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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角落,拾起一把手弩和一柄小猎刀。   手弩是仿造警用狙击弩的结构自己手工制作的,虽然小了数倍,但却很配他现在的年龄。   猎刀是李德禄给的,听说是在山林里捡的,可能是哪个倒霉猎人的遗物。   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为了养活自己和地上的老人。   这一世的刘枫,五岁下地耕田务农,六岁上山砍柴打猎。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村子里最年轻的猎人。   掀起门帘,眼前一亮,这里的天很蓝,山很青,水很绿,人也很淳朴。   比如躲在门边儿的小丫头,那是邻居罗三叔家的闺女,名叫罗秀儿,今年九岁,平时和刘枫很要好,只是有个毛病,总喜欢躲在门边上,等他迈出屋子就突然跳出来,这时刘枫就会装作受惊的样子,然后引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哇!——”小女孩张牙舞爪地蹦了出来,一袭嫩黄的衫儿,两条黑亮小辫,古灵精怪,十分可爱。   “哎呀!你吓死我啦!”刘枫夸张地叫了起来,猛拍胸口,心悸地直喘粗气。   小女孩笑了,很好听,真像铃铛般清脆悦耳,这是刘枫每天最享受的时刻。   “枫哥!你胆子真小!”小女孩吐着雀舌,扮着鬼脸,惯例地问道:“又要上山了么?祝你今天大收获!”   “有秀儿这句话,今天肯定满载而归!”刘枫胸膛擂得山响。   这时一个嚣张的声音道:“又在吹牛!今日可敢跟我打赌么?”   刘枫一脸苦相地回过头,对面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一身短打劲装,这扮相在村子里算是极光鲜的。   他是罗秀儿的哥哥,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罗冠虎。   此人是村子里唯一在身高上不输给刘枫的同龄人,难免产生了一山二虎的错觉,尽管刘枫一再忍让,可他却变本加厉,处处与之作对,扰得他不胜其烦。   “又来烦我!我说了,手弩是不赌的!”刘枫不耐地挥挥手,这小子觊觎此弩已经很久了,无论是齿轮上弦还是击发保险,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些设计都属于巧夺天工的范畴。更不用说,这是一把五箭间发的连弩,虽然弩小臂短,威力不足,可在这个没有诸葛孔明和诸葛连弩的世界里,此弩谓之神器亦不为过。   “我看你是怕输!”罗冠虎双手叉腰,昂首哂笑:“就会哄骗我妹子!松包蛋!胆小鬼!”   刘枫本已转身欲走,闻言止住脚步,扭过头上下打量,铁青着脸道:“你拿什么跟我赌?”   罗冠虎大喜:“随你!你说赌啥就赌啥!”忽又尴尬地挠挠头,“我……我没有钱,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赌!”   “我要赌你的裤子!”刘枫拍了拍破布包裹的大腿,斩钉截铁地道:“我就差条裤子了!”   “裤子?”罗冠虎有些发憷,若他真赢了,自己岂不是要当众脱裤子?   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刘枫冷笑道:“怕了?那就拉倒!”说完转身便走,只是那模样似乎有些焦急慌乱。   罗冠虎看在眼里,眉头一挑,“站住!谁说我怕了?赌就赌!你若今日猎到两只兔子,我这条裤子就是你的!”   “两只?”刘枫面露讶色,心虚地道:“不是说好一只的么?”   “当然是两只!”虽然刘枫已经一连十天空手而回,可不知为何,罗冠虎心里有些没底儿,临时改了赌约,他红着脸道:“我这条裤子可是狼皮缝的!”   刘枫咬着牙道:“秀儿作证,就这么定了!”   罗秀儿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大男孩较劲,见刘枫转身欲走,娇声喊道:“枫哥!如果捉到小兔子记得送给我!”忽又想起什么,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挥舞着小手叮嘱道:“喂!要小心大老虎!还有,别被鞑子捉了去!”   刘枫苦笑着挥手告别。是的!这个世界的这个年代是有鞑子的!而且多得很!几乎无处不在!   他已经确定,这个世界虽然“硬件”几乎完全一样,可问题出在“软件”上。   经过仔细比对,三皇五帝,春秋战国都是大同小异,甚至也有秦皇汉武,可后来不知怎地就不靠谱了。   拐点在哪儿,刘枫不知道,反正汉朝之后多了个华朝,只是十多年前华朝也亡国了,灭在了胡人的手里,眼下坐天下的是一个鞑靼政权,国号叫“狄”,一个很奇特的名字。   汉人自古对异族就有“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说,鞑靼人非但不以为耻,更将“狄”字定为国号,反客为主的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胡人很凶残,不把汉人当人看,动不动就抢就杀,但刘枫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他生活在岭南,自古便是不毛之地,也是整个大狄帝国控制力最为薄弱的地方。   天高皇帝远!   行至村口,眼前一座两丈高的茅草牌坊,上书三个字——刘家屯。   刘枫一直很奇怪,村子里仅有百多户人家,男女老幼加起来也只六百多口,连他在内姓刘的不到三十人,可却偏偏叫做刘家屯。   每次问李德禄时,他总是哈哈大笑,然后笑而不答,搞得刘枫很郁闷。   穿过牌坊便是一条山路,路面狭窄,仅七八尺宽,坑坑洼洼,是多年来猎人们靠脚走出来的。   刘家屯属于那种半耕半猎的小山村,村子里的男人大多都会两手,射个兔子啥的打打牙祭那是常有的事,可像刘枫这样以此为生的倒在少数。   一路行去,二十里开外便是山阳镇了,刘家屯的村民们若想买些什么,就得去那儿赶集,每月一次,刘枫也常去,毕竟猎物的皮毛硝制一番还是能卖点钱的,好歹也算替补下家用。   行至半道,刘枫停下脚步,摘下手弩,一下下旋转着机簧,在刺耳的铿锵声中为小弩上了弦,扣上箭匣,一头扎进山林子里。   浓眉大眼警惕地扫视四周,空山寂寂、巨木森森,树干之间相互交叠,极目所及也只能看出二十丈距离。   入眼之处空空荡荡,除了树还是树,唯有数道晶亮光矛斜插在地上,滤出了几股缓缓翻滚的微尘。   脚下放轻,侧耳倾听,静悄悄的,惟有几声鸟鸣点缀着轻风拂叶的哗哗声,不知趣的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景致优美,诗情画意。可他没心情欣赏,更没有半刻放松警惕!毕竟,这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片名为“大剑峰”的山林,暗藏着致命的杀机,在恬静的伪装下,随时都可能窜出一只猛虎或者灰熊,将赏景的旅人撕成碎片,彻底化为山林的一部分。   这不是危言耸听,就在这大剑峰的另一头,曾多次发生恶虎噬人的惨剧,这让大庾岭乃至整个五岭群山的山民们都惶惶不安了好些日子。   刘枫步子缓,速度却不慢,茫茫山林没有路,可他心里有路,左一拐右一转,七弯八绕地来到一棵大树下。   这棵大树不太一样,树干上刻着一枚小小的五角星。刘枫伸手摸了摸,嘴角泛起了神秘的微笑。   他弯下身子,扒开树下的枯枝落叶,露出一洼井口大的坑,伸手一探,从里面提起一只竹框子,举到眼前,里面赫然是几只活蹦乱跳的肥兔子。   刘枫笑得有些无奈,“想弄条裤子而已,容易么我?” 第二章 【来者不善】   打开笼子,随手发箭,新鲜的猎物出炉了,任谁也看不出来这兔子是事先养着的。可不知为何,他准备了三只兔子。   其实,以刘枫前世带来的枪法,或者说射术,打猎本身并不难,可难就难在遇不到猎物,但凡遇到了的,那就一准儿跑不了。   刘枫提着猎物,兜了一圈,意外发现一个兔子窝,顿时想起罗秀儿的请求。   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伸长了胳膊掏了半天,没有罗秀儿想要的小兔子,只得悻悻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三只兔子往肩头一挂,就着零碎的日光辨了辨方向,迈开步子便往回走。   满载而归,心情畅快,一路走一路哼着《打靶归来》,曲过三遍,人已雄赳赳气昂昂地步入了村子。   刘家屯地处偏僻,人口稀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认识也能混个脸熟,更不用说刘枫是村子里的名人。   “小枫啊,满载而归啦,本事可不小啊!”村口刘大妈热情的招呼,刘枫从肩上取下一只兔子,含笑走过去,双手递上说:“大妈,上个月承你接济了一袋米,今儿个运气不错,一点儿心意,请收下吧。”说罢也不理对方推辞,恭恭敬敬放下,鞠了个躬,转身就走。   刘大妈提着兔子要追,却被老伴儿拉住,“得啦!这孩子心气高着呢,你要不收,下回他可再不让你帮忙啦!”   路过村东头的肉铺子,吴屠户咧着嘴笑道,“小子啊!要不要我帮你收拾收拾?”刘枫翻了个白眼儿没理他,之前上过当,若是让他收拾,两只兔子能回来条兔腿儿算是客气的!   “我家虎子还大你一岁,屁活儿都不会干,还是你家老头子好福气啊”邻居罗三叔竖着大拇指称赞,刘枫答应着,作揖连连,在别人眼里,他也像个小大人似的。   “你……你……”罗冠虎瞪着两只兔子,眼神发直,双手紧紧攥着裤腰带……后脑勺却被父亲狠抽一记,“你什么你?认赌服输,快!脱裤子!”   罗秀儿蹦跳而来,瞥见刘枫肩上的兔子,激动地两眼放光,撒欢似的疯跑过来,“枫哥!小兔子小兔子!”   刘枫憋着笑,只待她跑到跟前才无奈的耸耸肩,“没有!”   罗秀儿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去,一声不吭撅起嘴就要走。   刘枫哪肯放过,嘿嘿奸笑着一把逮住了,就着嫩脸蛋偷偷捏了一把,滑滑嫩嫩的,好似剥了壳的鸡蛋。   罗秀儿哇哇大叫,撒开脚丫子就跑,远开十步忽又停住,瞪着水灵灵、泪汪汪的大眼睛,捡起颗石子就丢,那叫一个准,正中脑门。   刘枫摸着头哈哈大笑。额头有点儿疼,心里却是暖暖的。   笑得正欢,冷不丁后脑勺上挨了一记爆栗,“臭小子,怎么才回来?我都找了你两圈啦”。   破锣嗓子,一听就是一觉睡过中午的李德禄。   转身看去,老头神采奕奕,一双细小的眼睛贼亮,身材不高,胡须不长,一件青布儒袍皱如咸菜,洗得都快没颜色了。   “着什么急呀,老头,我这不是打猎去了嘛”。   脑门上又挨了一下,老李的无影手十分厉害。   “没大没小!老头也是你叫的吗?你个不孝子!”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挽起袖子就要揍人。   “唉~别别,老爹你看”刘枫陪着笑脸,递上两只兔子。   “哦?~好好好,果然有出息,看在兔子的面子上饶你一次,赶紧去拾掇拾掇,把两只都烤了,烤好送进来”老头见兔心喜,立刻转阴为晴,吩咐完了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烤了?两只?”刘枫不解。   平日里若有收获,大多是做成肉干以备不时之需,更别说眼下就要入冬了。   老头转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家里来客人了,动作快点”说完一撩门帘钻进了门洞。   客人?哪门子客人?爷俩相依为命多年,从没来过什么客人。   刘枫一阵奇怪,想要偷看,可门帘子捂得严实,不由摇头苦笑,提着兔子去了。   ……   刘枫的烧烤手艺是村里的一绝,远近闻名。   去年秋天,山阳镇张大户家娶儿媳妇大摆筵席,还特地派人请了他去专职烧烤,李德禄足足敲诈了二十斤大米作为酬劳,对方二话不说立马成交。   放血、剥皮、清洗、生火,刘枫手脚麻利,动作娴熟,不一会儿,两只兔子被浸湿的树枝串在一起,架在火堆上烤得噼啪作响。   两张完整的兔皮被清洗的干干净净,用树枝张成个“大”字,斜插在地上。   刘枫双手抱膝坐在火堆旁,一手匀速转着烤串,一边回想近十年来的生活。   他伸手摸了摸大腿,新裤子手感颇佳,又结实又暖和。毫无疑问,这里的物质极其匮乏,但却有一种别样的宁静和温馨,这对两世孤儿的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还有李老头,虽然猥琐吝啬,可老头对他有恩,更重要的是,有老头在,他就有家人,两世来唯一的家人。   一盏茶的功夫,刘枫看了看成色,火候差不多了,小心撕下一片兔肉,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喷香流油、外脆里嫩,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站起身来走开两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提起烤串向屋子走去。   走到门边,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十三年了,你打算何时让他知晓?”   不是老李的声音,那自然就是“客人”在说话。   正要伸手掀门帘,老李开口了,这句话很短,只有六字,但却让他的手生生停在空中。   “事若败,他必死!”声音阴沉而短促,与平时判若两人。   沉默了一阵后,那个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心软了?”   “是!”今天的李德禄格外惜字如金。   “你心软了?”   客人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笑声嘎然而止,厉声喝道:“你竟要辜负主公的重托吗?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的一生,这是他的宿命,你以为他躲得掉吗?别忘了他是……”话语被打断了。   “好香啊,李老头今天有口福啦!”隔壁的罗三叔瞧见烤兔,忍不住赞了一声。   “小子,你作死啊,烤好了还不拿进来,让客人饿肚子,像是我们这种书香门第的待客之道吗?”显然,李德禄又变回了李老头。   刘枫向罗三叔微笑点头,掀帘进屋。   屋中采光尚可,顶上的大窟窿投下三屡柔和的夕阳,平添了几分生气。   其中的一缕,直照在客人身上,那是一个灰袍道士,盘膝坐地却一尘不染。   “鹤发童颜!”这是刘枫的第一印象。   细看之下,此人面色白皙、肤质紧绷,五官清秀儒雅,看似不过四旬,配上一缕残阳,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高人意境。他老脸虽嫩,可满头的银发和雪白的长须,暴露出这道士其实与李德禄齿岁相仿。   老道不带拂尘,却斜背一口长剑,人剑浑然一体,隐隐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刘枫进屋时,道人面色如常,正微笑望他,目光和神情让人如沐春风,凭空生出一种与之多多亲近的想法。   老子可不吃这一套!此时的刘枫虽然年龄幼小,灵魂却依然是那个威震东南亚的黑道军师。   “见过道长”尽管来者不善,刘枫依旧恭恭敬敬的垂首施礼。   那道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就是刘枫?”   “正是小子”刘枫依然是公式化的对答。   李德禄上来就是一记爆栗,不满道:“小子,装什么斯文公子,平日对老夫也不见得这般有礼!”   “臭老头,刚才明明是你暗示我要装‘书香门第’嘛!”刘枫摸着头上的痛处大声抗议。   尽管面上表现如常,和老头子该怎么闹腾还怎么闹腾,可刘枫的心里却已经极为警惕。   李德禄大怒:“混账!老夫何时暗示过你?整日里胡思乱想!”顿了顿后,又故作高深的道:“你的心境还差得远啊”。   刘枫心念一动,对上李德禄别有深意的眼神,心中凛然——偷听被发现了!   等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漏算了什么,自己常年狩猎,为了怕惊走猎物,早就习惯了脚下步子极轻,瞒不过那练过武的老道也就罢了,可老爹又是如何发现的?   刘枫眉头一跳,两个老家伙都不简单!   他们有大事瞒着我!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答案就在刚才那段残缺的对话中。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脸上却露出尴尬的表情,一边摸头一边干笑着作无言以对状。   老道适时跳将出来打了圆场:“无妨无妨,贤侄天真率性,乃是真性情,正合贫道脾气!”   正待作答,不料李德禄挥手如风,刘枫只觉手中一空,两只烤兔不知何时已蹦到了老头手中。   李德禄直接用手扯下一只,随手抛给老道,老道也不介意,双手接住张口大嚼,两人大快朵颐,吃相甚丑。   貌似忽然想起边上还有这么个人来,李德禄如赶苍蝇般挥挥手,示意刘枫出去玩儿去。   刘枫求之不得,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且慢”,老道示威似的瞪了一眼,李德禄则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五指深深扣入了兔子肉里尤不自知。   刘枫冷眼观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果然与我有关,这就要摊牌了吗? 第三章 【为何拒绝】   “我观贤侄根骨奇佳,资质不凡,欲收你为入室弟子,随我下山,传我衣砵,你可愿意?”   话虽然是对刘枫说的,可两人只顾着相互往死里瞪,谁也没往刘枫那儿瞧上一眼。   刘枫毫不犹豫的抛出答案:“不去!”   “嗯?”“咦?”两只啃了一半的兔子一起落了地。   四只眼睛一齐瞪向刘枫。只是其中的两只透着惊喜,另两只则充满了疑惑。   老道忽有所悟,笑道:“适才一打岔,想必贤侄还不知道贫道是谁吧?”他笑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道:“贫道龙虎山掌教李行云”。   “不去!”刘枫丝毫不为所动。龙虎山?李行云?都没听过!   “你……!”李行云就像全力一拳却打在了空气中,丹田气海顿时郁闷无比,老脸涨得通红。   他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油光锃亮的手指,抖抖索索虚指着刘枫,故作高姿态地笑骂:“好个孤陋寡闻的小子,看来贫道讲得还不够明白,罢了罢了,贫道今日便托大一回,龙虎山乃是天下第一道教流派,贫道出师以来,会过无数豪杰,至今侥幸未败!”   “这个老家伙是个不修道法,不忌荤腥,不避杀戮,不辞婚娶的假道士!可光论武学上的造诣,确实当得起天下第一!”李德禄神色肃然,语出挚诚,看向刘枫的眼神愈发深邃。   李行云有些得意,微微侧头,仰面微笑,单手轻抚长须,高深莫测的模样,一双丹凤眼精光闪烁,紧紧盯着刘枫的神情,连胡须被自己的脏手抹了油污都没发现。   武功天下第一?刘枫眼睛一亮,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变化,但又如何逃得过李行云的一双法眼?   老道心中大定,这小子果然是没见过世面,倒不是自己的威名不管用,老怀甚慰~老怀甚慰啊。   “不去!”刘枫撇撇嘴,直截了当地摇头拒绝。   “好好好~!”李德禄目露激赏之色,连连叫好,抚掌大笑不已。   李行云气得脸色发绿,呼吸粗重如牛,挣扎了半晌愣是没说出话来。   刘枫可不管这么多,举手行了一礼便告退了出来。   ※※※   才走出门,李德禄却紧追而来,“小子!过来!”   刘枫一走近便被拽住胳膊,扯到一边。老头眯着眼,一脸笑意,“告诉老爹,你为什么拒绝?武功天下第一你不想要么?”   刘枫耸了耸肩,“武功天下第一当然好,可进屋前你们的交谈就足够让我拒绝了。”   两人对视许久。李德禄轻叹了口气,“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但没听全!”   “你且说说!你到底听出些什么了?”李德禄问得极为认真,又补充了一句:“给我说实话!”   刘枫不答反问:“老爹,我能相信你么?”   “能!”李德禄正色道:“你不要怕,老夫武艺虽不如他,可却另有凭借,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则纵然他武功再高,却也带不走你!”   刘枫点了点头,侃侃说道:“第一,你们曾是同一个主公的家臣!”   李德禄微笑颔首,下巴一扬,示意继续。   “第二,你们口中的‘主公’应该已经过世了。”   李德禄皱眉道:“这个你如何判断?”   刘枫笑了笑道:“无论是龙虎山掌教还是天下第一,随便哪个身份都足以让他地位超然,除了皇帝外,又有谁有资格收他为家臣呢?可他既然口称‘主公’而不是‘陛下’或者‘圣上’,那就基本可以排除皇帝的可能了。”   李德禄目露异色,疑惑道:“那又怎么样?这有关系么?”   “有关系!不是皇帝,别人又收不了他,那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李道长是在很早以前就认了主公,那时他还未担任掌教,也没取得天下第一,只有在那时,普通的达官贵人才可以收他做家臣!”   看见李德禄一脸讶色,刘枫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道长虽是鹤发童颜,可实际年龄只怕和老爹差不了多少,他在早年认的主公无论如何年轻不了,再加上道长刚才语气悲愤,因此我猜测你们的主公已然仙逝作古了。”   李德禄沉思了一会,最终还是默默点头,“然后呢?还想到了什么?”   刘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老爹你……之所以养育我,只怕是受了主公的遗命吧!——这个主公,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么?”   李德禄如遭雷击,急退两步,身子隐隐有些颤抖,伸手巍巍一指,“你……”   刘枫不待他发问,接口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如果说老爹你十多年的养育是在耕种的话,那么李道长的到来就是来收获果实了,他要让我去干某一件大事,而且不能用强,只有我心甘情愿才能干成,所以才不惜以收徒为饵,若非我是主公之子,天下第一高手又岂会如此客气呢?”   李德禄失魂落魄地道:“你……你既然都已经猜到了,那为何还要拒绝?”   “因为老爹你不希望我去!”刘枫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先父留下的遗愿无论是什么,但肯定很危险,老爹为了保护我,不惜辜负主公的重托,莫说是天下第一,便是天下摆在那里,我又岂能辜负老爹一片心意呢?”   他心里还有没说出的话:这个抛弃了自己的男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留下什么样的遗愿,又与我何干?   其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再世为人,却依然成为孤儿,他的心已被冰封,只有眼前的老人才是他的亲人。   李德禄闻言失神许久,脸色阴晴不定,几次三番欲要开言,却又吞了回去。   刘枫默默看着李德禄,他留意到老人在听见“天下”二字的时候,眼神一瞬间的剧烈波动,不由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况且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李德禄抬头望天,嘴里喃喃似呼说了些什么,缓闭双眼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刘枫的手,默然而去。   ※※※   夜已深了,刘枫却无心睡眠,又或者说是没地方睡,李德禄回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他们有没有再密谈些什么刘枫不得而知,但毕竟事关生死,刘枫也终究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为了平复心情,刘枫开始劈柴,边劈边想事,手下不自觉地渐渐加力,一斧狠过一斧,劈完一捆再来一捆。   刘枫越劈越是顺手,自家的劈光了,抱来邻居罗三叔家的柴禾继续劈,直把左邻右舍堆着的柴禾都劈光了,这才渐渐平复了心情,猛然发现竟已过去两个多时辰,天都已经黑了。   刘枫挥了挥酸软的手臂,暗暗责怪自己的失态,幸好没人看见,否则十年的隐藏可就白费了。   正打算寻个草垛凑合一晚,忽闻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在夜深人静的山村中显得格外突兀。   脚步很熟悉,刘枫光靠听的便知来人是谁。   “啪!”手中的砍柴斧往粗木墩子上一甩,他微笑着向脚步声迎去。   来人姓穆,名叫穆文,乃是邻近的山阳镇人,今年十八岁,也是猎户出生,一身家传武艺颇为不俗,只是父母早亡,如今孤身一人,是刘枫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挚友。   两人的结交可谓不打不相识,那时刘枫年仅七岁,在打猎中与穆文相遇,两人几乎同时射中同一只猎物,于是为争夺猎物的所有权便起了争执。   穆文的原意是比武定输赢,刘枫也没意见,眼看就要动手,可这厮一问之下发现刘枫年幼,说什么也不肯以大欺小,这倒是让刘枫大起好感。   于是两人便约定一起狩猎,谁先射中下一只猎物,战利品就归谁。   不想其后的三只猎物两人都是同时出手,同时命中目标,输赢未定,反倒惺惺相惜了起来。   最后,由于刘枫射出的弩箭精度更高,三次里倒有两次命中猎物的眼睛,令穆文甘拜下风。   不过在刘枫的坚持下,两人最终还是平分了猎物。   从此哥俩便常常相约一起狩猎,默契渐起,感情日深,曾经联手猎杀了一头成年野猪,抬到镇子里拆碎了整整卖了二十多贯钱,足顶上了刘枫爷俩三个月的生计。   只见来者身高八尺,猿臂虎背豹腰,脸部轮廓分明,五官俊朗,眉间散发着勃勃英气,黑密长发随意扎在脑后,隆起的腱子肉配上小麦色皮肤更衬托出一股子阳刚。   一身紧凑的短装,外披一件兽皮坎肩,一杆长柄猎叉、两支短矛斜斜插在背后,腰上还挂着短弓和猎刀,标准的猎人装扮给人一种力与野性的美感。   此人相貌比刘枫英俊不说,光论这扮相,刚穿上裤子的刘枫更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文哥儿!怎么那么晚了还来寻我?”   穆文也不答话,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枫哥儿莫要多问,拿上家伙跟我走,带你看样东西,包你不后悔。”   换了旁人刘枫断不至于轻信于人,可眼前的穆文,是他在这个时代最信任的两个人之一,至于另外一个,自然便是李德禄了。   刘枫也不多言,急急取了手弩和猎刀,想了想又把砍柴斧也拔起了插在腰间,紧随着穆文快步而去。   心中忽然想到,要是天亮后那两个老李不见了自己,少不得要大大焦急一番,一种恶作剧的窃喜油然而生,脚下的步子也不禁加快了几分。 第四章 【夜斗恶虎】   两人一路你追我赶,沿着山路直跑出十多里后,便在穆文的带领下一头钻进山林。   深夜入山本是大忌,两人自认艺高人胆大,可顾不了这许多。好在明月朗朗,视线尚可,倒也不怕迷路。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刘枫辩了辩方向,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拽住穆文,激动地问:“莫不是那‘大陷坑’有戏了?”   穆文狠狠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活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克制的兴奋。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狂暴的虎啸,佐证了穆文的话语。   说起这事儿,那还是在半年前,山阳镇连续发生了三起恶虎伤人事件,造成了五死两残的惨剧,一时间镇子里人心惶惶。   为了安定人心,尽快除害,镇里的绅商宿老贴出了联名告示,高价悬赏噬人恶虎,赏金高达两百贯,虎尸仍归猎户本人所有,承诺凭尸领赏,当场兑现,不限数量,永久生效。   重赏之下勇夫无数,猎户们呼朋唤友,结伴上山捕杀恶虎,就连刘枫和穆文也没能免俗。   那时,两人自认抢不过那些动辄十几人的大团队,争胜之心便也淡了。于是在穆文的强烈建议下,两人花了整整三天,在山口子里挖了一处陷阱,来个守株待兔,刘枫还亲自为之题名“大陷坑”,这个名字配上那两丈的深度倒也合适。   此举乃是两人一时性起的跟风行为,也没打算能有什么收获,仅仅是重在参与,聊胜于无罢了。   原以为如此大动干戈,恶虎必然伏诛,可没想到那恶虎似有灵性般远遁而去,竟是再也未曾露面。   时过境迁,一场轰轰烈烈的“严打”行动,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两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半年之久,当时的随意之举居然还真能有所收获。   难怪穆文激动得半夜登门,要知道“猎虎”历来就是猎人的最高荣誉和终身成就奖,更何况还有高达两百贯的赏金,纵使两人分摊,穆文仍能得到整整一百贯。   有了这笔钱,穆文便能理直气壮的去那张大娘家登门提亲,将青梅竹马的张家闺女儿娶回家里暖被窝。   想到这里,穆文笑得嘴角裂到耳朵边。他连聘礼都已经想好了,便是那张完整的虎皮!   可恶虎虽然困在“大陷坑”里,想要把它放倒剥皮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跳下去肉搏那是找死,站在坑头往里射箭自然可以,但那会导致虎皮上全是洞洞,这是穆文无法接受的。   于是他便想到了刘枫,这厮点射可是一绝,近距离射那困虎的眼珠子,多半是十拿九稳的。   想到这里,穆文如何按捺得住,连夜便将刘枫给拖将了过来。   猎虎的荣耀和巨额的赏金就在眼前,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那股子激动和热切,不约而同地一起加速,向着“大陷坑”全力冲去。   “到了!”,两人拨开最后一片茂密的枝叶,宽一丈深两丈的“大陷坑”便在眼前!   那一眼不看也罢,一看之下两人只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原因无他,“大陷坑”还是原来的样子,坑边却蹲着一只壮硕的斑斓猛虎,一双虎目悠悠闪着绿光,正狠狠地瞪着两个罪魁祸首,直看得刘枫目瞪口呆,穆文手脚发麻,冷汗直流。   “我说,文哥儿啊,果然是个活的啊!”此情此境,也只有刘枫才有心情说笑,手却不停,手弩已然上弦。   “这畜生是怎么上来的?”穆文大声惊呼。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震惊甚至压过了恐惧。   不待两人反应过来,那恶虎一声长啸,一躬身便猛扑过来。走前头的穆文首当其冲。   “闪开!”刘枫见穆文仍在发呆,伸手在他的肩头狠狠一推,这一推力道极大,顿时将他推了个滚地葫芦,自己则借力向另一侧跳了开去。   绕是刘枫反应敏捷,穆文倒地及时,可那恶虎又岂是好想与的?   只听一声惨叫,穆文的肩背上多了三道长长的口子,虽未伤及要害,却免不了鲜血淋漓。顺带的一虎尾,更将刘枫临空抽飞了出去。   “拼了!”或许是受伤的剧痛刺激了穆文,他反手抽出猎叉,尚未摆开架势,恶虎又已扑到,只得双手倒持猎叉,木柄狠狠抽向虎头。   “啪”的一声,正中脑门,奈何虎头坚硬如铁,木柄当场断成三节,木屑纷飞。   虽是如此,但那恶虎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攻势不禁一缓,穆文趁势一个滚地翻身,距离拉开丈许。   恶虎猛地摇了摇头,连声怒啸,作势欲扑。此刻穆文猎叉被毁,手上只捏个半尺长的叉头,若再被近身,转眼便有性命之忧。   危急时刻,一件黑黑的物件呼呼飞来,咚的一声命中恶虎后脑。   却是刘枫见穆文遇险,急切间掷出了砍柴斧,只可惜仓促出手,无意中割断自己裤腰带不说,刘枫还将斧子握反了,以至于击中虎头的是斧背而非斧刃,否则光这一下便可叫那恶虎命毙于此。   绕是如此,恶虎头上连续挨了两下狠的,也是一阵恍惚,走起路来打摆子,宛如醉酒。   或许是那一斧头砸得忒狠,恶虎竟然放弃了眼前的穆文,转而扑向后方的刘枫。   “三丈、两丈、一丈”刘枫单膝跪地,双手平举手弩,标准的手枪跪姿射击姿势。   距离半丈时,恶虎纵身一跃。   “就是现在!”刘枫稳稳扣下机簧,弓弦响起,恶虎几乎同时将他扑倒在地。   “枫哥儿~!不~!!”   穆文眼睁睁看着刘枫被扑倒,只觉心如刀锯。他痛恨自己贪赏心切,连累挚友枉死,他宁可死的是自己。   “啊!~~孽畜还我兄弟命来!”穆文顿时感觉一股血气从脚底一路冲到顶门,伤口也不疼了,心里也不怕了,只盼着同归于尽,好过活在内疚中痛苦终身。   只见他左手反持半截叉头,右手拔出猎刀,眼中泪水横流,嘴里唾沫飞溅,喊得杀猪屠狗一般,飞奔而来便要与那恶虎拼命。   “咦?”奔得近了,穆文便看出不对来了。恶虎虽是扑倒了刘枫,可却不见它撕咬,反倒是静静地趴着不动弹,唯有后腿一抖一抖的抽抽。   正疑惑间,只见恶虎抬起“胳膊”,胳肢窝下,刘枫艰难地探出脑袋,一眼瞧见穆文高举凶器,泪涕纵横,作怒目金刚状,顿时没好气的喊:“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帮我把这畜生挪开!”。   “咣当”,两件凶器落了地,“呜哇!枫哥儿啊!”   “你还不快来……哎?你扑上来干嘛?你想压死我呀!噗!——救命哇!”   ……   两人一个推一个拉好一阵闹腾,终于将恶虎翻过身,只见右眼上插着一支弩箭,四寸长地箭枝只露出短短一节箭尾。   箭头直入颅脑,恶虎已死的透了,任由穆文骑在上面好一通拳打脚踢。   穆文出完一口恶气,压力一减,仿佛浑身力气被瞬间抽去,只感头重脚轻,脑晕目眩,伤口火辣辣地疼,忍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与刘枫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惟有一阵牛喘。   看着看着,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先是嘿嘿傻笑,而后越笑越是大声,越笑越是欢畅。幸好此处虎气尚在,倒也不虞会把别的猛兽引来。   忽然,两人的笑声嘎然而止,就像同时被人卡住了喉咙。两人听到了致命的声音,那又是一声虎啸!   第一声虎啸,两人面面相觑;虎啸再次传来,两人相顾变色;那虎又啸了第三次,两人终于回过劲儿来,原来虎啸声是从“大陷坑”中传来的,难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刘枫心中一动,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飞奔到“大陷坑”边上,探头向下张望。   “唰”一只虎掌飞速甩来,刘枫本能地一缩脑袋。爪子终究差了一尺,堪堪从眼前擦过,最终无功而返,那虎也跳势将尽无奈地向下落去,顺带发出第四声不甘的怒吼。   果然是这样!原来并非恶虎越狱,正相反,共有两只猛虎!原先的那只,如今好端端地在坑底待着呢。   这个发现太鼓舞人心了!就连刚刚还精疲力竭、气息奄奄的穆文,突然间就来了精神,好似回光返照般连滚带爬的挪到坑边,亲眼确认了事实。   这一回上山,可谓不虚此行。虽是险象环生,但终是有惊无险,全身而退了。   不仅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凭空多获得一倍的赏金,可谓满载而归了,这个险冒得值!   哥俩一算,加上两具虎躯的卖资,每人都可分得近三百贯,对升斗小民来说,那可是莫大一笔横财,省着点花足够寻常人家坐吃山空过上五年!   面对这样一笔巨款,就连刘枫也开始动心,考虑着是不是趁着有钱,也把娶媳妇的事儿给办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生命威胁,缺乏压力的刘枫明显不在状态,这贱骨头小心翼翼瞄准了半晌,结果连续失手,两箭分别射中猛虎的鼻尖和嘴角,直到第三箭才命中虎眼,小小地破坏了虎皮的完整性。   所幸两人生性豁达,加之此虎本就是意外之喜,小小瑕疵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怎么把虎运回山阳镇倒是个莫大的难题。   原本一只虎,兄弟俩连拖带抬的倒也回得去,可如今面对两只虎,那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走了。   于是两人一商量,索性将另一具虎尸也推入坑中,将陷阱重新遮盖好,只待回镇报了功再带人来抬尸领赏。   完成各项收尾工作,刘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系好裤腰带,结果前后各有一个绳结,看上去怪异无比,他思索片刻,双手抓着腰带一转,两个绳结挪到了左右腰眼的位置,看上去顺眼多了。   第二件事,他狠狠扒下穆文身上的短衣,在他撕心裂肺的拒绝声中,撕成了条条碎布为他包扎伤口,愣是没舍得撕自己的,嘴里还振振有词:“你不是还有一件皮背心嘛!”   两人丝毫没有即将成为百贯富翁的觉悟,小农意识从骨子里呼呼地往外透。   一切准备停当,哥俩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踏上归途,全然不知此时的两人,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第五章 【危机来袭】   “大陷坑”存在的初衷,就是用来捕杀祸害山阳镇的恶虎,选址自然是离着山阳镇不远,只是穆文伤的不轻不重,两人纵使归心似箭,却也仍然走不快。   “得了赏钱你第一件事要干嘛?”穆文问道。   “我要……”他刚开口便遭无情打断。刘枫苦笑:好嘛,压根就没想让我回答。   “我反正钱一到手,先花上五十贯,把俺爹留下的破屋子翻修一下,墙要夯上一层新土,贴上大红喜字,四面都贴!”   “后院要新起一间屋子,得把那些个打猎的家伙都挪到那儿去,姑娘家么,总得腾出地方给她放嫁妆不是?”   “屋顶上的瓦得重新补过,不!全部换新的!那样才好像个新房的样子,否则我哪好意思提亲呢?张大娘人是不错,可就是对我忒凶了点儿,我不就是打过他儿子,翻过她家院墙嘛……”   “拾掇完了屋子,我还要在后院种满牵牛花,你不知道,翠儿她可喜欢牵牛花了,每次都使唤我为她采花编花环,等她一过门儿,瞧见满院子的花儿那还不乐死……”   穆文嘴里絮絮叨叨,思绪已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脸上露着傻笑,身上冒着傻气。   刘枫看着好笑,但却也理解。到底是穷了几辈子的人了,忽然间一夜暴富,许许多多从前不敢想的愿望,如今都有了实现的可能,也难怪他如此激动。   至于穆文口中句句不离的“翠儿”,刘枫也认识,的确是个温柔似水的好姑娘,更是镇子上有数的小美人儿。   虽然家中父亲早逝,倒也给孤儿寡母留下了一点余财,相比之下,穆文的家境可就不敢恭维了,他也就是和刘枫比比还像个样子,拿到外面一晾,那还是个无产阶级,因此这桩婚事前途黯淡困难重重。   这年头,判断有产没产不看屋子,只看田地,所以猎户社会地位低于农民,田里养得活,没人愿意做猎户。   现在好了,有了这笔钱,穆文少不得置上个二三十亩上田,再携打虎之功,央求镇子里的宿老们说和说和,料想那张大娘和他儿子张小山都再没有什么话说,这场婚事定然是水到渠成的!到了操办的时候啊,敲锣打鼓将虎皮抬上街去,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刘枫打心底里为他高兴,同时又忍不住自哀自怜,不知道自己的春天在何处。这个方面,他还是很期待的,前世光忙着报仇了,人生大事全给耽搁了,这回说什么也得一尝夙愿才是,古代的姑娘们,温柔着呐!   穆文不知身旁之人已严重走神,他自顾自的说道,“翠儿他爹死得早,从小就少人疼,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那时街坊里的孩子总爱欺负她,偏偏她哥张小山是个软蛋,自家妹子被人欺负也不敢出头,让人看着就有气!”   刘枫没好气地接口道:“是啊是啊,于是你就英雄救美,先揍恶少,再揍他哥?”   这事刘枫早听说过,穆文一出手先是教训了那伙欺负人的大孩子,然后在小翠儿感激敬佩的目光中,又把她哥揪过来就是一通好打,小翠儿误以为来了个更恶的恶少而再次大哭……两人便是在那时相识的。   “那还有含糊的?你是没瞧见翠儿那时的可怜样儿,那群坏小子围着她,一个劲儿地笑她是个没爹的孩子,翠儿哭得跟个泪人儿似地,要是换你遇上了,你瞧得下去?指不定下手比我还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枫哥儿是什么人,要说疾恶如仇,以暴制暴,你可比我强,我只揍人,你可是杀人!”。   穆文一语道破了两人间的一个秘密!   三年前的一天,哥俩在山里打猎,与山阳镇吴员外家的独生公子不期而遇。   当时,他正指使两个家奴强绑一名少女,将人弄晕用麻袋一装,拖到山林子里欲要施暴,正好被哥俩撞见,这一下便触了刘枫的逆鳞!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刘枫最是看不惯纨绔仗势欺人,更加看不得恶人欺凌女子,这倒霉孩子两样都犯了,那还了得?   刘枫身板壮,穆文武艺强,哥俩冲上去就是一顿饱揍,直打得那纨绔外加两条走狗遍体鳞伤,倒地不起。   这时,两人产生了分歧。照穆文的意思,教训一下也就罢了,可刘枫不这么看。   恶少是有心算计那女子,自己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若是放过了那就是害了人家姑娘,除恶务须尽!   武警队长兼黑帮军师,杀个把子人又岂会手软?于是不顾穆文的劝阻,用随身猎刀亲手割断三人的喉咙。所幸那女子是昏迷着的,也不怕她认出人来。   哥俩挖坑埋人毁尸灭迹后,又将那女子连人带麻袋给背下了山。一解开绳索便落荒而逃,远远望见小姑娘转醒了钻出麻袋,哥俩这才放心离去。   后来听说,那姑娘回去后没多久就和家人一起搬走了,这让哥俩着实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线索也断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于是这场纨绔子弟失踪事件,成了疑案死案被无限期积压了。   没成想,那吴员外丧子之后竟变得疑神疑鬼,终日担心有人害他,一狠心花了大价钱,院墙加厚了半米,墙高更是加到了变态的五米,要知道就算是长安的城墙也不过是十五米。大门加厚了一倍,还筑了微型的瓮城,里外硬是装了双层大门,内门还包了铁皮,光是门闩就加了四根,根根都是包铁的!每天清早光是开大门便要花上个小半个时辰。后门则直接用泥浆整个封死。   如此尤不放心,他又聘请了三十多个护院,全天候巡逻,到了晚上大门一关,整个吴府活像个乌龟壳子,让宵小贼人无从下口。这桩奇闻,被山阳镇的百姓讥笑了没有一百回也有九十九回了。   后来发生了恶虎伤人的惨祸,吴家的三条人命也被武断地记在了恶虎的身上。说起来,出赏钱最积极的,就属那饱尝丧子之痛的吴员外。若他得知即将领走赏钱的,正是杀他儿子的真凶,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尽管此事已过去许久,可这次经历,却让穆文重新认识了这个小自己五岁的挚友,刘枫行善时的菩萨心肠,杀戮时的修罗手段,都让穆文印象深刻,更是打心底里佩服。要知道那时的刘枫年仅十岁!   “这事儿就别提了,那可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冲动之下还不觉得,回去后整整恶心我一个多月”。刘枫虽然心里毫无压力,可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他可不想被人当做变态杀人狂。   “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力气可够大的啊!你那时才几岁?一拳就把个成年人给揍趴下了,端的厉害啊!”穆文目露神往之色,好一阵感慨万千。   刘枫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路聊一路行,两人渐渐攀上大剑锋的山脊。   穆文望着远方一抹红光,随口说道:“咋还没到,这天都快亮了!”   “哪天亮了?现在才四更天。”   刘枫的判断是有依据的——穆文上门拖人的时候还不到子时,两人一路狂奔才花了半个时辰,斗杀双虎虽是险象环生,可实际上却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纵是收尾工作费些手脚,却也花不了半个时辰。   两人踏上归途也就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两个多时辰,现在就是撑死也不过四更天,离天亮足足还有一个多时辰。   穆文指着红光下意识的问:“这光不是日出是什么?”   “你被大虫拍傻啦,那是北方!日出你个大头……啊!不好!”刘枫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咋啦?一惊一乍的。”穆文浑然未觉。   刘枫一把拽住穆文的衣襟,狠狠摇晃,“火!那是火光,冲天的火光!你看清楚了,那山峰后面是啥地方!山阳镇!一定是山阳镇起大火啦!”   “啊!”穆文顿时反应了过来,脸上血色瞬间退去,“莫非是来了山贼?”   穆文做出这种判断不足为奇,岭南这种荒僻之地的乡镇村寨,与洛阳、长安那样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不同,屋与屋之间往往都有足够的空间,若一家失火,并不容易波及邻里,更不可能发生大规模火灾。   想要燃起这种冲天大火,惟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有人挨家挨户地故意纵火,除了山贼劫掠之外,实在是找不出第二种可能。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让穆文担心的是,“放火”历来都是和“杀人”密不可分的!   想及此处,穆文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镇子里去。不为别的,只为了镇子里的一个人:张翠儿!   可他穆文现在又能如何?身上带伤又精疲力竭,赶路都吃力,如何救得了心爱的女孩儿?   这一刻,刘枫割人咽喉、射杀恶虎时冷酷而沉稳的身影,在穆文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对!刘枫!穆文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紧紧扯住刘枫的衣袖,双眼直直地瞪着他,“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你!”声音带着哭腔。   刘枫隐隐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之前拯救过他多次,直到最后死亡的来临。   刘枫可以肯定,这一回,比面对恶虎要危险的多!   他心里清楚,斗杀恶虎看似危险,可对他来说其实是如履平地,他还有一张底牌未出,那是他最大的秘密,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其中也包括了李德禄和穆文。   刘枫默不作声,闪烁的目光表明他在犹豫,在挣扎。   论起本心,遭劫的是山阳镇而非刘家屯,镇上唯一在乎的穆文又好端端的没事,刘枫其实不想趟这趟浑水,可他无法拒绝挚友的恳求,他别无选择。   十年的隐藏到此为止了,这张底牌今天是不翻也得翻了。   刘枫轻轻叹息一声,走到穆文身前缓缓蹲下身子,“莫要多问,上来,我背你去。”   穆文二话不说伏在刘枫的背上,多年相处已让他养成习惯,刘枫说的话穆文从不犹豫,就好像刘枫也毫不犹豫的跟着穆文走一样。   刘枫双手扣住穆文的腿弯,轻轻颠了颠调整好位置,他深吸口气,猛地拔腿飞奔起来,速度竟是出奇的快!   事实上,刘枫的步伐频率并不高,但却非常有力,以至每一脚踏下,都会翻起厚厚一层泥土,每一步跨出,都能跃过丈许的距离。若从远处看,刘枫便像只蚱蜢般跳跃前进。   几次呼吸的功夫,刘枫的身影便已跃过大剑锋的山头,向山下熊熊燃烧的山阳镇飞驰而去。   就在刘枫方才所站的位置,树上站着两个人影,将之前的一幕看在了眼里。   其中的一人问道:“你怎么看?”   另一人犹豫地答道:“不好说,很像,但还不能确定!”   “如果是真的,你还要犹豫吗?”   “……唉……若是果真如此,那便是命中注定啊……”   如果刘枫站在这里,他会惊讶的发现,不就是那两个应该还在熟睡的老货吗? 第六章 【鞑子来了】   原本一个时辰的山路,在刘枫的神速下只耗去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来到山脚下,距离山阳镇仅一里之遥,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有所发现。前路上横着五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应该是一家人。   “看尸体的朝向,应该是镇子里逃出来的百姓,被追击的山贼从背后射杀”,穆文不忍再看别过了头去。   刘枫走到一具中年男尸前,蹲下身子摸索一阵,从尸体背上拔出一支箭,就着月光仔细查看。   放下箭支,刘枫重重叹气:“我们都想错了,不是山贼。”   “当真?!”穆文一听不是山贼,心中不由一松。   “比山贼还要糟糕十倍!”,刘枫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是鞑子来了!”   穆文大吃一惊:“鞑子?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看”刘枫递上箭支,指着箭头上的倒钩说:“鞑靼人惯用的狼牙箭,刻了工匠的名字,不是汉字。”   穆文僵硬地笑了笑,“会不会是山贼劫过鞑子的军械,所以得到……”   “不会!”刘枫无情地打断,逼迫他面对残酷的现实,“你看这些尸体,不多不少各中三箭,排列相对整齐,应该是同时中箭,说明是多人齐射。这是其一。”   刘枫箕张虎口,就着箭支上的血迹一比,“瞧,入肉三寸,没有洞穿,射距应在110步到140步之间。”他微微眯起眼睛,“胡人惯用的骨灵骑弓,最大射程150步,吻合。这是其二”。   可能是尸体的刺激,不知不觉间,刘枫找回了前世的感觉,仿佛梦回从警之时,正在凶杀现场检尸剖案。   “最关键的线索……”他向边上努努嘴,“你看尸体周围,没有任何射偏的箭支,除了马背上长大的鞑靼人,又有谁能如此凶残,更可以随意的拥有那么多的神射手?”   随着分析逐渐深入,穆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毕竟也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一点就透。   果然比山贼糟糕十倍!   虽说现在是大狄的天下,可实际上鞑靼人对国家的控制力远不如前朝,汉人百姓与鞑靼统治者的对立几乎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胡人纵兵为匪劫杀汉民那是司空见惯之事,更何况还未真正纳入有效统治的岭南道了。   山贼要钱,鞑子可是要命呐!两人不敢再作停留,立刻动身全速赶路。   山阳镇是始兴县辖下七个镇子中规模最小的一个,根本没有围墙,只有一圈防野兽的又矮又薄的木栅栏。   面对比野兽更加凶狠残暴的胡人骑兵,这圈栅栏就像女人的情趣内衣,只是一件一撕就破的装饰品。   如果说宁静的刘家屯是隐于深山的世外桃源,那此时的山阳镇就像是佛经中的阿鼻地狱一般。   除了熊熊燃起的大火发出的阵阵噼啪声,四周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仿佛这里已经是一处死域。   数十具身着民团服色的刺猬,横七竖八点缀着沿街铺地的死尸,象征着3000人口的小镇曾经微弱地反抗过。   入眼之处,火光明暗闪烁,尸影摇曳扑朔,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尸体被砍得一塌糊涂,倒地的姿势也是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可即使如此,两人依然能轻易分辨出遇难者的性别,穿着衣服的是男尸,半裸或全裸的则是女尸。   在这一刻,布衣和华服没有任何区别,面对铁蹄和弯刀,他们都是无助的绵羊,被无情而有序的一一宰杀。   血聚成河,腥风扑鼻,穆文伸手扶墙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刘枫只是感觉略有不适。多年挣扎在死亡边缘,尸体是见惯了的,虽然没有像眼前这样的大场面,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依然远超常人。   两人一路跨尸而过,踏血直行,渐渐接近了此行的目标。   “可能……来晚了”尽管离张翠儿的家还有一个拐角,可刘枫认为给穆文一个心理准备是有必要的。   穆文面色惨白,双拳紧握,眼中血丝密布,牙齿咬得吱吱响。显然,刘枫的话,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咦?”转过拐角,张家赫然眼前。屋子好端端的,尚未点燃,可两人非但没有惊喜,反而倒吸一口凉气——院门洞开,门口栓着一匹战马。   难道就迟了这一步?   穆文怒吼一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手持猎刀狂奔冲去。   在他冲进院子的一瞬间,又猛地倒飞而出,猎刀脱手甩飞,铛啷落地,滴溜溜地转。   原来正赶上一名鞑子兵出门,两边撞个满怀,皆是头破血流,几乎同时倒下。大包小包的财物撒落一地。   穆文弹地而起,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丝毫不顾满头的鲜血,连猎刀也不捡,赤手空拳向鞑子猛扑过去。   一撞一摔间,鞑子兵眼前金星直冒,东南西北都辨不清,还没缓过劲儿来,只见黑影扑来,尚未看个真切,乱拳已如雷霆般道道劈落。   嘴里狼嚎连连,手下虎拳乱砸,穆文状若疯魔。鞑子兵哀号连连,呼爹喊娘,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穆文狂性大发,刘枫却依然保持清醒和冷静。   他掏出手弩上了弦,无声绕过纠缠的两人。路过时,他伸脚将猎刀踢到远处——穆文在肉搏中已占尽优势,没了猎刀鞑子兵就翻不了盘。   手弩托手平举,刘枫警惕地闪进院门。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箱笼罐盒、零零散散地扔了一地,花圃里的牵牛花丛踩得稀烂。   不妙!如此凌乱,不是时间久就是人数多!可不管是哪种可能,屋子里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刘枫进屋时见到了尸体,年轻男子,脑袋已被砍掉,不知滚到了哪里,右手被齐肘卸下,孤零零地落在门边的血泊里,掌中紧紧攥着柴刀……   那是张小山,张翠儿的哥哥,穆文口中的“软蛋”,同时也是刘枫身上那件短衣的原主人。   尽管是个“软蛋”,为了家人,他还是勇敢地站出来,坚定地守在门口,只是弱小使一切都成了徒劳和枉然。   仅往屋里迈了三步,张大娘仰倒床边的尸体豁然眼前,相对张小山的身首异处,张大娘是心口中刀,倒也算留了个囫囵尸首。   果然是来晚了。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刘枫惟有一声叹息。   等等!只有两具尸体!一念及此,刘枫急切地将屋里屋外看了个遍,确实没有张翠儿的踪影。   糟了!刘枫想起了什么,连忙奔出屋去,穆文犹自骑在鞑子兵身上饱以老拳,刘枫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留下活口!翠儿没死,被鞑子抓走了!”   穆文正要再次扑上,闻言又惊又喜,顿时回了魂,“没死?好!好!太好了!”   “好个屁!”刘枫骂着拽起鞑子兵,一看已被揍得不成人形,脸上黑的红的浑作一团,五官全都挤在一起,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怕是不成了。   刘枫大急,这个要是死了,上哪再去找落单的活口?连忙伸手狠狠按他人中,那鞑子兵顿时一激灵,总算没咽下最后一口气。   举起手弩,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答我的问题,给你个痛快!”时间不等人,刘枫直截了当地开出了条件,“若敢说半个不字,他定会让你生死两难!”说着一指边上满脸鲜血、痴痴呆呆,形同厉鬼血魔的穆文。   其时大狄建国十年有余,绝大部分的鞑靼人或多或少都懂一些汉语。听了这话,鞑子兵艰难地点了点头。诱惑和威胁都准确击中他心灵上的薄弱处,方才的经历太过恐怖,便是死也不要再落入那恶鬼手中。   “你们有多少人?”   “一百整!”   “屋子里的姑娘,她在哪?”   “带走了……”鞑子兵的意识已经略有模糊。   “被谁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快说!”刘枫使劲儿摇他。   “被……被百户大人带走了,上面……有令,凡是容貌……出众的女子……都……都要献给……大督帅……”   “你们百户在哪儿?在哪儿?”   “方才……集合……号响,……在……在镇上最……最大的……那处宅……”鞑子兵头一歪,咽气了。   “最大的宅院?”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吴员外!”   ※※※   五更天,夜黑如墨。   山阳镇吴员外的宅院前聚集了一片火把,照亮了近百名鞑靼骑兵,其中十人扛着光秃秃的树干充作攻城锤,一下接着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撞击着实木大门,发出了一记又一记动人心魄的“咚咚”声。   四五十名骑兵,已下了坐骑,手持弯刀圆盾围聚在院门前,静静等待着杀戮的时刻。   剩下的三十骑有所不同,他们个个身着铁环链甲,背弓悬壶,神情倨傲。远开三十步拱卫一名头顶铁兜盔,身着铁片胸甲,腰悬硕大弯刀的雄壮武官。   此人也是极为年轻,眼看着不满二十岁,眉目间还带着一丝稚嫩,但他的身躯却是粗壮到令人发指,裸露的臂膀上,肌肉块块涨起,像小山包似的。从周围部下敬畏的眼神中可以发现,那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与拥戴。   “哼,小小一处民宅,居然如此难破?”阿赤儿已是等得不耐烦了。   身边的队副急忙劝解道:“大人莫要焦急,属下已问得真切,这可是镇里最大的富户,里面积攒的金银钱财抵得上全镇子的四成,起码值这个数儿!”说着便伸出一只巴掌。   阿赤儿一撇嘴,“哼!五百贯也算大户?”   “大人,是五千贯!”队副努力将五指叉得更开了些。   “哦?五千贯?那就是五百万钱,怪不得墙高门厚,里面有料啊!”百户大人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去,告诉儿郎们,就说大督帅的贡品够了,让他们加把劲,待破开了大门,里面的女人谁抢到了谁先上!”   “是!”队副抚胸应命,驰马上前,大声宣布百户大人的动员令,换来阵阵狼嚎,砸门声愈发密集起来。   便在这时,带着哭腔的哀嚎声,自墙内杀猪般地扯将起来。   “外面的军爷们!莫要再砸啦,都是自己人呐!下官名叫吴进源,是大督帅亲命的员外郎,这大剑锋十里八乡的图册,正是下官亲手献给大督帅的啊,他老人家亲口答应保我的富贵啊!莫要再砸啦,自己人呐!……”   狄兵们停下手来,纷纷回望百户大人。   阿赤儿冷哼一声,从马鞍兜囊里抽出一张模样怪异的银色骑弓。慢吞吞地张弓搭箭,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弓开如满月,引箭向苍穹。箭尖越指越高,越指越高,竟是垂直了一般,侧耳倾听片刻,弓弦瞬间松开,只听“嗖”的一声尖啸,箭支破风飞去,直上夜空。   在墙里墙外百余双眼睛的注视下,箭支慢慢地、慢慢地失去劲道,悬空瞬间直坠而下,堪堪落入了院墙内。   杀猪般的嚎叫瞬间哑然,紧跟着传出男男女女的惊慌之声。   “老爷!”   “快来人呐!”   “快!快先抬进去!”   “救人呐!”。   院墙外则是一片欢腾——“大人神勇!”   “去!换上更大的树干,给我接着砸!”   “嗷!!”   阿赤儿得意一笑,这便是他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天地落”!   骑弓插回兜囊,他心中冷笑不已:叔父答应保你富贵,可没说要保你的性命!哼哼,员外郎?什么玩意儿?捐了银钱的都是员外郎,还不是一条汉狗而已,竟敢拿叔父压我,找死!   百步开外的一处废墟,半塌的阁楼里,刘枫和穆文一动不动地趴着,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集合号响已久,只聚到了95人。刘枫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连续数了三遍,确认刚好95人。看来鞑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损失。   刘枫无声摆手,两人极慢极慢地退了回来,脸色都不好看。刘枫是面沉如水,穆文却已是面无人色,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几乎击垮了他的自信。   “天下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箭技?这可如何是好?”穆文如此想着。   刘枫的心思却是:“绝不能给他开弓的机会!” 第七章 【口吐莲花】   刘枫并不着急,他倚在一道断墙上,手抚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在慢慢盘算着战术。   事实上,他毫不担心吴府会在短时间内被破。胡人本就疏于攻坚,如今又只想出抬木撞门这么个笨办法。他们又岂能料到吴员外格外怕死,整个吴府高墙双门,内藏护卫,坚固直似堡垒,乃是个崩掉大牙的硬核桃。此事街知巷闻,可鞑子们不知道啊,那就好办了。   至于吴员外一死,护院们会不会士气大丧,不战而亏?刘枫也是毫不担心,事实上如果老吴还好端端活着,那才叫人担心。不为别的,以那老抠门的脾性,无论是赏钱还是安家费,能领到多少可想而知,大伙儿不想着逃命才怪。可老吴若是死了,那乐子可就大发了,家中独子早就被刘枫给干掉了,现在他老人家已是绝了后,他自己再一死,吴家人可就死绝啦,那留下的家产……   整整几千贯啊,只要度过这一关,人人都是百贯富翁!如果操作得好,院子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女眷丫鬟,也能背上一两个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预期收益如此之高,那就不叫冒险,改叫风险投资了。这还不够让人拼命的吗?更何况后门都被封死了,想跑也跑不成,莫说是那些个护院,便是寻常奴仆家丁,这会儿也得抄家伙玩儿命!   渐渐地,一个完整的计划在心中成型。但在这之前,刘枫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穆文。   现在的穆文已经失去斗志!这样的穆文和没有穆文几乎没什么两样,可刘枫的计划里却缺少不了穆文。   之前,刘枫对这个问题有所忽视。穆文身强力壮,武艺颇为不俗,确实是个优秀的猎人,可再优秀的猎人也还是猎人,不是战士。   两者看似没有太大的分别,实则天差地远,这种差距不在于个体的实力,而在于本人的心志!   在战场上,比起个人实力强悍的平民,拥有身为战士觉悟的军人,往往要勇敢得多、坚强得多、管用得多。   现在的刘枫和穆文就是最好的例子。   平民想要转变成为合格的战士,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需要严酷的训练和艰苦的磨砺,持续刺激对方逐渐蜕变,更需要长时间的沉淀,以巩固这种深入灵魂的、根本性的变化。   可现在的刘枫没有时间!这个问题必须要马上得到解决!   所幸,穆文在暴怒中亲手击杀了一名鞑子兵,那就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作为一名战士来说,是否有过杀敌经历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更是一条可以快速成长的捷径!   穆文具备了条件,而且现在的他,被担忧和震慑扰乱了心神,精神陷入迷茫恍惚状态。恩!应该可以一试。   刘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唇舌,准备口吐莲花了。   “文哥儿!”   “啊?”   “你怕了?”   “没……没有……”   “我也怕。”   “啊?”   “差点就想逃走。”   “……是吗……”   “可是我想救翠儿!”   穆文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出两道凶光……   “如果咱们不去救她,她一定会很惨的。”   凶光开始溢出……   “鞑子那么凶残,翠儿又那么漂亮,他们一定会对翠儿轮流施暴,最后还会残忍的将她杀死。”   凶光开始外放……   “可怜的小翠儿啊,一直到死的一刻,她都会盼着她的穆郎救她脱苦海吧。”   凶光瞬间四射……   “只是鞑子百户身手太过厉害,有他在,我们要救人是难上加难。”   穆文眼中的凶光渐渐地黯淡了下来……   “鞑子又都是骑兵,就算救出人来,我们也跑不掉。”   凶光继续黯淡……   “可是!”刘枫突然加重了语气。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一个即救了人,又全身而退的好办法,你,想不想听?”声音慢腔慢调,阴阳怪气,偏偏又有说不出的诱惑力,听上去就像是扯着唐僧的白骨精。   “什么……办法……?”穆文的思维已渐渐被刘枫所引导。   “那就是……”刘风顿了顿,缓缓探过头去,双手拍上穆文的脸颊,两人额头顶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四只眼睛几乎零距离地对视着,一眨也不眨。   “把他们都杀光!”刘枫一个字一个字的咬道:“一个不留!全部杀死!那就再没有人来妨碍我们救人啦,你说,是不是个——好办法?”最后的三个字刘枫吐得又重又缓。   穆文呼吸粗重了起来,渐渐出现了狂化的征兆,眼中的凶光变成了血光……   他痴痴地咧开嘴,森森地笑了笑,傻傻地点点头:“枫哥儿,你真聪明,果然是个……好办法!”   刘枫长长呼出一口气。搞定!收功!   ※※※   五更将过,吴员外的宅院门前。   狄兵换了一棵更加粗大的树干。这一次,整整动用了二十五人才能勉强抬起,咚咚的撞击声越发沉闷。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门撞开啦!”撞门组组长大声喊道。   随着一声喝,二十五人抬着撞木缓缓退下。   “儿郎们!跟我上!抢钱!抢粮!抢娘么哇!”   “冲啊!”   “杀!!”   四十名狄兵候了大半夜了,早已卯足了劲,在队副的一声令下,他们嗷嗷狂叫着,如潮水般向门洞内涌去,接着又像退潮般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地撤了回来。   阿赤儿看得两眼似要喷出火来,怒喝道:“混账,怎么回事?”   队副哭丧着脸:“大人,这该死的乌龟壳子,里面还有一道门,还是狗日的铁门!”   阿赤儿心中堵得不行,可他是个玩儿弓的,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他咬牙切齿命令道:“接着砸!”   “是!”队副大声应诺,抚胸施礼便要转身而去。   这时,远处丁字巷口传来“哗啦啦”的一声响,从小兵到百户,九十五个胡人齐刷刷地一起转头望去。   那是一只大包裹落地时发出的声响,金铁之声清脆而悦耳。包裹旁是一个木讷的青年,他吃力地拖起包裹,又发了一声喊,将包裹高高举起,在肩上扛了扛,往斜上方递了过去。那个位置正好被墙垣挡住,看不真切,但却能看见墙后伸出一双手臂,吃力地接过了包裹。   这是在干啥?九十五个胡人都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青年似是发现自己已经暴露,只听他猛发一声喊,“少爷!我来引开鞑子,老爷不在了,你一定要逃出去啊,包裹可要收好咯,咱们吴家东山再起就要靠你啦!——驾!”   一句话喊完,果然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越行越远。   这下,再傻的胡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敢情他们敲敲打打,忙活儿了大半夜,硬着头皮干那强拆的勾当,眼看就要成了,可对方居然要金蝉脱壳。简直是太不要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快,追上去!”阿赤儿一声令下,十骑飞出。   包裹比人还大上几分,里面可都是宝贝呐!   阿赤儿眼睛都急红了,他极目四顾,周边巷子七弯八绕,四下里火光扑朔,忽明忽暗。心想,道路不熟啊,可别被他给甩脱了,不行!得多派点人手,大不了遇上岔路就分兵,于是又再次命令道:   “你们全去!逮不到他提头来见!”   “诺!”再飞出二十骑。其余的六十名狄兵已经下了马,上马再追已然不及,索性继续敲那乌龟壳。   包裹虽大,但怎么也放不下五千贯,定然只是些金银细软,大件的值钱货肯定还留在宅子里呢!更何况不把宅子里的人拖出来一一杀尽,如何对得起大家伙儿这一夜的忙活儿。   木讷的青年显然是个忠仆,见了追兵,边跑边吼:“你们来追我呀~你们来追我呀!”人已转入反向的巷子里。   “直娘贼!”三十名狄骑同时在心里怒骂,“你两手空空,傻子才来追你!”,竟是谁也没有兴趣去理会他,任由他一路狂奔地无影无踪。   这也难怪,再残忍的人,也不会在踩蚂蚁窝时漏了一只而耿耿于怀,漏就漏了呗,逮到包裹才是正经!   于是乎,三十狄骑吆五喝六地全往“吴少爷”的方向急追而去。   第一名骑兵转过拐角时,他看得真切,半个马屁股从巷子尾一闪而过,没入了另一条巷子里。   那还了得?“这边!”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大手一挥,“跟我来!”   “嗷!”一伙人顿时呼啸而去。   如此这般竟重复了六次,大手也挥了六回,可还是只见半个马屁股,直急得他满头大汗,要不是骑在马上,他早已忍不住跳脚了。   可一点办法没有,胡人骑术好点,对方道路熟悉,两相一消,竟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咬紧牙关吊在屁股后头,死不松口。   如果从高处俯瞰,就会发现,穆文和刘枫在出发时是相反的方向,可随着刘枫一次次的变向,两人渐渐地变成了迎面而来。他们交汇的位置是一条小巷,整个山阳镇最为特别的一条小巷,它的名字叫作“棍子胡同”。 第八章 【底牌揭开】   棍子胡同,顾名思义,自然是又细又长的。这胡同原本是没有的,它的出现源于二十年前的一场土地官司。   两家大户争夺宅地,地方官贪图省力,大笔一挥,设了条小巷,将两家彻底隔开,从此一劳永逸。   可这条胡同却要从两家原有的土地上划出,这可如何是好?于是,敌对的两家成了同仇敌忾的亲密战友,他们迅速达成共识,建一条窄之又窄的小巷,尽可能地少损失一点土地,也算给了地方官一个交代。   窄到什么程度呢?宽不足五尺,长呢?那自然是跟宅院等长,大约在二十丈左右,这样一条小巷长宽比例达到了变态的31:1,不就像是一条细长的棍子么?于是就有了“棍子胡同”这个有趣的名字。   “娘的,怎么这么窄!”   狄骑头马在心中抱怨起来,五尺的距离,马头得凑着前边儿的马屁股才能勉强并列通行。   一行三十骑,宛如两串大闸蟹钻进同一个蟹篓,左一个右一个地挤进昏暗的小巷。   二十丈的距离,对奔马来说只需几次呼吸的功夫。眼看将至尽头,忽然眼前一亮,又是半个马屁股!   此番不同以往,之前总是一闪而过的马半臀,如今正横躺在地上抽抽。   “他坠马了!”   这个利好消息就像一针鸡血,让三十狄骑嗷嗷叫唤起来。   “娘的!可追到了!”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忍不住发出了胜利宣言。   他仿佛看到了所谓的“吴少爷”,正在前方拐角处吃力地拖着包裹蹒跚挪步,等待着胜利者从身边飞驰而过,顺便一刀削掉他的头颅。   便在这时,只听见“嗖!”“嗖!”,一连响了两声,头马骑士只觉得胸口一闷,整个人腾云驾雾般飞离马背,人还在半空中,意识已彻底陷入黑暗。   “啊——!”惨叫声接连响起,那不明飞行物的穿透力竟是出奇的强,直直射透五名骑兵的身躯,堪堪停留在第六名骑兵的胸膛上,那是一支短矛!一支夺去了六条性命的短矛。   紧贴在一起的另一路,同样是六人坠马。只这一下便有十二名骑兵丧命!   “不好!是弩车!”有见过世面的高喊起来。   有人大喝:“快快下马!”   下个屁马!现在是一左一右,人盯人!贴身紧逼!膝盖都蹭到墙面上了,就是想抬跨都踢不开腿啊!   又有人嚷道:“调转马头!”   调你个大头鬼!巷子只有五尺宽,成年战马身长六尺,想掉头?行!把马屁股剁了再说!   第三个声音嚷道:“打马倒退!”   好办法!终于有个可行的了。排在最后的骑兵们抽鞭呼喝,战马慢步倒退,眼看就要脱困。   忽闻一阵“咕噜噜噜噜”的声响,巷子背面冲来一辆堆满柴草的推车,将整个巷子堵掉三分之二的宽度,最关键是,这辆推车还是被点燃着的。   马匹畏火,顿时不敢再往后退,任由主人猛抽猛打也不肯再挪一步,急得一众骑兵哇哇大叫。   正凌乱间,又听见“呼!”“呼!”两声,两件黑黑的物件先后飞来,在骑兵们的血肉之躯和墙壁间往返弹击!   其中的一件,在砸死两人后停在第三个人的大腿上,那是半截猎叉叉头。另一件威力更大,足足弹死四人,却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砍柴斧。   这下不管死的还是活的都楞住了,短矛可以解释为弩车发射的弩枪,那这半截叉头和砍柴斧又是什么情况?为何竟有如此威力?   没时间细想,紧跟着又传来了“唰”“唰”两声,还有完没完?赶紧让我们死了吧!   骑兵们在绝望中呐喊!可惜名额有限,仅有两名幸运儿实现了愿望,那是一大一小两把猎刀,直没至柄。   好了!木有了!该扔的都扔完了。   骑兵们骇然相顾,三十骑只剩下十个活口,僵在那进退不得。   昏暗中亮起了火光,那是一支硕大的火把。借着熊熊地火光,大家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呸!还少爷呢,打扮得跟叫花子似地!尽管遭受到了重大打击,完全陷入被动,可剩下的十名骑兵还是忍不住先唾弃了刘枫一把,谁让你的扮相那么差呢?   “他的机关用完了!弟兄们跟他拼啦!……额……”那人话没说完便哑火了。   刘枫双手高举,他终于看清“火把”的真面目,哪里是什么火把?那根本就是一根燃烧的——房梁!   下巴掉了一地,眼珠满地乱滚。刘枫未成年的身材,却举着两丈长的房梁,这简直……简直就是荒谬!   这一刻,不可思议的惊愕使他们忘记了袍泽惨死的悲痛,忘记了身处的绝境,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他们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巴掌将自己从噩梦中抽醒。   “妖怪!快放箭!”   有了火光、有了目标、有了空间,赶紧放箭!   未及上弦,却见妖怪将房梁往肩上一扛,反手从身后翻出一块残破的棺材板!柳州木做的,增宽加厚型。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缓慢而坚定地向他们压来。   那还放个屁的箭啊,百户大人那招“天地落”的神技难道是人人都会的吗?   随着巨型火把一记又一记地落下,剩余十名已经完全陷入石化的狄骑,在无比惊愕中化作堆堆肉泥。   刘枫深藏十年的最后底牌终于揭开。   天生神力!真正的天生神力!   那力量到底有多大?刘枫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他穿越以来,还从未试过使出全力是什么样子。   即使面对恶虎之时,刘枫甩出的那斧子,的的确确是无意中拿反了,照他的本意,这斧子足够劈死了恶虎,自然不用使出全力。   直到今天,他大大小小掷出六件“暗器”,从杀伤力来看,臂力竟是不下千斤!霸王举鼎也不过如此!   可天生神力就天下无敌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天生神力只是单纯的力量,不是内功,不是武技,更不是刀枪不入!   至少他怕两样东西,其一便是精准的远程攻击之法,其二则是敏捷的腾挪闪避之术。   两者有其一,刘枫必败无疑,身体再硬,血也会有流光的时候,力量再大,那也得打得到才行啊。   否则他又何必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将这伙狄骑引入这个无法放箭、无处闪避、无可退却的绝地杀局呢?   如果换了开阔地形,有了足够的空间和距离,莫说三十骑,就是一骑精锐控弦之士也能要了刘枫的小命!   所谓正力必以奇谋相辅,失之必为奇谋所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棍子胡同”如今已经彻底地不通了,被人马死尸填得满满,血流成河,积尸成山。   此情此景,常人都不愿在此久留,战略目标完美达成,刘枫和穆文牵着一匹幸存的战马匆匆离去,他们还有下一个目标需要执行,时间是很紧张的。   两人走得匆忙,以至于没有发现,在角落的阴影里,还有两个鬼魅般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去。   “真的是天生神力!”李行云兴奋得手舞足蹈,声音都在颤抖。   “神力并不可怕!”李德禄笑了笑,“可怕的是他的谋略!”   李行云不胜唏嘘地说道:“可笑你养育他十几年居然没有发现,此子定是故意隐瞒了,小小年纪这般心机……确非常人!”   李德禄忽然奸笑了几声,拍了拍李行云的肩膀,老奸巨滑地道:“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其实你并没有看明白,他方才的布局高明在哪里。”   李行云表现地极为光棍,大袖一甩,没好气地道:“不赌!我确实没搞懂,他为什么有马不骑,非要扛着跑?”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站在他们的角度,把方才整个追击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刘枫除了一开始催马跑了几步,之后根本就没有骑马,而是扛着马在跑,而且是翻墙跑,躲胡同口将马屁股一亮,待胡人看见后便收回来接着跑。   对于这种怪异的行为,李行云不是很理解,胡人战马属于中型马种,一匹大约在七百斤左右,刘枫抗得动他毫不奇怪,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让他颇为费解。   李德禄哈哈大笑,“就知道你想不明白,其实啊——他根本不会骑马!”   李行云纳闷道:“不会骑就不骑呗!他又不是跑不快!”   “因为他必须要用马!”李德禄笑容一敛,正色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这整个布局的关键!只有用马,让鞑子听到马蹄声,才能引出那三十名骑兵,而不是剩下的六十名步兵!”   李行云略一思索顿有所悟,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那三十名骑兵始终围绕主将,定是这百人中的精锐,他这是要灭敌主力啊!”   李德禄微笑着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更重要的是,这棍子胡同只困得住骑兵,却困不住步兵,若是引了步兵来,一旦发现中伏转身就走,那小子如何拦得住?”   李行云手挽李德禄胳膊,笑指尸堆道:“这些鞑子若知他如此使奸作弊,会不会气的活过来?啊?”   “会不会活过来我不知道!”李德禄若有所思,语气森森地道:“我只知道剩下的那些,很快就会死过去……” 第九章 【轻松搞定】   五更已过,即将破晓。吴府门前,阿赤儿斜靠残垣,无精打采,默默想心事。战马栓在树上,鼻响阵阵,也显得无精打采。   阿赤儿的脸色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今晚这场劫掠,实在是……实在是无趣的紧啊!   半个时辰了,他已等得昏昏欲睡,可既没有等到大宅院被攻破,也没有等到大包裹被抢回。   此时的他,却不知远处埋伏的两人也在耐心的等待,等待计划中的那一刻到来。   阿赤儿百无聊赖,胡思乱想:“这帮兔崽子,咋还不回来呢?莫不是得了手正在私分吧?是了!定然如此!这帮兔崽子!老子定要扒了裤子仔细检查!”   便在这时,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门又撞开啦!”这个“又”字喊得格外响亮。   可是这一回,四十名围坐在院门口的狄兵却懒洋洋地“哦”了一声,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   换了谁也激动不起来啊,天晓得还会不会有第三道门!   突然,马蹄踏踏,自远而来。大伙再次回头,却是一匹无主之马,嘶叫着向他们奔来。   没什么稀奇的,可关键是马儿的左侧悬着一个大包裹,瞧那包装和颜色,不正是“吴少爷”带走的家底吗?   马后追着一个气急败坏、连声呼喝的家伙。远远望去,链甲皮盔,骨弓弯刀,不正是大人亲卫的打扮么?   大伙儿哄笑起来,这些个精骑平时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不想今天失了手,居然发生坠马这种丢人的事儿,对于鞑靼人来说,这就好比成年人尿裤子一般可笑,端的是十年一遇的好戏码,不笑岂不是吃了大亏?   就连阿赤儿也不禁莞尔,这些个兔崽子!活该!这三十精骑可不是普通狄军,他们是部族给他的精锐护卫,骑射之术百里挑一,可就是太骄傲了,如今吃个大亏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那大包裹已经到手了。   马儿总比人跑得快,一人一马,渐拉渐远。马背上空无一人,但却好像有人操控一般,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端的是飘忽不定,最后竟是直直的往人群中撞去。   “哎呦呦……”   “小心哈!”   “这个畜生!”   狄兵们笑骂着躲避退让。眼看着马儿越跑越慢,最终被横在门前的撞木给拦住了。一个个儿嘻嘻哈哈的,全都围了上去。包裹好端端地在那儿,至于后面那个追的家伙,随他去,总会跑过来的。   便在这时,异变突生!   大包裹“呼啦”碎裂,里面竟飞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双脚一蹬,竟是跃起丈许,直飞到了撞木上方。   嚯!这人跳得好高啊!众人未及感慨,却已见他两手互握,高举撩天,居高临下怪叫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拳锤狠狠砸在撞木上。   那二十五人只觉手上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撞木本就沉重,现在更是把持不住,连人带木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只这一下,两人合抱的粗大巨木,生生压断了二十多条胳膊,砸扁了三十多只脚。   “啊——!”二十五声惨叫同时响起,鬼哭神嚎,让人听得毛骨悚然。虽然没有人当场死亡,但却在一瞬间,瓦解了二十五名狄兵的战斗力。   “杀了他!”余者惊怒交加,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大声喝骂向刘枫冲来。   他们心中充斥着九分怒气和一分疑惑,他们不明白,眼前这个陷入包围的混蛋,为何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那笑容里透着的竟是自信与从容!看上去显得格外可恶,格外欠揍!找死!   正要乱刀杀之,岂料异变又起!   “杀鞑子!”   “并肩子上啊!”   “拼啦!”   忽闻背后喊杀声起,只见吴府院门里冲出一群手持兵器的彪形大汉,吼声杂乱无章,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可却个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三山五岳讨生活的主儿。   呐喊声中,他们怒目圆睁,表情狰狞,狠狠撞进狄兵后阵。   狄兵措手不及,只一个照面便被砍倒四五个,双方当即展开混战,叱咤呼喝之声此起彼伏。   两边人数相当,武艺也在伯仲之间,可体力上的差距却很大,狄兵一方前半夜奔波劫掠,后半夜门前罚站,又轮流抬木撞门,最后更是坐了一会儿。这下可好,突然间再站起来,只觉腰酸背痛腿抽筋,手软脚软全身软。   再加上骤然遇袭,一转眼的功夫,猎人变成了猎物,换了谁谁受得了?   相比之下,吴家护院养精蓄锐一整晚,又是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是生是死就看眼前了,那是人人死拼、个个玩命!   在他们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张纸条,以及上面写的几句话:   欲求活命,听我号令,   禁声藏形,门破莫惊,   惨呼声起,冲杀狄兵,   依计而行,轻松搞定!   ——龙虎行云   竟然是龙虎山行云真人亲至?身为江湖豪客谁没有听过他的大名?面对这张抛进院墙的小纸条,尽管没人知道什么是“搞定”,但只要看了这个署名,那就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天下第一武学宗师竟然要亲自出手解救他们!莫说是一百个鞑子,就是五百个、一千个,他们也敢拼一拼!   如果说哪里还有疑惑,那便是行云真人的那手字,实在是够难看的,但这关他们屁事!他们大多数连字都不会写!又不是考状元,只要手下功夫硬,捅得了刀子,杀得了鞑子,就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于是乎,一共三十三名护院,手持利刃聚集在门口静静等候,没多久,院门被攻破了,竟然没人冲进来,大伙儿心中又惊又喜,对纸条上的话信心愈足。   果然,惨叫声起,竟是不下二三十人同时惨叫,除了天下第一宗师李行云,还有谁能做得到?   顷刻间,护院们兽血沸腾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杀将了出来。   “行云真人在前,大伙跟上哇!”   “看家子本领使出来啊,莫要给行云真人丢了脸面!”   隐蔽在一旁的李行云听得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得挺好啊,切!你们杀你们的,关贫道屁事!   面对这帮子亡命之徒,胡人们凌乱了!瞬间就被杀的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江湖汉子最善观风望色,一见双方人数竟然差不多,手下功夫居然还是自己硬,那还有客气的,竟是得理不饶人,撵着屁股往死里追砍!   他们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搞定”!   全军覆没就在眼前!三十步外的阿赤儿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他是习惯了拿拳头当脑袋使的人,接连发生的异变,将他的大脑搅成一团浆糊。   正迷惑间,却见人群中奔出一个年轻汉子,手持猎刀向他直扑而来。   “哼!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叫你见识爷爷的手段!”阿赤儿怒而回头,便要牵马取弓,可回过头来,不由愣住了,哪里还有马?竟是战马已随贼人去,此地空余树一棵,连忙四下张望,只见一个胡人装扮的家伙,正牵着自己的战马蹑手蹑脚往远处溜去!   不正是方才追在马后的那个家伙吗?细看此人相貌,阿赤儿倒抽一口冷气,这不就是那个木讷的忠仆吗?此刻,这厮哪里还有半分木讷,正一脸奸诈的冲自己笑,露了一口大白牙。   “小贼莫走!”   阿赤儿正要拔腿去追,不想那人反应更快,见势不妙,他立刻掏出小猎刀,极为光棍地往马屁股上一捅,爱马痛嘶一声,转眼便跑地没了踪影,如何还能追得上?   “啊——!气煞我也!”阿赤儿哇哇大叫,正待上前拼命,却听一声“胡狗莫逃!”顿时又将他给叫了回来。   逃?我阿赤儿堂堂葛禄氏第一条好汉竟然会逃?没了弓箭,老子照样一刀劈了你!   阿赤儿转身拔刀,向刘枫迎面扑去。   “杀——!”两人齐声呐喊、全力冲向对方。   眼看就要冲到,阿赤儿忽觉对方竟然减速了,嘴里也不喊了,“哼哼!现在才知道怕,为时晚矣!……额……”   阿赤儿瞬间瞪大牛眼,只见对方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抹动人心魄的神秘微笑。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将猎刀插回腰间,若无其事地从背后摸出了——一把手弩!   “无耻小儿!”阿赤儿正在全速冲锋,如何闪避得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手弩瞄向自己的下盘……   只听嗖的一声,左腿中一弩箭。他顿时脚下踉跄,扑地栽倒,弯刀脱手飞出。惯性之下,一张国字脸搓地滑行整整一丈远,堪堪停在刘枫的脚边。   “啪!”后脑被刘枫一脚踩住,阿赤儿只觉得像是压了一座大山,扯得脖子生疼,丝毫动弹不得。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抓来的女人呢?”   “什么女人?”阿赤儿满嘴是泥,说话含糊不清。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小小的提醒你,是献给大督帅的女人!”刘枫脚下加力,阿赤儿的脸整个踩进了泥里。   “呜……呸呸……告诉了你,能否换我活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这头都已经低到地平线以下……   “若是找到了我要的人,自然饶你狗命!如若不然……你这百人队就能在阴间团聚了。”   声音平平淡淡的,阿赤儿却听得寒毛倒竖,“什么?难道我那三十精骑……”   一阵狞笑打断了他的问话,“已在地府候你大驾!”   最后的希望破灭,阿赤儿如遭雷殛,半晌才闷闷地说道:“……好……我告诉你……”   另一边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当刘枫和穆文拖着死狗般的阿赤儿返回来时,正好看见最后一名狄兵被捅死。   那倒霉孩子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被死死地压在撞木下,丝毫反抗不得,只发出一声杀猪屠狗般的临终惨叫,让后面的阿赤儿听得心惊肉跳。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领头的护院急步上前,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又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可是龙虎山行云真人当面?”   能不恭敬吗?从他所站的角度,正好将刚才远处发生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那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动都没动,而那胡人百户冲到他面前一丈处,忽然就五体投地,纳头便拜倒在脚下,心甘情愿的让对方把脚踩在头上,任由对方跺来碾去,丝毫不敢反抗。   阿赤儿的厉害他是亲眼所见,能让这样的猛将不战而降,甘受折辱,可不正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吗?!   再看眼前这年轻人,貌似年幼,身形却又比同龄人高大得多,端的是诡异非常,早听说行云真人内功精湛,一身修为已臻化境,道法更是博大精深,近可返老还童,远可逆天改命。从前不信,如今眼见为实,了不得啊。想到这里,心中愈发恭敬起来,问完那句话连头都不敢抬。   刘枫看了看眼前这人,大约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年龄,身板坚厚,双手尤为粗糙。   隐约记得高喊着“杀鞑子”冲在第一个的便是此人,一把鬼头大刀使得威猛异常,至少砍死了五名狄兵。是个精干的武者!这是刘枫的第一印象。   刘枫想了想,笑眯眯地回答道,“在下刘枫,并非行云真人,这是我兄弟穆文,纸条确实是我写了扔进来的,适才欺瞒之处实属无奈,请各位壮士多多包涵!龙虎山行云真人么……恩……额……正是家师……”   远处的李行云一个踉跄,险些从树上栽下来。   “哦!无妨无妨~难怪刘义士年纪轻轻,武艺竟是如此高强”,汉子顿时恍然大悟,心道:徒弟都强成这样,那师父还了得!   “在下白岳,添为吴府护院之首,再次拜谢两位义士仗义相助。”   “壮士莫要客气,杀鞑子救百姓乃是我辈中人的分内之事”。   刘枫学着后世武侠片中江湖人的口吻,大言不惭地客气了一把,转过头来,却见穆文看他的眼神也不对了。嗯?这家伙不会也相信了吧?   “想不到枫哥儿你竟有如此福缘,能拜得行云真人为师……”眼看着此行中,刘枫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一瞬间就强大得不像话了,回想起那只所谓的恶虎,在刘枫真正的力量面前,估计就和一只猫儿没啥两样。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想问又不好问,现在清楚了,有天下第一宗师做师父,不管何等奇迹那都是合理的。   至于刘枫的隐瞒,他是不在意的。相反,刘枫担着血海般的关系,全力出手帮他,甚至不惜显露真功夫,这些都令穆文十分感动。   “呵呵……呵呵……侥幸侥幸……”刘枫干笑两声,赶紧转换话题:“不知各位兄弟可有伤亡?”   “兄弟们伤了八个,有三个不活了……”说着白岳叹了口气,“幸得二位相助,否则……只怕是一个都活不了”。言罢狠狠地瞪了在地上装死狗的阿赤儿一眼。   “我们还活着,鞑子都死了,这就够了……”刘枫看了看院门前满地的死尸,又转身望向了远方的天际,喃喃自语道:“瞧,天亮了……刚刚好!” 第十章 【救人成功】   “说吧,人在哪?”   阿赤儿被三十多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七八个种类,二十多把长短兵刃指着他,但这厮依然保持着镇定。   “你确实不杀我?”阿赤儿紧紧地盯着刘枫的双眸。   刘枫一脸诚恳地回答道:“嗯,我不杀你!”   “他们也不杀我?”阿赤儿对文字游戏是颇为熟悉的,因为昨晚刚和吴员外交流过。   “唉?……被你看出来了”刘枫肩膀一塌,颇为沮丧的回答:“好吧,他们也不杀你”。   阿赤儿总算感到了一丝安慰,心道:你的诡计,老子终于也看破了一回!   ※※※   不远处,昏暗的隔间,破旧的墙板裂着几道缝隙,些许微光透了进来,象征着黑夜已经过去,也照亮了满屋的春色。   十八名被绑着手脚的年轻女子,或坐或卧铺了满地,她们个个容貌秀丽,但却人人神情惨淡。   过去的那个夜晚,比野兽还要凶残百倍的胡人冲进了她们的家园,砍杀了她们的父母、兄弟、丈夫、情郎……她们所熟悉所珍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地摧毁,其中也包括了她们自己。   虽然她们没有死,但却不难猜测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那必是生不如死的。   张翠儿被绑在了比较靠里的位置,一袭浅绿色衣裙已然多处破损,乌黑的长发略显凌乱地散落双肩,如同凝脂美玉一般光洁精致的面容上溅着点点殷红,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尽是悲戚绝望,两道淡淡地泪痕沿着小巧的琼鼻,划过了娇嫩的朱唇。   她斜靠在一侧的墙壁上,默默垂泪,回想着那可怕的一夜。   面对恶狼,哥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勇敢地挡在她身前,留给她永恒的背影;母亲哀求鞑子放过自己,却被一刀捅进胸膛,那从母亲背后透出的刀尖,堪堪停在她的眼前……   文哥,应该也已经遇害了吧,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会赶来保护我的,可是他却没有来……   好像……在这个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翠儿牵挂了呢……想及此处,女娃儿又是一阵伤心绝望,两行清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渗入了身下的泥地里。   “到了,就在这里面。”那个让她们从心底里感到恐惧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众多女娃儿的自哀自怜。   众女不约而同的缩起了身子,顿时挤作一团。   “哗啦啦”,锁门的铁链解开了,接着咣当一声,门被狠狠踢开,小黑屋顿时一亮,更引发了一片尖声惊叫。   “翠儿!翠儿!你在里面吗?”从那光亮处隐约冲进了一个人影,嘴里高声呼唤着便向人群中挤来。   那个身影好熟悉,声音也很耳熟……那是文哥吗?张翠儿顿时呆了,文哥来救我了,这是在做梦吗?   “翠儿!你在吗?回答我!我是穆文啊!”眼见没有人应声,穆文大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再找不到,那就真不知该到哪儿去找了,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没有?不可能的!”穆文不肯死心,动手在人群中翻找起来,急切之下动作自然温柔不了,顿时又引起了众多尖叫声。   便在这时,“哇~~”张翠儿终于压抑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翠儿!”穆文飞奔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莫哭,莫哭,文哥在这儿,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一边开口安慰,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   “你们不要害怕!鞑子已经被打败了,你们,得救了!”“哇!”众多美女齐声痛哭,倒把刘枫吓了一跳得。   ……   须臾之后,众人回到了吴府的大宅子门前。   “留下衣甲,你走吧”,刘枫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要进府,他实在是有点累了,这一夜翻山越岭,猎虎杀人的连番折腾,即使是刘枫变态的身体素质,却也感觉到了深深地疲惫。   “刘枫!我记住你了,今日所赐,来日定当十倍奉还。”赤条条地阿赤儿扔完狠话后,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穆文担心的问道:“枫哥儿,你真的要放他走?”   “不放怎么办?留他过年啊?我的文字陷阱已经被他看破了,既然答应过了就要守信,只好放他走咯”。   “啊?”穆文已经习惯了刘枫“算无遗策”,之前虽然被阿赤儿道破玄机,但他下意识的以为刘枫必有后招,哪料到他居然也会有吃亏的时候……顿时无语。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上午,当刘枫从吴员外那八尺宽的楠木大床上醒来时,竟已过了午时,他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顺带伸了个懒腰,然后便下了床来。睡了三个时辰,他的精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只听有人轻轻敲门,“枫哥儿起了吗?”却是张翠儿的声音。   “翠儿姐吗?快请进来,文哥儿醒了吗?”刘枫打开门,张翠儿俏生生立在廊下,手里端着一个白铜水盆,盛满清水,搁了一条绸巾。   此时的张翠儿已经换过了破损的衣裙,收拾地整整齐齐,让人看了眼前一亮。   “翠儿姐如何这般客气,都快要叫你嫂子啦,怎好让你给我端水呢?”   古代女子十四岁便可成婚,张翠儿比刘枫大上三岁,前年就过了婚龄,想来穆文这厮是个等不得的主儿,两人的好事儿只怕就在眼前了,于是刘枫忍不住提前取笑了起来。   张翠儿闻言俏脸一红,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在刘枫的额头上重重一点,“人小鬼大!竟敢取笑姐姐!”说着便嘟起了嘴,煞是可爱。   “那懒鬼还没醒呢,睡的跟口猪似地,一枕头口水。护院大哥们也都睡着呢,你倒是第一个起的。”   可不是吗?这一夜厮杀,是人都得累坏了,只有刘枫不属于正常人。剩下的三十名护院也正在呼呼大睡,而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们则自觉担负起了照料起居的任务,以报答这些为数众多的“王子”们。   张翠儿顿了顿,再次开口真诚地说道“枫哥儿,文哥都跟我说了,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姐姐多谢你的大恩大德”,说完一丝不苟地屈膝行了一礼。   “翠儿姐!莫要如此,文哥儿是我的好兄弟,若我有难,他也会毫不犹豫全力帮我的!”   “嘻嘻,好啦,知道你们哥俩兄弟情深,让人好生羡慕。”   “哪里哪里,倒是你们两情相悦,让我这打光棍儿的嫉妒非常!”   “去!就你贫嘴!你才多大啊?还早着呢,就会胡思乱想!”说着又是一记一阳指,戳得刘枫晕头转向。   ※※※   直到下午,众人才纷纷起身,在把张大娘和张小山的遗体收殓下葬后,刘枫便急着要回去了。   因为他要去动员刘家屯的村民们集体搬家,要知道山阳镇的背后可就是刘家屯了,指不定什么时候鞑子又会派兵劫掠,还是迁往群山更深处比较安全,反正刘家屯的村民们也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住到哪里都是一样。   穆文和张翠儿已经打算好了跟着刘枫一起离开,至于白岳等人也是各有各的方向,如今的山阳镇已如死城一般,再加上胡人的百人队在这里全军覆没,肯定是要来报复的,留下来自然是死路一条。   于是众人便打算分了吴员外的家产,大家分道扬镳,各自讨生活去了。   刘枫原本不想要,可架不住白岳等人执意要给,于是便和穆文两个各分得了一百贯钱和一些金银细软,还有五匹战马,再多他们也拿不动了,要知道一贯钱,大约是八斤重,一百贯就是八百斤,如果不是有五匹战马分开驮着,那刘枫就非得干苦力不可了。   至于吴员外的妻妾家人,不好意思,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汉奸家属留下性命和一点安家费已经是宽大处理了,还想做富家翁那是没门。   傍晚时分,由于吴员外存货太多,一时间尚未清理完毕,可刘枫他们赶时间,所以就要先行一步了,在与白岳等众人道别后,刘枫一行三人便启程返回了刘家屯。   ※※※   刘枫走后,白岳等人继续干起了抄家的活计,正忙碌间,白岳忽然心中一动,猛然拔刀,回头大喝一声“是谁!”   众人本来便是刀口舔血之辈,闻声立时警觉起来,纷纷拔出兵刃,一瞬间便做好了战斗准备。   “嗯!不错,看来还像个样子”来人缓缓露出身形,却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苍髻道人。   一看来的是个仙风道骨形容不凡的出家人,大伙儿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胡人。   白岳收刀上前行了一礼,“在下白岳,不知仙长到此有何贵干?”   “贫道此来,是看在各位杀鞑子救百姓的份上,想给诸位指一条明路!”   “哦~”众人小小骚动了一下,毕竟现在是胡人坐天下,杀了鞑子要是被人发现,那就是造反杀头的大罪。老道一句话顿时触动了众人的心弦。   当下,白岳不敢怠慢,恭敬地问道,“不知仙长何以教我?”   “若求富贵,可携财而去,然则早晚必不可保;若求平安,可净身出逃,或可暂时苟延残喘”说着老道顿了顿,“若求大义,可集财聚马,往那刘家屯去,投效贫道的徒儿刘枫,来日或可成就一番大事业……”言未罢,人竟已飘然而去。   去投刘枫?倒也不是不行,刘枫虽然年纪尚轻,可为人处事极为老练,昨夜一战更是智勇双全,奇计百出,让人好生佩服。   从前只有被鞑子欺负,何曾这般追着鞑子砍?端的是痛快无比!今后若是跟着他干,这样的机会还会少吗?何况就属他杀鞑子最多,大家一起倒也有个照应……至于刘枫的年龄,年龄有个屁用,江湖儿女只认得拳头!   等等!那老道说刘枫是他的徒儿,可刘枫的师父不就是……   想及此处,白岳顿时呆住了,这一回来的可是真的! 第十一章 【我必杀你】   一路穿过废墟,穆文和张翠儿看着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变成了这般凄惨的景象,好多在地上躺着的死尸,都曾是他们的街坊邻居,甚至是童年好友,两人不禁心中悲戚,张翠儿更是泪流满面。   一路无话,气氛异常沉闷。   “该死的鞑子!”穆文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们不是人!是畜生!他们不配活着!”   “文哥儿!”刘枫忽然开口了。   “怎么?”   “回去之后,莫要提起昨晚之事,只说是路上救到了翠儿姐便是,帮我把秘密保守下去,好吗?”   穆文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枫哥儿,你这一身的本领,难道要荒废山野吗?”   “我只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刘枫还是舍不得心中的那片宁静。   “可你并不普通!”穆文情绪激动,瞪着眼道:“如今胡人肆虐,杀汉民如屠猪狗,你身为行云真人高徒,身怀异术又多智谋,你……你应该有所作为才是!”   刘枫只是摇头:“杀得百人又如何?胡骑百万,如何杀得尽绝?”   穆文停住脚步,攥拳四顾,瞠目吼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杀得一个是一个!看看这里的百姓!你看啊!看到了没有?!昨日此时,他们还和你我一样,能走能跑,能说能笑!可一夜之间……一夜之间便已生死相隔,我只恨自己本领微末,无力回天,可你!你有力为之,何以忍心置身事外?”   “那你想我如何?”   穆文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他右臂,振声道:“咱们去投起义军!义山军或者忠勇军都可以!咱们兄弟齐心,一起干上一番大事业!如何?”   其时天下并不太平,尤其是长江以南,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军不下数十支,其中略有规模、颇成气候的也有六七支,便是这岭南境内,也有义山和忠勇一大一小两支义军四处转战,在当地民间颇有声望。   只是刘枫早听说两军之间也是争斗不断,内耗甚重以致难成气候,最近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刘家屯的村民日常谈起,无不扼腕叹息,怒其不争。因此穆文一说,他并不看好这个方向,边走边向穆文分说了一番。   穆文闻言也觉有理,但仍不甘心,继续劝道:“那便出了岭南,咱们往那徐州去,丹阳的青莲教香火旺得很,听说也是杀鞑子的!”   “那翠儿姐怎么办?”   “额……”穆文顿时卡住了。   “你去征战沙场,丢下翠儿姐一个人,你让她如何生存?”   穆文沉默不语。   “你若是战死了,你让翠儿姐如何独活?”   “他若战死,我自会随他而去!”张翠儿听了半晌,突然开口道:“枫哥儿!这次被你救得性命,我本不该这般说你,可姐姐虽是女子,但也晓得大义!而你身为丈夫,却无男儿血性!”   一番话说的又快又疾!言罢,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对穆文说:“翠儿喜欢的文哥,是个顶天立地,志在四方的男子汉!是个杀胡抗虏,为民除暴的大英雄!若你去投义军杀鞑子,翠儿自会照顾自己,纵是等你一生一世也绝不后悔!你若凯旋荣归,翠儿就嫁你为妻永远服侍你!你若战死沙场,翠儿便自行了断,去地下与你做对鬼夫妻!但你若是留恋温柔,贪生怕死,那你就莫要再来寻我!”   一席话直骂得刘枫无地自容,说得穆文热血沸腾。   两人相顾惊愕,他们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娃儿。外柔内刚,绵里藏针,她柔弱的外表下,裹着的竟一颗坚定刚强的男儿心!   刘枫沉默了,半晌方说:“翠儿姐,你说得对,可我自有我的顾虑,如果今后……”   话音未落,骤变突生!   刘枫只感觉一阵阴冷瞬间传遍全身,就好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他一抬头,猛然惊觉,众人已是走出了镇子,此刻正处在旷野之中。   “竖子尔敢!”一声惊雷般的巨大喊声从后方炸响,震得人双耳轰鸣。   于此同时,一道无声无息的银光瞬间飞过,正面射中刘枫的右侧脸颊,一穿而过将右脸齐齐剖开,更把他整个人都带飞起来,临空翻滚,重重摔趴在地上。   从鼻尖到耳根,刘枫的右脸颊被精准地一分为二,仿佛多了张嘴巴,血流如瀑!生生露出嘴里的牙床!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说他的思维都已经停顿了,他惊骇欲绝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是一支闪着银亮光泽的箭支,深深没入张翠儿的胸口!血色玫瑰,缓慢而绚烂地绽放开来……   “翠儿姐——!”   “不——!”   随着张翠儿缓缓软到在穆文怀里,远处传来了一声长长地马嘶!   刘枫瞠目回首,三百步外,黑色战马,银色骑弓,马上那人不是阿赤儿是谁?他竟是寻回了自己的战马!!   “刘枫!昨日你放我活命,今日我也绕你一回!来日相见你我再决生死!”长笑声中,阿赤儿催马绝尘而去……   “啊——!”刘枫猛地弹起,向着阿赤儿远去的方向大声喊叫。脸上开口,吐气漏风,无法听出喊的是什么,但若细看嘴型,却是反反复复地四个字:“我必杀你!”   身后传来穆文绝望悲泣的嘶吼声:“翠儿!我求求你!不要死!”   他瘫坐在地,将女孩儿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他的怀抱能够抗拒地府的召唤。   “刘枫!你混蛋!都是因为你!是你放过了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杀了他啊!!!”   穆文喊得嘶声力竭,刘枫听得痛彻心扉。   错在刘枫!   区区文字游戏如何能够难得倒刘枫?这只是他的借口而已。   他大可以将阿赤儿手脚斩断抛之荒野,任由其自生自灭;也可以将他五花大绑,再逼迫吴员外的妻妾或者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们动手杀他,这些人可都不再刘枫的誓言之中……   类似的方法要多少刘枫就能想出多少,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种种原因,他选择了放过阿赤儿,让他自由离去,最终导致了这一切。   看到随后赶来的李行云遗憾的摇了摇头,刘枫沉默了,他甚至不敢回头,他无颜面对自己的挚友……   此时的张翠儿已在弥留之际,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胸前,与鲜血汇成了一股生命的溪流,缓慢而不息地流淌而去,浸透了穆文的双手,也抽空了他的灵魂。   双眸黯淡了神采,空洞地望着远方,苍白的玉颜依在穆文的肩头轻轻耳语,声音渐低却忽然抬起一只手,吃力地抚上穆文的脸颊,轻颤着为他拭去了一滴眼泪。   俏脸微笑如水,玉手悄然落地,佳人已然香消玉殒。   “翠儿……我的好翠儿……”   穆文把脸深深埋在张翠儿的肩上,如同清风拂柳般微微摇晃着女娃儿的身子,轻轻呼唤她的名字,仿佛不久之后,她便会醒来,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柔柔地应上一声……   良久,轻唤悄悄换成了哀求,哀求渐渐化为了悲嘶,悲嘶慢慢变成了痛哭,最终,汇聚成了一声声悲伤、愤恨而又不甘的怒吼,在天地间回响。   那吼声直冲天际,破开了云霄,更把刘枫的心震成了碎片。   血色的夕阳洒在众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   穆文走了,带着张翠儿和她最后的遗言,走了。   他要去报仇,因为李行云认出了对方的招式,那如惊鸿一瞥的一箭,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叫作“闪雷击”,取的是先见闪电再闻雷鸣之意。   发出这一箭,除了要用特制的复合弓和金属箭支外,更需要强大的臂力和如鹰般的眼力。这一箭,要用全身精力来射出,此箭一出,射手将无力再开第二弓,乃是一招不成功便成仁的搏命绝技。   这一箭的射程高达三百步,最大的特点就是当对方中箭的那个瞬间,恰好听到弓弦响动,让人避无可避。   这一招箭技无论是难度还是威力,都远胜阿赤儿之前的那招“天地落”,百万胡骑中有能力射出这一箭的人,绝不超过十个。   在这岭南道,就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葛禄·阿赤儿,扬州统制、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的亲侄子,也是葛禄部族的第一勇士、下任族长的接班人。   葛禄·阿赤儿!带着这个名字,穆文走了。   刘枫没有开口挽留,自始自终,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是枉然,他不敢祈求穆文的原谅,因为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张翠儿的死就像一把钢刀,将两人间的兄弟情义狠狠斩断,留下一道永远也难以磨灭的伤痕。   那道伤痕,留在了刘枫的脸上,更割在了两个人的心里。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刘枫捂着脸,血水涓涓而下,眼神森森骇人,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   “因为骄傲之意!”李行云冷冷开口,“二对百而破之!力量相差悬殊,略施巧计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何等快意?你看轻了他报复的决心和能力。一心想着携众遁入深山,你没料到报复会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刘枫霍然回头,凶狠的神情让人联想到择人而噬的疯虎。   李行云视若未见,用平平淡淡的语气继续说道:“因为虚荣之心!双骑破百的骄人战绩,如果没有见证者,岂不是锦衣夜行、明珠暗投?”   老道士忽然笑了,仿佛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可惜你还是一个普通人,做了得意的事儿,总想着让别人都知道、都夸赞,更希望天下间人人都在传诵,说岭南的群山中有个不出世的少年英雄,一个能在谈笑间灭杀百人的十三岁天才!除了阿赤儿本人,还有更好的见证人吗?”   “够了!”刘枫颤抖着弓起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去,将这个在伤口上撒盐的老混蛋撕成碎片。   李行云丝毫不惧,轻蔑地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说,“因为清高之累!身处绝境而不惧之,以少胜多而全灭之,操之生死而不杀之,一诺千金而义释之,那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你享受了说不出的快意和满足,过足了胜利者的瘾,也摆足了胜利者的谱。”   “啊——!”刘枫嘶吼一声,飞扑而来,拳风猎猎作响,却觉眼前一花,哪里还有李行云的影子?   只听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相惜之情!他的箭技也一种天赋,和你的神力一样,都是上天的恩赐。你不想让一个和你一样特别的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去,再一次留下你自己,孤独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怪物。”   怪物!怪物!!这个词像铁锤,几乎将刘枫的心脏砸停。他颓然跪倒在地,两眼涣散,痴望地上的鲜红血泊。   他的双手死死抠进泥地里,锐利的沙砾割破了手掌,指缝间迸出黑红的液体,滴滴落下,渗入干裂的大地,留下两只触目惊心的血拳印。   错了,大错特错。   他忘了“绝不能让他开弓”的原则,再次被感情左右,忽视理智的判断,犯了当初同样愚蠢的错误。   上一次,他害死了整支缉毒小队。这一次,他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那惊天的一箭!射死了翠儿,射走了穆文,却也射醒了刘枫!   这一战,刘枫败了!   他战胜了敌人,却败给了自己!   失败的代价,是张翠儿的宝贵生命和穆文的兄弟之情。 第十二章 【先父遗愿】   荒野上站着刘枫和李行云,一老一少相对而立,默默无语。   “如果有一个机会,你能够改变这个世道,让此等惨剧不再重演,你,可愿为之?”   “你们要我做甚么?”刘枫捂住脸上可怖的伤口,再次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的咆哮,又似地狱中的嘶吼。   “需要你的不是我们”李行云顿了顿道:“是你的父亲!”   “他是谁?”   “霸王刘跃!也是我的……主公……”李行云的声音充斥着悲伤和缅怀。   霸王刘跃。这个名字刘枫并不陌生。   重生后,刘枫出于习惯与爱好,对历史故事情有独钟。李德禄就像个合格的说书先生,对他的好奇报以了十二万分的热情。   第二次童年,没有了唯美温馨的童话故事,充斥着历史车轮下的腥风血雨。   其中就包括了霸王刘跃!属于这个世界的西楚霸王!   如果问刘枫,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历史人物最受他崇敬。答案只有一个:霸王刘跃。   他对这个人物的评价是四句话:皇帝眼中最可怕的威胁,朝臣口中最猖狂的反贼,胡人手中最强大的敌人,百姓心中最伟大的英雄!   霸王的崛起源于二十多年前,时值鞑靼首次南侵,赵华无为,屡战屡败,失地辱国!   堂堂皇帝屈尊为儿,认贼作父,跪求割地赔款、北上纳贡,以换取胡人收兵!   一时间,朝野寂静,庙堂无声,但税赋日重,以至民怨沸腾。   这一切,惹怒了那个男人,他揭竿而起,发出响彻天地的怒吼:“驱逐鞑虏,重整河山!”   他自楚地起义,一手创建逐寇军,高举赤血金焰大旗,率领麾下二十八宿将,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此人的生平,套用现在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霸王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   他为战而生!因战而兴!战败而死!   他起兵十余年间,历经大小战役百余场,其中比较重要的,可以归结为“九胜一败”。   前三胜,他突破了朝廷的封锁围剿,从一介流寇发展成了四十万精锐大军,雄踞青、徐、荆、扬四州之地,半壁江山尽入其手;   中三胜,他打败大华名帅皇甫宏远,一举击溃朝廷禁军和诸侯勤王军,三面包围豫州,迫使皇帝迁都避祸,下诏封王招安。于是,刘跃成了名正言顺的“霸王”——一个坐拥数州之地、不以封地命名的异姓王爵;   后三胜,他放过了风雨飘摇的赵华皇朝,转而撕毁丧权辱国的《安邑盟约》,挥军北上伐胡,兵锋直指幽燕,率领史上最强大的汉人铁骑击垮了鞑靼人的部落联军,并于阵前亲手重伤酋首海天大汗,一举收复幽燕失地,成为了万众敬仰的抗胡英雄。   而那唯一的一败,是他传奇一生的最后绝唱。   就在霸王连战连胜,抗胡大业即将功德圆满之际,赵华背叛了他,将他的作战计划和行军部署出卖给胡人,甚至在两军决战正酣的紧要关头,突然从背后杀出,与胡人一道前后夹击逐寇军。   九原兵败!霸王身死!   这一战,史称九原之战,享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后世评述此战,用了五个字:一战天下亡。   因为这一战,不仅是霸王的谢幕,更是赵华灭亡的开端。   此战过后仅一日,胡人携战胜之威,悍然偷袭华军,二次南侵开始了。   一日破军,五日入境,四十五日攻克都城长安,生擒大华永靖皇帝赵蕣,并于次日黎明,朝阳初显之时,由同样年轻的海天大汗亲自动手,将这个昏君枭首于三军阵前。   世人皆知,活的皇帝比死的管用得多,然而,他选择要死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人知道。有的人说,那象征着前朝的龙血映染新帝国的曙光。这,或许是对的。   三年后,赵华国全境沦陷,鞑靼建国,国号大狄,从此开始了延续至今的胡人统治。   或许是为了争取民心,又或者是为了瓦解抵抗,皇帝的首级成了祭品,被放在九龙环绕的鎏金神牌前滴血,龙血为朱漆,描红了牌位上的十七个字:“先兄大楚霸王刘公讳跃府君生西之神位。”   据说,这块“龙血”书写的神牌,至今供奉在上京皇宫的太庙内,配飨王爵之礼。而称“弟”立此牌位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海天大汗、如今的大狄兴统皇帝本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人知道。有的人说,先称弟,再称帝,大狄的江山才坐得稳。这,或许也是对的。   可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霸王这个名字息息相关。   此外,霸王刘跃的各种奇闻轶事也为世人津津乐道。   其一便是霸王的武艺。   他一生比武从未一败,无论是朝廷宿将还是鞑靼勇士,手下从无三合之将,让古往今来众多名将为之失色。   其二便是霸王的性格。   他对部下信任有加,敢于放权,各营不设监军,分兵不卡军需,降将不留质子,标下军务从不横加干预,如此胸襟气度,使四十万大军对他忠心耿耿,二十年间仅出过一名叛徒,这已是大不易了。   他对百姓关怀备至,霸王所辖之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但百姓反而倍贡其税,踊跃投军,倾尽全力支持他的北伐事业,成就了一段军民一心的美谈佳话。   他对胡人冷血残暴,他的前六胜,对手是汉人,他善待俘虏,部队反而越打越多,可后三胜,对手是胡人,他却未留一个俘虏,凡有抓获就地杀死,手段之凶残冷血,令鞑靼全族为之颤抖,为其博得了“魔王”的凶名。   如此多变的性格,让人摸不清看不透,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霸王。   其三便是霸王麾下唯一的叛徒。   当年霸王兵败之时,他派遣众多亲信部属将诸子分送而出,意图将来东山再起,其中最为重要的嫡长子,他托付给了文武全才的麾下第一大将——屠天煜。   然而,这位托孤重臣却背叛了霸王,成了逐寇军名载史册的唯一的一位叛徒。   他亲手杀死了霸王的嫡长子刘柏,亲献首级于大狄,深受兴统皇帝器重,入枢密院任佥书枢密院事之职,兼任绿营第一统领。直至今日,天下八十五万汉人绿营兵,倒有二十万归他一人指挥,站在天下汉人的最高点,同时也是万民唾弃的大汉奸。   其四则有些八卦的成分在里面,那就是霸王与他的王妃赵风华之间动人的爱情故事。   这涉及到霸王起兵的一段秘辛。世人皆道霸王因外虏寇边,国势渐微而愤然起兵,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   当年,华帝赵蕣要以和亲的名义,将幽燕之地以嫁妆的形式正式割让给鞑靼。于是,他下旨在皇家宗室中挑选和亲人选。结果,挑中了安庆亲王赵廉成的长女,时封萍乡郡主的赵风华。下诏赐其封号:“和曦公主”。   历史充满了偶然,大华永靖帝赵蕣这一生中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而这,却是其中错的最离谱的一个。   没有人知道,赵风华身为宗室贵女,居然会以郡主之尊与一名庄稼汉暗许终身,在和亲议定受封公主后,甚至为他私奔出走。   其后的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拐走公主的庄稼汉没有让她失望,为了保护爱人不被宗人府抓捕,他不惜杀官造反,举起了义旗。   这个庄稼汉,自然就是后来的楚霸王刘跃。   痴情不惧抗天威,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对恩深义重的有情人,被天下无数的懵懂少年和含春少女奉作经典。   最后的最后,霸王兵败身死,王妃殉情自尽。夫妻二人生时不离不弃,死亦相随于地下,这段凄美的爱情,更被世间数不尽的痴情人树为楷模。   ……   自己竟然是霸王的儿子?他料到自己身世不凡,可霸王遗孤的身份却也太过不凡了。饶是他神经坚如钢条,也难免一时无法接受,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是他的第九子,是最年幼的儿子,也是仅存的嫡子!”李行云顿了顿继续说道,“霸王妃风华夫人就是你的母亲。换句话说,你的身上也有一半大华宗室的血统。”   刘枫嗔目大吼:“说我是霸王之子就是了吗?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   “你的神力就是证据!霸王血脉的直接证据!霸王一生未曾一败,凭的就是这天生的神力!”   刘枫闻言悚然动容,他一直以为这天生神力是穿越时带来的影响,原来竟是源于血脉的传承!   “天下之大,多有天生神力者,或百斤或数百斤,不足为奇。可霸王之力乃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一种,霸王本人更是有千斤举鼎之力!霸王九子,只有三人继承神力,你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也是继承最完整的一人!”   李行云的补充让他有了新的认识。这种神力,应该是一种隐性遗传基因。娘的!老子这算不算是一种异能?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其他年长的王子?”   “找过了!十年间,他们或战死,或被刺,或被叛徒出卖,陆陆续续都败了,早已追随主公承欢于地下,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九死一生!果然是九死一生!李德禄那句“事若败,他必死”仿佛回荡在耳边。   “那你为何还活着?”刘枫死死瞪着李行云。   “你们兄弟九人,每一位殿下都有专人辅佐。事若败,辅佐之人自然殉主而去,李德禄就是专为你而活的。唯独老夫例外,哪位殿下起兵,老夫便辅佐哪位殿下,这位若是败了,老夫便去找下一位。如今就剩下你啦,你没死,也还没成就大业,我们两个老家伙哪敢先行归天呢?”   李行云面不改色,将这番血淋淋的话,说的好似家长里短一般,反倒让刘枫脸露羞愧,无言作答。   刘枫直视着他,问道:“你们要我起兵抗胡,逐寇复国?”   “是!我们需要你的带领”李行云回答得异常认真。   刘枫仰天狂笑,前仰后合,鲜血如溪流般从手掌间涌流而下,“你们莫不是疯了?如此大业,你竟要托付给一个十三岁的娃娃么?”   李行云深深地看着刘枫,缓缓地说道:“一弩杀双虎,双人破百骑,你,像个十三岁的娃娃吗?”   刘枫顿时噎住。沉默良久,“钱!粮!兵!有没有?”如果已经无法回避,那他就要牢牢抓住主动权。   李行云脸色镇静,手心里却攥着一把汗,这是他最后的选择了,同时也是最好的选择。   刘枫昨晚的表现大大出乎了意料,如果说那是一场考试,他的成绩远远超过了满分。   阿赤儿的那一箭,差点把老道的魂儿都给吓飞了,所幸在内功震音干扰下,箭支终究是偏了这么一点点,总算让刘枫伤而不死,否则真是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细细思虑一番,尽管担心刘枫听后会萌生退意,但李行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种实际问题根本无法欺瞒,有就是有,若是没有,他这个老神棍也无法凭空变出来。   他斟酌地说道:“有!但都不多,之前经历了太多的失败,我们积攒的实力几乎消耗殆尽了。”   刘枫听了竟是连连点头,“很好!我很满意!”   “恩?”这回轮到李行云愣住了,一穷二白还很满意?难道是刚才的打击让他疯癫了不成?   刘枫淡淡地说:“我不想白手起家,但更不想做傀儡。”   只这一句话,李行云对他的印象分更高了。起兵抗胡,逐寇复国,确非常人可为!绝不是甘于人下者能够做到的!好!有主见!有乃父之风!!   “我们目前的实力虽小,可比起之前的八位殿下,你却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李行云轻捻长须,微笑说道:“狄戎只知霸王有第九子,可却不知是何人在何处,你的名字是主公最后时刻所起,当时只有我和李德禄在场,外人并不知晓。”   “大狄不知,那散落天下的逐寇旧部也不知,到时谁能证明我就是霸王遗孤?”   “我等老臣便是证据!”   刘枫默默点头。   老道目露缅怀,一脸沉痛地道:“主公一生忠义,从未想过取代赵华,你们兄弟九人的名字都是‘木’字边,主公是希望你们今后都是国之栋梁。”   他语气转高,慨然说道:“逐寇军旗甲尚红,因此主公为你取了一个‘枫’字。枫者,红叶也,初时为绿,时节一至,如火如荼,红遍山野!主公是盼有朝一日,你能重竖我逐寇军血焰大旗,让赤血金焰重临神州大地!”   刘枫没有说话,还是缓缓地点头。   “九郎可是答应了?”李行云心里一阵激动。   “……没有”刘枫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把李行云气的半死,心道:跟着你混至少折寿十年,不!二十年!   他暗下决心,看来只有再出一招了。想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平举,恭恭敬敬递给刘枫。   “这是主公当年让我转交给你的。”   纸张微微泛黄,显得异常陈旧,布满了压平的褶皱。看见它,刘枫忽然联想到秋天的枯叶、龟裂的墙垣、断折的剑戟、海底的沉钩……   信封上斑斑驳驳,像是干涸的血迹,点缀般衬托着上面的两个汉字:“九郎”。   刘枫深吸一口气,小心的翻开信纸。   字迹并不工整,但笔力苍劲,如剑如戟,非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信上内容不多,一共就几句话,刘枫却看得胸口闷塞,几欲窒息。   外敌寇边,国当拒之,国若不为,吾来逐之!   庙堂之高,吾不屑之!万军之险,吾不惧之!   苍天可鉴,何罪吾有?神鬼有灵,何错吾有?   恨乎吾败!悲乎吾民!愿乎吾儿,酬乎吾志!   ——愚父绝笔   合上书信,刘枫百感交集,血如煮沸,心如坠石,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胸腔激荡,无法平息,无法宣泄。   平心而论,霸王刘跃是女人眼中最完美的男人,是孩子心中最高大的父亲,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他是英雄不是枭雄,他的决策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战略上犯了太多错误,他的失败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刘枫忽然想到,同样错误他自己也刚犯过,脸上伤口血犹未止,无辜少女尸骨未寒,他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先人的是非功过呢?   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只为实现民族大义;将背后交给曾经的敌人,只因彼此同为炎黄血脉。   圣人眼中皆圣人,小人眼中皆小人。可悲、可叹、可惜……可恨!   无可否认,这样单纯到甚至有点傻的霸王,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这种魅力仿佛是摄人心魄的魔力,让接触过的人忍不住向他聚拢,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与他并肩而战的冲动。   刘枫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只是读一封信而已,却几乎被字里行间透出的豪情与悲壮所支配,胸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呀!   在每一个孩子的心目中,父亲,总是如高山瀚海般坚实而伟岸,刘枫也不例外。事实上,两世孤儿的他,这种憧憬和渴望,较之常人更为强烈,更为炙热。   人前,他自小独来独往,看似不屑一顾,可心底里,他自夸自赏,自欺自慰,早已将父亲想像得十全十美,但觉世间再无如此好人,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汉。   有李德禄在,他一问便可得知身世,然而他没问。不是不屑,而是不敢。他害怕,害怕梦碎的时刻。   曾几何时,不知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躺在孤儿院的小木床上,流着泪欺骗自己,为父母的离去编造种种伟大而又无奈的理由。不知多少艰难困苦的关头,他望着前方模糊而伟岸的背影,咬紧牙关,勇敢前行,步步游走在黑暗深渊中。   在他内心深处,两世为人,两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却只有一道背影。高大如山,宽阔似海,十全十美。   这一刻,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蓦然回首,微笑望他,向他伸出手,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画面是如此清晰,声音是那么慈祥,他几乎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抓向识海中的虚空。   眼睛,湿润了。   因为喜悦,说不出的喜悦——他们没有抛弃我!爸爸!妈妈!……他们是爱我的!   因为自豪,说不出的自豪——美梦成真了!父亲,他真的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汉!   他突然冲动,想要仰天大笑,可是下一秒,脑海中温馨的画面寸寸碎裂。   他们……死了……再不会回来。用尽一生一世,走遍天涯海角,哪怕上天入地,他再寻不见他们……他们……死了!   巨大的悲伤袭来,瞬间将他笼罩,他站立不稳,几乎跪倒。可是他没有,有一种力量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僵直了他的脖颈,撑硬了他的膝盖。   这种力量,名为愤怒,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他们并未离开,天呐!是有人夺走了他们!   是谁!?到底是谁!?胆敢犯此滔天罪孽!不知死活!   他想仰天狂啸,他想大喊大叫,但怒火充满了他的心,仇恨哽住了他的喉咙,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   良久良久,他终于平静下来,合下眼帘,噙住夺眶的泪,再睁开时,脸上却已再难看出半分异色。   他轻轻一笑。好吧,无论是谁,付出代价!   手指轻轻地、温柔地划过暗淡的墨字:“外敌寇边,国当拒之,国若不为,吾来逐之……”   刘枫面带诡异的宁静,微笑的嘴角丝丝颤抖:“逐……寇……,这,就是您未了的心愿,对么?我的父亲……”   忽然,他发现信纸的背面,还有几行字,凑近一看,却是一手娟秀的小楷。   那几行小字是这么写的:   “怜儿新生遭此大难,险阻重重一生坎坷,人生予我母子,何其不公?何其不幸?儿齿最幼,待儿长成,料寇势已至盛极。若诸兄有成,儿可起而助之,若诸兄不利,事不可为,儿必当谨思慎举,万不可逆天而行,退而存血脉继香火,静观势变,以待来者可也。父志难违,母命亦重。何去何从,慎之慎之!”   泪,流了下来。 第十三章 【叫我主公】   这段文字没有署名,可刘枫却知道,这,就是已故的母亲赵风华留给儿子最后的叮嘱。   他完全可以想象,兵败事急,父亲急急派遣部下将诸子分送而出,每人都携带了这样一封交代遗志的书信。可带着自己的李德禄却被母亲悄悄拦下,以霸王妃的身份强行索要了书信,匆匆忙忙地加上了这段话。   母亲是怜惜自己年纪最幼,想要自己平平安安,甚至连借口都已经教给了自己,那就是要存血脉继香火。   舔犊之情跃然纸上,慈母之爱盈满行间。   刘枫抬头看了看李行云,见他眼中透着强烈的期盼,料想他事先绝没有看过此信,不知道信中还有玄机,因此才会如此笃定。   如果现在刘枫将这段话出示给他看,相信老道也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父亲的重托和母亲的维护,两种截然不同,甚至是互相矛盾的遗嘱,却在刘枫的心中勾起了最强烈的情绪,如同岩浆入海嗤嗤蒸腾,剧烈地波动翻滚着。   这就是父望母爱吗?两世孤儿的他,近乎贪婪地享受这份早已远逝的血脉亲情,强自忍耐着,没哭出声来。   刘枫小心翼翼地避过手上的鲜血,细心地将信纸慢慢放回信封,郑重其事地收入了怀里,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李行云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哎?”李行云没有料到刘枫会是这个反应,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叫道“你哪里去?”   “当然是回刘家屯”刘枫淡淡地说:“去找那老头子算账,瞒得我好苦!”   “那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考虑一下。”刘枫的回答依然是不温不火,丝毫不顾老道心急火燎的神情。   今日重启杀戮,他的情绪更是多次经历了大喜大悲的骤变,无形之中已经变回了那个行走在黑暗中的人。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决定,但抗胡逐寇是何等大业?他还有太多的细节需要了解和思考,因此倒也不急着答应。   背对着李行云的刘枫没有发现,老道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显得格外奸诈。回刘家屯吗?看来还是那个老家伙有先见之明啊,这次看你还不中招?   ※※※   刘枫在前,李行云在后,一老一小一前一后,沿着山间小道默默地走着。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刘枫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枫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道长,你的武功很高吗?”   “那是自然!”老道回答地很肯定很自然,仿佛知道对方会有此一问。   刘枫追问道:“到底有多高?”   老道轻捻银须,傲然道:“除了已故的主公,天下间还没有谁,能让贫道甘拜下风。”   刘枫的问题越来越不靠谱:“对手是普通士兵,正面对敌,一杀七十,做得到吗?”   老道想了想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拼着重伤可以做到,但也是极限了!”   刘枫转过身来,恭恭敬敬跪下,朗声道:“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三拜!”言罢,他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李行云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淡淡说道。“你这是何意?”   “徒儿细查沿途痕迹,似有百骑于午时从东面穿山林至此,后沿小路往刘家屯去了,徒儿自忖拼死最多硬捍三十,因此恳请师父出手,救下刘家屯六百口村民的性命!”   事急矣!发现情况有变,刘枫便开足脑力寻找对策,可刘家屯不是山阳镇,一眼能够望得到头,根本没有纵深可以用计各个击破,更何况也没有时间用计了,剩下的惟有强攻一途!   他不得不提前作出决定。那里有老爹,有秀儿妹妹,有他的乡亲们呐!   “此时赶去,还来得及吗?”   “尽人事,听天命!”   “那你是答应了,是吗?”   “是!”   “莫要后悔!”   “永不反悔!”   “走吧……”言罢两人弹地而起飞奔起来,几个呼吸间便不见了踪影。   ※※※   须臾,刘家屯。   此时的刘家屯再没有半分依山傍水、世外桃源的宁静风光,入眼处满是死尸,鲜血流了一地,空气中充斥着呛鼻的血腥气和焦烟味,惟有三三两两的战马在村子里零散的游荡。   一里外的山坡上,刘枫呆立着远远望去,披甲的兵士拖着赤条条的死尸,正往村中央的空地聚集,在那里,矗立着一座殷实的尸山。   敌人的规模竟然远超过百人队,足足有两百人之众!   忽然,有一具拖行的“尸体”动了一下,惊动了身边的兵士,换来一把冰冷的钢刀……   “啊——!”惨呼过后,他不再动弹,成了一具合格的死尸。   见此情景,刘枫大怒!一丝丝的理智维系着他颤抖的身体。耳边响起李行云的声音,“去吧!放心!”   最后的理智,绷断了。   他大喝一声,一拳将边上的一株枯木拦腰击断,俯身抱起一人粗的树干,飞奔跃起,向村子里猛扑而去。   一里的距离在刘枫的神速下弹指即过,但见滚滚烟尘,刘枫如同一条翻滚的土龙,伴随着声声怒吼向村子中央汹涌而来,配上脸上怒张喷血的伤口,显得额外狰狞可怖。   “狗贼受死!……额……”土龙戛然而止,停在那队兵士的面前。   那个身着明光铠,头戴雁翎镔铁盔,一手持着金龙开山刀,一手拖着一条死人腿,肩上还扛着一具死尸的中年兵士头领,看上去……怎么好眼熟?他竟然还朝着自己笑,瞧那一口大白牙!越看越是眼熟……难道是……   “罗三叔?”竟然是他的邻居!刘枫目瞪口呆。   “小枫啊?怎么才回来啊?小小年纪夜不归宿可不好啊!”罗三叔十分满意他痴呆的表情,笑容愈发灿烂。   “冠虎!你……”刘枫瞪着一名年轻的兵士,依稀便是那个和他赌裤子的玩伴。   罗冠虎咧开嘴,冲他无奈地笑,那笑容说不清道不明,可刘枫却好像看懂了。   回头再看渐渐围拢的兵士们,果然,都是村里各家各户的青壮之人,虽然脸很熟悉,可却带着捉狭的笑容。此刻,他们披坚执锐、挎弓兜箭,相貌虽同可气质大变,刘枫左看右看竟是不敢相认。   再看看那些赤条条地尸体,果然尽是黑红面孔的胡人样貌!   凶残的狄骑百人队……被村子里老实巴交的乡亲们……全歼了?这就像是兔子一口吞了狮子般不可思议!刘枫抱着树干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闻一阵奸笑,李德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刘枫。   “就许你这臭小子藏拙?老头子我啊,也是有底牌滴!”   “咣铛!”树干重重落地,刘枫猛回头恶狠狠瞪着老道,怒道:“你们合伙骗我?”   李行云也不在意,面带微笑地道:“重要的是,你已经答应了,而且永不反悔,不是吗?”   此言一出,包括李德禄在内,曾经的乡亲、现在的兵士们顿时笑容一肃,齐齐跪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两百多人齐声唱道:“参见少主!”   一时间,死的加上活的,黑压压铺了一地,小村子原本不大的中央空地填的满满当当。   一回头,李行云竟也是额头触地,跪伏在地上。只留下刘枫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   久久无声,虽然知道这跪了一地的众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自己的答复,可刘枫的思绪却不禁越飘越远。   怪不得这个村子明明没有几个人姓刘,可偏偏叫做刘家屯;   怪不得这个村子的人口比例有问题。老龄化程度几乎为零,有中年、有青年,有孩子,有男有女,可是独独只有李德禄这一个老人,而光棍更是多得不像话;   怪不得这个村子的猎户如此之多,人人开得了弓,个个射得了箭,而且箭术还都不错;   怪不得李德禄一发现自己的不凡,就要往死里压榨自己,除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意,更重要的原因,全村的部下们需要一个未来的希望,要让他们都知道都看到,少主是个不平凡的人,是个值得他们效忠的人,他们承受的寂寞与付出的青春,都是有价值的……   这个叫作刘家屯的小山村,根本就是为了他刘枫一个人而存在的。   保守秘密很难,欺骗刘枫更难,可这群村民却成功欺骗了他十年,十年如一日,其中的付出不言而喻。   十三年,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三年,更何况还是二十到三十这段最为宝贵的青春岁月!   为了自己,这里的两百多人,带着他们的家人与孩子,甘受清贫与孤寂,用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陪伴自己度过童年,守护自己茁壮成长,苦苦等候自己长大成人!   这一刻,父亲充满不甘的遗愿,母亲满是不舍的温情,众人饱含热切的期盼,渐渐交织在一起,化为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充斥着刘枫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他知道,只要他点下头,他所珍惜的平淡生活就将一去不返。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血腥杀戮和尔虞我诈正在向他招手……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没有退路,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资格,甚至连他的生死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不能让父亲抱憾,不能让母亲悲伤,不能让众人失望,自己回报给他们的不仅仅是生命的博弈,更要用力量和智慧,乃至生命中的一切,为他们换来一样东西,那就是胜利!   此时的刘枫,心中豪气顿生:逆天而行么?天意为何?老天将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重生到这具躯体上,这就是最大的天意!   他抬起头来,缓缓地扫过每一个匍匐的身影,这些人,就是他手中的第一支力量。   胡骑百万又如何?兵微将寡又如何?若能追随父亲的脚步,便是死了,又如何?   这一刻,他不是善谋的智者,也不是黑暗中的旅人,此刻,他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孩子。   爸爸、妈妈,以我为荣吧!   “不要叫我少主!”刘枫的声音平淡而坚决。   看着众人惊愕地表情,以及眼中透出的莫名眼神,那是失望、是迟疑、是痛苦、是决绝……最后的一丝犹豫从眼中消失,留下的,惟有坚定的信念、不屈的意志和必胜的决心!   “不要叫我少主!”刘枫再次大声重复一遍。   “你们!应该称呼我——主公!”最后的两个字重若千钧!   “参见主公!”   “免礼!”   “谢主公!”   两百道激动地声音,汇聚成澎湃的声浪,在名为刘家屯的山村中激昂回荡、久久不息。 第十四章 【收拢军权】   刘家屯迎来新的开始,而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宁都县郊耸立着一处军寨,里面驻扎的军队倒不是很多,仅有三千人左右,可这军寨的规模却足足可以容纳万人。   剩余的空间那是为另一个特殊的群体所准备的,那就是汉人奴隶。   这种牢笼般大大小小的军寨在如今的神州大地上星罗棋布,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拉壮丁!   此时,军寨的左前营大帐里正坐着一个硕大的身影,其宽度甚至超过了常人的一倍有余。   他手握一把硕大蒲扇,哗啦哗啦扇个不停,惊得边上两手空空的汉人女奴花容失色……   此时已入深秋,可岭南闷湿的天气让他极为不爽,横肉峦叠的肥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让分列两行的部下也不禁产生了置身炎夏的错觉,不自觉地一齐抹了把冷汗。   “各队都回营了吗?”那人开口了,声音就像一面破锣,敲起来不仅难听还出奇的响。   “回千户大人的话”身边主簿战战兢兢地说道“还有两队未曾回来。”   大狄的军职设置颇为粗放,万户之下皆为千户,而他乃是个中等偏下的三千户。   “一群废物!”千户极为不满,冷声道:“都是那两队?”   “额……是……是阿赤儿和格纳儿两位大人的队伍”。主簿被破锣吓得不轻。   “哦?阿赤儿?格纳儿废物也就算了,这阿赤儿可是大督帅亲自交代的!这点小事儿如何难得住他?居然迟了两天?哼!若是耽误了运河开挖,便是大督帅也开脱不了他!”   “额……卑职昨日已派人去催了,早晚必有消息”。   正疑惑间,忽闻帐外一声长长的呼喊:“报~~~!”   “来!”随着一声破锣响,帐帘“唰”地掀开,进来一名斥候,单膝跪地单手抚胸,低头说道:“禀报大人,那两队人马有消息了,他们……都被……消灭了。”斥候的声音初时极为洪亮,可说着说着越来越低,最后的几个字更是像蚊子叫一般。   “什么?”千户霍然站起,蒲扇像飞斧一般劈头盖脸的砸去,“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是!”斥候脸上挨了一下,心中更是惊恐,结结巴巴地回道:“负责山阳镇方向的斥候正好在路上碰到了阿赤儿大人,据大人所言,他的百人队因为中了诡计,已经全军覆没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交战的详情阿赤儿大人不肯细说,还交代了替他向大人回禀一声,说是直接去寿春城向大督帅当面请罪去了。”   “混账!仗着大督帅的宠信,竟敢无视本将!哼!我苏克葛也不是那么好想与的!……那格纳儿那队呢?也是中了诡计?”   “不……不是……不……不……是不知道,只知道格纳儿大人原本是去劫掠油山镇的,可是……可是路过一个叫刘家屯的村子时,被村里的村民……击败的……”   苏克葛大怒,哇哇大叫:“混账中的混账!草原勇士横行天下,居然会被汉人泥腿子击败?还是路过被击败?到底他娘的谁劫掠谁?格纳儿人呢?老子要砍了他的脑袋!”   众将唯唯诺诺,心中却想:你这祖宗庇荫的无能之辈,痴肥若斯,马载不动,也配说甚么草原勇士?   斥候咽一口唾沫,说道:“格纳儿大人……他战死了……人马也尽没了,我们的斥候只走到村外五里便遭到了村民的狙击,死了三个,逃回来一个,据他回报,说是从山上往下望去,战场清晰可见,厮杀痕迹明显,应是在入村的山路上遭到了伏击,而那村子里的兵力约有两百多人。”   “两百多人?”这回苏克葛倒是冷静的出奇,心想:凭借汉人的软弱,莫说是两百人,就是五百人也最多是打败狄骑百人队,要想全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胡人可都是骑兵,打不过想跑还是不难的,这伙泥腿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可小觑啊!想及此处顿时有了决断!   “多哈!”   “在!”走出一个身高九尺、五大三粗的壮汉,踢开粗壮长腿,两步迈到中央,站定后单手抚胸,垂首而立。   “带六个百人队去,务必要将那两百人就地剿灭,一个不留!”   “多哈得令!”   苏克葛初时领兵三千,沿途劫掠略有折损,如今又折了两支百人队,眼下他实有两千六百多人,一下派出去近四分之一的人马,可见对刘家屯的两百人是非常重视的,可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再次命令道:   “乌特尔!”   “在!”   这回走出来的是一个鹰钩鼻子的瘦小竹竿,一对三角眼精光闪闪,配上那一脸的阴霾,让人不禁联想到死尸上空盘旋的秃鹫。   “你和多哈一起去,要小心汉人的阴谋诡计。”   “遵命!”   苏克葛转头吩咐道:“多哈,这次行动你暂受乌特尔节制。”   “好!好!”指挥权被夺,多哈竟没有丝毫不快,反而显得很兴奋,显然是对乌特尔的狡猾多智充满信心。   “格纳儿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若是再败,你们就不用回来了。”苏克葛的声音冷得像凛冽的寒风,两人同时打了一个激灵。   “遵命!请大人放心!”言罢,一大一小宛如胖虎和小夫的两个身影转身出帐。   ※※※   此时,刘家屯正在召开第一次核心会议。地点就在刘枫的那座破房子里。   参加会议的一共八个人。除了刘枫、李德禄、李行云三人之外,还有五人。   会议正式开始之前,众人先是围着刘枫,对他脸上新缝合的伤疤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这个赞一句“更见男儿气概”,那个夸一声“豪气尽显于此”,直把那条伤疤说的犹如画龙点睛之笔,好似此疤一留,立即化腐朽为神奇,让刘枫中等水平的容貌凭空上升了两三个档次。   刘枫听着郁闷不已,自己原来真的那么丑么?其中叫嚣最凶的,便是刘枫熟悉的罗三叔。   罗三叔在重新自我介绍的时候特地解释了一下,他并非排行第三,事实上,他的名字就叫罗三叔。   刘枫听后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名字!”太霸气了,便是皇帝见了他,也得叫上一声“三叔”!   此刻霸气外露的罗三叔正在介绍自己的队伍。   “刘家屯共有青壮力量240名,其中的200名是逐寇军最精锐的骁骑营里挑选出来的青年游骑兵!”   罗三叔一脸骄傲,然后点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已经步入中年了,而剩下的40名,都是老兵之子,末将则是当初老主公任命的领队,前骁骑营副营主,官拜左将军,这边的三位,都是当年的队正,目前,部队由我们四人管带。”   罗三叔开始介绍三位队正,他们分别是甲队队正杨胜飞,乙队队正吴越戈,丙队队正章中奇,他们三个加上罗三叔自己带领的本队,将240名兵士全部纳入了管辖。   最后剩下的一人很特别,刘枫看着这个细眉小眼,三缕鼠须的中年猥琐胖子,越看越眼熟,忽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山阳镇那个请他去烧烤的张大户吗?   得!又被忽悠一回,分明是他想见见自己,才有了当年的那一出,刘枫苦笑。   “属下张大虎,参见主公!”张大虎?张大户!亏你想得出来!   “属下受李军师之命,常驻山阳镇,一则作为刘家屯的前哨,再则负责通过经商打理队伍的财政。”   刘枫了然,原来是财神爷啊!敢情这一次就是你报的信!   见叙完毕,刘枫忽然出神。他盘腿坐地,身子微倾,单手支颐于膝,手指律动,似在撩拨不存在的胡须,另一手敲击膝盖,节奏时快时慢,目光吞吐闪烁,时而变幻似云,时而尖锐如刀,似在苦苦思索着甚么。   众将见他这幅神情,心中略感异样,捉摸片刻猛然惊觉:当年霸王每每沉思大事之时,依稀便是这般神气。   须知霸王刘跃乃是农民出身,后又戎马半生,平日仪态殊无贵气,言行举止更是不屑俗礼。后虽得势封王,坐拥半壁江山,可他仍旧是这般随性惫懒的模样。尤其是在行军打仗之时,无论是沙场野地,还是山岭森林,经常这般无席坐地,支头苦思破敌之策,直似早年务农时坐于田垄稻梗之间。   这一幕,众将在十余年前是见惯了的。不想他父子俩面目酷似,此刻气质也是神似,众人不由心生幻象,仿佛置身霸王帅帐,面前坐的便是霸王本人。   甫动此念,众将心神剧震,相顾惊愕,纷纷整肃衣甲,昂首挺立,神情庄严,原本淡淡的懒散气一扫而空。   时过良久,刘枫忽而一笑,说道:“各位这十多年来实在是辛苦了,接下来的事就请放心的交给我吧,刘枫绝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众人见他说得客气,分别谦虚几句。   待重新安静下来,刘枫脸色一肃,话锋变道:“抗胡逐寇的大业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其中的凶险,只怕说是千难万险也不为过,然我等既已走上了这条路,那是不可能再回头的!”   见众人面色如常,认真听他讲话,他继续说道:“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刘枫心中敬重各位,可各位既然认我为主,那今后就要听从我的命令,若是有什么难处,请现在说出来,想走的我绝不留难,想退的我包办养老,请各位细细思量,我需要一个答案。”   刘枫言罢便闭上了嘴巴,眼观鼻、鼻观心,静候众人回答。   这便是刘枫今天召集这个会议要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集权!   无论自己的血脉有多高贵,心志有多早熟,都难以改变一个事实——他只是一名年仅十三岁的半大娃娃,两个老李固然是看到过自己出手,而其他人却都没见过,心中难免轻视自己,刘枫要做的就是扭转这种现状,就从现在开始。   一阵沉默后,李德禄率先开口:“主公莫要疑虑,今日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赤胆忠心之人,主公但有所命,我等绝无二话!断不会因为主公年幼而有所怠慢!”   “果真如此?”   众人齐齐答道:“旦有所命,无敢不从!”   “好!”刘枫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军师能否为我解惑?”   李德禄微笑道:“主公请吩咐!”   刘枫眯起了眼:“我们的实力,除了眼前的这两百多号人外,还有多少藏着掖着的没有告诉我这个主公呢?”   “额……”李德禄见他神色不善,顿时尴尬了起来,“主公息怒,非是德禄相瞒……只是……”   “刘家屯背后的深山里,应该还有一寨吧?”刘枫不等李德禄说完,便接口道:“规模应该不小,至少可以轻松容纳得下村子里的妇孺,驻扎的兵力应该不会太多,应该在五百到八百左右……不然仅靠现有的两百多人最多击败狄骑骑百人队,想要在这个相对开阔的小山谷里用步兵全歼骑兵,若非鬼谋奇计,那至少得有个八到十倍的兵力。”   “再加上……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让我们从容调来援兵,同时还卑鄙地出卖假情报误导对方,让他们在中途转向改走狭窄的山路,最终陷入包围……嗯……让我想想……这个人,应该就是我们的财神爷张大虎吧。”   刘枫说着把眼看他,见其面露惊愕,满意地笑道:“这支部队打完就进山了,一则在参战人数上迷惑对方,另外么,毕竟他们还要对外维持着山贼的名义,不能长时间远离山头,以免被其余山贼乘虚而入端了老窝,……嗯……看来那里的后备兵力也并不充裕……”   此刻,帐内众人一个个嘴张得老大,呆若木鸡,刘枫装模作样地继续说道:“嗯……再让我想想还有没有……”   “哦!对了!岭南那一大一小两支起义军,应该也有一支是我们的人,哦!不对,应该两支都是我们的人!”   刘枫一直在注意观察,见他们眼珠子瞪出眼窝,心下大定:猜对了!   他得意笑道:“他们对外造成互相争斗,不成气候的假象,以减少朝廷围剿的压力,可是听说他们最近越斗越是起劲啊,估计是后勤能够自足了,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吧……虽然是乌合之众,可毕竟有上万的人马,而我们加起来才几百人……尾大不掉啊……”   刘枫转向李行云:“师父,您说过,咱们的实力消耗殆尽了,只怕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看来接了个烂摊子,不好办呐!”   刘枫脸色似笑非笑,说话的语气也是不温不火,可是其中的不满之意却是极为明显。——为了开这次会,他做足了功课,一旦打开了突破口,这样的推理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嘶!”屋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吸气声,随着刘枫的话愈发粗重明显。   三言两语一席话,刘枫把自家的老底掏了个精光,顿时让众人从心底里收起了轻慢之意……   这个半大孩子,原道他只是幸运地继承了老主公的神力,没想到他的思虑竟也是这般缜密。   他真的只有十三岁么?   “主公恕罪!”众人心甘情愿地跪地谢罪。   “你们现在……愿听我号令了么?”   众人再次齐齐答道:“旦有所命,无敢不从!”   刘枫霍然站起,挥手喝道:“好!现在,我要下达第一道命令!”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众将挺胸抱拳,昂首应命:“请主公吩咐!”   “传令各部,立即备战,明天一早我们要大干一场!”   “遵命!……额?明天?”众人尽皆变色。   刘枫笑眯眯地问道:“莫非……已经有人传令,打点行装,今晚要连夜进山啦?”   “额……是……是末将下的命令……”罗三叔心中暗叫“这番苦也!”,却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一脑门子汗道:“我们灭了狄骑百人队,料想鞑子必然会来报复,故而……”   “住口!”刘枫勃然变色,凛然喝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公?哼!难道霸王麾下,尽是些不尊军令、自说自话之辈么?”   此言一出,罗三叔瞬间满面血红,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瞪着刘枫。整个人的气势大变,哪里还有半分邻家大叔的模样,宛如猛虎出闸,利剑出鞘,隐隐透出血腥气。这是久历生死、身经百战的统军大将特有的虎威。   刘枫毫不示弱,争锋相对的瞪了回去。   虽然年轻,可他前世是军人,杀过人也带过兵,后又成为帮会首脑,手上百多条人命,手下数万名马仔,两代龙头被他搞死一个,架空一个,玩弄股掌之间。东南亚某些小国的元首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声“枫爷”。   久居人上者不必故意做作,一举一动,一个眼神,自然显露出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并不比罗三叔弱上半分,加之此刻,他身为人主,以尊临卑,以正克谬,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竟是稳稳占据上风。   良久,罗三叔终于冷静了下来,没办法啊,打又打不得,说更说不过,这回的确是自己理亏……罢了罢了,他一咬牙,啪地再次跪了下来。   “末将知罪!请主公责罚!”   “念你初犯,罚二十军棍,十日后执行!”   “莫要十日,末将情愿今日便罚!”   “我说十日就是十日,再加十棍!”   “……是!”罗三叔心里那个郁闷……   众将相顾骇然,这罗三叔可不简单,除了大叛徒、大汉奸屠天煜以外,他可是当年霸王麾下二十八宿将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了,军中威望辈分极高,历来有些跋扈,如今被小主公三言两语收拾了,竟是乖乖领了责罚。   有此榜样,众人气为之夺,眉宇间不由带出几分恭谨小心,再不复初时傲气模样。   李德禄与李行云对视一眼,莞尔不语。   刘枫面露傲色,心下却在苦笑,没办法啊,虽然有更加温和的做法,可是他没时间了,必须立即收拢兵权,否则他的一系列后续计划都将成为泡影,而这一切,都要从摆平这些老兵痞做起,至于面服心不服,那不打紧,等这一战打完,心,自然就服了。   “好!言归正传!现在我开始布置任务!” 第十五章 【口气不小】   刘枫目视众人,朗声喝道:“众将听令!”   众人齐声应道:“在!”   “杨胜飞”!   “末将在!”回答的是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现在还不到三十,可见他当初被选中时有多年轻,年纪轻轻竟然就能做到甲队的队正,那必然是有真本事的,年轻加有本事,那不就是天才吗?   刘枫看了看他,隐约记得此人住在村子的东头,平日深居简出,没啥太深的印象,基本上都没说上过话。适才罗三叔曾经介绍过,这个杨胜飞是队伍里除了他以外武艺最高的,惯使一支铁脊点钢枪,更有一手投枪的绝活,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考虑到他的年龄,应该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你带领甲队和本队两部人马去村子背后的山林里割草!然后就地挖出炕坑将杂草焚烧成灰,用布袋装好,天黑之前至少准备一百包草灰!完成后不准休息,带上人马连夜赶赴五里外的饮马溪上游一里处,到达后还是不准休息,通宵伐木,要挑中等粗细的,按照五尺为一段截成木桩,至少准备两百根!黎明之前完成!这一夜下来,你们将是最辛苦的,明日你这两队人马不需要参加战斗了!”   “是!”杨胜飞口中答应,可却和众人一起心里直犯嘀咕,一共才两百多人,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有一百多人不参战了,敢情你这一仗光靠剩下来的那一百多人就够了吗?   ——有了罗三叔的前车之鉴,这回大家都学聪明了,嘴巴闭得牢牢的。   “吴越戈!”   “越戈在!”来的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巨汉,身高目测都要超过九尺半,之前进屋的时候这家伙几乎被洞口卡住,差点没挤进来,一看就是善使重兵器的体格,一问之下果然用得是一柄长柄巨斧。   这人刘枫是熟悉的,乃是村子里的屠户,时不时地借着帮忙的名义揩刘枫猎物的油,平日里说话咋咋呼呼,一开口半个村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人五官巨丑,面目狰狞,肤色更是黑得出奇,好像刚从灶膛里面爬出来一样。这一开口说话,露出的牙齿显得格外的洁白,让刘枫在心里忍不住赞上一声:没有蛀牙!   “你带领乙队将胡人的尸体搬至村北五里处的下马坡集中堆放,然后就在山林子里抓鸟,要活的!不得少于三十只,越多越好!也是天黑前完成!完成后赶去饮马溪与章中奇汇合,他干什么你也干什么!”   “是!”   “章中奇!”   “在!”这次应命的是个目光冰冷的精瘦中年人,按照刘枫的眼光,这个章中奇的身材,实在是有点畸形,中等偏瘦的体格,可双臂却粗得令人发指,这种手臂长在吴越戈身上还差不多,与章中奇相配就显得极不协调。   这人刘枫压根就从没见过,估计是比那杨胜飞更加深居简出,端的是个生人勿近的冷面人。   据说他是队伍里的箭术教头,凭着那双畸形的手臂,居然开得了五石重的金属复合弓,一手五星连珠箭,就是胡人哲别见了也要竖起大拇指,赞上一声好。   “你带领丙队去下马坡西面的饮马溪做些手脚,具体方法我一会单独告诉你,今晚子时之前必须完成!完成之后原地宿营!明日一战,你是主力!”   “是!”   “军师!”   “主公有何吩咐?”   “请军师走一遭,去把山里的弟兄们带出来,到刘家屯汇合待命!”   众人先是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你打的是后备兵力的主意!接着又是齐齐地叹了一口气,主公啊,只怕你是要失望了。   李德禄心里思量一下措辞,委婉的说道:“主公有所不知!那山寨离得可不近,这一来一回要一天半的时间,他们只怕是赶不上明天的那场仗了。”   “无妨,让他们来是别有用处,明天那种小场面靠我们自己就够了。”   众人心里再次嘀咕,明天场面小?你口气倒是不小!可有罗三叔倒霉在前,谁也没心思跳出来触这个霉头。   “另外,请军师再去准备几座营帐、几面旗帜,我要让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都知道知道,不听命于我照样得为我所用!”   “请主公放心!”旁人听了未曾明白,可李德禄的那对小眼睛顿时精光连闪。   “师父!”   “主公请讲!”   “请师父带领一队斥候立即动身,前往大剑锋顶,居高临下密切关注山阳镇的动静,若有军队驻扎,可派斥候将敌军规模构成回报于我,待明日清晨敌军开拔时,便以全速赶回来报信,师父您轻功好,脚程最快,这件辛苦活就拜托您啦!应该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呵呵,主公这还是头一次对为师那么客气,为师哪敢推辞啊?”李行云捻须微笑着答应了。   刘枫对老人家还是很客气的,抓住罗三叔这个负面典型就够了,打击面不宜过大,咱不能自绝于人民不是?尊老爱幼打中年嘛!   “张大虎!”   “属下在!”   “今晚儿杀猪宰羊,分送至各个任务地点,让将士们吃得饱饱的,明天好有力气杀鞑子!”   “是!”   “最后,全体都有,给我挑选出二十名武艺高强胆子肥的兵士,要真正的胆大包天!要鬼门关前散过步,死人堆里打过滚的那种!让他们在后院集合,听我调用。”   “是!”众人齐齐唱诺。   “好了,大家都分头办吧,散会!”   “啊?散会?”罗三叔又不干了,人人都有任务,自己可好,身为大将本部人马被划走了不说,自己更是成了待业中年,主公难道是这么小气的人么?不就是顶了他两句,瞪了他两眼么,不至于就故意排挤自己吧?   这一切,都清楚地写在那张表情如云彩般变幻莫测的老脸上,让看得人都不禁莞尔。   “主公!这个……末将有话要说!”这回老罗是学乖了,有事先打报告!   “三叔请讲!”刘枫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主公,末将还未分配到任务!”罗三叔委屈的像个被老师漏发糖果的小女孩。   “漏了谁也漏不了三叔啊?我要交给你的任务是最为重要的,别人的任务都是为了眼前,可你的任务却是为了谋长远,而且任务的难度比起旁人来只高不低,我只是担心三叔上了年纪,怕是力不从心啊……”   这下罗三叔急了,他再次不顾尊卑,“唰”地一下伸出一根手指,以极快的速度在李行云和李德禄的鼻尖做着往返运动,生生带出片片残影。   “这两个老货都过七十了,我才三十八,主公如何嫌我老了?”   “呵呵,三叔果然豪气!好吧!那我就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可莫要推辞。”   “决不推辞!”   “好!罗三叔!”   “末将在!”   “你负责在明天天亮以前……教会我骑马!”   “啊?”   众人再也忍不住,一个个鼓着腮帮子争先恐后地往外钻,一着急,壮硕的吴越戈顿时卡在了洞口,大伙儿忍不住在屋里就笑开了。   笑归笑,可此时的众人已经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千万别得罪这个年轻的主公,否则绝没好日子过!惨遭调戏的罗三就是榜样!   众人分头行事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了,连罗三叔也苦着一张脸出去牵马了。   屋里只剩下刘枫默默地站着,他皱着眉头喃喃道:“好像还缺点什么,可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找去呢?”   忽闻门外有人禀报:“主公,村外来一伙男女,有数十人之多,拉了六辆大车,还带了数十匹战马,为首之人自称名叫白岳,说是应李道长之邀,前来投奔。”   好!想什么来什么,这回啊~齐活啦!   刘枫大喜:“快快有请!不!我亲自过去!”   ※※※   此时,刘家屯的村门口,白岳等人正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刘家屯还是土匪窝啊?不见农夫但见武夫,不拿锄头全拿刀枪,没有粮垛只有尸山!   瞧瞧人家的穿戴!   头上戴的是镔铁雁翎盔,身上穿的是铁片半身甲,背后挂的是兽面鸳形盾,腰里别的是缳首大横刀,手上握的是红缨点钢枪,肩上挎的是蛇脊毒龙弓,壶里插的是四齿狼牙箭,腰上系的是豹纹兽皮带,脚上蹬的是云头鹿皮靴。   那身装备竟然比鞑子骑兵还要精良得多!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布衣,两把大刀片子,那简直就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这是什么世道啊?难不成这一伙是前朝的御林军吗?这个刘枫到底是什么来头?   再瞧瞧人家在干吗!   只见一队兵士像抡大米一样,扛着一具具胡人死尸,谈笑风生地从众人身边经过,有说有笑地渐渐走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采办完年货回家过年呢!   那豪迈爽朗的笑声,那坚定洒脱的步伐,那从容淡定的模样……简直是……太霸气外喷了!   想到昨夜被胡人包围攻打时的狼狈窘境,一行人全都感到了深深的自卑,同时又不免佩服白岳独具慧眼,目光毒辣!个别立场不坚的此时也免不了激动难耐,深恨自己白长了一对眼睛。   那些刚刚经历过密室监禁,安全感严重不足的年轻女孩们更是看得两眼直冒星星。   什么风流才子?俊俏书生?玉面郎君?都给老娘死一边儿去!老娘要的就是这样威武霸气的纯爷们儿!一个个儿的,恨不得冲上去随便逮上一个,拖回去就拜堂成亲!实在是太男人了!太有安全感了!   “老白!看来弟兄们这次是来对了!听你的果然没错!”   说话的叫贺雄,是这伙人的二把手,一身武艺比起白岳还要高上一筹,善使一对精钢短戟,他的模样长得也和短戟一样,又短又凶狠!   此人与白岳是结义兄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当过镖师,搞过漕运,甚至还干过马匪,最后一起应聘做了护院,两人三十多年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彼此之间是过命的交情。   “他们应该是正规军出身!那种气势,那种杀性,错不了的!”白岳的心里也是颇为激动的,毕竟此行关系到大伙儿未来的出路,他作为提议人,免不了压力很大。眼见对方军容严整,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行云真人诚不欺我!   “不止如此!你听没听见,通报的兵士称呼刘枫什么?”贺雄一脸兴奋,搓手说道:“不是大首领,不是大当家的,不是寨主,而是……主公!这个称呼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吗?这个刘枫,只怕是志向不小啊!”   “正该如此!别看咱那晚杀得起劲,可真正被我们干掉的鞑子才多少个?不到四十个!那可是个百人队啊,剩下的人呢?难道都自己抹脖子了不成?我们当时是三十三人而刘枫手上有几人?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就敢干百人队,还真的就这么干掉了,就冲那胆识,那气魄,那谋略,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反正换了是我,不要说做了,连想都不敢去想。”   “嗯!白老大这话在理”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   正聊着呢,却见村子里奔出一人,口中喊着“白大哥”,不是刘枫是谁?   众人正要上前打招呼,可一照面,见他脸上那道已经缝合但依然可怕的伤口,顿时吓了一跳。   “额……刘兄弟,你的脸……”   一提起那道伤疤,刘枫顿时一黯,简单地将事情经过诉说一番后,众人全都义愤填膺,却又惋惜不已……姑娘们同病相怜,更是难过得流下眼泪来。   “刘兄弟,莫要难过,这个场子咱们迟早得讨回来!”贺雄大大咧咧的拍着刘枫的肩膀,一股子匪气从骨子里哗哗地往外冒。   “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只是不知各位大哥可愿出手相助?”   若是半路上碰到刘枫,两人估计也就是勾着他肩膀,大大咧咧地说一声“弟兄们今后可就跟着你混饭吃啦”。可如今看过了刘枫手上的实力,那情况就完全两样了。   白岳和贺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跪了下来,后面的众人,甚至包括那些被救的女孩们也是跟着跪下,男男女女竟是铺了一地。   “我等愿效犬马之劳!”这一嗓子男女合唱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刘枫这两天被人跪的已经有点麻木,甚至是有点习惯了,感觉良好!   “能得各位壮士……额……好汉……额……还有姑娘们相助,刘枫幸甚!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因为有了众多女孩的加盟,刘枫一时倒有些结巴了。   “主公!这六车都是那吴员外的家产,再加上鞑子们之前从山阳镇百姓那里掠夺的,能带走的都在这里了,还有那些鞑子死鬼留下的若干军械和五十匹战马,请主公收下!”   刘枫连连摆手:“这是兄弟们用命博来的,刘枫绝不能要!”   “主公莫要推辞!前日一战,主公出力最多,功劳自然最大,我们的命都是主公救的,这些战利品理应归于主公,更何况如今正是养兵用钱之际,这些许财物,权当是我等投效麾下的觐见之礼!来日我等有了战功,主公再赏赐回来便是!”   “那刘枫就却之不恭了!”刘枫要干很多事,没有一件离得开钱,他们执意要给,那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   刘枫一瞥眼,忽觉这伙人的人数有点偏多,问道:“咦?怎么人数还多了呢?”   原先护院们剩下三十人,再加十七位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年轻姑娘,一共也就四十七个。可现在一细看,竟然有八十多人,这多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嗨!刘兄……额……主公有所不知,这些是那汉奸吴员外的妻妾家人,以及家丁丫鬟厨子马夫之类的,看我们要走,他们就非得一路跟来,一共三十八人,如何处置,主公你来定夺吧。”   贺雄急吼吼的说道,仿佛着急要甩了这个大包袱似的。   “啊?还有这种事?”又不是买牙刷送牙膏,捆绑销售吗?刘枫心里直犯嘀咕。   殊不知乱世之下,升斗小民挣扎求生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找一座靠山,傍一株大树,虽然牺牲自由,但却换一个安稳,若是遇上了好主人,那小日子过得也是挺滋润的,比饿死或者被劫杀强得多了去了。   看见刘枫向他们望来,这伙人急忙再次跪下匍匐在地,口中说道:“请主人开恩收留!”   他们自知不是战士,对刘枫的事业没有什么帮助,是以不敢以家臣自居,能做个家仆就不错了,反正他们大多数原先干的也是伺候人的活儿,感觉没啥不正常的。   至于那些吴员外的妻妾们,则很自觉的接受了自己身为战利品的新身份。   看着眼前面露惶恐、局促不安的男男女女,刘枫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已经夺了人家的家产,再往外赶人那实在是说不过去。算了,不就是多几十张嘴吃饭吗?   “各位既然信得过我刘枫,那便留下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这边可不养闲人,我不管你以前是夫人还是小姐,是家奴还是丫鬟,在我这里都是一视同仁!要吃饭可以,但却是要干活的!”   刘枫说完,回头叫来一个兵士,吩咐道:“带他们找张大虎,就说我说的,让他安排些合适的活计给他们干。”   “是!主公!”那兵士诺了一声,带着一众男女千恩万谢地去了。   刘枫转过身来,对白岳和贺雄说道:“各位新到,原该好好休息,可大战在即,正有一项任务需要各位出力,少不得要让大家再辛苦一回,实在是抱歉了。”   两人对视一眼,白岳豪迈笑道:“主公说哪里话?我们来此就是要跟着你杀鞑子的!如何怕得辛苦?请主公先安排了这些姑娘们,我们这就启程!”   “不!这项任务也需要各位姑娘们一起执行,缺了她们不行,或者说她们才是这个任务的关键!……其中也许有些危险,但刘枫保你们不伤分毫,各位若是信得过刘枫,便请不吝相助!”刘枫转过身,面向那群面露讶色的女孩们,一鞠到底。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说不怕那怎么可能?   可是她们想到了刘枫的救命之恩,想到了刘枫的神勇无敌,想到了刘枫的智计百出,更想到了胡人的残暴,想到了家人的惨死……   众女柳眉一竖,粉拳一握,银牙一咬,小脚一跺,齐齐娇声呼道:“你说!我们干!” 第十六章 【计中之计】   黎明时分,乌特尔跨骑骏马之上,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前方苍莽群山。   旭日的微光均匀地撒在大片的山林之上,仿佛是一汪浮动的绿色海洋,虽是深秋之际,可山树常青,入眼之处仍是一片郁郁葱葱。   山林的最前端,微微露出缺口,那是一条山间小道。须臾之后,他就将从这里进兵,走上两个时辰的山路,翻过眼前的这座山峰,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那个叫作刘家屯的小山村,去会一会那个未知的敌人。   默然回首,六百名骑兵持刀挎弓端坐马上,人无声,马无嘶,天地间一片肃杀。   今日这一战,恐怕会是一场苦战!   乌特尔的心情颇为沉重。昨天夜里,他曾经查看了山阳镇留下的交战痕迹,塞满尸体的细小胡同让他看得头皮发麻,还有那根葬送二十五名兵士的撞木,更是匪夷所思,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想了一夜,仍然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交战另一方到底有多少人,他也无法准确判断,这让一贯以智将自居的他无法接受。   阿赤儿败得不冤枉,对手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隐隐感觉,打败阿赤儿的人就在前方,而自己呢?究竟是捕杀狐狸的猎人?还是狐狸眼中觊觎的山鸡呢?   他渐渐产生不祥的预感,如果可以选择,他情愿不打这没有把握的一仗,可他却不能这么做。   如果退缩了,那该如何向苏克葛交代?甚至多哈那一关只怕也是过不去的,虽然他以自己的智慧得到了苏克葛的重用,可毕竟……他只是个汉胡混血的杂种。   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战!   乌特尔深吸一口气,辰时清新的空气让他精神一爽。他缓缓抬起右手,停顿瞬间,猛然向前一挥:“进山!”   “进——山!”身边的多哈大声重复了他的命令,声音远远地传开,惊起了片片飞鸟。   随着一声令下,六百名骑兵依次排成有序的队列,缓缓开进窄小的山口,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山顶,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闪而没。   一个半时辰过去,山路虽然崎岖难行,可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这让乌特尔紧张的心渐渐松弛下来。   可是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每隔一刻,他便要派出一波斥候,像四面八方探去,确保不踏入对方的陷阱。   眼前就是最后一处险阻了,乌特尔望着左侧那个叫做下马坡的小山崖。此处虽然山势不高,但沿路的一面却极为陡峭,想要从山下攻上山去几乎不可能。   忽然他眼神一紧,前方的山路上,赫然侧翻着一辆大车,路边滚着一个车轱辘,车上的货物摔散了开来,金锭子、银裸子散落一地。   只见几个彪壮的汉子正蹲在地上,扒拉着金银往布袋子里猛装,前方百步距离,更有五辆一模一样的大车,正以蜗速前进,随行的队伍仅有五六十人。   凝神望去,众狼齐齐吞了一口口水。那是十几二十个年轻女人,那婀娜的身段,摇摆的腰肢,白嫩的皮肤……   几个汉子忽然抬头,看见胡人的队伍,大惊失色,金银也不要了,甩下布袋没命地往前奔,口中大呼小叫,引发了一阵大乱。   一时间,男人的惊呼怒骂,女人的尖叫哭喊响成一片,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鞑子来啦!快逃啊!”   整支车队就像是赛车手看见了信号灯由红转绿,同时加足马力,将蜗速提升到了龟速,渐渐远离视线。   “哈,定是山阳镇上的大户想要逃走!”多哈大喜,两眼冒着绿光,恨不得一步跨到面前,将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一口吞下肚去。   思及此处,他如何忍耐得住?“弟兄们,加快速度,给我追上去!”   骑兵们就等他这句话了,打马的呼喝声接连响起,整个队伍渐渐动了起来,眼看就要加速冲出。   正在这时,“站住!谁也不许追!”   却是乌特尔在大声喝令,队伍立刻停了下来。   大伙儿眼巴巴望着他,可他丝毫不为所动,整整一刻钟的时间,乌特尔仍然没有发出追击命令,只是坐在马上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待。   ※※※   远处密林里……   “没有追来吗?”刘枫喃喃自语,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冷笑,配上那恐怖的伤疤,显得格外诡异。   “看来是赌对了!”笑意愈发地浓重起来。   “通知白岳,任务完成,让他们到指定地点待命!”   “传令下去,执行第二步计划。”   “是!”   ※※※   山道上……   “乌特尔兄弟!为何不追?你还在等啥?”多哈终于忍不住问道。   “来了!”乌特尔话音方落,背后山梁上忽然响起马蹄声,稍顷,一骑战马从山坡上迤逦而下,蹄声踏踏,径直向着乌特尔驰来,那是一骑探马。   “禀报大人,属下已查探完毕,对面崖上并无伏兵!”那斥候很肯定的给出了他期盼已久的答案,虽然那答案和他预期的截然相反。   “嗯?”乌特尔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居然没有?下马坡乃是沿途最后一处可以伏兵的所在,过了此处山势便缓了,那就是骑兵的天下。   前面的那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诱敌之计,只是也做得太明显了,明显得有点反常了。如此拙劣的计谋,实在是配不上那个狡猾的狐狸。   难道那人不在此处?还是说那伙敌人已经放弃了村子要退进深山,所以牺牲这支车队作为缓兵之计?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好事,劫了前面的那支车队,然后再兜上一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交差了。   想及此处,他抬起了右手便要命令队伍开始追击,目光无意中掠过左侧山崖下的那片密林,忽然发现一群飞鸟正从林中惊起!   “嗯?空山寂寂,惊鸟出林,有古怪!”乌特尔的右手顿时停在了空中。   莫非?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看了看周围的山林,心中一动。   “你,爬到那棵树上去,看看那边的林子里面可有异常?”乌特尔指着右侧一棵十丈高的乔木向那名斥候命令道。那是一株南岭栲,是岭南群山里最常见的大型树种。   斥候应了一声,转身奔到树下,“呸呸”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蹭蹭蹭的就上了树。   须臾之后,他溜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奔回来,“大人大人!确有伏兵!那山崖下挖了坑道,里面尽是伏兵!至少有一百多人!”   “果真?莫要看错!”乌特尔也激动了起来。   “绝没有看错,他们个个铁甲铁盔,背挎长弓,手持钢刀!”   乌特尔沉思了一会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他们动?想清楚了再回答!”   “回禀大人,虽然幅度很小,可属下看得真切,他们的确是挪动过的!”   “好!原来竟是计中计!灯下影!眼前黑!我终于明白了!这厮果然奸诈!”   乌特尔心中阴霾尽去,他终于找回智珠在握的熟悉感觉。可能是压抑太久,他忽然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   “乌特尔兄弟,你明白啥了?”多哈依然是个合格的棒槌模样。   “我明白格纳儿是怎么败的了!”乌特尔现在的心情特好,非常难得地有兴致给多哈上起了课。   “来,你来看,此处乃是险要地形,一旦占据山崖居高临下乱箭射下,我等必败无疑。因此,我只顾着留意山崖上是否伏兵,可那狡猾的狐狸,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伏兵设在山崖下方,因为山崖向外突出,反而像是盖子一般成了他们的掩护,所以斥候在山崖上无法发现他们,其实他们一直就在斥候的正下方!”   “可他们放弃了山崖,躲在下面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伏兵崖上固然能够击退我等,但也仅仅只是击退而已,想要全歼那是千难万难,更何况此计太过浅显,易被识破。”   乌特尔越说眼睛越亮,“但若伏兵崖下,那就不同了,让人难以想到,一旦我们确认崖上安全,就会放心追赶过去,此时他们继续蛰伏,放我们通过,若我所料没错,对面一定另有极厉害的安排,或强兵挡道,或陷阱困敌,甚至巨木塞路,一旦队伍被迫停下,伏兵再骤而杀出,截住我等退路,在这狭窄山路上前后夹击我等。”   乌特尔回顾左右茂密的山林,继续说道:“在这种要距离没有距离,要空间没有空间的复杂而狭窄的地形里,我们的骑兵转向不便,施展不开,远不如他们的步兵管用!对方兵力虽然不多,可却是占尽地利,而我等虽众,却是首尾难顾,加上挤作一堆,对方前后一堵,两边放箭,我等死无葬地矣!”   他摸着下巴接着说道:“这伙人装备精良,绝非寻常村夫,真要这样打起来,我们绝讨不了好!想必格纳儿一定就是中了此计,才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一骑都没能逃出来!”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乌特尔惊叹道:“这个家伙胃口很大啊,吃了格纳儿的人马还嫌不够,还要故技重施,他这是想把我们也全都吃掉啊!哼哼!只可惜人算不如天上,如此奇谋却被那些惊鸟给露出了破绽!”   多哈摩拳擦掌,“啊?那我们如何破敌?”   乌特尔狞笑说道:“哼,伏兵么?没被发现的才叫伏兵,一旦发现了,那还叫伏兵吗?既然他爪子伸了出来,那就一刀斩断它!他们一共就两百多号人,没了这一百多,他在前面布置得再好也翻不了天去!”   “好!我这就带人杀过去!”多哈挥了挥手上的精钢狼牙棒,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不可!”乌特尔急忙拦住了,“对方装备精良,定是精锐之士,贸然上去,他们陷于绝地必然狗急跳墙,我们只怕会陷入苦战,便是胜了,也是惨胜,得不偿失!”   “要不我们放火烧他们?”多哈弱弱地问道。   乌特尔冷着脸道:“更不可!他们伏于坑道,我等立于林间,一把火烧将起来,我们肯定比他们死得快!”   “额……”多哈闻言咋舌,缩了缩头不敢做声。   乌特尔不再理睬多哈,转而询问那名斥候:“我问你,你刚才是如何攀上那山崖的?”。   “从山崖西面绕上去的,那儿有一道短坡,短坡后头是一条山涧溪流,从河滩上走,便能绕到山崖后面,那里山势缓,可以攀登上崖!只是那道短坡较为陡峭,马匹无法上去,我是将马停在坡下,徒步翻爬过去的,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可至崖顶。”   乌特尔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好!此战你立了大功!回去后赏你五十贯钱!”   “谢大人!”斥候兴高采烈,得意忘形地说道:“要是再加个汉人女奴那就更美了!”   汉人女奴贱得很,只值五贯钱,平日喝酒赌钱,随手就输出去了,一点儿不带心疼的。大人五十贯都赏了,还会差这点儿钱?他也就是凑个趣而已,在他的想象中,大人定会哈哈大笑,爽快答应,拍着他肩膀说上一句:“好好干!本将是赏罚分明的!”对!定会如此!   然而,乌特尔闻言瞬间变色,回手就是一马鞭,斥候掩面惨叫跌落马下,手放下时,脸上多了条鲜红血痕。他哼哼唧唧抬起头,迎上两道刺刀般冰冷的目光,直看得他魂飞魄散,心中暗骂自己:完了完了,我咋忘了呢,他是个混血的杂种……这下犯了忌讳,我命休矣!   “好了好了!乌特尔兄弟,别跟个小兵一般见识!”多哈探头过来打圆场,他是急着干掉伏兵好去追车队,那些妖妖娆娆的小娘子让他始终难以忘怀。   乌特尔徐徐收回目光,多哈赶紧一脸讨好地问:“如何破敌?可有办法了么?”   “当然有办法!”乌特尔一对三角眼杀机闪烁,“他不是伏兵崖下吗?好啊!那我们就去崖顶,推下巨石,他们不是挖了坑吗?那石头自然就会往坑里滚,等他们被滚石给逼出来后,哼哼!……双方便是攻守互异之势,他们就是儿郎们的活靶子了!” 第十七章 【我收下了】   下马坡山崖下的密林里,整整齐齐地第次排着三道平行的壕沟,里面趴满了披坚执锐的兵士。边上的草丛里藏着十多只打开了的竹筐子,里面沾满了鸟粪。   此时此地,尽管占据了头排头座的好位置,可一身披挂穿戴整齐,如同一座倒塌的铁塔般匍匐在地的吴越戈还是愁眉苦脸,露出一副爹死娘改嫁的惨淡表情。   一双掌宽如扇面,指粗似鼓槌的大手,正在尽情地搓弄一张无辜的枫叶,它惨遭蹂躏的唯一罪名,便是名字里也有个“枫”字。   “要真正的胆大包天!要鬼门关前散过步,死人堆里打过滚的那种!”刘枫布置任务时的激昂话语依然回荡在耳边。“主公说的不就是我老吴吗?”当时的吴越戈听得兽血沸腾,大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主公。   为了“士为知己者死”,吴越戈不惜将乙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了丙队的章中奇,以普通一兵的身份毅然报名参加了“敢死队”,结果……   现在的吴越戈悔得肠子都青了,可仔细想来,主公可没有说谎,现在不正是“在死人堆里打滚”吗?   想及此处,吴越戈转头向左边看去,五名他分管的“兵士”正对着他翻着死鱼眼,吐着长舌头……   “真他娘的晦气!”吴越戈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可骂归骂,任务还是要完成的。他用力扯动手上缠着的麻绳,五具死尸顿时一阵抽动。随着他这一扯,其余的敢死队员们也纷纷扯了起来。一时间,百具死尸一起蠕动起来。   “活人装死人见过,可死人装活人还真他娘的头一遭!都已经一个时辰了,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吴越戈又将脸转到了右侧,那里趴着的便是此行的罪魁祸首:刘枫。   此时,刘枫正趴在坑边上,像一只被提着脖颈的鹅,探头向外张望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郁。   只听一个爽朗的声音从林子外传来:“儿郎们,还有五里地便要到达刘家屯啦,大伙儿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养足了精神一会儿杀他娘的啊!”随之而来的是“嗷!”的一阵山呼响应。   “一个时辰?竟然还要在这臭气熏天的鬼地方再趴上一个时辰?”   刘枫的命令是“装到胡人走为止”,吴越戈一时难忍,砂锅大的拳头狠砸泥地,无意中扯动五名“部下”,于是,一百具死尸再次蠕动了起来。   “好了,不用再装了,胡人走了!”刘枫爬回坑里,脸上尽是灿烂笑容,“让弟兄们都起来,我们准备动手!”   ※※※   饮马溪西岸。   斥候心虚胆颤,带着血痕的面孔尽是殷勤献媚之色,候在主将耳边轻声说道:“大人,就是前面的那片河滩,绕过了那儿,便是山崖的东坡了。”   乌特尔抬眼望去,百步开外的溪流由北向南,如一条白色的丝带般宽蜿蜒而去,直至视线的尽头。   溪宽七丈有余,水流虽然湍急,但却并不深,甚至露出几块较大的礁石,估计只到人膝盖的位置。   溪流西侧的长条状滩涂面积不大,也就数十丈见方,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静静悄悄地随风轻摇,宁静而雅致,竟是一处山水相依之所、风景怡人之地。   由于下达了禁声令,乌特尔没有大声呼喝,他回望身后,五百五十名狄兵屏息静气,宛如蓄势待发的群狼。——为免被对方败兵所趁,他特意留了五十人看守马匹。   他缓缓举起弯刀,用力前劈,队伍齐齐动了起来,众狄兵提着刀,挎着弓,背着箭,猫着腰,一路小跑,无声而迅捷地进入滩涂。   ※※※   对岸,距离溪流一百五十步处,如果有人从天空中向下俯瞰,就会惊讶地发现:茂密的山林成了赖利头,明显地秃了好几块,彼此间隔约三十步呈一条直线分布。   其中的几块彻底秃了,只留下数十个树桩子,而最大的凹缺处似乎还有救,那里的百余株南岭栲没被砍断,而是被人恶作剧一般整个拉弯了下来,用木榫子钉死在地上,形成一个个诡异的弧度。   所有的树尖上都绑上了绳索,绳索拴着一个个箩筐,箩筐里则摆放着米袋大小的一只只布袋,布袋上划开了十余道四分之一尺长的口子。   百余棵树仅中央一株得以幸免,它的树干依然挺直,只是树梢上却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背负长剑的道士。   他背手稳立枝头,在茂密枝叶的掩盖下与树枝一起律动,一身灰白道袍双袖鼓风,下摆飞飘,咧咧作响,竟给人一种神仙中人的错觉。   道人的下方,百名射手排列着三排,人人身着布衣,手持蛇脊毒龙弓。在方阵的最前端,站着一名冷冰冰的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弓,正是丙队队正章中奇。   一百零一人如同雕像般默默静立,无声无息,仿佛已与这山林融为了一体。   顺着道人静如止水的目光,穿越百十步距离的山林,跨过二十步宽的溪水,可以清晰的望见,对面滩涂上黑色巨虫般缓缓蠕动的队伍。   距离二十丈,十丈,五丈,进入了!道人缓缓抽出长剑,剑尖直至青天。   距离队尾进入还有二十丈,十丈,五丈,进入了,就是现在!长剑瞬间劈落,锋锐遥指前方。   与此同时,一声清亮高昂的声音瞬时响起:“放!”   山林里瞬间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噼啪”声,山林的秃头症最大的一块,在这个瞬间不治而愈。   百余黑点瞬间升空,拖着淡淡尾烟,向对面滩涂急速飞去,狠狠打在黑色肥虫身上,发出密集的啪哒声。   一时间,滩涂上草灰飞扬,尘烟滚滚,浓嚣缭绕,灰霭茫茫,整个滩涂被完整的覆盖在滚滚灰尘中。   一众狄兵伸手不见五指,慌乱之下互相推搡,拥挤踩踏,顿时乱作一团,大喊大叫:   “敌袭!!”   “娘的!这是什么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好疼,我看不见啦!”   “我的腿!我的腿被砸断啦!”   “啊!那个不长眼的拿刀捅我?”   “我的手,别踩我的……啊!”   “中计矣!镇静!镇静!哦呼、哦呼、哦呼呼!”   霎时间,惊呼声、怒骂声、呼救声、咳嗽声此起彼伏,而那最后的一声则来自乌特尔。   ※※※   对岸,百人箭阵,章中奇挺立阵前,朗声呼道:“正前方,一百八十步,三轮齐射,起!”   百人同呼:“起!!”随着这喊声,百人同时抬起手中的蛇脊毒龙弓,箭支虚搭弓弦。   “开!”   “开!!”百声唱毕,一百张弓如满月般同时张开,箭尖遥指天空,一百支箭头映出大片寒光。   “放!”   “放!放!!放!!!”   三声呐喊一过,只听“嗡”的一声,一百支四齿狼牙箭如同一群离巢的黄蜂,整齐飞射而出,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和冰寒的杀机,划破长空,跨越一百八十步的距离,瞬时飞临敌阵头顶,如雨点般准确落入烟雾之中。   这是汉军弓箭手的标准战法,也就是所谓的“齐射!”   随着箭雨落下,霎时间,近百声临死前的惨嚎如合唱般冲宵而起,可怜狄兵们轻装简行,既无盾牌防身,又没铠甲护体,只能用血肉之躯抵挡箭矢的蹂躏。此刻,他们又是如此密集地挤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乌特尔的身边响起,是一名正在揉搓眼睛的狄兵,被一支羽箭贯穿左掌,自左眼射入,箭头从后脑透出。整个人呆立了一个瞬间,直直倒在乌特尔身上,将他撞翻在地。   几乎在他倒地的同时,那名带路的斥候连忙来扶,大叫:“保护大人!”可眼下如此混乱,谁也顾不上谁了。   这时,又听见破空声响起,第二轮齐射来了。   乌特尔大叫一声,拔出弯刀一刀捅进斥候腹部。斥候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复又抬头,眼神茫然,“大人……你……为什么……”话犹未了,乌特尔扯住他胸襟,将他盖在自己身上,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狠狠射在斥候背上。   “原来是这样……”临死前,斥候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心。   此时,狄兵零星的反击也相继展开,可面对层层迷雾,他们连方向都无法辨清,根本无法瞄准,四面八方胡乱射出去的箭支如鸿飞冥冥,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文明往往不如野蛮强大,但文明永远比野蛮先进,弓箭的制作工艺便是其中之一。   百人箭阵所在之处是精心选取的位置,此处距敌一百八十步,他们可以安心放箭,因为射程上的轻微差距,对面的狄兵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乌特尔倒在地上,紧拽着斥候的尸体,探头大叫:“伏兵在对岸!儿郎们,泅渡过河,杀出条活路来,冲啊!”   狄兵是勇敢的,遭此突然袭击,他们依然保有斗志,齐声喊叫:“拼啦!”“杀过河去!”   穿透浓浓的烟雾可以看见,黑色肥虫瞬间解体,如一滩墨汁般涌入了溪流。   “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上百名率先冲入溪水的狄兵几乎同时倒下,在溪水中痛苦的抱足翻滚,发出阵阵惨嚎。   “水下都是竹签!这是陷阱!!”   “退回去,快退……呃啊!”一名狄兵临河止步,却被身后的同伴狠狠撞倒,摔落溪水,顿时万针穿心而死。   二十余步宽的溪水,每一步迈下,都有一朵鲜红的血花自水中绽放,端的是步步生莲。   终于,狄兵们胆怯了,在中流之处退缩了。因为又一次遭受意料之外的袭击。   从溪水上游飘来一片密密麻麻的浮木,宛如筛子似的,将成功在望的狄兵狠狠撞翻入水,溅起片片嫣红。   ——那是罗三叔的本队和杨胜飞的甲队在上游干的好事。   当溪水中躺倒了数十具尸体,外加一大片翻滚挣扎的身影后,狄兵们终究没有勇气跨越这条死亡的障碍,他们宁可退回尘雾中,与空中落下的利箭搏一搏运气,也不愿再去面对隐藏在清泉之下的致命陷阱。   第三轮齐射结束后,狄军终于崩溃,他们不再需要乌特尔的命令,他们自己找到了生路,那就是退出河滩,撤回山林里。   众狄军仓惶转身,一路狂奔,狼狈不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三轮齐射,夺走了两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噬人的溪水,留下了过百名牺牲者。   乌特尔面对不到四成的残兵,他绝望了,因为他知道,狡猾的狐狸不会放过到手的猎物,他必然还有后招,可以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后招。   乌特尔不愧是胡人中少有的智者,他完全猜对了!   ※※※   对岸,树梢上,李行云清晰而冰冷地转述着眼中看到的一切,树下的章中奇认真地听,大脑飞速地计算,这是刘枫教他的新办法,凭此,他就能准确判断敌人的位置,即使被山林遮挡了视线。   “停止射击!前进三十步!”   “正前方,一百七十步,一轮齐射,起!”   “停止射击!前进三十步!”   “右前方偏十步,一百三十步,一轮齐射,起!”   “右前方偏二十步,一百四十步,一轮齐射,起!”   ……   ※※※   随着狄军溃逃,章中奇指挥百人箭队不断调整位置,沿着事先开辟的“射击口”,如蛙跳般转进攻击。   狄军残兵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地从迷雾中退出,却绝望地发现:无论退到哪里,死神的利箭也会跟到哪里,河滩距离山林的一百步距离,让他们再次承受了三轮齐射,一路的死尸完整而清晰的勾勒出狄兵溃败的轨迹。   箭雨停歇,残存六十多名狄兵幸存者,他们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奔向那道短坡,只要翻过此处便可躲入山林,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身高腿长的多哈冲在了头一个,只见他直直奔至短坡跟前,竟不减速,一脚蹬上坡壁,整个人纵身而起,如踏天梯一般,单手往坡顶用力一撑,精钢狼牙棒轻轻一拄,腰胯一扭,临空回旋,干净利落地翻过短坡。   即使是在亡命奔逃的紧张时刻,多哈敏捷的身手还是博得了残兵们的阵阵喝彩!   可他脚未落地,整个人尚在半空中,眼前突然黑光闪过,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只觉脸上一疼,手上一空,偌大身躯竟然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三圈,重重摔落在地。   脸上竟是挨了好大的一个巴掌,嘴一张“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和六颗牙齿。   半晌,多哈挣扎起身,抬起头来,脸颊已肿的老高。这时,后到的残兵们也从短坡上探出头来,他们同时看到绝望的一幕,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几乎具具破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尸体前站着一伙人——   当先的是二十名披坚执锐、浑身染血的重装兵士,像看死人般冷冷望着他们,身上散发着阵阵死气;   其后站着三十名匪气横溢的彪形大汉,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都有。此刻,他们一边擦拭兵刃上的血迹,一边冲他们奸笑。那神情,仿佛是把小女孩堵在死胡同里的臭流氓;   彪形大汉的背后,俏生生立着十七名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个个掩口皱眉,轻捏琼鼻,不正是半个时辰前,令他们垂涎欲滴的那些小娘子吗?   再往前看,这伙怪异组合为首的一人,居然是个半大小子,刚才煽巴掌的竟然就是此人!   只见他身披血色铁甲,一手持着滴血横刀,另一手握着多哈的精钢狼牙棒,满脸惊喜地笑了起来。   笑容很真诚,可随着他笑,右颊上一道横跨半脸的巨大伤疤微微皱起,皮翻露肉,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喂,说你呢。”少年看着多哈,扬扬下巴,笑道:“你的狼牙棒不错,我收下了……” 第十八章 【纳投名状】   残存的狄兵们投降了。他们亲眼目睹刘枫掌煽多哈,接着又见他以试棒为名,把五名翻墙碰运气的志愿者砸成了肉酱,便乖乖跪地乞降了。没办法啊,后有夺命箭阵,前有疤脸煞神,不降?唯有死路一条!   至此,这一场不足千人规模的小范围斗殴就此尘埃落定。然而,善后工作是繁琐的。   章中奇率领的乙队和丙队首先进入战场,他们负责拔除饮马溪里的竹签,搬掉可能污染水源的死尸,这就花了他们整整一个时辰。第二批到达的是本队和甲队。他们躲在上游,在罗三叔和杨胜飞的率领下收集军械。   近三百人沉默而机械的干着自己的活儿,拉死尸的拉死尸,绑俘虏的绑俘虏,拔箭支的拔箭支,捡兵器的捡兵器,全场的气氛极为诡异,仿佛少了某一样最为关键的要素。   是了,没有胜利后的欢呼声,乍看之下还以为打了败仗的是他们。   造成眼前的这种现象,是因为上至李行云,下至姑娘们,也包括俘虏在内,全场三百多人至今还在犯迷糊,仿佛仍在梦里梦游一般,一个共同的问题在困扰着他们:这场仗,就这么……打赢了?   也难怪他们会有此一问。事实上,此战刘家屯众兵士加四名军官,两名武学高手,全军共计二百四十六人,但真正与敌人短兵相接、近身肉搏的,仅有刘枫亲自率领的二十名“敢死队”成员而已。   其次是章中奇的百人箭队,但也仅仅只是放了六箭罢了。   要知道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在一场战斗中至少要开弓二十次以上,才算是达到了体能的极限。区区六箭,连热身都算不上,更何况还是在安全环境下毫无干扰地放箭。   至于罗三叔和杨胜飞那就更是不济了,他们的任务不过是听见下游喊杀声起,带人把木桩子推下溪流而已,平均下来每人推了两根不到,别的啥都没干。此刻回想起主公让他们不必参战的承诺,顿时陷入深深地思考中。   其实,心理落差最大的不是他们,而是李行云和不在场的李德禄。这二位武学大家,一位望风一位跑腿,二老自觉大跌身价,事后纷纷捶胸大呼:如此爆殓天物,但又人尽其用,也只有刘枫这混小子想得出来。   至于那些姑娘们,白岳原本是要把她们留在后方的,可她们不依,非要跟来,说是要照顾受伤的兵士。   可到了地头一看,刘枫双手一摊,“不好意思!没有伤员!劳您费心白跑一趟!实在不行,俘虏里倒还有些,要不各位将就一下?”把姑娘们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无话可说。   于是乎,当众人想明白后猛然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此战中表现平平,大有出工不出力之嫌,反而不及新加盟的白岳、贺雄等一干外援,他们倒也算是打到点擦边球,至少刀剑见过红了。   最后,众人悲哀地发现,就算和充当诱饵的姑娘们相比也有所不如,人家好歹与敌人照过面不是?   然而,与他们的出力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如此辉煌丰硕的战果。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场仗都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完胜!   两天前,全歼狄骑百人队那一战,己方动用了全部的隐藏实力,参战兵力达到八百五十人,再加上用计困住对方,这才全歼狄军,但即使是以八比一的绝对优势,己方还是付出二十五死,七十五伤的代价,便是这样,那一战仍然被认为是一场大胜。   可是这一仗,己方不伤一人,而令三倍之敌全军覆没,不是完胜是什么?两者之间可谓天差地远,难道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果吗?   于是,第一个困扰的问题有了肯定的答案,是的!这场仗就这么打赢了!   可是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这场完胜为什么会来得如此轻松?轻松的仿佛是必然一般?   是因为事先准确的判断?是因为及时详细的情报?是因为环环相扣的计谋?还是因为一夜充足的准备?   不!真正的根源是一个人,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曾经的邻家少年,现在的年轻主公!   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的兵士们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四处寻找他的身影,却发现他早已站在短坡顶端,单手拄棒静静等候着。不知不觉间,众人渐渐聚拢在他的面前。   “乡亲们!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你们所做的一切,刘枫铭感于心!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诸位!请受刘枫一拜!”说着,刘枫一鞠到底。   一句乡亲们,勾起了众人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十多年的等待不正是为了这一刻吗?人群默默无声,但却激动地颤抖。   刘枫虚扫狼牙棒,划过整个全场,说道:“今日一战,是刘枫送给各位的谢礼!更重要的是,这一战,是我刘枫,给各位纳的投名状!我要让你们看到刘枫的决心和能力,看到未来的方向与希望!”   他忽然闭上眼睛,深情说道:“乡亲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们!”眼睛睁开,目光如电:“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邻里乡亲!从这一刻起,我们是并肩而战的战友!更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他将狼牙棒高高举起,纵声呼喊:“刘枫今日指天起誓,你们的付出不会白费,刘枫有生之年必将继承先王遗志,带领你们完成前人未竟的大业!荡尽胡虏!收复河山!任何挡在面前的人,我都要他灰飞烟灭!”   此时的李行云已是老泪纵横,十年磨剑一日成的辛酸与喜悦,充实着老人孤寂已久的内心,他猛地拔出长剑,剑锋直指苍穹,运起全身的内力倾情呐喊:“我等誓死追随主公!荡尽胡虏!收复河山!!”   “荡尽胡虏!收复河山!!”   近三百名热血男儿山呼响应,纷纷跟着怒吼起来,数百柄对天狂舞的利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荡尽胡虏!收复河山!!”   “荡尽胡虏!收复河山!!”   声声呐喊,震破长空,英雄豪气,直冲云霄!   蹲在俘虏堆里的乌特尔闻声变色,区区几百人,竟敢喊出这句口号?简直是不自量力!   他想笑,可那如有实质的冲天豪气,却让他丝毫笑不出来。贼寇中竟有如此人物?这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各项收尾工作终于在日落之前全部完成,最后的统计结果让众人真正认识到“完胜”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斩首五百四十六级,俘虏五十四人,活捉胡将两员;缴获骑兵链甲六十二副,钢质弯刀五百七十把,堪用的骨灵骑弓五百五十张,狼牙箭两万两千余支,战马六百零二匹,以及挂在马鞍上的圆木骑盾六百零二面;搜出军资九百八十贯,随行干粮二百二十五石……”   兼职军需官章中奇朗声诵读战果统计,众人听着一阵激动,即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难免为之动容。   缴获的钱粮倒也没什么,毕竟山阳镇的外快更为可观。   可关键是获得了这批军械,虽然制作工艺一般,尤其是胡人的骨灵骑弓,因为按照胡人的习俗,每一名胡人男子在成年时,都要用自己亲手猎取的大型动物的骨骼制作一把骑弓,作为自己的成年礼。   这种骑弓作为一件民俗工艺品,无疑是很不错、很有收藏价值的,可是作为一种制式武器,那就只能说是比较糟糕的了。原材料五花八门不说,工艺水平也是高低不一,最好的和最差的在射程上相差将近四分之一,实在是算得上简陋。   但即便如此,这批军械的获得,对一穷二白的刘枫还是有着重大的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在打扫战场时还出现了一段小插曲。   为了误导敌人,刘枫利用百具胡人死尸,营造主力埋伏崖下的假象,为了务求逼真,他命令百人箭队脱下衣甲,披于死尸之上,问题是兵士们不知道这些衣甲会穿在死人身上,如今真相大白了,有些兵士便嫌晦气,说什么也不肯再穿回去,结果引发了一阵骚乱。   吴越戈闻讯大发雷霆,心道自己在死人堆里趴了一个时辰,又是拉尸又是放鸟的,沾了一身的鸟屎尸臭,尚且未曾发话,这帮兔崽子不过借盔甲给死人穿一回,有什么了不起?   两边闹将起来,俘虏们大为兴奋,以为对方分赃不匀发生了内讧。   眼看情况恶化,局势即将失控。这时,刘枫闻讯来到众人面前。   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沾了沾自己身上的淋漓血污,放到嘴边惬意的吮舔干净,一边露着意犹未尽的神情,一边随口吟了两句诗,便将这次潜在的哗变轻轻巧巧地镇压了。   这两句诗是这样写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鞑酋血。”   如此壮怀激烈、豪气冲天的诗句,兵士们大为叹服,更感到深深地惭愧。   知耻而后勇!榜样的力量无穷大!   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地从死尸身上扒下衣甲,玩命似地往身上裹,急切间脱不下来,便有猛人悍然拔刀,剁断死尸的双臂,将那铁甲染得红红的,说是更见英雄气概、更显男儿本色。   这个结果让俘虏们大失所望,同时也让将士们第一次见识了主公大气磅礴、粗放豪迈的慷慨文采。   一时间,刘枫的个人形象迅速丰满了起来,其智勇双全、文武全才之名不禁而走。 第十九章 【新的部下】   夕阳西下,山间小路。一行三百余人,被狭窄的路面拉成一条长长的细蛇,沿着山势缓缓蠕动着。   在蛇头的位置,刘枫端坐在一匹体黑如墨,四蹄雪白的高大骏马之上。这种宝马有个讲究,学名叫作“乌云踏雪”,乃是大草原上罕见的大型马种之一,虽非绝世宝马,但也是神俊非常。   这匹马曾属于一位名叫多哈的大狄百人将,现在连马带棍,更包括他本人在内,全都成为了刘枫的战利品。   虽然经过了罗三叔的通宵强化训练,可刘枫的骑术也仅仅只限于骑马而已,除了纵马奔驰不再轻易落马,任何其他的难度动作一概不会。   虽然是骑马界新人,可刘枫也自有凭借。面对这匹性格倔强、脾气暴躁的西域良驹,刘枫只是依靠怪力,双腿轻轻一夹,烈马吃痛之下立即温顺得如同绵羊,让等着看笑话的一众俘虏气的直翻白眼。   还是那条小路,对刘枫来说,周边景色是那样熟悉,一草一木,一转一弯,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得丝毫不差。   可是现在的他,心境已然不同。这条路,曾是穆文陪伴自己,可是他走了,如今走在自己身后的,是整个刘家屯的乡亲们,是先父最忠心的部下们,是未来新逐寇军的骨干们,自己要完成他们的心愿,带领他们荡尽胡虏,收复河山!   今天,自己圆满跨出了第一步!这个步子,不算小了!   想及此处,刘枫顿感胸间激荡难耐,一股遥远而又熟悉的感觉蓦然间袭上心头,仿佛又找到从前打猎归来,腰插手弩猎刀,手提肥兔两只时的激情与欢乐。   兴起之下,刘枫扯开嗓子放声高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灭了鞑子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这首名为《打靶归来》的军歌,是刘枫嘴里经常哼哼的,在场的都是刘家屯的乡里乡亲,多年来时有耳闻,因此对这个曲调倒也颇为熟悉。只是刘枫唱的如此大声,咬字如此清晰那还是头一回,细听之下,心中大惊!   这首歌的歌词居然是这样的?可主公当初唱的时候年仅六岁,那时候他便想着要“灭了鞑子把营归”么?果然是英雄虎子!端的是志向高远!天下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惊叹过后,众人抬眼望去,忽然发现:此刻不正是日落西山之时吗,众人不正是“灭了鞑子把营归”么?此曲竟然如此应景?个别铁甲染红的仁兄低头一看,胸膛上血迹斑驳。得!不正是“胸前红花映彩霞”么?   主公果然文采风流!当真慷慨豪迈!   于是乎,这首后世的经典军歌,迅速得到将士们的热烈欢迎和强烈共鸣。不仅如此,军歌的特点,原本便是歌词简单易懂,曲调朗朗上口,节奏活跃轻快,更重要的是,军歌最是适合行军时大家一起齐唱。   边走边听,先是两三人跟着刘枫的大嗓门开始轻声哼唱,渐渐地,跟风之人愈来愈多,三遍一过,歌词也都记得差不多了,敢于开口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曲调越来越靠谱,歌词越来越清晰,声音越来越响亮,众人越唱越精神!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这股热情达到了沸点,宛如涓涓小溪,最终汇入江海,终于爆发了!   三百男儿放开喉咙,踏步高歌,那激昂的歌声仿佛聚成拍岸惊涛,化作平地惊雷,歌声震天,响彻云霄!   一曲军歌,唱出了十年来深藏胸中的豪情满怀,唱出了心里的凌云壮志,唱出了眼前的意气风发!   蓝天湛湛,歌声朗朗。将士们唱得热血沸腾,姑娘们听得心潮澎湃,一众俘虏骇得心胆俱裂。   五里之遥,转瞬即到。曲过三遍,众人已能遥遥望见刘家屯的轮廓,只是此时的刘家屯已是面目全非。   入眼之处,竟是两座前开后合的军寨,每一座都足可容纳三四千人,将整个村子都圈在里面,军寨的中央拱卫着一处帅帐,左右各竖着一面大旗,左旗上书“义山”,右旗上写“忠勇”,两面大旗随风舞动,咧咧作响。   浑厚的牛角军号呜呜响起,两处营寨齐开寨门,数百兵士鱼贯而出,手持长枪、全身披挂,鹤翼而列。   两厢站定后,众兵士同时长枪顿地,发出整整齐齐的一声闷响,让听的人仿佛心脏漏跳了一拍。   两行队伍开处,分别让出两位身披重甲的雄壮武将,后面则各自跟着一班文武。   二将遥遥望见刘枫到来,急急快步上前,双膝跪地纳头便拜,口中呼道:“末将忠勇军江梦煊(义山军王盛光)恭迎主公得胜回营!”   两边兵士左手扶枪,右手握拳擂胸,同时单膝跪倒,甲胄哗哗响成一片。   “恭迎主公得胜回营!”   数百名兵士齐声高呼,声音洪亮整齐,让人为之一震。   刘枫面色如常,也不下马,双腿一夹,大大咧咧催马直行,二将慌忙膝行倒退让出路来,连头都不敢抬。刘枫朗声长笑,从两人身前昂然经过,从容进入营门。   行至帅帐前,只见营内碎步奔出一个八尺大汉,冲至马前一丈处扑倒在地,手脚并用爬至刘枫战马左侧,宽阔的背脊正好接住落下的一只右脚,稳稳地让他垫脚下马。   刘枫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大步走进帅帐。随着门帘落下,身影消失于帐内,四周同时传来粗重的呼气声,感情之前大伙儿连大气都不敢出,全憋着呢……   这一切,都落入了一众俘虏的眼中,两名胡将惊得面无人色,目瞪口呆。   多哈想的是:原来对方竟有如此多的兵力,光看眼前接驾的就不下五六百人,对付我们竟然只是随手而为,根本未出全力吗?那这仗输的不冤枉!   乌特尔想的却是两个字:上当!打得热热闹闹的义山军和忠勇军,他们竟然是一伙儿的!这个半大娃娃到底什么来头?竟然是江梦煊和王盛这两个叛军贼酋的共主吗?看那两人的摸样,那里还有半分一军之主的气势?与其说是部下不如说像家奴更多一些……   还有他的威严和排场未免也太大了点,就算是大督帅凯旋也不过如此!他的身份……只怕是不简单!   不容细想,后边的兵士们恶狠狠的扬鞭抽打,将五十四名俘虏驱赶进一处军帐里。   ※※※   中央帅帐内,李德禄正笑吟吟地向刘枫作揖行礼,一脸得意地笑道:“恭贺主公旗开得胜!主公,老夫这番布置可还满意吗?”   “呵呵,满意的很!老爹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就连做戏都做得似模似样,也不枉我拖延整整一下午。一会儿你去和张大虎商量商量,把战功奖赏拟一个眉目出来,顺便告诉他,今天出演的每位群众演员,哦不!是每位兵士各赏一贯钱!那个给我垫脚的汉子再加五贯,还要着人善言安抚,我刘某人可不是那些作践人的大老爷!”   刘枫说着话,坐到了大帐正中的帅座上。   “对了,刚才冒充江梦煊和王盛光的那两个是什么人?观其身躯雄壮,相貌堂堂,只怕不是泛泛之辈吧?”   李德禄正要回答,尚未开口,门外便有报声传来。   “末将霍彪(孔云)求见主公!”   李德禄笑道:“这两位队正倒是心急,老夫还没来得及介绍呢,自个儿就找上门儿来啦。”   “无妨!”刘枫一边笑答一边便起身向门口迎去。   “唰”的一声掀开门帘,露出门外站着的两个将领。二人体格相仿,均是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年龄也相差无几,都是三旬左右。   左边的一个面黑如碳,环眼针髯,神情威猛,宛如张飞再世;右边的一个面白如玉,五官英朗,目闪精光,稳重中透着几分儒雅。   这两位站在一处,简直就是一对儿黑白无常,让刘枫看了心里暗暗好笑。   “两位大哥快请进来!”刘枫不由分说一手拉着一个,将两人扯进帐来,二将正欲开口见礼,刘枫双手齐出,分别托住二人手肘,两个壮汉微微一争,竟是纹丝不动,如何也弯不下身躯。   两人彼此交换一个惊奇眼神,心中暗道:“果然是天生神力!”   “本人就是刘枫,初次见面,就让两位大哥受了委屈,真是万分过意不去,实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啊,还望二位切莫挂怀。”刘枫不着痕迹地退了一小步,笑容可掬地道:“二位若是还不解气,刘枫诚心向二位还礼。”言罢一鞠到底,二人竟是阻拦不及,刚刚伸手,刘枫已经屈身弯腰,这个礼是十足到位了。   二人又是惶恐又是感动,急急矮身将刘枫扶起,口中齐呼:“主公莫要如此,折煞了我等!还请快快上座。”   “好!咱们坐下说话!”左右拿来马扎矮凳,两厢各自坐定。   那白面汉子拱手说道:“启禀主公,末将孔云率盘蛇岗一部,除留守百人外,共计兵士六百六十五人,现已全部依令到达,请主公示下!”   刘枫温言道:“好!你们前日刚返今日又至,这一路辛苦了!”   孔云抱拳道:“末将惶恐,未能赶上今晨一战,还望主公莫要怪罪!”   刘枫大笑,说道:“何罪之有?今日牛刀小试,两位就是来了,只怕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四人全都笑了起来。今日一战,几人虽未亲历,但毕竟久在行伍,如何不知此战艰难,对刘枫的完美表现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为佩服的。   接着几人胡侃一阵,却让刘枫吃惊不已。原来,这黑白二将竟然不是骁骑营的将领,甚至也不是霸王麾下。相反,却是他的母亲,风华夫人王府里的家将。   两人师出同门,精通合击之技,一起进了王府。有一次,兄弟俩过招时不小心,霍彪失手劈断了王爷最心爱的一株五百年桢楠古树,王爷气得要杀他们,却被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风华夫人所救,将两人要去做了护卫。   几年下来,赵风华贵为郡主,却没有半点架子,待二人亦兄亦友,令他们着实感动,故而对她忠心耿耿,好似西方的守护骑士一般,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当年,风华夫人私奔出逃之时,全仗着两人杀出重围,一路护送,犹如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拼着一身重伤,终与霸王刘跃安然汇合。   风华夫人出嫁时,两人如同陪嫁的嫁妆,一起加入了逐寇军。十年下来,两人屡建奇功,皆是官拜偏将,论起地位来,较之其他的几位校尉队正更高,仅次于罗三叔这个左将军。   当初李德禄带着刘枫潜逃时,风华夫人便找来二将行托孤之事,令其挑选本部精锐随行辅佐,于是刘枫这一股便比别的王子多了两名将领和一哨人马。   对于这个问题,刘枫还有更深一层的看法,母亲的这个举动应该有三层含义。   其一,这是母亲的一份心意,希望进一步增强儿子手上的力量,多上一分是一分。   其二,母亲已存了死志,不希望忠心耿耿的部下白白送死,所以借托孤之名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至于其三么,如此一来,自己手下便有了两个派系,彼此互相制衡,令其无法独揽专权,欺藐幼主。   母亲不愧是王府出生,确非寻常女子可比,端的是思虑深远,用心良苦。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刘枫看了看天色,开口说道:“两位奔波辛苦,暂且回营休息,莫要忘了,今晚我们还有一场好戏要演!”   “主公安坐,末将告退了!”两人起身拱手,出帐而去。   李德禄微笑说道:“主公也是忙了一宿,白天又是一场厮杀,趁着还有些时候,赶紧歇息一会儿,今晚之事,老夫自会安排妥当!”言语里透着一股老人对晚辈特有的慈爱。   “老爹!”刘枫忽然起身,叫住了正要出帐的李德禄。   刘枫默不作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臭小子!若你敢不争气,小心老夫的无影手!哼哼!”李德禄也不转身,扔下一句话便大步而去,只是眼中却多了些亮亮的东西。 第二十章 【耳光姻缘】   做戏就要做全套!因此,李德禄给刘枫准备的这处帅帐,乃是标标准准的将军行辕。   大帐分为前后两进,前帐是办公区,作为聚将议事之用,而后帐则是休息区,可供统帅住宿安歇。   帐内地图、帅案、令箭、兵器架,挂甲架等各项设施整整齐齐,一应俱全,说不出的威武肃穆。   眼见四下无人,刘枫也难免心痒,毕竟这种正宗的军帐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现在身处其中,尤其还是个高规格的将军帐,如何能不好奇?   于是一会儿摸摸帐篷的布料,一会儿拍拍支撑的木柱,再纵身往那帅案上一趴,将令箭拔出来又放回去,口中自言自语,振振有词:“大胆!竟敢在帅帐放屁!来啊,拖下去,斩!”然后又自己换一个语气“大帅饶命!容末将戴罪立功!——啊!”一出双簧玩的不亦乐呼,那兴奋劲儿仿佛是到了古代战争主题乐园一般。   玩的兴起,刘枫一把拔出兵器架上的开山大刀,摆开架势,原地舞将起来,嘴里字正腔圆地唱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我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锵锵锵……锵锵……”   只是刘枫没学过武艺,这一手疯魔刀法,虽然舞得虎虎生风,但却毫无章法可言,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所幸没有人看,否则只怕是要大大的对不起观众。   没事儿!咱力气大!咱讲究的是无招胜有招!乃是最上乘的功夫!刘枫刀势一收,右手握住刀把尾端,猛力向后挥出,口中大喝一声:“看我一招神龙摆尾!……噫哇刹……刹……啊!”   刘枫挥刀扭头,入眼之处竟是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正掀起门帘,从后帐探头走出,不想迎面赶上大刀落下。   凛冽的刀风吹起女孩儿前额的刘海,露出小巧可爱的额头和额头下惊骇欲绝的小脸。   刘枫大急。这一刀乃是收招,出了八九分力,此时刀势已老,如何收刹得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刀落下。   遭了!来不及了!刘枫不忍地闭上了眼……他的思维一下子中断了,停止了。突然,张翠儿的音容笑貌从脑海里倏然闪过。   不!决不能再害死第二个!   此念一起,瞬间占据他全部的意识,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留下唯一的念头:救人!   电光火石之间,刘枫大叫一声,左手猛然挥出,狠狠一拳砸在右臂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地将刀势推偏了半尺,堪堪从女孩儿的左肩擦过。   “咣铛”一声巨响,大刀重重斩在地上,刀柄脱手而出,刀锋整个没入土里,激起一大片灰尘。   一缕青丝和一片薄薄的布料在灰尘中飘荡而下,旋转着飞过高速震颤的刀柄,最后缓缓落在了泥地上。   刘枫这一下全力施为,一时也缓不过来,僵在那里喘粗气,忽有阵阵钻心剧痛传来,直疼得他冷汗直流,心里暗暗叫苦:右臂,折了。   女孩儿愣愣站在原地,四目交视,大眼瞪小眼。少顷,小眼一闭,仰天便倒,可怜女孩儿活活吓晕了过去。   这时,帐外“嗖”“嗖”冲进来两名手握横刀的兵士。   这两人至始至终就一直守在帅帐门口,听得里面种种响动也见怪不怪,由得自家主公独个在里头撒泼发疯,只是心里暗暗好笑,就算再英明神武,再高深莫测,再少年老成,主公到底还是一个贪玩的半大娃娃不是?   可再听就不对了,主公竟然大声惊呼,又有重物顿地的巨响,两人这才冲进帐去,只见主公呆立牛喘,右臂软软垂下,一把大刀劈落在地,刀旁倒着主公的贴身丫鬟,竟是生死不知……   一见这架势,那还了得?两人心中大急,飞速前冲横刀一架,一前一后挡在刘枫身边,口中大呼:“有刺客!主公受伤了!护驾!护驾!……”   喊声一起,两边大营顿时一阵骚乱……   ※※※   半个时辰之后,帅帐。   “啊——!”一声长长的惨叫响起,顿时吵得女孩儿悠悠转醒。   眼前漆黑一片。我这是在哪儿?好暗啊,我,死了吗?这里是阴曹地府么?女孩儿吓了一跳,动都不敢动。   惨叫如此凄厉,莫不是,已然入了十八层地狱?   可是……可是……月儿从未做过坏事,活着一生命苦,死地更是如此冤屈,为何竟被发往十八层地狱呢?   那判官都还没问过我呢!怎好如此轻率?我……我要找我娘去……女孩儿心中满是委屈,两行泪珠儿滚滚而下。   忽听有人说道:“好了,主公,手臂已经接好了,不过臂骨裂了,伤得不轻。”   主公?便是那个砍死了我的人吗?那个人看上去好凶恶,盔甲上全是血迹,脸上那道疤更是吓人……   他怎么也来了?接手臂?是了!定是他失手害死了我,所以要到地狱中受断手之苦……   唉!……这事儿也怨不得他,他确实不是故意的,可月儿也不是故意的呀,人家只是听他一个人玩得热闹,想陪他一起玩儿罢了,哪晓得他在玩命啊!女孩儿心里好一阵埋怨……   但又转念一想,他……他可是杀鞑子的大英雄呐!就这么死了?莫不是……是我害了他?   一念及此,女孩儿恍然大悟:是了!定是因为这番罪孽,月儿才被罚到了此处……呜呜……连死也有罪,月儿好可怜啊!哭的愈发伤心起来。   这时,第三个人说话了:“主公真是宅心仁厚!宁可自断一臂也要救下了那个小丫鬟。”   这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救下了……小丫鬟?……是指我吗?难道我还没死?   主公越说越怒:“哼!笑什么笑?看看你干的好事!那小姑娘差点就没命了!手断了就断了,还能再接好,人要是劈成了两半,你能让她活过来?”   果然没死?是他救了我!他是个面恶心善的大好人!……她忽然惊觉:啊!自断一臂?是……为了我吗?女孩儿心中既欢喜又感激,现在更多了点感动。   外帐的刘枫不知自己被发了好人卡,犹自发怒,右臂尚在李行云的手中绑木板,剩下能动的左手漫天飞舞,手指就快戳到张大虎的鼻尖上了,唾沫星子更是喷了他一脸。   “你还敢笑!丫鬟的命不是命啊!”内帐的明月听了大为感动,忽闻主公又嚷:“说!她是哪儿搞来的?”顿时气的直翻白眼。   小嘴一撇,切,这人说话真不中听,我又不是物件,什么叫“搞来的啊”?人家是自己要来的!想及此处,又觉不妥,幸好只是自己想想而已……可小脸蛋却还是红了。   “额……主公息怒……”   张大虎抹了把脸,陪着殷勤地笑,忽见刘枫瞪他,顿时不敢再笑,换上一副严肃表情说道:“主公有所不知,明月姑娘是吴员外府上丫鬟,父母双亡,孤苦无依,说是钦佩主公英雄气概,主动要当贴身侍女。属下琢磨着,主公身边有个伶俐丫头服侍着倒也妥当,就允了,着她内帐相候,一时未及禀报,属下知罪……”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事实上,张大虎开门见山,明言主公缺一个侍女,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于是年纪最幼、最老实巴交的明月便被大伙儿推了出来,加上张大虎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什么身份尊贵、将门虎子、少年豪杰、抗胡英雄等等等等,直把刘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于是选举公推便成了自告奋勇。   主动要求来当侍女?还有这等好事?莫非是我的粉丝?话说那女孩儿倒也长的清秀可人……   思及此处,刘枫顿时心情转好,右臂仿佛也不那么疼了,可嘴里还是心口不一。   “哼!打仗就是吃苦!哪里还要人服侍!一会儿我亲自问过,若得知是你逼迫的,你等着瞧!……哎呀!”却是李行云完成了包扎,看看包得挺漂亮,拍了拍试试结不结实,疼得刘枫再次大呼小叫起来。   “行了!别装熊了!为师的手艺那可是江湖一绝!你小子皮厚肉粗,再加上龙虎山独门灵药,估摸着一个月之内便可痊愈了”。   刘枫暗自腹诽,可嘴里却不敢怠慢,连忙陪着笑脸谢道:“师父的本领最是了不起,您说一月便是一月了。”   “主公再歇一会儿吧,这戏台子还没搭好,一会儿还有得忙呢,我等先去准备啦。”言罢李行云起身往外走,张大虎也乘机告退,急急溜走了。   帐子里又剩下刘枫一人。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女娃娃醒了没有?嗯……看看去……”   明月闻言大惊!顿时慌乱起来。哎呀!他要进来啦?那可如何是好?有了!继续装晕!于是马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唰!”门帘掀开,刘枫探身进了内帐,点上油灯,借着如豆的灯光,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儿。   直到此时,刘枫才有机会细看了她的样貌,小女孩年纪幼小,大概十来岁,身材娇小玲珑。一条嫩黄色的高腰长裙,外搭一件淡青小袖衫。一蓬青丝挽在头上,梳成拖着两条小尾巴的双丫髻,甚为可爱。   皮肤白皙水嫩充满青春活力,五官俏美精致,清秀中透着一股子青涩,宛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儿,招人欢喜,惹人生怜。端的是个小美人坯子!貌似有这么一个可人儿当粉丝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还没醒吗?看来是吓得不轻……刘枫正转身要走……咦?   细眼看去,女孩儿双目紧闭,可秀眉紧锁,眼皮子还在微微颤抖,小脸涨得通红,浑身僵硬紧绷得不像话,两行泪痕更是深深地出卖了她……原来是装的!   小女孩想装但又装的很不到位,憨戆摸样说不出的可爱,刘枫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似他这般游走徘徊于生死间的人,在性格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弊病,往往趋于两极化。刘枫的毛病比较特别,或许是幼年孤苦寂寞所致,他特别爱捉弄女孩子,虽然都是善意的玩笑,可这种爱好出现在黑帮首脑人物身上,难免引人遐想,常常被人误解,曾让他博得了变态的美名。   如今他老毛病犯了,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这个女孩儿。   于是口中故意说道:“哎呀!原来还没醒吗?那我过会儿再来……”然后步伐沉重向外走去,用力一甩门帘,发出“唰!”的一声响,人却如猫儿般踮手踮脚地蹦了回来……   他出去了吗?倾听了片刻,四周毫无声响。   女孩儿不由送了一口气,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入眼之处却是一张含苞待放的刀疤脸,正带着捉狭的笑容,在极近的距离逼视着自己。   女孩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比花解语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随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震得刘枫双耳欲聋,正要开口取笑两句,不料……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女孩儿在惊吓之下,全然忘记尊卑,本能地甩开小手,飞出老大一记耳刮子。刘枫不及闪避,啪的一声,正中左脸,甚是清脆爽辣。   这一记耳光打过,打人的和被打的都愣住了,两人再次大眼瞪小眼,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枫想的是:报应不爽啊,自己抽了多哈一耳光,不成想当晚就遭了报应,也挨了这么一下,只是这丫头反应也太大了一些,难道我有那么丑吗?这小摸样还真看不出来,竟也有如此彪悍泼辣的一面。   女孩儿想的是:完了完了,这下真的死了,身为奴婢竟然打了主人一记耳光,那还了得?哪里还有活路?这个坏人!为何要来吓我,害我铸成大错!刚刚活过来,竟然又要死了,娘啊!月儿又要来找你啦!   正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声唤道:“主公,大戏要开演了!”   得!先办正事儿吧,刘枫捂着脸颊,幽幽看了女孩儿一眼,一脸惆怅的转身出帐。 第二十一章 【智骗俘虏】   子时,昏暗的军帐,一豆灯光,模模糊糊照亮了一地的俘虏。   乌特尔双手反剪,斜靠在中央的位置,五十四名俘虏挤于一帐,皆是躺而不倒,只能彼此依靠凑作一堆。   帐内密闭如桶,人多气闷,浓重的体味无处散发,渐渐聚成一股恶臭,中人欲呕。   为了抵御这股异味,乌特尔不得不分心旁顾,凝神倾听门外动静。其时夜静,但闻两名帐前守卫唠叼不休。   听之许久,乌特尔已知两人分属义山、忠勇二军,这两支义军分别活跃于岭南荆扬两州所属地域。   两人搬嘴弄舌,各自显摆家乡物产之丰,山水之隽,人物之杰,再说下去不免显出本色,什么扬州出美女,荆州出才女等等等等,直说得口沫飞溅,喋喋忘倦。   两人各执乡音,鸡同鸭讲,听来十分滑稽,可言谈间对岭南乡土人情滚瓜烂熟,信手拈来。乌特尔心道:这两个贼寇确实是岭南本地人无疑。   但闻其中一人嘿嘿笑道:“啥时候也让我去扬州转转,兄弟可要试试,这扬州美人的滋味儿,到底妙在何处。”   另一人老气横秋的说道:“这有何难?一会儿换了岗,哥哥给你搞套忠勇军号衣,下回咱们再假拼杀的时候,你跟队正打声招呼,把号衣换了,完事儿了随我们一起走,咱这边也有兄弟想要过去,正好跟你交换。”   那人犹豫道:“行不行啊?莫让上头发现,咱假打这事儿可捂得紧,要是走了风声,那是要掉脑袋的啊。”   老兵打个哈哈,说道:“怕什么?你又不是头一个,咱原本就是一家,当初使那分兵计的时候又匆匆忙忙的,多少生死兄弟错分两处,这暗地里换来换去的,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跟你较真儿!”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帐内众人心道:上了你们的老当!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两人当面议定,焦急等待换岗。可眼瞅着时辰尚早,难免抱怨起来。   年轻兵士说道:“唉!大哥,你说咱这分兵计不是极为隐秘的么?为何要留得这些个俘虏?万一跑了一个,漏了风声,岂不误了大事儿?还不如……”   话音渐低,俘虏们却把心高高的悬起,光靠猜的也能断定,他定是并指如刀,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小兄弟是新来的吧?”老兵忽然得意了起来。   “是啊!大哥你咋看出来的?”   “这事啊,咱这些个老人儿谁不晓得?留着他们啊,那是因为……”老兵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森森然说道:“是因为主公他老人家——要吃!”   “吃?吃什么?……啊!……难道是要吃……他们……?”声音先扬后抑,疑头颤尾,可俘虏们仍然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惊得面面相觑。   要知道不管是在哪个朝代,军队缺粮,煮人为食,那是司空见惯之事,尤其是不善补给、不带辎重的胡人,他们对吃人这种行为可谓毫不陌生。   当年入关之时,狄军转战中土,惯于驱赶当地百姓随军而行,其中的大部分用来冲城当炮灰,但也会留下少部分的汉人百姓充作军粮。   其中,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年轻女子名为“两脚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其中以年轻女子最受欢迎,在吃之前可供军中淫乐,端的是一举两得,好吃又好玩!   那种玩过之后再宰了吃下肚去的过程,最是能满足这些嗜血野狼的原始欲望。   尤其是美女,更是胡人的一道名菜,各种做法不但花样繁多,还根据女人的样貌身材明确划分了品级档次,乃是部分变态的上层贵族,在宴席上彼此争风不可或缺的主菜之一。   刘枫等人所不知道的是,之前张翠儿等十八名挑选出来的美女,若是没被救出来,那便是她们的下场。   胡人是打心底里就没把汉人当人看!   眼下这帐子里,至少有七成是吃过人肉的,四成是经常吃的,极个别的更是以人为主食的。   岂料今日统统遭了报应,人为刀俎,自己反成了鱼肉。这叫人情何以堪?   一时间,那些曾经被他们宰杀分食的女人们,在临死前的哭叫哀求、凄厉惨呼瞬间充盈耳畔,那鲜血淋漓、大卸八块的惨烈死状顿时历历在目。恍惚间,众人仿佛看到了那些残缺不全的女人们,正漂在浩瀚的血海中向着自己惨笑招手!   老兵低声喝道:“嘘!小声着些,被里面听到了作起乱来,头一个死的就是你我!”   新兵连声告罪:“哦,是是是……小弟鲁莽了,大哥莫要见怪。”接着又弱弱地问:“可……可是放着粮食不吃,为何还要吃……人……难道主公竟是如此凶残之人吗?”   有粮食你还吃我们?你变态啊!众人又惊又怒,腹诽大骂起来,个别食人为癖者也是不甘人后、疯狂咒骂,毫无志趣相投、公诸同好的知己之感。   又听老兵说道:“那倒不是,怎么跟你说呢?哦,对了!今儿个早上,主公吟了一句诗,你可记得?”   新兵道:“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不就是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鞑酋血’么,端的是豪气万千!让人一听难忘!……啊!难道就是因为这句诗?”   老兵嘿嘿而笑,说道:“不错!就是因为这句诗,其实,这句话并不是诗句,而是……”   那老兵就像个说书先生,每逢关键处便要卖一下关子,只待新兵焦急发问:“而是什么?”他这才哈哈一笑,说道:“而是一门奇门内功的心法总纲!主公所练神功,必须以鞑子的新鲜血肉为引……此功虽邪,可威力巨大,练成之后力大无穷!否则主公那身神力从何而来?”   新兵恍然大悟,叹道:“哦!原来如此,那倒是得把他们留着……”   众俘虏也是恍然大悟:难怪能将多哈一巴掌抽飞,原来竟是练了这等邪功!简直是太残忍、太恶毒、太不人道了!尤其是多哈,更是在心里骂开了,将刘枫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问候了无数遍。   新兵又问:“这里五十多个鞑子,怎么着也够主公吃很久了吧?”   “久个屁!”老兵颇为不屑,笑道:“主公一顿吃五个,一天三到四顿,这些个啊,也就凑合过两三天而已。”   众俘虏惊怒交迸:一顿吃五个?你胃口倒是不小!也不怕撑死了你!   “所以啊,从前天的俘虏那儿问明了消息后,主公已命杨将军和章将军连夜带了一万大军奔袭敌营去了,咱这主公啊,最是耐不得饥饿,有一回断了两天,主公大怒,一拳将负责此事的吴将军打得半个月起不了床。”   众俘虏闻言大惊。一万大军?千户大人现在只剩得两千多人!完了完了,大营完了……帐内一阵唉声叹气。   便在此时,老兵的声音忽然转高:“哎呦!这不是吴将军吗?这么晚了您老还没睡呐?”   对面传来了一个炸雷般的大嗓门儿:“少他娘的屁话,老子睡都睡下了,娘么儿才玩了一半,又被叫起来了,说是主公要吃宵夜……”   帐内众人一听,心里齐齐大呼:“这番苦也!”   未及细想,帐帘唰的一声掀得老高,露出一个身高九尺,面黑如墨,长相丑恶的巨汉,以及背后一队兵士。   众人看得真切,那队兵士的手上,分明抬着一口百人队做饭专用的大铁锅。   门帘落下,巨汉如铁塔般矗立门口,目光冷冷扫过,不时在某人身上停留一阵,然后又转而望向另一个人,直似恶虎睥睨,择人而噬。   半晌,巨汉粗声说道:“大帅有令,提俘虏五名,帐前问话。”   拉到吧你!问个屁的话!分明是你家大帅饿了,想要吃了我们宵夜!众人心里大骂不止,可谁也不敢吱声,一个个儿哆哆嗦嗦,头都快低到了裤裆里。   “啊!不要!不要拉我!”惨嚎如鬼啸般响起。却是巨汉单手提起一人,捉鸡拎鸭一般,举到面前细看一番,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手上颠了颠分量,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兴趣索然地随手将他甩到一边。   那人“啪”地一声,脸朝下摔在地上,虽然摔得目肿鼻裂,门牙也掉了两颗,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兴高采烈,欣喜若狂。   “啊~!我不去!我不去啊!”巨汉又提起一人,仍旧细查了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一口白森森的钢牙,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啊~~!!”巨汉将人往后一抛,那人长声惨叫,直直飞出营帐,噗地一声闷响,再没了声息。   如此这般挑挑拣拣,长达半个时辰的抓阄终于结束。   五个肥瘦适中、新鲜可口的倒霉蛋,赢得了与魔王共进宵夜的荣幸,恶魔般的屠夫也终于离开了菜市场,留下一地精神崩溃的鸡鸭。   “娘的,居然尿裤子了,小的们,一会儿先洗泼干净了……”恶魔的声音骂骂咧咧,渐行渐远,鸡鸭们也慢慢的回过了神。   绝不能坐以待毙!众人立即开动脑筋想办法,可是想了半天,屁都没想出半个,于是不约而同的纷纷转头,看向头脑最聪明的乌特尔。   乌特尔又气又急:娘的!看我有什么用?老子不也一样被绑得死死的?   忽闻老兵再次开口:“奶奶的,怎的还不来换岗?那帮兔崽子睡昏头了吧,当我大刀王五仓好欺负是不是?”他转而吩咐道:“小子啊,你在这儿看着,我去把他们揪过来,反了天了!”   新兵颤声道:“别,别,大哥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我……我跟你一起去……”   “瞧你那熊样!”老兵劈头就骂,可架不住新兵千央万求,最终还是答应了。   临走前,老兵还不放心,掀起门帘,探头张望了一阵,见一众俘虏乖得跟绵羊似的,又走进来抽查了几人,看绳索绑得结实,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出帐,扯着新兵一路行一路骂的去了。   最后的机会!把握住了逃出生天!把握不住活不过三天!还要在第四天变成一陀便便!众人如何不拼命?   乌特尔一声轻喝:“用牙齿!互相咬!”众人仿佛同时狂犬病发作,照着对方手上的绳索狠狠咬将上去。   “哎呦!谁咬我的手!”   “娘的!别舔了,好痒!”   一时间种种压低了的怪异呼喊响成一片。   随着众人一通狂啃,乌特尔低声喝道:“弟兄们!都给我听好了,千户大人那边已经去不得了,一会儿逃时只管往寿春城去,一定要将贼军的分兵计报知大督帅!哪怕只逃出一人去,那也是天大的功劳!都记住了吗?”   耳边但闻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以及一阵呜呜的鼻哼。只有多哈孤零零一个人瓮声瓮气地回答道:“记住了!”没办法啊,大家都忙,就他闲着,谁让他的门牙都被打掉了呢?   快啊!没时间了!换岗的兵士随时都可能出现!   乌特尔心急如焚,忽然感觉手上一松,不禁低呼一声“兽神佑吾!”立刻翻身坐起,已顾不得脚上的绳索,以手代脚,扒地爬到多哈身旁,率先解开了这个大力士。   多哈一经解脱,进度立刻加快起来,之前双手反剪使不得力,一旦放开了,这种绳索他一拉一扯就能蹦断。须臾之后,五十四人已经全部松绑。   众人凛然噤声、纹丝不动,一百多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乌特尔的背影,连大气都不敢喘,而乌特尔则探着头向外张望。   但见外面联营座座,火把齐明,摇曳的火光映照着远处,篝火旁躺了一地的兵士。   入眼之处,那些兵士三五成群,或坐或卧,正睡得香甜,边上酒坛、酒壶、酒碗、酒杯胡乱滚了一地。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处的军帐竟然就在整个营寨的边缘位置,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寨边的木栅栏。   “兽神佑吾!”乌特尔再次仰天暗呼,激动地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一招手,一众狄兵跟在他的身后,蹑手蹑脚宛如做贼一般,从军帐中鱼贯而出,向营寨的边缘慢慢挪去。 第二十二章 【都是假的】   乌特尔带着一众俘虏,偷偷摸摸挪到了寨栏边。木栅虽薄,可手无寸铁的他们依然无法无声无息地破开,惟有沿着栅栏一路寻去,终于在十丈开外找到一处空挡。   两根木柱间的空隙稍大,刚好够一人侧身钻过。众人急不可耐地鱼贯而出,身强力壮的多哈走在了第一个,乌特尔自忖没有了利用价值,默默站在了最后。   随着一个又一个身影钻出去,随即没入乌漆麻黑的山林里,大伙儿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喊:“快来人!鞑子跑啦!”   寨中顿时炸锅一般,火光摇曳,人影攒动,喊声四起,脚步隆隆,似有无数追兵正在满营搜索他们的踪迹,声音从栅栏内外渐渐向他们围拢过来,隐隐可见片片火光已向山林里寻去。   乌特尔脸色大变,连声催促:“快!再快点!”奈何缝隙太窄,便是再急也只能一一通过,包括乌特尔在内,尚有十五人还未轮到,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的团团乱转。   奈何追兵已至,只见寨墙内外转角处,如潮水般涌出大队刀出鞘、弓上弦,枪刺闪光,衣甲鲜明的兵士,足有百人之众,将剩下的一众俘虏团团围了。   围住后也不立刻进攻,而是迅速的排成阵势,将他们紧紧逼住,接着便有三十多张强弓嘎吱嘎吱拉成满月,箭尖直指众人。   乌特尔绝望了,伟大的兽神在最后关头竟要弃他而去了吗?   眼看箭将离弦,忽闻一声大喝:“莫要放箭!”众人顿时燃起了希望。   可紧接着那人又喊:“死了不新鲜!”众人立刻如坠冰窖,最后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   喊声止,人影至,却正是那恐怖的屠夫,一脸狞笑着挤开密集的人群,让出一个比他矮两个头的身影。   乌特尔定睛一看,只见来人一身青衣便袍,右脸一道巨大伤疤,左脸一枚小巧掌印,正是那食人恶魔。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0_ 2. c_o_m   再看他的手上,右手绑着木板悬在颈间,而左手……正拿着一串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烤肉,大口啃食着,吃得满嘴流油,浓香四溢。一众俘虏看得寒毛直竖,亡魂皆冒。   那人满嘴肉沫,含含糊糊的命令道:“去!将那领头的给我揪过来!”。   你不正吃着了吗?还嫌不够吗?乌特尔又惊又怒!奈何吴越戈大步而来,一把抓住衣襟,将他整个提起,转身便走,丝毫不把剩下的众多俘虏放在眼里。   “啪!”乌特尔被重重丢在面前,顿时被摔得七荤八素,毫无反抗地就被捆成了粽子。   这时人群中又挤出一个老头,一脸贼笑着说道:“主公神算!那几个鞑子都招了,与主公所料分毫不差!”   那恶魔听了点了点头,啊呜一口将最后一块烤肉嚼入口中,随手抛掉光秃秃的竹签,一边抹手一边转身,看也不看随口说道:“放箭!”   放箭?乌特尔乃至一众俘虏愕然不解:你不吃我们了吗?   回答他们的是数十支呼啸而至的利箭,十四名胡人钉得跟刺猬一般,无声无息地投入兽神的怀抱。   电光火石之间,乌特尔顿有所悟!无数零碎的片段,万千纷乱的线索,在脑海中翻滚,迅速地排列组合着,渐渐拼成一个完整的答案!   “你!……”乌特尔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一脸笑意的刘枫。   “你想明白了?”刘枫面露惊讶之色,“看来鞑子还是有聪明人的嘛!”语气中颇有几分赞许之意。   乌特尔只觉浑身力气如潮水般褪去,失魂落魄,喃喃自语:“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猛然间弹坐而起,冲着刘枫嗔目大吼:“我上了你的恶当!”喊完双眼翻白,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刘枫撇撇嘴,“切,又晕了一个!”   李德禄在旁摇头晃脑,啧啧赞道:“主公真是洞悉人心,拿吃人来吓唬他们果然极为有效,真是奇思妙想!老夫不得不佩服啊!”   刘枫笑而不语,心道:《鹿鼎记》看过没?人家韦小宝就是这么做的!你懂不?   “传令章中奇,继续驱赶逃走的胡人,最少杀十个,最多杀二十个,追出十里便回!其余人等就地解散,各自休息,明日辰时聚将点兵!”刘枫顿了顿,又看了看地上的乌特尔,说道:“带下去,严加看管!”   “遵命!”   下完命令,刘枫一伸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单臂一振,叫道:“回帐去也!”   众人一起躬身:“恭送主公!”   ※※※   夜色阑珊,繁星点点。   刘枫漫步回帐途中,边走边想着心事:   不知道是不是命犯太岁,自从李行云那牛鼻子来了之后,自己就愣是没有消停过,兵戈不断,连场厮杀,最后更是痛失挚友,端的是一路杀伐,是非不绝,仔细算算这四天三夜之中,竟然只有在山阳镇睡了三个时辰。   思及此处,一股倦意油然而生,眼皮子一下变得格外沉重。不行!得赶紧睡了,明天还有更重要的行动,累垮了可不行。   脚下加快,大步流星,踏着一地清风月色,刘枫一溜烟儿回了帅帐。   掀帘而入,帐内一片漆黑。先前的灯火早已油尽枯灭,刘枫懒得再点,径直入了内帐,二话不说,一头栽倒在床上,须臾便沉沉睡去,丝毫没有发现,黑暗中正跪着一个神情哀戚的小女孩儿。   明月心中悲苦莫名,自己跪了大半夜了,哪料到那坏人回来倒头就睡,愣是没瞧自己一眼,自己忘了规矩,逆了尊卑,确是有错,可是……可是你好歹给个说法啊!把人家晾在一边,这叫什么事儿啊?   莫非……他故意的?他这是让我罚跪么?罚跪就罚跪吧,好过大板子打屁股,好歹小命是保下来了……   可万一不是呢?……一时间心中鹿撞不已,既盼坏人早点醒来有个准信儿,又怕他醒来要打要杀小命难保,患得患失之下,不觉芳心一酸,两串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打落在帐里的泥地上。   寂寂深夜,幽幽抽泣,这是何等的诡异?   即便是熟睡中的刘枫,也本能的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登时从梦中惊醒。   细听之下,果有悲戚之声自床前地下传来,啼声戚戚,阴风惨惨,只听的他心惊肉跳。   莫不是闹鬼?以前刘枫是不信鬼的,可现在他连穿越都玩儿过了,有鬼又有何不可?   一念及此,顿时寒毛凛凛,大惊之下豁然坐起,弹身下地,冷光一闪,反手抽出枕下横刀。   未及开口喝问,对面传来清脆稚嫩,却比他更加慌乱的惊叫声:“啊!主人饶命!莫要杀我!婢子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哇……!”竟是号啕大哭起来。   “是你!”刘枫一下明白了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怎的又忘了现在身边多了一人。   连忙起身点灯。如豆的烛光照亮了眼前匍匐发抖、掩面大哭的小女孩儿。   刘枫心中又急又怜:得!又是拔刀相见,莫非八字不合?只怕这回也是吓得不轻,如何是好?   绕是他智计百出,面对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也不免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先别哭了……你在这儿跪着干嘛?”说着便要上前搀扶。   女孩儿一抬头,表情愈发惊恐,一声尖叫,整个人像中箭的兔子,急急向后缩去,接着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退到帐角,娇躯蜷成一团,抖个不停。   “嗯?”刘枫先是一愣,瞬间恍然,敢情自己手里还提着刀呢,好么,再吓一回!   赶紧将刀丢得远远,手掌摊开伸在面前,示意自己人畜无害,缓缓来到面前,轻轻蹲下,柔声安慰起来:“莫要再哭!我又不是坏人!”。这话他自己听了都别扭,脑海里瞬间联想到礼帽风衣、墨镜口罩的怪大叔。   “你就是坏人!还是最最坏的那种!”明月口不择言,哭的愈发起劲。   “你叫明月是吧?明月乖!不哭了啦,吓到你是我不好,可我不是故意的呀,乖!原谅哥哥好不好?……”   良久,他终于明白,要哄一个小女孩竟是如此艰难,绕是他使出浑身解数,好话说尽,愣是没有半点效果,不由扼腕大叹:刘枫啊刘枫,这古代的女孩儿,你伤不起啊!   若是能选,刘枫宁可单挑三十个如狼似虎的鞑子兵,也不愿面对一个杜鹃泣血的小女孩。   亲善无效,和谈失败,刘枫不免恼羞成怒,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不许哭了!”   想不到这招管用,哭声顿收,像是被一刀切断般骤然而止。   刘枫看着脚下,只见女娃儿体如筛糠,脸色煞白,表情僵硬,朱唇紧咬,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噙满了泪,正强自忍耐着不哭出来,一张秀气的小脸满是惊恐的瞪着他。   那可怜又可爱的模样,让刘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然灵机一动,板起面孔,沉声说道:“说!半夜不睡觉,跪在那里干嘛?”   此言一出,明月顿时想起来了,连忙翻身重新跪好,怯生生道:“适才婢子举止无礼,打了主人的……脸……,婢子以后再也不敢了,请主人责罚。”   偷眼瞄了一下刘枫的左脸,一枚鲜红手印清晰可见,不免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竟打的那么重吗?完了完了,这下惨了!顿时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原来如此,刘枫摸了摸脸颊,心下苦笑,被女人打脸,一生之中确实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刘枫脸上不动声色,淡淡说道,“罔顾尊卑,以下犯上,恶奴伤主,该当何罪啊?”   “这……”明月犯难了,罔顾尊卑,以下犯上,恶奴伤主,还该当何罪?还有何罪?都是死罪!   要知道在古代,男人的脸女人的脚,最是精贵非常,摸都摸不得,更别说动手打了,若是抽了别人的脸,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大仇,更何况是女人打男人,丫鬟打主子。   这下……死定了!明月一咬牙,把心一横说道:“任凭主人责罚!”   “任凭责罚?这话可是你说的呦!”刘枫一脸的坏笑,特意将语调拖得长长的。   “是!虽死……无怨……”明月口中答得犹犹豫豫,心下更想:虽死无怨,不死最好!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刘枫缓缓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她精致嫩滑的小下巴,一脸奸诈的看着女孩儿惊恐闪烁的眸子,嘿嘿狞笑着说道:“我就罚你……给爷笑一个!” 第二十三章 【夜戏丫鬟】   在刘枫说出惩罚的一瞬间,明月仿佛待死的囚徒,双眸骤然闭得紧紧,秀眉深锁,一口银牙咬得吱吱直响,摆出了一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拼命模样。   半晌才反应过来,大眼睛复又睁开,眼中满是疑惑。“啊?笑……一个?”明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也算责罚么?   “是啊!你自己说任凭责罚啊,怎么?莫非你不喜欢?那我换一个好了……”   “不要!我……我笑就是了……”不是杖毙就已经烧高香了,再挑挑拣拣,指不定那坏人又有什么鬼主意了,不就是笑一个么?本姑娘难道怕你不成?   明月猛吸一口粗气,努力平复了忐忑的心情,然后鼓起勇气,强行扯起一边嘴角,泪痕未干的秀美小脸,配上微微抽搐的弯月细眉,端的是比哭还难看。   刘枫一瞧,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   明月顿时“笑容”一收,撅嘴嗫嚅道:“人家笑过了,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不能再罚月儿了!”   刘枫瞬间止住笑,一脸严肃的沉声说道:“笑的不够甜,不算!”   “你赖皮!”明月气的俏脸通红,一根兰花玉指眼看就要戳到刘枫的鼻尖了,她瞬间惊觉,硬生生收了回去,不由暗暗松一口气,还好及时发现,否则岂不是错上加错。   刘枫一脸真诚的说道:“如果你笑不出来,那我也不勉强,咱们还是换一种责罚好了……”   “不要!”明月大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我再笑一次……”   ……   “好了!笑好了!”女孩儿满腹委屈,却又不得不屈服于淫威之下。   “哎呀!我刚刚眨了一下眼睛,什么都没看见,不算!”   ……   “所谓笑不露齿,你刚刚小虎牙都漏出来了,不算!”   “我跟你拼了!”小女孩爆发了,一对粉拳紧握胸前,小嘴一撇,哭着就要一头撞过来,忽见坏人的目光直直看向自己身后,眼中竟然透出了恐惧的神色。   明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一看究竟,转了一半就意识到不对了,自己明明靠在帐角,背后哪里还有东西?刚想及此处,不料已经晚了。   小女孩只觉右侧肋下被轻轻一点,顿时一股酸麻传遍全身,整个人像触电般弹了起来,忍不住好一阵急笑,“哎呀!格格格格……”差点没笑岔了气。   待得缓过神来,只瞧见一只未及收回的可恶大手,而手的主人正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   这一下,明月气的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眼看就要化身发急的小白兔,亮出小板牙与大灰狼拼个你死我活,却见大灰狼脸色一变,和蔼可亲的笑了起来:“这次笑的很好看,算你合格了!”此言一出,小白兔顿时泄了气……   刘枫笑嘻嘻地伸手轻拍她脑袋,如拍弃猫,温言道:“好了好了,不捉弄你了,跟你开玩笑的嘛,吓你在先,是我不好,被你打一下也是活该,如今咱俩算扯平了,好不好?”   明月恨恨地瞪了刘枫一眼,口中嗫嚅道“好……”   刘枫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此事就此揭过!我要睡了,你也赶紧回去睡觉吧。”   “主人要婢子回哪里去?婢子是服侍你的丫鬟,自然睡在你帐里,喏!”说着小嘴一努,刘枫顺着方向看去,果见帐内一角竖着一卷小小铺盖。   这是要打地铺吗?那怎么行?眼下已入深秋,山里更是夜寒如冬,回头瞧了瞧女孩儿瘦弱稚嫩的小身子骨,刘枫顿时摇了摇头。   “别睡地上了,上床睡去。”刘枫说得很自然,小女孩嘛,有啥了不起?   不料明月一听,刚刚舒展开的身子如闪电般又缩了回去,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惕,颤声说道:“主人……好意……婢子心领了……婢子还是……睡地下好了……”一颗芳心狂跳不已,来了!我就知道!他果然还是坏人!   刘枫一摆手,大大咧咧道:“莫要客气!床上暖和……”   谁跟你这坏人客气?明月心里羞恼不已,却又难以启齿,只是推脱,说什么也不肯松口。   刘枫心里很是不爽,作色道:“你怕我吃了你吗?”   明月一本正经道:“须知男女授受不亲……”说话的语气好像小大人似地。   刘枫一愣,疑惑道:“你几岁?”   “十一岁!”明月抬头挺胸,回答的理直气壮。   “十一岁?”刘枫没好气的骂道:“小娃娃一个,授受不亲个屁!”   算上前世,刘枫真实年龄已经快四十了,看个十一岁女娃自然不会当她是女人,可明月却不这么想,毕竟再过三年,她就好嫁人了。   “不要!”明月俏脸凝霜,寸步不让,倔强的像头小牛犊子。于是一对冤家再次大眼瞪小眼,情况陷入僵局。   刘枫怒了,我就不信了,难道我连个丫头都收拾不了?到底谁是主人?   脸色一沉,目光一厉,闷哼一声,凝声道:“不准睡地上,夜里冷,你身子弱会冻病的。”语气愈发低沉,森然道:“我们马上就要转进了,你若是病了,可莫怪我把你丢下等鞑子!”   明月闻言一抖,想到山阳镇的种种惨状,顿时慌了,又气又怕,但却不得不承认,没了“主人”的庇护,自己一个弱小女孩儿如何能够活得下去?   心理斗争了半天,终于还是低头屈服,只得战战兢兢的起身,三步两回头的向床边挪去,直似迈向刑场。   好不容易磨蹭到床边,衣裳是死也不敢脱的,只蹬掉两只小鞋儿,赤着一对白嫩嫩的小脚丫,含羞带怯却不无勇敢地和衣上床,足足过了半支香的功夫,才完成掀衾登榻的全过程。   待得上床躺好,女孩儿已是眼泪汪汪,秀气的小脸满是悲愤莫名,眉宇间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之色,一双美目正恶狠狠地瞪着,也不知瞪向哪里。   刘枫视而不见,毫无压力的大大咧咧除靴上床,还有意往里侧挤了挤,吓得女孩儿一声惊叫,没头没脑的整个儿躲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半晌未有动静,明月鼓足勇气,探出半个脑袋偷看,眼前一片漆黑,刘枫已吹熄了灯火,顿时又怕了三分。   再往边上瞧去,隐约可见坏人睡的端端正正,呼吸均匀,竟是已然睡着了。   切!说睡就睡,猪!暗暗骂过以后,觉得仍不解气,借着黑暗的掩护,明月又恶狠狠地吐了吐丁香小舌,做了个可爱多过可怕的鬼脸。   可是放下心来后,又是好一阵怅然若失,他就这么睡着了?莫不是我错怪了他,他没起什么坏心?   可是……可是这一觉睡过,自己来日如何嫁人??   明月正是似懂非懂的年龄,一时间胡思乱想,心乱如麻,如何睡得安稳?   好一阵辗转反侧,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一双妙目还是睁得大大的。   月儿真是可怜啊!怎么摊上这么个可恶的主人!   正自哀自怜间,目光无意中掠过边上,却被一团白花花的事物给吸引住了,那是坏人缠在手上的白布绷带,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抢眼。   明月愣住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从一开始,就要把他当作坏人呢?他虽然老是捉弄自己,可仔细想来,他却未曾真的干过半点坏事!   虽然恐吓逼迫自己上床睡,可是……这里的确很暖和。之前自己打他一记耳光,他虽然也欺负了自己一下,可这天大的罪过,他的的确确是一笑了之了呀!更何况……没有他,自己多半就会惨死在山阳镇的鞑子手上……不仅如此!他之前为了救自己,宁可打断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这是多大的慈悲和恩情啊!   莫非……他确实是个……好人?   一念及此,明月自己也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捂住小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仔仔细细回想,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自己的言辞举止,口气态度,若是换了从前那位吴老爷,只怕死上十回都够了,而主人不仅没打没骂,甚至还多次救了自己,如果算上那一记耳光,可以说认识他的第一天,自己的小命就已经被他救了三回了。   主人……确实是个好人!错的……竟然是自己!   小女孩的心灵世界是简单的,爱简单、恨也简单,不是坏人,就是好人。想明白后,明月暗暗责怪自己。   明月啊明月,你爹娘死得早就没人教了么?你难道是个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坏丫头吗?   一边自责一边又想着该如何弥补才好,看着眼前白晃晃的绷带,幼小心灵顿时一阵揪得慌,心疼的不行……   有了!明月忽然有了主意,不如……不如……就以身相许好了!   这句话是她在姐妹们嬉笑打闹时听来的,她只知道这是女孩儿家报恩的最高境界。   此念一起,立刻就像是一颗种子,在七窍玲珑的芳心上迅速生根发芽,瞬间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刘枫的种种好处,如雨后春笋般一一冒了出来,就连他脸上的那条长疤也显得英武不凡。   ——他是杀鞑子的大英雄,是救我性命的大恩人,也是我所服侍的主人,现在更是成了……枕边人!   女孩儿再无犹豫,是了!就这么定了!   一时间,小脸通红,目光坚定,人儿却愈发的睡不着了…… 第二十四章 【岂是常人】   鸡鸣惊晨,天空破晓,刘枫从美梦中苏醒过来。或许是因为闻着少女的沁脾幽香入睡,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踏实。   转头一看,空空如也,小美人儿已经溜走了吗?刘枫苦笑,这下好了,小丫头该恨死我了吧,还是另给她安排个差事好了。   他坐起身来,昨夜和衣而卧,现在倒省了穿衣的步骤,坐在床沿舒展了身子,正觉神清气爽,低头找鞋,忽觉一人掀帘而入。   刘枫抬头看去,不是明月是谁?小女孩虽是一身朴实的侍女装扮,年纪幼小风情也尚未长成,可眉眼清秀,五官精致,十分讨人欢喜,微笑起来,凹出一对儿浅浅的小酒窝,尽显豆蔻少女的青涩稚嫩之美。   小丫鬟端着陶盆,盆边儿上搁着绸巾。入得内帐,抬眼瞧见刘枫坐起,惊喜道:“主人!你醒啦!”说着便是甜甜一笑。   这一笑,刘枫迷糊了,什么情况?昨晚又哭又闹,一口一个坏人,看自己像仇人一样,防自己跟防贼似地,怎么睡上一觉,就什么都变了呢?莫非还没睡醒,此刻仍在梦中?   殊不知这一夜之间,明月已然想的明白,早将昨日的坏人看成了明日的良人,如何不温柔以待,尽心服侍?   正胡思乱想间,明月把陶盆搁在桌上,手脚麻利地将绸巾浸入盆里搓了几把,拧干了水,轻轻掠至跟前,盈盈跪倒脚边,双手托巾,恭恭敬敬地递上,柔声道:“请主人洗面”。   刘枫受宠若惊,浑浑噩噩地接过绸巾,劈头盖脸地乱抹。   趁这功夫,小丫鬟轻抬起刘枫的大脚,抓过一旁的云纹皂靴,小心翼翼替他逐一穿好,轻柔地系好绑腿。正赶上刘枫抹完脸,双手接了绸巾,款款起身,盈盈而返,将绸巾在盆边上重新搁好。   刘枫痴痴看去,见她端壶斟茶,连杯带盆一起端来,复又跪倒。先递茶杯,再举陶盆,说道:“请主人漱口。”   “哦,好好……”刘枫傻傻接过了就往嘴里灌,漱口完毕,明月递盆相就,可他方才心不在焉,一时不慎,咕噜一口咽了下去,此刻哪里吐得出来,只得指指嘴巴,摆摆手,干笑摇头。   明月嘻嘻一笑,急忙掩了口儿,低头窃喜,两条柳眉弯成了月牙儿,一对儿小酒窝隐约若现,十分可爱,刘枫看得呆了。   微一愣神,她已收了茶杯,端盆起身,倒退三步,福了一礼,腻声道:“主人安坐,婢子去准备几样吃食,须臾便回。”说完又是甜甜一笑,裹着香风便自去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把刘枫唬得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口中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情况?”   纵使刘枫多智善谋,可几经思索,仍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由扶膝大叹:女人心海底针,这小女人,也是女人呐!   在明月的悉心服侍下,刘枫用了早饭。这才发现,原来小丫鬟的厨艺竟是十分了得,寻常一顿早饭,竟也做得诸味纷呈,花样百出,更难得的是用料并无考究,香米清粥,四色小菜,皆是常见食材,可她小处着手,煎炒烹炸四种手法,俱各做出不同寻常的滋味来,直吃得他腮鼓如蛙,飞箸难停,最后对着空碗空碟意犹未尽,只觉一生从未吃得如此美过。   打个饱嗝,再看明月时,刘枫的目光又自不同了,心道:便是你心中不愿,我可也舍不得你这俏丫头啦。   吃罢早饭,看看时辰不早,刘枫缓步出帐,打算透透气,消消食,顺便传令升帐点将。   走出帐外,斜眼瞄见守帐兵士眼神有些不对劲儿,其中一人眉毛一扬,摆了个“男人都懂的”的怪异神色,另一个更为大胆,悄悄一竖拇指,轻声赞道:“主公好手段!”把刘枫搞得莫名其妙。   转过头来,一队巡营兵士正巧路过,目光一齐投来,竟也是似笑非笑,大有深意。眼角余光一瞥,身侧众人指指点点,目标正是他脸上的小手印。   嗯?刘枫一瞪眼,这帮人竟然毫不畏惧,冲他好一阵挤眉弄眼。   这下刘枫算是搞明白了,敢情昨晚明月大声哭闹,已传得满营皆知,一觉睡过,这小妞儿又乖巧温顺得紧,想要别人不误会也难啊!   完了完了,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一夜之间成了恋童癖!萝莉控!   将来即使成就了大业,自己在丹青史记上想必也会多上一笔:“……高祖刘枫,荡尽胡虏,功在千秋,然则德行有亏,自幼好色,尤喜幼齿,自其起兵之初便曾如何如何等等等等……”想及此处,不由好一阵懊恼。   刘枫狠狠摇了摇头,将杂念纷纷甩开,正要传令升帐,忽然李德禄疾步走来,一拱手说道:“主公,那个番将乌特尔,半夜里醒了,吵着要见你!”   “哦?他叫乌特尔么?”对于这个番将,刘枫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凭借零散的线索参破了自己的计谋,这已是大不易了。   况且下马坡一战,也多亏了他的“配合”才得以顺利实施,这本身也说明了这员番将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若是换了多哈指挥,只怕输的反倒是刘枫了。   其实,刘枫就是在赌博,赌对方吃了亏后,会不会派一个擅长计谋之人前来翻盘,显然,他赌对了。   “想见我?好!带他过来!”无论是因为好奇,还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刘枫都愿意见他一见。   须臾,乌特尔五花大绑,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押到了帅帐。   入得帐内,抬头望去,只见刘枫大马金刀高坐帅位,伤肘扶膝,单拳撑颚,正一脸似笑非笑的望向自己。   身边一名稚龄美婢侍立在侧,虽是清汤挂面、青衣布裙,却也是袅袅婷婷、若水依依,端的是赏心悦目,秀色可餐,让饿了一整夜的乌特尔精神一振。   再仔细看时,却见这小佳人双眸略有些红肿,既像是哭过,又像是夜里没睡好,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心中难免多了些不好的联想。   只是乌特尔此刻乃是一介俘虏、待惩之囚,无论如何也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看,当下双膝跪地,颔首说道:“败将乌特尔,叩见大帅!”   “嗯……”刘枫不温不火的哼哼了一声算是作答,然后懒洋洋问道:“听说你屡次要见本帅?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乌特尔有要紧话要告诉大帅!”   “本帅在此,有话便讲……”   “败将乌特尔,愿归顺大帅麾下!”   “嗯?”这一下却是完全出乎了刘枫的意料。   要知道刘枫现在干的可不是诸侯争霸,而是民族战争,血统种族来不得半点含糊,讲究的可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虽然大狄也有大量的汉官、汉将,甚至是汉营、汉军,可那是身为统治者的优势,刘枫自认还没有实力让敌人抛弃血统的羁绊,也没有足够的魅力引得对方背叛民族前来投奔。   不是有因,便是有诈!   刘枫扶案望去,目光似刀,深深刺他一眼。乌特尔怡然不惧,抬头与其坦然对视,目光澄澈,不卑不亢,惹得刘枫愈发疑惑起来。   迟疑良久,刘枫凝声问道:“理由?”   乌特尔理直气壮,大声回答:“败将并非纯粹胡人,乃是一名汉胡混血的杂种!”   刘枫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下去,心中叹息不已。   事实上,刘枫很希望他说出一番大道理,让自己相信他是真心归降,毕竟他打心底里是很欣赏这员番将的,尤其是现在的他,手里缺的就是能够独挡一面的智将。   可是乌特尔的回答,却让刘枫大失所望……混血儿?胡人赢你就是胡人,汉人赢你就是汉人?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想得倒美!居然还恬不知耻的自称杂种……这样贪生怕死、蛇鼠两端的无耻小人,便是真的降了,刘枫又如何敢用?就连侍立一侧的明月也是俏脸一垮,不自觉的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带下去!”刘枫甚至懒得再和他说话,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两边的兵士大步上前,一人一边将乌特尔架起了便要往外拖。   乌特尔猛然一挣,两名兵士措手不及,竟被他挣脱了控制。   两人在主公面前失手,大感面上无光,顿时怒气陡升,待要回身再去抓人,却见他又已端端正正跪在原地,朗声道:“大帅明鉴!败将自有改弦易帜的理由,只是说与不说皆难取信于大帅,故而无话可说,若蒙大帅不弃,乌特尔必有所报!请大帅三思!”言罢以头抢地,咚咚有声。   刘枫挥手屏退左右兵士,淡然说道:“凭你三言两语,就要让本帅相信一个叛徒么?”   “是!”乌特尔依旧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般近乎蛮不讲理的无赖作风,反倒把刘枫给逗乐了,哂笑道:“你这话换了谁谁能相信?”   乌特尔面色如常,坦然回答:“常人自然不信,可霸王遗孤又岂是常人?不知九殿下以为然否?”   “嗯?!”刘枫闻言色变,霍然站起,表情似刀,一双眸子杀机大盛,一字字道:“你何以得知?”   “猜的!”乌特尔面有得色,微笑说道:“猜对了,不是吗?”   刘枫顿时为之气结,鬼才信你是猜的!究竟何处露出了破绽?可是对方不说,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   方才这番言辞对答,自己全然落于下风,刘枫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喝道:“你这是找死!你道我不敢杀你么?”   “大帅息怒!败将无意冒犯大帅,只是希望大帅明白,败将虽输于大帅之手,但绝非一无是处,大帅现在可以不信我,但是将来……大帅一定用得到我!”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透着一股浓浓的自信。   刘枫听完也不禁动容,心下更是犹豫不决。若按常理,此人非但用不得,更加留不得,可是……霸王遗孤又岂是常人?……这是激将法么?为何自己颇有一些中招的冲动呢?   一种强烈的感觉刺激着刘枫,要他留下此人,更要他相信此人。   乌特尔道:“大帅若肯收留,下一战,乌特尔可襄助大帅达成心愿!”   一颗小小的砝码,令刘枫心中的天枰微微倾斜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指鹿为马】   乌特尔朗声说道:“大帅若肯收留,下一战,乌特尔可襄助大帅达成心愿!”   “哦?下一战?我的下一战将在何处?”   “宁都大营!”   “你的意思,可是愿意为我诈开寨门?”   “非也!即使乌特尔不降,大帅仍可打晕败将,然后以多哈得胜打扫战场,乌特尔受伤待救,因此提前返回的名义诈开寨门!大帅之前独独留下败将一人性命,想必就是为此!”   “那你的意思是?”   “襄助大帅达成心愿!”   “哦?本帅有何心愿?”   “八千汉人奴隶!”   刘枫瞳孔一收,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乌特尔有意卖弄才智,于是微微一笑,侃侃而谈。   “胡人有一句谚语,叫作‘要找到猎物,先要知道猎物吃什么!’这话虽糟,理却不糟,大帅现在缺什么呢?缺的就是人!”   “慢着!”刘枫出声喝道:“你凭什么肯定,本帅缺人?”   “就凭你下令射杀了俘虏!”乌特尔想也不想,直接回答:“说到这里,败将不得不佩服大帅的奇思妙想,若不是你射杀他们露了破绽,我的的确确是被你瞒过去了。”说着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让刘枫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一点。   “杀了他们就等于告诉了我,你吃人的传闻是假的!吃人是假,那同样的,故意让我们偷听到的分兵计,自然也不可信,那你又为何要处心积虑演上那出戏呢?”   他呵呵笑了两声,继续说道:“一则是为了逼迫我们逃跑,好让义军分兵计,这个你一手炮制出来的假消息,能够顺利而自然的传到大督帅的耳中,从而促使大督帅加强围剿的力度,同时也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两伙义军背了黑锅。这一点,就从侧面证明了大帅你,其实手里并没有多少兵马,根本无法与大督帅的大军硬抗,甚至连打游击的把握都没有!只怕,也就是我眼前看见的这不到一千的人马而已。”   乌特尔顿了顿,接着说道:“二则便是为了借着被吃掉的恐惧感,吓开那五个蠢货的嘴,让他们告诉你大营的准确位置和基本情况,那大帅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不就是因为大帅缺人么?”   他加重语气,大声道:“你根本就是急需那些家破人亡的汉奴作为预备兵源!因此,你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了捕奴队的大营,所以我败的那场仗,你选择在下马坡交战。因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让我下令全军下马,从而只杀人,不伤马,你根本就是想靠缴获我的战马来组织骑兵,去奔袭宁都大营,败将可曾猜对了吗?”   “完全正确!”刘枫非常诚恳的点头承认,不知不觉间,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知己之感。   “佩服!佩服!乌特尔败得心服口服!”两人倒是惺惺相惜了起来。   “只是捕奴令也是最近才下达的,大帅如何知晓的?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是乌特尔唯一没有想通的问题。   “因为我去了山阳镇。”刘枫平静的开口,却说出一句极为残忍血腥的话:“那里的尸体……太少了……”   一听这话,明月吓得退了一步,双手紧捂小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阿赤儿果然是被你打败的!”   “不错!”   “大帅出动了多少人马?”   “两个,再加上三十三个当地幸存者,最后死了三个,走了一个。”   刘枫完全没有炫耀的意思,出于对知己的坦诚,他选择说出了最基本的事实。   这一回,换成了乌特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而明月则是一脸的崇拜。   沉默了好一阵,刘枫开口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知晓我是霸王之子?”   “只要想想你的动机,你为何要设计对付两支起义军呢?”他得意一笑,自问自答:“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想要借刀杀人,借大督帅的兵力将他们的力量削弱,然后你便好趁机吞并他们。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手四两拨千斤、谈笑作渔翁的神来之笔!”   见刘枫皱起了眉头,他笑得愈发得意,恻恻然道:“但是,这其中有一个问题,他们如果削弱到比你还弱小,那吞并他们也就没有意义了,可如果他们依然比你强大,你又凭什么来吞并他们呢?”   他双眼微眯,嘿然道:“既然不靠实打实的力量,你必然另有凭借,比如……声望……地位……又或者是……血脉!这是其一!其二么,大帅麾下兵力虽少,却都是赤裸裸的精锐!这一点很不正常,如果再考虑到大帅你的年龄,那么,这些百战翘楚是你自行招募培养的可能性,就基本上可以排除了,应该是他们找到了你,而不是你找到了他们,是也不是?”   言语之间,他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说道:“其三,你吃人练功是假的,可一掌抽飞多哈的神力却是真的!你身具神力,却又竭力掩饰,这是为什么呢?神力啊!提到神力又让人联想到了谁呢?……貌似这个传奇人物,他的的确确还有最年幼的第九子下落不明呐。”   武破虏双眉一轩,意味深长地道:“这三条加起来,可够我猜出大帅身世呢?”   两人对视许久,不发一言,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乌特尔面上镇定自若,可心下却是忐忑不安的,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自己是生是死,自己的夙愿能否实现,全在这诡异少年的一念之间!   下意识的,他暗暗咽了口唾沫,背部的贴身衣料更是被汗水完全浸透,湿湿黏在身上,好不冰凉。   刘枫不动声色,内里却暗暗惊心,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只有审问俘虏的李德禄略知一二,绝无泄露的可能,唯一的解释,便是眼前的这个混血儿,他的的确确是根据种种蛛丝马迹,自己分析出来的!   结果更是准确的宛如亲见一般!原以为自己对他的评价已经很高了,没想到还是差了一大截!   刘枫不由暗呼侥幸,这个乌特尔,实在不简单,猜度人心洞若观火,自己能够战胜他,恐怕不是自己高明,而是对方大意了。   其实,刘枫的这个想法有点妄自菲薄了,殊不知此时的乌特尔,内心也是充满了敬佩和惊叹!   这个完整的作战计划,不仅胆大包天、神鬼难测,却又环环相扣、天衣无缝,更是图谋深远,一石四鸟!这个大胆的计划,参战兵力虽只千人,却完全称得上是一场小规模的战役了,这让乌特尔不服都不行。   刘枫的出现,燃起了他心中熄灭已久的希望之火!   另一方面,乌特尔对自己能够看破这一切,并未感到多少得意,须知事后倒推和事前预判那完全是两码事,更何况他的种种分析,其线索全都是源于被俘后,在刘枫军营内部的所见所闻。况且,最为关键的起始破绽,还是刘枫自己主动暴露的。   离开了这些先决条件,外人想要参破此等玄机,那自是难如登天!就好比下马坡之战,同样是乌特尔指挥,还不是该败的就是败了么?分兵计骗局,更是完全被刘枫牵着鼻子走。   于是,这场怪异的“求职面试”便在沉默中告一段落了,如果要给个分的话,刘枫肯定会给乌特尔打满分,再外加一朵小红花!   不知不觉间,刘枫的求才之心愈发热切起来,须知一个能够深刻理解主帅战略意图的部下,是多么的宝贵!更何况这名部下还是来自于敌方内部!   此人有大才!而且胆敢在自己的面前,这般毫不顾忌的展露,不得不说,这已经是一种最大的诚意了。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那他的投诚或许真有隐情……   刘枫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完全明白,乌特尔这么做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根本就是在赌命!   他赌的是刘枫的气度、胸襟和胆略。同时,这也变相地从侧面映射出了乌特尔自己的气度、胸襟和胆略。   英雄相惜,岂分敌我?英才当前,何拘一格?   一念及此,兵微将寡的刘枫顿时有了决断:宁信错,不放过。   “来人!……松绑!”   事实证明,乌特尔,他赌对了!   ※※※   鼓声叠叠,脚步急急。   三通聚将鼓响罢,李姓二老、大将罗三叔以及五名队正、两名江湖好汉,外加一个张大虎,一干人等共计十一人,尽数集结于帅帐之内。众人分开两边,一边六个、一边五个,齐齐站定。   帐帘一掀,刘枫昂首步入帐内。   两步跨出,便让出了背后替他掀帘的乌特尔。众将一看顿时愣住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乌特尔无视众人惊奇狐疑的目光,坦然自若的走到了五个人的那一边,心安理得的站住了未位,并率先拱手躬身,颔首呼道:“末将参见主公!”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当下也来不及奇怪,急急跟着先行了见礼。   “诸位免礼!”刘枫大手一摆,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帅位上。   “主公!这番将是怎么回事?”   屠夫吴越戈最是性急如火,刘枫屁股还没坐稳,他便忍不住率先跳将出来发问。   随着他这一冒头,其余人等纷纷将疑惑的目光聚焦在刘枫身上。   “哪儿有番将?”   刘枫反倒一脸的奇怪,忍着笑,指着乌特尔,朗声说道:“这位是我新收的随军参赞,他的名字叫作武破虏,乃是一名……汉人!”   这样也行?面对刘枫的指鹿为马,众人心里一齐犯嘀咕,可自罗三叔以下,已无人再敢于当面提出异议,于是目光又同时聚集在了李德禄身上。   老头子被看得寒毛凛凛,浑身不自在,只得站出来一拱手,说道:“主公三思!”   众人一听,不由暗暗点头,军师就是军师,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把了然、装傻、疑忌、担忧、劝诫、诚恳、委婉等诸多意思全都饱含在内了。   高!实在是高!大伙儿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吴越戈,同样是人,这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军师不必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刘枫的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平淡和坚决。   李德禄也不再多话,一拱手便退回了原位。   “诸位!今日聚将,是要部署下一步计划!”   刘枫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岭南道简易地图前,伸手一点,说道,“我们下一个攻击目标……便是这里!”   他手指的位置,标着两个汉字:宁都。 第二十六章 【八千汉奴】   午后,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凉凉秋意,令人神清气爽。   刘家屯营门大开,八百铁骑顶盔贯甲、全副武装,无声有序地鱼贯而出,踏着满地尘嚣迈上新的征途。   密竖如林的枪尖,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森森寒气,八百束盔顶雁翎随风飘扬,聚成了一条翻滚的火龙,向着山下蜿蜒而去。   队伍过处,刘枫身着玄衣重甲,包的犹如一株铁树,正在进行出征前的道别。   “大虎,我走后,你即刻出发,全员撤回盘蛇岗,按照吩咐做好准备,我等凯旋之时,你便依计行事。”   “是!主公!”   “老白,老贺,你们虽然武艺高强,但却缺乏战阵经验,弟兄们又大多不会骑马,这次你们就护送张总管他们先行撤退,路上千万小心,务必保得他们周全。”   “末将遵命!请主公放心!”   “额……那个……”   “主人!呜呜……”   明月俏立一旁,早已按耐不住,好不容易等刘枫一一交代完了,终于轮到了自己,如何还能克制?   小女孩乳燕归巢般直扑进怀里,小脸深深埋进宽阔的胸膛,不舍地哭泣起来。   刘枫笑道:“丫头,哭什么呀?最迟七天,我们不就又能相见了吗?”   明月大哭:“主人,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月儿该死,月儿该死,呜呜……”   女孩儿小小的心灵满是自责,她没料到下一场战斗会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刘枫断折的臂膀根本来不及恢复。   在她心目中,刘枫的神勇固然是天下无敌的,可是……可是……那也不能少一条手臂啊,更何况是右臂。   造成刘枫单臂上战场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这次主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女孩儿已经不敢再想下去……自己真是该死!好端端的干嘛非要乱跑,刘枫带伤上阵,都是自己给害的!   她越想越难过,连声自责,哭得好生伤心。   虽然疑惑,可眼见小女孩真情流露,刘枫心头没来由的一热,仅有的一点疑惑和纳闷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明月最乖了,不哭不哭,对付些许虾兵蟹将,主人我饶他们一只手又如何?”   他故作嚣张的安慰着女孩儿,心中更有一股说不出的淡淡欢喜。   长长的队伍已将尽走完,刘枫好不容易劝住明月,边上自有两名山阳镇来的姑娘盈盈走来,一人一边将哭的唏哩哗啦的小明月拉了开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枫大步走到马前,单手一撑,脚下一蹬,干净利落地翻身跃上乌云踏雪,伸手接过精钢狼牙棒,在马鞍上挂好。   他单臂一挥,朗声道:“诸位留步,刘枫去也。”   众人拱手躬身,一起高呼:“恭祝主公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刘枫仰天大笑三声,一拽马缰,马头掉转,双腿轻轻一扣,“驾!”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背后隐隐传来明月嘶声力竭的哭叫声:“主人!保重啊!……我等你回来!……”   ※※※   次日辰时,宁都大营以南二十里处的山坡上。   刘枫驻马而立,双眸望向前方,像是什么都没看,又像是把一切都收入了眼底。   他的眸子就如这黎明的曙光,澄亮而又深邃。   身边武破虏策马相随,前后相差半个马身。   初升的旭日映着两人冷峻的面庞,仿佛照在了万年寒冰之上。   两人遥望远方,但见百帐联营白花花一片,大营分成前后左右四块,像是个巨大羊圈,围着中间大块空地。   空地中黑压压坐满人,远处看去,宛如草地盛开的白色野花,中间深色花蕾便是此战的目标——八千汉奴。   两人身后,静静矗立着八百铁骑,好似一道浇铸在地上的铜墙铁壁,如山如岩,纹丝不动。   武破虏恭声建议道:“主公,您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属下愿为主公行诱敌之计。”   投诚后,武破虏给出了一个非常诱人的奇袭计划,足以让刘枫再得到一次完胜,可是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但这并不是因为不信任武破虏,刘枫自有他的打算。   “我已经决定了。”刘枫回顾八百铁骑,“下马坡一战,我给了他们希望。”目光复又投向山坡下的广袤平原,马鞭一指,振声道:“这一战,我还要给他们更多。”   ※※※   半柱香之后,宁都大营。   “报~~~!!”一阵长长地唱喏声自远而近,终于停在了左大营的帅帐前。   可是半晌里面没有动静。事实上,里面是有动静的,而且那动静还不小。那是一阵野兽咆哮般的急促喘息,一丝黄鹂哀鸣似的压抑呻吟,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扣人心弦的仙乐一般,让站在门口的斥候听得血脉喷张、浮想联翩。   不行!那斥候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军情紧急!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扯开了嗓子再喊了一声“报~~~!!”   这一嗓子太突然了,不仅彻底打断了那两声部的鸾兽和鸣,更把正处在紧要关头的苏克葛吓得差点没缩阳入腹。   苏克葛大怒!欲待冲出去将那个不懂事青年狠狠抽上一顿,奈何身上片缕未着、一丝不挂,急切间连亵裤丢在了哪里都不知道,只得一边翻找一边咆哮:“混账东西!何事大惊小怪?”   又转头冲床上低声哀泣的可人儿吼道:“哭什么哭?!真他娘的晦气!”   终于可以汇报了,那斥候暗暗松了口气,急声道“禀报千户大人,大营南方十五里处发现大队汉人铁骑!约有千人规模,正向我大营缓缓逼近!请大人速速定夺!”   “什么?汉人铁骑?你他娘的睡昏头啦?现在汉人哪里还有铁骑?莫不是别的大营派出去的捕奴队走错了路?”   苏克葛此刻很是焦躁,不过不是因为那不明身份的骑兵,而是因为翻了半天还是找不着亵裤。   “大人!他们真的是敌人!我们派过去查问的斥候都被他们射杀了!”   苏克葛犹自不信,正待再问,忽然远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整齐怒喝。他顿时吓了一跳,骤然间脸色大变,立刻就作出了决断:亵裤不找了!   ※※※   宁都大营的中央,八千多名汉人奴隶席地而坐,黑压压的好大一片。   他们都是这十几天来,方圆两百里各村各镇被抓来的青壮百姓,他们的家园被摧毁,亲人被残杀,妻女被凌辱,自己更是成了奴隶。   残酷的现实摧垮了他们的意志,胡人的强悍冲淡了他们的仇恨,绝望的未来卸下了他们的尊严。   八千张麻木不仁的面孔,八千只垂头丧气的绵羊,呆滞的神情和空洞的目光随处可见,没有人绑缚他们的手脚,没有严密的守卫四处徘徊,可是……也没有人打算逃跑。   那羊圈的栅栏高不过半丈,仿佛只要轻轻一撑就能翻过,可是他们没有人这么做,只要望一望四周那一面面“狄”字大旗,就足以打消他们的任何一丝念头。   尽管他们已经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可是一旦离开了这里,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他们已再无容身之所。   出于人性的本能,在危险的环境中,人们总是不自觉的往中间聚拢,仿佛那里就一定比边缘更加安全一般。   八千人宁可在中央挤得透不过气来,也不愿靠近那木栅栏的边缘。   如果这是一个剧场,那最好的位置都已被那些相对强壮的人所占据,而边缘末席,则是给那些身子瘦弱的可怜虫们所留的专座。   当然,所有的事情总有一些例外,比如眼前的这两人。   “大哥!你说我们这样能成么?我……我有点害怕……”   说话的是一个瘦弱的青年,眼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模样斯斯文文,五官也是颇为俊美,只是此刻他的眼神满是不安和恐惧,正向着身边的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倾诉着心中的惶恐。   “方书,不要怕!把胸膛挺起来!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有大哥在!义父义母都死了,你是老乔家唯一的骨血,大哥就是拼着一死也会把你救出去!”   那汉子年纪也不大,最多不过二十左右,但一脸的坚毅和魁梧壮实的体格让他凭空成熟了十多岁似地。   尽管哥哥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警惕的扫视四方,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可乔方书听了他的安慰,仍然感到颇为受用,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立刻平静了不少。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的又叹了一口气。   “大哥!你……你根本就不该来!”这已经是乔方书这三天来第十八次说这句话了。   那汉子扬起大手在弟弟背上重重一拍,“莫说傻话!大哥啥时候都不会丢下了你!你若有个好歹,俺死后如何有脸见义父义母?”   “大哥……”乔方书哽咽了,这三天来,父母被杀,自己被掳,若不是义兄及时出现,他毫不怀疑自己肯定已经完全崩溃了。   大哥乔方武是家里二老从菜地里捡回来的野孩子,善良的老两口对他待若亲子,视若己出,而他也是知恩图报,赡养老人照顾幼弟,成就了老乔家好人有好报的一段佳话。   虽然乔方武只比他大四岁,可是从小到大,他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始终保护着自己,他乔方书大概是十里八乡唯一从来没有受过欺负的孩子,人人都羡慕自己有一位了不起的非亲大哥。   后来村子里路过了一个教书先生,随口赞了一句自己聪明,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年仅十岁的乔方武便信以为真,想方设法筹钱让自己上私塾。   小小年纪的他跑车行扛大包、下码头当纤夫,给大户人家挑粪桶,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从小练就了一副好身板,长大后更是为人跑镖护院,边干边学竟也是习了一身武艺。   尽管他们不是亲生兄弟,但是感情和信任却胜过绝大多数真正的同胞。   就凭乔方武行镖回家发现义父义母双双遇害,弟弟被胡人抓走,竟然主动跑到胡人面前,故意被抓来这里,只为伺机搭救弟弟的这种义举,就足矣羞煞无数血亲手足,端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放心吧,鞑子根本就想不到有人敢跑,这几天我看得真切,到了晚上我们有的是机会!只要夺了马……”   话音未落,前方胡人大营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号角。   呜呜声中,东南西北四座营盘在同一时间全都惊动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金刀无敌】   号角急急,举营皆惊。   一时间,军官的呼喝声、兵士的喧哗声、战马的嘶鸣声冲霄而起。   一阵人喧马嘶过后,须臾,四方营门齐开,无数人马从四座营盘中蜂拥而出,如四条黑蟒般汇聚在整座大营的正前方,列成了一个标准的宽三角骑兵突击阵。   阵型的前排,十余支将旗分列左右,拱卫着中央高高竖起的一杆纛旗,旗镶红边,旗心位置绣着一幅栩栩如生的猛虎。   一切布置停当,整个骑兵阵便如固定了一般,纹丝不动,静静留在原地,似在等待着什么,越看越象是……如临大敌!   “这是……”面对这等异变,乔家兄弟和八千汉人奴隶尽皆变色,不知来者何人,更不知此番变故对自己是福是祸,一个个如提颈鸡鸭一般彷徨莫名的翘首而望。   来了!人未见,而声先至!那急如洪峰、响似奔雷的隆隆巨响伴随着脚底微微的震颤滚滚而来。   出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齐齐冒出了一排闪闪发亮的枪尖,如雨后春笋般越拔越高,渐渐露出了长枪下那随风舞动的束束雁翎,燃起了一条长长的耀眼火线,火线慢慢升起,带出了好一片银灿灿的钢铁城墙。   也是骑兵!而且是铁甲骑兵!   乔方武瞪大了双眼,在这一刻,他和八千汉人奴隶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见的一切。   那与胡人风格迥异的盔甲式样,那为首军官语音纯正的汉语号令,无不昭示着这支队伍的身份,这些宛如天兵天将一般的铁浮屠,他们竟然是……汉人!   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因爱生恨,发誓终身不看足球的球迷,在十年后偶然打开了电视机,发现世界杯决赛场上站着的竟然是C国队一般。   一秒钟前的震惊在下一秒化作了狂喜!   原先无人问津的木栅栏边缘瞬间拥满了狂热的人群,一双双兴奋的眼睛满满地填补了窄窄的缝隙,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深深地扣入了粗粗的木柱。   在这一瞬间,八千名汉人奴隶暂时忘记了自己被掳的处境,忘记了身为绵羊的身份,眼中只有远处那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同胞兄弟。   在这八千人中,凡是年龄稍长的,个个热泪盈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即将得救的喜悦,而是因为那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   曾几何时,他们骄傲自豪的顶着炎黄子孙、龙之传人的耀眼光环,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在这片养育了大汉民族的华夏热土上,又曾几何时,他们悲哀无助的被钉在了亡国奴的耻辱柱上,受尽异族蛮夷的欺凌迫害,纵使家破人亡竟连仇恨的资格都没有。   而这一切掩埋在内心最深处的民族情感,在眼前这支骑兵出现的一瞬间,如山洪暴发般涌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们情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亲眼目睹这场战斗胜利的瞬间!   ※※※   如果一个人内心的情感是一种微弱的能量,那么当成千上万人的情感一起爆发时,这些零散的能量就会聚集在一起,汇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强大到让远处的刘枫和八百铁骑都被深深地触动。   虽然无声无息,但包括武破虏在内,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无比深切而又无比真实的感受到,那份来自远方的期盼、渴望和热切。   在这一刻,武破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刘枫会改变用兵风格,放弃损失较少的奇袭计划,选择可能造成更大损失的正面强攻。   他相信,此战过后,刘枫将拥有的,是八百名重振雄风的逐寇铁骑,以及八千名可以为之效死的忠诚子民。   两阵对圆,数支通体赤红的定位箭,从各个方向飞出,在空中交叉而过,彼此射住阵脚。   双方严阵以待,仿佛武学高手过招前的对视,那是一种气势的上的较量,谁先露出破绽,谁就将失去先手,陷入被动。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渐渐蔓延全场。   忽闻一声呼喝,只见对面旗门开处,一名番将拖刀跃马迤逦而出,行至两阵中央,挥刀虚斩、耀武扬威,口中高叫:“何方草贼,胆敢犯我大狄军威?大将多厄尔在此!不要命的速来领死!”   刘枫见了心下好笑,古人还真的是流行阵前斗将这一套,也不来点新鲜的。   殊不知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往往靠的就是一股子血气,若能在交战之前实现阵前斩将,那对鼓舞己方气势,打击对方士气,都会产生巨大的作用,这声势上的一进一出,往往就能左右此战的胜负。因此,阵前斗将这套传统做法,在热兵器普及之前一直为中外所热衷。   刘枫冷笑一声,相顾左右道:“谁予我斩杀此獠?”   话犹未了,身边顿时飞出一骑,却是本方将领中武艺最高的罗三叔。   只见他拍马舞刀,直冲而去,口中如炸雷般大喝一声:“胡狗受死!”   多厄尔也大声呼喝催马向前,几个呼吸的功夫,两人便凑到了一起。   一时间,两马相错,双刀并举,兵兵乓乓,嘿嘿哈哈的打在了一起。   战不到三合,罗三叔大喝一声,连出三刀,分取左中右三路,三道刀芒仿佛同时劈到。   多厄尔大惊,连忙挥刀招架,奈何轻敌在先,临时变招已然不及,只得仓促招架,“铛!”“铛!”两声急响,勉强架住了两刀。   眼看第三刀横斩而来,多厄尔大叫一声,翻身而起,急急使了个蹬里藏身,堪堪躲过。刀锋擦着盔沿而过,拉出一串火星,如有实质的刀气,更把盔上的墨色流苏削掉了大半截。   只这一招过后,多厄尔便已吃不住力,心下更是怯了,当下长刀一摆,回马望本阵便走。   那罗三自从认了刘枫为主,之后一直忍气吞声,憋了老大一股子怨气,如何肯放过?   骤马赶上,双脚踩蹬,就马上站了起来,身子前趋,手臂绷直,仿佛凭空拉近了两尺距离,金龙开山刀猛的向前一探一挥。   “杀!”喊声起处,只见金芒一闪,血光乍现,番将的大好人头飞将起来,直直抛落两丈开外,无头骑士犹自喷着鲜血,晃晃悠悠奔回本阵,宛如一道移动的血泉。   “好!”刘枫忍不住大声称赞,这是他第一次目睹罗三叔出手,端的是刀势如虹,一往无前!   刘枫算是看出来了,这老罗的功夫,关键就在一股气势上,那多厄尔的武艺其实并不差,最多也就是力量上稍有不如,可是在气势上却被完全压制,心中生了怯意,十分本领只使出了六七分来,如何能是老罗对手?   看来老罗自称麾下首席武将,的确有个三四把刷子。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己方阵营沸腾起来,这熟悉的一幕在阔别十三年后重现眼前,众人如何克制得了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乔方书骑在义兄的肩头,居高临下看得真切,大叫:“赢了,赢了,我们的大将赢了!”   一传十,十传百,须臾之间,八千人尽知喜讯,个个喜笑颜开,虽不知交手细节,但是他们不关心这些,只要汉人赢了就好!   狄军输了一阵,如何肯善罢甘休,这一回,没穿亵裤、内挂空挡的苏克葛使了个坏,他冷声喝道:“那摩,哈叶儿,双战贼将!”竟同时派出两名百人将。   一声令下,两骑战将飞驰而出,一个使铁枪,一个使双锤,双双合战罗三叔。   罗三叔虽是双拳对四手,但却镇定自若,夷然不惧。   开玩笑!被刘枫欺负了好几天,今日终于找着机会显摆一回,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暴喝一声:“来得好!”大刀泼风似的舞将起来,三匹马儿连轴转,四件凶器此起彼伏,如同捣蒜,杀得难解难分。   这边罗三逞勇,那边刘枫却有点担心,回顾李行云问道:“三叔可需助拳?”   李行云一脸从容,轻捻长须,笑呵呵答道:“骁骑营‘金刀银枪’,在当年的二十八宿将中都是位列前十的,岂是这等小场面能够难倒的?只要给这厮一匹马,便是贫道对上了也得顾忌三分。”   刘枫一听顿时放下心来,李老道是宗师级的眼光,绝对的业内权威人士,他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了。   安心看戏可也!   果然,十合刚过,罗三叔一刀架开那摩的双锤,收脚放蹬,纵身一跃,竟从马上飞起,一脚踏在锤面上,借力反跃,双手举刀撩天,向使枪的哈叶儿直扑而去。   哈叶儿原本离着有点儿距离,心中略有松懈,哪料到对方说来便来,而且还是飞来的,仓促之间无法变招,只得架起铁枪,将全身的力量灌入双臂,要硬吃下这一招。   只见老罗临空大喝一声“开!”大刀径直劈落,生生带出了一条长长白练,金铁相交之下,却只发出银铃般“叮”的一声脆响。刀随人落,罗三叔横刀侧立马前,纹丝不动。   在全场的注视下,哈叶儿艰难的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随后,枪折对枝,人分两片,马裂双截。   人血马血喷薄而出,染得罗三叔半边通红,形似厉鬼。   “将军神勇!将军神勇!”本阵再次欢腾起来。   刘枫只觉热血沸腾,要不是断了一臂,指不定他就自己上了。忽而转念,却又暗暗心惊:这个罗三,从前做邻居时和和气气的,咋上了战场就变了个人呢?早知你如此生猛,我当初说什么也不挑你做负面典型了……唉!可惜可惜,好险好险。   罗三叔缓缓扭头,露出半红半白的阴阳鬼脸,那摩吓得面无人色、心胆俱裂,方才双人合战都险象环生,如今只剩得自己一个,再打下去岂不是找死?   当下什么都不顾了,勒马望本阵便走,心道我骑马你跑步,如何追的上我?竟不回头,一门心思催马狂奔,忽觉胸口一凉,低头看去,却见半截枪头透胸而出。   “这不是哈叶儿的铁枪么?怎么会在这里?”尚未想明白,那摩的思绪便已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双锤一甩,整个人翻跟头栽下马去。   乔方书大声欢呼:“又赢了!这次是双杀!单骑斩双将!”   随着这声喊,羊圈竟也沸腾起来,仿佛里面关的不是绵羊,而是一群仰天长啸的饿狼。   苏克葛脸色铁青,贼将如此神勇,如何是好?不行!必须杀了他!否则必败无疑!再不犹豫,凝声命令道:“塞罗儿,速达,假意上前挑战,半路冷箭射杀!”   “得令!”二将抚胸一礼,纵马而出。 第二十八章 【成败关键】   且说两员番将领了狙杀令,双双纵马而出,一人口中呼喝:“贼将休走!”另一人张嘴大喊:“取我兄弟命来!”却是紧张之下口误,将“还我兄弟命来”说成了“取我兄弟命来”。   身边同伴狠狠瞪他一眼,示意:我不是你兄弟!你自己想死也就算了,干嘛要搭上我?   罗三叔听了一乐,这种要求头一次听到,不满足不行,当下复又提刀上马,向着二人骤马迎去。   双方同时催马,两边疾速接近。相距百步时,两员番将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同时挂住兵器,抽出骑弓,一手张弓、一手搭箭,眼看便要下黑手。   两边阵营看的清清楚楚,种种怒骂惊呼同时响起:“卑鄙无耻!”“将军小心!”“莫放冷箭!”   见此一幕,刘枫霍然变色,只是相距近两百步,鞭长莫及,如何救得?   罗三叔却视若无睹,反而连连催马加速,两边越靠越近,相距已不足五十步!   两员番将心中冷笑不已,心想:你马再快,可快得过弓箭?两人眼里瞄得真切,手指收力,便要松弦放箭。   他们没有看见,此刻,闷头催马的罗三叔,脸上也带着一抹惊心动魄的冷笑。   只听“嗖”“嗖”两声连响,两支银光闪过,在番将即将松弦的一霎那,命中了两人手中的骑弓。   两张骑弓早已弦满如月,紧绷的弓臂突遭重击,顿时蹦断。巨大的张力将断弓狠狠抽向后方,正中额头,只打得二将头破血流。   二将同时惨呼,几乎坠下马来,下意识的就想要伸手抹血,可他们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罗三叔已然飞驰到了眼前。他纵马从二将中间穿过,单手抡起金龙开山刀,带着破空的嘶鸣和冰冷的杀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   一刀两断!两断四截!   未及惨叫,两员番将已被当胸劈断。两截喷血的下半身仍旧跨坐在奔驰的骏马之上,血淋淋的五脏六腑,随着马匹的颠簸哗哗流淌出来,噼哩啪啦拖了一地,腥臭无比。   刘枫一脸骇然地看着右侧两丈处,端坐马上的章中奇慢条斯理的收弓入囊,仿佛刚才流星赶月般的二矢连珠箭不是他射得一样。再看其余几位,个个面色如常,鼓掌的鼓掌、喝彩的喝彩,犹自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仿佛这一切都是必然似的。   刘枫心中大叫:“父王啊!您留给我的都是些什么人呐?怎么个个儿都是变态?”   罗三叔一番车轮大战,已是连斩五将!己方阵营和奴隶营的气氛已升至了最高点。   狂热的喊叫声远远近近的响成了一片:“金刀必胜!金刀必胜!”   罗三叔斩了二将,顿时豪气陡生,再听得“金刀必胜”的呼喊,整个人愣了一愣,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跟随霸王大破胡虏时的峥嵘岁月。   一时间,罗三叔激昂欲狂,只觉血脉喷张,勇气百倍。当下竟不减速,单刀匹马径直往敌阵冲去。   刘枫大惊,深恐罗三有失,当下急声喝道:“传令!全军突击!”   身边的司号兵含着热泪,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号角。   “呜~呜~呜~~~~呜!!”三短一长,逐寇军特有的冲锋号在阔别十三年后,终于在神州大地上再次响起。   刘枫单手高举狼牙棒,率先纵马冲出,振臂高呼:“荡尽胡虏!——杀!”   “杀——!”八百热血男儿山呼响应,跃马奔腾。声声怒吼震撼长空!咧咧杀意直冲云霄!   不需要动员,人人心中燃烧着熊熊烈火!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罗三叔,他已用行动证明:十三年过去,但是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罗三依然是当年威震西北的“金刀将”!   现在轮到他们,他们是否还是华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骑兵?   那震天怒吼便是答案!他们要用敌人的鲜血一偿夙愿!用仇敌的头颅祭奠前烈的亡灵!   号角呜呜,马蹄隆隆,大地急颤,杀声震天。   八百铁骑,如同一道钢铁洪峰,裹着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意,向着对面的敌阵席卷而来。   苏克葛手中弯刀乱舞,气急败坏的连声大喝:“冲锋!快!该死的!快冲锋!”   他深知骑兵的强大就在于奔驰中的冲撞力,若是对面的铁骑冲到,而己方的骑兵仍未加速,那就不用打了,胜负已经定了。他更知道,游骑奔射那是对付步兵方阵的不二绝招,可骑兵与骑兵对冲,却是绝不能放箭的,那会破除本方冲锋时的气机,若在接敌前未能聚起一股血勇之气,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呜呜——”狄军的冲锋号也响了。   “杀!”狄军齐声呐喊,尽管人数上占有优势,可声势却完全无法与对面媲美,罗三叔阵前斩将的威慑效果,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两股洪流迎面奔涌,一马当先的罗三叔率先接敌。只见他一人一马,宛如尖刀利箭,劈波斩浪般破开敌阵,一把大刀上下左右舞得密不透风,泼水不进,如练的刀光每一次闪动,都会带走数条鲜活的生命。   当者披靡!势不可挡!   他这一搅和,狄军的冲锋顿时一滞。帅旗下,苏克葛大急跺脚,连连呼喝:“挡住他!快!给我挡住他!”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可是无论他如何发怒喝斥,一众狄骑已对厉鬼般的罗三叔产生了本能的恐惧,他冲到哪里,那里的骑兵竟然纷纷避让,他们的潜意识告诉自己,靠近他就是靠近死亡。   来不及了!苏克葛绝望了,转眼之间,罗三叔竟已杀透了层层兵阵,凶神恶煞般出现在他面前。   苏克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虽然两军尚未接战,他却已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至少,他苏克葛的一切,现在就要结束了。   金光一闪,苏克葛的头颅,连同猛虎大旗,被同时斩断。   头颅在空中回旋翻滚,苏克葛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时而看到天空,时而面向大地,最后狠狠摔落在地上,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仍然手持弯刀矗立原地,只是脑袋的位置,空空如也。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最后的时刻,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还没问这一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苏克葛的死并没有多少人发现,可是“猛虎”大旗的倒下,却是人人看得真切。   刘枫振臂怒喝:“敌酋已死!——杀!”   “杀——!”就在两军接敌的一瞬间,八百铁骑同时咆哮起来,冲锋的气势霎那间再次攀上新的高度。   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两股洪峰撞到一起。霎时间,金铁相交的撞击声,人仰马翻的落地声、临死之前的惨叫声、如颠似狂的喊杀声冲天响起,在溢满血腥味的空气中,交织成了一曲残酷杀戮的交响乐章。   “杀!”刘枫瞠目怒吼,精钢狼牙棒横向一扫,如同黑龙出渊,前方徒留六匹空马和六具临空翻滚的残尸,鲜血喷洒、碎肉横飞。座下乌云踏雪龙嘶虎奔,奋力挤开挡道的同类,载着死神尽情收割前方脆弱的生命。   一人一马挡者披靡,声势颇为骇人。可那招式却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挫”!来来去去就两招。   第一招:大喝一声,狼牙棒从左边扫到右边;   第二招:再喝一声,狼牙棒从右边再扫回到左边,搞得跟扫地一样。   然而,在这拥挤不堪的战阵中,这挫无可挫的招式,却暗合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玄妙境界,每一下扫过,都有无数血肉飞扬而起,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   当然,在众多部下的眼中,刘枫此时的一举一动,处处透着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高手风范。   霍彪和孔云这一对黑白无常,双将并骑,如影随形,紧紧护在刘枫左右。   黑脸霍彪使一支白龙戟,白脸孔云使的却是一支黑龙戟,这对师兄弟黑白双戟疯狂挥舞,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刘枫的两翼牢牢护住。   两支长戟一快一慢、一开一合,隐隐透出奇门遁甲之机,暗合阴阳变化之妙。在密集的战阵中,绘就了一幅寒光闪闪的太极图,恰似一个高速旋转的锋利齿轮,把路过的一切敌人,还原为一蓬蓬漫天泼洒的新鲜血肉。   这一帅二将组成的冲锋箭头,好似一支烧红的铁条插入厚厚的雪地,将眼前遇到的一切统统融化。   身后八百铁骑催马突进,沿着主帅破开的缺口,将敌阵狠狠撕裂。   “挡我者死!”吴越戈走了大运,居然在阵中迎面撞上一名百人将,兴奋之下,暴力因子在体内横冲直撞,带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可怕的狂人怒吼着举起车轮大的长柄巨斧,将敌将连人带马整整齐齐剖成了两片。   残尸分倒两旁,中间落了一堆红红绿绿的内脏,血溅满身的吴越戈爽得哈哈大笑,声若厉鬼,形似疯魔。   与吴越戈的狂暴不同,杨胜飞的杀戮是无声无息的。   他像阴冷的毒蛇,手里的铁脊点钢枪舞得枪影重重、眼花缭乱,但这炫丽的死亡之舞却隐藏着冰冷的杀机,等待着在最致命的时刻爆发。如同死神的镰刀,一探一收间,默默无声,却又一个不落,将来敌逐一点名。   没有怒吼,也没有惨叫,所过之处唯有血箭喷射的咽喉和死亡降临的沉默。   最特别的还是要数章中奇。这厮安坐骏马之上,手握妖异的银色长弓,一人一骑混在己方骑阵中随波逐流,宛如闲庭信步一般。也不见他出手,唯有一双冷目左顾右盼,好似走马观花,却偏偏寻不着心中可意的那一朵。   突然间,他眸子一亮,整个人豹子般猛然弹起,两脚踩镫,腿夹马腹,像一杆标枪似的在马上直立而起,举弓、引箭、张臂、松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弓弦响处,一朵绚烂的血色玫瑰,在一名百人将的脑门绽放开来。   惨呼声中,这厮又坐回马上,继续逛他的花园,耐心寻找着下一朵中意的花儿……   ※※※   远处的高坡上,三骑伫立,居高临下,遥望前方纷乱的战场。   其中的两骑聚在一起,两颗白头凑在一处,正是李德禄和李行云。   这一役,刘枫不准二老参战,说道:“用宗师杀杂兵,您这不是打我刘枫的脸么?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一番话哄得二老眉开眼笑、两颗白头点得跟打鼓似的。回过神来,刘枫早已带队冲出,徒留二老在此略阵。   “这一仗!赢定了!”李行云神色激动,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好似一口气灌了两瓶二锅头。   李德禄也是面露喜色、感慨万千,叹道:“大哥,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咱哥俩走运,最后的希望竟也是最大的希望,老天待我兄弟二人真是不薄啊。”   十丈开外,武破虏独坐马上,闻言默默无语,心中略有不屑:这两个老头儿就是他的军师和师父么?哼哼,这一战,我军有备而来,敌军匆促应战,足以抵消数量劣势,除此之外,兵卒、装备、士气,我军皆占优势,赢是必然的,有啥好激动的?   紧要之处马上就要到了,那才是此战真正的成败!话说回来,主公编的那句口号,还真是蛮煽动人心的呢…… 第二十九章 【人民战争】   远处的奴隶营。眼看八百铁骑没入狄阵,消失于视野,八千汉奴默默无声,屏息静候。   突然,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拧眉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城隍老爷……是谁都好,保佑……保佑他们赢,保佑他们赢!”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跪下,各式各样的祷词一起响起。更有甚者,开口喃喃念咒,叽哩咕噜,咭哩咯嘟,发出一道道“降妖伏魔咒”,诅咒狄军统统马失前蹄,一起摔断脖颈。   一时间,满天神佛,通地妖鬼,全被一一点名。若真应验,只怕此时此地立呈仙魔大战之盛。   绝大部分人都跪下了,乔方武依然站挺如松,鹤立鸡群,显得十分突兀。他极目远眺,远方战场血肉横飞,双拳倏地攥牢,噼啪噼啪的响,眸光中闪烁莫名的神采。   乔方书大声惊呼:“啊!快看!”前排众人清楚地看到,狄军阵营翻翻滚滚。不时有狄骑连人带马惨叫升空,然后狠狠摔落阵中。   “啊!又是一次!”   “又来了!”   随着众人一声声惊呼,不断有狄骑被整个击飞出去,而且每一次都离他们更近一步。   “出现了!出现了!”   只见狄军阵线中央,黑压压的人群忽然爆开,飞出四五名骑兵,远远砸落三丈开外。   军阵破处,冲出一匹漆黑如墨、四蹄雪白的神骏宝马。马上端坐一将,左手单持一支狼牙棒,奋力挥舞,霍霍生风,浑身衣甲通红一片,仿佛三四盆鲜血临头浇过。   狼牙棒疾舞如风,每次掠过,都带起蓬蓬血雨碎肉,无论前方是兵是将,是人是马,扫到就飞,擦到即碎,直似一尊正在施展神通的嗜血修罗。   所过之处,徒留一条粘稠血路。被杀死的狄兵,个个支离破碎、奇形怪状,几乎没有哪具尸体是完整的。   修罗杀神单骑开道,身后不断有赤甲红影挤出缝隙,缺口越撕越大,越撕越大。终于,狄军阵型完全崩溃,众骑各自为战、彼此难顾、乱成一团。   八千名汉人们忘情的欢呼起来:“鞑子的阵线被冲破啦!”“佛祖保佑!”“老天开眼啦!”   有了后来者的封堵,修罗杀神腾出手来,一勒马缰,竟掉头向他们直冲过来,口中高呼:“退后!全部退后!”   虽然心中不解,但面对心目中的战神,八千汉奴无条件服从命令,人群缓缓后退,让出三丈距离。   只见战将几乎冲到跟前,突然拉马变向,紧贴木栅栏纵马奔驰,口中大吼一声,左手狼牙棒向斜刺里探出,登时木桩纷飞、梆梆作响,竟如割草一般,将整排的木栅栏齐根截断,一口气破开十余丈的缺口。   “天呐!这还是人么?”无数人把眼睛揉了又揉,把大腿拧了又拧,最后仰天而叹:“他不是人!他是神!是战神呐!”   马蹄得得,战将驰过人群,又有百余铁骑抛下敌阵,向他们疾驰而来。   骑兵们从背后马鞍上拽出一只布袋子,他们沿着战神的路线,奔驰中扯开袋口,将里面的物件抖落地下。   “劈里啪啦,乒乒乓乓”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百骑驰过,徒留一片耀眼银光,将十余丈的缺口铺得满满。   “是什么呀?”后面看不见的焦急向前询问。   前面的看清了之后,无不面露惶恐,大叫:“是……刀……是刀!是鞑子的弯刀!”   那是刘枫之前缴获的近千把骑兵弯刀!   喧闹过后,刘枫率百骑纵马而回,从他们面前再次驰过。   在刘枫的带领下,百名铁骑同时挥舞长刀,振臂高呼:“刀在手!跟我走!杀鞑子!报血仇!”   “刀在手!跟我走!杀鞑子!报血仇!”敌阵中奋战的近七百名铁骑山呼响应。   “刀在手!跟我走!杀鞑子!报血仇!”所有的八百铁骑再次齐声怒吼。   远近交加,声震长空,响彻云霄。   三声喊罢,再不多喊。刘枫将狼牙棒向前一引,喝道:“杀——!”   “杀杀杀!”百骑高声呐喊,复又纵马杀回,轰然冲入阵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   望着远方血肉横飞的修罗战阵,再看看眼前银霜满地的雪亮弯刀,八千汉奴面面相觑,全场寂静无声。   求神告佛,他们义不容辞,哪怕以身为祭,心甘情愿的也大有人在。可是,要他们拾起弯刀,自己上战场,这……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越众而出,大步跨入满地银霜,俯身拾起一把弯刀,回头怒视呆若木鸡的众人,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大哥!”一个瘦弱的身影快步追出,紧拉住他胳膊,用力往回拖拽,可那汉子像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大哥……你……”乔方书刚开口,可被他眼神一扫,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乔方武开口了,淡然说道:“方书!你已经得救了,今后大哥不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声音不大,可在这全场寂静的时刻,却远远的传了开去。   乔方书泪流满面,拼命摇头。乔方武喝道:“放开手!大哥要去替义父义母——报仇!”吼出最后两个字,他猛扯手臂,将弟弟一下甩到地上,头也不回,狂吼着飞奔冲向战场。   “大哥——!”眼看义兄越跑越远,乔方书心如刀绞。恍惚间,从小到大义兄保护他、照顾他、为他打架、为他被打、为他干苦力、为他拼性命,那些记得的和忘记的一幕幕,决堤般涌入脑海,彻底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啊——!”乔方书尖声大叫,从地上跳将起来,吃力地抓起一把弯刀,双手举握,直追而去,嘶声哭喊:“大哥!大哥啊!我和你一起去啊……”   尖锐而稚嫩的喊声渐渐远去,人群安静下来,可仅仅维持了几秒钟。   “爹——娘——!孩儿不孝啊!孩儿这就给你们报仇啦!”   撕心裂肺的哭喊,钢刀般划破宁静,人群中冲出一个健壮汉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从地上提起一把弯刀,一路哭喊渐渐远去。   “孩子他娘!你男人没用啊!——你们娘俩,可要等着我啊!”   又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汉子冲出人群,俯身拾刀时,脚下踉跄,顿时摔倒在刀丛中,可他好似没有知觉,在地上滚了一圈复又爬起,顶着满头满脑的鲜血,疯狂挥舞弯刀,嚎哭狂奔而去。   “秀云!你在天上看好啦!阿哥就用鞑子的弯刀,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我的儿啊!爹爹亲手替你讨回公道!”   “畜生!还我一家五口命来!”   一声声凄惨的哭嚎,揪起了越来越多的伤心人,一个个蹒跚冲出的身影,带走了一把又一把仇恨的弯刀。   渐渐,悲伤变成了愧疚、愧疚引起了自责,自责酝酿了愤怒,愤怒化作了勇气,勇气,驱走了死亡的恐惧。   这时,八百铁骑第四次齐声怒吼:“刀在手!跟我走!杀鞑子!报血仇!”这股力量终于爆发了。   “乡亲们!杀鞑子报仇雪恨呐!”   “杀——!”   随着一声喊,八千汉奴疯狂怒吼,宛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开了灵魂的枷锁,暴怒的人群仿佛决堤的洪水,猛扑向前方的战阵,将满地银霜席卷一空。   主将阵亡、阵型崩溃,狄军骑兵本已陷入被动和混乱。短短一次冲锋,就已伤亡过半,犹自咬牙苦撑之际,忽闻背后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汹涌澎湃的民潮人浪,排山倒海般向他们漫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们仅有的队形,更冲垮了他们仅存的斗志。   “死开!”一名狄骑挥舞弯刀,连刀带手,将一个民夫的右臂削飞,民夫仿佛没有痛觉,疯狂嚎叫扑上马来,单手拽住袍服,张口便咬,任凭钢刀剁砍,死不松口,抽风似的拼命甩头,活活扯下满嘴的血肉,这才心满意足落下马去。   “啊——!”血肉分离的剧痛令他大声惨叫,惨叫声骤起急停,却是另一个民夫用捡来的长枪,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胸膛。   “滚开!不要过来!”一名百人将连连挥刀,眨眼间砍死四个民夫,奈何人浪汹涌,他被连人带马撞倒在地,无数民夫飞扑过来,将他死死压住,数十人同时下手,拳打脚踢扣眼珠,刀砍口咬踩下阴,可怜他一身武艺,瞬间落得大卸八块、死无全尸,就连十根手指,都被一一掰折啃断。   “别!别来追我!”一名心胆俱裂的狄骑纵马奔逃,希望依靠马匹的速度逃出升天,可四面八方都是人影,纵使他使出浑身解数,却也架不住不要命的民夫,竟然主动扑下身子,用血肉之躯拌他的马腿。   “嘘律律!”爱马长声悲嘶,骑兵人仰马翻,被狠狠甩到了地上,无边无际的人海涌来,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绊马腿的民夫,受了马撞蹄踏,早已筋断骨折,肠穿肚烂。他瘫卧在地,紫青色的肠子顺着创口滑出腹腔,拖到地上摞起了小小的一堆。生命已在顷刻之间,他却犹自喷血狂笑不止,笑声凄厉森寒,如颠似狂,笑一声,血一喷,笑歇气绝,至死方休。   狄军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群好似冲出鬼门关的厉鬼,真的是那些汉人奴隶么?   就在昨日!这些汉民还像温顺的绵羊,任由他们予取予求,即便是当面杀死他们的父母、淫辱他们的妻女,也不会产生一丝反抗的念头。   可同样是他们,一眨眼的功夫,却化身为一群群饿狼,要反过来吃人了!   狄军溃散了,他们再没有一丝勇气去面对如此可怕的一幕,他们丢下弯刀,甩开马鞭,用尽吃奶的力气,玩命般的抽打着马匹,狼奔豕突,四散而逃。   八百铁骑这才想起,刘枫开战前最后的命令:“冲阵杀人,追敌射马”。   当时就有人问:“马匹宝贵,杀了多可惜啊?”   刘枫的回答是:“马匹诚可贵,人心价更高”。   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须臾之后,宽广的平原上演了从未有过的一幕:无数悍不畏死的疯狂绵羊,拼命追赶掩杀惶惶奔逃的豺狼,直到将他们全部淹没为止。   见此壮观场面,武破虏目瞪口呆。他的身体和灵魂同时颤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这就是你说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么?   沉默良久,他忽然嗷的一声跪倒在地,捧面大哭:“娘,娘啊!您看到了没有?这一切您都看到了没有?……孩儿没有听您的话,没有安心做一个胡人,可是孩儿没有选错!您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报仇雪恨呐!” 第三十章 【携手报之】   午时明媚的阳光,照耀满目疮痍的平原,嚣烟散尽,尘埃落定。   刘枫身披血色重甲,策马从人群面前缓缓驰过,冲上一座凸起的小山包。至最高处时,他狠狠一勒马缰,乌云踏雪悲嘶一声,人立而起,两只雪白的前蹄凌空踢腾,重重顿地。   刘枫岿然端坐马背之上,单手高举精钢狼牙棒,傲然俯视整个战场。   “万岁!——万岁!”   无数沾满鲜血的粗糙大手临空挥舞,他们有的举着弯刀,有的握着长枪,有的拿着石块,还有的……只是染血的手而已。   刘枫将狼牙棒一挥,振臂高呼:“诸位乡亲父老!这一仗,我们打赢了!——赢了!!”   “嗷!!”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待欢呼声减弱,刘枫抬起狼牙棒,向众人抱拳一礼,朗声道:“刘枫在此恭喜各位,今天,你们都是英雄!”   “嗷~~!”   “从今往后,如果有人骂你是孬种、是窝囊废,你就能理直气壮的回答他:——你他娘的才是窝囊废!老子亲手干过鞑子~!”   “如果将来婆娘嫌你没出息,当美丽的姑娘,犹豫着选你还是选小白脸,你就能抬头挺胸地告诉她:——小白脸算个球!老子亲手干过鞑子~!!”   “当你们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当你的子子孙孙跪在床前为你送终的时候,你就能梗着脖子吼上一声:——老子这辈子没白活!老子亲手干过鞑子~!!!”   随着刘枫每一声吼,场面就会更加热烈几分,声声怒吼惊天动地,阵阵欢呼震耳欲聋。   刘枫高举狼牙棒,欢呼声骤然而止。   “诸位!刘枫和你们一样,也是岭南本地人。不瞒大家,不久之前,我还是个穷的连裤子都没有的山里娃,整天在山林子里追兔子。”   众人见他说的风趣,只当他是在说笑,顿时哄笑了起来——那是属于苦命人特有的欢笑。   “如今不同啦,我有了裤子,还有了这身盔甲,有了这根棒子和这匹马!更有了这班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刘枫将狼牙棒向后一指,一众铁骑整整齐齐列在身后,铁甲森森,刀枪林立,征袍染血,神色凛然。   一员大将五位队正,分列前排,一字摆开,神威凛凛,杀气腾腾。   刘枫声音转高:“有了他们,刘枫就不用再去追兔子了,咱改行儿啦!改杀鞑子啦!”   “嗷!!”刘枫一句“杀鞑子”又将气氛推到了顶点。   待欢呼声过后,刘枫朗声说道:“今日一战,能与各位并肩杀敌,全歼了这伙鞑子,刘枫幸甚!从此以后,刘枫和各位就有了兄弟之实。各位大哥,请受小弟一拜!”言罢便在马上拱手,团团一礼,哪一边都没有落下。   听见刘枫这几句话说得如此客气,众人连连躬身还礼。   “此战即胜,小弟的队伍今日就要转进了,然我等即为兄弟,刘枫不忍相瞒,临别之际有一言相告!”   刘枫顿了顿,凝声道:“各位虽已重获自由,然不出三日,只怕仍旧难逃囹圄之祸!”   此言一出,一下揪住了众人的心脏,失而复得的自由尤为宝贵。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刘枫继续说道:“鞑子治国无道,专司劫掠,不事生产,如今北方大荒,连长安都快揭不开锅了,所以他们想了个法子,那就是开挖运河,把南方劫掠的粮食走水路北上。然而,此举需征数十万民夫,穷十数年之功!”他放慢了语调,缓缓道:“换句话说,大家伙儿这次的遭遇,不是偶然”。   他扫了一眼惶惶不安的众人,凄然说道:“如今这天下间,每隔百里,便有一支捕奴队,各位逃得过初一,却是躲不过十五啊……”   言罢,刘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缓缓转过头去,仿佛不忍再看众人。他轻勒缰绳,眼看便要带马下坡了。   众人被唬得面面相觑,忽见刘枫这就要走了,顿时慌了手脚,急急哀求道:   “大帅!大帅!您可走不得啊!”   “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呀!……大帅!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呐!”   “大帅您发发慈悲吧!千万不要扔下我等……”   刘枫驻马而立,眼神犹豫不决、脸色阴晴不定,几度返身欲走,却又挣扎而回,终于叹了一口气。   “非是刘枫心狠,实乃形势所迫,此地不宜久留,为了我那班同生死的弟兄,刘枫必须要走……待我走后,尔等可分散而逃、各觅生路、若是侥幸能进得了山里,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想了想又道:“哦!若有命硬的兄弟,进山之后难以为继,可报我刘枫的名字,我的弟兄们自会接济一二,实在不行,亦可来我山寨,刘枫尽可能收留大家!”   他持棍抱拳:“好了!今日言尽于此,我们就此别过!”   “大帅!!”人群见他还是要走,如何肯放过了,适才刘枫神色间似有松动,应该是个面恶心善的慈悲之人,再求一求或可令其回心转意……更有聪明的已从他话里找到了转机。   忽听一人大吼:“大帅!!我想跟您一起走!!请大帅收留!”言罢跪伏于地。   众人心中一亮!对啊!做了你的小弟,你总不能再扔下我们!   “大帅!我也愿随!!”   “我也是!”   “算我一个!”   “还有我!”   “我!”   ……   一人带头,众人有样学样,不断有人跪伏下来,须臾之间,近万人众黑压压铺满了一地。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请大帅收留!”万众同呼一声,倒也惊天动地。   刘枫闻言“大惊”,手足无措,口中连呼“不可不可!如何使得?”   “大帅若不答应,我等就不起来!”   “对!!绝不起来!”   “我等情愿跪死在这里!”   近万人一起耍无赖,场面蔚为壮观!   远处,李姓二老看了这一幕,纷纷摇头苦笑,暗道:你恨不得八千条麻绳把这伙人绑了就走,却还在那里惺惺作态!心中不免感慨:唉!论起这演戏作秀的本领,小主公可比老主公要强悍的多了!   李行云瞟了李德禄一眼,“是你教的?”   李德禄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一颗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天赋异禀!天赋异禀呐!”   “各位!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刘枫身负血海深仇!与鞑子不共戴天!我曾指天发誓有生之年必要荡尽胡虏,诸位若是跟随我,只怕难求富贵安稳!”   刘枫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只希望一言能将众人吓住似的。   此言一出,顿时提醒众人,跟着他也是要冒死的风险,仔细想想,竟是左右都是个死,端的没有一条活路!   人群沉默了,无数双眼睛透出了无数种眼神,其中,唯独没有……坚定。   方才带头之人再次开口,朗声说道:“大帅!小人乔方武,我兄弟二人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今番若无大帅相救,终究难逃一死,如今幸而留得有用之身,更让我等亲手报得父母大仇,皆拜大帅所赐!如此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唯有一身武艺,情愿誓死追随大帅,上报国恨,下报家仇,千难不惧!万死不辞!恳请大帅收留!”言罢以头抢地,邦邦作响。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假惺惺的刘枫听了也难免动容,自己这番做作是在演戏,可眼前这人却不是他安排的托啊!   端的是条好汉!刘枫心头一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急急翻身下马,疾步上前,将那汉子搀扶起来。   “乔壮士请起!你若信得过刘枫,刘枫绝不负你!国恨家仇,你我携手报之!”   “携手报之!!”   两人惺惺相惜,四手相握,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那爽朗的笑声远远传开,宛如荡起一股清风,吹散众人心中的阴霾。   是啊,胡虏虽强,可眼前的这位战神又岂是易与之辈?自身强悍到没谱不说,手下更是藏龙卧虎,又有如此精锐的铁甲骑兵,指不定什么时候遇了风云就能一飞冲天!   左右是个死,何不博上一博?方才身陷囹圄之时,又何曾想过自己也能将鞑子杀得片甲不留、全军覆没?   由此可见,拿他的刀,人跟他走,准没错儿!   霎时间,余热未冷的复仇之心,聚犹未散的悍勇之气,又被重新激起!   “我也愿随大帅,宁可战死沙场,好过活活累死在大堤上!”   “小人今日杀了三个,尤不过瘾,正要跟随大帅再杀他个痛快!”   “我等个个与鞑子不共戴天!请大帅带领我们报仇雪恨!”   ……   “我等情愿追随大帅!请大帅收留!”万众一心,再次同呼一声!声势之壮,更胜先前。   刘枫翻身上马,手中狼牙棒猛力一挥!   “刘枫不才,承蒙各位错爱,从今往后,我等皆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携手齐心,共襄大举!”   “嗷!!!”无数沾满鲜血的粗糙大手再次舞向空中!   至此,八千民壮齐齐踏上刘枫的贼船……   ※※※   夕阳西下,数千人众如同蚂蚁搬家一般,正在宽阔的平原上奋力的打扫战场。   宁都大营的里里外外,也尽是忙碌的身影,拆帐篷的、装粮食的、抬兵器的,一队队的兵士川流不息,忠诚的执行着刘枫的命令:“所有的一切,全都搬走!”   众人忙碌,唯有刘枫安坐在马上,认真听着临时军需官章中奇的统计结果:   “此战,全歼狄军两千余人,我军战死四十八人,伤一百八十八人,损失战马二百二十三匹;……八千八百名民壮,死七百余,伤五百余……”   “……缴获完好的弯刀、骑弓、盾牌、轻甲等军械一千五百余副,战马一千五百六十八匹,伤马五百余匹,这些马只能作为菜马来用,目前正在集中屠宰。各类辎重五十多车,其中多为钱财珠宝,价值目前难以估算,粮草二十车,约一万七千五百石左右,可供全军消耗两月有余”。   “钱比人多,人比刀多啊~!”刘枫心下苦笑不已。   “传下令去,所有善后工作必须在子时之前完成,今晚我军连夜转移!另外,集中所有弯刀、盾牌、甲胄,统一发放给身体条件最好的民壮,注意!必须要让他们自愿站出来,不得强迫!”   “是!主公!”   章中奇刚走,又有一名兵士驰马而来。   “主公,军师请您过去”兵士躬身禀报,指着远端的一处营盘道,“说是那边有所发现!”   刘枫点点头,双腿一夹,催马驰去。   神驹马快,转瞬即至,只见李行云和李德禄满脸喜色,站在一大片帐篷之前静立恭候。   见刘枫到了,李德禄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乌云踏雪的辔头,刘枫尚未下马,李老头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主公!我们找到宝啦!” 第三十一章 【都是活宝】   “是什么宝呀?莫非是活宝?”今日大获全胜,八千民壮尽皆归心,此时刘枫心情大好,一边跨步下马,一边随口就开起了玩笑。   孰料李德禄一脸诧异的瞪着刘枫,口中惊呼:“这也能猜到?主公真神人也!”   刘枫噎的直翻白眼,心道:您老就是个活宝!当下没好气的说道:“说吧!什么来头?”   李德禄一只手指着背后那整整齐齐的六排大帐篷,另一只手掩口凑到刘枫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整整两千名美女!”   刘枫一听,勃然大怒,“这就是你说的宝?”   在他眼里,这不是两千名美女,而是两千张吃饭的嘴巴!   现在他暂时不缺人了,但却没有足够的粮食!多了这两千人,岂不是维持的时间又缩短了四分之一?   “主公息怒!”老头依旧是笑眯眯的“且容老夫把话说完……除了两千名美女之外,还有五百名……匠人!”   “什么?还有五百张嘴巴?……额……等等!你是说……匠人?”刘枫先惊后喜。   “对!铁匠、木匠、陶匠、船匠、篾匠样样都有,更重要的是,还有三十名郎中!”   “真的啊!太好了!!果然是活宝!大活宝啊!!哈哈哈哈……”刘枫大喜过望!高兴地抓耳挠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了。   要知道刘枫现在手里的力量是有一些了,可是从结构上来说,只能用穷兵黩武来形容,没有后勤补给,没有民用生产,甚至连卫生医疗都成问题,打顺风仗可以,但若遇上消耗战,那就不好意思了,打掉一点就少一点,完全得不到补充。   可是有了这批匠人的加盟,那情况就两样了,他们手里有技术啊!刘枫在山里面有地盘,现在又有了劳力,缺的就是技术人才!   现在三样全齐了,那就为刘枫奠定了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原先的流寇战略看来要更改了……刘枫眼中精光连闪。   刘枫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就去看看那些活宝。   当下抬脚迈开步子,随意挑选一处帐篷,掀开门帘就往里闯。   “啊——!”迎接他的是一片惊慌失措的女人尖叫声,乒乒乓乓的瓷器破碎声。   得!走错地方了,心中暗怪自己莽撞了,没问清楚就乱闯,可来也来了,又不好就这么走了,说上两句视察慰问一下吧。   刘枫抬眼望去,帐内一片莺莺燕燕,大约挤了不下七八十名年轻女子。   容貌身材至少都是中人之姿,只是一个个裙衫褴褛,衣不蔽体,神态哀苦,红肿的双眼茫茫然的看着四周,一副惊恐的样子,透过她们破碎的衣裙,可以清楚的看见雪白的皮肤,以及皮肤上刺眼的乌青与血红的淤痕。   毫无疑问,这些女子,都是被胡人抓来集中糟蹋的了。   刘枫茫然四顾,支离破碎的瓷碗、满地流淌的米汤、饱受凌辱的女人,这是怎样一副凄惨光景!作孽啊!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令他几欲作呕。身为男人,他深知这是甚么气味。只一瞬间,方才的满腔喜悦一扫而空,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般格外沉重。   看到浑身染血,脸带长疤的刘枫正慢慢靠近,她们的神色显得更加惶恐,惊吓之下挤作一团,原本坐得满满的帐篷,生生空出一半的空间。在她们看来,自己只是从胡人的手上转到了山贼的囊中,自己的处境还是一样的凄惨。   刘枫踩上了一片破碗,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仿佛是心崩裂了似的,疼得他难以举步,几乎窒息。他抬起眼,朦朦胧胧中,地上的这些女子,好像都是他的姐妹一般,她们的目光道道如刀,直刺得他心如寸割。   “你们……不要害怕……”刘枫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难听,“苦难都过去了……今后不会再有人来伤害你们……你们已经得救了……”   刘枫尽可能的将语调放轻放缓,以免再次吓到这些生逢乱世、亡家失身的苦命女子。   那些女人一个个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仿佛要吃力的思考一阵才能理解刘枫的话语。   刘枫看得愧怒交迸,她们的苦难正是源自男人的软弱!身为男人,刘枫感到深深的羞耻和愧疚。   像她们这样的,还有整整两千人!这不是两千张嘴巴,这是两千份沉甸甸的责任呐!   刘枫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帐外传来一阵喧哗,一名男子在外高声喊叫:“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我娘子在里面!芸娘!芸娘!你在不在里面?我是钱明泰啊!夫君没死!夫君来救你啦!你们让我进去……”   听见这喊声,一名美貌少妇身子猛然一震,呆呆自语道:“明……泰……明泰!”   一双秀丽的美目瞬间恢复神采,叫道:“夫君!……奴家在这里……”   少妇拔腿就要向外冲去,刚迈出两步,猛然惊觉刘枫正站在门前,顿时不敢靠近,想绕过去却又心里害怕,一时惊慌踌躇,焦急彷徨,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刘枫看了心中大痛,连声吩咐道:“快快放他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瘦弱的身影扑进帐来,险些和刘枫撞个满怀。   “大帅?……额……小人钱明泰叩见大帅!”那人连忙跪地行礼。   刘枫低头看了看他,文文弱弱,满脸的书卷气,身上的布袍虽然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但却丝毫没有血迹,想必是在大追杀的时候躲到了后面。   刘枫暗暗摇头,却也并不在意,勇敢是人的美德,怕死却是人的天性,没什么好过多指责的。   “不必多礼!”刘枫挤出一丝微笑,轻轻踱开几步,让出后面一脸激动的芸娘,说道:“恭喜你们夫妻团聚!”   “娘子!”“夫君!”两道身影跪地相拥,紧紧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泣不成声。   刘枫看着两人哭作一团,打心底里为他们高兴,忽然想起,与穆文杀败胡人百骑,救到张翠儿时的那一幕,与眼前何其相似?   只是斯人已去,兄弟反目……要是后来的一切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刘枫轻抚伤疤,一时惆怅起来。   两人抱的好好的,钱明泰却突然站起,毫无准备的芸娘被他一带,顿时摔倒在地。钱明泰指着她颤声道:“你……你衣衫不整……你可是已被他们糟蹋了?”   刘枫闻言一震,急急转头望向那群女子,果然!人人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同病相怜,物伤其类!   明白了,人是救出来了,可是心……却还没救出来!一双浓眉虎目瞳孔急收,杀机闪烁!   芸娘脸色大变,秀气的面孔上血色瞬间退去,又是羞愧又是惶恐,急急坐起身子,扑到脚边,抱住他小腿,如泣如诉的惨呼道“夫君!夫君!对不起……奴家不想的……夫君!”   钱明泰气的满脸通红,一脚将她蹬开,喝道:“我休了你这贱人!”言罢看也不看,转身便走。   刚转过身,耳边炸雷般响起一声暴喝:“混账东西!”   “啪!”的一声脆响,钱明泰只觉眼花脸疼,整个人被抽飞起来,狠狠摔在帐角,哼哼哈哈半天爬不起来。   刘枫大声喝道:“来人!”   帐外风一般冲进来两名全副武装的兵士,拱手应喝:“在!”   刘枫伸手一指,大声命令道:“把这个废物拖出去,砍了!”   两名兵士吓了一跳,他们都是刘家屯的老人儿了,从小到大从未见过刘枫如此暴怒。   虽然不知就里,可逐寇军历来军令如山,更何况此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初出茅庐的年幼主公,未历战阵却天生会打仗,两天两场大胜,不是天神下凡就是霸王显灵,莫说是个书生,便是皇帝老儿,那也是说砍便砍。   没有丝毫犹豫,两人大声应诺:“遵命!”几步跨到面前,将吓呆了的钱明泰一把拽起,不由分说便往外拖。其中的一人,顺手抽出血迹斑斑的横刀,发出锵啷一声响。   惊见此变,帐里的女人们吓坏了。刘枫虽说模样十分凶狠可怕,却一直和和气气的,哪料到他说怒就怒,说杀就杀啊,人群顿时又往里缩缩了三分。   “不!”眼看夫君将死,芸娘惊恐万状,尖叫着扑去拉扯两名兵士。可怜一位弱女子,如何拦得住两个如狼似虎的军汉,可她死不放手,被扯倒在地生生拖行了起来。   “慢!”刘枫看了心下不忍,强压怒气叫住两名兵士。   芸娘顿悟,立即放开手,飞快爬到刘枫脚边,死死抓住刘枫的裤脚,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大帅!大帅!求您绕他!要杀您就杀我吧!”芸娘哀声哭求,以头抢地。刘枫忙将她拉起,额头已然皮破血流,乌青一片。   刘枫看了更是怒不可遏,厉声喝问:“如此无情无义之辈,杀之何惜?你为何要维护他?”   “他纵有千般不是,可他终究是奴家的夫君呐!”连番打击下,芸娘终于崩溃,伏在地上掩面嚎哭不已。   刘枫被她哭得心都碎了,怒气也被滚滚的泪水浇灭。挥手道:“放下他!”两名兵士将钱明泰往地上一扔,抱拳一礼,转身退下。   刘枫缓缓走过去,钱明泰吓得簌簌发抖,却闻头顶上传来一个冰冷而不容拒绝的声音——“站起来回话!”   钱明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两条细腿如筛糠般抖得厉害。   “看着我的眼睛。”   钱明泰努力压制内心的恐惧,抬起眼来,迎上了两道如电似刀的冰冷目光,吓得他瞬间低下头去。   “看着我的眼睛!”刘枫的声音冷得好似腊月的寒风,让人产生刀锋刮过脸庞的错觉。   钱明泰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但还是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向那梦魇般的可怕双眸。   “你的娘子,她被鞑子抓走的时候……你在哪里?”   钱明泰牙齿打颤,格格作响,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的娘子,她被鞑子侮辱的时候……你在哪里?”   钱明泰再次低下头去……可这身子却是奇迹般的不抖了。   刘枫的话触动了芸娘的伤心处,哭的愈发撕心裂肺,周围的女人们也终于克制不住,呜呜咽咽哭泣了起来,可她们看向刘枫的眼神却已是大不相同。   “男儿在世,小要护室保家,大要救国兴邦,你做到了哪样?你有什么资格嫌弃她?要嫌弃也是她嫌弃你!嫌弃你是个孬种,是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刘枫越说越怒,最后更是吼将了起来:“你这废物如此待她,可她是怎么对你的?你看到了吗?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刘枫一把将钱明泰悬空提到面前,大声怒吼道:“能够洗刷屈辱的,不是女人的眼泪,而是仇人的鲜血!”说完将他掷到地上。   这一吼一摔,仿佛一道惊雷,将他瞬间打醒。他呆呆坐地,默不作声,突然嗷的一声哭将起来,扑过身去,将芸娘一把搂进怀里。“娘子!娘子啊!你受苦了呀!我……我糊涂啊!”他连抽自己耳光,啪啪作响。   “夫君……”芸娘哭着拉住丈夫的手掌,另一只手轻抚他肿起的脸颊。   “娘子!”“夫君!”两人再次相拥在一起……   刘枫看着他们,对钱明泰恶狠狠说道:“你是真心也好,装样儿也罢,总之再有半点对不起她,死!”   两人连连磕头,“多谢大帅成全!”   刘枫不再理会,满脸怒气地大声叫道:“军师!进来!”   老头快步进帐,脸上一片肃然,刘枫的吼声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他躬身说道:“主公请吩咐!”   刘枫转过身去,背对满帐的女子,说道:“通知失散的民壮过来领人,将刚才的事都告诉他们,传下话去,从今往后,在我刘某人的地盘,这些女人都是宝!是真正的活宝!若还有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定斩不饶!”   “主公!他们今后都是你的百姓呐……”   “他们是我的百姓,这些女人也是我的百姓,她们难道不是人生父母养?她们比外边儿的大老爷们更无辜,更需要保护!奶奶的熊!老子真他娘的想不通了,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狗屁礼教!”   “主公息怒!自古便有这规矩……”   “住口!他们跟着我混饭吃,就得守我的规矩,我是没法儿扭转他们的想法,但我却能扭断他们的脖子!自古自古,自古还有句话呢!——叫做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日子久了,我的规矩就是规矩!还不快去!”   “遵命!”   “谢大帅救命之恩!”早已泪流满面的众女,望着刘枫的背影纷纷拜倒在地。可刘枫却不敢转身面对她们。 第三十二章 【伪装行军】   赤色夕阳洒下落落余晖,为丘陵上行军的人们贡献最后一抹余温。   崎岖不平的荒原上,万人的队伍如同一条搁浅的巨龙,缓慢而痛苦的挣扎前进。   龙头到龙尾,足有五里的间隔,几乎超脱目视的极限。   队伍的前锋后卫都是精锐骑兵,人人胡裘皮帽,骏马弯刀,挎弓兜箭,前后各有数百之众。   队伍两侧,两百游骑往返巡视,时不时的挥鞭抽打,将万名汉奴掐头掐尾携裹而行。   这些汉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人人衣衫褴褛、浑身血迹,个个垂头丧气、默默而行。   后方罗列着上百辆大车,在近千匹军马牵拉下缓缓前进,堪堪与筋疲力尽的汉奴们齐头并进。   队伍的最前端,竖着一杆随风飘扬、咧咧作响的墨色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狄”字。   这是一支标标准准的大狄捕奴队。可是……他们好像走错了方向?   远方的土坡,伫立着一队狄军斥候,他们歪着头,疑惑地望着这支队伍,再往前走那可就是山区啦。   正思虑间,对面分出了两名骑兵,向他们疾驰而来。   为首的一人,一边催马一边大声喊话,爽朗的声音顺风飘来:“几位兄弟!寿春城在哪个方向?”   说的是地道的胡地方言,几名斥候甚至能够从语调中分辨出,那是属于娄罗部落的独特口音。   斥候们顿时哄笑起来:果然是迷路了!这帮呆子!   斥候队长扯开嗓子叫嚷:“方向错啦!让我们的水囊里灌满了美酒,我就告诉你正确的方向!”   两骑闻言哈哈大笑,“我们有的是美酒!还有美丽的女人!娄罗的勇士是草原上最好客的主人~~~来吧!~~~我的朋友们!过来帮助我们,享受我们的热情吧!”   斥候们闻言大喜,他们的巡逻任务已经完成了,眼看天色将晚,正好去他们的营地里过夜,顺便好好享受一下他们的“热情!”   他们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温暖的篝火、甘甜的美酒、喷香的烤肉,还有柔软的羊皮褥子,以及褥子上躺着的美丽女奴。   五名斥候都有些迫不及待,纷纷催马下坡,齐声唱起了歌来:“无论走到何方,草原就在我心上,无论走到何方,朋友都让我渴望……”   那是鞑靼人结交朋友时唱的传统歌谣,表达了对新朋友的尊敬和善意。草原上的规矩,对方也应该对歌,表示接受善意,愿意彼此成为朋友。   可对面的两人却只有一人在唱,另一人则丝毫没有唱歌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催马。   斥候们顿感不快,可又贪图对方的“热情”,不肯就此离去,当下也都不再唱了。   不知不觉间,双方渐近,相距不足五十步了。对于相向奔驰的骏马来说,这个距离也就是两次呼吸的时间。   于是,斥候们开始拉马减速,可对面来者却还在打马加速。   “嗯?”斥候队长眼皮一跳,一股危险的预感笼上心头。他担任了七年斥候、三年斥候队长,这种预感曾多次拯救过他,不由得他不信。   他回头叫道:“不对劲!大家小心!”   话犹未了,只听一阵嗡嗡急响,斥候队长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低下头,呆呆看着胸膛,在心口的位置上,不知何时已插上了一支银灿灿的箭支,雕翎箭尾阵阵急颤,颤动的频率越来越低,正似他濒临停滞的心脏。   他贪婪的呼吸着一生中最后的几口空气,艰难的回头望去,瞳孔一阵急缩,他绝望地看到身后的四名部下,每一个都和自己一模一样,人人都感受到了来人的“热情”,竟是谁都没有落下!   这是为什么?带着这个疑问,瞳孔停止了收缩,转而急剧放大,眼中的神采随之消散。   ……   “瞧!又多了五匹马!”武破虏微笑着开口,想与同来的章中奇搭讪。   章中奇却丝毫不予理睬,自顾自下马,拔回箭支,固定死尸,连接马缰,完成之后复又上马,以一带五,牵着一溜马队往回驰去。整个过程屁都没有放一个,好像武破虏是透明的一样。   武破虏摇头苦笑。其实他也不爱多话,可新来乍到,总得混个脸熟吧。虽说已有心理准备,可被人这般无视难免不痛快。看来想要让这些新同僚接受自己,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主公的器量。   想到了那个诡异的少年,武破虏不由一阵失神,这已是三天来消灭的第七波了。   这个借尸还魂、金蝉脱壳的计谋看似简单,但要完美的实现却极为不易,光是控制过万的汉民不露破绽,已是难如登天,可刘枫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得了个万人景从的局面,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个刘枫,才短短一天的功夫,他竟能树立如此之高的个人威信么?   沉思间,武破虏被战马的响鼻声一下惊醒。他狠狠摇头,驱散莫名的杂念,双腿一夹,催马掉头追去。   刘枫同样一身胡人装扮,站在队伍一旁驻马观望,遥见两人牵马迤逦而回,暗暗点了点头。   不错!这一路上,靠着这身伪装,不仅干掉了六支斥候小队,更用下毒的手段灭了一支满载而归的百人队。   整个队伍凭空多了百匹战马和为数不少的军械辎重,汉民的队伍也增加了一千多人。   刘枫抬头西顾,暮色残阳仅余一条金线,正在缓慢缩短。过了今晚,明天就能开进山区了吧。转身吩咐道:“传令!停止前进,就地宿营。八个方向派出斥候,半径十里!去吧!”   “遵命!”传令兵应声上马,向队尾驰去,口中连声呼喝:“大帅有令~~~停止前进~~~就地宿营~~~~”   声音远远传开,巨龙缓缓停下了挣扎,两翼游骑有序地分成了数股,往八个方向分散而去。   马蹄踏踏,游骑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原本死气沉沉的汉奴队伍,竟一下子活了过来,只听轰的一声,上万人齐齐喘了口粗气,三五十人一堆,席地而坐,说说笑笑起来。   “可憋坏了,终于可以说话了~!”   “着什么急啊,等进了山里,你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没人管你!”   骑兵们开始安营扎寨,手脚麻利至极,才小半个时辰,丘陵上多了一朵硕大的白色野花。   ※※※   夜色降临之际,丛丛篝火随之燃起,每一处篝火都围坐着三五十人,就着热腾腾的粳米粥和新鲜的野菜,嚼上一两块干呼呼的炊饼,近万人吃的有滋有味。   古时的物质条件本就极度匮乏,贫苦农民就连炊饼也吃不起,吃的大多是麦米饭,也就是粗米中参杂各种豆类做的饭,味苦而难咽。   如今又是动荡的年代,升斗小民朝不保夕,吃一顿饿三顿,不被饿死已是侥天之幸,像这样的一顿饱饭,那绝对可以说是十分的丰盛了。   在靠近中央的一处篝火,围坐着三十多人,比起大多数篝火旁清一色的青壮年来,这里多了几位老人。   其中的一位,嘴里嚼着饼,老脸笑开了花,顶着道道皱纹含糊地说道:“老黑啊~咱们这次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无论是他还是对面的老黑,都已年过六旬,满头花白,可依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硬朗几分。   老黑沉思了片刻,晦涩回道“大难不死是有的,可这后福……只怕也是难说啊……”   乐观的老人对老黑的谨慎晒笑不已,说道:“嘿!你个老鬼,杞人忧天了不是?有刘大帅的队伍护着咱进山,那还有啥好担心的?今后啊,咱跟着刘大帅讨生活,逍遥自在,再不受鞑子的腌臜气,岂不快哉?”   老黑犹自摇头,“我说锤子哥啊,你倒是看得开,这一进了山,咱可就再也别想出来啦!鞑子抓我们打铁,这刘大帅收了我们还不是一样打铁?”   “啪!”锤子哥将碗摔得粉碎,猛站起身来,连吞数口将嘴里的饼沫子咽个干净,怒道:“那如何能一样了?”   他瞪起眼珠子,喝道:“黑碳头!咱俩三十年兄弟,你再说这等混账话,莫怪老哥哥抽你!鞑子抓我们打铁,是为了奴役咱们汉人,刘大帅要我们打铁,那是为了杀鞑子救百姓!倘若俺赵铁锤铸的刀剑能剁掉鞑子的狗头,俺就是白干也乐意!”   他猛拍胸膛,发出“嗵嗵”的响声,嚷道:“大帅救我一家老小,俺这把老骨头就是卖给他,也是心甘情愿!做人就是要知恩图报!否则与禽兽何异?”   这二老是本地最知名的铁匠,这儿聚着的都是他们徒子徒孙辈儿的,原本散落岭南各地,捕奴队一番搜捕,倒将他们聚到了一处。如今见二老吵架,谁也不敢答话,个个闷头喝粥,唏哩呼噜响成一片。   听了赵赵铁锤这话,黑碳头面露愧色,微微低下头去,嗫嚅说道:“老哥莫要生气,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刘大帅手下人马不多,如何能斗得过鞑子?”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大声抢答道:“斗不过也要斗!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众人闻言动容,纷纷转头看去,两丈开外,站着一个身形板直、气宇轩昂的青年,方才那话便是此人所说。 第三十三章 【屠夫出事】   这番豪言壮语对了赵铁锤的脾气,心下大生好感。他招手道:“小兄弟说的好啊!何不过来坐坐,陪我们几个老家伙唠唠?”   那青年也不客气,不慌不忙的走了过来,在赵铁锤身边坐定,方才坐这儿的壮汉早就知趣的挪到了边上。   就着熊熊的火光,众人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原来竟是个披甲少年!只见他二目朗朗,眉插入鬓,鼻如悬胆,相貌堂堂,虽不俊美,但却散发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勃勃英气,尤其是右脸颊,一条四寸长的伤痕横跨半脸,皮肉翻卷,色呈淡红,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碜人。此外,他右臂也带着伤,绑了白布夹板,挂于脖颈之上。   赵铁锤盯着刘枫脸上的伤痕好一阵细看,不无感慨的说道:“这是箭伤!伤的不轻呐,老朽眼拙,小兄弟似乎还不过十五岁吧,竟也是刘大帅麾下的兵士么?”   “老人家好眼光,这确实是箭伤,前几日被鞑子射的,侥幸留下了晚辈性命,却带走了我的好朋友……”刘枫说着神色一黯。   赵铁锤挥起大手,在刘枫背后猛地一拍,朗声道:“小兄弟莫要伤感,跟着刘大帅,今后有的是报仇的机会!看你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志气,更是上过沙场,历过战阵,端的让人佩服!着实让我们几个老家伙惭愧汗颜啊!”说着还狠狠瞪了黑碳头一眼。   那黑碳头吃了这一瞪,心下也是暗怪自己懦弱,反不及眼前这娃娃来的有骨气,不由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年,冲着小兄弟这句话,老朽便自叹不如啊,从今往后,你家大帅若有用得着我处,老朽自当跟随我铁锤老哥,尽力相助便是。”   刘枫原本就是特意过来看看这些对他至关重要的铁匠们,如今听了二老的表态心里高兴,起身客客气气的行了一礼:“二位老人家高义!晚辈幸甚!多谢了!”   众人先入为主,竟没听出这句话的问题来。一群老少爷们只顾着喝粥打屁,与刘枫天南地北的胡扯起来,后来话题却渐渐聊到了刘枫的身上。   赵铁锤目露神往之色,击节赞道:“你说这刘大帅是个什么来头呢?到现在也没有亮明旗号,可手下精兵强将竟比那胡人还要英勇善战,想那宁都大营的胡骑可是七兽军的第一军,虎军中的精锐啊,竟一下就被冲乱了,实在是了不起啊!”   黑碳头听了连连点头,附和道:“确实了不起,不光人是精锐之士,便是那装备也是异常精良,我只瞄一眼,就断定他们的铁甲、横刀、铁枪,都是产自这五岭群山的几处矿坑,锻造工艺咱不知道,可光论这材质和品相,咱们岭南道的铁矿绝对是天下第一流的!小兄弟,老朽可曾说对了么?”   黑碳头口中的五岭,是指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这五座山,山虽不高,但山势绵长,五条山脉连在一起共同组成的五岭群山,是长江和珠江二大流域的分水岭,更是阻隔中原的天然屏障。   而所谓的岭南道,那是前朝的称呼了,原意就是指这五岭山脉之南的地区,由于这条山脉横在中间,导致这片广袤的区域没有独立的行政划分,其地域被分为两块,按照就近原则分别归属扬州和荆州,而刘枫目前所在的大庾岭则属于扬州地界。   刘枫听了眼睛一亮,这二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些装备是盘蛇岗自产的,果然是眼光老道,姜还是老的辣!当下谦虚的请教:“确是如此,不知前辈是如何看得出来?”   黑碳头平生最喜欢别人问这种专业问题,当下便开始滔滔不绝了起来,“咱们这岭南道的铁矿与别处不同,炼出后的成品微微泛有红黑光泽,仿佛是血迹未曾干透的模样,比起寻常兵器来,韧度和硬度都要胜出一筹!只是这锻造的难度却也要高得多,不过正因如此,咱们岭南道的铁匠也是天下技艺最高超的!”   此言一出,围坐了一圈的铁匠们不自觉的一起放下了碗,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膛。   刘枫听了心下高兴,不无感慨的叹道:“岭南自古便被称为不毛之地,不想竟也是如此人杰地灵么?”   “小兄弟,你可莫要小看了这岭南道,此地虽是穷乡僻壤,但却也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地啊!光是那岭南三绝就足以笑傲中原了!”   “岭南三绝?不知是哪三绝?”刘枫仿佛是一个好奇宝宝,盯着黑碳头不停的追问。   “矿!丝!棉!”这回是那赵铁锤抢答了。   刘枫越听越是兴奋,恭恭敬敬的问道:“愿闻其详!”   黑碳头被抢走了听众,顿时不高兴了,抢先答道:“我先来说‘矿’!小兄弟,咱们岭南道的矿藏最是丰富,岭南全境一共有三十九个县,其中二十一个县有铜、铁、银、铅等矿场三十多个,采矿的种类多达二十余种,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银、铜、铁这三种,不仅量大,品质好,而且矿浅易采,端的是极品啊!”一番话信手捏来,如数家珍,尽显业界权威风范。   “再说这‘丝’”,赵铁锤自然而然的接过口去,继续说道:“天下种桑养蚕的地方虽然不少,但取丝之法多用日曝法和盐泡法两种,讲究的是以茧取丝。而咱这岭南道的野蚕却是独特品种,再配以本地特有的醋熏法,直接从蚕虫取丝,一条蚕可取七尺丝,不仅省去了结茧的步骤,更能把产丝量提高四成,你说可不是绝了么?”   刘枫闻言满心欢喜,当下连连点头,丝好啊!丝有大用!!而且眼下就用的着!   “最后再来说这‘棉’”赵铁锤接着说道:“这棉指的是木棉树,却不是我们中原人搞出来的,相反,乃是古时候岭南十万大山中的蛮子折腾出来的,这种木棉树产的棉絮不能织布,但却能用来充枕头,充棉被,到了冬天盖上这玩意儿,那叫一个暖和啊,只是遇上了战乱,交通断绝,否则若是贩到北方去,那可是个宝贝啊!”   刘枫听了一个激灵,这年代棉花还没有传入中原,可这木棉也一样是好东西啊,今后少不得要打到北方去,没有胡人的皮袄,却可以用这木棉袄代替,也是有大用啊!   欣喜之下,刘枫连连搓手,正待再说些什么,忽见远处罗三叔一溜跑来,正四处张望着,满脸的焦急,当下便站起身来向他招手。罗三遥遥望见了,脚下大步流星,几步奔到刘枫面前。   “参见罗将军!”   他们这些各怀绝技的匠人,被掳后的待遇远胜寻常汉奴,暖帐热食,分类独囚,倒也未曾遭受骚扰凌辱。然而,当鞑子战败,第一件事便是回营放火,要将他们烧死,却是冲得最快的罗三叔杀散了狄兵,将他们救了。   因此,这些个铁匠都是认得罗三叔的,见他急急奔来,心中虽然疑惑,但面对救命恩人却不能失了礼数,于是齐齐站起了行礼。   罗三叔却是顾不得他们,一把拉住刘枫,颤声说道:“主公!出事儿啦!越戈……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刘枫大吃一惊,霍然站起,“方才不是好好的么?出了什么事儿?敌袭么?”   “他……他……被毒蛇咬了,至今昏迷不醒!”   刘枫心急如焚,大呼小叫起来:“啊?郎中呢?不是新来了三十名郎中么?来人!快把他们找来,全都找来!”   “已经来啦!可围着看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个名堂来,真是急煞了人,眼瞅着越戈……他……他……唉!……就剩下一口气啦!”罗三叔恨声说着,眼中泛着泪光。   刘枫心里咯噔一下,焦急叫道:“先别说了!快带我去!”言罢两人健步如飞,火急火燎的去了。   众铁匠目瞪口呆。半晌,黑碳头呐呐说道:“我说,锤子哥啊,我没听错吧,罗将军叫那小兄弟……主公!?”   赵铁锤也是一阵茫然,忽然惊觉,一拍大腿喊道:“看走了眼呐!那个年轻后生便是刘大帅啊!”   ※※※   “唉~唉!你挤什么呀?”   “闭嘴!这是刘大帅!”   “啊!?~~小人该死~~!”   刘枫没心情理会这些闲杂人等,手下稍稍用力,轻易就拨开了层层围拢的人群,露出一堆架着铁锅的篝火,以及篝火旁躺倒在地的黑脸巨汉,刘枫俯身一看,正是乙队队正吴越戈。   只见他双目紧闭,好似睡着了一般,呼吸间隔极长,让人不禁担心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标志性的黑炭脸上,少了一抹油光,却多了一份暗灰,乍看之下好似涂了女人的粉饼一般,忽然白了几分。   刘枫急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罗三叔恨声答道:“是巡营兵士发现的,第一次路过时,老吴好端端一个人坐着喝菜汤,还冲他们挥手来着,可一圈兜回来,人就已经倒下了……”   “主公你看,便是咬在了右手上”罗三叔抬起吴越戈的右臂,手腕上清晰的四齿咬痕,伤口周围一圈青紫,显得格外碜人。   刘枫看了眉头蹙紧,心中更是焦急,抬头环视一圈郎中,疾声道“各位可能相救么?刘某人必有厚报!”   一群老少郎中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摇头叹息。最后,目光渐渐聚焦在一个中年郎中身上。   罗三叔俯身在刘枫耳边说道:“这位据说是上古医圣扁鹊一脉的传人,叫林宏阳,是岭南杏林的领头人。” 第三十四章 【你是混蛋】   罗三叔俯身在刘枫耳边说道:“这位据说是上古医圣扁鹊一脉的传人,叫林宏阳,是岭南杏林的领头人。”   刘枫听了点点头,抬眼望去,只见此人约莫四旬年纪,剑眉星目、脸如敷粉、唇如涂丹、身着一件灰白色的直掇长衫,头戴一方青色冠巾,身姿挺拔,玉树临风,犹自在那轻捻美髯,双目微闭,皱眉沉思。   那儒雅的气质、俊美的样貌、忧郁的神情,端的是个翩翩美中年。   刘枫起身走到面前,低头拱手一礼,恭声道:“请林神医仗义出手,无论如何救我兄弟一命!”   半晌没有动静,刘枫忍不住抬头一看,那林宏阳自顾自想得入神,竟是聪耳不闻。   刘枫只道他是故作姿态、待价而沽,心中不免鄙夷,怨恚之意渐起,但眼下救人要紧,只得强压下怒气,将声音提高三分,再次说道:“只要神医出手救得我这兄弟,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只要是我刘某人做得到的,绝无二话!”   林宏阳竟然无动于衷,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下刘枫忍不住了,原本心急如焚,现在更是脸色铁青,目光一厉,眼看就要发作。   边上的郎中们见刘枫神色不善,心中暗叫不好,这书呆子又犯病了,急忙伸手去捅那林宏阳。   只一瞬间,五只手不约而同伸出来,同时捅在那林宏阳的不同部位上,登时将他惊醒,大呼小叫起来。   “哎呀!干啥呀你们?没见我正想事儿么?”   众人大汗,还想事儿呢?再想你命都没了!   林宏阳回过魂来,突见眼前多了一人,于是客客气气问道:“额……这位小弟弟,请问你有什么事儿么?”   众人再次大汗,瞬间又伸出五只手去捅他。   “哎呀!你们有完没完?”   “不要命啦!?这是刘大帅!快快行礼!!”   “啊?~~啊!~~大帅在上!小人林宏阳,有眼不识泰山,请大帅恕罪。”   林宏阳大惊失措,又见刘枫凸眉瞪眼,咬牙切齿,脸上肌肉丝丝跳动,吓得他急忙扑身跪地,体若筛糠,连声告罪,方才的从容气度,大家风范,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要知道上古春秋之时,医者地位较高,但自从汉朝独尊儒术以来,将医术列入了“小道”、“方技”之列,所谓“士农工商”,医者因以医术换诊金,因此视之为“工”,社会地位比农民还要低。自此医者日益受到打压,唯有医术医德具达者,方可赢得民间的一些尊敬。   可是无论如何,在权力阶层面前,医者还是上不了台面的贱役,绝没有后世名医坐堂、专家门诊这般风光。更何况自古以来,因病杀医之事比比皆是,医者竟是人人自危。若逢达官显贵相招,医者临行前往往留下遗书,家人痛哭相送,直似生离死别,若得回返,无不欢天喜地胜似过年。行医之贱可见一斑。   刘枫看他前倨后恭这般表现,也懒得再摆礼贤下士的模样,恶狠狠地一字字道:“救人免死!”   林宏阳一听,登时惊恐万状,颤声道:“大帅饶命啊,非是小人见死不救,只是这位将军所中之毒实在蹊跷,若按常理,被咬伤之处应当发黑,只需破开伤口挤出毒血、再敷上解毒草药便可有救,可将军的伤处色呈青紫,割之血色如常,小人能辩四百八十五种毒蛇,竟然无一相符……小人……才疏学浅,分辨不出这是何种毒蛇……确实……确实没有办法……大帅饶命!饶命啊!”言罢磕头如捣蒜,呼天抢地起来。   听了这话,刘枫只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没救了么?   他手下一将五队正,要说感情最深,自然是老邻居罗三叔,可要说最对脾气,就数这大大咧咧的吴越戈了,更何况老吴作战勇猛无畏,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虎将!如今竟要眼睁睁看着他咽气么?这让人情何以堪?   刘枫不禁悲从中来,眼睛都红了。方寸正乱,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再看脚下的林宏阳只感说不出的厌憎。他脑子一热,厉声喝道:“来人!将他……关起来!”总算最后关头还留下了一丝清醒,没下令当场格杀。   一声令下,如旋风般冲来两名兵士,将地上的林宏阳拖了就走。   正在这时,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喝:“住手!莫要为难我爹爹!”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姑娘,大约十六七岁,容貌俏丽,一双晶亮的眸子,既有些青涩,又有些桀骜,更带着一丝怒意。一袭淡青罗裙,配上一条少见的马尾长辫,显得特别灵动活泼。   女孩儿秀眉微蹙、俏脸含霜往那儿一站,如同一株傲然绽放的腊梅,俏丽中透着丝丝野性,让人眼前一亮。   “馨儿!你别过来!快快退下!”林宏阳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催促,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怎能不着急?   女儿是个什么脾气,他这个当爹的如何不晓得,若是开得口来再得罪了大帅,那父女俩真是没活路了。   刘枫气急失态,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方欲开口放人,不料未及张嘴,姑娘反倒抢先开腔。   她叉腰戟指喝道:“我爹爹犯了何罪?救人不成乃是医缘太浅,又岂能怪得了医者?枉你自称杀鞑子救百姓,奴家还道你是个英雄人物,屡次劝说家父襄助于你,岂知竟是失眼看错了人,……你……你根本就是个是非不分、鱼肉乡里的混蛋!”   这句“混蛋”一出,众人齐齐缩头,暗呼一声:“这番苦也!”   林宏阳更是惊得面无人色,眼看左右兵士怒气勃发,眸中喷火,顿时心如缟素,万念俱灰,连开口求饶的心都没了,只是闭目待死。   年轻姑娘却是心中悲苦莫名:竟然真的是他!自己思念许久又幻想许久的人儿,竟如奇迹一般从天而降,再一次将自己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前一次,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人,可是这一次,他却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造化弄人!自从两天前认出了他后,日盼夜盼早日相见,可哪想到会是这么个相见法,更想不到三年来的梦中情郎竟然是这种人,一颗芳心大失所望,一股子幽怨之气无处宣泄,这才一时不忍直言指斥。   待得一番话骂完,气是出了,可心却虚了,不由暗暗责怪自己,林子馨啊林子馨,老大不小了,有话不会好好说么?如何又这般冲动,失了良人也就罢了,如此说话岂不是害了自己爹爹?   可话已出口,却是收不回来了,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刘枫挨了一通骂,愣了一愣,情知理亏,心下自觉惭愧万分,反倒不着恼了。他历来秉承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他挠了挠后脑勺,呐呐说道:“是我莽撞了,确实怪不得林神医。”   说着几步过去,挥退两名兵士,亲手扶起林宏阳,好言安抚道:“神医莫怪,适才刘枫心中悲戚,失了方寸,让神医受了委屈,确是我的不是,这就给你赔礼了。”言罢深施一礼,只把林宏阳惊得急急摆手,口中连称不敢。   刘枫复又转向众人,抬起伤臂双手作揖,四下打一圈,正色道:“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也!刘某自来是极为敬重的!今日之事各位想必也是尽力了,刘某绝无责怪之意!适才悲痛之下,多有失礼之处,望各位海涵!”   众郎中见大帅如此通情达理,又回想起他来时礼敬有加,只是兄弟将死之际,又遇上个神游天外的书呆子,这才勃然大怒发起火来,倒也是人之常情。言念及此,不禁对这位年轻大帅更加赞赏敬重起来,纷纷躬身还礼。   谢过了众人,刘枫最后转向了林子馨。   林子馨因为往日之缘,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说得谦逊真诚,绝非仗势欺人之辈,正自窃喜,忽见意中人已到了眼前,芳心顿时大为慌乱,没有了怨念的支撑,方才的那股子勇气早溜得无影无踪。   他看过来了!怎么办?对了!我是靠声音认出了他,可他既未见过我面,也没有听过我的声音,仅仅只是……背过我而已,他不可能认得出我!林子馨!不要怕!林子馨!勇敢点!   女孩儿在心里不住鼓劲,可还是忍不住俏面飞晕,芳心乱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刘枫看了看她的窘样,只瞧得云里雾里,纵使再聪明百倍,他又如何猜得透女孩儿家的那颗七窍玲珑心?更不可能想得到,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竟已对他芳心暗许。   “这位姑娘,你骂得对!刘某年轻气盛,多有失当之处,正需要姑娘这样直言无畏的人鞭策言行,多谢了!”   刘枫语气诚恳,他心里确实佩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但却勇敢正直的女孩儿。诚心诚意向她行了一礼。   “大……帅……不必……如此……奴家……”可怜林子馨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句,终究是架不住无尽的羞意,再也坚持不住,尖叫一声,像中了箭的兔子般掩面冲入人群,落荒而逃,看得刘枫及一众郎中莫名其妙。   “各位请回吧,刘某……再送老吴最后一程!”这么多杏林高手全都束手无策,刘枫也死心了,径直跪坐在吴越戈身边,黯然垂首,再无言语。   此时,李德禄、李行云、杨胜飞、章中奇等人,都已闻讯赶来,甚至连武破虏也来了,纷纷跪于刘枫身后,为吴越戈送行。   “越戈!可怜你壮志未酬身遭大难,刘枫无能!无法救你性命,惟有最后送你一程,君若有灵,可佑吾等早日荡尽胡虏、收复河山!”刘枫喃喃祝祷完毕,率先拜倒。   罗三叔哽咽吼道:“老吴!走好!哥哥给你送行啦!”   众人齐齐拜地,俯身不起。   周围的人群也是自发跪地,默默无声,暗自戚然,一股浓浓的哀伤包围了众人…… 第三十五章 【古怪医女】   夜色深沉,归鸦哑哑,隐隐火光映照着满地悲戚的众人。   “大帅!——大帅!”林子馨的娇呼声再次响起,声音依旧清脆悦耳,众人却纷纷皱起眉头,多好的气氛啊,都被你一嗓子破坏了。   刘枫直起身子,抬眼望去,只见一脸喜色的林子馨吃力挤开众人,冲到他面前,气喘吁吁的叫道:“大帅!奴家或许有法子……救……救得了吴将军!”   “真的!?”众人闻言又惊又喜,激动地站起身来,忽又疑惑的看向了林宏阳。   “莫非令嫒也是一位郎中?”   林宏阳挺起胸膛,傲然道:“林某的医术世间少有,却也难称天下第一,可小女却是当得起天下第一女郎中!”   众人一听信心大增,纷纷叫嚷:“请姑娘快快出手救治!”   林子馨却像没听到似地,自顾自的围着吴越戈身旁的篝火一个劲的察看。   众人再次大汗:得!这父女俩一个德性!   这一回,刘枫再不敢造次,屏息静气,站在一旁耐心等待结果。   林子馨翻找了半天,忽然双眸一亮,眉梢一扬,接着极为不雅地一提裙裾,抬起了一只秀美小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飞起一脚,将篝火上的铁锅整个儿踹翻在地,里面的野菜汤汁顿时撒了一地。   “看!里面有蛇!!”众人顿时一片惊呼,只见那滩热气蒸腾的野菜汤里,赫然躺着一条煮的烂透的长蛇。   林宏阳惊喜地飞奔过来,也不顾烫手,一把抓起长蛇,凑到眼前细看一阵,然后表情一垮,带着哭腔说道:“怎么会这样?煮烂了,全都煮烂了!根本看不出是何种毒蛇……唉!……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闻言再次陷入绝望,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罗三叔再也克制不住,猛的扑地跪倒,仰天狂吼一声,奋起双拳,连连砸地。铁一般的汉子竟是嚎啕大哭起来:“老吴啊!你死的憋屈啊!十三年都熬过来啦,眼看着有希望了,你……你怎么就去了呀!——嗷!”,大滴大滴的热泪滚滚而下。   这一嗓子撕心裂肺的哭嚎,让人听了揪心,纷纷落泪,便是最为冷漠的章中奇也是眼圈通红、冷目含泪。   便在这时,忽闻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却是林子馨在那儿又蹦又跳,欢叫连连。   她转身一看,众人怒目而视,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们干嘛这般看我……奴家……奴家……找到救人的办法了!”   “什么!?”此言一出,全场震惊,就连父亲林宏阳也难以置信,急急说道:“人命关天!馨儿可莫要胡闹!这治蛇毒必要以毒攻毒,若断不准是何种毒蛇而贸然用药,说不定蛇毒未解倒先把人给毒死啦!”   林子馨却不理他老爹,转头冲刘枫抿抿小嘴,调皮笑道:“大帅有言在先,若是救得吴将军,是不是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绝处逢生,刘枫早已心神大乱,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随口应道:“姑娘快快救人!刘某绝不食言!”   林子馨心花怒放,心道:这次还不逮到了你这良人?小手连拍,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只把众人急得跳脚。   就在众人爆发的边缘,林子馨开口了:“麻烦哪位去给我拿一袋子清水来”。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道人影已如闪电般激射而出,猛扑向邻近的一处篝火,奔到后二话不说,一脚将篝火旁的一名兵士踹翻在地,一把扯下他挂在腰间的水囊,接着如一阵风般飞奔而回,这边人奔到了,那边兵士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整个过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让人目不暇接。   待得看清此人样貌,竟是有“冷面人”之称的章中奇,众人唏嘘不已,谁说他是冷面人?老章面冷心热!性情中人呐!   “给!”章中奇瞪着通红的双眼,慎之又慎地将水囊双手递给林子馨,仿佛那是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似的。   林子馨跪坐在吴越戈身边,眼睛看也不看,随手抓过了便放在一边。   只见她取出一方丝巾,蒙到脸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将口鼻掩得死死,接着又摸出一只小瓷瓶,却不打开,看了一眼边上的章中奇,嫣然笑道:“请将军退后。”   章中奇不情不愿的退后了一步。   “请再退后!”   章中奇又退了一步。   林子馨不高兴了,一扬眉毛,娇嗔道:“退后十步以上!”   章中奇心头火起,但也只能强自忍住。此时此刻,便是林子馨冲上来扇他两巴掌,他也是绝不敢发火的。当下只得依言倒退,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刚好十步。   林子馨看了小嘴一撅,美目一瞪,露出了一个“你不乖哦!”的顽皮表情,然后深吸口气,伸出青葱玉手,郑重其事地扒开瓷瓶上的封口。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腥臭蔓延全场,众人一起捂住口鼻。   尤其是靠得最近的章中奇,更是双手捂鼻,发出呜呜的闷声,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他这才知道,林子馨让他退后乃是一番好意,心下不免歉然。   林子馨微倾瓷瓶,倒出一颗乌黑的药丸子,托在晶莹如玉的手掌上,迅速将瓷瓶子重新盖好。   众人齐松一口气,粗重的呼气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只见林子馨左手捏开吴越戈的大嘴,右手两根葱白修长的芊芊玉指,捏起药丸子放入他嘴里,入口的瞬间,立刻托住下巴,以手代颚,一开一合,助他咀嚼,然后急急抓过水囊,往他嘴里猛灌几口。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只闻闻味儿便要吐了,吃到嘴里那还了得?   女孩儿冲着章中奇连连招手,叫道:“将军快来!帮我把他扶起来!”   章中奇飞奔而至,将吴越戈推坐起来,林子馨则扶住脑袋,微调角度,让药汁流入腹中,再将他放平躺好。   整个过程完成后,林子馨立刻跳了起来,如同一个点燃炮仗的顽童,大惊小怪尖叫着跑开,忽又想起什么,边跑边扭头,冲着章中奇娇声大叫:“还不快逃?”   逃?为什么要逃?章中奇听了一头雾水,围观众人也是莫名其妙。   忽然,死人般一动不动的吴越戈忽然活了,整个身子不停的抽抽。   章中奇见状大喜,激动流泪,口中喊着:“老吴!醒醒!老吴!……”同时凑过脸去俯身细看。   林子馨一看顿时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不要过去!”   可是已经迟了……   只听呜哇一声响,吴越戈嘴一张,喷泉般狂呕狂吐起来,章中奇闪躲不及,被喷了个满头满脸,惨不忍睹!   吐了好一阵子,吴越戈挣扎坐起,抹脸大叫:“娘的什么玩意儿!?臭死俺老吴了!呸呸……”正吐吐沫呢,无意间抬眼一看,章中奇满脸秽物,近在眼前。   吴越戈愣了一愣,突然捧腹大笑:“老章!你怎的这般模样?拉屎掉粪坑里了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哪有半分中毒濒死的模样。   你的大嘴比粪坑还臭!众人心中齐齐竖起了中指,同时也齐齐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人是救回来了。   章中奇双目喷火,只想一拳再把他砸晕在地,又怕他刚刚恢复,体虚经不起打……左右为难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占据上风,只得吃了这闷亏,一声不吭转身便跑,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背后隐隐传来吴越戈的大嗓门:“哎!我说老章你跑什么呀?拉肚子吗?”众人大汗不已。   眼见吴越戈起死回生,刘枫心中满是欢喜和感激,快步冲到林子馨面前,一鞠到底,大声谢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刘枫感激不尽。姑娘当真是妙手神术,竟是药到毒怯,让人着实佩服。”   瞅着吴章二人的狼狈模样,林子馨正笑得花枝乱颤,一不留神刘枫竟已近在咫尺,一惊之下又慌了手脚,支支唔唔,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这时,林宏阳满脸疑惑地问道:“馨儿,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给吴将军服的是什么药,竟然如此恶臭?”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一个个转头望来,高高竖起了耳朵。   话题转到了专业问题,林子馨顿时不慌了,得意洋洋地说道:“那是本姑娘秘制的十全解毒丸!乃是用十种最最臭的动物的……额……这个不提也罢,只要服药及时,凡是由口而入的毒物皆可解之!”   “十全解毒丸?是没听过……等等!你说毒物由口而入?吴将军不是被毒蛇咬伤的么?”林宏阳一声惊呼,顿时提醒了众人,那耳朵竖得更高了。   林子馨笑靥如花,大模大样地说道:“爹爹你医术虽高,但却是个死脑筋,中毒之人手上被蛇咬了,难道就一定是中了蛇毒么?此人中毒在先,再被无毒蛇咬上一口,难道就不行么?”   “这……”林子馨一言既出,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将郎中们疑惑的心照的雪亮。   恍然大悟的郎中们好一阵击节喝彩:   “原来竟是如此!”   “贤侄女真是冰雪聪明!”   “奇思妙想!天纵之才啊!”   刘枫也是暗暗点头,心道:这是突破惯性的反常规思维啊!此节我也未曾想到,这小姑娘果真聪明伶俐!   林宏阳涨得老脸通红,犹自不死心地追问:“那吴将军所中何毒?为何为父却看不出来?”   “吴将军所中之毒,便是这个!”林子馨巧笑嫣然,伸出雪玉豆腐般的小手,掌上托着一株两寸长、头小柄长的小蘑菇。   林宏阳一看,“这是……迷魂菇!食之昏聩,迷睡不醒,这是麻沸散的主料啊!怪不得!这根本就不是毒物!老夫如何想得到?”   林子馨轻哼一声,小嘴一撇,摆出一副“那是爹爹太笨!”的娇憨模样,煞是可爱。   “呦!你也找到这种蘑菇啦,俺刚尝过,味道确实鲜美得很呐!”却是吴越戈探过头来,啥情况都没搞清楚,便没心没肺的大放厥词,引得众人好一阵白眼。   罗三叔含泪冲将过来,在他胸前狠擂一拳,指着鼻子大声质问:“你这混球!那条蛇是哪儿来的?”   吴越戈哎呦一声,叫道:“你打我干啥?……咦?老罗!你咋哭啦?谁欺负你啦?俺老吴替你出头!”   罗三叔再擂一拳,骂道:“出你个大头鬼!快说!你手上的咬伤是怎么回事儿?”   “手上的咬伤?”吴越戈愣了一愣,忽然领悟了一般,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嗨!你说这个啊!俺正喝着野菜蘑菇汤呢,正好瞧见一条菜花蛇从眼前爬过,那还不赶紧捉来加菜啊,可忽然犯困,一把没捏住,反倒被这没毛的畜生咬了一口,没事儿!小伤而已,没啥好担心的!那臭蛇已被俺扔锅里头去了,一会儿吃了它报仇!……唉?你们怎么都走啦,俺还没说完呢,大伙留下一起吃点儿啊……哎呀~!我的蛇羹怎么打翻啦……这是谁干的好事儿啊……” 第三十六章 【少女怀春】   吴越戈救活了,原因也找到了,这场闹剧便该收场了,眼看天色已晚,众人便纷纷转身,要回帐休息去了。   眼见刘枫也是转身欲走,林子馨急了,跺脚嗔道:“哎哎~!大帅你怎么走啦~!奴家还没提要求呢!”   刘枫一愣,随即恍然,以手拍额,哈哈一笑道:“啊!是了是了,一时忘了,姑娘莫怪!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便是。”   一听此言,本已四散的众人尽皆停步,重新聚拢起来,好似看戏一般,兴致勃勃地围观舞台上的一男一女。   林子馨简直快要晕倒了,她万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情况,心中又气又急:又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听什么听?可脚和耳朵都长在别人身上,她也没有办法。   霎时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一颗芳心狂跳不已,怎么办?如何是好?   她林子馨就是脸皮厚得赛过了城墙,也总不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公然向大帅逼婚吧!可若是错过了今晚,天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得到他。   正焦急彷徨间,忽然瞥见刘枫脸上的长疤,顿时灵机一动,于是强忍着羞意,壮着胆子嗫嚅说道:“大帅为国为民,乃是真正的英雄,更是这里一万多军民的主心骨!因此大帅的贵体康健事关重大!万万马虎不得!”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义正言辞,众人不禁暗暗点头,可刘枫却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   林子馨话锋一转:“可如今大帅有伤在身,这让我等如何放心的下?奴家身为医者,更加不能坐视不理,因此子馨斗胆……情愿担任大帅的……专职郎中……随侍左右……请大帅应允……”   这一席话,打一开始声音便不大,到后来更是像蚊子叫一般,奈何在场的众人都是屏息静气,高竖双耳,竟是听得清清楚楚,再一瞅林子馨含羞带怯、晕染双颊的娇俏模样,顿时琢磨出味儿来了。   ——这个小姑娘,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存了这么个心思!莫不是真应了一句话,哪家少女不怀春?   大伙儿心里暗暗好笑,但却并不见怪,甚至有点佩服这小姑娘的果断和机智。   常言道:自古英雄爱美人,可这美人难道就不爱英雄了么?看着眼前这一对宛如金童玉女般的英雄美人,细细比较之下,这人品、样貌,勇气、智慧竟也是般配得很!当下难免起了玉成之心,于是纷纷起哄:   “林姑娘言之有理!主公只管答应便是!”   “主公若不答应,我等可不放心呐!”   “美人恩重!主公切莫负了佳人的一番美意呀!”   ……   群情激昂,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仿佛刘枫不点头便成了罪人似的。   眼见众人竟然向着自己,惊喜之下,林子馨一扫颓势,精神大振,一颗芳心倍受鼓舞。一时间,羞意大减,勇气陡升。见刘枫还在那里犹犹豫豫,仿佛要拒绝似的,那股子倔强脾气再次发作起来,抬头挺胸,粉拳攥紧,杏目圆睁,娇嗔叫道:“大帅说过有求必应,难道竟要食言而肥么?”   “着啊!人无信不立!大帅答应过的事,自然应该做到!”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失信于女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众人再次起哄,群情鼎沸,欲罢不能。   更有甚者,竟喊起了口号,刘枫瞪眼看去,不是罗三叔是谁?这厮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如何肯放过了?   “大帅没人照料,大伙儿放不放心?”   “不~放~心~!”   “大帅不肯点头,大伙儿答不答应?”   “不~答~应~!”   “大帅不肯松口,大伙儿该怎么办?”   “不~回~营~!”   ……   面对如此一个兵谏逼宫的绝境,刘枫势若骑虎,咬牙切齿地恶狠狠点下头去……   “耶!”林子馨喜笑颜开,满面春风,欢叫一声,整个人儿都蹦了起来……   “嗷!”众人齐声喝彩,仿佛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   ※※※   山深林密,薄雾缭绕,清风徐起,沙沙作响。   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可山林子里还是一片阴沉沉的。   杨胜飞披甲横枪,跨坐骏马之上。他抬头看了看天,林间繁茂的枝叶如同盖子一般,将天空遮得死死的,唯有个别漏网之鱼穿过枝叶间的缝隙,聚成几道孤零零的光柱,为林间漫步的人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山林里的木香气和土腥味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特殊气味,觉得格外清新惬意。   他非常享受这种宁静,这能让他暂时忘记手上沾染的鲜血,忘记亲人离逝的悲伤,忘记身上背负的仇恨。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这一身的武艺,只希望能在太平盛世里,做一个平凡的农民,那么父亲和青儿……或许就不会死了吧……   可是,手中铁枪的冰冷触感在不断提醒他、逼迫他面对现实:父亲和妹妹已经死了!而他不得不拿起铁枪,跟随主公的脚步,用自己的一身武艺,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然后,他才能考虑要不要去做一个农民,当然,前提是他还活着。   他长叹一口气,摊开满是老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银亮的枪杆,深情地感受着上面刻着的三个字:“杨忠铭”。   他喃喃自语:“骁骑营‘金刀银枪’,如今‘金刀’尚在,可我又能否继承得了‘银枪’之名呢?父亲大人……”   这时,一骑飞奔而来,恭声禀报:“大人!民壮的队伍安全通过预定地点。”   杨胜飞收回了越飘越远的思绪,轻轻点了点头,警戒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是时候赶往下一个任务路段了。   “传令!收拢队形!我们去下一个点。”   “遵命!”兵士应声而去。   山林密密,荆莽森森,为了保证上万的民众不会掉队走散,刘枫命令各队于沿途两侧一字排开,担任警戒,并随着队伍的移动交替前进。   短促尖锐的口哨声响起,只片刻功夫,六十名铁甲骑兵从两边奔驰而来,在杨胜飞面前勒马集结。   杨胜飞冷冷的眼神将面前的部下们扫了一遍,每一个被扫到的兵士,都不自觉的打了一个激灵。   虽然另一位队正章中奇眼神也很冷,但却是两种不同的冷,章中奇的冷是冷傲,是一种对敌人生命的蔑视,而杨胜飞的冷却是冷淡,看似平和,但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没有任何的人或事,能够让他动容似的。   可是,这些骁骑营的老兵却都知道,这种冷漠,只是这位年轻将领的一张面具而已,从前的他热情奔放,乐观开朗,然而十三年前的那一战,却让这一切都深深藏到了面具的背后。   “出发!”   一声令下,一骑当先,众骑紧随,迤逦而去。   山林里不适合骑兵作战,那是因为密集的树干会割裂骑兵的阵型,同时高速奔驰的战马会因为来不及变向,或者角度太小无法变向,一头撞到树干上。   但若只是行军的话,那只要放慢马速,收拢队形,那影响便不会太大。毕竟这里不是连走路都困难的热带原始丛林。   仅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杨胜飞一部已越过步行的大队人马,来到下一处警戒位置。   “吁~~~!”他一拽缰绳,座下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两只前蹄一番踢腾,重重顿在地上。   “按预定阵型散开,两骑朝向相反,彼此间隔三十步,时刻保持警惕,有情况先示警再迎敌,去吧!”   杨胜飞保持着一贯的严谨作风,尽管自前日辰时入山以来,这条命令已经重复了不下二十次,但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强调着每一处细节。   “诺!”众骑立即分散开来,有序地向两边驰去,渐渐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再换一次岗就能抵达青石滩了吧,按照预定的行军计划,今晚部队将在那里过夜。   为了不泄露盘蛇岗的准确位置,刘枫决定在山林里兜一个圈子,虽然要比往常多走上一天半的路程,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上万之众人多眼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什么人?站住!”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吼,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窥探!单人单骑往东南方向逃窜!”   杨胜飞顺势望去,果见百步外斜刺里奔出一骑,虽然是往远处逃窜,但因为是斜跑,所以若是直线追去,正好可以截住他。   对方也是单枪匹马,自己又何惧之有?当下不再犹豫,口中大呼:“各骑坚守原位!射鸣镝向主公示警!”同时自己飞马而出,风驰电掣般向那人追去。   杨胜飞骑术精湛,一人一马如同一体,在巨木林立的山林里竟也能保持相对较高的马速。   而对面那人的骑术却明显弱了一筹,更何况上自刘枫,下自章中奇,队伍里的几名军官都已经鸟枪换炮,所乘坐骑皆是夺自胡骑百人将之手,便是在胡人中也绝对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远胜对方的南方矮脚马。   片刻之间,便已追得马前马后相差无几了。   从背后看去,那人身材矮小消瘦,一身破破烂烂但又干净利落的米色短打布衣,连头带脸包着青色方巾,只露出一对闪烁晶亮的眼珠子。   蒙面人听得背后马蹄声响,知道逃跑无望,眼中略显慌乱,可一回头却见仅有一骑追来,顿时目光一厉,眼中杀机大盛,当下也不再逃,伸手从马鞍上摘下枪来,勒马返身气势汹汹地向杨胜飞迎来。 第三十七章 【蒙面少女】   那蒙面人捉枪跃马,向杨胜飞疾驰而来。   也是个使枪的么?杨胜飞冷笑一声,手上枪花一抖,便往来人手腕刺去,他是要抓活的。   不料那蒙面人的武艺竟也不弱,出手速度更是快得出奇,与杨胜飞的铁脊点钢枪不同,他使得是一支蜡白杆子的软枪。   只见他双手往高里一抬,手腕一压,使了一招“凤点头”,不仅避过了杨胜飞的一刺,那压弯了枪杆更是引着枪头,自上而下反往杨胜飞的手腕上点了下去,宛如毒蛇一般。   “咦!?”杨胜飞心中惊奇,眼里更是燃起了强烈的斗志,来得好!   他手腕一压,铁枪枪头登时往上一弹,重重击打在蒙面人的枪杆上,枪杆被阻,那枪头顿时弯不下去了,堪堪停在了杨胜飞手腕上方一寸处,便不甘的弹了回去。   两马相错而过,仅一个回合,彼此都已摸了对方的底。那蒙面人枪术不弱,但比之杨胜飞却仍然逊色一筹。   杨胜飞已经拦在了对方马前,胜券在握,当下也不着急,冷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何故窥探我军?”   “我路过不可以啊?山林是你的么?你走得难道我便走不得?”蒙面人口中狡辩,一双眼珠子却飘忽不定,正四处寻找着逃跑的破绽。   杨胜飞冷哼一声,淡然道:“藏头露尾的鼠辈!今日叫你来得去不得!”言罢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悲嘶一声,再次冲了过去。   “匹夫蛮不讲理!”蒙面人无奈之下也只得举枪交锋。   一时间,双骑回旋,两枪交错,山林子里仿佛凭空多了一银一白两朵大花。   十合过后,蒙面人满头大汗……二十合后,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三十合后,枪术散乱,败像已露。   杨胜飞估摸着已将对方的本领看得八九不离十,再打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于是大喝一声“去”,铁枪一挑,软枪应声飞起,落在了三丈开外。铁枪顺势一摆,蒙面人惨叫一声,整个人被抽下马去,滚在地上哼哼哈哈,半天起身不得。   好容易坐起身来,但见一支银灿灿的枪尖,已经抵在了咽喉的位置上,而杨胜飞则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杨胜飞一手持枪,一手去扯那蒙面人的面巾。   蒙面人顿时惊慌失措的想要闪躲,可刚一有动作,那枪尖便如影随形地贴了上来,比之刚才更近了一分,几乎触到了颈部的皮肤,那如有实质的冰冷杀机,吓得他顿时不敢再动。   面巾落下,却露出了一张瓷娃娃般地秀美小脸,只是此刻这张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愤怒、不甘、畏惧、羞怯等诸多神情,万花筒一般,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逐一闪过,变幻莫测。竟是一个极为精致的美貌少女。   只听“啊!”的一声惊叫,但不是女孩儿发出的。相反,却是杨胜飞在看清了女孩儿样貌之后,大惊失色,连手中珍若生命的铁枪也不要了,随手一抛,咣当落地。   他口中惊呼一声,整个人都扑了上来,两只大手紧紧按住女孩儿的双肩,惊喜高呼道:“青儿!你是青儿!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说着就往怀里搂,眼角更是落下了泪来。   这次轮到女孩惊叫了:“啊!~~你干什么?走开!!~~不要碰我!!”边叫边挣扎,对杨胜飞好一阵拳打脚踢。   杨胜飞像是痴傻了一般,不遮不挡,任由那女孩儿劈头盖脸的乱打,只是大叫:“青儿!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杨胜飞啊!我是你哥哥呀!”   女孩儿犹自慌乱,手下不停,嘴上急叫:“快放手!你认错人啦!我不叫青儿!我也没有哥哥!”   此言一出,杨胜飞顿时一愣,双眼发直,口中喃喃道:“你不是青儿?……不是青儿……”   定睛一看,女孩儿虽然样貌与妹妹极为相似,可分明只有十四五岁,顿时手一松,失魂落魄般坐倒在地,“你不是青儿……十三年了,你不可能不长大……你……你果然不是青儿……青儿已经……死了……死……了……”   得而复失的大喜大悲彻底撕开了他的伪装,压抑多年的感情瞬间爆发了出来,让这个貌似刚强但内心脆弱的男人掩面扑地,放声嚎哭了起来。   面对眼前这个如疯似颠的男人,女孩儿是真的怕了,趁着他嚎啕大哭的机会,往边上挪了又挪,见他还是毫无反应,只是嚎哭不止。于是把心一横,猛地弹地而起,飞身跃上战马就逃。   马蹄声响,杨胜飞顿时惊醒:这女子不是自己妹妹,但她却是未知敌人的斥候啊!如何能放她逃走?   想及此处,急忙跳起,却见对方已驰出了七八十步之遥,杨胜飞下意识地从马鞍兜囊里拔出了一支三尺长的投枪,凭借这一手绝活,百步之内,他绝对有信心能将那对方钉死在马上!   他举起投枪,即将出手的一刹那,女孩儿正好回眸一望,惊骇绝望的表情,与他记忆中的妹妹是如此神似,两人的倩影在这一瞬间竟然重叠在了一起,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似的,这让他如何下得了手?   感性与理性在杨胜飞的心中激烈交锋,他牙关紧咬,几乎咬碎钢牙,嗔目含泪,几乎撕裂眼角,可心防的闸门一旦打开,那汹涌澎湃的感情仿佛洪水决堤一般,瞬间将他的理智摧垮吞没。   杨胜飞悲吼一声,手一松,投枪脱手而出,直直地插落在了地上。   急促地马蹄声渐行渐远,一切归于平静……   ※※※   青石滩,三面环树,一侧旁水。   斜斜地夕阳下,溪流涓涓、波光鳞鳞、泉水叮咚,如琴似筝。   近万人的队伍,拥挤在数百丈见方的滩涂上,好似一堆蚂蚁正商量着如何过河。   在人群的边缘,已解下铁甲,一身布衣的刘枫,正坐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之上,几位核心人员则盘坐一旁,围成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圈。在圆圈的中央,搁着一支软枪,另有一人垂首跪地,默默承受着众人疑惑的眼光。   “你本已擒住了她?”   “是!”   “可你却将她放走了?”   “是!”   “你可知道,这样一来便会暴露我军的位置,更会直接威胁到这过万军民的安危?”   “末将知罪!”   “你向来处事沉稳,这次却如此不分轻重,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罪将无话可说!罪无可恕!请主公军法处置!”   刘枫还未开口,暴躁的吴越戈冲了出来,一脚将杨胜飞蹬翻在地,大声咆哮道:“你小子疯啦!看那小娘皮长得俊俏,连军令都不顾啦?”   吼完之后,他转身咋咋呼呼地嚷道:“主公你说!这混小子该打多少军棍?俺老吴亲自来动手!保管打得他皮开肉绽!”   刘枫丝毫不理会他这番拙劣的表演,仰面躺倒在大石头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曲臂枕头,淡淡地问道:“军师!玩忽职守,罔顾军令,私自纵敌,至军险境,不知该当何罪呀?”   李德禄站起身来,吞吞吐吐了半天,叹息一声说道:“论罪当斩!”   逐寇军出了名的军规如铁,在座的都是带惯兵的,深知军法如山!沙场鏖战,克敌制胜,全仗着号令严明。军师的答案大伙心里都有数,可乍闻此言,仍不免愁容满面,心知此事恐难善了,全都替杨胜飞捏把汗。   吴越戈急了,生怕刘枫随口来上一句“那就斩了吧”,岂不是完蛋?连忙开口劝道:“主公!……额……这个……那个……”可理由却还没有想好,急忙习惯性地给边上的罗三叔猛使眼色。   罗三叔点了点头,轻咳一声,越众而出,抱拳恭声道:“主公!胜飞年轻气盛,缺乏锤炼,难免浮躁,这次虽是犯下大错,但请主公看在他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法外开恩,饶恕他这一次吧!”   刘枫听了暗暗摇头,罗三叔勇则勇已,可脑子确实不怎么灵光,你这算是个什么说法?你们不想杀杨胜飞,难道我想?眼下正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时候,便是个寻常小兵我都舍不得杀,更别说是个得力的战将了。我比你们更着急,我还巴不得你们来劝住我呢。   可是!你劝得劝得有道理,得自圆其说,既保住了杨胜飞的小命,可又不损伤军法的权威,非得这样才行!   可你罗三给我个什么理由呢?哦!年轻就能犯错?忠心就好抗命?那还带得什么兵?八百铁骑军纪严明,那是无所谓的,可那八千民壮却是新来乍到,绝不能一上来就给他们留个军法不严,奖惩不明的坏印象!   刘枫毫不留情地摇头道:“全军也就你们几个年纪大点,剩下的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又有谁不是忠心耿耿?难道今后有谁犯了错,便要我个个法外开恩么?那军法何在?”   “额……这个……”罗三叔顿时噎住了,眼珠乱转,眼色乱瞟,最终定格在了白无常孔云身上。心中说道:黑无常霍彪跟吴越戈那是一路货色,咱指望不上。可你白无常孔云却是一员智将!虽然咱们不是来自一路的,可毕竟十多年都一起熬下来了,怎么说都有点感情啊,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呐!   罗三叔也算是本事大的,如此复杂的意思也不知怎么的,仅仅通过一个眼神,竟然就能让孔云给看明白了。   孔云只得无奈的走了出来,也是抱拳一礼,开口说道:“主公!杨队正虽是抗命私纵了那女斥候,可那斥候却也只看到了几十名骑兵而已,断断想不到后面还有近万之众,应当不至于对大军有所危害,请主公从宽发落!”   刘枫听完撇了撇嘴,心道:你这智将之名也是白叫了!   这就好比现代法律法规,经常有这么一句话:“干啥干啥造成严重后果的,予以什么什么处罚”,只这一条,便不知道放过了多少该罚之人!到底什么后果才是严重后果?由谁说了算?   现代我管不了,但在此时此地,便是我刘某人说了算!不行!   当下再次摇头道:“军法罚的是抗命之行,而非违令之果,若依你之说,今后有兵士来行刺我刘枫,只要我不死不伤,那便罚不得了么?”   “额……那个……”孔云顿时语塞,一张白脸生生涨成了红脸。   刘枫心中愈发焦躁,一群笨蛋!连想个理由都难成这样!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么?   众人心里更是大急,李行云提前探路去了,李德禄自己刚刚说过“论罪当斩”,现在竟是不好开口,可能开口的几个又都被主公一言而绝了,至于剩下的,那更是开不开口都一个样儿。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杨胜飞被斩首么?   眼看着众人理屈词穷,想劝的和想被劝的都发急了,正僵持不下之时,却见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他! 第三十八章 【批斗大会】   第三个跳出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从前的乌特尔,如今的武破虏,那个汉胡合资的混血儿!   身着轻皮甲的武破虏笑盈盈走出来,在中央位置从容站定,冲着刘枫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朗声说道:“主公!属下有话要说!”   刘枫一听乐了,心里喜滋滋的:聪明的来了!真懂得挑时机,选在这个时候出手,确实能起到最佳的效果,就算大家还不能完全接受你,可好歹欠了你的情,也不好意思再讨厌你!不错不错!有前途!当下配合地说道:“哦?你有话说?你说!”   武破虏清清嗓子,朗声道:“主公明鉴!属下以为杨队正……他履职不力,抗命纵敌,情节恶劣,罪孽深重,不杀不足以定军心,不斩不足以正军法!此人——应当杀!杀得好!”   这一番话说得又疾又快,待得讲完,不仅众人勃然大怒,连刘枫也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全场三个坐着的、四个站着的,外加一个跪着的,一共八个人,十六只眼睛齐齐瞪向武破虏。   刘枫又惊又怒!你这厮安得什么心?故意添乱是吧?你这般找死,让我如何保你?   旁人没那么客气,早就忍你多时了!今日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那便新账老账一起算!当下七嘴八舌地纷纷开口大骂:   “主公!这杂种必是诈降无疑!他……他这是要你自毁长城啊!”   “此人居心叵测!主公切莫上了这胡狗的当!”   “老子宰了这妖言惑主的奸佞!”   众人群情激奋,恨不得当场把这卑鄙小人大卸八块。   就连跪着的杨胜飞也不乐意了,自己犯了军法确实该死,他是不怕死的,但却不能这么死!死在胡人的谗言阴谋下,那是无论如何闭不上眼的!   他已经在考虑:反正死罪难逃,何不在临死之前,一把掐死了武破虏,拖了这杂种内奸一起上路,也算是为主公的大业贡献余温了。想到这里,他已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   面对众人的怒火和威胁,武破虏镇定自若,好像被骂的不是他一般,脸上依然挂着淡淡微笑,一对奸诈的三角眼眸光熠熠,坦然面对刘枫如刀似剑的目光,还眨巴着流露出几许狡黠。   对视片刻,刘枫忽有所悟,已然洞烛其意。   高!实在是高!都说父母的血缘差距越大,生育的下一代越聪明,果然是有道理的!   刘枫绷紧的身子松弛下来,再次躺倒大石,用一种深有同感的语气,点头说道:“嗯!武参赞言之有理!”   众人一片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焦急喊道:“甚么!?”“主公!!”“使不得啊!!”   武破虏心里也很高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主公也!同时也很佩服,仅一对眼的功夫,主公就已经想透了,再看军师李德禄,却还在吹胡子瞪眼睛,唉!差得远了!我若是个根正苗红的汉人,那说什么也要跟这老头子争一争军师的位子!   他之前那一番话,当然不是真的要杨胜飞的命,相反,这是为了保他的命而做的铺垫。   他心思敏捷,早就发现其中的关键,之前几个劝的他们都没有把握到问题的本质!那就是维护军法的权威!   因此要解开这个结,就必须先肯定刘枫杀杨胜飞在军法上的正确性、合法性、重要性和必然性!然后才能……   武破虏再次朗声开口:“但是!……”   “但是”这两个字说得极为大声,顿时止住了周围的阵阵怒骂,一堆惊疑不定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只待他再说出半个杀字,哼哼……   “奈何主公起兵抗胡乃是千秋大业,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杨胜飞虽然违令纵敌罪有应得,可他的武艺本领却还是过得去的,就这么杀了未免可惜,明明还可以再用一用的嘛!因此,在大业所需面前,些许小过或可通融一二,这是其一!   其二,主公首战大获全胜,近万民众尽皆归心,如今大伙儿正待返回了山寨,杀猪宰羊,开宴庆功,若是在这个时候斩了大将,难免扫兴,更不吉利!实在是不太合适呀。   因此,照属下看来,请主公暂时寄下他的项上人头,命他戴罪立功,若有功劳则可将功折罪,若再有小过,则两罪并罚,主公以为然否?”   众人听了这有抑有扬,近情近理的一番话,也不禁暗暗点头,原本攥紧了的拳头纷纷松了开来……   刘枫心里乐开了花。这可不是戴罪立功一句话就行的,否则以后人人效仿,用未来的功劳透支现在的罪过,那成啥啦?无抵押贷款么?那军法还不是一纸空文?   所以啊,关键之处在于武破虏的后半段话!现在是什么时候?首战大胜!这就好比新店开张,优惠大酬宾,因此,我刘枫为了图个大伙儿高兴,讨个大吉大利,这才法外开恩饶过了他杨胜飞。   今后谁若再想钻空子,不好意思,现在咱是老店了,没有便宜可占啦!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杜绝旁人跟风,端的是滴水不漏!   刘枫心里乐呵,脸上却是一片肃然,戏演当然要演全套!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他是左思右想,前后权衡,最后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说道:“武参赞所言……貌似……好像……仿佛……应该……有点道理!”   众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向武破虏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   刘枫看着众人问道:“既然武参赞如此求情,那你们几个可愿为杨胜飞作保?”   这还有不愿意的么?当下大伙一窝蜂拥到中间,颔首抱拳,异口同声道:“吾等愿保!”   刘枫点了点头,一挥手大伙再次散开,露出中间跪着的杨胜飞。   “杨胜飞!”   “罪将在!”   “你不肯说出原因,想必也有你的苦衷,我不逼你!如今众人一致保你,这次便寄下死罪。”他顿了顿又道:“但活罪难逃!免去你队正之职,暂行队正之事!另罚三十军棍,待回了山寨,与罗三欠着的三十棍一起执行!——你今后可一定要小心在意了,切莫辜负了兄弟们的一番心意!”   杨胜飞暗松口气,能活谁想死呀?免职就免职!他伏地谢道:“谢主公不杀之恩!谢各位兄弟担保之情!……”   杨胜飞话说了一半,忽然愣住了,众人也忽然惊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罗三叔!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已经忘记,罗三的屁股上还欠着三十军棍,没想到刘枫倒还记得!   不过这不是让他们吃惊的原因,真正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刘枫当时就定下“缓刑十日”,如今掰手指算算,刚好是他们回盘蛇岗的第二天!   这算什么?未卜先知么?众人看向刘枫的眼神又不一样了,尤其是罗三叔,惊叹中更多了几分委屈和幽怨。   “好了!”刘枫双手一拍,大声说道:“现在我宣布!批斗大会到此结束!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去吧,今晚要尤其提高警惕,休息的时候多派斥候,夜班哨岗由两人一哨改为六人一哨,多设暗哨,一个时辰转移一次,位置只有你们自己知道,其余人等衣不解甲,马不解鞍,一有情况立即鸣镝示警!”   “喏!”众人应声而散。三五个中年无赖汉围着死里逃生的杨胜飞,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去了。   刘枫看了暗暗好笑,那模样简直就像一群放学后的大学生,正走在去网吧的路上。   杨胜飞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望向孤零零的武破虏,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了一瞬间,便各自让开了。   杨胜飞叹了口气,颔首躬身,向武破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哥儿几个见了,好一阵犹豫,最终还是一齐遥遥拱了拱手。   武破虏微笑回礼,虽然整个过程一语不发,可已经够他高兴了,要知道刚才给他作揖的可还包括章中奇哩!   乘凉结束!刘枫招了招手,一个顶盔戴甲、垂手侍立的高大汉子,飞奔过来,口中应道:“主公有何吩咐?”。   “方武,来!帮我着甲!”刘枫命令兵士衣不解甲,那自己就得以身作则不是?   可就算他再勇猛,却也不能仅靠一只手就给自己穿盔甲,尤其是这种需要全身穿戴、两边契合的明光铠。   一副铠甲上上下下,光是需要打结系紧的绳扣就不下二十多个,让刘枫大为感慨,怪不得书里写古代夜袭,被偷袭的一方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这实在是来不及啊!   这几日来,一直是乔方武这个新任牙将侍候他穿脱戴盔甲。   古代将领的亲兵又叫牙兵或者牙军,而牙将不是真正的将军,而是指牙门将,顾名思义,便是牙兵之将,是警卫部队的指挥官,俗称亲兵队长。   “明光铠”一词的来源,与胸前和背后的圆护甲板有关。因为这种圆护甲板大多以铜铁等金属制成,并且打磨的极光,颇似镜子。在战场上穿明光铠,由于太阳的照射,将会发出耀眼的“明光”,因此而得名。   这种重型铠甲,乃是汉人制甲工艺的巅峰之作。   尤其是刘枫身上这件“订做”的加厚型明光铠,乃是拆散了一副铠甲,将部件拼接到另一副铠甲上而成,一件顶的上普通明光铠的两倍厚,重可八十斤,常人穿了站都站不起来。如此加固,防御力自然是十分惊人的,刀砍不破、箭射不透,再配上狼牙棒,把他全副武装往战场上一摆,简直就是一头钢铁怪兽。   刘枫抬高肘部,方便他系紧腰部绳扣,随口问道:“唉,我听说个事儿,说是你去挑战罗三叔啦?是真的么?”   乔方武半蹲着身子,一边认真地系绳扣,一边谦虚道:“哪敢挑战?只是小人请罗将军指点了一下武艺罢了。”   “莫要小人小人的,你现在已经是牙将了,应该自称末将才是”。刘枫顿了顿,忽然浓眉一挑,嘿嘿笑道:“是你太谦虚了吧,光是指点一下,又岂能让那罗三拍胸脯推荐你担任牙将?”   说道这里,刘枫忽然愣了一愣,又抬头望了望罗三已经走远,急忙凑过去悄悄问道:“难不成……是你赢了?” 第三十九章 【大虫小虫】   刘枫凑在乔方武的耳边悄悄问道:“难不成……是你赢了?”   乔方武顿时大窘,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   最后刘枫搬出军令来,这厮受逼不过,只得老实承认,当日与罗三叔秘密交手两场,一场骑战一场步战。骑马交战不到二十回合就落马输了,可步战却在二十回合后险胜。   刘枫原本就是随口一问,其中开玩笑的意思更多一些,可没想到却真的猜中了,当他亲耳听到这个结果后,先是一阵目瞪口呆,而后大惊失色,脚下踉跄急退三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扫描乔方武。   瞧见主公大惊小怪的模样,乔方武好不尴尬,讪讪一笑,勉强说道:“额……这个……主公莫要惊疑……小人……额……末将先言语挤兑罗将军,让他答应和我徒手搏斗,而末将早年混饭吃的时候,曾在黑拳擂里为做过五年扑役……实在是胜之不武啊……”   刘枫算是明白了,所谓扑役,打个比方说,那就是现在的职业摔跤选手,那罗三虽勇,可却是个马上将,步战本就不是强项,空手肉搏的功夫那就更不济了,而这乔方武不仅人高马大、身强力壮,更是个职业摔跤手,专业的碰上业余的,放倒罗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饶是如此,那也是不得了的事情!罗三叔是什么人呐?刘枫手下除了李行云之外的首席武将,便是刘枫自己去和罗三干上一场,只怕也是输多赢少。沙场混战和比武单挑完全是两码事!   可眼前这个三代贫农,竟然智取力敌把他给放倒了!就冲这一点,乔方武就绝不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端的是粗中有细!有勇有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农民式的狡猾!   刘枫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哂笑起来,伸手一指,说道:“你可是跟他打了赌,若是能放倒了他,他便推荐你担任牙将?”   乔方武心里略有惶恐,单膝跪地抱拳谢道:“请主公恕罪!末将确实和罗将军打了赌,不过当时的赌约不同,是请他推荐俺担任主公的亲兵,而不是牙将……”   刘枫笑着摆手道:“起来起来,你放倒了罗三我高兴的很,乃是立了一功呐,何罪之有?再说了,你这牙将连着自己,手下总共也就二十个人,说起来反倒是委屈了你呀。”   这二十个不是别人,正是下马坡一战时跟过刘枫的“敢死队员”,去掉一个吴越戈,加上一个乔方武,依旧是二十人整,成为了刘枫的第一届牙军。   至于新人出任牙将一事,在队伍里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首先,大伙儿对这个敢于挑战“金刀将”的新人,都是十分敬佩的,更何况交手之后,罗三叔立刻就推荐他担任牙将,罗大将军是多么骄傲的人呐?他肯推荐,那不是对乔方武最大的肯定么?所以由他出任牙将,大伙儿还是服气的。   “主公说哪里话?”乔方武也笑了,笑的格外憨厚:“能够追随主公,是我兄弟二人的福气!”   果然是农民式的狡猾!刘枫笑了笑问道:“哦!对了!你那弟弟,我记得他叫……乔方书!他念过书?”   一听到弟弟的名字,乔方武眼睛一亮,说道:“可不止是念过!还念得很好哩!”   在这个问题上,貌似憨厚的汉子放弃了谦虚,说道:“主公!您可别看俺是个粗人,那是因为俺是捡来的,可不是老乔家的血脉不好!俺这弟弟啊,聪明着呢!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刘枫想了想,悠悠说道:“听说宁都之战,你是第一个站出来杀鞑子的,你弟弟是第二个?”   乔方武咧嘴一笑:“当时我正杀得兴起呢,一回头方书竟然就跟在身后,差点儿没把俺的魂儿都给吓飞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俺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所幸老天开眼呐,在刀光剑影之中,俺居然能将他护得周全,实在是侥幸啊,每次回想起来都是后怕不已。”嘴里说怕,可他的胸膛却挺得老高,脸上更是写满了自豪和欣慰。   刘枫听了连连点头,呵呵笑道:“确实不错!你们兄弟俩都是重情重义之人,都是好样的!等返回了山寨,让你弟弟也来我身边做事吧,嗯……就当个主簿吧,如何?”   乔方武闻言大喜,双膝跪地磕头道:“多谢主公抬举!我替老乔家,替我义父义母,叩谢主公大恩大德啦!”他嘴里不停地说着,额头把软泥地也撞出了闷响,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模样,比他自己受任牙将时激动得多。   这样的兄弟之情,令刘枫心中感动,笑道:“行了,别拜了,赶紧帮我把盔甲系好了才是正经!”   他越看这人越顺眼,这个汉子最大的特点便是恰当好处,无论是本领还是智慧,人品还是性情,都让人觉得很放心、很可靠、很舒服。   乔方武应声上前,认认真真地将胸甲上的绳扣一一系紧,接着又套上了臂甲和腿甲,扎紧了护膝和绑脚,披挂好左右兽面护肩甲,腰里围上前后甲裙,用一条银环腰带系紧了扣好。接着取过刘枫的横刀在腰带上插好,扣上刀鞘上的细铁链子,用力紧了紧腰带,觉得挺结实。站起身来,抖开一件猩红底镶金边的披风给刘枫搭上,接着又俯身去取头盔,一边说道:“主公,已穿戴整齐了。”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悦耳动听地娇呼声:“大帅!大帅!……啊!在这里!该喝药啦!”   乔方武循声望去,却是“御用”医官林子馨,女孩儿一身淡青色罗裙,一手提着药罐子,一手捏着空碗,满面春风,蹦跳而来。   忽然,女孩儿脸色一变,杏目圆睁,大声疾呼:“站住!别跑!”   别跑?谁跑啦?乔方武一时没反应过来,心中纳罕不已,回头一看,却只看到主公落荒而逃的仓惶背影,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若漏网之鱼,哪里还有半分英雄豪气?   乔方武大汗,急忙叫道:“主公!头盔!”,刘枫一摸头,再回眸一望,来不及了,一咬牙喊道:“不要了!你!你给我拦住她!”话犹未了,人已火急火燎地逃之夭夭了。   乔方武苦笑不已,却也只得伸出大手,拦住了急追不舍的林子馨。   “哎哎!林姑娘请留步!姑娘来得不巧,主公方才巡营查哨去了,请稍后再来吧……”   面对如同护雏母鸡般舒展猿臂,频频左右横移的牙门将,林子馨如何突破得了?眼看着刘枫逃的没影儿了,她气得双足乱跺,敛眉轻啐一口:“堂堂大帅竟然怕喝药?岂有此理!气死人了!”接着俏脸一垮,嘟嘴怨道:“人家花了好多心思煎的啊……”   乔方武听了一哆嗦,心道:就是因为你花的心思太多!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林姑娘,要俺说呢,这还得怪你自个儿!你第一次送药时,主公不是喝得好好的么?可你偏要去揭开药罐子献宝,你也不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货色,癞蛤蟆、臭虫、百足、蜈蚣、蝎子、马蜂……这一锅子什么呀?简直就是百害皆有,五毒俱全!这……这是人喝的么?你没看见主公当时脸就绿了么?”   林子馨满腹委屈,小嘴撅得老高:“可是……可是这确实是生肌活血、治疗伤筋动骨的大补药啊,喝了保管他箭伤断臂好得更快!这些药材可珍贵了,奴家求了吴队正好久,他才答应帮我捉了这许多毒虫……”   乔方武一听,先为吴越戈默哀了一秒钟,然后难以置信地说道:“真有那么好的效果?这么多毒虫熬的汤,真的能治伤?”   “那是当然!”林子馨挺胸抬头,“本姑娘开的方子,便是爹爹也要自叹不如!”说完又泄了气,肩膀一塌,垂头丧气地说道:“可是大帅不肯喝,岂不枉费心机?”   说着,她恨恨地瞪了乔方武一眼:“都是你拦着我!你这是忠心么?你这是害了大帅!”   乔方武听了蛮有道理的,他也希望主公乖乖喝药早日痊愈,可军令难违啊,刚刚还差点为此斩了杨队正呢,他这牙将屁股还没坐热,可不想这么快就丢了。于是左右为难起来,可最后还是觉得主公的身体健康最为重要,顿时下定了决心。   乔方武四下里看了看,见三丈内无人,于是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道:“俺告诉你个秘密,可不许外传!”   林子馨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赌咒发誓绝不外泄。   “主公他啊……不怕大虫(老虎)!就怕小虫!虫越小他越怕!最怕的是……蟑螂!”   “啊!?还有这种事?”林子馨先是一惊,接着忍不住就想笑,可转念想到:这样一来,让刘枫喝“虫药”岂不是更没指望?小嘴又撅了起来。   “唉!”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乔方武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拍腿说道:“有了!来来来!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制药丸么?你把这碜人的汤药制成药丸子,就说是你爹做的,保管主公看不出来,吞得下去!”   “好办法!”林子馨一听,立刻转怨为喜,拍手赞道:“真有你的!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还以为你跟那吴队正是一路货色,没想到原来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奴家差点被你蒙骗了去,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番盛赞听得乔方武大汗不已,心说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到底会不会夸人?可那丫头早已喜滋滋地去了。 第四十章 【四大山贼】   深夜,密林深处,正歇着一伙人,人数过百,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更难得的是他们居然人人有马,虽然都是岭南本地的矮脚马,却也十分难得了。   如今秋高物燥,山深林密,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叶枯枝,因此这伙人不敢生火,只是团团围坐在一起,默默嚼着干粮,组成一个个小圈子。   在正中心的位置,这伙人的领导层也在召开一个小规模的批斗大会,只是比之刘枫一伙儿要激烈得多!   “你们不要拦我!老子要宰了他!”一个独眼的中年大汉手提钢刀,狂吼着冲上来,要砍了跪着的一名青年,却被其余几人拦住,架手的架手,抱腰的抱腰,纷纷叫道:“狼哥莫要冲动!”“大家都是兄弟,莫要伤了和气!”“事已至此,你便是杀了铁蛋也于事无补!”   狼哥犹自不忿,手被架住刀砍不下来,却抬起大脚,将那年轻汉子一脚蹬翻。   那铁蛋低着头一声不吭,可那独眼龙却自己哀嚎了起来:“你这混球!你居然弄丢了大小姐!这……这可让我怎么跟大当家的交代啊~~”一只独眼竟然涌出了泪光。   “狼哥!啥也别说了,大小姐一定是杀回山寨替大当家的报仇去了,我们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唉!大小姐武艺不弱,可那畜生害了大当家的,篡夺了山寨,大小姐一个人如何报得了仇?只怕……唉!”   独眼龙虎吼一声,高声大叫:“奶奶的熊!老子也不活啦!老子回山寨跟他们拼了!是条汉子的跟我走!”   “走!跟他们拼了!”百多人霍然站起,山呼响应。   “上马!”   “嗷!”   这时,忽闻马蹄声响,一骑如飞,奔驰而来,有眼尖的顿时惊喜地喊了起来:“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啦!”   狼哥大喜过望,几把推开众人,狂奔过去拉住来者的马辔头,“大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这不声不响地一走,把我们都给急坏了!大伙正打算回去拼命救你呢,大小姐……你……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独眼龙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大小姐长腿一抬,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一把扶住狼哥,温言道:“狼叔,对不起!是我不好,害你担心啦!”   她转向众人,提高声音说道:“寒玉眼下遭逢大难,家破人亡,各位大哥不但护着我杀出重围,从密道逃生,这一路走来不离不弃,寒玉心中感激!从前的杜寒玉太过任性,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可是现在寒玉长大了,想明白了,今后我一定会改!我会学会忍耐,听黑狼叔叔的话,收起仇恨,从长计议,绝不会让爹爹和你们失望!”言罢盈盈福了一礼。   众人又惊又喜,跪地大呼:“大小姐莫要如此!”“小人这条命是大当家救的,说什么也要替他老人家报仇!”“我等誓死追随大小姐!”……   黑狼毕竟是小头目,心思缜密,虽然任性的大小姐忽然变得懂事,这让他十分惊喜,可变化来得太突然了,这大小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何不知道她的秉性?   反常即为妖!于是眯起一只独眼,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一遍,忽然惊觉:一身是泥!衣着凌乱!满脸红晕!再看看她的坐骑,果然!马鞍上的软枪不见了!遇敌!落败!遭擒!……受辱?!   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把黑狼的魂都给吓飞了,不能吧?这可如何是好?   黑狼心里急得冒烟,可又不好声张,装模作样的呼喝道:“好啦!大小姐回来了,大伙抓紧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待得众人应声而散,便凑到杜寒玉身边悄声说道:“大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杜寒玉点了点头便随他来到一边。   “大小姐……额……”黑狼犹豫了半天,斟酌着说道:“你这次离开……可曾遇到……什么事情么?”   杜寒玉闻言一愣,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武艺高强却如颠似狂的身影,他不仅打败了自己,甚至还大胆轻薄了自己,自己应该痛恨他才对,可他最后却又放过了自己,这让女孩儿家的心思复杂了起来……   或许他不是有意的,真的是认错人吧……他的手好有力,抓得人家好痛……还一个劲的把人家往怀里拉……胡思乱想间,不由娇颜生晕,连耳根子都红了,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   坏了!看来的确是出事了!黑狼睁大了独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看,准确地捕捉到了杜寒玉神色间的微妙变化,心里暗暗叫苦。   杜寒玉哪晓得黑狼已经浮想联翩,轻轻叹了口气,娓娓说道:“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原本想从密道杀回去,宰了那畜生为爹爹报仇,可不想中途遇到一伙人,他们在秘密行军,我好奇之下潜过去窥探,不料人还没靠近就被发现了,他们派了高手过来追我,他马快,我跑不掉,于是只好跟他拼命,结果……我输了……”   她语气转为沮丧,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枪法精妙,整个儿清风寨里没人是我对手,可哪晓得人外有人,在他手下竟然撑不过三十合便落马了,你们平时跟我过招的时候,只怕都是让着我吧?狼叔!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我交手用了几成功夫?”   黑狼越听脸越黑,听到杜寒玉落马,顿时万念俱灰,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本能地说了实话:“五成!”   杜寒玉顿时俏脸一夸:“才五成么?我还以为至少有个七八成……”   “后来……后来……他放了我逃走……我就回来了……”杜寒玉下意识地跳过了关键问题,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最后回眸时的画面。   那人高举投枪,犹豫挣扎时的痛苦表情,清晰地掠过眼前,他之前哭的好伤心,他一定很爱他的妹妹吧,十三年,他已经痛苦了十三年了么?真是……可怜!杜寒玉心里没来由的一痛……   转念又想,我真是中邪了,他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他手下留情,我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么?不行!不行!不行!念头一转——放了我,他会不会有事?不会的,他只要说没追上就行了!可万一他很傻呢?   一时间,无数滋味涌上心头,淡淡情愫愈飘愈远……   完了!这种情况下,对方怎么可能轻易放人?定是女孩儿家对这等羞人之事难以启齿,完了完了!   后面的话黑狼已经听不见了,只感觉一颗心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大当家的!你把孤女托付于我,可我没护得周全,兄弟对不住你啊!那个混蛋!我黑狼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黑狼详细询问了那人样貌,杜寒玉不疑有他,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什么剑眉星目、身躯高大、气宇轩昂等等等等,尽管杜寒玉说得都是好话,可在黑狼听来,硬是在脑海里形成一个风流成性的小白脸形象。   接着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坐在树下各想各的心事,脸上的表情都是变幻莫测。   杜寒玉是时而似羞似怨,时而目光迷惘,黑狼则是时而痛心疾首,时而咬牙切齿。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渐渐平复了心中的波澜。   杜寒玉率先开口:“狼叔,如今我们无家可归、四处流落,明日……又该往哪里去?”   黑狼沉思了一会儿,沉声说道:“大小姐,平日里你不管这些事儿,所以不太清楚,这五岭山脉坡谷相连,山势绵长,群山之中还有四处矿山,分别盘踞着四伙山贼,咱们清风寨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占据了聚宝坑这处最好的矿产。”   他初时面带自豪,渐渐转为沮丧:“大当家的理想,是聚集活不下去的苦哈哈们,大家一起混口饭吃,所以若有人来投是来者不拒的,致使寨子里人马众多,足有五万之数,但多为老幼妇孺,青壮之士约在两万左右,虽然也不少了,可却良莠不齐,各路牛鬼蛇神混杂其内,加上近年来又疏于训练,只怕是早已沦为了乌合之众。”   黑狼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排在第二的是铁枪营,听上去是不是像一支军队的名字?其实这就是一支军队,只不过是前朝遗留下的一伙残兵,不愿归降鞑子,所以逃进了山里,在翠屏峰这处矿山扎下了根。   这一伙带头的有一文一武两个人,文的叫赵健柏,是从前五岭那头豫章县的县令,据说还是前朝宗室之后,这个只有鬼才知道。武的叫薛晋鹏,原本便是铁枪营营主。这伙残兵大概有四千人,加上从豫章县跟过来的百姓也有个三万多人。   这一伙儿人,凭借赵健柏以前当县令时跟地方上的关系,与如今在岭南当家作主的三大世家都保持着密切地联系,因此人数虽少,可日子过得比我们这些穷哈哈们滋润的多!”   黑狼说得口干舌燥,从背后摸出一只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复又说道:“第三是如意洞,这伙是土生土长的山贼,前朝时便有了,那处天然溶洞被他们数十年经营下来,既是矿洞更是要塞,传闻处处险要步步机关。   他们的首领叫做彭万胜,也是这五岭山贼里资格最老的一个,估摸着今年都过六十了,手下有贼兵三千,具是上山下坡如履平地之辈,投靠他们的难民也不少,大概也有个万把人,听说本地的起义军——义山军多次想要招揽他们,可这老家伙总是欲拒还迎,若即若离,跟个羞答答的小娘么上花轿似的!”   杜寒玉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但见愁眉一展间,如雨后初晴,明媚娇艳;笑颜一现时,似小荷微绽,清新可人。   黑狼看的呆了,就像一个粗心的父亲,猛然发现心目中的小女儿,竟已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惊又喜,可念头一转,心下愈发痛恨那个欺负了她的混蛋!   杜寒玉笑过之后,心情略微好转,这些事情从前都有爹爹撑着,她从来都是不管不问,每日里无忧无虑的练练武艺,偶尔欺负一下父亲麾下的弟兄,倒也逍遥快乐。   然而,大树倒了。父亲的死,对一个十四岁的稚龄少女来说,就像是天塌了一般,可如今这塌下来的天,却要她用稚嫩的肩膀一肩挑起!   自己真的做得到吗?杜寒玉心里一阵打鼓,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男人,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背负着仇恨和悲伤一路坚持?那我们俩算不算同病相怜?   他已经坚持了十三年!想到此处,杜寒玉的心中没来由的涌出了一股子勇气来,当下打起精神,认真问道:“狼叔!那剩下的最后一股呢?他们是什么人?”   黑狼望见杜寒玉眼中闪烁的坚毅神色,心里大感安慰,大小姐真的长大了,家破人亡在先,含屈受辱在后,居然能够如此坚强,大不易啊!   当下,他也是胸膛一挺,沉声说道:“这最后的一股,也是最神秘的一股,这一伙儿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们的据点……在盘蛇岗!” 第四十一章 【天因我变】   黑狼沉声说道:“照理说,这盘蛇岗的山贼,乃是四大山贼里实力最弱的一股,人少矿稀,可谁也不敢小觑,要知道如今四大山贼的格局,便是因为这一伙人才定型的!”   “哦!?”听得盘蛇岗实力最弱却能定鼎四方,杜寒玉闻言一惊,不由竖起了耳朵。不为别的,当前这五岭群山最弱的一股势力不是别人,正是她杜寒玉!   “这一伙人数不多,不到四千人,其中战士更少,大概只有几百人,奇的是这伙人来历不明,我记得大概是在十多年前,这伙人好似凭空冒出来似地,不声不响地便从如意洞手里夺下了盘蛇岗作为地盘。   在那时候,这五岭群山要数那如意洞实力最强,四处矿藏除了咱们清风寨以外,其余三处都被他一家独霸,风光无限之时被人夺走一处,如何肯善罢甘休?于是派了整整五千贼兵摸上山岗,不想却被那几百人打得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从此伤了元气。   不久之后,铁枪营也被鞑子逼进了山,为了夺一处山头安身立命,便与盘蛇岗联合,同如意洞又干了一场,那如意洞刚刚折损了五千精锐,如何是他们两家之敌?   于是又吃了一场大败,被夺走了翠屏山,从此一蹶不振,枯守山洞十年都没什么发展,你说,如今这四大山贼的格局,岂不正是因为盘蛇岗那群外来户么?”   杜寒玉听了若有所思,忽然抬起头来,“狼叔!你的意思是……投靠盘蛇岗?”   黑狼闻言目露激赏之色,大小姐其实一点也不笨,只是一直没有锻炼的机会而已!   “不错!往南的山口被清风寨挡住了,往北是鞑子的地盘,因此出山是没指望的。想要在山里混,凭咱们手里的这点儿人马是不够看的,又没有根基,还要躲避那畜生的追杀,因此四处流浪绝不是长久之计,在剩下的三伙山贼里选择一家投靠,乃是眼下唯一的存续之道!”   黑狼耐心地解释道:“剩下的三家里,铁枪营与咱们是宿敌,必不会善待我等,我们若是去了,多半会沦为他们打击清风寨的工具。而那如意洞水太深,彭万胜是个老狐狸,只怕会将我们绑了卖给那畜生换好处。   而那盘蛇岗在这十年里,却一直默默无闻恪守中立,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十年来,大当家的曾经五次派我去拜过山头,最近的一次,就在两个月前,每次去都是他们的大首领霍彪亲自作陪,也算有些交情。   此人是个大老粗,性情如火、嗜酒如命,既无野心更缺心机,况且他们一共才几百人的兵力,得我必喜,所以投靠他,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杜寒玉深深地看了黑狼一眼,凝声问道:“狼叔!你……可是存了鸠占鹊巢之意?”   黑狼刚要开口否认,可被杜寒玉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不由叹了口气:“不错,我确实有这个意思,大小姐请勿见怪,老叔叔并不是有意要瞒你……”   “狼叔!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我背负罪孽而已……盘蛇岗既然无意扩张,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报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杜寒玉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即目光一厉:“可有些事是逃避不了的,即使再残酷再无情,我也要勇敢的面对!”   杜寒玉顿了顿,语气复又转柔,轻轻靠在黑狼肩上,喃喃道:“狼叔,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爹爹正在天上看着我呢,我绝不能辜负了爹爹、狼叔和各位兄弟!为了你们,哪怕违背本心,寒玉也义无反顾!”   “大小姐!……”黑狼独眼通红,心里又痛又怜,说不出什么滋味,难受的很。   ※※※   寂静深夜,青石滩   近万人拥挤在这片小小的河滩上,没有足够的空间支帐篷,众人只得将帐篷摊开了垫在身下,裹上尽可能厚的衣服,身上再盖一层帐篷当作被子,以此来抵御深山的寒气。   刘枫将缴获的所有皮袍胡袄全部下发给了民众,却仍然只够供应老弱妇孺,所幸河滩上是可以烤火的,每隔个四五丈,便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供熟睡的民众取暖,不时有值夜巡营的兵士,轻手轻脚过去添加些柴火。   刘枫裹着重甲,独坐溪边的一块石头上,自顾自的出神。   不远处,一堆篝火烧得劈啪作响。   林子馨裹着一件宽大的胡袍,猫儿似的蜷成一团,犹自睡得香甜,身上盖着一件猩红色的披风。   乔方武啥都没盖,摊手摊脚,摆了一个“大”字,鼾声如雷。   刘枫双眼茫茫然地望向前方,入眼之处是一片深邃的黑暗,衬托着他此刻的心境,迷茫而无助……   在众人面前,刘枫永远是一副自信满满,成竹在胸的模样,如一杆迎风飘扬的旗帜,为众人指引着方向。   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卸下了伪装,静悄悄地独自舔着伤口。   未来在哪里?他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何时能成功?他也不知道,肯定需要很久很久。   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后?他还是不知道,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停下……或者……倒下……   整整一个时辰,刘枫想了很多很多,群山里错综复杂的各路山贼,岭南道盘根错节的三大世家,天下间横行无忌的七大兽军,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也没有一个是可以逃避得了的……   打仗,刘枫并不怕。事实上,他一直认为,每一个现代人,都有成为古代名将的潜质,不为别的,光是那古今中外几千年的历史,就能提供数不尽的经典战例让他参考借鉴。   每一条,都是前人绞尽脑汁,呕心沥血的智慧结晶,都是牺牲无数鲜血和生命,通过战争实践得出的真理。再加上超越时代上千年的自然科学知识。这些,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古代为何一将难求?为何将兵书战策视为珍宝?本身的性格和智慧虽然重要,可最大的原因就是信息闭塞,知识难以传播,眼界太窄!见识太少!以至于偶然间的灵光一闪,立登名将之列。   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凭借刘枫脑海中的一切,加上久经考验的顽强意志,他早已不输当世任何名将。   然而,打胜仗容易,难的是永远打胜仗!刘枫真正担心的,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绝不能犯错!   面对大狄这个庞然大物,他就算赢了一百次,大狄还能跟他再斗一百零一次,可他刘枫却只要输上一次,就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相比之下,从前的黑帮火拼又算得了什么?   “你是在担心么?”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刘枫吓了一跳。   “老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着?有事找我么?”也不知道这老头啥时候来的,走路像飘似的无声无息,刘枫心里苦笑,他到现在还没有摸清,这两个老货功夫到底有多高。   “九郎!不要想太多了,一直以来你做的很好!老主公和夫人在天之灵都会以你为荣。”   李德禄的身上透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可说话的语气却出奇的正经,更破天荒的开口安慰起来,让刘枫多少有些意外。   刘枫苦笑着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一个决定,指不定就会葬送了这上万的军民,想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又谈何容易?”   “九郎莫要看轻了自己!”李德禄醉眼迷离,笑嘻嘻的道,“比起常人来,你可要强得太多太多了!”   “天生神力不过是匹夫之勇!”刘枫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成就大业真正重要的是这里!”他曲指轻叩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李德禄笑得愈发灿烂,打着酒嗝,走近了坐到身边。   望着涓涓的溪水,老人脸上的笑容缓缓退去,呆呆出神。良久良久,无人吭声。他忽然开口,压低声音道:“几十年来,老夫有一个秘密,天下间无人知晓!九郎可想听吗?”   好奇是人的天性,刘枫也不例外,于是本能的点了点头。   李德禄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挥手道:“随我来!”   两人皆是神速,须臾便已奔入山林深处。   侧耳闭目,细听了一阵,确认四下无人后,李德禄笑道:“九郎!自你领军以来,老夫名为军师,可从未向你献过一谋!这一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刘枫正色道:“老爹想必是为了锻炼我的能力,让我有机会树立个人威望,因此才将舞台让给了我!”   李德禄笑容一敛,瞪着一双醉眼,一字字道“你—猜—错—了!”   面对刘枫狐疑的眼神,李德禄叹了口气:“如果老夫有这个能力,一定会竭尽全力助你,又岂会在你起兵的关键时期藏私呢?其实啊,老夫充其量也就是个智将的水平,根本无法胜任军师之职!”   “怎么可能?”刘枫大吃一惊,“父王平生九大胜,每次都是军师出谋划策,这是史有明文之事,如何有假?”   当初李德禄给他说史那会儿,故意隐去了人名,可如今一一对号入座,他又岂能不知?   李德禄惨然而笑,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老夫若真是军师,那必然会被派去辅佐大殿下,人家可是嫡长子,如何轮得到你?”刘枫登时语塞,心中却已疑窦丛生。   老人眼神茫然,喃喃自语:“多少年了,老夫是多么希望自己是真正的军师,那九原之战老主公就不会败了!”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可老夫不是啊~!真正的军师,其实另有其人!”   “是谁?”   “是你的母亲!”   刘枫目瞪口呆。   李德禄目露神往之色,感慨万千:“世人眼中,霸王妃国色天香堪称绝代佳人,可又有谁知道,风华夫人聪敏绝顶,不仅精通谋略,用兵如神,更有天工之巧,鬼斧之功,胸藏天地造化之术,腹有神鬼莫测之机,乃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奇女子!”   李德禄越说越激动,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夫人身为女流,深恐难以服众,因此与老主公商议,将老夫推在台前充任军师,自己隐于幕后出谋划策,不仅霸王的九场大胜都是出自夫人之谋,就连现在所使用的马镫、马蹄铁、横刀、复合弓、明光铠其实都是夫人亲手设计的呀!否则我汉人骑兵如何能够胜得过马背上长大的胡人?只可惜……这些都已经被鞑子学了去……”   刘枫彻底傻了,隐隐想到了一个怪异的可能……   “只可惜,九原之战,夫人留在了后方,没有参战。若有夫人在,赵蕣狗贼!你的诡计如何瞒得过夫人?若有她在,我等便是身处绝境,也必可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老人语气转为悲痛:“可是夫人不在,战场上只有我这个冒名顶替的老废物~~!主公!~~德禄没用啊~~~!”   说着说着,老人双膝跪地,掩面嚎哭,“夫人!您不在了,可他们还在口口声声叫我军师呐!他们每叫一声,我的心,就像刀绞一样,痛不欲生呐!”   这一份重若千钧的自责和内疚,已经在他心里埋藏了十三年,也折磨了他十三年!   又有谁能想到,他内功精湛,原先和李行云一样,鹤发童颜,仙风入骨,可十三年后,李行云风采依旧,而他却羁困心魔,生生折磨成了油尽灯枯的垂垂老人。   刘枫默然而立,无言以对。   虽然李德禄没有说透,可他却已经知道了,风华夫人没有参战的真正原因……   九原之战,十三年前!不正是他出生那年么?是自己的降生害了父亲和母亲么?   一颗铁钉毁灭了一个帝国……祸胎!祸胎啊!   二十年抗胡大业功亏一篑!四十万逐寇大军灰飞烟灭!!千千万炎黄子孙国破家亡!!!   这一切,竟然都是因为自己!罪魁祸首!罪孽深重!   哭声渐止,李德禄仿佛疯了,竟仰天狂笑起来:“天—可—怜—见!老天收走了夫人,却又将你赐给了老夫!夫人曾经说过!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老夫不信呐!可是后来,老夫信了!从你制作那把奇特的手弩开始,老夫就知道,你和夫人一样!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呐!”   老人面色殷红如血,手指刘枫叫道:“果不其然!根本就没人教你,你天生就会打仗!两场大胜,你用兵的风格与夫人如出一辙!这就是天意!天—意—呐!”   他双臂箕张,仰天高喊:“九郎!你有霸王之勇!星君之智!有你在,一切就有希望!有希望啦!哈哈哈哈……有希望啦!”   他这一吼,竟运了功力,声音未必多响,却直震得刘枫耳鸣如鼓,林梢剧颤,四面八方皆是回声,只听得“有希望啦!有希望啦!”的声音纷至沓来,顺着耳孔直刺进刘枫心窝里,久久难以平息。   大悲大喜,酒劲上头,老人大笑三声,一头栽倒在地,口中犹自喃喃自语,忽哭忽笑,渐渐睡去……   呆立良久,刘枫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握住老人干枯的手,“老爹,您猜对啦!我和母亲一样,虽非星宿下凡,却也不是凡世之人,如今妈妈去了,可她的儿子还在,抗胡逐寇的大业,我若办不到,天下又有谁能办到?”   刘枫徐徐抬起头,凝望满头星斗,目光中再无半分迷茫,嘴角一抹动人心魄的冰冷微笑,“这一切的罪孽,因我而起,我自会一肩挑起!天若因我而变,那我定要让它再变回来!” 第四十二章 【我是妖孽】   盘蛇岗,坐北朝南,背靠群山,两侧宽广的山脊开满层层叠叠的梯田,山势蜿蜒,城墙般向两侧延伸而出,拱卫中间一座三十丈高、数百丈阔的巨大山岗。   山岗分为三层,每层一块人工修葺的宽广平台,盖满大大小小的木屋石堡。平台之间有螺旋而上的木栈道上下相连。遥遥望去,好似巨蟒盘踞方石之上,盘蛇岗因此得名。   山岗左侧的山脊上,一道山间瀑布自顶倾泻而下,于山脚汇成一汪清澈水潭,一节节竹管水渠临空伸出,截下道道清泉,滋润两侧山坡数万亩的梯田。   深秋之际,成熟的水稻已然割去,只留下一方方不规则的小水池,若从高处俯瞰,恰似一面摔破的镜子,散了一地晶亮晶亮的碎片。   山岗的正面是一片喇叭口状的开阔地,数千丈见方,一道高大的木石寨墙,隔开远处郁郁葱葱的乔木山林,随着山势略显向下的坡度。坡底西侧是一片茂密竹林,竹叶成荫,郁茂葱茏,直延伸到了山脊的背后。   东侧一片桑林,面积比竹林要小上许多,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列着,露出了人工栽植的痕迹,秋叶金黄之际,为通体碧绿的盘蛇岗平添了一抹亮色。   十里开外的山坡上,刘枫岿然端坐马上,一骑当先按辔缓行,众将分数列紧随其后。时当正午,红日中天,明媚的阳光往那几件明光铠上一照,折射出大片炫丽夺目的光芒,华彩熠熠,凛凛生威。   举目远眺,已可遥遥望见盘蛇岗的轮廓。   对于这一处根据地,刘枫甚为满意,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更难得的是依山傍水,风景雅致,比之后世任何风景旅游区都要胜过一筹不止。   “当初入山时,四大矿山我等都去看过,虽然此处矿产最稀薄,可最后还是决定攻取此处作为根本,九郎可知缘由?”李德禄毕竟内功精湛,昨夜虽是酩酊大醉,可一觉睡醒,便像没事儿人一样,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虽然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自那时起,刘枫就再也不准老头喊他主公了,必须要叫九郎,同时也不再唤他军师,直接叫老爹。   “老爹莫要再卖关子,刘枫洗耳恭听。”   “此处有龙气!”李德禄微捻短须,一脸的高深莫测,遥遥一指道:“九郎,你看!那圈圈叠叠的木栈道,乃是沿着山势的自然突起而建,世人说是像蛇,那是不敢犯忌,其实分明是像一条蛟龙,尤其是那龙头的位置,竟有一道活水倾泻而下,世上只有龙吐水,又岂有蛇吐水的道理?”   说着,老人笑了起来,甚为得意,“再看两侧山脊,恰似巨龙张口,整座山岗陷于其中,不正是游龙戏珠么?两种异象汇于一处,不正是地蛟化龙、腾飞升天之象么?”   刘枫轻轻笑了笑。这种话,自己是听过就罢的,可他知道,古时的人们偏偏就信这个。   李德禄见他不以为然,竟是不依不饶起来,“这可不是老头子我瞎说的啊!乃是龙虎山掌教真人亲自测算的!”   刘枫一听乐了,哂笑道:“我可听说师父他老人家一心练武,是从来不修道法的,他算的也能作数?”   李德禄一愣,瞬间恍然,接着呸呸两声,低声奸笑道:“嗨~!那老货算哪门子真人?跟老夫乃是一路货色,假道士一个!”随即声音转高,正色道:“老夫所言的掌教真人,说的是张灵峰张真人,此人乃是李行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张真人道法高深,修为通神,一双法眼金睛,可看透前后三百年的气运!”   刘枫闻言差点没笑喷了,还前后三百年,你以为是凤姐么?   李德禄见刘枫笑的更欢了,分明是不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涨红了老脸,急声说道:“九郎如何不信呐?张真人可是真的有神通的呀!在老主公起兵之初,手下只有百十号人的时候,张真人便带着李行云出山相助,并预言老主公将来必成大器。”   刘枫撇了撇嘴,老神棍一个!标标准准的冒险投机分子!   李德禄见他还不信,犹豫半晌,一咬牙,转身一挥手,身后众将一起拉慢马速,两边脱开四五丈距离。   老人接着说道:“罢了罢了,谁都可以不信,但是你却必须要信!老夫,都告诉你吧。”   老人语气放缓,似在努力地回首往昔,“自张真人来了以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真人见到了夫人,大惊失色,竟直呼夫人为妖孽,还说什么‘妖孽降世天下变’,将来坏主公大业者,必是夫人!”   刘枫闻言一颤,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么邪门?居然连穿越都看得出来?刘枫努力平复一下心情,颤声问道:“后来如何?”   李德禄脸色复又沉重了起来,凝声说道:“当时夫人已生下了大殿下,正是夫妻恩重之时,老主公如何肯听?张真人无奈之下,当即开坛作法,掐了又掐,算了又算,最后告诉老主公,夫人来历异乎寻常,一生命格不在轮回之列,翻手成仙,覆手成魔,正可泽被天下,邪能祸害苍生,乃是天地不容的异类!是要应天劫的!”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要执意留下夫人,那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一点,决不能让夫人再生第二胎,否则必遭天谴!言罢便将掌教的位置传给了李行云,自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   刘枫惨然一笑,幽幽说道:“他又说中了,不是么?”   李德禄不答,接着说道:“老主公不信,可夫人自己却信了,不但张罗着替老主公纳了几房妾室,更在其后的十多年里,自己偷偷服药,愣是再无所出,后来被老主公发现了这个秘密,偷偷命人换了汤药,这才有了你。”   老人目光投向北方,群山苍茫,暮霭缭绕,“不久之后,老主公兵败自刎,老夫奉命赶回后方送走你们母子,夫人将刚刚出生的你交给了老夫,自己却执意不肯走!”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李德禄闭上眼睛,噙了噙泪,继续说道:“夫人告诉我,张真人说的是真的,她原本便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今天劫降临,不仅克死了老主公,更害了天下苍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夫人……夫人她竟是在见我之前,就已服下了剧毒,当着我的面她便……去了……”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刘枫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住,这才没当场落下泪来。   “九郎!你莫要想歪了,张真人乃是心怀黎民的慈悲之人,否则以他的武艺,若要执意除魔,便是老主公也是拦他不住的!若非迫不得已,张真人又如何肯坏人亲情呢?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就明白了,这都是命数啊!”   刘枫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人都去了,还有后来么?”   “当然有!”李德禄瞪起一双泪眼,紧紧盯着刘枫:“老主公和夫人是去了,可是,你还活着!”   “我?你说我?莫非张真人也见过我?”刘枫又吃了一惊。   “不错!非但见过你,甚至还替你作过法!”   “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你才三岁,如何能记得了事?”   刘枫五雷轰顶!三岁!他穿越那年不正是三岁么?!难道这也是那张真人搞的鬼么?   李德禄目露缅怀之色,叹息道:“照理说,老夫身授托孤之重,应当尽力培养你才是,可是老夫却没这么做!因为你是最年幼的王子,在你之前还有整整八位兄长,天晓得会不会轮得到你,所以老夫根本就没有什么念想,一门心思只想把你抚养成人,纵使各位殿下大事不成,好歹我也为老主公继了一线嫡血!”   说着说着,老人渐渐激动起来,“可是一天夜里,张真人忽然出现,说是望妖气而来,更要给你卜上一卦!老夫心里真是怕极了,就怕他把你也看成妖孽,如今他口中的天谴已然应验,若他真要斩草除根,老夫是万万保不住你的,老夫武功虽高,可比之李行云都弱了一筹,又如何能斗得过他师父?”   刘枫明知道自己还活的好好地,可还是忍不住一颗心提溜了起来。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张真人卜算之后,果然说你身具妖孽之气,老夫真是万念俱灰,正要动手跟他拼命,不料他却仰天大笑起来,他都是百多岁的人了,居然眼泪都笑出来了,一个劲的大喊‘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呐!’”   李德禄竭力模仿张灵峰当年的语气,喊得自己也变了脸色,竟显出几分癫狂。   “可笑过之后,却又突然翻脸,真人身为世外高人,竟出手偷袭我,老夫的本领原本不差,可却有个弱点,不能让人近身。那时身处斗室,又没有防备,如何讨得了好?三招两式便被他制住了,老夫以为他要动手害你,可他却说,是要作法替你开天眼,怕我碍事,这才放倒了老夫,更将老夫扔到了屋外。”   老人眼神渐渐迷茫,似在拼命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天将亮时,张真人出来了,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可却兴高采烈的,说是法术成了!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关照,说你的命格已改,不再是妖孽了,更说你是应劫而生,奉天承命,今后逢三而进,自见分晓,还说你的本领与生俱来,都是神授天传的,要我顺其自然,万不可逆了你的本心!老夫再要问时,他却一个劲的摆手,说是天机不可泄露!最后还大喊三声‘谁作的孽,谁来偿还!’喊完人已不见了。”   这一番话讲完,李德禄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刘枫的肩膀,“如何?九郎这回可信了么!”   刘枫已经不得不信了,虽然很玄乎,可就好像当初的风华夫人,面对如此荒诞的测算,却也是深信不疑,自家事自家心里清楚!连穿越也瞒不过他,还能有假么?   事实摆在眼前,自己三岁穿越,十三岁起兵,可不正是逢三而进么?难道真的有天意!?   李德禄看了看刘枫痴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安慰道:“九郎啊,你莫要心里存了疙瘩,你是老夫带大的,在老夫眼里,你和夫人都是天赋神授却又一心向善的人,定是天上星宿下凡,绝不是什么妖孽降世,连张真人也说过,翻手成仙,覆手才会成魔,夫人由仙入魔,那是老主公不听劝告,与夫人无关。你的降生,只是一次意外而已,如今有张真人替你作了法,你就绝不会是妖孽啦!”   刘枫怔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老爹啊老爹,你可被那张真人骗惨了,只怕我原本不是“妖孽”,却被这张真人作法,生生变成了“妖孽”!   刘枫越笑越灿烂,眼神却越来越冰冷:妖孽作的孽,妖孽来偿还,这就是否极泰来么?妖孽降世天下变!哼哼,如今胡人坐了天下,你就主动招个妖孽来,想要再变上一变么?张真人!你打的好算盘!   刘枫心中惊愤交迸,一股怨气无从发泄,只想大喊大叫才好。忽然转念又想:妖孽么?还真是够妖孽的!一出生便克了父母,连累天下百姓国破家亡。好好好!该祸害的都祸害完了,如今我刘枫也只能去祸害鞑子了!   李德禄见他笑得狰狞诡异,待要问时,他却笑容一敛,正色道:“天机不可泄漏!”直把老头气得吹须瞪眼。   刘枫一把抹去泪痕,猛勒马缰,乌云踏雪长声嘶鸣,人立而起,前蹄落地时,马头已转向后方。   大队人马立即停住脚步,抬头挺胸,等待主公下令。   刘枫目光炯炯,从众将面上逐一扫过,凛然喝到:“从今往后,天下再无盘蛇岗!”手中马鞭向后遥遥一指,“自今日起,此处,改名为——卧龙岗!”声音朗朗,胯下乌云踏雪似有感应,长声欢嘶,前蹄跃起,不住踢腾。   众人先是一惊,须臾明悟,相顾而喜,又见主公提缰跃马,神采飞扬,猩红披风乘风舞动,似欲展翅高飞。心中不觉豪气陡升,意难自禁,竟不约而同抽刀出鞘,劈空乱舞,齐声发喊:“谨遵主公钧令!卧龙岗万岁!”   万余军民一起挥手高呼:“卧龙!万岁!卧龙!万岁!……”声震如雷,山谷皆鸣,四下里“卧龙!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震得林间枝梢棵棵颤抖。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李德禄笑了,老泪欢颜,笑得格外舒心畅怀…… 第二卷 卧龙初醒 第四十三章 【岭南周家】   在盘蛇岗,哦,不对!是卧龙岗的最顶层,一座三层高的城楼状建筑矗立中央,俯视山崖下的茂密山林。此处是卧龙岗的核心所在,里面住着的便是卧龙岗的主人。   只是此刻主人还没有回家,只留了一个小丫鬟独守空房。   明月枯坐床沿,朱唇轻咬,秀眉微蹙,两只绣鞋一下下荡着,一双眸子茫然瞪着窗外景色,却又无心欣赏——望穿秋水。   女孩儿一脸寂寞,喃喃自语:“主人说过七天便回,今日便是第七天了!”   小手轻轻抚弄着精致的手弩,这是刘枫送给她防身的,却被她固执地当作“定情之物”,因为刘枫告诉她,这把手弩是他亲手制作的。从此以后,明月终日弩不离身,时不时的拿在手里摸上一摸,睹物思人。   之前,或许有感激愧疚交织出的报恩冲动,又或者懵懵懂懂下的朦胧情愫,可乍一分别,却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相思之苦。短短七日,日日如年。   食无味、寝难安,磨人的滋味让她羞颜顿开,虽然仍旧不谙世事,可却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想及此处,明月又一阵心烦意乱。   自从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众人的态度总有些怪怪的,就连原本神气活现的张大总管,也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彬彬有礼起来,真是莫名其妙,月儿只是一个下人而已……   还有好多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大婶大妈,一个劲地拉着自己聊些听不懂,却又让人脸红的奇怪话题……   可有一句她听明白了:“小姑娘,做人呐,要知足!可别存了不该有的念头……”   非分之想么?明月心里苦笑,她觉得很冤枉很委屈,自己又何曾忘了身份?一个丫鬟而已……   天地良心!若能长伴他左右,一生服侍于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自己可从未想过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呀!即使将来……那也只是从使唤丫头升格成通房丫头罢了,他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明月用力摇了摇头,将种种杂念抛开,轻轻站起身来,环视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可怜女孩儿天不亮便起床开始打扫,里里外外擦了又擦、扫了又扫,一门心思盼着能讨得心上人的欢喜,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四下里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死角,女孩儿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弯下腰去,小心地抹平了床单上的坐痕,轻轻道了声:“好险……”   一切准备停当,女孩儿双手叉腰,长舒了口气,不觉有些沾沾自喜,“明月做得好!主人一定会满意的!嗯!”她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了打气,小脑袋重重地点了一点。   这几日来,每到午时,明月总是要到屋外去站上一会儿,朝着北方望上一望,否则夜里是要睡不着觉的。   她轻叹一声,脚步轻移,盈盈走出屋外,俏立长廊之上。午时的暖风迎面拂过,裙带飘飘,弱不胜衣。   站在盘蛇岗的至高点,凭栏而望,一切尽收眼底。地面上,众人张灯结彩,忙忙碌碌,明月激动不已。   昨日李行云道长回来了,捎来了主人大获全胜的消息。   捷报传来,明月欢喜地当场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胜利,而是因为心上人的平安。   主人,你快回来吧,月儿好想你……   思虑间,忽闻有人喊她,明月探出头去,望见一个粗矮壮汉,站在庭院里,认得是护送入山的贺雄头领,正双手拢成喇叭,冲着她喊:“小明月!快到楼下侯着!大军已到五里之外!主公要回来啦!”   明月愣了一愣,接着欢叫一声,双手提起裙裾,拔腿飞奔下楼。   ※※※   今天,是卧龙岗举寨欢庆的好日子!   大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整个山寨沸腾了。   只见寨门大开,数千人众分列两旁,夹道欢迎。四面八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雄壮激昂的奏乐声中,刘枫率众将列于寨门前,注视着上万人的队伍缓缓开进山寨。   听着似曾相识的旋律,刘枫苦笑着向李德禄问道:“老爹,这首曲子可是母亲所谱?”   李德禄捻须笑答:“确是夫人所谱,叫作《霸王破阵乐》,乃是逐寇军奏凯时专用的曲目。”   刘枫心下好笑,好好一首《秦王破阵乐》被生生改成了霸王,罢了罢了,如今李世民他祖宗也不知在哪儿数星星呢,改了就改了吧。母亲啊母亲,您究竟还有多少惊喜等着让我去发现呢?   此时此刻,寨墙的望楼上,一双晶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刘枫,细细揣摩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张大总管,那个疤脸丑娃娃就是你们盘蛇岗的新首领么?亏你们还吹嘘他神勇无敌,部下们都好好的,偏他自己倒是挂了彩……”说话声音清亮而纯净,即便是在讥讽嘲弄,可那语调让人听来,竟也觉得十分优雅。   张大虎偷眼瞄了瞄说话之人,此人大约十六七岁年纪,面如玉冠,唇似涂丹,目如星辰,眉似远山,相貌俊美地不像话。   身上裹着一件提花锦绣的丝质长袍,肩头披着一领深黑发亮的貂领坎肩,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顶金丝包边的紫金发冠整齐束起,冠上还镶着一颗圆润硕大的走盘珠,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一只晶莹如玉的嫩手露出袖外,葱白修长的拇指上套着一枚镂空雕花的象牙扳指,掌心里还把玩着一柄坠着蜜结迦南的水摩骨玉折扇。   玉手轻抖,折扇啪的打开,扇面上绘着一幅群山翠鸟图——用笔疏简,天趣自然,妙得神韵,野逸一派。   端的是个雍容富贵、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哼!说话就说话,还翘个兰花指!你也不嫌恶心!还敢讥讽主公?我呸!主公之英明神武,又岂是你这娘娘腔可比?若不是眼下有求于你,看老子不大耳刮子煽你!   张大虎心中不忿,奈何形势逼人,不得不放低姿态,只得陪着笑脸,谄声说道:“七公子有所不知,主公的神勇那是如假包换的!这一场仗,我家主公原本便是有伤在身,单臂上阵,可照样所向披靡,大获全胜!……置于主公的右臂,那也是为了救人,而被他自己打断的,实乃大仁大勇呐!”   那七公子顿时来了兴致,问道:“哦?!救人?救谁?什么人那么重要?竟要自断一臂么?”   张大虎恭声应道:“并非重要人物,救的是主公的贴身丫鬟”。   “丫鬟?只怕是禁脔吧?”七公子轻蔑一笑,露出了一排细密亮白的贝齿,说道:“明知出征在即,为女色而不惜自伤其身……哼哼,好英雄”。   张大虎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硬声道:“公子谬矣!主公救人之时,根本就与那丫鬟素未蒙面,何来禁脔之说?”   当下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接着道:“主公不惜自断一臂,也不愿伤及无辜幼女,这不是大仁大勇又是什么?至于出征之事,主公曾有言:‘破虏易事尔,饶其一臂何妨?’,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主公可没有说大话吧?”   七公子眼神闪烁,却犹不甘心,复又说道:“那他脸上的伤呢?难道也是自己割的?”   张大虎冷笑一声,又将刘枫仗义助友,双人破百的故事讲了一遍。   七公子大吃一惊,叫道:“不可能!两个人便干掉了狄骑百人队?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什么平头百姓,出身名门望族自然见识不凡,如何不知道狄骑的厉害?   张大虎笑道:“公子莫要不信,此事千真万确!原本这是要保密的,不过你我两家合作多年,告诉你也无妨,那射伤了主公的胡将名叫葛禄阿赤儿,乃是虎军大督帅的亲侄子。岭南周家经营百年,盘根错节,耳目众多,此事是真是假,公子一探便知。”   眼见张大虎指名道姓,言之凿凿,那周家的七公子已是信了七分。   可如今形势急转直下,此行事关周家百年基业,光听故事可不够,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撇了撇嘴,冷哼说道:“行军打仗又不是泼皮干架,光靠个人勇武济得了甚么事?你家主公和几个将领倒是裹的严严实实,可你看看他麾下的队伍,虽是青壮,但却无盔无甲,手无寸铁,连根木棍都没有,这简直就是……”   七公子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在他们说话间,民壮的队伍堪堪走完,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竟迎来了一大片银光灿灿的铁甲骑兵。   周宇霆可以指天发誓,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骑兵队伍,那密集的枪林、锃亮的铁甲,高大的骏马,严整的队列,无不显示出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   铁甲长龙缓缓而来,在经过刘枫面前时,队伍里传来一声高昂嘹亮的呼喝:“礼~!”   所有的骑兵闻声而动,只听“哗”的一声响,近千名骑兵在同一时间左手握拳擂胸,右手长枪笔直竖起,动作整齐划一,整支队伍气势陡然一盛。   周宇霆只觉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他的几伙山贼是个啥德性,他也都见识过的,跟眼前的队伍一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这伙人真的是山贼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山贼?还有没有天理了?   周宇霆毕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在最初的惊骇过后,立刻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数量!她随即收拢心神,悄悄在心里计数,半晌之后,终于看到了铁骑的尽头。   五骑一排,不到两百排,那就是不到一千人,周宇霆着实松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目光无意中撇过,忽见铁骑之后竟然还有队伍,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凉气,那是……那是……胡裘皮袄!骏马骑弓!圆盾弯刀!   周宇霆瞬间脸色苍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急退两步,尖声惊叫:“狄骑!怎么会有狄骑?你们究竟是甚么人?”   身边立马闪出四五个家族护卫,牢牢护在周宇霆身前,长剑呛啷出鞘,剑尖直指张大虎,怒目而视。   张大虎心中得意,瞧把你个娘娘腔吓的,就这点儿出息。面上还是一脸亲切,笑容可掬道:“公子不必惊慌!请看仔细了,这支人马并不是胡人,跟刚才的一样,也是主公麾下铁骑,只是为了敌后作战需要,这才换上了胡人的装备……当然,这些装备都是在从前与胡人的战斗中缴获的。”   张大虎心中暗爽不已:这两千多骑兵都是民壮装扮的,只需一个冲锋,保管全都掉下马去。可是这慢吞吞的溜达,你却是看不出来!小子,别挣扎了,这仗还没开打,我家小主公就已经在算计你了,想跟小主公斗,你还差的远了!   念头一转,却又感慨万千,这小主公行事从不执着于光明正大、更不拘泥于堂堂正正,历来奉行以智取胜,讲究的是能骗就骗,骗死为止。不得不说,实在是对我老张的脾气,端的痛快!   周宇霆闻言稍稍镇定,可是心中却是惊骇莫名,因为这支队伍竟然超过两千人之众。这意味着刘枫手下有三千多铁甲骑兵,更意味着他们在此战之前,就至少消灭了两千以上的狄骑。   张大虎犹不过瘾,继续说道:“山阳镇一战,胡人吃了大亏,如何肯罢休?自然是要举兵报复的,这一回,他们派来整整六个百人队,不过我家主公只动用了两百人,便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而我军未伤分毫。”   他越说越得意,笑道:“只是这伙狄军连番骚扰,却把我家主公给惹火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出兵三千,奔袭两百里,一举攻破敌军大营,全歼了这伙胡人,顺便救回了八千名汉奴,也就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些……哎呀~七公子,你的脸色不大好啊,可是身子不舒服么?要不要找个郎中号一号脉呀?”   周宇霆洁白如玉的脸上好似开了染坊,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七彩斑斓,变幻莫测。   半晌之后,眼神终于坚定下来,长吁了口气,凝声道:“张大总管,劳你费心安排,我要尽快见到你家主公!” 第四十四章 【他的消息】   与此同时,扬州的治所——寿春城,郊外正在进行一场规模盛大的围猎。   旌幡招展,千帐联营,中间最大的一顶帅帐,整个被染上了一层亮银,分外显眼,象征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营门中央竖着一杆大旗,旗上用了汉胡两种文字,在正反两面各书了一个“狄”字,边上还有一杆稍短一节的长条形纛旗,旗头位置绘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旗面上书:“扬州统制虎军大督帅葛禄氏”。   这个称号有三层意思,扬州统制是政职,说明了所辖的行政区域,虎军大督帅是军职,指出了所属部队的番号和职务,最后的葛禄氏则是贵族部落的部族名。   大狄建国后,保持了游牧民族部落自制的传统,按照中原古制,将天下九州分封为“一都一国七大帐”。   一都是指上京,也就是原来的赵华旧都长安,其所在的雍州为中央直辖;   一国为察合津汗国,其前身是仅次于王族的最大部族亚摩尔,两者是名义上的统属,实际上的合作关系,建国后大笔一挥,划走了与其版图相连的“天府之国”益州;   其余七州则各设一处行辕大帐,分别驻扎一支主力军团,军主兼任州牧,实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军政一体的粗放型统治模式。   这倒并非因为游牧民族心思简单,而是草原上的社会结构和政治架构的特殊性所造成的,虽然同是鞑靼人,可部落与部落、家族与家族之间壁垒分明,彼此之间如有争斗,往往便是不死不休,唯有彻底征服才能罢休。   在漫长的斗争中,能够生存至今的,大多都是一些庞大的部落群,他们之间的利益瓜葛错综复杂,甚至可能是深仇大恨。在这一方面,便是兴统皇帝——海天大汗也无能为力。   因此,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大狄的体制建设远没有中原农耕社会那样健全,中央集权的程度比之传统封建皇朝更是低了不止一筹。   另外,草原上的胡人历来信奉兽神,因此中央军名为龙军,而其余七个军团则各以一种野兽命名,眼前的这个大督帅。则是七兽军中的第一军“虎军”的统帅,标标准准的封疆大吏,更是整个扬州的土皇帝。   眼下帐内正有一名身躯魁梧、相貌威严的老者端坐其中,一张深褐色地脸膛棱角分明,满面的皱纹如刀削斧刻一般,鼻梁高耸、剑眉入鬓,一双眸子流溢着慑人的神采,不怒自威。   满头的银发用缨络小珠串束成了一排排细辫儿,整整齐齐分开两边,被一冠镶着红宝石的银箍圈在额头,显得神秘而高贵。   老者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床榻上,单手撑颌,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他的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枚陈旧的鹿骨扳指——这可不是一件纯粹的装饰品。   事实上,扳指这种好似戒指放大版的玩意,它存在的初衷,根本就是一种装备而非饰品,乃是拉弓放箭时,用以保护手指免受伤害的一种配件,鞑靼族的成年男子人手一枚。   入主中原后,这种武具渐渐演变成了一种象征身份的饰品,不仅在上流社会广为流传,更在材质上有一套明确的等级规定。   按照老者的身份,他有资格佩戴仅次于翡翠的第二等:玛瑙扳指。然而,他却更加青睐这枚伴他出生入死五十余载的旧扳指。   材质虽然低劣,做工更加粗糙,但这却是一枚真正意义上的扳指。这是他十三岁那年,用自己猎获的第一只麋鹿的骨头亲手制作的,将它握在手里,老者仿佛抓住的是自己日渐流逝的岁月与力量。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老者的沉思——“少族长,你不能进去!”   “闪开!我要见叔父!”话犹未了,只见帐帘掀起,冲进一个人来。来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相貌粗野,脚踩一双鹿皮靴、身裹一领熊皮袍,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地,只是脚步却不太稳,似乎腿上带着伤。   “放肆!”老者语气淡淡的,可一双眸子杀机潜伏、精光四射。   来人为之一震,忽然惊醒,连忙单膝跪地,单手抚胸,低头行礼道:“阿赤儿见过叔父”。   老者冷哼一声,淡然说道:“帅帐之中,没有你的叔父!”   阿赤儿更加惶恐,恭声应道:“是!末将阿赤儿参见大督帅”。   “末将?”老者轻蔑一笑,说道:“好一个末将,你难道忘了?本帅已经革去了你的百户之职!”   阿赤儿闻言微颤,默默无语,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一双眸子透着冰冷地恨意。   只是此刻的他没有看到,老者看他的眼神,竟也有一股厌恶与忌恨一闪而过。   沉默片刻,老者冷冷说道:“帐前喧哗,所为何事?”   阿赤儿不敢抬头,恨声说道:“大督帅,阿赤儿听说有了‘那个人’的消息,一时情急误犯虎威,万请恕罪!”   老者忽然脸色一缓,呵呵笑了起来,“你不去狩猎,急着来见本帅,便是为了这事?”   阿赤儿目露杀机,冷声说道:“这是阿赤儿一生的耻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好!草原男儿正该如此!”老者好似颇为欣慰,顿了顿之后笑道:“本帅先要恭喜你了,苏克葛那个依靠祖辈门荫的无能之辈,他再不会向陛下告你的状了。”   阿赤儿闻言一愣,随即拜谢道:“多谢大督帅费心周全。”   老者淡然道:“与本帅无关!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难道是刺客?”阿赤儿惊疑不定,小心猜测着。   “不光他死了,你所在的那支捕奴队,全军覆没了!”   “甚么?”阿赤儿大吃一惊,霍然站起,一脸的难以置信,“是忠勇军倾巢出动么?”   在他看来,如今在这岭南的东南地界,也只有忠勇军才勉强有这个实力,可这伙草贼有这个胆量么?   老者沉默不语,思虑片刻后说道:“是也不是!……来人!把那几个人带上来!”   帐外进来七个人,个个衣衫褴褛,好似叫花子一般,排成一排跪倒在老者脚下,五体投地,纹丝不动。   阿赤儿细眼看去,忽然认出一人,叫道:“多哈!你是多哈!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战友相见,多哈眼泪汪汪。想到自己一伙逃时三十多人,可敌人一阵追杀便折了二十人。一路穿山越岭,历经兽吃蛇咬,病饿交攻,最后能活着走出山区的,就只有这七个人而已。又想到了和他关系最要好的乌特尔,估计已经被魔头吃掉了吧,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们是除你之外,仅有的幸存者,他们带来一个消息,忠勇军和义山军,其实是一伙的!”老者手指多哈,吩咐道:“你,把事情再说一遍!”   多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起来,将如何领军进山战败被擒,如何身陷囹圄偷听军机,又如何绝处逢生逃出生天的过程讲了一遍,还重点强调了一下,那伙人的首领,是个把胡人当饭吃的神力大胃王。   阿赤儿越听脸越黑,待听到那人一掌将多哈抽飞后,猛然惊觉,一把拽起他,厉声喝问:“他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么?”   多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对了!……他的右脸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   “哎呦”可怜多哈又被扔回到了地上。   “是他!真的是他!刘枫!你是起义军首领么?好好好!我找到你啦!哈哈哈哈!”阿赤儿好似疯魔了一般,又笑又叫了好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喝问道:“不对!他打败我时只有两个人,哪里来的大军?此人诡计多端!其中会不会有诈?”   老者皱着眉头道:“应该不会,如此大事,本帅又岂会听信一面之词?早已派了斥候前去打探,斥候赶到时,苏克葛一部已然尽没了,从战场上的痕迹看,的确有万人交战的迹象!时间上也与他们供述相符!”   老者摇了摇头,叹道:“真是匪夷所思啊,两支势同水火的起义军竟然是一家的,亏我扬州和荆州都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想不到我虎帅夜于罗和狼帅朵里尔竟然都上了当!这个人叫刘枫么?不简单呐!”   阿赤儿闻言眸子一亮,双膝跪倒在老者面前,急声哀求道:“大督帅!阿赤儿请求领兵剿贼,叔父!请给我一雪前耻的机会吧!”   夜于罗哈哈大笑,“阿赤儿,本帅原本命你为千户,你却使性子,偏要从百户干起,如今又要反悔了么?”   面对嘲弄,阿赤儿脸色平静,压低了声音说道:“叔父若遂我心愿,阿赤儿情愿让贤,将少族长的位置送给摩柯尔!今后也不再挑战!”   只这一句话,便将一切的虚伪撕开,露出了背后丑恶的真实。   夜于罗虽然贵为葛禄氏的族长,又是虎军大督帅,手握扬州军政大权,掌控二十万精锐狄骑。可是,他却不能指定自己的继承人,因为他必须遵守部落的祖制——比武承嗣。   所谓“比武承嗣”,其实就跟比武招亲一个意思,只不过争夺的不是美人,而是部族继承人的宝座。   按照鞑靼族自古以来的传统,每三年的抢羊大会上,都会举办一次比武承嗣,族长一系所有的血脉拥有者,都有资格参与本族继承人的竞争,向卫冕者发起挑战。   主要比三样技能:骑术、骑射还有相扑,只有最勇武的族人才能成为未来的族长。   在上一届的抢羊大会上,年仅十九岁的阿赤儿独占魁头,以三个项目三连冠的身份,夺得了少族长的位置。而原本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夜于罗硕果仅存的亲儿子摩柯尔。   如今距离下一次比武承嗣,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夜于罗默不作声,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深深剜了阿赤儿一眼,背手踱了几步,最后停在大帐的中央,猛然转身,面对众人大声说道:“传令!授阿赤儿万户之职,着其领虎骑三万,即刻南下,平乱剿贼,不得有误!”   阿赤儿抚胸行礼,大声应诺:“末将领命!”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背后传来夜于罗冰冷的声音:“莫要忘记你的承诺!”   阿赤儿微微一顿,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忘不了!”言罢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第四十五章 【逐寇挽歌】   卧龙岗,秋风徐起,落叶萧萧,山间夜雨,沥沥沙沙。   如今已是傍晚时分,幽暗的石屋内冷冷清清的,惟有木桌上竖着一缕残灯,摇摇曳曳,照亮了桌边呆呆出神的俊美青年。   周宇霆很郁闷,回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卧龙岗的实力远远超出了家族的情报,这种事态发展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下意识的感觉到,自己眼中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可左思右想却又找不出破绽来。   形势很不利!在即将到来的谈判中,他很可能会陷入被动,作为家族利益的全权代表,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谈判势在必行!随着大狄运河的开凿,长江以南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了,无论是扬州的虎军还是荆州的狼军都开始频繁动作起来,两州北部的大城市还好一些,抽税抽丁,至少日子还过得下去。   可像岭南这种穷乡僻壤,胡人早就没有了足够耐心,为了完成任务,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局势已经崩坏至极,再这样下去,整个岭南非要大乱不可。这对于由仕入商,大走下坡路的三大世家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大华的朝廷倒了,他们失去了势的优势,从官宦世家沦为一介商贾。可凭借对形势的准确判断和庞大的物力财力,他们与大狄朝廷达成了脆弱的平衡。   名义上,岭南也是大狄的国土,可实际上却通过巨额的供奉,维持着国中之国的局面。   如今平衡被打破了,来自北方的压力,促使胡人把目光投向山丘密布的岭南,周宇霆毫不怀疑,再过不久,鞑靼人就会将骑兵开进这块几乎没有平原的地带,将这里的财富和人口抢劫一空,就像他们在北方干的那样。   兵戈将起,倒霉的可不只是穷苦百姓,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名门望族也同样难逃兵祸!在这个时候,钱多解决不了问题,相反,钱越多,麻烦越大!因为他们没有与之相称的力量!   形势越来越恶劣了,尤其是他们周家,另外的吴家和郑家已经抱成了团,可他们却独独把周家排除在外,仅仅只是因为以往的那些家族恩怨。   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鼠目寸光之辈!周宇霆咬着一排洁白的细齿,在心中恶狠狠的怒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三大世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事实上他们手上是有私兵的,可是在大狄的严密监控下,又能多到哪里去呢?看家护院、保护商路是够了,可真要他们揭竿造反,那是远远不足的。   更重要的是,世家的那些老顽固们,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勇气和魄力!   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寻求新的保护,哪怕对方是他们从来都看不起的山贼——不是没想过支持起义军,无论是义山还是忠勇,他们的答复都很简单,两个字:投降!他们的胃口和鞑子一样大,企图夺走世家的全部。   最后的退路就这么断了!   所以,他周宇霆出现在了这里,同时,这里也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因为吴家已经绑住了最像样子的铁枪营,而郑家则选择了人多势众的清风寨,剩下的如意洞,不好意思,三大世家的代表去是去了,可一看之下无不转身便走,实在是太烂了,人少不说,装备简陋堪比叫花子,纪律涣散,士气低迷,战斗力比他们的私兵还不如,如何靠得住?   至于这盘蛇岗,根据家族的情报显示,盘蛇岗只有四五百的兵力,实力排名更在如意洞之后。因此,已经有所凭借的吴郑两家,甚至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就连还没有着落的周家也从未真正考虑过盘蛇岗。   周家没了方向,无所适从之际,不料盘蛇岗却主动来了使者,邀请周家派遣代表,出席新首领的就职仪式。   考虑到这许多年来,盘蛇岗与他们周家一直维持着矿石换粮食的交易,大家合作愉快,也算是老主顾了,反正看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于是,年轻一辈里最精明得力的“七公子”,便领了家主的全权委托,巴巴的跑来碰运气。   不料真让他给碰上大运了,这里的兵力不算太多,但三千之数也不少了!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单兵战斗力,足以把同行们甩开八条街不止。   周宇霆不懂得打仗,但他眼光毒辣,若是两边真要干起来,那些乌合之众绝对不是这些精兵悍将的对手。   照理说,周宇霆算是捡到宝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有太多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这里的一切处处透着诡异,强大的实力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周宇霆不禁一阵苦恼,伸手轻捏眼窝,今晚他必须想明白这个问题,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和那个刘枫会面,也不知道他们会提出什么条件。事实上,只要不是太苛刻,他周家已经别无选择了。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激起的水气让山间的空气愈发清新,沁人心脾。   屋檐上,一滴滴落下的雨滴,打在地上的积水上,有节奏地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周宇霆听得有些入神,眼神逐渐茫然起来。   隐约间,一阵深沉浑厚的声音悄然飘至,扰乱了他的心神。好悲凉的旋律,那是……歌声么?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唱歌?   歌声渐响,竟似是数百人齐唱!?   周宇霆心中大奇,急忙奔出屋去,发现出来观望的不止他一个,几乎每一间屋子,每一顶帐篷都有人陆续钻出一看究竟,熙熙攘攘地竟站满了一大片。   他挥手招来家族护卫的首领,连声问道:“周武,你过来,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唱歌?”   周武脸色古怪,一双眸子竟有些红红的,向着远处一指,呐呐说道:“他们在举行葬礼……阵亡将士的葬礼。”   “葬礼!?”周宇霆愈发奇怪了起来,打仗死人,挖坑一埋就是了,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个刘枫……他居然给普通士兵举行葬礼?   一转眼,却瞟见周武的一双泪眼,顿时恍然,心中暗自警惕:这个刘枫!太会收买人心了!   周宇霆的石屋被安排在了第二层平台,也算是居高临下,他顺着周武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西侧竹林里有一块围起来的开阔地,那里竖着一座高大的方柱状石碑,上面隐约刻着字,但却看不真切。   周宇霆知道,那是卧龙岗的一块禁地,日夜有兵士守护,便是普通民众都禁止靠近,原来竟是墓地。   石碑前,整整齐齐站着一大片顶盔戴甲的兵士,军容严整,全副武装。   为首一人不正是刘枫么?周宇霆愣了一愣,若有所思。   歌声还在继续,声音听上去像是数百人在唱,可一看才明白,那濛濛细雨之中,竟有千人之众,只是人人压低了声音,让这歌声听上去格外的压抑和悲凉。   周宇霆侧耳倾听,暗诵歌词——   人生百年,如梦如幻;   有生有死,壮士何憾;   保我国土,扬我国威;   生有何欢,死有何憾;   北地胡风,南国炊烟;   思我妻儿,望我家园;   关山路阻,道长且远。   ……   乍听之下不觉如何,可这首逐寇军流传二十余年的挽歌,由近千名悲伤的男子汉,用浑厚而又深沉的嗓音低声清唱,却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感染力。   听着听着,周宇霆渐渐痴了。不知何时,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光洁的脸颊上俏然滑过,滴落在脚边的泥地里,融入雨水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歌声并不优美,唱的也不整齐,时不时地,还会传出一两声拼命压抑的呜咽,一响而没,如针刺般扎得人心头发酸。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哀伤中透着苍凉,苍凉中透着豪迈,豪迈中透着悲壮,那平平淡淡地旋律,却好像有着某种魔力似地,让听的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经意间的一瞥,周宇霆看见了平台的边缘,一位老妇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站在雨中远远地望着。   一袭惨白的丧服,额头上随风飘荡的白布条,刺得他眼睛生疼。   老妇人拄着木杖,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地,可却如泰山苍松般在风雨中傲然挺立,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很高大很伟岸的错觉,她的嘴角微微扬起,这个像极了微笑的表情却出现在如此悲伤的时刻,让周宇霆难以理解,却又似乎能够明白。   边上的孩子肩膀耸动,泪雨滂沱,可仍在极力忍住——没有哭出声来。他手里抱着一顶铁盔,端端正正捧在胸前,嘴唇微微努动,好似在说些什么,铁盔被高高举起,吃力地戴在了自己头上,盔大头小,歪歪斜斜,看上去很滑稽,可周宇霆却丝毫笑不出来,眼泪如泉涌般流淌而下。   不知为何,周宇霆的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地羞耻感,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他从来看不起的升斗小民、草莽匹夫,可是此时此刻,站在他们的面前,自己却卑微地无法抬起头来。   这是一支敢于主动攻击胡人的队伍,这样的队伍,还是山贼吗?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因为自己出生世家而感到——耻辱!   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再望向刘枫时,周宇霆已经无法再生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他明白了,这绝不是收买人心!   这样的人心——万金难买! 第四十六章 【误成淫贼】   葬礼是简短而隆重的,除了必要的岗哨之外,其余所有战斗人员全部参加了仪式。   虽然牺牲的兵士并不多,只有四十八人,可是这毕竟是刘枫领军以来,部队首次出现伤亡。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这四十八人里,至少有十多个是刘家屯的村民,其中有不少更是刘枫所熟悉的,他几乎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可是现在,他们却长眠于此,再也无缘看见逐寇军血焰大旗重新飘扬的那一天。   想到这些,他眼圈都红了,心疼地直哆嗦。这就是该死的战争!然而最要命的是,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刘枫不敢想象,当战争最终结束的时候,这近千名旧部,还能剩下多少?   冰冷的雨水打在铁甲上叮铛作响,仿佛叩击着众人的心扉,又好似招魂的铃声,告慰着逝去的英灵。   眼前的这座陵墓里埋藏着一百一十五位逐寇老兵的骨灰,他们有的是在夺取盘蛇岗的时候牺牲的,有的是在对抗如意洞的反扑时战死的,还有的是在刘家屯第一次保卫战时倒下的,当然也有在这十三年里病故的……   他们的名字都一一刻在了石碑上,如今又要再刻上整整四十八个名字。   举目望去,整座石碑高耸挺立,如剑如松,四周翠柏林立,肃穆幽静。   石碑的两侧各有一根石柱,鲜红的朱砂镌刻了一幅挽联。   ——上联书:残生苦,梦回幽燕破胡虏   ——下联书:就义欢,魂归地府望长安   边上一行小字——逐寇残军泣血自挽永靖二十二年七月初三   石碑的基座上刻着八个大字——逐寇之志荡尽胡虏——这句口号自逐寇军起兵时便已有了,传诵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历史,可是仍然没有实现。   这座石碑是有名字的——祭灵碑,是盘蛇岗建立时同时建成的,石碑的大小是精心设计好的,正面的留白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刻下一千个名字,象征着这支逐寇残军笑面死亡的勇气和誓死不屈的意志。   如今,上面还有八百三十七个位置空着,或许明天就会有新的名字刻在上面,又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座石碑就会被刻满。   石碑顶端的尖角上,还有一处单独的留白,以金箔勾勒出祥云边纹,中间是一块完整的汉白玉。   刘枫知道,那个位置是属于他的,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也愿意长眠于此,与乡亲们和战友们相聚于地下。   但却不是现在!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了结,现在的他无颜与英烈们相见。   “够了!到此为止!”刘枫一把抹掉泪痕,猛然转身,厉声喝道:“逝者已矣,可是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没有时间悲伤!”   众人纷纷抹干眼泪,当一双双手放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重新挺起了胸膛,他们刚毅的脸庞再也看不出一丝哀伤和缅怀。——既然走上这条路,他们早就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   “他们已经歇着了,可你们还得接着忙活,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刘枫振臂大吼:“明天晚上!我们要召开庆功大会!庆祝我们的第一次胜利,更是为了欢迎一万两千名新加入的兄弟姐妹!”   “嗷!”深更半夜,近千人同时高呼应诺,惊起飞鸟片片。   远处的周宇霆目瞪口呆,挂着泪痕问周武:“今天办葬礼,明天开庆功大会?这……这合适么?”   周武眼眶通红,一脸肃然,答道:“合适!视生死如等闲!这是一支真正的铁军!公子,我们应该选择他们!”   周宇霆神色愕然,随即陷入沉思。   良久,他忽觉异样,抬起头来,一弯冷月探出云端,喃喃道:“雨……停了……”   ※※※   众人散去后,刘枫在亲兵的指引下往各营巡视了一遍,又去探望伤兵,与新任医正林宏阳聊了一小会儿,感谢他女儿的照料。待得回到帅府,已是过了子时。   跨入正门,是一片小小的庭院,中央挺立着一座三层楼阁,左右耳房、两排厢房,建筑格局极为考究。   抬头望去,主楼高七丈,基座是用整条的青石堆砌而成,主体是木质结构,整个建筑看上去很结实很粗犷。   外观没有过多装饰,外墙也保持着原色,每层楼面都绕着一圈飞檐,上盖黑瓦,顶着一排外悬的凭栏木廊,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自然而古朴的气息。   刘枫大概看了一下,无论是位置还是造型,都很让他满意。   亲兵一躬身:“请主公安歇,小人告退!”方欲转身,却又被刘枫叫住,问道:“你们的住处可曾安排好了?”   亲兵答道:“多谢主公关心!宅院两侧的厢房便是我等住处!”   刘枫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在古代衣食住行都是有讲究的,东西两侧的厢房是给主人家的儿女住的,东厢住儿子、西厢住女儿,这是乱不得的。可如今他孤家寡人一个,无妻无妾,无儿无女,厢房暂充兵营倒也妥当。于是便挥手让亲兵退下了。   刘枫抬眼一看,三楼中间的屋子亮着灯火,那应该就是他的卧室了。   迈开步子就要进楼,眼光一瞥,忽见门边蹲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吓了一跳。   仔细看去,却是小明月双手抱膝,坐在门槛上蜷成一团,斜靠着门框睡着了。   刘枫心里又痛又怜,一阵暖意瞬间溢满心田。这个小丫头,自己回来后一直忙着安顿民众,筹备葬礼,竟是顾不得回家,她就在这里从中午一直守到了晚上么?   这个死心眼儿的小妹妹!不过……我喜欢。有人等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刘枫笑着蹲下身子,伸出完好的左手,揽住女孩儿的腿弯,受伤的右臂垫在她背上,将她稳稳抱起。   女孩儿娇小玲珑身轻如燕,在刘枫的手上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可他却像是抱着一件精贵的瓷器,一步一挪走得极为小心,踩楼梯也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将她惊醒,足足磨蹭了一刻钟才到了三楼的卧室。   将女孩儿往床上放好,垫上软枕,轻轻拉过棉被替她盖好,又小心地掖了掖被角。   可能是躺着比较舒服,明月哼哼了一声,两片唇瓣象出水的鱼儿般翕合了几下,含含糊糊地喊了句“主人”,露了一个甜美的微笑,复又进入了梦乡。   刘枫哑然失笑,不禁洋洋得意起来,一时手痒,偷捏了一把粉嫩水灵的小脸蛋,睡梦中的明月伸手拍来,赶紧撒手,拍了个空,刘枫笑得愈发得意。   笑完却又犯了难,看看身上的明光铠,好一阵郁闷:丫鬟睡了,谁来替我卸甲呢?伤残人士果然不方便呐。   叫醒她?舍不得!自己来?办不到!如何是好?   犹豫了一会儿,刘枫最后还是决定,让明月睡一个安稳觉,自己出去随便找个亲兵卸甲便是了。   下得楼来,举目四望,不见一个人影。   记得刚才那亲兵说过,他们应该住在两侧的厢房,随意一瞥,西厢点着壁灯,东厢漆黑一片,于是便踱着步子走到西侧的第一间厢房。   站在门口想了想,心道自己随便找上谁都行,不必把一屋子人都吵醒,当下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暗暗的,刘枫随意一看,里面的陈设极为简单,别的家具一概没有,从头到底就两排长长的床榻,上面各睡了五个人,一个个裹着棉被睡得正熟。   刘枫看了看,挑了左侧最靠门的那一位。床榻又长又宽,刘枫不得不单腿跨上榻去,伸手便去揭他被子,压低了声音唤道:“喂,醒醒,来帮我脱一下衣甲……”   那人咛声醒来,睡眼迷茫地望了一眼,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攀在床头,正伸手扯自己的被子,嘴里还口口声声地说要“脱衣服”。   一惊之下,猛地掀起被子,将刘枫裹了个劈头盖脸,拳打脚踢,大声疾呼:“有淫贼!来人呐!快来抓淫贼!”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一人惊呼,群雌响应,尖声嘶啸,此起彼伏。   “咣当!”两排房门几乎同时被踢开,冲出一群手持横刀的赤膊男,纷纷怒吼:“何处淫贼,竟敢擅闯帅府!?”   乔方武冲在第一个,心里是又急又怒,主公住进来第一日,竟然就有人闯入,他这个牙将是大大的失职!   若是来了刺客也就罢了,可恨来的居然是个淫贼,放着大好的主公不去行刺,却去干那偷香窃玉的勾当,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太目中无人了!   暗哨呢?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看老子不抽死你们!转念一想,又担心会不会是自己的部下监守自盗?那他同样脱不了治军不严的罪责。   正自急火燎心,只见一个人影裹着棉被,从侍女寝室里狼狈逃出,那还了得?顿时心头火起,几步追上,一脚将那人当胸踹翻,挥刀便砍。后面几个亲兵也不甘示弱,围着那床棉被一通乱刀往死里砍。   那人大声惨叫:“哎呀!别砍!是我呀!”   “砍得就是你!”乔方武怒不可遏,手上加力,越砍越欢。   反倒是刚才惊呼的女子心下不忍,急声劝道:“乔大哥!住手吧!我……我没事,你们可别把他砍死啦~!”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乔方武,对啊!得留个活口,还要问他是如何躲过暗哨的呢!当下喝道:“都住手!——说你呢!叫你住手你还砍!”   “连林姑娘也敢欺负,找死!”那亲兵言罢还恨恨地踢了一脚,显然是一名仰慕者。   “火把过来!哼!看看这淫贼长得什么模样!”乔方武伸手过去,将砍得稀烂的棉被一把扯掉。   “主公!”“大帅!”众人一齐惊呼。   “不是我~!”刘枫双手捂面,惨呼一声,一世英名一朝丧尽,他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第四十七章 【勾指为誓】   子时三刻,帅府前厅,刘枫枯坐主位,面容惨淡,神情呆滞,一脑门子鲜血,一脸的苦大仇深。   林子馨站在身后,脸涨得通红,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几乎埋进了饱满的酥胸。   一双颤抖的手握着一卷布条,机械地在刘枫额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明月侍立在侧,一手端着陶盆,另一只手捏着湿布,小心翼翼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地瞄他一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幽怨。   一大堆赤膊男整整齐齐地跪在堂下,五体投地,默默无语。   死一般的沉默维持了半晌才被打破。   “够了!”刘枫开口了,声音嘶哑,失魂落魄。   “末将死罪!”跪在最前头的乔方武痛苦应道。他已经明白了暗哨失效的原因,试问主公半夜视察侍女寝室,哪个不懂事的家伙敢胡乱声张?更别提偷偷观摩了……   “不是说你!”刘枫的声音飘飘忽忽,“林姑娘,够了,你……把我眼睛蒙住了……”   “啊!”林子馨顿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帮他解开,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叫的!我……我不知道是你……”   刘枫转头看了看她——什么话?是别人就叫,是我就不叫?你啥意思?   林子馨顶着无限羞意,硬生生地迎上他的目光——就是这个意思!你懂的!   刘枫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把头转了回去,只做没看见。气的林子馨直跺脚。   “咳咳~”刘枫轻咳两声,开口说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当下便将自己如何会半夜误入女生寝室的问题交代了一遍。   心中苦笑,都是这身明光铠惹得祸,为了卸甲被当成了淫贼,可若没有这身重甲,自己恐怕已经被亲兵乱刀砍死了,上哪喊冤去呀?   抬眼一看,众人口中唯唯喏喏,可是眼神飘忽,分明就是不信!   刘枫急了,一脸沉痛地说道:“你们!你们几个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们要相信我呀!事情真的是这样的!”   众人连忙点头称是,可怎么看怎么没诚意——在他们眼中,刘枫渔好美色那是有前科的!   刘枫大怒,一跃而起,冲入赤膊男中间翻找起来,须臾,从里面揪起一个人来。   “是你!就是你!是你告诉我两边的厢房住的都是亲兵,对不对!?”   那人愣了一下,本能地点了点头,忽又拼命摇头,“主公,你可不能冤枉我,小人说的是亲兵住在两侧厢房,可没说两侧厢房住的都是亲兵啊,这……这……很明显是不一样的嘛~!”   “嗯?!”刘枫顿时噎住了!眼看着再闹下去越描越黑,痛苦地把眼一闭,今儿个可是丢脸丢到家了!   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垂头丧气地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件事是个误会!误会!!谁也不许乱说!都回去吧~!”   众人闻言一动不动,竟是谁也没走。   面对刘枫狐疑的眼神,乔方武带头说道:“主公尚未责罚,我等不敢擅离!”   “责罚个屁!”刘枫老羞成怒,“都给老子滚回去睡觉!”他跳将起来一阵拳打脚踢,将一群赤膊男轰了出去。   回过头来,屋里只剩得两个女孩儿,红着脸,低着头,各想各的心事。   “林姑娘,你怎么会……睡在那里?”林子馨可不是侍女,作为医官,就算要住,也应该住在客房里才对。   林子馨闻言抬起头来,瞪起一双美目,转向明月狠狠白了一眼,“还不是你的宝贝丫鬟,她……她不让我进屋!”   “嗯!?”刘枫大奇,在他眼里,明月是最老实巴交的,只会被人欺负,哪有她欺负人的道理?   “不是的!不是的!主人……你还没回来,婢子……婢子哪里晓得她到底是什么人?”   明月又羞又窘,可这件事确实是她的小心思作祟,自己苦苦等了这许多日子,刘枫倒好,头一回出门就带了个美貌女子回来,出于本能和冲动,她将林子馨拒之门外。如今苦主当面告状,她竟是理屈词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刘枫心下好笑,明月这点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但他不以为忤。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待明月的,小丫头很讨他欢喜,不过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一点,这让中年光棍的他心里很有一些负罪感。   相比之下,林子馨……倒是更为合适,只是……这姑娘也太过主动,他可不认为自己风流倜傥,魅力无穷,对于这一点,他是有疑心的!   ——如果仅仅因为自己是“大帅”,就这般曲意逢迎,投怀送抱,如此心性的女子,他刘枫是敬谢不敏的!   如今两个姑娘起了冲突,刘枫自然而然的就会偏心袒护一些。   刘枫笑着走到明月身边,伸出大手,宠溺地挠了挠她的小脑袋,“你这丫头,想哪儿去啦?林姑娘是我任命的专职郎中,更是军中医官,你岂能这般失礼?还不快向林姑娘赔罪!”   这一番话听似帮着林子馨,可言词中的亲疏之分却极为明显。于是赔礼的满脸喜色,受礼的却满腹委屈,场面颇为奇怪。   “好了,丫头,快带林姑娘去客房休息吧,快去快回,我这边儿可还等你卸甲呢”。   “嗯!”明月甜甜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却又示威似的冲林子馨一扬眉毛,不无得意地微笑道:“林姑娘!请随我来吧~”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主人虽然花心,可毕竟是喜欢月儿多些!   林子馨脸色阴晴不定,朱唇轻咬,眼睛微红,心里头酸酸地,她张了张嘴,终只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   ——人家还道他是个木头,没想到却是个贼头!居然敢半夜摸到人家……床上来,分明就是对人家有意,可平时又一副不冷不热的死样子,真是气死人了!……哎呀~!莫非他就是喜欢这种调调?   ……今晚多好地机会呀,都怪自己一时情急,这下可好,事情闹大了,非但没能遂了他的愿,更让他在部下面前丢了脸面,他……可是生我的气了么?否则如何这般对我?   两个各怀鬼胎地女孩儿一前一后地去了。   明月回来时,刘枫已坐在三楼的卧室里,倚着木桌,捏着一杯香茗静静地品着,眸子凝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神里透着疲惫。   遍裹全身的玄黑重甲,配上右脸的长疤和头上的斑驳血迹,竟有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豪迈和沧桑。   明月看得有些痴了,心中更泛起了绵绵情意,她碎步轻移,轻轻俏俏地来到刘枫背后,伸出一双细滑嫩手,柔柔地按上刘枫的太阳穴,怯生生地道:“主人辛苦……可舒服么?”   刘枫惬意地闭上眼睛,悠然享用着小丫头不甚熟练的按摩——对于他坚若磐石的身体,那力度不过是瘙痒,可他并不说破,他享受的乃是女孩儿家的一片似水柔情,嘴里更发出一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畅吟:“想不到啊,我家小月儿的手艺这般了得!”   明月听了信以为真,心里大感受用,惊喜道:“真的么?月儿以后天天给主人按摩,好不好?”   “好啊~!那今后可要辛苦你啦。”   “不辛苦!不辛苦!……能帮得上主人,月儿高兴都来不及呢,又怎会觉得辛苦?”明月顿了一顿,忽又红着脸嗫嚅道:“主人……今晚……可要月儿……侍寝么?”   “噗!”刘枫一口茶水喷出三尺远,呛得连连咳嗽,噎着嗓子直叫唤:“这话都是谁教你的?”   刘枫怒了,带坏未成年少女罪很大的呦!   明月脸色刷的一白,连退两步,两只小拳头攥在胸前,结结巴巴地说道:“主人……你……你不喜欢月儿么?”只一句话的功夫,眼睛里迅速攀上了一层水雾。   刘枫吓了一跳,明月的哭功他是领教过的,这要让她哭将出来,那乐子可就大发了。他连忙扯出一副笑脸,柔声安慰道:“怎么会呢?月儿又可爱又乖巧,主人最喜欢月儿啦!”   明月不依不饶,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呜呜咽咽地道:“可是婢子明明在的,主人却半夜摸去寻那林姑娘,这又是何道理?”   刘枫笑容一僵,敢情这事儿对小丫头打击不小!只得尴尬说道:“那是误会!误会!我是真的走错了屋子嘛!月儿难道不相信主人么?”   “相信!”   “这就对了嘛~!月儿最乖了!”   “那就让月儿侍寝!”   咣当!刘枫整个脸都扣到了桌上。   他抬起头来,见小丫头分明羞得浑身发抖,可通红的小脸上却满是倔强的神情,刘枫顿感莫名其妙。   殊不知,明月受到的可不止是打击这么简单。刘枫领回来的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她是不会在意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今后无论如何是上不了台面的。   可如今来的却是个医者,论起身份来,大家半斤八两,反倒是自己稍稍弱了一筹!   更关键的是——人家是成年姑娘,而自己却是个稚龄女童!她感到了深深的威胁,这才急着要用这种形式,巩固自己的“先手”地位。   刘枫神情怪异地看着明月,“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侍寝?”   明月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知道!她们都告诉我了,像上回那样就叫侍寝!”   “嗨!上回那根本……嗯?她们?哪个她们?”   明月伸出白嫩修长的食指,轻轻点着下巴,妙目望向上方,作思考状,“嗯~她们可多啦,有罗将军的夫人、吴队正的娘亲、章队正的小姨子、还有孔队正的妹妹,啊!也就是霍队正的夫人……”   刘枫大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逐寇军高级军官家属联谊会?   “额……是这样的,上回只是……只是热身!不算真的侍寝!月儿年纪还小,要等长大了才能……才能……侍寝!”   “真的么?”明月神情纠结,一副似信非信的模样,煞是可爱。   刘枫一脸诚恳地说道:“真的!”   明月眼角瞟他,声细若蚊:“今后……月儿长大了……主人一定要让婢子……侍寝……一言为定!好不好?”   这是最后的底线!明月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心里更是打定主意,只待他说出半个不字,立马就哭!小丫头不傻,她已经摸准了刘枫就怕这个!   “……好!”刘枫稍稍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大摇其头,刘枫啊刘枫!你不仅趁人不备,更是趁人不会,居然玩起了萝莉养成的把戏,你实在是……越来越开窍啦!   明月喜形于色,却又硬生生止住,板起小脸,伸出一根细嫩的小手指,瞪眼娇呼道:“勾指头!”   刘枫顶着一脸黑线,颤声道:“勾……勾指头!”   两指一勾,明月顿时笑逐颜开,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不是无依无靠。心头一热,就想扑进他怀里……   正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宛如尖刀划过,劈开了深夜的宁静。   刘枫闻声脸色一变,几步奔出屋外,凭栏而望,只见远处一道火光自空中划过,缓缓落入十里外的密林,随即又有两道火光先后升起,带着尖啸冲入夜空。   磷火鸣镝!这是一种夜间专用的特殊信号箭,以鸣镝为基础,箭头上抹了白磷,平时装在特制的箭壶里,里面盛着半壶水,使用时将箭拔出箭壶,一旦与空气接触便会迅速自燃,变成一支燃烧地响箭!   一支代表有可疑,两支代表有敌情,三支代表有大敌来犯!   “呜呜——!”凄厉的军号响彻山谷,山岗下的军营迅速骚动起来。   刘枫转身便走,“待在屋里,我去去就回!”   明月大急,虽不知是何变故,可她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又要打仗了!   她本能地想要拦住刘枫,可忽然惊觉,如今这卧龙岗,离了谁也离不开刘枫啊,一愣神间,刘枫已下楼了。   明月急急追到凭栏处,冲楼下的刘枫挥手喊道:“主人!请多加小心!”   刘枫有力地挥动左手,攥紧拳头鼓了鼓二头肌,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转身率领亲兵没入了黑暗之中。   匆忙一瞥间,明月忽然发现,林子馨居然也混在亲兵队伍里,这才想起她是军中医官,不由有些羡慕起来,若自己也有这等本事,能够名正言顺地随时跟在主人身边,那该多好? 第四十八章 【你来指挥】   集结号响半刻钟后,卧龙岗各部已整队完毕,开赴寨墙。   “快!快!甲队守东侧!乙队往西!丙队上箭楼!”   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兵士们踩着整齐步伐,有序地开上寨墙,随着踏阶跑动,甲胄抖得哗哗直响。   须臾,一里长的寨墙已站的满满,另有三百兵士作为预备队列于墙后,一旦有需要将立刻赶往指定位置。   除了隆隆的脚步声和几名军官的呼喝外,墙上墙下无声无息。将士们到位后,纷纷取出复合弓,手脚并用,为弓上弦。为了防止弓臂老化,弦线松弛,无论是弩还是弓,平时是拆开存放的,只有到了战时才会提前上弦,因此,上弦的速度与熟练度,也是衡量射手的一项重要标准。   后方,数百民壮分成数队,在专人指挥下,麻利地将一箱箱箭矢和一根根檑木抬出库房,堆积到寨墙脚下,每隔十丈距离便有一处补给点,方便守城部队随时取用。   又有数十民壮抬着一张张桌子,赶到墙后一处壕沟下,摆成一排,边上支起一堆堆篝火,烧起五六口铁锅。   三十多名郎中各提包袱狂奔而来,将包裹里的小刀、银针、镊子,甚至是锯条之类的器具统统倒入铁锅,待得煮沸后,又有专人用长长地铁钳子将那些器具一一捞起,盛入铁盘,分发到每一张桌子前。   林子馨则指挥着二三十名民壮,抬出数十副逐寇军特有的救伤设备——担架,随时准备上寨墙抢救伤员。   看着众人忙而不乱、有条不紊的做好了迎战准备,望楼上的刘枫暗暗点头,不愧是百战精锐,不仅能够提前预警,更能够沉着应对,处变不惊,遇事不乱,能够指挥这样的军队作战,绝对是每一名将领最大的心愿!   深夜的山林黑乎乎一片,看不真切,远处隐隐可见大片火光迤逦而来,看这规模至少有数千之众。   这时,忽闻一阵马蹄声响起,听着方向,竟是向着卧龙岗直冲而来。   “准备放箭!”~~~~~“准备放箭!”~“准备放箭!”……   一声声接力,将刘枫的命令迅速传达到了寨墙的两边。兵士们纷纷从兜囊里抽出弓来,将箭支搭在弦上,等待着后续命令。   “莫要放箭~!莫要放箭~!”一名独眼壮汉当先驰出山林,高举双手拼命挥舞,高喊:“在下清风寨黑狼!求见霍大首领!十万火急请速速通报!”身后众骑鱼贯跟出,大约不下七八十骑。   刘枫向霍彪使个眼色——此地易主的消息,现在还不是让外人知道的时候。   霍彪点头,走上前去,单手扶着女墙,一张黑脸探出垛口向下喝道:“霍彪在此!黑狼兄弟深夜领军至此,意欲何为?”   黑狼急急抱拳一礼,恭声应道:“大首领莫要误会,清风寨出乱子啦,铁猴子害了大当家的,又篡夺了山寨,我等亡命出逃,不想那畜生竟是一路追杀,弟兄们穷途末路来投盘蛇岗,望大首领仗义收留!”   霍彪确实和黑狼一见如故,交情匪浅,可惜现在的他已是做不得主了,巴巴地回头望刘枫,刘枫则抬眼看了看武破虏,武破虏却一门心思的眺望远方。   无论是他还是刘枫,都已看出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暗含的巨大价值,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   寨墙下,黑狼焦急万分,本欲从容来投,可他低估了铁猴子斩草除根的决心,对方竟猜出他要往投盘蛇岗,派了数千之众缓缓而来,差点就把他们包了饺子,混战中舍了三十骑拼死断后,这才杀出重围,如今真是穷途末路了,值此关键时刻,这霍大首领怎么走神了呢?   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哀声央求道:“大首领!追兵杀来啦,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呐~!”   霍彪一脸尴尬,朝着下边一阵干笑,“弟兄们莫要心焦,且容我考虑一下~!”   下边急的有如锅上的蚂蚁,可上边却个个从容淡定。   尤其是那武破虏,看了半晌才回魂,轻轻拍了拍身上蹭到的墙灰,回首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多,大约五千人,这仗可以打。”   刘枫点点头,霍彪迫不及待地吩咐:“放他们进来!”   传令兵拔腿便去,忽闻刘枫和武破虏同时喝道:“慢着!”   传令兵止步回头。两人相视一笑,武破虏躬身谦让,刘枫扬扬下巴,示意他先说。武破虏揖手一躬,说道:“让他们扔掉武器,牵马入寨!”转过头又道:“可让罗将军带预备队监督他们入寨!以防有变!”   刘枫满意地笑,说道:“照办!”   “是!主公!”传令兵应声而去。   得知要弃械下马才能进去,墙下众人大为不满,奈何如今寄人篱下,不答应可就没活路啦!于是一个个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空手聚集在寨门前。   一阵刺耳的嘎吱声过后,寨门开启,露出一排披坚执锐的铁甲兵士,一面面寒光闪闪的落地铁盾高竖如墙,看得众人直冒寒气。   黑狼一咬牙道:“进去!”言罢率先往里走,进入门洞,只听唰的一声,铁甲兵士从中分开,让出一位肩抗金色大刀的雄壮武将。   武将举刀往后一指,傲然道:“去那儿老实坐着,打完了仗再与你等说话!”   见他神色语气极为倨傲,众人颇为不忿,黑狼毕竟沉得住气,拱手说道:“这位将军!来敌不下数千之众,我等愿与贵部并肩御敌!”   “用不着!”罗三叔鼻孔向天,作为逐寇军最精锐的骁骑营副统领,他自有骄傲的资本,山贼这种货色还真不在他眼里!   黑狼无奈,只得依言率众来到指定地点,乖乖地盘膝坐好。一看位置还不错,能够从侧面纵观整个战局,只是有不下五十名铁甲兵士始终围在四周,隐隐有监视之意,这让他心里颇有些不爽。   身旁一个黑土抹脸的小个子,凑过来轻声问道:“狼叔!你不是说,霍大首领只是个匹夫之勇的无谋之辈么?如何竟有这般戒心?”   “这个……我也吃不准……如今来都来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没想到那个畜生竟派了这许多人马来,带队的竟然是铁头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只怕是想要顺势吞了这盘蛇岗呐,希望他们能顶得住才好!”   “唉~!”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   须臾之后,来敌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山林里密密麻麻地钻出了一大片火把,照的犹如白昼一般,少说也有四五千人。   当先一个光头壮汉纵马越出,手里大刀往望楼上一指,语气嚣张地喝道:“上边地人听着,奉我大当家的令,捉拿清风寨叛逆,尔等速速将人给俺送出来,那便好说,如若不然,打破了寨子,令尔等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速速送人!”一众山贼纷纷鼓噪起来,场面乱哄哄的。   寨墙上却毫无反应,半晌,不知是谁忽然笑了起来,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寨墙上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欢畅,越笑越嚣张!这种笑声饱含了蔑视、嘲弄、讥讽以及侮辱!好似一个壮汉面对婴儿的挑衅一般——不屑一顾!   这绝非虚张声势,而是百战余生后的自信,游刃有余时的轻松。对于曾经杀败鞑靼铁骑、收复幽燕失地的逐寇军战士来说,区区山贼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言语对骂,仅仅一阵哄笑,便已将光头气的火冒三丈,他不明白,探子来报对面只有四五百人,纵然装备好点,可自己足有十倍的兵力,难道他们另有凭借?是那寨墙么?切!才两丈半高而已,如何挡得住我五千大军!   当下虚劈一刀,大声骂道:“哼!不知好歹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走着瞧!”言罢便返回本阵,组织贼兵就地砍伐竹子,制作简易云梯,竟是准备连夜强攻寨墙。   ※※※   八百铁骑哄笑过后,见对方有意夜战,无不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门楼上,刘枫遥遥望着远处的一片火光,贼众几乎人人无甲,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行伍混乱不堪,毫无章法可言。转头一看,己方将士军威从容,严阵以待,斗志昂扬。   两相一比,这仗还没打,他已是放下心来。思虑片刻,刘枫忽然开口,唤道:“随军参赞武破虏!”   武破虏心中一凛,刘枫平日极少唤人官职,今番如此郑重其事,莫非是……当下也不及细想,迈步上前一低头,“属下在!主公有何吩咐?”   刘枫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凝声说道:“这一战,由你来指挥!”   “主公!”众人大惊,方欲劝时,那武破虏却是老实不客气的拱手应道:“属下领命!”   他心里一阵激动——果然如此!   他料到刘枫必会重用于他,甚至也想过终有一天会有机会独立领军,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那么突然!   刘枫冷着眼扫了扫身边惊疑不定的众人,伸手解下佩刀,随手抛给武破虏,大声喝道:“持我战刀!不服者——斩!”   伸手接刀时,武破虏耳边忽然响起刘枫微不可闻的声音“机会只有一次!莫要叫我失望!”   武破虏面色激昂,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他双手平举,双膝跪地,托刀过顶,低头谢道:“属下绝不辜负主公厚望!誓将来敌尽歼于此!”   刘枫当下不再言语,转身下楼离去。   他自有他的道理,莫看他之前两战两捷,那是建立在提前准备的基础之上,如今仓促应战,尤其是这种实打实的防守阵地战,自有一套成熟的战法,而这点其实他老刘并不是很懂,他的强项在于战略而非战术!   至于其余的几位,不好意思,逐寇军再强,那也多是野路子出生,讲究的是乱拳打死老师父,典型的擅攻不擅守!   而根据他对武破虏的了解,这个混血儿,当年是隐姓埋名拜过名师的!算是正统科班出身,人又奸诈的紧,这一路走来多有谏言,行军扎营中规中矩,各尽其妙。   这一战交给他最是合适,同时,这也是给他的一次重大考验!   武破虏站起身来,手里紧攥着刘枫的佩刀,举刀抱拳,向众将施了一礼,“破虏蒙主公错爱,受命统御此战,望诸位同僚不吝相助!武某谢过了!”   众人好一阵犹豫,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尚方宝刀”,最终还是陆续还礼,算是承认了他的临时指挥权。   成功得到了认同,武破虏心里激荡难耐,可却强自压制住了,用一种尽可能平缓地语气向众将言道:“此番敌军虽众,却尽是乌合,以诸位之勇,我军之锐,地利之坚,必可一战而溃之!”   这番话有很大程度是在拍马屁,可大伙听了还是颇为受用的,不知不觉间,心里倒也舒坦了不少。   武破虏目光一扫,微不可查地一笑,说道:“正所谓击溃易!全歼难!武某不才,现有一策,或可全歼敌军,只是少不得要让大家受些委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第四十九章 【抛射战法】   听了武破虏的豪言壮语,大伙儿眼睛同时亮了,不为别的,明天晚上可就是庆功大会了,今晚这敌军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军功呐!若能全歼之……人人不禁心头火热了起来!   “武参赞不必多言,主公既有令下,我等自当遵从,况且……若参赞果有奇谋!我等便是受些委屈又如何?”说话的是孔云,眼下武勋最高的罗三叔不在场,这里就属他资格最老。   能不老么?别看他和霍彪年纪不大,可却是霸王两口子起兵时就在的老人了,可以说是见证了逐寇军兴衰成败的全过程!此外,这对黑白无常之中,白脸孔云是师兄,黑脸霍彪是师弟,师兄又是师弟的大舅子,因此,平时师弟都听师兄的,之所以霍彪当了“大首领”,那也是因为孔云长的太英俊了,不如霍彪丑得有杀气。   众人见资格最老的孔云都发话了,更是不再犹豫,纷纷聚拢过来等待武破虏下令。   武破虏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一双三角眼里闪着贼亮的光芒,鹰钩鼻子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诸位高义!武某感激不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这条计策,叫做‘请君入瓮!’……”   众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撅着屁股,脑袋凑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但见人人点头不止,密语片刻,忽又爆发出一阵压抑住的奸笑,让一旁的几位传令兵恶寒不已……   ※※※   五千人一齐动手,到底有多大的功效?   实践证明——足以让一小片竹林瞬间毁灭!山贼打仗不行,可干活麻利,众人以竹为骨,藤草为绳,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做成了简易竹梯五十架,这个效率让铁头颇为满意。   他兴奋的摸着自己油光锃亮的大光头,已经急不可耐地幻想着攻破山寨后该如何犒劳自己。   金银钱财自己扣下个三分之一应该没事,不!扣一半都没事!对!就扣一半!……   只可惜杜寒玉那小妞儿咱沾不了身子,否则的话……哼哼……   脑海里狠狠意淫了一番后,却又想到了铁猴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呸!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个臭屁精么?待老子平了这盘蛇岗,这里要山有山,要矿有矿,要人有人!凭什么就做不了老大?”   此念一起,顿时一发不可收拾,转眼之间,已有了盘算。   眼前这五千之众是他的亲信,自然不打紧,况且占了这处矿脉,再把那杜寒玉一娶,一夜之间便占得山头、抱得美人,到时候打着女婿替丈人报仇的旗号,挖那铁猴子的墙角,还指不定谁赢谁输呢!   想到这里,铁头不禁心头火热,恨不得立马就杀进盘蛇岗去,当即叫来手下的几个头目,分别安排各队的主攻方向。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切准备就绪,铁头立于阵前,手中大刀一挥,怒吼一声“冲!”,队伍里顿时锣鼓喧天,一众贼兵纷纷挚着火把,举着竹梯,踏着纷乱的步伐,向三百步外的寨墙鼓噪而进。   一时间,倒也喊杀震天,声势骇人。   对面寨墙上却静悄悄地,门楼内的武破虏拄刀而立,眼中闪着寒光,见贼兵杂乱无章的胡冲一气,露出了一抹冷笑,淡然命道:“传令!火箭!齐射一轮!”   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刺耳响声,寨墙上近五百名兵士纷纷拉弓满月,但听一声令下,齐齐呼喝:“放!放!放!!”   瞬间,五百点火光应声而起,如满天星辰倾泻而下,带着骇人的尖啸,坠入贼阵之中。   贼兵装备简陋,纷纷高举着锅盖大的圆木盾,顾头不顾腚,一轮箭雨,顿时射倒了上百名狂奔而来的贼兵,惨叫声此起彼伏。   “啊~~!!”   一名贼兵用木盾护住头脸,却极为不幸地被射中腹部,火箭射入肉体犹自不息,中箭和灼烧的双重痛苦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惨嚎着在地上翻滚,双手死死地握住箭杆,想要拔箭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片刻之间,便已渐渐地失去了力气,最终生生痛死在了地上。   “嘿喝~嘿喝~”   八名贼兵抬着一架长长地竹梯,喊着号子向前狂奔,箭雨落下,走在最后两人纷纷中箭倒地,竹梯失去平衡,尾部拖到地上,不料却将其中的一人连头带手卡在了梯子上,他一边用手捂住中箭的腰部,一边痛苦的喊叫,想让前面的兄弟拉他一把,可前面的众人丝毫没有反应,恐惧和狂热已经让他们失去了理智,死命地拽着竹梯就往前去,可怜他卡的动弹不得,被生生地拖行起来,腰上的箭支与地上的土壤剧烈摩擦,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的整个腹腔扯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大口子,五颜六色的内脏拖了一地,梯子还在往前行,人却已是无声无息了。   看着眼前残忍的一幕,武破虏丝毫不为所动,他像是看风景般无动于衷地注视着纷乱的战场,里里外外一身墨黑色的衣甲,衬着面上残留的冷笑,显得愈发阴险起来:“传令!夜箭!散射两轮!”   所谓夜箭,是一种适合夜间作战的专用箭支,整个箭体用墨汁涂黑,箭头没有采用菱形,而是铸成圆锥形,这种箭支在夜间射出,无光无影,无声无息,令人防不慎防!   弓弦声响起,一名经验老道的贼兵没有像新人一样慌乱举起盾牌,因为他知道,靠这种还没屁股大的盾牌,其实是保护不了自己的,真正能够保命的技巧在于经验和判断!   于是他立刻抬起头来,两眼望天,他清楚地知道,要对付火箭,只有像这样观察箭支落下的轨迹,才能进行有效躲避,这比盾牌要可靠的多!   然而……他没有看见预料中的火光,也没有听见熟悉的“咻咻”声,正疑惑间,突然想起自己还未举盾,已是来不及了,只觉胸前一震,他痛苦地低下头来,看着那洞穿了心脏的漆黑箭支,一股阴冷瞬间传遍全身,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绝望而不甘地倒了下去。   两轮夜箭所取得的平均战绩,远远胜过之前的那轮火箭,可怜贼兵因为刚才的火箭齐射,下意识的认为接下来的攻击也必是火箭无疑,判断上的短暂误差,导致大多数的贼兵都没有及时举盾,他们用血肉之躯生生抗下了这两轮箭雨!   眼前的惨状让远处的铁头看的头皮发麻,短短三轮箭雨,他的五千贼兵已折了六七百人,这个结果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想不明白,大家都是山贼,凭啥自己手里穷得只有菜刀兵,而这盘蛇岗就如此奢侈?竟然养得起弓箭手这个耗费惊人的职业!   不是山贼不想组建,实在是组建不起。弓箭手的训练历时长久不说,无论是弓还是箭支都是极为昂贵的。相比之下,人命不要钱!   因此,除了铁枪营原本就有一支为数不多的弓箭队以外,另外的两伙山贼都没有成建制的弓箭手。   如果让他知道,对面的守军人人都是弓马娴熟的精锐游骑兵,只怕这个光头立刻就会吐出血来。   他眼红了,嫉妒得眼红,更是心疼得眼红。方才蒙受的损失已经差不多接近他的心理极限。   所幸,两百步的距离也已经快要冲过,马上就将进入短兵相接的肉搏战,那时他的人数优势就将彻底发挥。   他攥紧了拳头,瞪着一双牛眼,期待着关键时刻的到来。   “停止放箭!守墙各部短兵接敌!”武破虏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如一块寒冰般又冷又硬!   一声令下,守在寨墙上的兵士们纷纷转身,将弓箭和箭壶抛到墙下,以减轻负担,只留下一面盾、一口刀或者一杆枪,须臾之间,便已为肉搏战做好了准备。   ——后方自有大量的民壮奔到墙下,回收那些抛下来的弓和箭壶,并按照命令统一挪到后方另有安排。   武破虏又接着下令:“升起令旗!传令预备队!夜箭!定位抛射战法!”   随着命令下达,三百名预备队兵士再加上回收了弓箭的五百名民壮,一共八百人,排成了五列。   章中奇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按照望楼上的旗语判断出准确的方向和距离,然后指挥一众射手,瞄准敌人密集的部位,开始进行超脱视距的覆盖式抛射攻击!   五百名民壮只接受了几天的射箭训练,但这不妨碍他们发挥战斗力,因为他们执行的是一套新的弓箭战法——定位抛射!   这种定位抛射的弓箭新战法,其实是刘枫借鉴了阿赤儿的那招“天地落”,同时结合了后世现代化条件下引导作战的特点,两相综合而成的。   在固定的战场上只要划出基本坐标轴,事先测试好射击角度和力度,再找到一处可以纵观全局的制高点,进行现场指挥并校准方位,就能够实现弓箭射程内的零视距精确打击!   至于让将士们接受坐标的概念其实一点都不难,古代虽然没有X轴和Y轴,但是却有另一样东西可以替代。   那就是围棋的棋盘!   ——以观察者所在位置为“天元”,以天元“道”为X轴,天元“路”为Y轴,三角旗代表纵向,四方旗代表横向,红、黄、绿三种颜色分别代表十格、五格和一格,再加上一面彩旗,挂之为正,不挂则为负。   后方的射手只要看旗语,数一数格子,就能明白要射“棋盘”上的哪个位置,一切简单明了!   事实上,这种战法早在下马坡一战便已初步试用,并取得了巨大成功,如今已在全军范围内进行了推广,而真正大规模应用于实战,如今还是第一次。   这种战法真正的价值,在于变相实现了精锐弓箭手的量产!用刘枫的话说——在战场上能够让弓箭发威的,未必只有神射手!   实践证明:先进的战术思想才是真正的王道!   “不可能!他们怎么还在放箭!?”铁头的眼珠子也快瞪出来了,眼看着大军冲到了墙角下,已经脱离了墙上弓箭手的射击角度,可依然有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倾泻而下,射在队伍的尾端,持续收割着贼兵的生命!   那箭雨仿佛是垂直落下的一般!令人匪夷所思!   “到了!快他娘给我竖梯!对!就这样竖起来!!爬!快给老子爬上去!”   眼见部下们终于冲到了墙角下,铁头激动难以自抑,立在原地又叫又跳,恨不得自己带头冲上去。   当然,他是不会真的这么做的,有野心的人都是怕死的,尤其是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称的能力的人,会显得格外怕死。   然而,数千年的历史证明,这样的人,往往是非死不可的! 第五十章 【血洗寨墙】   贼兵们一路踏着同伴的尸体,趟过战友的血河,拼死冲至卧龙岗寨墙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噩梦终于过去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将顺利起来。   开战之前,铁头首领许诺过的种种好处,仿佛正在前方不远处冲他们招手,静静等待着他们摄取和享受。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也好似证明了这一点。尽管竹梯子十分轻便,可同时也有一个弱点——极容易被推倒!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寨墙上的守军们却没有这么做!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可他们不关心这个,他们乐观的认为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然而,这个世上有一句话说得好——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太乐观那是要生悲的!   他们的悲剧就在头顶上方!   守军真的什么都没做么?   当然不是!正相反,每架竹梯子前都围拢了四五个手持刀盾的兵士,彼此之间的站位也不紧密,因为他们要为后排的长枪留出突刺的空间!   第一名山贼探头了,作为登上寨墙的第一人,他将获得铁头首领口中的“头功”!   然而,他忘记了一件事——他必须先保住“头”,然后才能领到“功”!没有了这个前提,那一切都是浮云!   于是乎,这名勇士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兴奋的呐喊,便带着激动的神情坠下了竹梯,区别是上来的时候是完整的,下去的时候却是身首分离的!   一左一右的两把横刀,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将他的脑袋与美梦一起无情的剪断!   与他有相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事实上,每一副竹梯都有十名兵士伺候,一旦有人探头,立刻就有两面铁盾左右包夹,接着便是刀砍枪戳,将他搠下墙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俨如屠宰场的流水线一般,机械而残忍,稳定而高效。   一时间,一里长的墙头,仿佛化身为一个巨大的石磨,将倒入的谷子统统碾成齑粉!   寨墙上,冰冷的刀锋反射着皎洁的月光,锐利的枪尖如星光般璀璨,一道道血泉激射而出,宛如夜间的烟火绚丽夺目。   寨墙下,刺鼻的血腥味随风蔓延,破碎的尸体和零落的断肢堆积如山,朱红的鲜血漫天喷洒,一堆堆滑出腹腔的脏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临死前的惨呼声和求救声不绝于耳,落下高墙的坠地声如闷鼓般咚咚连响。   铁头的心在滴血,短短一盏茶的功夫,竟有不下一千五百名贼兵葬身在了那不足三丈高的寨墙之下。   那可都是他自立门户的班底啊!他已经开始犹豫是不是要撤退了,这次不成,好歹留着青山在,若是再打下去,那就啥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一波波抛射而下的箭雨停了,原本毫无进展的进攻也随之有了质的变化,五十部竹梯几乎在同一时间取得了突破——贼兵如潮水般杀上了墙头!   这个变化太突然了,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好!就是这样!给老子杀进去!!把他们都杀光!!哈哈哈哈!”   铁头终于盼到他期待已久的时刻,他持刀的右手奋力挥舞,左手猛拍自己的光头,拍得劈啪作响,头皮都拍红了他也没有感觉。   虽然损失巨大,可最终还是打赢了,手下还剩下近三千五百之众,他依然拥有与铁猴子分庭抗礼的本钱!   只要跨过眼前那道坎,他就将迈出称霸一方的第一步!   当下他再也按耐不住,大刀一挥,率领身边最后的力量投入了战场!   ……   第三层平台,明月依栏而望,看着如决堤般漫卷而入的山贼,眼神直愣愣的。   仅仅几个呼吸间寨墙上已经站满了贼兵,而守军拼命阻挡但依然节节败退下来。   明月双手紧紧捂住小嘴,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痴痴呆呆就象丢了魂儿一般。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仗要打输了么?主人竟然会战败?幸福快乐的日子仅仅过了几天,老天爷就要残忍地收回去了么?   那自己又该怎么办才好?成为强盗的战利品吗?不!决不!主人绝不会投降的!月儿也一样!   短暂的惊骇过后,女孩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缓缓摘下腰间的手弩,双手颤抖着一下一下旋转着机簧,在一阵铿锵声中为小弩上满了弦,又从怀里摸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静静地摊开,里面是两盒四寸长纯黑色的箭匣,轻轻取出一盒,小心翼翼地卡进箭槽,发出“咔哒”的一声响……她已经准备好了!   明月紧紧攥着手弩,努力地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在密集的人群里寻找着主人的身影。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她只想再看他一眼……   ……   “怎么会这样!?”   站在第二层平台上的周宇霆大惊失色!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顶不住了呢?他的心里满是惊愕。   事实上,他并不用担忧自己的安危,哪怕贼兵攻破了山寨,他只要亮出自己岭南周家七公子的身份,量那清风寨也不敢将他怎么的!   可现在的他,根本就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方才的战斗已经完全证明了卧龙岗与其余山贼相比,在战斗力上的巨大优势!   这让已经有所决断的周宇霆兴奋不已,仿佛已经找到了家族未来的方向!   可是仅仅一个瞬间,一切都改变了,他不敢相信,刚才从容应战的精锐和眼前仓惶后撤的败军会是同一支部队!   “公子不必担忧!他们撤退未必就是输了!”   身边的周武皱着眉头,斟酌着说道:“公子请看,守军虽是匆忙后撤,可是队列不乱,先两边,后中间,有开路,有断后,井然有序!而且后方的预备队明显是在调整阵型,根本不像是溃败的样子!还有一点,从开战到现在,他们明明有很多檑木,可是一根也没有用过,都堆在寨墙下面!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你的意思是……这是诈败诱敌?”   周武不是寻常护卫,他是前朝军队出生,以前是当过校尉的,他的眼光定然胜过对打仗一窍不通的自己!   “可是……刚才不是已经取得绝对优势了么?保持下去不就赢定了吗?为什么还要诈败呢?”   周武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古怪,“只怕他们压根就没考虑打赢的事,他们一直在担心打得太狠把敌人吓跑了!”   周宇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要玩什么把戏?这个刘枫……真狡猾!”   ……   “啊嘁!”无辜受冤的刘枫狠狠打了个喷嚏,伸手摸了摸鼻子,转头笑道:“破虏神机妙算!~贼兵入瓮矣!”   面对称赞,武破虏老实不客气的照单全收,淡然笑道:“主公过奖了,雕虫小技而已,好戏还没开演呢!”   “那就赶紧开演吧,让我好好看看,你是如何‘一个都不放过的!’”   刘枫这次并不打算出手,一来没这个必要;二来么,自己旧伤未愈,方才脑门上又挨了那几下,现在火辣辣的一阵阵疼……还是要保重身体呐!   武破虏是个不爱多话的人,刘枫说开演那就开演呗,当下挥手道:“传令!鸣金!”   “咣~咣~咣~”“铛~铛~铛~”本阵里顿时筛起铜锣,敲起钲钟,好不热闹。   声音传至墙外,铁头听了更为兴奋!他们鸣金撤退了!愈发卖力地催促手下攀登寨墙。   只是他没有看见,墙上的贼兵越来越多,多得快要站不下了,可是他们却下不去!   ——守军居然在下墙之后,死死顶住墙角的楼梯,然后在鸣金的瞬间,用翘杆推倒了一旁堆得高高的檑木,将五道下墙的楼梯全给堵住了!   跳下去是不现实的,两丈半的高度说高不高,但摔死足矣!   想要下去,那就得翻越那些如游戏棒一般,散得横七竖八的大圆木!若在平时,那还是过得去的,也就是慢点而已,可是现在,对面的敌人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预备队!雕翎箭!速射!自由射击!”武破虏冷冰冰地下令攻击,丝毫没有一声令下,千人送命的觉悟。   命令下达,本已停手的预备队再次举起蛇脊毒龙弓,瞄准了寨墙上挤得满满当当,面露惊恐之色的贼兵!   ——寨墙不是城墙,里侧没有女墙的掩护,两千贼兵挤在一起,无遮无拦,彻底暴露在弓箭下,无处藏身,无处可逃!   此时的寨墙,上面的拼命想下来,可下面的却拼命想上去,两边僵持不下之时——武破虏的表演开始了!   雕翎箭——威力最大的箭支,同时也是最昂贵的箭支!通体用金属打造,箭头点钢,尾部的箭羽宽大坚韧。   这种箭支穿透力极强,射击轨迹平稳,除非烈风,否则几乎不受风向影响,指哪打哪,乃是最上等的箭支!   但是因为其昂贵的造价,所以一般军队是绝对用不起的,就是精锐部队也只能小规模配备,平时是绝对舍不得用的——眼下也只有章中奇的箭壶里才是清一色的雕翎箭。   整个卧龙岗,一共也只有五千余支雕翎箭。   三百名预备队兵士一齐开弓,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已经射出去一千多支,消耗之巨可见一斑。但取得的战果也是极其辉煌的!   墙上的贼兵仿佛割麦子一样成排成排的惨叫着倒下,有的贼兵举起木盾,或者同伴的尸体,甚至拉过身边的同伙挡在自己身前,可依旧无法阻挡死神的脚步!   ——在这不足五十步的距离,雕翎箭的威力足以洞穿三具人体!   霎时间,临死前的惨嚎声冲霄响起,仿佛地狱降临,鬼门关开,成百上千人在这瓢泼箭雨下命丧黄泉,哭爹喊娘、痛呼哀嚎之声此起彼伏,死尸像下饺子一样从墙上噼里啪啦摔落下来,鲜血如一道道瀑布般自墙上冲刷而下,将整个寨墙都染红了,场面血腥残酷!惨不忍睹!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视若无睹,一双三角眼微微眯起,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兴奋、嗜血、狂热的集合体,嘴里更是发出一声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呻吟——他居然在享受这个过程!   “够了!停止放箭!”   刘枫适时站了出来,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指挥权,“开寨门!骑兵出击!一个都不许跑了!”转头又看了看寨墙上已经为数不多,早已吓得屎尿齐流的一众残兵,轻轻吐出两个字,“劝降!”   随着一声声“跪地免死!”的呼喊,早已士气丧尽的山贼残兵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之前从墙上退下来的五百兵士,此刻已经全数上马,在罗三叔和杨胜飞的带领下,冲出寨门兵分两路,从两边包抄墙外的贼兵。   ——战事已经没有了悬念。   此时,武破虏也已恢复了常态,他神情自然的走到刘枫面前,屈膝跪下,双手托起刘枫的佩刀,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地道:“破虏幸不辱命!特向主公缴令!”   刘枫眉头微皱,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过佩刀,咬着牙一字字道:“做—得—好!” 第五十一章 【汉胡之分】   或许是刚刚举行过葬礼的缘故,在先烈的英灵保佑下,这一战卧龙岗没人死亡,仅仅付出了七十四人轻伤,二十八人重伤的轻微代价,有了军医的现场抢救,伤者都得到了最好的照料。   再加上消灭山贼两千五百,俘虏两千五百的骄人战绩,无疑,这又是一场完胜!   当然,这个结果也为晚上的庆功大会增色不少。   刘枫一高兴,大手一挥,下了一道命令——除了李行云和李德禄两位老人家外,所有有官职在身者,必须在大会上表演一个节目!美其名曰,官兵同乐,军民联欢!   此令一下,顿时把那些老少爷么给急坏了,让他们上阵杀敌那是拿手好戏,可让他们登台献艺却是要了他们的老命,更何况是在一万多人的面前表演,若演得不好可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如今只剩下一个白天的时间了,这不一个个都躲起来排练去了。   就连刚刚立下大功,人缘渐好的武破虏也不能免俗,当场表示压力很大,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此刻,刘枫正陪着二老在帅府前厅里用早饭。   刘枫饿了一夜,手里捏起一张大饼,一口咬掉一半,差点没噎住了,吓得明月赶紧斟了杯茶,递过去给他一口喝干,这才把饼沫子顺了下去。   明月一边轻轻拍着刘枫的背,一边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嗔埋怨道“你瞧你,干嘛呢这是,吃个饼都吃不好!”小丫头心疼了,连语气不对都没有发现。   昨夜虽是有惊无险,可那场足以乱真的败退却把明月吓坏了——失而复得的良人显得格外珍惜。   刘枫转过头歉然一笑,心里颇为感慨——之前明月一个人悄悄躲起来,一边笑着抹眼泪,一边为手弩松弦的小动作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这个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呀,平日里温顺乖巧,竟也有这般勇烈,真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来由的,刘枫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月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点似的,又或者是自己想错了,这年头的女孩子本来就懂事得早。   在他那个时代,十一岁的女娃娃还在念初中预备班吧,哪个不是父母亲人的掌上明珠?可是在这里,却完全被当作一个成年人来对待,根本得不到豆蔻少女应有的快乐年华。   想及此处,不由得愈发怜惜起来,心念一动,他一把捉住明月的小手轻轻捏了捏,贼兮兮地调笑道:“哪有丫鬟这般教训主人的呀?”   明月大窘,本能地想要抽回小手,可难得刘枫这么主动,竟是有些舍不得,心底里更是暗暗欢喜,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登时面红耳赤起来。   面对刘枫半真半假的质问,此时的明月,早已没了当初的畏惧感,知道主人最爱和自己闹着玩,心下释然,忽的也起了童心,冲他调皮地一吐舌头,撅起小嘴,左右摇晃身子,摆出一副哀怨不依的模样,酸溜溜地说道:“婢子是怕主人噎坏了,又有借口去找那林医官……”   这回轮到刘枫脸红了,他干笑两声,一脸尴尬。   这丫头!居然也学坏了!可是他也不想想,明月到底是跟谁学坏的……   两人这番亲昵举动,落在两位老人的眼里,彼此对视一眼,都是笑而不语。   霸王就剩你一根独苗啦,赶紧的,开枝散叶吧!   ……   李行云稍稍用了一些热粥,便停下了筷子,开口说道:“九郎!那两千多名山贼,你打算如何处置?”   “不如收编了吧!”李德禄也放下碗,随口说道:“这些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战斗力比起普通的百姓来,还是要强上三分的,稍加训练,应该也堪一用!”   刘枫大摇其头,说道:“我不要这样的兵!国难当头,不思大义,劫掠乡里,无恶不作!这等渣滓收编进来,只会坏了我军士气!”   李德禄想了想,也点头同意,“那九郎的意思是?”   “劳动改造!”刘枫笑着回答。   “劳动改造?”这个词儿新鲜,两个老头听了都是一愣。   “对!就是用劳动来赎罪!让他们挖矿种桑!为期三年!刑满释放后转为卧龙岗平民!”   两位老人眼睛一亮,这卧龙岗的矿脉虽然稀薄,但也不是他们目前五百多个矿工能够开采得完的!   原先打算在新入伙的青壮里挑选出新的矿工,但是这活计又脏又累不说,还有一定危险性,估计是没多少人愿意干的。现在好了,一下多了这两千五百名免费劳动力,简直就是齐活啦!   看来这清风寨还真是送来一份大礼啊!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奸笑起来,吓得明月不自觉地退后了一小步。   笑过之后,李德禄忽然说道:“九郎,这次的事,你可是对那武破虏有些想法?”   刘枫苦笑着摇了摇头,叹声说道:“此人绝顶聪明,才堪大用,只是有些……太过残忍嗜杀,那些人已被逼入绝境,直接招降便可,又何必多造杀孽?”   说完之后感觉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两位老人都瞪着自己,好像不认得他似的。   “九郎,你可想过,若山寨真的被破,那些山贼会不会放过我们的妇孺?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你的小明月在内,她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李德禄不待他回答,继续语重心长地道:“他们虽然已入绝境,但只要一刻不降,那就仍是敌人!拖得久了,指不定就会被他们想出化解的办法,到时候战机已失,又没了寨墙,我军伤亡必然大增,这个险,你敢不敢冒?”   刘枫涨红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口,他知道义父说得是对的!是自己心太软了!为什么?原先自己不是一直心狠手辣的么?   李行云接口道“九郎,为师虽然不喜欢你重用武破虏这个混血儿,但是这一次,他确实没有错!错的是你!你不能因为对方中了计就自以为胜券在握,掉以轻心,须知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一旦有机会,那就要毫不犹豫地给予对手雷霆打击!饶与不饶那是大局已定之后才考虑的事!你若想得早了,想得多了,那是要吃大亏的!——莫要忘了张翠儿!”   刘枫仿佛中了晴天霹雳,愣了半晌才默默点头,一脸肃然地说道:“老爹、师父,你们放心!刘枫知道错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德禄忽然严肃起来,板着脸凝声说道:“我要你在打仗的时候,忘记汉胡之分,不管是胡人也好,汉人也罢,你的眼中应该只有一种人——敌人!”   刘枫心中凛然,他知道两位老人家在担心什么,对付胡人,自己够冷血无情,可面对那些山贼却有些手软,他找到原因了——因为他们也是汉人!   然而,自己将来所要面对的,其实不是胡人,而是整个大狄帝国!在那里,还有数十万汉人绿营军,还有成千上万归顺朝廷的汉人官员和地方势力,他们虽然是汉人,但同时也是敌人,对他们心慈手软,无异于自杀!   慈不掌兵么?作为一名现代人,刘枫的确很难接受这一点,毕竟从前只是黑帮火并,撑死数百人,如今,转眼之间千人丧命,今后更可能是数千人甚至数万人!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既然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那就别无选择,他必须跨过这道坎!   敌人和朋友,如果只能活一个,那就让敌人都去死好了!   吃罢早饭,两位老李亲自去安排劳改营的筹建事宜,而刘枫则踱着步子来到正堂,那是他办公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见一个人,不!准确地说是一伙人的代表——黑狼。   须臾人至,由于黑狼是打着投奔的旗号来的,因此执了家臣之礼,刘枫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黑狼代各位弟兄,谢过大首领收留之恩!”他已被告知,如今这盘蛇岗也已经改叫卧龙岗了。更重要的是,与他相熟的霍彪霍大首领已经下台了,如今在这里当家的,是这位江湖人称“钢棍刀疤刘”的刘大首领。   刘枫看了看眼前这个独眼大汉,神色极为恭敬,心中冷笑,演技不错!要不是我连夜审讯了那个大光头,还真被你们蒙在了鼓里!   刘枫眉毛一扬,随口笑道:“哦?只代表你的弟兄么?那你们的大小姐呢?她就不感谢我了么?”   黑狼闻言色变,脸上冷汗唰得就下来了,“大首领恕罪!我等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实在是……”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啊,原本是没打算要瞒刘枫的,毕竟昨日一战,他们坐在头排头座,看得那叫一个真切,对于卧龙岗现在的实力,他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每当脑海里闪过那面红彤彤的寨墙,他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当初的那点想头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鸠占鹊巢?那你也得是个鸠才行啊,人家铁头五千人马过来也只配以血刷墙,自己只有七十多人,相比之下,刘枫这个鹊也未免强得有些过分了!   既然没了念想,那就老老实实投奔吧,毕竟刘枫也坏了清风寨五千人马,双方算是结下了天大的梁子,跟着他混还是很有希望报仇的!   可天意弄人,今天早上一打听,竟然得知这位刘大首领天性风流,贪花好色,而且生冷不忌,尤喜幼女!   ——他身后站着的那个美婢就是证据!那小姑娘分明只有十岁出头,事实摆在眼前,那传言还有假吗?   又联想到他“钢棍刀疤刘”的诨名,刀疤他瞧见了,可钢棍呢?天晓得指的是哪根钢棍!   可怜自家大小姐今年才十四岁,可不整好对了他的胃口么?若是带出来相见,对方要是起了歹心,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于是大伙儿一合计,这才决定把杜寒玉给藏起来,一切都由黑狼自己出面,可没成想,当场就被戳穿了,想到自家那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又看了看刘枫那张含苞待放的刀疤脸,黑狼急得独眼发黑,这可如何是好? 第五十二章 【你是何人】   虽然黑狼最后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刘枫却也不再逼他,只是让他回去好好想想,若是想通了,便带着大小姐一起过来见他。   对于这件事,刘枫其实是不在意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进攻清风寨的大义名分而已,如今将这大小姐攥在手里,不管她本人愿不愿意,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至于黑狼那一伙人,刘枫也就笑笑而已——跟罗三叔一样,山贼这种货色,还真不在他们眼里。   之所以当场戳穿黑狼的欺瞒行为,其实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可若是让他知道黑狼隐瞒的真正原因,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黑狼顶着满头大汗狼狈告退后,刘枫再次转移,这次他要移师二楼的书房,在那里还有一场至关重要的谈判在等待着他!   毫不过分的说,这场谈判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卧龙岗今后的走势,这才是刘枫今天的头等大事,相比之下,与黑狼的会面实在是不值一提。   决定在书房接待周宇霆,刘枫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暗示了一种善意、亲切和尊敬的态度,已经算得上是一种隐晦的表态,考虑到周宇霆世家子弟的出身,相信他能够看懂。   刘枫走到门前,隐隐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略显尖细,那是他的新任主簿,也就是乔方武的弟弟乔方书,刘枫未到之前,由他负责接待周宇霆。   只听周宇霆清亮的声音说道:“想不到乔主簿年纪轻轻,却也满腹学问经纶!若是搁在前朝,谋一个进士出身想必不难!”   乔方书谦虚道:“公子过奖了,学生惶恐,岭南周家世代书香名门,先朝周文德公更是天下大儒,文坛座主,学生这点微末学问,又如何当得起周公子一赞?”   “乔主簿只怕是言不由衷吧!”周宇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自从太老爷过世以来,周家不仅失了相位,其后的数十年间再没有出过什么杰出人物,更不用说国破之后了,如今的周家只是一介商贾,唯有铜臭扑面,又何来书香盈门呢?”   “铜臭扑面好啊!”刘枫笑呵呵地跨进书房,拱手笑道:“书香挡不住鞑子铁蹄,铜臭却可换来兵马粮秣,不知周公子以为然否?”   “大首领妙语!周某佩服!”周宇霆也笑着起身见礼,“大首领贵人事忙,周某已来多日,终于得见尊颜,不胜欣慰啊!”   “哎呀呀~!失礼了失礼了!刘某俗事缠身,竟有劳公子久侯,实在是罪过呀!”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寒暄过后,这才分宾主落座。   这是刘枫第一次来到自己的书房,随意看了看,面积不大,里外两进,五丈见方,物件也不多,书架三排,桌椅若干,但却布置得十分精致,从陈列到规划,从色调到材质,都表现出雅静的特征,古味十足。两边屋角各有一盆万年青,更为整个屋子平添了一抹亮色。   待明月奉上了香茗,乔方书便上前一步,轻轻说道:“主公!属下告退了!”   刘枫看了看他,一身玄青儒袍,白布包巾,斯斯文文,一表人才。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乔方书又向周宇霆告了个罪,便转身退出了书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当房门关上的一霎那,宾主二人不约而同的舒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却又同时笑了起来。   “大首领,明人不说暗话!你我虽是初次见面,可你至少已算计了我三次!是也不是?”周宇霆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二郎腿一翘,身子斜倚在椅背上,手里的玉骨扇冲着刘枫指指点点,颇为感慨地摇头叹道:“如此怠慢贵客,你们卧龙岗可不厚道啊!”   刘枫见他这般做派,心道这周公子倒也是个妙人儿!他也身子一垮,夸张地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说道:“可惜呀,费尽心机,机关算尽,好不容易骗了周兄上当,可昨天那场仗一打,全给漏了底儿!你说我冤不冤?”   周宇霆见他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刘~贤~弟!是你在算计我好不好?如今反倒是你有理了不成?”   刘枫一脸欠揍的笑容,嬉皮笑脸地说道:“得了哎!咱没骗成你,你也没上咱的当,咱俩算是扯平啦,成不?”   “成!”周宇霆啪的一声将折扇一合,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刘贤弟专程请我们周家过来,想必不是为了贤弟你的就职典礼这么简单,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需要贤弟尽管开口!”   刘枫笑而不答,模仿周宇霆的语气反问道:“周兄赏脸大驾光临,想必也不是为了小弟的就职典礼这么简单,你们周家有什么条件,也请一一道来!”   周宇霆忽然笑容一敛,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我可以先说!甚至可以将我周家的底线坦诚相告!但是,在这之后,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成交!”刘枫爽快地答应了。张翠儿死后,一诺千金再也不是他的风格。   “好!痛快!”周宇霆显然低估了对方无耻的程度,清了清嗓子说道:“实不相瞒,我周家如今的处境不妙,北方的胡人随时可能南下,我要你设法拖住对方的脚步!这一点,贤弟能否办到?”   “办不到!”刘枫回答得依然非常痛快,让周宇霆的笑容一僵,“你也不看看我只有多少人马?出点钱粮就想让我们给你周家卖命,不成!”   周宇霆也不着恼,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刚才提得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非分要求,原本就是要让刘枫还价的,只是脸上却摆出了郁闷的表情,“也罢!那我便退一步,胡人若是来袭,你要出山护我周氏族人!”   “这点可以考虑!”刘枫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家有多少人?”   “不多!按照族谱上的数字,约莫三千两百多人吧!”   “呸!比我的人马还多,你让我怎么护?不成!”刘枫气呼呼地断然拒绝。   周宇霆皱着眉头,一副肉痛的模样,“那好吧,我再退一步,只算宗家,旁支不论,大约三百多人!如何?”   “可以!”刘枫沉声答道,“但你要事先把人集中在一个地方,定下时辰,接了就走,过时不候!”   “好!就这么定了!现在该你说条件啦!”周宇霆一扫颓势,脸上复又挂起了灿烂的笑容,让刘枫看得有些心虚,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粮食!大量的粮食!每月四万石!而且得送到这里!”原本的心理价位是两万石,可刘枫一看他的表情,临时决定翻了个倍!   “一言为定!”周宇霆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口答应。   “好!果然痛快!”刘枫大声赞叹,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怪自己眼界太浅。   周宇霆笑得很得意:“既然谈妥了,那贤弟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刘枫一脸的诚恳:“周兄请问!小弟洗耳恭听!”   周宇霆轻轻捏起茶杯,撮唇吹了吹,姿势优雅的抿了一口,眯起眼睛瞟了刘枫一眼,这才开口说道:“愚兄想问的是,贤弟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枫神情纠结,表情阴晴不定,站起来又坐下,几度犹豫挣扎,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被你看出来啦,也罢,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是————汉人!”   “噗!”周宇霆一口茶水喷了刘枫满脸,豁然站起,颤抖的手指点着他的鼻子,尖声叫道:“你装甚么傻?我是问你的身份!不是民族!”   刘枫取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的茶水,语气平淡地说道:“抱歉了!我只答应你回答一个问题,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恕小弟无可奉告!”   周宇霆不错眼地瞪视着面前之人,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愧疚和羞耻,然而他失望了。这个人不仅奸诈狡猾,而且还无耻至极!自己放下身份,扔掉优雅,跟他装豪迈,装匪气,一通天南地北兜圈子,就为了套出这句话,可恨他居然给了这么一个回答,亏自己还以为他是个忧国忧民的英雄人物,他……他简直就是个痞子!无赖!   周宇霆气的浑身发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哎呀~!堂堂周家不会是要反悔吧?”刘枫一脸大惊小怪的表情,却轻飘飘地说出一句风凉话来。   周宇霆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冲上去抽他耳光的冲动,恨声说道:“协议依旧生效,周家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   刘枫站起来深深一鞠,“周公子真乃信人也!”   “信人?”周宇霆从小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等委屈,拼了命去忍,这才没有当场掉下泪来,他冷笑一声,“我就是太信人了!”言罢狠狠一甩长袖,转身便要夺门而去!   “慢来~慢来~”刘枫两步跨到门边,一下子挡在周宇霆面前。   周宇霆正抹眼泪呢,一个没留神,整个人撞到他怀里。   “哎呀!你干甚么!”周宇霆仿佛中了箭似的,急退两步,一脸惊恐地尖声质问,眼神里满是警惕。   “嗯?”刘枫愣了一下,又不是个大姑娘,撞一下怕什么?忽然惊觉,这个小白脸个子不高,声音又尖,模样俊俏的不像话,不会是女扮男装吧?当下仔仔细细瞧去,眼神在某些关键部位上上下下扫着,看得周宇霆愈发惶恐,颤声叫道:“你……你看甚么看?”   胸部是平的呀!也可能是太平公主,这个做不得准!屁股也不大,可能是袍子太宽,看不出来……   嗯!?刘枫发现关键问题了,周宇霆居然有喉结!有了这个特征,刘枫顿时失去兴趣,切,原来是个伪娘!   但不管周宇霆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刘枫都不会忘记正经事。   他陪着笑脸,殷勤地说道:“周兄莫要气恼,实在是小弟的身份过于特殊,事关此地万人生死,不可不慎,适才出言相试,方知周兄果然是个信得过的人,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刘枫言罢哈哈一笑,热情的伸出大手,将一脸狐疑的周宇霆又拽了回来。“来来来!坐下谈,刚才都是扯淡!这回咱俩好好谈,谈真的!” 第五十三章 【合作愉快】   “你竟然是霸王刘跃之子?”周宇霆瞪大了一双丹凤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脸无赖相的家伙。   刘枫把他拉回来后,只问了一句话,周家的事,他做不做得了主?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后,就给出了这么一个惊人的答案!他居然是霸王之后?就凭他?又奸诈、又无耻、听说还很好色!哪有半分王者之气?   “干嘛?不像么?”刘枫自以为很有型的甩了甩头发。   “不是不像,是完全不像!”周宇霆很真诚地回答,“如果不是你手下兵马实在太过精锐,如果我没有亲历那次葬礼,如果我没有亲眼目睹昨晚的血战,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可你最终还是相信了,不是么?”刘枫有点得意,世家血脉?很高贵么?老子还是王子呢!哼哼!   “那草民是不是该尊称一声——九殿下?”周宇霆一脸挪揄之色,之前两人互相试探,最终以失败告终,这让他始终耿耿于怀。   刘枫从容一笑:“那倒不必,至少在我正式起兵之前,你还是叫我大首领好啦。”   “美得你!”周宇霆一瞪眼,毫无形象的双手叉腰,好似拦路土匪。也不知怎的,两人方才这一阵瞎闹腾,倒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了,反正翻脸都翻过了,没啥好多顾忌的。   周宇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再次翘起二郎腿,双手抱在胸前,一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斜斜瞟着刘枫,“好啦,说吧,我的九殿下,你打算怎么谈?”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脸上还带着一抹“妩媚”的神情。   刘枫看了一哆嗦,暗呼伪娘厉害,实在是吃不消,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他略微斟酌,语气诚恳地说道:“我想你也该明白了,我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山贼,自然不会死守着山头不放,我终有一天是要打出去的!而岭南道便是我要争夺的第一块地盘!”   “所以呢?你想要将我周家纳入麾下么?”周宇霆瞬间收回“媚态”,不待刘枫回答,立刻语气坚决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虽身份高贵,可毕竟实力还弱,周家若要攀附强者,无论是义山还是忠勇,都比你强得多,可周家却没有这么做,我们也是有底线的!若你也打得这个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莫要激动嘛,我想谈的是合作,合作!”刘枫笑容可掬的提议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就目前来看,我军需要钱粮支持,你家需要军队保护,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害,那是完全可以合作的嘛!”   周宇霆点了点头,问道:“怎么个合作法?”   “你有钱,我有人,你出钱雇佣我的人,不就解决了么?”   “雇佣!?”周宇霆傻眼了,这人还真不要脸,你率领的到底是逐寇军还是雇佣军?   刘枫搓着手,露出一副财迷相,神情猥琐的说道:“对!你给我的军队发饷供粮,我们呢,拼命壮大实力,然后就会去找鞑子的麻烦,鞑子麻烦了,你们不就安全了么?”   周宇霆“啪”的一拍桌子,发怒道:“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我周家养你的军队,可军队却在你手上,你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吞了我周家怎么办?你让我上哪儿评理去?”   刘枫耸了耸肩,极为无赖的说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这么做的!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拍拍屁股走人,但是请你想清楚了,相信我,周家面临的是未来的不确定,可是不相信我,周家眼下就有灭顶之灾!到底是今后可能完蛋,还是现在马上完蛋,你自己选吧!”   “你!”周宇霆觉得自己快要气疯了,眼前这人太过可恶!霸王一世英雄,怎么会有这么个无赖儿子?!……可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眼下周家确实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巨大威胁!这条路虽然有可能是死路,但问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可是周宇霆不甘心,他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输了,无论如何必须要挽回一点颜面才行!   他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五岭又非你一家山贼!我大可以去找其他人!”心里却在暗暗祈祷,但愿刘枫不知诸路山贼均已名花有主。   事实上,刘枫确实不知道这个情况,可是他的下一句话却比“知道”更加气人。   “嗯……怎么说呢,我不建议你去找别的山贼,因为我打算用一年的时间,将这五岭山脉的山贼全都吃掉,到时候我卧龙岗就是数店联号独此一家,你岂不是又绕回到我这里,还不如现在谈妥更加方便!”   周宇霆瞪着眼睛,呼吸粗重,没好气地说道:“嗬!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刘枫笑了笑,贼兮兮的探过身子,用魔鬼的语气轻声说道:“这样吧,我告诉你个小秘密,你可不许外传!——我打算在隆冬之时,出兵灭了清风寨,大约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若闲得慌,到时候不妨过来瞧个热闹,且看我能不能做到,然后我们再来谈!如何?”   灭了清风寨!隆冬之时!周宇霆先是一惊,继而本能的就想笑他不自量力,可忽然想起昨晚的那场血战,八百对五千,不死一人全歼对手!……难道……他真的能够办到?!理智告诉他,绝不要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大喊:这是机会!必须要马上抓住!   周宇霆毕竟不是纨绔子弟,作为家族最具潜力的年轻一辈,在这一个瞬间,他已经想得很多很远。   他心里非常清楚,若是刘枫真的办到了,那不仅是证明了卧龙岗的实力那么简单,更会使郑家失去了依靠,那郑家又会怎么做?他几乎可以肯定,郑家必会主动向卧龙岗示好,以图找到新的依靠,届时周郑两家竞争,眼前这无耻的丑鬼定会坐地起价,天知道他还会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   更何况卧龙岗一旦吞并了清风寨,就会在短时间内势力暴涨,他的本钱足了,那就更不好说话啦!   最后,他无奈地得出结论——如果要合作,唯有眼下才是最好的时机!   直到此刻,周宇霆才悲哀地发现,对方早已握着一手好牌,自己却两手空空。眼前只有两条路,弃牌认输或者摔牌耍赖。   该怎么办呢?假使谈判失败,刘枫依然是卧龙岗的主人,山大王逍遥又自在。可周家怎么办?难道跟鞑子和义军讲道理吗?放眼大狄,除了五岭群山,还有哪里可以为周家提供庇护?   罢了罢了,当断则断!若刘枫败了,自然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而周家损失的,不过是几个月的钱粮军饷,这对富可敌国的周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又有何不可呢?   哎!这般想来,怎的反倒是自己……无牌胜有牌了呢?对对!就是这个理儿!我可不能被他气得乱了阵脚,这事儿分明就是周家的一次机会!   “九殿下!”周宇霆这一次喊得颇为严肃恭敬,倒让刘枫有些不适应起来。   刘枫故作羞喜之状,挠头谦虚道:“你……你叫我小刘就行了……”   周宇霆不理他插科打诨,正色道:“岭南三大世家,除我周家,还有郑吴两家!”刘枫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周宇霆接着道:“现在,我谨代表岭南周家,正式表示愿与卧龙岗合作,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殿下只能与我一家合作,不能再接受其余的两家!殿下若是答应,周家就会全力支持卧龙岗!”   刘枫笑了,自然而亲切,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我也是!祝我们合作愉快!”   周宇霆一咬牙,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两只黑白分明、风格迥异的手掌重重击在一起,“合作愉快!”   刘枫爽朗一笑:“今后咱们可就是自己人啦!”   周宇霆瞪了他一眼,一字一咬地道:“不—胜—荣—幸!殿下!!”   刘枫坐回原位,提起茶壶斟满了两只小瓷杯,说道:“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   “看得非常非常清楚!”周宇霆心中窝火,语气也是恶狠狠的。   刘枫将一只小杯揽到了自己身前,“今后你会发现,普天下我人人都骗,唯独对自己人,我是从来不说谎的!选择我,将是周家百年以来,最明智的决定!”   周宇霆轻蔑一笑,斜着眼看他,说道:“殿下想告诉我什么?今后的周家会是岭南第一世家?”   “不不不!小看我了不是?”刘枫将另一只瓷杯推到他面前,直视他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后的周家,会是天下第一世家!”   周宇霆望着他,又看了看桌上热气腾腾、幽香漫漫的一盏清茶,眼神直勾勾的,神思不属地将手伸了过去,却猛地被烫了一下,他缩手的同时忽然惊觉,刘枫先前的口气,原来还是比较谦虚的…… 第五十四章 【自卖己身】   选择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商讨要事的人,可不止是刘枫和周宇霆。此刻,在卧龙岗最底层平台的一间石屋内,也聚着一伙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对策——对付刘枫的对策!   “此地不宜久留!狼哥!咱们护着大小姐杀出去!”说话的是个年轻汉子,名叫越小刀,是杜寒玉的新护卫——原先的护卫,那个叫铁蛋的年轻人,在他们突围时自愿率领三十名死士断后,已经全员战死。   黑狼苦笑着地摇了摇头,颓声说道:“这里三面环山,一面围墙,平时寨门紧闭,不管白天黑夜,至少有一百人守在寨墙上,想要杀出去谈何容易?”   “何惧他百人?我们也有七十三人,人数上差的不多!”越小刀犹不死心,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冷哼打断。   “人数?你跟这卧龙岗算人数?你也不看看铁头什么下场?你要是自认也能够以一敌十,那便杀出去好了,我李虎头替你摇旗呐喊!”   越小刀急了,站起身来一拍桌子,瞪着一双通红的眸子厉声喝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大小姐掉进火炕里么?你怕死!我小刀不怕!”   李虎头不甘示弱,也是豁然站起,“混账!老子怕死?哪次干仗老子不是冲在头一个?何时贪生怕死过?但也不能像你这样没脑子!就这么冲出去白白送死!”眼看着两人立马就要掳袖子掐架。   “够了!”黑狼一声断喝,大伙顿时安静下来,齐齐看着他。“小刀,明天一早,你挑上十个最年轻的弟兄,乔装打扮一番,带着大小姐混在采桑的队伍里,出寨讨生活去吧!”   越小刀闻言一惊,勃然变色道:“那你们呢?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不成!我不走!要走大伙一起走!”   “不能一起走!一起走目标太大,一旦暴露,那便一个都走不了啦!小刀,听话,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黑狼说着,语气忽而转为严厉,“不许哭!老子警告你,你可要把大小姐照顾好啦,若是有个闪失,大伙儿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越小刀摇头抹泪,失魂落魄地喊道:“不!我留下!让虎头去吧,他功夫比我高,让他带着大小姐更加妥当!”   李虎头冲上来就是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伸手指着他吼道:“混账小子,让你去便去!哭哭啼啼像个娘么!别让老子看不起你!”   杜寒玉独自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些江湖汉子都是她的部下,可他们却自作主张地决定着自己的出路,对于这种越权的行为,自己无法责怪他们,因为他们正在计划着的事,将使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她轻轻悄悄地站了起来,翩然走到众人面前,微笑着说道:“你们在胡说些甚么呀?”   “大小姐!?”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站在了两旁。   杜寒玉笑颜如花,哂笑道:“瞧你们一个个的,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都在瞎折腾!为什么要走呢?这里不是很好么?他们的实力你们都看到了,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有复仇的可能,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么?”   “话虽如此,可是……”黑狼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属下担心,那刀疤刘……会对大小姐不利啊!”   “不利?如何不利?难道是吃了我么?”杜寒玉自失一笑,淡然说道:“其实,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大小姐!”   “使不得啊!”   “大小姐莫要担忧!我等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的!”   众人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心中大为感动,可却更加不愿意杜寒玉牺牲自己。   杜寒玉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温和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焦急的脸庞,柔声说道:“寒玉知道大家的心思,你们宁可一死也不想我受到伤害,寒玉心中感激各位!可是大家想过没有,如果刘大首领真的攻破清风寨,固然是为爹爹报了大仇,可是今后这五岭群山也就再也没有清风寨啦!”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这个事实他们心里清楚,可有什么办法呢?实力上的差距,将一切可能全都化为乌有。   “清风寨是爹爹一生的心血,寒玉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它垮掉!”杜寒玉说着说着渐渐流下了眼泪,可嘴角依然挂着微笑,语气平淡而坚决,“如今,想要保全清风寨的基业,只有唯一的办法!那就是——联姻!”   “大小姐!”众人纷纷跪在地上,有几人忍不住捶地嚎哭起来。他们心里满是愧疚和耻辱,堂堂七尺男儿,却无法保护心中的瑰宝,更要靠一位十四岁少女的献身来谋求一条出路,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么?   黑狼尤为痛苦,在他看来,大小姐已非完璧之身,这要再嫁给刘枫,如何能够讨得欢心?今后岂不是要一辈子受苦?!   “你们不用再劝了,寒玉心意已决!我……要嫁给他!”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杜寒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手持铁枪的高大身影,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痛彻心扉!   这就是——有缘无分么?   她微微抬起头来,闭上了眼睛,任由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无声无息地滚过苍白的脸颊,轻轻滴落在脚下的泥地里。   爹爹,你在天上看到了么?你总算没有白疼女儿,为了你的基业和弟兄们的出路,她要把自己卖了……   ※※※   屋内凄云惨淡,屋外却是一片欢腾。   又一次大胜!还是完胜!不损一人轻松消灭五倍之敌,还有什么是刘大帅做不到的呢?   如果说八千民壮心向刘枫,原本是出于对他的感激和敬佩,如今才是真正死心踏地,甘愿为他奉献一切,因为只要有他在,便有了主心骨,有了顶梁柱,便是天塌了都能顶回去。   他们不会再质疑刘枫的任何命令,他们相信刘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此刻,无论是卧龙岗的原住民,还是新来乍到的青壮,如今都在一起埋头忙碌着。   由于水稻已经收割完毕,如今正是农闲之时,所以大部分人都在伐木,因为增加了大量的人口,原本的房舍是远远不够的,所幸卧龙岗的空地还有的是,而搭建一座木屋子也费不了太多的手脚,尤其是在眼下劳动力极其充足的条件下。   仅仅一个上午,便已搭好五十来间,另有数十顶长方形的大型军帐,用以暂时安置还没有分到屋子的民众。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能住上新房子。   因为物资匮乏,所以山里的一切都要尽可能利用起来,比如那瀑布下的小湖,里面放养了种类多样的鱼苗,鲢、鳙生活在浅水,草鱼、团头鲂生活在中下层,青鱼、鲮鱼生活在湖底,将这些不同种类的鱼混养在同一池塘中时,不但增加了湖水的放养量,还能充分地利用水中的各种养分,产生一种互生互利的关系。   除此之外,又特意在湖边移植了一片桑林,鱼粪肥塘,塘泥肥桑,使鱼、桑、蚕都能很好生长,从而形成一个原始的水陆循环生态系统——有时候刘枫也不得不佩服,这就是古人的智慧。   另一个忙碌的群体则以妇女为主,她们提篮背筐,成群结队,在数十名兵士的护送下出去采桑。   如今正是蚕虫吐丝的时节,一天要喂八次,桑叶的消耗量非常大,湖边那片人工栽培的小桑林已经不够了,必须要到外面的野桑林里去采一部分。   眼下已入深秋,风干物燥,采回的桑叶留久了会干枯变硬,所以隔天就必须要出去采一次。   这一项工作耗人力却不耗体力,因此多有妇女担任。   山脚下则升起了一缕缕黑烟,那是卧龙岗的铁匠铺子,在一阵嘈杂刺耳的叮当声中,六十余名健硕的大汉,正光着膀子,抡起铁锤一下一下奋力砸着,沾了烟灰的汗水淌过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在块块隆起的腱子肉上留下了一道道微黑的痕迹。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正在紧急打造同一样东西——镣铐!两千五百名战俘需要五千副镣铐,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虽然打造的难度不大,又在刘枫的建议下采取了流水线生产,但少说也要占用他们数十天的时间。   还有几人则坐在一架特殊的器具上,用脚蹬起一具高速旋转的磨轮,手里拿着怪异的夹子夹着一个小东西,在一阵刺耳的吱吱声中,磨出了一连串火星。——他们在修补着箭簇。   这就是打胜仗的好处了,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回收,其中也包括了昂贵的箭支,除了少部分报废回炉之外,大部分的箭簇只要经过简单的打磨就能重新投入使用。   昨晚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卧龙岗规模不大,但却极为成熟的军工业!在风华夫人的深刻影响下,重视和推动军事科技创新,成了逐寇军历来的传统。磷火箭、夜箭、雕翎箭,这些山贼闻所未闻的特种武器发挥了难以替代的巨大作用。事实上,这也是精锐部队与草莽乌合最大的差距之一。   刘枫看着眼前异常忙碌而又生机勃勃的画面,心里不无感慨,一种奇怪的力量在他的胸间激荡。   这些人就是他的一切,没有了他们,自己将一无所有,可是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却是最强大的,是他们的支柱和依靠,仿佛没有了自己,他们全都活不下去了似的,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伴生关系。   正思虑间,乔方武端了个盘子过来,“主公,正午了,该服药啦!”   盘子里搁着一只碗茶,一盏白瓷碟儿,滚着一枚漆黑的药丸子。   中医最是讲究,对服药的时间都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此时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辰,用林子馨的话讲,在这个时候服药,一枚药丸顶的上两枚的药效。   刘枫点了点头,伸手捏起药丸,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苦不堪言,但他却没动那碗茶水,他将这种苦涩作为一种锻炼,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卧薪尝胆吧。   “林姑娘呢?”平日里一直是林子馨负责送药,这丫头缠人的很,一旦来了赶都赶不走,每次都让刘枫头疼不已,最后不得不找个借口自己跑路。   有一次逼得急了,刘枫冲口来了句:“你脸皮怎么那么厚!”林子馨当场就呆了,刘枫说完自己就后悔了,有心道个歉,可姑娘家早已掩面飞泪地跑了。心说这回该不来了吧,可到了晚上,林子馨又准时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白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   刘枫暗暗纳罕,却也无法再阻止她接近自己,于是两人又恢复了从前一躲一追的尴尬局面。   这一出经典戏码每天都会演上个两三回,可今儿个忽然人不见了,他反倒有些奇怪了。   乔方武脸色古怪,忍着笑说道:“额……林姑娘……排练节目去了……”   刘枫也笑了,今晚所有职司者必须表演节目,只有负责会场保卫的乔方武得以幸免,其中当然少不了医官,尤其是一位美女医官,那可是整场表演的一大亮点!   乔方武收了盘子,但却没有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枫笑道:“还有事?”   乔方武挠着头,咧嘴一笑:“主公!林姑娘……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   刘枫眼睛一亮,“你喜欢她?”   乔方武大惊失色,惶恐跪地,四下张望着喊道:“主公!这个玩笑可万万开不得啊!若是让林姑娘误会了,她……她一定会毒死俺的!”   见左近无人,他舒了口气又说:“就是瞎子都看出来啦,林姑娘对主公一往情深,可主公却对她若即若离,甚至时时处处躲着她,这一路走来,林姑娘她……她常常躲起来哭泣!小人心里不好受!这才……小人多嘴,请主公恕罪!”乔方武心里一着急,又开始自称小人了。   刘枫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拉起乔方武,拍着他肩膀道:“你还真实在,林姑娘替你裹过伤,你便替她说话?我知道你是好意,可眼下不是时候啊!如今正是建业之初,万事艰难之时,我哪有这个心思?况且……你们是不是都忘记啦,我今年只有十三岁!如何急于一时呢?”   乔方武面露喜色,“如此说来,主公并非讨厌林姑娘咯?那就好!那就好!”   这汉子一脸憨厚的笑了起来。想想也是,你都半夜钻人家被窝了,自然是不会讨厌的!   “可你不许告诉她!”刘枫不得不特意关照他,否则又是一个麻烦。   林子馨模样十分甜美,性格活泼开朗,这样讨喜的女孩子,刘枫其实是很中意的。可他一贯是多疑的性子,他还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在他解开心结之前,是不愿意林子馨过分接近的,哪怕她长得再美也不行!   乔方武笑着点了点头,正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后边又跑来一人,定睛看时,却是自己的弟弟乔方书。   只见他一袭青色长袍,带着一方白色头巾,虽是装扮质朴,但配上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倒也显得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一股子书卷气。   乔方书可不似哥哥这般大大咧咧,面对刘枫,他颇有些紧张和拘束。   他走过来冲哥哥微一点头,便站定了身子,一丝不苟地行了礼,恭声说道:“主公!杜小姐求见!”   “杜小姐?哪个杜小姐?”   “回主公的话,是清风寨杜老大的独生女儿,昨晚随黑狼一起来的便是。”   “哦!”刘枫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呵呵,他们想通得倒挺快!黑狼一起来了么?”   “没有,只来了杜小姐一人!”   “行!前边带路,我去会会这个女匪头子!” 第五十五章 【愿执箕帚】   杜寒玉孤零零地站在帅府前厅,尽管之前有个小丫鬟请她坐下,还奉了茶水,可她还是决定站着等候。   虽然已打定主意牺牲自己,可心里还是直打鼓,尤其看到那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时,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惶恐。   杜大小姐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   逃难时穿了一身男装,哪里带得了像样的装扮,只得让黑狼使了些银钱,向本地妇女买了几件寻常衣裳。虽然只是些粗布罗裙、荆木发簪和自制胭脂,但凭着天生丽质的容貌和窈窕娇稚的身材,倒也穿出一股子出水芙蓉般的清新之美。   杜寒玉面色平静,心里却是一片苦涩。自己作为寨主千金,从来都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何曾想过竟然会有一天,沦落到要靠自己的色相去取悦他人?   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期待着一个陌生男人能够看中自己,将自己收入房中,这和倚门迎客的青楼妓女又有什么分别?这让她觉得很屈辱、很羞耻、很想哭。   她不止一次想要夺门而逃,可是脚下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为了替死去的父亲报仇,为了保住父亲的基业,为了给忠心的弟兄们找一条出路,她不得不这么做,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正在彷徨之际,忽闻脚步声响,她连忙跪倒在地,云袖一甩一收,双手先触地,再拱手,同时低下头去,屈身拜伏下来,玉额虚垫手背,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女子特有的肃拜礼,脆生生道:“小女子杜寒玉,叩见大首领!”   来人没有回应,杜寒玉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只听头顶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对方竟是走了过来,她已瞟见来人的足尖,额头细密的汗珠顿时渗了出来。   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杜小姐请起,你是清风寨真正的继承人,也是一寨之主的身份,不必如此拘礼。”   杜寒玉哪敢造次,从前倒也罢了,可眼下自己一伙七十三条性命,只在此人一念之间,先前黑狼藏起自己,已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今只得加倍恭敬,但求挽回对方的心意。   “寒玉不敢,寒玉如今只是托庇于大首领羽翼之下的一名弱女子,有家难回,有仇难报,何谈寨主之位?幸得大首领仗义收留,身受天高地厚之恩,然我等不思报答,妄行欺瞒之举,以至主上震怒,寒玉自知过缪,今日特来请罪,万万不敢起身!还是跪着回话才是规矩。”   杜寒玉连头都不敢抬,身子伏得极低,额头的汗珠滴落下来,打在青石地上,发出滴答滴答地微弱声响。   她的目的达到了,刘枫最见不得女子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确实软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这些人的到来,带给了自己一个莫大的契机,可自己对待他们确实不怎么够意思。   刘枫温言道:“黑狼他们历经生死护你杀出重围,倒也是赤胆忠心之辈,先前瞒着我,想必也是护主心切,有所顾忌,他们不惜冒犯我也要护你周全,这一点,刘某是极为敬重的,我不怪他们便是!杜小姐请起来吧!”说着便伸手将她搀起。   在刘枫接触到她的一瞬间,明显感觉到杜寒玉身子一颤,整个人软绵绵地,好似没有力气似的完全依在自己手上,心里有点纳闷,铁头的口供说得清楚,她是会武的!怎的如此娇弱?   杜寒玉站起身子,微低着头,脸颊上浮着两朵红晕,一双明眸泪光盈盈,一排贝齿轻咬着朱唇,修长地十指绞在一起,好一副含羞带怯、我见尤怜的动人模样,看得刘枫有些失神。   她微微抬起脸来,偷眼看刘枫,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刘枫脸上的那道长疤吓了一跳,好恐怖的伤疤,几乎从鼻尖一直划到耳根,所谓的“刀疤刘”指的就是这道疤么?   今后,我就要跟这个男人……   杜寒玉眼神里本能地闪过一丝惊惧和厌恶,虽然短暂,但还是被刘枫看在眼里,心下黯然——没有人不希望自己长得俊美,有这样一道伤,若是原来的世界,他都不敢出门了,如今虽然影响不大,甚至平添了几分凶悍勇烈之气,可他心里难免会有一些些的自卑情绪,尤其是别人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   刘枫忽然惊觉,即使是明月,初见之时也吓得不轻,而真正至始至终没有在乎过这道伤疤的,惟有一个人——林子馨!是因为她是医者么?还是有别的原因?自己对她是不是真的有所误会?   杜寒玉收回目光,微微屈膝,福了一礼,“大首领宽宏大量!寒玉感激不尽!我等今后……但凭大首领做主……”   刘枫正想着心事,没有深究她话里的含义,挥手请她坐下,微笑着说道:“杜小姐放心!今后在我卧龙岗,你们会得到平等的对待,绝不会有人歧视你们!安心留下便是!”   这却不是杜寒玉心中想要的答案,她微不可查地轻轻皱眉,看来,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杜寒玉没有坐下,轻轻上前一步,怯生生地道:“大首领莫怪,寒玉心中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枫大大咧咧地坐到主座上,饶有兴味地细细欣赏眼前的美女,曲指轻轻叩击扶手,每发出一声响都打得她心惊肉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杜小姐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杜寒玉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大首领昨日一战,全歼清风寨五千之众,依那铁猴子睚眦必报的性子,想必是要报复的!大首领可要预作绸缪,提前备战,尽快做好应变准备才是。”   刘枫摇了摇头,“杜小姐多虑了,刘某虽然未曾见过那铁猴子,但却可以肯定,他是绝对不会起兵报复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几日间,他便会派人过来与我停战修和,甚至是缔结同盟!”   “啊!?”杜寒玉这声惊呼并非作伪,她是真的吃惊了,“大首领何以这般肯定?”   刘枫笑了笑,反问道:“杜小姐,你认得领兵来犯的光头么??”   “当然认得!”杜寒玉俏脸凝霜,恨恨地说道:“他叫铁头,是铁猴子的拜把子兄弟,当初他们穷途末路,各带人马投入我寨,可恨这两只白眼狼,居然反噬恩主!寒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将他们碎尸万段!”   刘枫点头,说道:“你可曾想过,铁头追杀你们,用得着五千之众么?而那铁猴子居然同意了!这说明什么?”   看见杜寒玉疑惑的眼神,刘枫依然一脸笑意,用平平淡淡地语气说道:“其实,他们哥俩根本不是一条心,只是那铁猴子有脑子,而铁头却是个傻瓜,他自以为借着追杀你们的名义,来我卧龙岗占山头,就好自立门户,殊不知却是中了铁猴子借刀杀人之计!”   刘枫眯起眼睛,用一种自信的语气说道:“卧龙岗建立至今,不是没有人打过主意,可真正动手的无一例外,都死的很惨!铁猴子派了铁头来,根本就没安好心,他就是让铁头来送死的!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从今往后,清风寨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杜寒玉目瞪口呆,回想黑狼之言,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心中惊骇莫名,自己还是小看了铁猴子的心机!忽然转念一想,岂止如此,自己只怕同样小看了眼前这个刘大首领。   “此外,铁猴子还有第二层用意!若是铁头惨胜或与我两败俱伤,他便出兵坐收渔翁之利!既除掉了异己,又扩张了地盘,一举两得!如今铁头败得如此之惨,而我元气未伤,他必然不敢来攻,反而会希望与我结盟,并以此巩固他清风寨的势力,至于他的条件么,想必只有一条——重金赎回杜小姐你!”   杜寒玉神情颓然,惨笑道:“大首领果然高见!寒玉佩服!只是不知大首领打算如何应对呢?”   刘枫正色道:“我打算答应结盟!让他把人带回去!”   “甚么?!”杜寒玉瞿然变色,俏脸煞白,微退半步错开双足,粉拳攥紧,浑身紧绷,隐隐摆开格斗的架势,颤声道:“大首领言下之意,是要以寒玉为牺牲么?”一双泪眼四下警戒,惶惶寻找着不知藏身何处的刀斧手,却见厅堂敞亮,一览无遗,心中更哀:是了,以他的勇武,擒我乃是举手之劳,又何须埋伏刀斧手呢?   不料刘枫又摇了摇头,轻笑道:“我答应和清风寨结盟,但是送回去的不是你,而是铁头,量他也不敢不要。”   心里暗暗得意,小姑娘家果然好骗,三言两语一激便已上当——果然是会武的!   杜寒玉听了心下稍安,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姿势大有问题,急忙松弛了下来,恢复了垂手而立的谦恭模样,抬眼一看,刘枫正似笑非笑的打量自己,情知上当,露了功夫,全被那人看在眼里,心下懊恼不已。   心虽不忿,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刘枫居然有意与清风寨结盟!这还了得?于是急声道:“大首领,铁猴子乃是无情无义的奸诈之人,与他结盟实属与虎谋皮!此事万万使不得啊!”   刘枫自失一笑,大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凝声道:“你!是在鼓动我与清风寨为敌么?”   杜寒玉被他看得发慌,犹豫片刻,不知哪里来了勇气,硬声道:“是!寒玉恳求大首领出兵为我爹爹报仇!”   见刘枫含笑不答,杜寒玉把心一横,咬着牙说道:“若大首领应允,寒玉无以为报……愿执箕帚……为君妇!”言罢再次拜倒,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句话抽空了似的,深深低下头去,眼泪悄悄地滴落了下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第五十六章 【你是我的】   刘枫忽然觉得好笑,自己前世活了二十八年,虽然风光过五年,可却是逢场作戏,实际上还是一辈子光棍,至死都没有任何正经姑娘看得上自己。   可自从不明不白的重生之后,人没成年,脸又破相,反倒是“艳福”不浅了,再这样搞下去,自己可要难以自拔了!不行!不能这样!至少目前不能这样!影响发育啊!想到此处,刘枫不禁失笑出声。   这笑声落在杜寒玉的耳中却极为刺耳。他是在嘲笑我么?笑我不知羞耻,自荐枕席?   这种巨大的屈辱感让她几欲抓狂,可她死命地咬紧牙关,两颊涨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这才忍住了没有当场起身拼命,可是心里却是把刘枫恨透了。   瞧见杜寒玉伏地发抖,刘枫这才自知失态,心下有些不忍,都将人家姑娘逼到了这个份上,怪不好意思的。   至于杜寒玉的提议,他早在第一时间就考虑过了,确实有利吞并清风寨,况且这小妞儿长得挺祸国殃民的,说不动心那是骗人,只是出于现代人的思想,对于联姻这种把戏,有些本能的抵触。   然而,更重要的是,历史已经证明,联姻根本不靠谱!尤其是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联姻,非但无法团结,还会带来仇恨。这才是刘枫决定拒绝的真正原因!   况且眼下明月和林子馨的那点破事没有搞定,若是再来一个,让她们凑成一台戏,楚汉相争变成三国演义?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枫摇了摇头,有些歉然地道:“杜小姐何苦如此?刘某原本便是要出兵的……”   杜寒玉以为他答应了,一时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既鄙视刘枫虚伪,又哀叹自己命苦,更有几分自嘲——爹爹,女儿终于卖出去了。您在天之灵莫要怪女儿才好,女儿无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不料刘枫继续说道:“……小姐的好意,刘枫感念于心,但也只能心领了!”   杜寒玉一愣,仿佛没有听明白似地,细细回味一番,确实没有听错——他拒绝了?他竟然拒绝了?   自己居然……没卖出去!?   她猛抬起头,死死瞪视刘枫,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道:“大首领……你看不上寒玉么?”   刘枫还是摇头,“别误会!小姐天生丽质,花容月貌,便是瞎子看了也放光,若说刘某不动心,那是骗人的,只是刘某不愿强人所难,小姐对在下根本没有情意,试问刘某若是收了你,你是爱我多还是恨我多?”   杜寒玉愈发急了,连连磕头道:“不!寒玉不求怜惜,大首领若肯发兵,寒玉便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刘枫失笑道:“你这姑娘好不省事!不是已经说的明白,刘某原本便是要出兵的!”   “啊!?”杜寒玉傻眼了,“可是大首领不是说……要和清风寨结盟么?”   “是啊!我是要和清风寨结盟!”见杜寒玉愈发糊涂了,刘枫忽然奸诈地笑了起来,“可铁猴子却代表不了清风寨!能代表清风寨的只有杜小姐你呀!”   刘枫笑的愈发得意起来,说道:“我结盟的对象是清风寨不假,我攻打的却是铁猴子,他可是清风寨的叛逆,这中间有冲突吗?没有吧?刘枫可没有言而无信呦~!”   杜寒玉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奸笑的刘枫,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又深了一层!这个人——坏透了!   可紧接着又想到一个问题,赶紧问道:“大首领的意思,将来这清风寨……”   “清风寨依旧是你的!”刘枫接过口去,在杜寒玉露出惊喜的同时,又补充道:“但你却是我的!”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方才送你你不要,如今不给了你又来讨,不带这么耍人的!   大起大落间,杜寒玉差点没背过气去。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眼见恶作剧成功,刘枫赶紧见好就收,贼忒兮兮地笑道:“又误会了不是?我可不是要你做我的压寨夫人,更不是要你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我知道你想保住清风寨,我给你这个机会,但是有一个条件!”   刘枫站起身来,缓步踱到她面前,“我要你效忠于我!做我麾下的部将!清风寨的人马我会单独成立一营,由你出任营主,黑狼他们全都归你统领,常驻清风寨。不过呢,今后你要听我号令,乖乖替我卖命!你的一切权利待遇和其他将领一视同仁,有功同赏!有过同罚!你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把杜寒玉砸的晕晕忽忽。   “我!?做你的部将!?做营主?”杜寒玉再次傻眼,今天她受到的精神刺激不亚于家破出逃的那一天。   惊愕之下,她不禁脱口叫道:“可我是女人!”   刘枫挪揄笑道:“嗯!我知道你是女人!说真的,我也不信世上有你这么漂亮的男人……”忽又想到一事,周宇霆好像比她还要漂亮!顿感一阵恶寒……   “天下哪有女人拜将领军的!?”杜寒玉实在不敢相信,她很怕再被戏耍,她的心脏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刘枫大笑,傲然道:“天下我管不着,这里就是我刘某人说了算,我说行,就是行,不行也得行!”   看见杜寒玉一副痴呆模样,显然是被自己的“霸气”镇住了,刘枫心里大为得意,又接着说道:“可有一条!今后你若要嫁人,那得事先征得我的同意,我可不想手下的军队做了你的嫁妆!”   杜寒玉从惊愕中醒来,无论如何,这个结果都比预料的好得太多,当下再不犹豫,改口拜谢道:“主公大恩,寒玉感激不尽!寒玉誓死追随主公……终身不嫁!”   ※※※   杜寒玉浑浑噩噩地出了帅府,一路走一路出神,方才发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总让她觉得一丝丝的不真实。   自己梳妆打扮,漂漂亮亮送上门去,结果人家不稀罕!   虽然让她松了一口气,可总有些不是滋味,刘枫不是出了名的好色么?居然对自己不为所动?是传闻有假?还是他忽然转性了?又或者是自己感觉太过良好了呢?   她忽然有种冲动,很想随便抓过一个路人,问问他自己到底漂不漂亮……天呐!真是中邪了!不是他中了,就是我中了!   居然让人家做营主?这个小主公还真是想人之不敢想,女人也能领兵么?我真的做得到么?真是天晓得!   终身不嫁?她回想起刘枫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严厉的骇人眼神,他居然破口大骂,骂我又作践自己,天晓得,人家才第一次叫他主公,他就蹬头上脸,摆起了主公的架子,真是……服了他了。不过……他应该是在为我着想吧?或许是我们把他想得太不堪了……   可是……带着女营主的身份,我又能嫁给谁去?那个人……他会喜欢我么?他会愿意娶我么?主公他会同意吗?对了!他武艺如此高强,如果能拉他入伙……可是……他又在哪里呢?   杜寒玉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梦游般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了住处。   跨进院子,吓了一跳,里面黑压压跪满了人!整整七十二名壮汉,一个个手柱钢刀,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你们……这是……”   黑狼跪在第一个,率先开口,语气决然地道:“大小姐!对不住了!联姻之事,弟兄们不答应!我们想过了,大当家的仇固然要报,清风寨的基业也很重要,但是大小姐你,才是我们最珍贵最要保护的无价之宝!没有了你的生路,我们不要!我们宁愿一死,也绝不能让你牺牲自己!相信大当家的在天之灵也会赞同的!大小姐,得罪啦!请和我们一起突围吧!”   众人一起伏下身子,“我等誓死追随大小姐!”声音压得很低,一腔热血却沸腾了起来。   杜寒玉为了给众人谋一条生路,情愿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样的决心和勇气,让这些血性汉子为之心折。   ——为她死,值了!   杜寒玉吃吃地笑了,颊上却已是珠泪串串。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刘枫拒绝自己是一个多么睿智的决定!   “各位大哥……寒玉谢谢你们!”说罢盈盈拜了下去。   良久,她直起身子,三两下抹掉眼泪,泣不成声而又欣喜激动地道:“寒玉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们不用走了,寒玉也不用嫁了,我们——有出路了!” 第五十七章 【庆功大会】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无数火把遍插大地,月芒火光交相辉映,将卧龙岗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一座丈许高,十丈见方的木质平台矗立中央,上万人围坐四周,仰望台上的刘枫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全场一片喜气洋洋。   “现在,我宣布!卧龙岗首届庆功大会暨军官文工团汇报表演,正式开始!”   “嗷!!”随着刘枫煽动性地一挥手,人群山呼海啸般地欢呼起来,无数双舞动的手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首先!有请我们德高望重的军师李德禄,宣读授奖名单!”李德禄飞身上台,小小露了把轻功,顿时博了个满堂彩。   老头红光满面,慢条斯理地翻开功劳本,运起内功,大声念道:   “罗三叔,杀敌三十五人,斩将五员,格杀主将,砍断帅旗,位列首功!赏钱千贯,黄金二十两,赐上等好马一匹,金质勋章一枚,迁任营主!”   一听罗三叔的名字,人群顿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宁都一战,罗三叔的表现实在是太过抢眼,认得他的人,绝对比认得刘枫的人要多得多!   “章中奇,杀敌六人,斩将六员,位列第二功!赏钱七百贯,黄金一十五两,赐上等好马一匹,金质勋章一枚,晋升营主!”   人群沉默了,他们以为听错了,杀敌六人,居然也能排在第二?可忽然反应过来,杀敌六人,斩将六员,敢情这人只斩将不杀兵呐!比之罗三叔还多杀一员将!高人!绝对是高人!想明白后,人群再次欢呼起来。   “吴越戈,杀敌六十五人,斩将一员,位列第三功!赏钱四百贯,黄金十两,赐上等好马一匹,金质勋章一枚,晋升营主!”   这一回大伙着重听了斩将数,只有一员,不禁又愣了,再回忆起杀敌数,居然是六十五人!这是什么概念?翻了罗三叔一个倍!简直就是杀人狂呐!敢情与之前那位相反,这位一点儿不挑食,只要是逮着喘气的就剁!屠夫!绝对的屠夫!——欢呼声再起。   ……   念完了头三功,李德禄开始念次等功劳的奖赏——这才是重头戏。   “叶浩阳,杀敌二十六人,斩将一员,赏钱三百一十贯,白银二百两,赐明光铠一套,百炼横刀一把,银质勋章一枚,晋升骁骑营甲队队正!”   “乔方武,杀敌一十八人,斩将一员,赏钱两百二十贯,白银一百五十两,赐明光铠一套,百炼横刀一把,银质勋章一枚,晋升帅府牙门将!”   “牛铁心,杀敌二十五人,赏钱二百五十贯,白银一百五十两,赐明光铠一套,百炼横刀一把,银质勋章一枚,晋升骁骑营乙队队正!”   “马啸东,杀敌一十九人,赏钱一百九十贯,白银一百一十两,赐明光铠一套,百炼横刀一把,银质勋章一枚,晋升骁骑营丙队队正!”   “吕小满,杀敌一十一人,赏钱一百一十贯,白银八十两,赐铁片两裆甲一套,铜质勋章一枚,晋升什长!”   “蒋武杰,杀敌九人,赏钱九十贯,白银六十两,赐铁片两裆甲一套,铜质勋章一枚,晋升什长!”   “王五仓,杀敌八人,赏钱八十贯,白银五十两,赐铁片两裆甲一套,铜质勋章一枚,晋升什长!”   ——当听到王五仓这个名字时,后台等待上场表演的武破虏不禁一哆嗦,这人他认得,当初就是他在帐外演了一场好戏,骗了自己上当,这次倒是立功了……回首往事,唏嘘不已。   ……   对于有功的将士,刘枫是从来不会吝啬奖励的,尤其是这第一战,更是加倍赏赐。   能被念到名字的人,至少都是杀敌五名以上,而且经过一轮筛选,有能力担任军官的,才会入选功劳簿,获得这个人前露脸的宝贵机会。   他们除了能够获得大量的赏钱,更会成为部队扩军后的第一批基层军官。   被点了名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两名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引导下,昂首挺胸走上高台,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从刘枫手里接过大堆的赏钱和崭新的铠甲,再由两名美少女服侍着,现场将铠甲穿戴整齐,最后由同样德高望重的李行云,亲手在他们胸前佩戴上一枚闪闪发光的盾型勋章!一套程序走完,他们就能高举着赏赐,接受台下众人热情的欢呼。   刘枫充分考虑了各类人群的心理,下令包括他本人在内,本次大会全体穿便服参加,这样一来,凡是身上穿铠甲的,那就是功臣!是勇士!一目了然!既满足立功者的优越感,又激发其余战士的进取心,一举两得!   此外,除了立功者发给勋章之外,每一名参加此战的兵士和普通民壮,都分到了一枚铜质的战役纪念章,比之战功勋章要小一号,上面刻了战役名称、地点、时间。   此刻大伙儿只觉得新奇,并没有当回事儿,毕竟论起实际价值来,也就相当于两枚铜板。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枚象征着刘枫第一战的首枚纪念章,在五十年后将价值三百金!而且还是有价无市,所有黑市上流通的,基本上都是假货,因为真正的拥有者几乎没有任何人愿意出手转让。   这还不是价值最高的,真正的极品纪念章是一种紫铜打造的剑型章,剑刃的正反面各刻着四个字——逐寇之志荡尽胡虏——这是配发给当年跟随刘枫起兵的一千名逐寇老兵的特种章,每一枚都在剑柄位置刻着持有者的名字,象征着最高的功勋和无上的荣耀!千金不易!无价之宝!   ……   看着台上风光无限的受奖者,台下的人群在欢呼的同时,露出了一丝丝羡慕和嫉妒。   一颗人头十贯钱,那可是整整一万钱啊,而且是足斤足两的官炉钱!   这个价码可不小了!——比之前朝要足足高了三倍不止!   最关键的是,这里的战功奖赏不但丰厚,而且公开透明,是多少就是多少,清清楚楚,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他们中的决大多数都是些青壮汉子,谁没有梦想过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有朝一日成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尤其是听到乔方武的名字时,人群愈发激动起来,不为别的,几天前他还和自己一样,泥腿子一个,如今只打了一场仗,摇身一变就成了刘大帅身边的牙将了!   谁不想出人头地?谁不想万众瞩目?他可以,我也行!这个念头好似脱缰的野马,在无数年轻人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高台下的头排座位,周宇霆和杜寒玉一左一右的坐在主座两旁,此时两人的身份都是卧龙岗的贵宾,因此位置也是最好的。   一对金童玉女似地璧人看着台上的一幕,各自想着心事。   周宇霆想的是——这个刘枫还真是狡猾,那枚所谓的勋章,看似又金又银的,其实加起来也值不了几个钱,可笑那些大头兵却当成了宝贝……赏钱倒是不少,可是,他刘枫发的赏钱,却要我周家付账!真是气死人了!   杜寒玉则在想——将来自己也是营主,是不是也有机会站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上,获得主公的封赏,然后便有成千上万人为自己欢呼!?天呐!不是在做梦吧?   正激动时,忽然听见边上有人说话,那嗓门可真够大的,即使是在万人欢呼的嘈杂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说道:“主公还真是冷面无情啊,真就革了杨胜飞那小子的队正之职,现在甲队队正的位置让人给占了,这可如何是好?”   杨胜飞?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杜寒玉忍不住偷眼一瞧,吓了一大跳!   ——好家伙!铁塔似的黑脸巨汉,长得比刘枫还丑,真是什么样的主公有什么样的部下!   忽又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刘枫的部下了,不由呸呸啐了几口,就当前面的话没说过。   黑脸大汉边上又有人说话,也是个大嗓门,杜寒玉又悄悄一看,得!还是个黑脸巨汉,两人丑得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女孩儿忍不住噗嗤一笑,可一听那人说话,立马笑不出来了。   “嗨!要我说,只能怪那小子自己不好,被那小狐狸精勾去了魂魄,居然敢抗命不遵,私自纵敌,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留下条命已是主公开恩了……”   抗命不遵,私自纵敌?小狐狸精!?杜寒玉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终于想起杨胜飞这个名字为什么耳熟了——他竟然就是卧龙岗的人!   ※※※   赏完战功,刘枫又不失时机的抛出了扩军令。   “我军共设三营,分别是骁骑营、奋威营、射声营!”   “骁骑营为骑兵,编制一千人,空缺三百二十五名,营主罗三叔!”   ——八百铁骑里有百余人被挑选出来充实到另外两营担任基层军官,因此多出了些许空额。   “奋威营为步兵,编制两千人,空缺一千八百七十名,营主吴越戈!”   “射声营为弓兵,编制一千人,空缺八百九十五名,营主章中奇!”   “自明日起,有意从军者,可至各营招募处报名,选拔通过后,就将光荣地成为我卧龙岗第一批正规军!”   总计四千人的编制,已经是撑到南天门了,要知道整个卧龙岗也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人口,如今三个人里就有一个当兵的,这个比例已经远远突破了穷兵黩武的范畴,要不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要不是有周家慷慨解囊,刘枫靠自己是绝对养不起这么多部队的。   待刘枫念完,之前那个黑脸大汉豁然站起,扯开嗓门儿炸雷般吼了起来:“大伙儿听明白了吗?想当兵的都自己掂量掂量,不会骑马的就别指望进骁骑营了,不会射箭的也莫要跑去射声营丢人现眼,都乖乖到老子手下当步兵去!都听见了没有?”   “嗷!!”经过那次毒菜汤事件,谁不认得吴越戈这个大棒槌,纷纷哄笑着答应了。   扩军令宣布完毕,大会终于进入最后的高潮环节——军官文工团汇报表演! 第五十八章 【汇报表演】   扩军令宣布完毕,大会终于进入最后的高潮环节——军官文工团汇报表演!   高高在上的将领们居然会为他们登台献艺,由不得众人不兴奋,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唤,一双肉掌噼里啪啦拍得通红。   欢呼声中,一位美貌少女款款登台,刘枫把眼一抬,认得她叫姜霓裳,当初山阳镇获救的十七位女子之一,如今也在帅府当侍女,昨晚刘枫夜袭女生宿舍,此女就睡在边上,案发时就属她尖叫最响,端的有副好嗓音。   这些女孩能被挑选成为“贡品”,美貌是不容置疑的,眼前这位更是优中选优的胜出者,样貌之美不在话下。   女孩儿身着一袭绛红长裙,配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显得大方得体、热情奔放,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   她原是大户人家出身,曾得名师指点,雅擅舞乐,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婀娜摇曳,款款生姿,好似一朵鲜艳玫瑰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让人看得心旌摇动,目眩神迷。   在万众瞩目下,女孩儿有些羞怯,又有些激动,一张秀美的瓜子脸上浮着两朵醉红,眼波流动,好似也是醉了一般,无限娇羞中隐隐透着妩媚。一颦一笑间,如冬雪初晴、牡丹怒放,美艳不可方物。   唯一煞风景的,是女孩儿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铜皮喇叭,看她一副吃力的样子,分量不轻。   只见她双手托起了喇叭——众人极为配合,唰一下安静下来。   下一刻,黄鹂般清亮的声音响起:“大家晚上好,奴家是今晚文艺表演的……主持人!……”   “哇!霓裳姐姐真的好漂亮!好像百花仙子一样!”明月提溜一条小手绢侍立在侧,一脸夸张的赞叹起来,“不愧是我们山阳镇第一美人儿!”   小丫头如今可是帅府众丫鬟的头头,算起来这姜霓裳其实还是她的手下。   一提山阳镇,刘枫没来由的心里一疼,再看姜霓裳时,不自觉地将她与张翠儿比较了起来,两人一样美丽,一起遭难,又同时获救,只是后来的命运却大相径庭,暗暗叹了口气,女人长得太过美丽,未必便是幸事!   阿赤儿,可恨!   转念又想,也不知道穆文现在怎么样了,若是早知自己会有起兵抗胡的一天,说什么也要将他留下,兄弟俩并肩上阵、携手御敌,那该多好!……或许将来终会有这么一天吧!   刘枫正出神间,第一位表演者已经登台了。   只见罗三叔披红挂彩,打扮得跟新郎官儿似的,手里牵着一名中年美妇,两人往台中央一站,口哨四起,掌声如雷!   罗三叔四面作揖,得意洋洋,那名妇人满面通红,含羞带怯地屈膝福了福。   “那是罗将军的夫人张氏!”明月在刘枫耳边轻轻提醒。   刘枫点了点头。事实上,罗三叔一家五口他都熟悉,毕竟是以前的邻居嘛!   这个张氏也是个有特点的,那就是凶悍,极度之凶悍,别看她台上娇滴滴羞怯怯的样子,可家里有什么事,罗三必然是被收拾的死去活来,训得跟三孙子似的,张氏持棍教夫,乃是刘枫小时候最爱看的戏码。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罗三这厮不检点,醉酒偷了野食,却被张氏捉个正着,虽然最后还是纳了妾,可这厮心中有愧,因此特别怕老婆。   “罗三要表演啥?还带着夫人上台?”晚会以自娱自乐为主,没有组委会,没有节目单,更没有节目审查,所以即使是刘枫,此刻也不知大伙儿到底要表演什么节目。   “刚才听霓裳姐姐介绍,好像是夫妻对唱……”   话音未落,罗三叔开唱了,那一嗓子,刘枫险些喷出血来!   “妹妹你坐船头哦呀~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罗三叔声音洪亮无比,中气十足,还真有几分那个啥的味道。   “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啊荡悠悠~”张氏一旦开唱,反倒不再害羞了,歌声柔腻,热情奔放,让人听了血脉喷张。   “哎呀呀~这个什么歌呀,怎的如此肉麻?这大庭广众的怎么唱的出口呀!?”小明月有些受不了了,手捂双颊,小脸蛋都红了,透过指缝,忽见刘枫脸色发青,身子紧紧缩在椅背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急忙唤道:“主人!你怎么啦?不舒服么?可要婢子……去找林姑娘来么?”   这时李德禄笑吟吟地探过头来,神秘兮兮地道:“九郎,这首歌可是夫人写的,当年常常和老主公合唱来着,怎么样?够热情够奔放吧!”言罢呵呵大笑,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激得明月哼的一声别转了脸,只做没看见。   随着两口子一开唱,全场沸腾了,上万人狼呼不止,这种民歌味十足的通俗歌曲,最对他们胃口,更何况台下坐着的,不是粗豪军汉就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这些情啊爱的更是举双手欢迎。   第一个节目就把全场气氛调动了起来!   罗家伉俪一曲唱罢,差点儿没把刘枫的魂儿扯飞了,好容易缓过气来,第二个节目又来了。   这回上场的是吴越戈,这个浑人精赤上身,光膀子就上台了,胸膛上T字型的浓黑胸毛吓得明月不敢睁眼,这厮表演的绝活也真是绝了——胸口碎大石!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胸口碎大石!   只见吴越戈抱着块磨盘大的巨石往那一躺,两边各有一名健壮军汉,抡起最大号的大铁锤子就往死里砸,每一下砸过,刘枫的心就跳慢半拍,他已经有些后悔了,真应该搞一下节目审查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可别真给砸死了!   两名军汉各砸了七八锤,只听咔啦一声响,巨石四分五裂,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吴越戈哈哈大笑着弹地而起,双拳擂胸,咚咚作响。   看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刘枫不由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道一声:好厉害的横练功夫!   ——从专业角度讲,我要给你YES!!   可第三个节目也不省心,只见孔云和霍彪师兄弟二人,手持黑白双龙戟联袂登台,表演了一套两仪戟法,两杆长戟舞得惊心动魄,两道戟刃时不时地从对方脑门上、心窝旁、甚至是裤裆下擦过,好看是好看,可看得刘枫一脑门子冷汗,就怕他们一个闪失,那可就真的是要蛋疼了!   拜托!来点真正的节目吧!   真正的节目来了,章中奇手持银色长弓,一声不吭走到台上,一声不吭伸手一指,大家回头一望,两百步开外挑起了六盏风灯,在山间的夜风中忽明忽暗,摇摇摆摆。   众人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来,只听一阵弓弦急响,六盏风灯几乎同时应声而灭。   “六星连珠箭!这厮什么时候练成的?”   这回连李德禄都惊讶了,这种箭术四星之后每上升一星都是奇迹。原因很简单,人的手掌只有五根手指,只能夹住四枚箭支,再往上,那就得两箭重叠,在发箭的瞬间靠手指一支支的拨出来。这样的手法,即便是单独做出也是十分之难,更不用提是在开弓瞄准的同时,分心二用了。   章中奇是万中无一的射箭奇才,天生的射手,可即便如此,他原本也只练到五星,还是十年苦功才练就的。没成想,在表演节目的巨大压力下,这厮居然突破了……这个老章,实在是太好面子了。   “好!”众人这才来得及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喝彩,可回头一看,台上空空如也,这厮竟是射完了就走,从上台到下台,整个过程屁都没有放一个,实在是冷得可以。   待人群安静下来,又走上一人,才一露脸,顿时激起了一大片少女的尖叫声。   杜寒玉瞬间僵化,掩着口儿,泪花盈盈闪动,一颗芳心噗通噗通乱跳。   这人不是别人,可不正是让她牵肠挂肚的杨胜飞么?   ——果然是他!他果然就在这里!   如今杨胜飞已是无官一身轻,可不知为何,刘枫还是坚持要他上台,理由也很奇葩——不能让卧龙岗近四千名女同胞失望!   纵观整个卧龙岗,杨胜飞是军中年纪最轻的高级将领,如今才二十七岁,相貌英俊,身材伟岸,武艺高强,又是独身,想不红都难。   杨胜飞手里捏着两支投枪,走上台来,往下一望,台上灯火通明,可台下却是黑漆漆一片,惟见人头攒动,却看不清样貌。   依稀辨了辨方向,向中央位置一拱手,随后也学着章中奇的腔调,一声不吭,摆开架势,嗖的一声掷出一支投枪,角度颇高。   出手之后,杨胜飞借着力犹未尽之势,整个身子再一次回旋,又是一支投枪破空而去,这次投得又低又急,正好赶上前一支投枪从空中渐渐下落,两柄投枪临空相击,发出卡嚓一声响。   霎时间,尖叫声再次提高八度,群雌尖啸,刺穿云霄!   他的投枪术居然如此高明!?   当日他……果然是手下留情了!会不会是对我……哎呀!那些女人吵死了,真讨厌!   “杜小姐,你怎么哭了?可是身子不适么?”刘枫眼尖,瞥见杜寒玉的异状心下奇怪,不由关心的问道。   杜寒玉吃了一惊,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急忙掩饰道:“无甚大碍,风沙眯了眼……”。   “哦,那就好!……可要刘某帮你吹一吹么?”   “不要!”   可怜刘枫好心好意却碰了一鼻子灰,回过头来又吃了明月一瞪眼,心里只喊冤枉。 第五十九章 【一曲定情】   武将们终于表演完了,接下来该轮到文官登场了。众人纷纷打起精神,试目以待。   这一回,来的是后勤总管张大虎,只见他一身大红长袍,笑容可掬,跟个财神爷似的,腆着肚子,手捧一卷四尺画卷,脚下迈着八字步,一步三摇地走上台来。   在姜霓裳的协助下,字画被缓缓展开,那是一幅长达八尺的彩墨长卷,里面描绘的却不是山水虫鱼,而是大军出征时的场景。   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凝神看去——   远景之处,苍茫群山,巍峨壮丽,青山绿水,风景宜人,依稀便是大剑锋的秀丽景致。   及至中景,八百铁骑顶盔贯甲,从军营中鱼贯而出,沿山路蜿蜒而去,将士们面目抽象,单个儿看看不出什么,但汇在一起看,却自有一股凌厉的气势透纸而出,给人一股森严肃杀的强烈视觉冲击。   再看近景,一排文武立于营门之前,正向着一位身裹重甲的雄壮武将躬身行礼,武将怀里搂着一名少女,少女伏在胸膛上痛哭,任由那武将拭去眼角的泪痕,整个画面便定格在这个瞬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左侧留白处题跋了一首诗——   碧水青山日当空;   银戈铁马下庾峰;   翠袖红颜泪金甲;   笑拾瑶珠踏峥嵘。   整幅作品着墨寥寥,但却笔姿优美,构图精巧,人物饱满,惟妙惟肖,更难得是诗画相映,各尽其妙。   银色的钢铁长龙与翠绿的苍茫群山,猩红的披风与淡青的裙摆,美人落泪的娇柔与英雄笑傲的豪迈,出征的杀气腾腾与拭泪的细腻温柔,人与景、刚与柔、力与美,一重重的强烈对比,衬托出一股雄浑气势与暗藏的铁骨柔情。   用后世的话说——很有一些浪漫写实主义大融合的风采。   可见下笔之人功力颇为不浅,确是上上佳作!——更难得的是这幅字画的主人公……   后面的众人看不清楚,可前排的人却看得真切,哦的一声惊叹过后,齐刷刷地一扭头,一个个面带捉狭地看向刘枫和明月。   明月脸上像是着了火似的,哎呀一声躲到刘枫的背后,说什么也不敢探头。   刘枫脸皮本来就厚,面对众人挪揄的目光,他神情坦然,脸不变色心不跳,淡定从容地点头赞道:“好一幅红颜送征图!画好诗也好!想不到张总管还是位诗画双绝的高手,雅人呐!”言罢带头鼓起掌来。   众人一看刘枫浑不当回事,顿感无趣,纷纷收回目光,一边暗骂他脸皮厚如城墙,一边也跟着鼓掌叫好。   台上张大虎躬身一礼,“谢主公为拙作赐名!”他顿了顿又道:“此画虽是属下涂鸦,可这首诗却不是我作的,属下乃是一介俗人,眼里只认得铜钱,却识不得诗词,这首诗,乃是出自乔主簿的手笔,因此,这个节目算是属下二人联袂敬献!”   配合着张大虎的话,乔方书站起身来向刘枫遥遥一礼。   刘枫满意地点了点头,小伙子文采不错,是个干主簿的好材料!   乔方武正在远处站岗,他哗地一下胸膛挺得老高,就差没挂块牌子,上面写“我是乔方书的哥哥(非亲)”再加一长排惊叹号!   方才还没地儿躲的明月,忽然唰地抬起头来,一脸激动之色——红颜送征图!主人说我是他的……红颜!   不由“吃”的一笑,赶紧又掩住了嘴巴,巨大的幸福感如潮水般涌来,将女孩儿瞬间吞没,将原本无边的羞意驱赶地干干净净。   “下面,是最后一个节目”姜霓裳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有请随军参赞武破虏大人,帅府医官林子馨姑娘,为我们带来精彩的表演!”   只这一句话,包括刘枫在内,所有人的兴趣都被同时勾起!   武破虏和林子馨,现在可都是卧龙岗炙手可热的舆论焦点,一个是身份尴尬却又被主公重用的争议人物!另一个是与主公关系暧昧,炒得沸沸扬扬的绯闻女角,他们要一起表演?这哪儿跟哪儿啊?挨得上么?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走上了高台,大家只顾着向上张望,连鼓掌都忘了。   武破虏很难得地穿了一身新衣,但依然是深黑色的,手里握了一管紫竹箫,色泽暗淡,显得颇为陈旧。   他面无表情走向一侧,不着痕迹地将舞台中央让给了林子馨。   今晚的林子馨,有些不太一样,清汤挂面,不施粉黛,眉如春柳,目似秋水,嫩红的薄唇轻轻咬着,脸上微带些苍白。标志性地黑亮长辫垂至腰间,辫梢青丝轻轻飘荡。一袭翠绿长裙直缀脚背,在微风中勾勒出几道玲珑曲线,愈发显得身纤如月,弱不胜衣。亭亭俏立间,好似雾中芍药,又似林间精灵,恬静清纯,一尘不染。   台上佳人俏然独立,全场为之一静,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刘枫也不禁看得呆了。不见了往日的活泼娇戆,没有了从前的慧黠机灵,却多了几分清新、几分淡雅,还有几分凄婉和憔悴……这还是他认识的林子馨么?不知不觉间,他的心跳渐渐加快了起来。   原本嘈杂喧闹的人群此时安静之极,哑雀无声,落针可闻,人人屏息静气,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表演。   林子馨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透着几许落寞,却又带出了几分决绝。   武破虏会意地点头,回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也是深吸口气,调整好状态,一双黝黑枯瘦的手微微抬起,竹箫按落唇边,空灵深沉的萧声随之响起。   初时尚轻,似是山间微风丝丝拂过,吹散了林间的些许薄雾;   箫音渐响,隐约带出了几分悠扬,有如一股清泉淌过心田,直透入众人的灵魂。   细耳凝听,箫声如泣如诉,似忧似怨,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似的,直让人迷醉其中,无法自拔。   伴随着动人的旋律,林子馨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长长地睫毛微微颤动,两行晶莹的泪珠儿,无声无息,淌过脸颊。   翠袖皓腕,拢在胸前,朱唇轻启,软软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   ……   歌声悠悠,凄意绵绵,带着淡淡的情愫和窃喜,藏着深深的忧愁与哀伤,仿佛诉说着少女的心事,又好似灵魂深处的独白。这一曲箫歌相和,曲调哀婉,鹂音缠绵,听来竟是愁思百结,断人心肠。   《越人歌》,一支无望而又寂寞的歌谣。数百年前,卑微的越女站在王子的船头,惊喜娇羞款款而唱,唱出了自己的婉转和爱恋。   正如此时的林子馨。   那一年,狩猎少年医家女,君未成名我未嫁,面不相识心相系,空怀思恋不觉苦。   这一刻,苍天巨木无名草,君知我名不知心,一腔相思未曾减,千转柔肠万缕愁。   可怜她,爱上仰视之人,惟有一曲倾情,还能奢求何等?只盼他心中欢喜,不敢盼他……回头……望我。   一曲终了,寂寂无声。众人仍旧沉浸在凄美的意境中,久久未曾回味过来。   刘枫缓缓站了起来,默默看着台上的林子馨,心绪纷乱如丝。   他的心,是被清越凄美的歌声搅乱了,更被女孩儿的勇气和痴情深深打动了。   这是她的表白,一位古代女孩当着一万多人的面向他表白,究竟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深切的感情,才能支撑着她完成如此惊人的壮举?此时此刻,心中疑窦尚在,却再也不重要了,她已用行动证明了一切。   心悦君兮君不知,何日得与王子同舟?如今王子已然知晓女孩儿的心意,他必须做出回应。   上万人默默注视这对壁人,每个人都知道,女孩是为谁而唱,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故事的结局。   刘枫久久未动,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推他,回头看去,却是泪眼朦胧的明月向他用力点头。   他歉意地笑了笑,转过身来,在万人注视下,缓步登上高台。   林子馨至始至终紧闭双眼,她不敢看,她怕睁开眼,却看见希望化作泡影的瞬间,她有胆量在万人面前吐露心曲,可却没有勇气面对刘枫的拒绝。   她已经孤注一掷了,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失败会怎样,她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每一下都仿佛踏在女孩的心坎上,来了……近了……停了……她悄立不动,耳畔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在她听来却像一声霹雳,不由俏脸惨淡,娇躯不住颤抖,仿佛下一秒天就要塌了。   林子馨摇摇欲坠,将倒未倒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蓦然伸出,将她整个人扯进怀里。   那是一个无比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争似暖日临冬,化尽心中万千冰雪。在这一刻,她觉得好充实、好安全、好幸福……   低沉而浑厚的声音,饱含怜惜却又略带责备地道,“傻丫头,何苦如此?”   林子馨再也按捺不住,小小粉拳雨点似的捶打渴望许久的胸膛,“都是你不好!谁让你老躲着我,我好难过……我……我撑不下去了……你若不要我,我就死给你看!——呜哇”怨喜交织,苦乐相融,女孩儿放声大哭。   上万人齐齐站起身,用尽浑身的力气,鼓掌!欢呼!喝彩!起哄!   忽闻一个声若洪钟的大嗓门放声高唱:“妹妹你坐船头哦呀~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仿佛是福灵心至,众人齐声响应。一人领唱,万人相合,好好的情歌,却被他们愣是唱出了几分排山倒海、气壮山河的吞天气势。   周宇霆从小家规森严,礼教大防深入骨髓,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她凤眼瞪圆,回过手一把拽住周武的胸襟,指着台上语无伦次地叫道:“这……这……大庭广众……成……成何体统?!”   周武低头看看,心想:“你这举止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抬起头,大有深意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忽然笑道:“我要是他手下的兵,只要他能打胜仗,甚么体统不体统的,我才不在乎哩。”   周宇霆不觉哑然,细细想来却也有一番道理,回望台上相拥的两人,顿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刻,全场欢腾如沸,挥手成林。万目注视下,只见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没有人看到,高台的一角,一袭红裙的姜霓裳隐于阴影中。她的眼眸里,两团妒恨的火苗燃烧翻滚…… 第六十章 【懂的先来】   夜深人静,红烛摇曳。刘枫坐在椅上,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坐在床沿,一对儿难姐难妹都是面红耳赤、神情呆滞,尤未从方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刘枫苦笑,自己太过轻狂了!   在庆功大会的最后时刻,当万人高唱“妹妹你坐船头”的时候,刘枫狂热了,冲动了,爆发了,他一把抱起林子馨,奔下台来,像捉小鸡似的,将一脸幽怨、失落、嫉妒的小明月也一把捞起,放在肩头,扛了就走。   穷形恶像,宛如满载而归的采花大盗,在一万多人的尖叫起哄声中,就这么蹭蹭蹭飞也似的跑回了帅府。   现在冲动劲儿过了,傻眼了,这叫什么事儿?小明月也就罢了,可林子馨不一样啊,人家可是有爹爹的,大好的闺女儿被自己连夜强抢了去,改明儿林宏阳打上门来要女儿,这可如何是好?   烛花“啪”地一响,声音轻微之极,可三人却同时一震。   刘枫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唤道:“子馨,子馨,子馨啊!”   刘枫嗓门越拔越高,林子馨才梦醒般猛一抬头,惊慌失措道:“啊?甚么?”   刘枫叹了口气道:“明儿一早有公务,脱不开身,下午!下午咱俩找你爹去。”   林子馨隐约有些明悟,但又不敢确定,小声地问:“找我爹……作甚么?”   刘枫苦着一张脸,哂笑道:“还能作甚么?当然是提亲啦。”   “啊!”林子馨双手捂住嘴巴,这才没当场笑出声来,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晕,眼神里满是惊喜。   刘枫的真实身份,她们已然得知。霸王之子,那可是天一般尊贵的人物。在她看来,能进帅府跟明月做个伴儿已是心满意足,压根就没想到还能捞到个名分,这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忽又转念一想,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你还没有及冠呢……”   及冠?那要二十岁呢,还差着七年!我等得了,你等得了么?到时候你都成老姑娘了!   刘枫苦笑道:“事急从权!黄花大闺女儿都让我背家里来啦,再不去提亲,那岂不成了强抢民女么?”   林子馨似羞还嗔地瞪了他一眼,红着脸低下头不做声了,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刘枫又瞄了瞄边上的明月,果然!方才还红彤彤的小脸如今苍白如纸,秋水双眸泪光盈盈,小嘴撅了老高,十根指头绞在一起,指尖惨白,上面的血色都退没了。   刘枫怜意大起,轻轻唤道:“月儿!”   明月应道:“主人唤婢子何事?”声音出奇的平静,好像没事儿人似的,可却不争气地落下两滴眼泪,急忙用小手绢抹掉了。   刘枫起身走过去,宠溺地抚了抚小脑袋,“月儿乖!你年纪还小,又没有亲人……”   话犹未了,明月唰地站起身来,走远两步,转身跪下,叩头哽咽道:“主人不必为难,婢子自知身份卑贱,绝无非分之想……主人……和夫人若没有吩咐,婢子告退了。”也不待刘枫答应,急之又急地叩头起身,抹着泪儿,拔腿就跑。   林子馨忙叫:“哎!你别走呀!”方才她被一声夫人叫愣了,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起身就想去追。   她毕竟已经十六岁了,又是个学医的,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了,晓得其中厉害!   自己今日苦尽甘来,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不想给刘枫留下善妒的坏印象,更何况在她看来,眼前这小丫头早就是刘枫的人了,就是想拦着也已经迟了,听说刘枫为了她打断自己手臂,那心里的分量能轻么?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大方一点,彼此日后还好想见。   再说了,真要论起身份来,两人半斤八两,相对刘枫王子之尊,那都是做不得正妻的,如今侥幸占得先机,今后少不得要被大妇给惦记上,若是不幸来了个凶悍的,大家手拉手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她刚抬起脚,步子还没跨出去,只听一声断喝:“站住!”   刘枫一嗓子过去,两个女孩儿都不动了。   “回来!”   明月委委屈屈地转过身,低着头,肩膀抽抽着走了回来。   “坐下!”   明月老老实实挪回床边,闷声不响低头坐了,离着林子馨三尺远,微侧身子,手捻衣角,楚楚可怜的模样。   两人相识以来交手多次,明月固然发现刘枫怕眼泪的弱点,可刘枫也早就摸透明月的软肋。   ——这丫头哭将起来是哄不好的,可却胆子小,一唬就能唬住,今日一试,果有奇效!   不料这一唬,却把二女都唬住了,一声坐下,林子馨也腾地坐了回去,低头不敢吱声,一时间夫纲大振!   吓唬完了,该给糖果了!当下他脸色稍缓,略带责备地温言说道:“你瞧你,又使小性子,我话还没讲完,你跑什么?小脑袋瓜儿就会胡思乱想!”   明月低头不答,别转了脸不去看他,抽抽鼻子,抹抹眼泪,好生委屈。   刘枫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将小脸又掰了回来,凑到眼前,认真的道:“子馨是大姑娘了,她的心意我已明了,所以我应了她,可是月儿你年纪还小,我若是也应了你,将来你长大了,懂事了,后悔了,那是会恨我的!”   明月一脸倔强,毫不犹豫地说道:“明月指天发誓,情愿一生一世跟随主人,今后绝不后悔!”   刘枫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有些负罪感,可更多的却是欢喜和感动,不由暗骂自己虚伪,分明是两个都想要来着,却还在那里扮什么正人君子,惺惺作态!   罢了罢了,大不了娶了之后不动她,多等几年便是了!   林子馨见刘枫不言语,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还道他顾忌明月年纪幼小,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于是微笑着揽住明月单薄的肩头,柔声劝道:“月儿妹妹年纪是小了些,不打紧的,可以做童养媳呀,不也一样有名分?”   “童养媳!?”两人同时惊呼,一个是压根儿不知道,另一个是压根儿没想到。   “对呀!”林子馨得意一笑,“虽说家里收童养媳的,都是些心疼聘礼的穷苦人家,可谁也没规定有钱人家就不能收童养媳呀?”说着顿了顿,红着脸又道:“叫我说呢,你刘大帅行事素来不讲规矩,索性破了这个例呗!咱们呀,来个一修双好!岂不皆大欢喜?”   明月感激地看向林子馨,却见她冲自己挤眉弄眼,想起当初将她拒之门外的事儿,顿时满脸羞惭低下头去。   刘枫双手一拍,叫道:“得了!就这么定了!”   明月又喜又羞,期期艾艾地道:“甚……甚么定了?”   刘枫腆着脸,一屁股挤坐在两个姑娘中间,左搂右抱,嘿嘿贼笑道:“大小通吃!两个一起娶!就这么定了!”   说着两边各亲一下,羞得二女满脸通红,却又挣不脱魔爪,三人在床上滚作一团,四只绣鞋儿漫天飞舞,惊呼不已。   嬉闹间,刘枫耍起人来疯,怪叫一声:“今晚咱们一起睡!”   林子馨骇得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叫道:“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   孰料小明月语出惊人,拍着小手笑道:“好啊好啊!今后咱们三儿天天一起睡!”   在她看来,不就是一起睡个觉么,她早就睡过了,有甚大不了的?反正名分也定了,早睡晚睡还不一样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也是没分别的。   林子馨一听,险些背过气去,脸涨得跟块红布似的,羞急窘迫地叫了起来:“要死了!妹妹你……你说的什么疯话!这……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么?”   明月小嘴一撅,不服气地道:“馨儿姐姐,你怎么了?这有甚么不好说的?不就是一起睡个觉么?平时在侍女房里五人一排睡呢?今晚才三儿,又不是睡不下!”   林子馨又羞又恼,忽然一激灵,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原来你这丫头啥都不懂……哎呦!”   说了一半儿,却被刘枫扳倒了身子,一张含苞待放的刀疤脸凑到眼前,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珠子淫光闪烁。   刘枫笑道:“她不懂?你懂!那你先来!”   林子馨惊羞欲厥,大叫:“不要!……唔……”两片火热的唇瓣,将她的矜持堵在了嘴里。方欲挣扎,一只大手却已袭上了酥胸,顿时一股酸麻传遍全身,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   心猿意马、意乱情迷之际,刘枫忽然住手,转头看去,明月早已看得呆了,面红过耳,似一只煮熟的虾子。见刘枫望来,女孩儿吓坏了,以为轮到她了,尖叫着滚到床角,抱起锦被拦在身前,目光里满是惊骇与警惕。   刘枫得意洋洋地笑道:“这回可懂了么?”   明月僵硬地点了点头。   刘枫又问:“还敢睡么?”   明月玩命似的摇头。   刘枫将目光直掠过去,沉声道:“还想嫁我么?”   明月犹豫片刻,一咬牙,重重点头。   刘枫哈哈大笑,一挥手道:“小丫头片子!乖乖自个儿睡去罢!”   明月如蒙大赦,很没义气地丢下林子馨不管不顾,猫儿般噌的窜下床去,不及着履,双手抓起两只绣花鞋,甩开一对白生生地小脚丫,大呼小叫夺门而逃,一溜烟跑进偏房,咣当一声关上房门,咔嗒一下落了门闩子,接着便是拖动桌椅的声音,咔啦一下把整扇门都给堵死了。   瞧见明月如此狼狈,林子馨忍不住噗嗤一笑,可笑完猛然想起,明月一走,自己的处境只怕是愈发不妙了。   果然,耳畔传来刘枫轻佻的声音:“她是个小丫头,你可是个大姑娘了!”说话间,一阵滚烫的热气吹得她耳垂发麻,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可他这句话倒提醒了林子馨,急忙叫道:“不行不行!你太小了!”   刘枫大怒,脸红脖子粗地吼道:“胡说!你都没看过,怎知我小了?”   林子馨一愣,瞬间恍然,她毕竟是学医的,如何听不懂?自知失言,连忙红着脸解释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年纪太小了!《黄帝内经》有云:丈夫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爹爹也说过,男子过早行房会有碍长身子……”忽然说不下去了,看看刘枫这身板,比成年人还要高大几分,怎么看也不像是长不了身子的。   正愣神间,刘枫的大手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探进裙底,顺着光洁嫩滑的大腿,向着前方的泥泞湿地高歌猛进。   林子馨痉挛般抖了起来,情知今日势难幸免,她把牙一咬,索性再不挣扎,眼帘紧闭,任其摆布,颤声道:“大帅,你……你怜惜着些……奴家怕疼……”   刘枫轻轻吻上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道:“还叫大帅么?该改改了……”   林子馨心跳如鼓,羞不可抑,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夫……君……” 第六十一章 【少女心事】   天际初白,夜色刚退。窗外不时传来几声雀鸣,短促清亮,扰人清梦。   林子馨从沉睡中悠悠醒来,昨夜初试云雨一夜好睡,此时仍是一副娇羞怯弱、慵懒无力的模样。鹅蛋脸儿红扑扑的,宛如一只熟透待摘的蜜桃。漆黑透亮的流云青丝,泼墨般散落香肩,越发显得肤如沃雪,晶莹剔透。鬓边碎发半遮面,隐约可见一双惺松睡眼,似开似闭,迷迷离离。   朦朦胧胧间,忽然感觉自己的樱唇被人吻了一下,林子馨吓了一跳,瞬间睁大了眼睛,入眼之处却是刘枫一脸捉狭的笑容,目光顿时柔和了起来。她娇羞无限地轻唤一声:“夫君……”   刘枫微笑道:“对不住,吵醒你啦,昨晚睡得好么?”   林子馨红着脸羞道:“有夫君相伴,自然……睡得香甜……”   她喜滋滋地等着男人再说些温情话儿,不料却没了下文。林子馨奇怪看去,忽见他浓眉微皱,神色尴尬,望着屋顶呆呆出神,似乎心中有个极大难题,不禁有些紧张,怯怯问道:“夫君在想甚么?”   “额……”刘枫大为犹豫,似乎狠下决心才问道:“子馨呐,你说,昨晚咱俩这样……你……你会不会……有了?”   林子馨大羞,连忙掩面翻身,露出肩背优美的曲线。斟酌良久,呐呐说道:“妾身如今……可没这等福气呢。”   刘枫听了一怔,奇道:“甚么意思?”   林子馨道:“昨晚,妾身曾提过《黄帝内经》中的一句话,夫君可还记得么?丈夫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她顿了顿道:“后头还有一句,叫做‘故能有子’,妾身想有这福气,还须再等上三年……”   她满以为夫君听了会大失所望,因此不敢回头。忽听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欢声笑道:“那就好!”   那就好!这三个字落在耳里,像是三支利箭,狠狠钉在林子馨的心头,刺得她痛彻心扉,几难呼吸。   世间男儿,哪有无后而喜的道理?那问题……定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登时心中冰凉:夫君他……他不愿意我为他生孩儿么?   此念一起,如针入脑,林子馨只觉天崩地裂,初为人妇的喜悦刹那间烟消云散。是了,我出身如此卑微……生下的孩儿莫不污了霸王血脉?堂堂王长子,又岂能自我这等贱婢所出?……我……我好傻,我有甚么好伤心的?无名草木得承雨露已是天大福气,我怎能贪心不足呢?我……我不难过……我……我不哭……   刘枫尚自窃喜:总算没搞出人命来。忽见林子馨香肩耸动,隐隐可闻哭泣之声,吓了一跳,忙扳过她肩头,只见女孩儿泪落如线,哭得好生伤心。   刘枫又惊又怜,一把搂她入怀,软语哄道:“子馨,你怎么哭了,甚么事不痛快了?”   “没……我没事……”林子馨拼了命忍耐,奈何心中悲苦不禁,想到自己这般命苦,今后再无人母之望,眼泪像决了堤似地不住流淌。   刘枫心疼不已,连声发问:“可是我说错话了么?”女孩儿只是摇头低泣,一个字也不肯说。   这……这可如何是好?刘枫最见不得女人流泪,顿时慌了手脚,拙了口舌,颠来倒去地直说“不哭不哭”。   正没奈何,林子馨骤然止哭,三两把抹了泪,强颜笑道:“夫君不必担心,三年过后,妾身自会开方服药,绝不叫夫君为难便是。”   刘枫满腹疑团,追问道:“服药?服甚么药?”   林子馨俏脸一惨,又落下两滴泪来,急扭过头去避开刘枫的目光,故作轻松地说道:“自然是……凉……药……”说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去了浑身的力气,娇躯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甚么!”刘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在这个年代生活了十年,自然知道凉药是甚么。所谓凉药,可不是清热降火之凉药,乃是一种隐晦委婉的说法,指的是青楼妓女惯服的一种避孕汤药,久服可致终身不孕。   子馨竟然要服这种药?!   刘枫又惊又怒,看着娇妻满脸凄楚决然之色,心中大惑不解,冲口喝问:“你……你何以如此不知自爱?”话一出口,瞬间惊觉,大叫:“啊!你误会了!子馨,你听我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他忙不迭解释道:“我……我只是一时没准备好,眼下多少急事排着队要办,最快也要过了年才能娶你过门,差着好几个月呢,若昨夜不巧,让你有了身子,成亲时肚腹已见微隆,可瞒不住人啦,与你父女面上多不好看,那我可就大大地对不住你啦。”   林子馨猛抬起头,一双泪眼朦朦胧胧,颤声细语地问:“你……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刘枫目不转睛地回视她,正色道:“句句是真!”   他伸手拭去娇妻脸上的残泪,缓缓又道:“其实,听说三年方能得子,我心里说不出的轻松,如今兵荒马乱,正是今朝不知明日事,我不想孩儿颠沛流离,更不想他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刘枫此言若有半句不实,叫我天诛……”   林子馨见他目光明澈,言语挚诚,心中早已心花怒放。又见他开口赌咒发誓,不禁低呼一声,纵体入怀,一把捂住他嘴巴,啜泣起来:“别!别发誓……夫君……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她心中又欢喜又自责:我真是痴傻了,夫君岂是这样的人?   “傻丫头!是我不好……”刘枫心意潮涌,既感慨又歉疚,女孩儿受了这般天大委屈,却宁可伤身自残,也不愿一丝一毫为难自己,情深如此,又岂是一句善解人意能够形容的?贤妻苦心,实实令他感动不已。   见她含泪带笑的楚楚模样,刘枫心中由怜生爱,难以诉之言语,只觉心中喜悦万分,远胜昨夜男欢女悦,实是平生所未有。他回转手臂,将她搂紧,凑到耳畔深情笑道:“今后我旦有基业,定要你生他个十个八个的,到时候你想偷懒都没门儿。”   林子馨顿时破涕为笑,转过脸来,见男人也正望她,目光炙热,好似一团烈火,烫得心头小鹿扑扑乱跳。虽然两人已结下合体之缘,可被夫君这般热辣辣的眼神盯着,还是忍不住羞意大起,晕染双颊。   此时屋内微亮,软玉在怀,枕衾间满是温香馥郁。刘枫情念渐起,细眼看去,见她泪眼迷离,朱唇轻咬,一副惊羞窃喜的模样,香腮白里泛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觉怦然心动,目光渐渐痴了。   良久无声,林子馨心神渐定,偷偷瞟了一眼,见夫君看向了别处,不由松了一口气,可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是盯着自己袒露的酥胸,臊得她赶紧拉过被单,将自己通红的脸蛋埋进了被底,不料一只大手也跟了进去。   一阵嬉笑踢腾、被浪翻滚过后,林子馨探出头来,双手紧紧捉着“凶手”,撅嘴不满道:“夫君恩将仇报,这只手是妾身治好的,如今却反过来欺负妾身,是何道理?”   刘枫笑道:“娘子手段高明,师父说过这只手要一月可愈,经了你这天下第一女郎中的妙手,如今才过了多少天?竟已是好了七成,为夫一时感动,忍不住要试给你看呢!”说着手掌一翻,反将一对青葱玉手捉在掌里。   林子馨如今心满意足,恢复了往日的开朗活泼,红着脸撒娇道:“妾身有了功劳,可却未得封赏,‘大帅’处事不公呢!”   刘枫轻点她琼鼻,调笑道:“本帅昨夜不是已经大大地赏你了么?你可是后发先至,抢到了月儿前头去啦,今后你这做姐姐的可不许欺负她,否则本帅是要军法处置的。”   林子馨摆出一副受惊小兔的模样:“妾身好怕哩,不知大帅如何处置呢?”   刘枫淫笑着凑过脸去,“自然是老大一条军棍打你的小屁股!”说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林子馨哎呦一声娇呼,翻个白眼儿,幽幽怨怨地看着刘枫,“爹爹说的对,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昨夜叫人家小甜甜,如今得了手,转眼就偏心小的。”   刘枫一脸夸张地叫起撞天屈来:“为夫历来是一碗水端平,何时偏心来着?”   林子馨媚眼如丝,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扑过身去,抱臂轻摇,撒娇道:“小明月早就有了夫君的小礼物,可妾身还是两手空空呢。”   刘枫感受着手臂上温滑柔弱的触感,脑子顿时有些不好使,愣愣地问:“小礼物?什么小礼物?”接着一拍额头,恍然道:“你是说那把手弩!”   林子馨连连点头,一双眸子里星光闪烁,好似等待糖果的小女孩。   自打来到此处,明月在她面前炫耀最多的,便是这把号称“定情信物”的手弩,让林子馨眼红的不得了,今儿个机会来了,好歹要让夫君“一碗水端平”才是!   刘枫望见她脸上小孩似的表情,只觉心动意荡,笑道:“得了!上了你这小狐狸的当,想要什么说就是了。”   林子馨大喜,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我要夫君的小猎刀!”   刘枫哈哈一笑,“不就是把小猎刀么?我还道是……”忽然愣住,疑惑道:“不对啊,你咋知我有把小猎刀?”   手弩是出征宁都时送给明月的,小猎刀当时也留在营帐里,林子馨应该从没见过才对。   林子馨一下说漏嘴,双手捂脸直往被子里钻,又如何躲得过去,刘枫探手进去,揪她出来,非要问个清楚,却死也不肯说。刘枫大怒,上下其手,呵痒痒、挠脚底、捏脸蛋、打屁股……十大酷刑伺候着,这才认输讨饶,道出真相。   “好了好了,妾身说了便是!”林子馨揉着翘臀,嘟嘴道:“夫君可曾记得,三年前,你和一个叫‘文哥儿’的人一起打猎,杀了三个恶人,救了一个女孩儿?”   刘枫点了点头道:“记得,有这事儿!”这还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三个,因此记得清清楚楚。不禁奇道:“你怎么知道?”   林子馨忽又扭捏地低下头,小手紧攥被角,一双秋水偷眼瞧着男人,说道:“那个女孩儿……就是我……”   刘枫先是吃了一惊,眼睛瞪得老大,复又眯起,皱眉道:“还是不对啊!如果真是你,你如何认得出我来?你至始至终都被装在麻袋里,而且是昏迷的呀?”   林子馨温滑柔腻的嫩手,轻抚夫君胸膛,羞羞答答而又柔柔婉婉地道:“其实,妾身早醒了,只是吓坏了,害怕极了,也不知外边儿是谁,会拿我怎么样,因此吓得不敢动弹,可你们说话妾身都听了,夫君小小年纪,出手相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弱女子,已是英雄侠义,可为替她永绝后患,你竟不惜背上三条人命,真是天晓得!那可是吴员外的独生子啊!你想都不想就……”   说着,林子馨目光更柔,眸中水雾袅袅,说道:“自那时起,妾身的心里,便有了你……可也只能藏在心里,妾身怕连累你们,心中感激却又不敢寻访。后来爹爹连夜变卖家产,带我搬出山阳镇……我只道咱俩终究缘尽,从此山长水远,天各一方,今后再无见日……”   女孩儿说着说着慢慢哭了起来,委屈地抽泣道:“可妾身怎么也忘不了你,三年里,登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险些把门槛踩平了,都让妾身一条扫帚赶将了出去……为这,爹爹还骂了我呢……可我就是……想你……”   她忽然语气激动起来,“天可怜见,在被鞑子关着的日子里,妾身天天想着你,幻想着你会不会再来救我,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居然真的来了!……因为声音!虽然没见过你面,可我记得你的声音,而且知道你叫‘枫哥儿’,因此在宁都时,听你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知道了夫君单名一个‘枫’字,妾身便已认定了你……”   刘枫回想了一下,忽然明悟,猛地坐起了身子,喃喃道:“难怪你一直主动接近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心中更是感动:难怪子馨从不嫌我疤脸丑陋,她根本就不在乎我长得什么模样!   林子馨喜极而泣,脑袋直往丈夫怀里钻,一滴热泪落在胸膛上,让刘枫的心变得滚烫,“其实……妾身想报答夫君已经很久很久了……老天待我不薄,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我……我……真的好欢喜!”   心悦君兮君不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个女儿家把矜持和自尊都踩在脚下,三番四次往自己身边凑,天晓得受了多少白眼斜睨,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忍了多少心酸委屈……其中的一部分还是自己给的!刘枫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疑云顿开,刘枫心里仿佛升起一轮朝阳,满是光明和温暖,他搂紧了怀里的女孩儿。   林子馨感受着他的拥抱,那种紧蹙的充实感,和昨晚在高台上抱她决不相似。   良久,刘枫才又怜又疼地道:“夫君对不住你,原来一直都是误会你了,我真是太笨了,让你受委屈了……幸好老天开眼!没有让我错过了你,否则,我真是要内疚终生了。”   女孩儿一脸幸福地躺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久久才心满意足道:“能得夫君接纳,是妾身的福气!”忽然,她又抬起头来,柔声笑道:“妾身能盼到这么一天,真是多亏了武参赞呢,来日定要好好谢他才是!”   刘枫也笑:“那倒是,想不到他吹了一管好箫,为我家小馨儿的歌喉增色不少,改明儿得给他送蹄髈去了。”   林子馨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道:“可不止这样呢!这些日子,若不是武参赞一直在背后鼓励我,给我出主意,我早就受不了……被你赶跑了……”说罢还抛了个特幽怨的眼神给刘枫。   刘枫面色如常地应和着,内里却上了心,旁敲侧击地问:“教你在庆功会上唱《越人歌》的,难道也是他么?”   林子馨不疑有他,很干脆地点头,“是啊!那晚,小明月堵着门不让进屋,分明是欺负我,可夫君不分是非曲直,一心偏袒她,把我气坏了,偷偷躲到湖边抹眼泪,自言自语地说了心事,没想到武参赞就躲在边上练箫,全被他偷听了去,他可怜妾身一往情深,于是就帮我出了个主意。”   女孩儿眸光闪亮,感激崇拜地道:“他告诉我说,只要我有胆量当着大伙儿的面,给你唱了这支歌儿,就保我达成心愿,他好厉害,全被他说中了呢!”   刘枫脸色变幻莫测,喃喃呐呐地道:“是啊,还真的是……好厉害……”   整思虑间,忽然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主人,馨儿姐姐——起了么?”   刘枫应道:“月儿么?进来!”   明月端着木盆推门而入,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一个劲地往前走,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床头瞥,脸上带着羞涩而顽皮的笑意。   木盆往桌上一搁,转过身来偷眼瞧见两人犹自赖在床上,忍着笑蹲身福了福,“婢子见过主人和夫人!昨夜歇息得可好么?”夫人两字拖得特别长,挪揄的目光直往林子馨身上瞟。   林子馨臊得慌,脸涨得通红,忽而眼睛一转,一把抱住刘枫的手臂,撒娇着告起状来,“夫君,月儿妹妹取笑我!你也不管管她~!”   刘枫面孔一板,“好!我管!今晚我和她睡!让她也做一回‘夫人’,看她今后还敢不敢取笑你!”   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换了乖巧可爱的笑脸,摆手讨饶道:“别别!月儿认错还不成么?月儿还小,可经不得这大半夜的折腾!馨儿姐姐,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还是你陪着主人吧!”说完咯的一笑,小脸绽开两朵红花。   林子馨更为窘迫,情知昨晚的动静全让这丫头给偷听了去,咛呼一声,没头没脑地躲进被子里。   刘枫心里头还在想着武破虏的事,神思不属地想要起身了。   见他坐起身子,明月习惯地走过来,想服侍他穿衣,刘枫也习惯地翻身下床,不料被子一掀,春光乍泄,露出两具光溜溜地身子来,三人愣了片刻,随后两声尖叫险些将刘枫震聋了。   “停停停!喊什么呢这是?”刘枫捂着耳朵,大声抗议道:“再吵你们今晚一起做‘夫人’!”   此言一出,叫声顿止,屋内寂寂,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夫纲巨振!刘枫双手叉腰,傲立床前,偌大军棍晃得明月睁不开眼,“切!不就是看了看身子么?有啥大惊小怪的!?没见识!”   刘枫一指裹得只露个红脸蛋的林子馨,霸气张扬地道:“觉得吃亏了是不是?放心!过两年等这妮子长大了,夫君一定叫你看回来!看够本!看光光!”   在刘枫嚣张的大笑声中,明月双手捂脸落荒而逃。 第六十二章 【赏罚分明】   卧龙岗的首届庆功大会,就在这样一个充满戏剧化的结尾中完美落幕。   经过好事者的民意调查,刘枫强抢民女的戏码在众多节目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公认的最受欢迎节目。   刘枫担心会不会打上门来的林宏阳,却在公开场合大言不惭地表示,这个节目他也有份参与,理由是——节目的道具之一就是他家提供的。   经过这一夜闹腾,有年轻气盛拍手叫好的,也有老成持重大摇其头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经过这场别开生面的庆功会,八千民壮与本地原住民之间的隔阂被进一步打破,大伙儿对卧龙岗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在无形中有了巨大的提升。   翌日晨时,一夜荒唐的刘枫不辞辛劳,紧接着又召开了经验教训总结会,除了主要将领外,所有什长以上军官全部列席会议。三百多人在空地的偏远处坐了黑压压一片。   “我们要吸取血的教训!不仅是我们自己的,还有敌人的教训!我们要知道自己是如何胜的,更要清楚敌人是如何败的!”   随着刘枫铿锵有力的开场白,一场热烈的大讨论展开了。   罗三叔率先发言,“斥候的探查是关键!如果鞑子的侦骑布得再远一些,再密一些,我们宁都一战绝对不会赢得如此轻松!况且昨夜一战,由于我们的斥候示警及时,我军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这点是很重要的!当然,我们也不是没有问题,至少,五千大军进入大庾岭,如此紧要的军情,我们就没有及时掌握,大家考虑过没有?如果我军主力晚回来一天,哪怕半天!会是个什么后果?!”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后怕不已。   刘枫深表赞同,“记下了!”,边上乔方书,册一卷,笔一支,悬腕疾书。   第二个开口的是孔云,他痛心疾首地道:“纪律!最重要的是纪律!五千山贼要是能够分批分次地采用波浪式攻击,那我们的防守优势将会大大地削弱,相反,他们一开打便一股脑的乱冲,遇到挫折就瞎鸡巴乱跑,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军队,便是再来五千,也不够咱们砍的!”   李德禄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前日一战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八百铁骑军纪严明,进退有度,因此我们很可能忽视这个问题,那就是扩军后,我们新建的两营人马,他们从本质上说,与山贼的队伍没有区别,也是乌合之众!因此,对于他们的训练,技战术是其次,最关键的是先要让他们明军法,知进退,建立铁一般的纪律!然后才能上战场!”   “说得好!”刘枫忽然站起身来,“在这一方面,其实我们是有优势的!”,说着伸手一指黑压压的人群,“我军的优势就是你们!你们是全天下最强悍、最勇敢、最忠诚的基层军官!你们每一个人,只要在战场上管好自己的手下,让他们跟上你跟紧你,咱们的队伍就乱不了!”   一番话说得大伙热血沸腾,一个个胸膛挺得老高。   “火车跑得……额不,是马群跑得快,全靠头马带!只要你们以身作则,为他们做好榜样,他们自然就会学你们的样,跟着你们上,哪怕他们都是绵羊,有了你们,他们也会变成虎变成狼!大伙儿明白了吗?”   “嗷”一众什长山呼响应,场面热烈非常。   第三个发言的是新提拔的甲队队正叶浩阳,“主公!诸位!末将想提一点我们自己的问题,那就是马匹不熟,刚刚缴获就投入战斗,很难做到人马合一,因此末将建议,将寨墙外的空地再开辟的大一些,至少要足够千骑跑马,平时重点加强骑术训练,尤其是骁骑营即将补充进来的新兵,必须要先练好骑术!”   刘枫点了点头,眼下他手里有近三千匹战马,都在后山圈着,骑兵却只有不到九百人,必须有一个训练骑兵的场地,否则将是极大的浪费。于是转头对张大虎说道:“等盖完了木屋,组织民壮继续伐木,要事先规划好地形,多出来的木料修筑一道新的寨墙!”   张大虎大声应诺。随后又道:“主公!属下也有一点想说!”   “请讲!”   “属下以为,卧龙岗如今还缺一样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花钱的地方!”   刘枫深以为然,事实上他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你的意思我懂,将士们手上有了大把的赏钱,但是却花不出去,有钱等于没有,对军心士气确实是个打击。”   张大虎又道:“因此属下建议,我们卧龙岗自己组织商队,出山经商,同时鼓励民众重操旧业,建铺开店,商号、米店、布庄、肉铺、酒肆,茶馆,甚至是青楼,样样都要有!我们要把卧龙岗当成是一个小镇甚至是山城来建设!”   众人一片哗然,连青楼都有!?还有这等好事!?不对!是竟有这等荒唐事!?   孰料刘枫闻言抚掌大笑,击节赞道:“好好好!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已和岭南周家达成了协定,他们所有的经营渠道都会对我们开放,我们有大把缴获的铜钱,还有一大堆不能吃不能喝的金银财宝,统统可以拿出去!我们要大规模组织商队,不仅是要拉回周家的粮食,还有各种各样的物资我们都要采购,经过前日那一战,我就不信还有不长眼的山贼敢抢我卧龙岗的商队!这件事就交由你来负责,今天就开始办!越快越好!”   “属下遵命!”张大虎心里激动不已,他原本就是商贾出身,对重农抑商的传统深恶痛疾,如今刘枫非但不歧视经商,反而十分重视商业,他自然是最高兴的。   这时,又有一人站了起来,众人一看,却是个普普通通的什长,那人一抱拳:“主公!小人有一个建议!不知当将不当讲?”   刘枫一看却是认得的,这个名叫王五仓的汉子是个演戏的好苗苗,当初刘枫摆谱作秀,下马要人垫脚,扮演垫脚凳的便是此人,为此还加赏了他五贯盒饭钱,后来为了欺骗武破虏,在帐外演双簧的也是此人,能够骗过武破虏,又岂是易与之辈?那一次他得了二十贯。——确实是个心思活络的聪明人。   想及此处,刘枫偷眼瞄向武破虏,果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嘴角抽经似的一抖一抖。   刘枫心里好笑,一摆手道:“讲!说得不好也没人笑你!”   “谢主公!”王五仓恭敬地行了一礼,“小人想说的是,之前下马坡一战,我军得胜回营,主公在路上唱了一首歌,大伙儿一起跟着唱了,旁人觉得如何小人不知道,可小人自己是唱得热血沸腾,好似浑身充满了力气,恨不得找鞑子再干上一场才好!”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尤其是当时在场的刘家屯一部,更是人人点头。   待众人安静下来,王五仓接着说道:“因此,小人建议,将这首歌在军中推广,让所有的兵士们都学会,今后在训练之余,行军之际,甚至是战斗之时,都可以唱上一唱,也好让大伙儿涨涨士气!鼓鼓劲儿!”   刘枫目露激赏之色,小子行啊!有眼光!有想法!有见地!虽然建议比较粗浅,可却带了个好头!   于是他再次站起身来,带头鼓掌赞道:“这个建议非常好!我采纳了!不止是这首歌,我还有很多战歌,全都要教会战士们!”转头又道:“方书,记下了,王五仓建言有功,赏钱五十贯!”   众人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一条建议就换了五颗人头的赏钱,早知道我也说了!   孰料还没完,刘枫又大步走过去,从腰上解下自己的横刀,单手一递,“你很不错!不仅战斗勇敢,还肯动脑子!我看好你!”   王五仓大喜,激动地满脸通红,急忙跪下双手接过了,“谢主公赏赐!小人誓死追随主公,刀山火海再所不辞!”   众人嗡地一声议论开来,这回是真的嫉妒了,那可是主公的佩刀!这是何等的殊荣啊!竟然几句话都换回来了!这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中了头等大奖啊!   刘枫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众人,大声说道:“一条好的建议可以让军队倍加强大,一条好的计策可以左右整个战局,刘某人要的,就是既勇敢又肯动脑子的人!今日我放下话来,不管你是大将也好,小兵也罢,谁有好的建议,都别藏着掖着,全都给我抖落出来!只要是真正管用的,刘某决不会亏待了他!”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这根胡萝卜挂在前头,三百多人仿佛化身三百多个一休哥,纷纷开动脑筋,直把太阳穴钻得冒血,也愣是不肯休息一下。   如此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一场会开了整整一个上午。   最后不但总结出七八条军事建议,连卧龙岗施政纲要也见了雏形,最后足有六名什长荣获建言奖励。   眼看着便是大圆满结局。然而,散会之前,刘枫又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是严肃军法。   虽然只有两人受了杖刑,可这两人都不是普通小兵,分别是昨晚的首功得主,连杀五将,斩帅夺旗的罗三叔,以及最有潜质的年轻将领,堪称卧龙岗万人迷的杨胜飞。那都是绝对的重量级人物!   然而,军法面前,骁骑营“金刀银枪”却和普通一兵没有任何分别!   刘枫当场下令,由吴越戈和霍彪这两个黑脸凶神亲自掌刑,两名犯将被按倒在地,当着各级军官的面,结结实实各打了三十军棍,两个大好臀部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不仅如此,杨胜飞还被正式免去职务,从队正一掳到底,降为帅府亲兵,反倒成了乔方武的手下。   面对这样一个不讲情面的主公,空地上一片死寂,军棍落下发出的一声声闷响,清晰地传进这些基层军官的耳膜,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过来,气息奄奄被担架抬着回去的惨状映入众人的眼帘。   重赏加重罚,从这一刻开始,“军令如山,赏罚分明”这八个字,已在他们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第六十三章 【帅府探病】   “怎么会这样!?”杜寒玉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转,两条柳眉紧簇在一起,一双明眸噙满了泪水。   今儿早的经验教训总结会,黑狼和几个小头目都被叫去了,回来后语重心长地告诫大伙儿,今后可小心了,刘大帅这儿不比别处,军法森严呐,万万触犯不得!继而兴致勃勃地讲了刘枫杖责二将的故事。   只听得众山贼大惊小怪,唏嘘不已,更听得杜寒玉心如刀绞,肝肠寸断,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着急想去探视一番,可稍一打听,杨胜飞孤家寡人一个,无家可回,如今已被抬进帅府去了。那儿是随便就能去的么?当下没了主意,急得头头转。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她银牙一咬,翠袖一甩,“死就死!”夺门而出,直奔帅府而去。   行至门前,被把门的兵士拦住,问起来意,支吾了半天,忽然心念一动,急中生智道:“这位兵大哥,奴家是清风寨的杜寒玉,对!昨日里来过的便是!今日却不是求见大帅,而是奴家身子不适,想请林姑娘……哦不……是馨夫人号一号脉!”   杜寒玉言罢手捂酥胸,秀眉微蹙,轻轻咳了几下,摆出一副病西施的模样,恰好她是一路奔跑而来,如今面红气喘,倒也显出几分病态。   兵士心思挺细腻,心道啥毛病别的郎中看不得,非得劳动我家新夫人?忽地恍然大悟:定是妇人之病!仔细看了看,确实挺像回事儿。疑心渐去,又想起这位大小姐昨日也曾造访,走时还是主公亲自礼送出府,却非来历不明之人,想来是无甚大碍的。   于是他客气地回道:“按往日惯例,这时辰,夫人正替主公针灸,我带姑娘去客厅相侯便是。”   成了!进去了!杜寒玉暗呼一声:天助我也!心里激动,却强自压住了,装作没事儿人似的跟了进去,在客厅老老实实坐着。   待兵士退走,侍女奉上茶水,杜寒玉东瞅西看,四下无人,拔腿溜出客厅,逮着个路过的侍女便问起杨胜飞的住处。   那侍女倒也是认识的,正是昨晚亮过相的姜霓裳。姑娘心道既入此门,自然不是坏人,于是不疑有他,随手一指:“东厢第一间便是”。   杜寒玉心急火燎,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几步赶至屋前。只见房门虚掩,里面隐隐传来清淡的药草味。   她轻轻推宽门缝,悄悄探头张望。窗户紧闭,略显昏暗,依稀瞧见一人趴在榻上,背上盖了条被子。   她忽然眼睛一亮,对窗的案几上,并排架着一长一短两支长枪,都擦得锃亮发光。长的是银白色铁枪,短的却是一支白蜡杆儿的软枪。   ——那是我的枪!他……他一直留着!   杜寒玉芳心一暖,心中迟疑尽去。推门而入,轻轻走近。没见着时急得跟着了火似的,可如今见着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七上八下的,一时踌躇了起来。   那人听见响动,微侧过脸,杜寒玉看清了面目,果然是杨胜飞,心中登时有些慌乱,低着头,红着脸,扭捏地道:“我……我是来看你的……你……你伤的重不重?痛么?”   杨胜飞压下睡意,定睛一看,勃然色变。他顾不得伤势,猛支起身,喝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嘴里厉声喝问,手却从枕下摸出一柄横刀,直接抽刀出鞘,刀锋直指杜寒玉。   杜寒玉吓了一跳,本能的退了两步,战抖抖地道:“你这是作甚么?我只是来看看你,我没有恶意的……”   她忘了一件事:杨胜飞压根儿不知她是清风寨的杜大小姐,在他眼里,杜寒玉就是一个来自不明势力的密谍细作,不知怎的竟然混进了帅府,那还了得?这才拔刀相向。   此刻听了她的说辞,杨胜飞心里也在天人交战。   事实上,他从未忘记这个和妹妹有七分相似的少女,自己宁可挨军棍,丢军职,也不愿意去伤害她,可如今她却出现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帅府!主公就在这里!又岂能让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自由来去?   他深知此女功夫不弱,自己有伤在身,此刻虽斗不过她,可他只要扯开嗓子一喊,那她必然在劫难逃……然而,他上一回下不了手,这一回难道就狠得下心么?   也许她真的没有恶意?若是刺探军情或是意图不轨,那她没有任何理由坦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她真的只是来看看自己?怎么可能?她又不是青儿,关心我作甚么?   可是……她既然不是青儿,我又为何要护着她呢?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这一嗓子如何喊得出口?   刀尖轻颤,微微摇摆,最终垂了下来,“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快走!”   杜寒玉原本便是个极聪慧的姑娘,稍一思索,便已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得大为感动,正要开口解释,忽闻屋外骤起喧哗,那咋咋呼呼的声音,竟然是刘枫的!   “胜飞!睡了么?”刘枫身着一领深黑色窄袖短摆武士服,手里提着三色药包,牵着林子馨的小手,笑呵呵地抬脚进屋,笑道:“哈哈~小屁屁打疼了吧~我带子馨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可别不好意思脱裤子啊!”   这厮语气亲切自然,仿佛板起面孔,下令杖责的不是他似的。   “咦!?”一进屋,却瞧见杜寒玉俏立床头,不由愣住了。未及发问,杨胜飞却一脸焦急地吼将起来。   “她是我表妹!来看我的,我这就让她走!”他抽着脸,冲杜寒玉猛使眼色,见她犹自不动,低声急道:“还不快走?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杜寒玉不动也不说,只是动情地看着他,心里甜地跟喝了蜜似的,眉宇间尽是温柔:他是真的在乎我!刚挨了杖责,为了保护我,他不惜再触军法……这样的人儿,真不枉我时时挂念他……   至于眼前的刘枫,杜寒玉直接无视了,爱咋地咋地,此刻的她,眼里只有杨胜飞一个人。   刘枫脸色不太好看,阴沉沉地道:“她是你表妹?你习惯攥着刀子和表妹说话么?”   杨胜飞顿时语塞,忙弃刀于地,结结巴巴开始解释。可怜他打小不会说谎,一时半会儿如何圆得周全?想到杜寒玉一旦暴露细作的身份,转眼便是杀身之祸,不由面如土色,五内俱焚,额头手心尽是冷汗。   此时,杜寒玉静立一旁,逐句逐句听着,嘴里不说出来,心里却暗笑他口拙,有意看他笑话,也不解释,掩着口儿吃吃地笑。   刘枫何等机敏,虽不知就里,可光看他们的表情,却也足以琢磨出些许味儿来了。   他沉默片刻,似有大事委决不下。过了一阵,脸色渐渐缓和,晃晃悠悠过去,隐隐将林子馨挡在身后,一双眸子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大惊小怪道:“哦~我知道了!——你们有奸情!”   杨胜飞双眼放光,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疾声叫道:“对!我们就是有奸情!”   杜寒玉自食恶果,气得险些晕倒,俏脸腾地涨红。她柳眉倒竖,跺脚娇叱:“胡说八道!我们哪有……”   杨胜飞一听要露馅穿帮,骇得魂飞魄散,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杜寒玉措手不及,哎呀一声便被扑倒在地,刚要叫唤,却飞来一只大手,嘴巴登时捂得严严实实。   杨胜飞怕她胡言乱语惹祸上身,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杜寒玉虽有武艺,可毕竟是个女子,乍被擒住又如何挣扎得过?一时间,脚蹬手推,愣是动弹不得,嘴里唔唔直叫。   “主公莫要惊疑!末将与表妹确有私情……”杨胜飞神情尴尬,红着脸道“我们是……是……是无媒苟合!对!就是无媒苟合!因此只得偷偷幽会,刚才拌了嘴儿,我怄气不过,便拔刀吓唬她,不想却被主公撞破,实在是……见笑了……见笑了!”言罢还呵呵干笑了两声。   刘枫和林子馨听了一齐脸红——他们昨晚也刚刚无媒苟合过!   刘枫点点头,露出一副了然神情,深深看了杜寒玉一眼,淡淡地说道:“无妨!胜飞你可真是个香馍馍,帅府美女如云,你一弯小手指就能勾来一大片,却一直洁身自好,原来竟是名草有主了。不打扰二位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们先走了!”说完,他一把扯起傻不愣瞪的林子馨,径直出屋,顺手带上了房门。   倾听良久,无声无息。料想刘枫去的远了,杨胜飞松了口气,低头看时,泪汪汪的大眼睛也正望他,目光柔和似水,可眼神迷蒙如雾,即像责怪又似感激,看得他莫名其妙。   杜寒玉见他犹不起身,又急又羞,唔唔直叫唤。杨胜飞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弹起,却忘了自己的伤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直痛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发出嗯的一声闷哼。   杜寒玉哎呀一声,未及起身便扑将过去,心疼地将他扶起,轻手轻脚服侍他趴好,拉过被子给他盖上,俯身拾刀归鞘,塞回枕下。   整个过程不发一言,脸上红潮却也半分不退。收拾停当,她立在原地忐忑无措,手脚都不知放哪里好。   杨胜飞也是尴尬欲死。虽为救人,但轻薄了人家姑娘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确实是软绵绵的,好舒服……混账!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位姑娘家受了如此委屈,非但没有责怪之意,还帮着自己做这做那,心里不禁又惭愧又感动。   沉默良久,杜寒玉低下头,小手捏弄衣角,腼腆地道:“我……我要走了……你……你保重……”   “等等!”杨胜飞见她转身,急忙叫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你……你……路上小心!”   杜寒玉眼角挂泪,云鬓微乱,缕缕青丝散落飘逸,正拢着秀发,见他半天憋出这么句不打紧的话来,忍不住噗嗤一笑。带雨梨花朵朵开,百媚千娇盈盈现。杨胜飞看得脸热心跳,目瞪口呆。   瞧见意中人窘态可掬,杜寒玉心里美滋滋的,走到门边回眸一笑,调皮道:“咱俩还会见面的,我保证!”说完便闪了出去。   女孩儿的离开,让杨胜飞产生了眼前一暗的错觉。蓦然间,万般心思纠结起来: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她长得酷似青儿,我怎么可以……喜欢了她? 第六十四章 【苦命鸳鸯】   杜寒玉一迈出门,眼前却是一排全副武装的牙兵,领头的正是乔方武。他抱拳一礼,不冷不热地道:“主公请小姐书房叙话!”   杜寒玉心里早有准备,当下也不开口,轻轻点了点头,回眸望了一眼他的屋子,顺从地跟着走了。   乔方武大大松了口气,他心里也是没底,刘枫给的命令是——如若不从当场拿下,若有反抗就地格杀!甚至还命令吴越戈领了三百人,悄悄包围了她的小院,真是天晓得,昨日不还是好好的么,这才一小会儿,怎么就喊打喊杀了呢?   一路上近十名牙兵紧随左右,隐隐呈包围之势,杜寒玉面色平静,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   路过院子时,却瞥见庭院一角围了一撮人,正噼里啪啦地打板子,隐约认出正是放她进来的那名兵士,墙边还有个姑娘正抹着泪儿罚跪,却是给她指路的姜霓裳,杜寒玉看了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愧疚。   入了阁楼,杜寒玉被径直带到书房,刘枫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听她见礼,头也不抬地道:“坐!”   杜寒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直到侍女上了茶水,刘枫才搁下笔,搓着手走到主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吧,我在等你解释。”   刘枫面上温和,其实心里已极为警惕。杜寒玉身份敏感,说地重一点,那也是五岭群山中的一方之主,而杨胜飞刚挨过责罚,他们两个逃主犯将独处一室,想要干什么?   也难怪刘枫起了疑心,关键是杨胜飞的反应太让人失望,居然敢说谎!   刘枫之所以削去他军职,除了严肃军纪,其实还有别的打算,他是想在杜寒玉建营后将他安插进去,如今他们竟然私室相会,暗通款曲,这还了得?   之所以不当面揭穿,就是怕他们万一真有阴谋,自己逼之太甚难免狗急跳墙,此二人武艺都很了得,他可以不怕,可当时林子馨也在场,他手无寸铁又是双拳对四手,没把握护得住她,投鼠忌器故而隐忍。   如今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还是决定先听一听对方的说辞。   杜寒玉一路走来也已想得明白,感情刘枫是误会了自己,勾引大帅无果,便试图勾引他麾下的将领,心里又羞又气,可转念一想,自己可是有“前科”的,也难怪他会有一些不好的联想。   于是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道:“主公想必误会寒玉了!其实……寒玉与胜飞早就相识,方才听闻主公责打了他,这才赶来探视,并无他意!”   刘枫心下稍安,只要你们不是阴谋叛乱就好,于是面露惊讶地道:“你们早就相识?难道是真的!”   杜寒玉神色自然,恭声道:“千真万确!”   刘枫一听乐了,哗的一下站了起来,抚掌大笑道:“哈哈~原来胜飞没有说谎!你们竟然也是无媒苟合!?”   杜寒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俏脸憋得通红,羞恼万分地一跺脚,口不择言道“胡说!还没有苟合呢!”   话一出口便已惊觉不妥,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兜转。心里更是嘀咕:他为什么说“也是”?   刘枫得知是误会,渐渐放下心来,不禁莞尔道:“还没有苟合,那就是有私情咯?”   杜寒玉神色羞怩,扭扭捏捏,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顿时犹豫不决起来。   刘枫笑得正欢,忽然脑门上一个霹雳响过,笑容顿时僵硬,脸色瞬间阴沉,目光冷冰冰地瞪视着她,一字字咬道:“你的情郎是我的部将……?我问你,你们何时定情?”   为了圆谎,杜寒玉随口吹道:“很早以前就……”   “啪!”刘枫拍案而起,戟指喝道:“可你先前却要献身于我!你!你是何居心?!”   这回是真的怒了!好你个貂蝉!玩连环计?当老子是董卓么?!   杜寒玉见刘枫怒气勃发,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这才惊觉不妙,这个误会可不得了,是要出人命的呀!当下再不敢隐瞒,噗通跪下,“不不!主公误会了!”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听完了故事,刘枫大概知道了经过,只能说是机缘巧合,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于是怒气渐去,方欲开言,却见乔方武在门口探头探脑,一丝火气又被吊起,喝问道:“鬼鬼祟祟地干嘛?!”   乔方武脸色古怪,挠头道:“启禀主公,杨胜飞他……他不知何故,长跪于楼前,问之不答,拖之不起,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主公您看……”   杜寒玉啊的一声站了起来,焦急哀求的眼神投向刘枫。   刘枫视而不见,语气平静地道:“知道了,让他继续跪着吧。”   乔方武点着头,“是!我这就去……啊!?让他继续跪着?”   刘枫不耐烦地怒道:“啰嗦甚么,叫你去就去!”   乔方武吓了一跳,抱头鼠窜而去。   “主公!你怎可如此?……寒玉不是已经都说明白了么?你……怎的还让他跪着?……他身上有伤!这一跪还不把人给跪坏咯?……寒玉知错了!主公你心里有气,就罚我吧!求求你!先让他起来!”   杜寒玉一开始说得气势汹汹,可看了刘枫冰冷的眼神,心下已是怯了,却又不甘心,继而转为解释,可刘枫依然不为所动,想到心上人的处境,最后只得跪地哀求起来,眼圈一红,泪珠儿劈哩叭啦的往下掉。   这番做作,刘枫是有意而为,现在事情清楚了,该怎么处理,他心中也已有了计较。   他脸色阴沉,缓缓开口道:“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因为他违抗军令,私自放了你的事,我杖责了他,没了他此战的功勋,还革除了他的军职。”   杜寒玉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啜泣道:“寒玉知道……”   刘枫摇了摇头,“那你可知道,今天,他又犯了多大的罪过?”   杜寒玉呆了一呆,“今天?”之前她被感情蒙了心,如今略一思索,恍然大悟,不禁面如土色。   ——先前放了自己,还可以解释为一时冲动犯了军令,可今天却当着刘枫的面扯谎,这是什么行为?标标准准的包庇外敌,欺瞒主上,那可都是要命的大罪啊!   刘枫背过身去,似心有不忍又似痛下决心一般,幽幽地说道:“打也打过了,军职也降无可降,你说……我还能如何处置他?”   杜寒玉惊得魂飞魄散,俏脸煞白,她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自己来看他竟会害了他性命么?可事实摆在眼前,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敢再解释,只是一个劲的磕头,“求主公饶他!寒玉今后一定忠心耿耿!上刀山下油锅,水里水去,火里火去……”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从前听惯了的山贼黑话一套套地往外蹦。   刘枫看着脚下,娇滴滴的大姑娘家,哭的梨花带雨,嘴里却说着“你说砍谁我就砍谁”之类的荤话,心下也不免好笑,嘴角微微翘起,连忙强自忍住,面孔又板了起来。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刘枫开口说道:“行了!起来罢!”   “不!主公不饶他,寒玉宁可陪他一起死!”杜寒玉已顾不得矜持,心里就一个念头,保下情郎的性命。   “叫你起来就起来!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   听了前半句杜寒玉丝毫不为所动,可后半句一出,她噌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整个人站得跟标枪似的。   看着她一脸激动、狂喜、感激、庆幸的复杂表情,刘枫暗暗叹息,幸好自己头脑清醒,要是当时贪图她的美貌,精虫上脑收她入房,今后头上冒绿光都还算轻的,搞不好真得跟董卓落个相同的下场。   当下命人带杨胜飞,须臾人到。只见他光着脚,身上只穿贴身小衣,头发散乱,双眼无神,裤子正面满是泥污,背面却是鲜血淋漓,在兵士搀扶下进来了,手一放啪嗒摔在地上。天晓得他是怎么一个人挪过整个庭院的。   一看他如此凄惨模样,刘枫心下大为不忍,险些冲去扶他,但终于强自忍住,杜寒玉更是泪如泉涌,悲呼一声就扑去抱住他。   杨胜飞一看小姑娘安然无恙,先是一喜,可紧接着却咬牙将她推开,勉强挺起身子,吃力地恢复跪姿,叩头道:“罪将该死,情愿自刎以谢主公,但求主公饶她性命!她只是一个小小细作而已,罪将愿以命抵命!请主公看在十三载苦等的份上,高抬贵手,饶她性命,罪将感激涕零,虽死无怨!”边说边磕头,咚咚作响。   其实,乔方武一开口,屋里的杨胜飞就听见了,方知自己说谎的本领有多糟糕,待他挣扎爬出屋外,杜寒玉早已被带走了,顿时心哀若死,万念俱灭。   欺瞒主上罪不容诛,他已情知必死,莫说武破虏,这回换了谁求情都不管用了,只想最后去求一求,或可网开一面留下小姑娘的性命。凭此执念,他一路爬过庭院,任谁来搀扶都被他推开,因此满身泥污,手脚上尽是刮破的伤痕。   “不!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杜寒玉再次扑过去,这回轮到她去捂杨胜飞的嘴了,一个用力推搡,一个死命不放,两人滚在地上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刘枫看得直摇头,脸揪得跟包子似地。   好一对苦命鸳鸯!搞得自己像个棒打鸳鸯的大反派,这叫咋回事儿?到底唱得哪一出?这镜头忒眼熟,好像哪里看见过……刘枫暗自苦思,恍然有悟——琼瑶!就是琼瑶!他妈的,好好地穿越剧,怎么就成琼瑶了呢?罢了罢了,戏演到这个份上,该收场啦!   刘枫思虑半晌,沉声说道:“今日之事,只有我们三人清楚。旁人,哪怕是子馨,都不晓得内里缘由。所以第一点,今日杨胜飞欺主之事不得外传,否则军法无情,我也通融不得!”   杨胜飞还没反应,杜寒玉已经开始磕头了,“我俩定当守口如瓶,决不泄漏一字半句!谢主公不杀之恩!”   刘枫接着唤道:“杨胜飞!”   杨胜飞心里犯嘀咕,我叫他主公,你这丫头凑什么热闹?主公是随便叫的么?忽闻刘枫喊,急忙应道:“罪将在!”   刘枫冷声说道:“不外传不代表没有发生过,你为一女子不惜欺瞒主上,令我很失望,你这样的亲兵,我不敢要,今后你跟着她走吧!”   杨胜飞闻言面惨如纸,冷汗淋漓直下。他并不怕死,可是被清退出逐寇军的耻辱却比死还可怕,来日魂归地府、命下九泉,有何面目与父亲和妹妹相见?   他泪如泉涌,不住磕头,哽咽道:“主公!让她一个人走吧,胜飞生是卧龙岗的人,死是卧龙岗的鬼,宁死不离卧龙岗!我不配做亲兵,我就做马夫、做铁匠,不!我去劳改营!对对!我去挖矿!求主公成全!”   他不敢提逐寇军的名字,若是让杜寒玉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就真的死定了。   这是刘枫最后的考验,杨胜飞的答案让他露出满意的微笑,于是说道:“我可舍不得你离开卧龙岗!”在杨胜飞惊愕的目光中,他转头对杜寒玉说:“今后他划归你标下!一会儿你找副担架,把他抬回去吧。”   杜寒玉大喜过望,连连叩头道:“谢主公大恩大德!”   此刻两人都没心情给杨胜飞解释,于是这一变故让他看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情况?   刘枫缓缓起身,踱步两人面前:“我只有一句话,你们给我牢牢记住!纵有天大的事儿,我都有得商量,但是绝不要骗我!”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俯首称是。   他边说边往外走,行至门前又丢下一句话来:“待破了清风寨,咱们一块儿办婚事!”说完便扬长而去。   杜寒玉红着脸喜泣拜谢,忽然想到了什么,毫无形象地一拍大腿,“我知道啦!原来他才是无媒苟合!” 第六十五章 【登门提亲】   卧龙岗第一层平台矗立了一座里三舍外三间的大院,大门坐西朝东,门外侧立了栓马柱和上马石。   进门是一条石铺的东西走向甬道,两侧房舍全是条石垒成的坚固石屋,甬道的尽头是一栋三门大开间。整体建筑斜倚高坡,负阴抱阳,堡墙高耸,院落参差,古朴粗犷。   这里原先是卧龙岗的武库重地,整个大院有主楼三座,门楼、更楼、眺阁四座。各院房顶有走道相通,便于夜间巡更护院。按照原先的设计,左厢放甲盾,右厢存兵刃,中间的大开间则是守卫兵士的营舍。   可是随着前日扩军令的下达,里面存放的甲胄兵器都已搬空,负责守卫的三十名兵士也已撤收归建,成了一处空院。   不管兵刃还是甲胄,考虑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造多少就用多少,不再需要专门的存放地点,刘大帅便大笔一挥,将这里划拨给了医正林宏阳,成立了卧龙医馆。   门匾还没有来得及做,如今这大门上只挂了一面旗,旗面上是个谁也未曾见过的标志——白色的底,中央大红色的一个“十”字。   这是此间刘大帅亲定的。为什么是个“十”字?大帅想了想,一拍脑门儿说:“意思就是‘横竖都得救!’”。为什么以白色为底?那不是不吉利么?大帅又说:“是不吉利,因为没了‘横竖都得救’的精神,那就等着办丧事吧!”众人闻之无不叹服。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总计三十三名郎中,全都带着家眷搬进了这里,另外还有二十多个伤病员也一起住了进去。   其实,按照名册编制,这里应该有三十四名郎中才对,只是其中唯一的一位女郎中,却被卧龙岗一霸——刘大帅给强抢了去,直至此刻仍未放回家来。这都过了夜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遭遇此等惨事,可这位姑娘的老爹似乎也不怎么想念她,犹自乐呵呵的,忙着张罗布置自己的新地盘。任谁路过了都得向他一拱手,道一声恭喜,他便大大咧咧地受了,得意洋洋地回一句同喜,于是极大欢喜。   照他们看来,身为医者却分到如此体面的高楼大院,那定是托了这位以身饲虎的女郎中的福,将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少年魔头伺候舒坦了,这才爱屋及乌,对同样身为医者的他们照顾有加。至于那位女郎中,大伙儿感激不尽却也爱莫能助,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   同样的,他们也认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今后大家该干嘛干嘛,不料……   “林神医在吗?”   “谁呀?老夫正忙着呢!”   直喊了四次,院门里才晃荡出来个中年美男,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大帅!”说着便要行礼。   换了平时也就罢了,可刘枫昨晚偷吃了人家闺女儿,此刻正做贼心虚的紧,哪里敢受丈人大礼?   一个跨步便拦着了,这还不算,自个儿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去,“林神医,刘枫昨日失礼了!”   把林宏阳惊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可怜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拦得住?只得惶惶不安地受了。   刘枫一俯身,便让出了背后扭扭捏捏站着的林子馨。她红着脸拽着衣角,羞羞答答叫了声“爹爹!”   老头眼睛一眯,露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直把林子馨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自己也是学医的,如何不知道老父亲已经看出了端倪,如今自己破了身子,神情姿态已有所不同,普通人虽看不出差别,可父亲一生醉心医术,十三科中精通七科,造诣之高稳居天下名医之列,但凭望闻问切的一个“望”字,自己昨晚做过什么便已瞒不住了。   刘枫却不晓得已经漏了底,一挥手,“林神医,些许见面礼,不成敬意,请神医笑纳!”   后边上来两个健壮军汉,嘿哧嘿哧挑来两担沉甸甸的礼物。里面有两大坛子美酒,两只大雁,羊腿、肘子及各样蒸食。礼物是李德禄一早亲自操办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比金银钱财难搞多了,讲究啊!   酒是最地道的岭南米香酒,是从吴越戈的地窖里强行征用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一共也只有五坛,一口气去掉了两坛子,他肉痛之下当场落了两滴鳄鱼的眼泪。可李德禄还是不放过他,不及抹泪便被赶去重操旧业,干起了杀猪宰羊的老本行。   最关键的是大雁。按古礼,大雁乃是随阳之鸟,象征着妻嫁从夫的义务;又取其随季节而飞南北的习性,暗喻女子守节如守时,更加上大雁依列而飞,代表了男女有别,长幼有序,不相逾越的规矩。   有此三者汇于一物,确是意义深远。因此,但凡有条件的家庭,提亲必携大雁作为见面礼,代表的是体面和礼数!——堂堂刘大帅求亲,如何能少得了此物!?   可大雁却不是那么好搞的!所幸,如今正是大雁南归之季,于是李德禄当场下了死命令——立刻猎捕!   时间紧!任务急!卧龙岗第一射手章中奇当仁不让!   他领了军师令,立了军令状,连早上的会都没顾得上参加,一大早就攀到山顶上,抬头望天两个时辰,直到脖子都歪了才等到一拨大雁飞过,赶紧使出新练成的六星连珠箭,奈何脖歪眼斜,竟然落空了一箭,更有两只大雁掉落山涧,因此只得了三只回来。   可三只是单数,故而送了两只做礼物,余下一只被李德禄自己贪污了下酒,可怜章中奇眼下犹在家里热巾敷颈,却连根雁毛都没捞着。   林宏阳粗粗一扫礼物,又斜睨他脸上表情,确实礼数周到,言辞殷勤,神态谦恭,情知女儿已然得宠,老怀甚慰,心里竖了根大拇指,暗暗赞道:乖女儿!好手段!   于是,他客客气气地收了礼,迎了两人进屋。   寒暄已毕,两厢坐定。刘枫战战兢兢吐露来意,“林神医,刘某此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宏阳心中暗喜,老夫早看出来了,吃干抹净还想到打声招呼,大帅你果真有心了!面上却露着惊讶,“大帅何出此言?若有所需吩咐便是!”   前世今生,刘枫是第一次登门见丈人,难得老脸一红,恭恭敬敬地道:“久闻令嫒知书达礼,才学出众,刘某心仪已久,今日冒然登门求亲,礼数不周,还望神医应允,刘某感激不尽!”说着站起了一拜到底。   林宏阳看了看女儿,暗暗好笑,才学出众倒是真的,可整日里上山采药、挖洞捉虫,论起诗词文章,琴棋书画那是一概不会,天晓得这知书达礼四个字从何说起!也亏得这刘大帅不嫌弃,收了你已是福气,更难得肯亲自登门求亲,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当下满口子答应,眉开眼笑一脸喜气。   刘枫谢过后,又吞吞吐吐道:“只是……晚辈只能……只能……委屈令嫒……做……妾……”一边说一边偷眼瞄老丈人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他当场翻脸赶人。   按其本意,是想让林子馨做正妻的,可却受到一众部将集体反对,尤其两个老李,更是吹胡子瞪眼睛,险些闹出兵变来。照他们的话说,身为王侯之尊,妾你随便纳,年纪小如明月也无所谓,可是正妻却绝对不能如此马虎!   对于这一点,林子馨看得很开,她自知出生乡野,身份低微,确实做不得王子妃,因此早有心理准备,反倒帮着众人一起劝阻,伏地泣道:“以卑窃尊,万难自处,深恐日后难获善终,君若怜我,当知我心意。”   这番话让刘枫大吃一惊,她分明是说:今后你成就越高女人越多,与其将来地位不稳,终日提心吊胆,唯恐有朝一日失宠被废,不如安守本分,退居人后,但求太平厮守来的快乐。   刘枫暗惊:子馨小小医家女,眼光竟如此通达透彻,这已不是救治吴越戈时的小聪明,而是了然得失的大智慧,当真小看她了!不免又想:傻丫头这是信不过我呀!她终究是古人的思想,色衰失宠视之如常,这番顾虑看来免不了的。   想想也对,将来若真能成就大业,奠基定国,少不得黄袍加身,称王称帝。若是册封一位平民皇后,朝野民间接受得了么?   评心而论,刘枫是想做皇帝的,对三宫六院也是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能否做得到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作为穿越者,哪个敢跳将出来,大声说一句“老子不想!”我老大耳括子抽他!   既然如此,这个难题就回避不了。莫说古代,便是后世里君主立宪了,搞个平民王妃也是未得善果,此举之艰险可见一斑。既然子馨无意于此,这个苦,就免了吧。这才勉为其难点头同意,众将皆大欢喜,林子馨也是破涕为笑。   这个结果让刘枫很是意外。以他眼下的威望,便是让他们死都行,自己下令将罗杨二将打得死去活来,众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甚至于将来杜寒玉拜将一事,也阻力甚微一言而决了,唯独此事没有一个肯让步的,这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封建主义根深蒂固的传统力量。   他心中暗暗发狠:奶奶的熊!将来我爱不爱谁,爱谁多爱谁少,又岂是名分能定的?今日子馨退一步,来日我必报之以海阔天空!   刘枫这般想,旁人可不会这么想,所谓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天下没人愿意自家闺女做人家的小老婆,可那是一般规律,遇上刘枫这样的少数特例,结果自然是不一样的。   “不委屈不委屈!”林宏阳欢天喜地的模样,让刘枫看得目瞪口呆。   林宏阳是个书呆子,可不是傻子!他心里头跟明镜儿似地。自家闺女若是跟明月一样,不声不响收了,那也是寻常之事。事实上,他就从没奢望过名分。眼见小明月被刘枫“收了房”,转眼就成了帅府侍女之首,在他看来,闺女哪怕只作个侍候枕席的通房丫鬟,对父女俩也有莫大好处,岂不远胜嫁个寻常军汉农夫么?这才乐见其成、纵容如斯。   如今竟能有个“妾”的名分,那可是天上掉下的惊喜,真是谢天谢地了。   虽说不是正妻,可依然是非同小可。试问眼下是妾,来日你若成了事儿,那可不就是妃子了么?   别看眼下只有千把兵力,可这些个霸王麾下的骄兵悍将,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这个过程他们已不是头一回经历了。对于卧龙岗的将来,全军上下其实比刘枫更有信心。   况且如此一来,女儿就是刘枫头一个有名有份的女人,考虑到明月的年纪,女儿将来若能生个男孩,就算不是嫡子,可抢个庶长子做做却是大有希望的!将来……将来……嘿嘿……   一时间,一张张大补的方子和生儿子的偏方,在林宏阳的脑海里如雪片般漫天飞舞。   刘枫心中不解,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但不管怎么样,只要老人家没翻脸就好,当下暗暗吁了口气,提起袖子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再次拜倒,“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一礼,林宏阳乐呵呵地受了。   此次登门只是非正式洽谈,双方达成了共识后,刘枫自然会请一位冰人来正式求亲。事实上按照古礼,男女双方一定要通过媒人或使者来交接,不能彼此直接接触,之所以要作这样的规定,就是为了避免男女草率苟合,而已经苟合了的刘枫顾不了那么多了,现代思想作祟,不亲自跑一趟,他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另有一点,若按常理,纳妾之礼可有可无,侧门一开,悄然入府,这事儿便算办成了。可刘枫不同意,非要依娶妻之礼操办,这是他让步的唯一条件。   对于这个条件,二女自然大为感动。可奇怪的是,众将竟然也全部赞成,刘枫难免又犯迷糊。   其实,他误解了众将。   起先,林子馨痴缠刘枫,大家看在眼里,只作一桩风流韵事,都没往心里去。在他们看来,林子馨虽然性格爽直,热情开朗,可却贪慕虚荣。这才几天功夫,就追得主公没地儿跑,这不是攀龙附凤是甚么?嘴里不说,心中难免鄙夷。   这等浅薄不矜的女人,收房娱色那是无伤大雅,可也就是个欢侣床伴的料儿,哪里配得名分呢?   刘枫当晚将二女扛了就走,正好暗合了大家的想法,于是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可没成想,天儿一亮,主公不知发了什么疯,非但要给名分,甚至要给出正妻之位。试问,人品如此不堪的红颜祸水,又岂能让她成为王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呢?大伙这才着急了。   如今林子馨一番言行,部将们无不刮目相看。刘枫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显然决心很大,若她真是个贪图富贵荣华的势利女子,那还不赶紧的煽风点火啊,哪肯这般垂泪固辞呢?说的话还很有见地!   更重要的是,既然她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那她的所做所为可就全都变了性质,要善良有善良,要魄力有魄力,要学识有学识,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从这一刻起,大家一致认为,林子馨明己身、识大体、知进退,若单看人品,便是当真做了王子妃,那也是够资格的。若她是某个将领的女儿,大伙儿多半就此允了,可医者的身份太过低微,实在是可惜了!   心生此念,大家反觉十分歉然,如今主公要依妻礼纳妾,这个要求在他们看来,一点不过分。   大方向定了,至于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等等等等,这一整套让刘枫听了就晕的婚礼事宜,自有大堆人马自告奋勇地全揽下来。   如今条件有限,一切从简,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只要他带着两个姑娘准时出席就行了。   此间事了,刘枫告辞出门。令他惊喜的是,林子馨又让他给带回来了,用岳父的话讲,身为帅府医官,自当坚守岗位,尽忠履职,即使成亲在即也不能耽误正事。如此深明大义,一心为公,让刘枫铭感肺腑,雀跃不已。 第六十六章 【选将募兵】   连日事忙,刘枫虽是卧龙岗的主人,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地盘,于是商量着逛逛才回去。林子馨原本便是闲不住的性子,当即拍手称好,两人便晃晃悠悠逛了起来。   刘枫昨日告别“童贞”,今日了却心事,心情畅快非常,哼着小曲走在前头,神采奕奕,得意洋洋。   林子馨不敢与他并排,稍稍落后半个身子,像个乖巧的小媳妇似的,跟随男人的脚步低头闷走。   一不留神被刘枫捉住小手,硬是拽到身边,调笑道:“咱俩如今可是名正言顺了,娘子还要躲着为夫么?”   林子馨羞红着脸道:“妾身岂敢躲着夫君,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怎好坏了规矩?”   “咱家没那么多规矩!”刘枫轻捏她温软如玉的皓腕,微笑着道:“放松些,不要勉强装什么大家闺秀,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林子馨娇羞窃喜地低下头,秋水顾盼,偷瞄夫君一眼,小声地说:“夫君对我真好!”忽又踮起脚尖,壮着胆子凑到耳畔悄悄地道:“夫君为我做了那么多,妾身今后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吴哝软语,甜糯柔腻,刘枫听了心中一荡,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某些旖艳缠绵之事,他眼神温柔地道:“子馨,你既已随了我,那为夫理应给你一个名分,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子馨甜甜一笑,女儿家的娇态尽显,腻声说道:“可你对我爹爹也那么好,让他做了医正,又分了那么大的宅子给我们建医馆,妾身都记在心里呢!”   刘枫听了一愣,随即神情一肃,正色道:“子馨,这点你可搞错了,我重用岳父,大力支持筹建医馆,这些都是出于一片公心,可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才爱屋及乌!”   林子馨眨巴几下大眼睛,小嘴微撅,疑惑而又略带失望地喃喃道:“……不是为了我么?”   刘枫停下脚步,牵起女孩儿的双手,微笑着道:“不许瞎想!自从知道了你的小秘密,为夫心里再无半分勉强,是真心真意地敬你爱你,可是为夫身为卧龙岗之主,公私要分明!我任用岳父当医正,那是因为岳父有真本事!有他这位杏林国手主持医馆,必能为我卧龙岗作出更大的贡献!”   刘枫目视已经渐渐远离的卧龙医馆,感慨地说道:“世人有误!医者悬壶济世,志洁才高,德重恩弘,岐黄之术更是博大精深,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今后在我刘枫的地盘,所有的医者都将享受最好的待遇和最高的地位!”   刘枫收回目光,温柔看向一脸惊愕的娇妻,“子馨,你要记住,你虽然做了大帅的女人,可你依然还是一位郎中,更是我军中医官,这点没有变!今后也不会变!为夫知道你醉心医术,绝不会勉强你放弃本业,更不会把你关在家里,从此闭锁深闺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相反,为夫全力支持你继续钻研医术!”   林子馨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为了刘枫她已经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如今得知夫君如此宽容,心中喜不自禁。   不料,刘枫后面的话更加惊人:“我听岳父说了,你爱看书,但却不信书,你喜欢自己研究,这很好!其实从吴越戈中毒的那回,我就知道你很有天分,甚至比岳父更有天分,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弃,家里交给明月照料着就行,今后我会拨一队亲兵给你,他们都听从你的调遣,专门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可以上山采药,可以挖洞捉虫,你想干什么都行,但要将他们带在身边,最好是指挥着他们去干,否则我不放心!”   “啊!?拨亲兵给我……采药捉虫!?”林子馨嘴张得大大的,足可塞下一整只鸡蛋。   刘枫笑吟吟地伸手合拢小嘴,点着她的琼鼻笑道:“我派兵给你,并非因为你是我的女人,而是因为你是一名有潜力的医官!这是公事公办!我是以主公的身份给你林医官下命令!你要拿出对卧龙岗有帮助的研究成果!这是你的任务!明白了么?”   林子馨压制住心中的狂喜,拼命忍住笑歪的嘴角,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学着刘枫部下的样子,拱手弯腰,一拜到底,恭恭敬敬行了个家臣之礼,拉着长音道:“属下林子馨,谨遵主公钧令!”   刘枫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神情肃穆,语气威严地道:“嗯!用心去做,差事若办砸了,军法伺候!”说着,在她撅起的翘臀上轻拍一巴掌。   林子馨哎呀一声跳了起来,俏脸涨得通红,神色惊慌地东张西望,四下无人,唯有随行的两名亲兵,正傻站在那儿,明目张胆咧着嘴笑。女孩顿时恼羞成怒,左手捂臀,右手一指,彪悍泼辣地叫道:“夫君!就将他们俩拨给妾身!”   两名亲兵一哆嗦,立刻突发老年痴呆,一个傻傻看灰机,一个痴痴数蚂蚁,仿佛啥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   可怜小两口逛个街也不容易,一旦下了平台,身周众人忙忙碌碌,忽然边上多俩闲人,想不惹眼都难,才走了没几步,便被人认出来了。无论是刘枫丑陋的伤疤还是林子馨绝美的容颜,都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于是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跪拜,这样一来两人都没了兴致。   最后,林子馨提出应当去探望一下罗三叔,刘枫心道之前探望杨胜飞惹出了一档子破事儿,罗三叔有家有业,有儿有女,这回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吧,于是点头同意了。   罗三叔等一干主要将领都住在第二层平台,作为军中第一人,他拥有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行至门前一看,铁将军把门,两名亲兵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隔壁闻声走出个妖妖娆娆的小娘子,自称名叫孔婕丹,是孔云的妹妹、霍彪的夫人,言道:“罗营主让家人抬他去了招兵处。”   眼见罗三屁股开花尚且如此敬业,刘枫感动不已,当下便转道招兵处,打算搞个现场慰问。   骁骑营的招募处设在空地的东南角,那里最为宽阔,方便测试新兵的骑术。   遥遥望去,只见招募处观者如潮,应者如雨,单是骁骑营那一块少说就围了三四千人。   小两口还未靠近,便已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和喧哗的喝彩声,让人听了热血沸腾。   林子馨回头嫣然一笑,雀跃道:“夫君好高的人望,居然有这么多乡亲报名参军么?”   刘枫得意至极,单手叉腰,遥遥一指,满面嚣张地道:“此间英雄尽入吾瓮矣!”   那夸张的模样逗得娇妻格格直笑,花枝乱颤。   一行四人悄悄挤进人群,大伙儿目光集中在测试场上,倒也没人发现主公驾到。   刘枫凑眼望去,场上正在上演骑马格斗的好戏,这是选拔的一个重要环节。   事实上,各营的招兵标准和考核流程都是他一手制定的。   老百姓要投军入伍,首先要通过海选,考的是体能基础。规则有两条:   一是“负米三斛,行三十步”,三斛米,大约三百斤,凡是能扛着走三十步的人,就算达标通过了。须知唐朝时最精锐的飞骑军,招兵标准是负米五斛,因此这条标准刘枫定的并不高。   二是“胜举衣甲”,凡是能负三斛米的人,那力气都不会太小,至少不会穿了铁甲就动弹不了。因此,这一条其实考的是身材。此时的工艺水平,注定了只有将领才能有资格定做盔甲,兵士的盔甲则是统一的,分成大、中、小三种尺寸规格,按体形配发。若是太矮或者太胖,那是穿不上的,因此也无法进入军队。   这两条还是基础标准,各营还有自己独特的要求。比如,射声营要新兵考射箭,准度可以今后再练,但必须要能开二石弓,一口气连发十箭,只要能有一箭中靶就算通过。又比如奋威营,对体能的要求更高,三斛米提高到了四斛米,扛得过就通过。   然而,想报名待遇最高的骁骑营,那要求可就高了。首先就要会骑马,所以第一个考验就是骑马绕桩,绕行十根桩子,跑上五个来回,期间碰倒木桩不得超过三根,否则就出局。   通过之后进入第二个环节:骑射,要求百步之内,奔驰射箭,五矢中二即可通过。   最后的环节就是骑马格斗,二十名骁骑营骑兵排成一列,由应试者随意挑选一名作为对手,十回合不落马就算通过了。   这些标准看似简单,可选拔已经开始了三个时辰,仅通过了三十多人,而被淘汰者高达一千四百二十五人,平均下来五十人里才有一人通过,考虑到这里绝大部分都是平头老百姓,这个成绩已是大不易了。   骁骑营是绝对的主力部队,因此坚持质量第一,绝不凑数!事实上无论是刘枫还是罗三叔,都没指望能把骁骑营补充到满员。   只见场上两骑奔驰,交错之间枪影重重,刀光霍霍,刘枫定睛一看,其中的一位正是上午自己赏赐过的王五仓,而另一位却是新任的丙队队正马啸东。   刘枫吃了一惊:不得了,这还不是普通的选拔,乃是将选!   这又是一个创举,为了尽可能的挖掘人才,刘枫将选拔分为兵选、士选和将选,也就是说,一个新兵可以直接报考基层军官,甚至是队正以上的将领。   身无战功却要直接为官为将,条件理所当然是极为苛刻的,就拿眼前的将选来说,应试者不仅兵选和士选的各个环节都要拿满分,更要追加三项测试——   第一项是兵法,基础的六大阵法——鱼鳞、矢锋、方圆、鹤翼、雁行、长蛇都要熟悉,行军扎营的基础知识也要掌握,虽不求精通,但也不能一窍不通。   这轮测试的考核者是军师李德禄,他虽是假军师,可行军打仗的基本功颇为扎实,若是没有几把刷子,当初也不会被刘枫的母亲选为替身了。   第二项是智力,测试的办法也很诡异,那就是和武破虏下一盘双陆棋,这厮的棋艺高明到令人发指,半炷香的时间直接秒杀原卧龙岗国手李行云,而且这厮乃是一上了棋盘,四邻不靠、六亲不认的那种人,便是刘枫下场也没面子给,让子不留手,照样杀得他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因此,这轮测试的合格标准很简单——只要武破虏点头,就算过了。当然,若是遇上不会下棋的人,刘枫又留了十道最经典的脑筋急转弯题目,答出五道也算通过。   此外,出于某人的恶趣味,还增加了一个附加规则,谁若对自己的棋艺有信心,可以在基础测试通过后选择先考这个环节,若是赢了武破虏,那就跳过所有环节,直接为将。   看似一步登天,可截至目前还没有人得以实现。武破虏一心多用,同时与五人对弈,一百多盘棋下来,只有两人武破虏点了头,可惜的是那两人都没能撑过第三项测试。   第三项是武艺,规则为在所有队正以上军官中抓阄,抓到的人充当对手,五十回合不败就算通过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打败对方,那就直接取代他的位置。   压力啊!现在场上的马啸东就倍感压力,这王五仓一柄大刀舞得密不透风,虽然比之金刀罗三叔还有不小的差距,可问题是自己也不是银枪杨胜飞啊。   马啸东心里一边哀叹自己倒霉抽到了下下签,一边又忿忿不平地暗骂王五仓,好你个贪心不足的东西!明明已经从小兵晋升了什长,又得了主公的佩刀,居然还不满足,还想要挑战队正,看他那玩儿命的架势,铁定是打着取而代之的主意!可怜自己这个队正屁股都还没坐热,就遇到如此强敌,真是不拼命都不行啦!   于是两边你来我往,都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堪堪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刘枫看了暗暗点头,这个王五仓,既然走到了比试武力的环节,那么前几个环节都应该顺利通过了。悄悄听了旁人的议论,刘枫哑然失笑,原来武破虏一看挑战的是王五仓,居然连棋都没下就直接点头了,可见当初被骗的心理阴影还是很大的,如果让他知道其实王五仓根本就不会下棋,不知道老武会做何感想。   “好——!”场上爆发出震天响的叫好声,却是两人终于斗过了五十回合,第一位将选通过者出现了,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王五仓已经有资格拜将了。 第六十七章 【主公遇刺】   由于出现了将选通过者,整个选拔都暂停了,带伤坐镇现场的营主罗三叔亲自接见了这位幸运儿。   只见罗三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趴在一张担架上,担架被摆在一张长条木桌上,刘枫从远处看去,恰似供桌上摆着一只祭财神的烤乳猪,说不出的滑稽。   罗三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王五仓!不错!连过六关通过了将选!看来主公看人的眼光确实了得!”   王五仓单腿跪在面前,拱手道:“将军过奖了,小人惶恐!”   罗三叔哈哈大笑,“莫要假惺惺的!方才与马队正玩命之时,何曾见你有过半点儿惶恐?”   众人一阵哄笑,场面极为热烈。   笑声止后,罗三叔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地说道:“可惜了,由于你没能打败马队正,所以无法取代他,如今骁骑营各队队正没有空缺,只能去奋威营和射声营,你可愿意吗?”   王五仓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道:“小人只愿加入龙牙营,请将军推荐!”   罗三叔有点不乐意了,因为所谓的龙牙营,其实就是乔方武的牙军,与新三营不属于一个系统。   这次龙牙营也在升格扩军之列,不仅有了独立的番号,更由原先的二十人扩编至三百人,而且也有一套完整的选拔流程。   罗三叔面色不善地道:“那你应该去北边乔营主那儿报名,上我这儿干嘛来了?”   王五仓神情尴尬,脸色有点发红,嗫嚅说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去过了,但是……被淘汰了……”   众人一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罗三叔的脸色更难看了,那边的淘汰货到了这里却通过了将选,这不是扇他罗三的耳光么?   王五仓何等机灵,一看罗三叔的表情就知道坏了,赶紧解释道:“小人擅长刀马骑射,可龙牙营却还要考校拳脚功夫,这一关小人过不了,五个回合就被乔营主扔下台了,因此惨遭淘汰,可小人身受主公大恩,一心想加入龙牙营,后来小人听说,连乔营主本人也是将军推荐的,这才出此下策,请将军恕罪!”   不得不说,这王五仓确实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只这一句话,罗三叔的脸色立刻好看多了——是啊,那边的营主都是老子推荐的,跟他们有什么好一般见识的?平白掉了老子身价!又想起当初,自己也曾有过被乔方武空手撂倒的惨痛经历,不禁对王五仓大起同情之感。   他痛心疾首地点头道:“嗯!可惜了你这员马上将,只是那龙牙营身为主公的亲兵,有些特殊的场合是不能佩戴武器的,因此需要徒手肉搏的功夫,你若是不会,也确实无法胜任啊!”   王五仓焦急道:“小人眼下不会,可却愿意从头学起!只求将军向主公推荐小人,小人一定勤学苦练,绝不给将军丢脸!”   罗三叔为难地道:“这个么……罢了罢了,本将向主公推荐便是,可主公肯不肯要,本将就不好说了。”   王五仓面露喜色,正要拜谢,忽闻一声吼:“这个人我要了!”   众人回头望去,纷纷跪地行礼,“参见主公!夫人!”   林子馨还是第一次被众人口称夫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却又想起临走前父亲的叮嘱——大方得体!于是强行克制住躲进夫君怀里的冲动,勉强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尽可能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   刘枫牵着娇妻越众而出,大大咧咧地走到王五仓身前,拍着他的肩膀和蔼可亲地笑道:“我说过看好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居然通过了将选!了不起!好样的!”   王五仓目露激动之色,正要磕头拜谢,可话还没出口,异变徒生!   正在众人纷纷跪地之时,一件黑乎乎的物件呼啸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刘枫的脑门!   可怜刘枫勇则勇矣,但是对真正的武功却一窍不通,更不用说什么听风辨位之类的高级技法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暗器,反应都没有,脸上犹自带着笑容便被打个正着,只来得及发出哎呀一声惨叫,仰天栽倒,几滴滚烫的血珠,飞溅在林子馨洁白如玉的脸颊上,缓缓拖出数道细长的血线。   “夫君!”“主公!”“大帅!”   “有刺客!”   “保护大帅!”   “护驾!护驾!”   各种呼唤同时响起,数千军民齐声惊叫,全场顿时一阵大乱!   两名亲兵,地上跪着的王五仓,还有众多忠心的民众纷纷跳将起来,以黄继光堵抢眼之势挡在刘枫和林子馨身前,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又一圈。   罗三叔急得从桌上蹦了下来,吧唧一声摔在地上,口中犹自厉声呼喝:“来人!抓刺客!”   其实不用他喊,早有数十名骁骑营将士抄起各式各样的家伙,向暗器袭来的方向狂奔追去。   “夫君!醒醒!不要吓我!你可不能丢下我呀!我还没过门呢!”   眼见刘枫被击中头部,血流满面,生死不知的惨状,林子馨慌得魂灵出窍,六神无主,一边哭叫推搡,一边扯开嗓子娇呼:“郎中!快去叫郎中来!”   边上王五仓比较冷静,轻轻提醒道:“夫人!您……您就是郎中……!”   林子馨恍然惊醒,当即拍拍两下,重重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将自己打回了神,一旦清醒过来,她立刻恢复一名优秀郎中应有的素质,手上急急撕碎裙摆,扯成布条去堵刘枫头上呼呼冒血的口子,娇声大呼:“暗器!快看暗器有没有毒!”   众人纷纷低头寻找,哪里有什么暗器,半晌才有人捡起一块染血的石子,犹犹豫豫地道:“额……夫人您瞅瞅……是不是这个?”   众人大惊,谁会拿颗小石子当暗器呢?难道是传说中飞花拈叶皆可伤人的绝世高手?   林子馨抓过来一看,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子,还没核桃大,上面血迹淋漓,毫无疑问,这便是所谓的暗器了。急忙就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又凑近了闻一闻,无色无味,顿时放心了一半——至少是无毒的。   此时,绸布裙摆撕成的布条已经浸满了鲜血,正顺着她的指缝流淌而下,林子馨大急,举目四望,忽见不远处摆着一张香桌,那是募兵前祭天地用的,焦急叫道:“快!把那鼎香炉拿过来!快!快!”   立刻就有人抱了过来,林子馨不顾烫手,伸手进去抓了一大把香灰,劈头盖脸地就往刘枫脑门上拍了下去,只这一下,刘枫就成了大花脸,可额头的血竟然奇迹般的止住了。   众人呼的吁了一口气,纷纷以手加额,感慨不已:主公到底是主公,就是有远见!娶个女郎中做妾,你看,既能晚上暖被窝,关键时刻还能救命,实惠着呐!   血止住了,接着便是搭脉搏,翻眼皮,看舌苔,一阵闹腾,确认了刘枫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昏过去了,这才放下心来。   眼下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林子馨只觉浑身的力气如潮水般退去,又变回了一个无助的小娇妻,扑倒在夫君的胸膛上哭泣起来。   这时,猛听得一声喊:“刺客抓住了!”   众人抬头望去,果见追击的兵士面色古怪地奔了回来,中间隐隐簇拥着一个人。   “狗贼!老子撕了你!”罗三叔动了真怒,敢在他的地头行刺主公,而且还得了手,这让他情何以堪?虽然屁股开花,可这厮手脚并用,爬着就冲了过去,速度还挺快。   “将军!不要冲动!”奇怪的是,当先几个兵士纷纷奔来拦住了罗三叔。   “你们干什么?给我闪开!老子要……额……”罗三叔忽然愣住了,不止是他,所有看见刺客真容的人都愣住了。   随着前排兵士的散开,中间露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眼看着只有八九岁年纪,这就是刺客?   就在众人惊讶之时,原本有些慌张的小女孩看见罗三叔,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小手挥舞,奶声奶气地喊了起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我被他们捉住了!”   “秀儿!怎么会是你!”罗三叔傻眼了,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更大!   马啸东原本是孔云的部下,对刘家屯一部的人马并不怎么了解,一看这幅光景,顿时勃然大怒起来:“混账!你们干什么吃的?不抓刺客把罗将军的女儿抓来做甚么?”   兵士们纷纷露出冤枉的神情,挠着头尴尬地说道:“大人,这位……罗小姐……就是刺客……”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嗡”的一声,围观群众一片哗然,纷纷叫嚷起来——   “开什么玩笑!”   “你们几个疯啦!”   “抓不到就拉倒,捉个小女孩来凑数,算什么英雄好汉?”   ……   “都给我闭嘴!”罗三叔一声暴喝,全场立刻安静下来,转头瞪着女儿道:“秀儿,你老实说,刚才的石子……是你扔的么?”   问完这话罗三心里直哆嗦,旁人不信,那是不了解情况,自家事儿他自个儿心里清楚,别看她闺女今年只有九岁,可跟着她娘练武已经五年了,而且就练了一种功夫,若真要算起来,她或许还真有这个实力!   小女孩毫无惧色,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道:“是呀!枫哥最坏了,他打爹爹的屁股,秀儿就用石头扔他的脑袋!以后秀儿再也不跟他玩了!哼!”   众人哗啦一声倒了一片,眼珠子满地乱滚,下巴掉了一地。 第六十八章 【老李飞刀】   林子馨瞪着一双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水灵灵,粉嫩嫩的小女孩,再低头看看倒在地上挺尸的魁梧高大的夫君,这不是在做梦吧?难道夫君是个一碰就倒的假把式?不会啊,昨晚可厉害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后边快步走来一位中年美妇,虽是罗裙夹袄,乌云叠鬓,但却美目圆睁,黛眉竖直,走得快时,发鬓上串珠步摇抖得哗哗直响,端的是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美妇所过之处,骁骑营众兵士纷纷让路,恭声行礼:“罗夫人!”   背后罗冠虎急追而至,大叫:“娘,娘,您别冲动啊!”   “闪一边去!”罗夫人一甩手,人高马大的罗冠虎哎呦一声,竟被她一下甩到地上。   罗夫人阴沉着脸,路过罗三叔身边,抬起一只绣花鞋,看也不看照着脸便是一脚,“滚开!”罗三叔被踢了个驴打滚,大好臀部滚过地面,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叫什么叫!看看你干的好事,把女儿娇惯成什么样了!”罗夫人杏目圆睁,一声河东狮吼,吓得罗三叔连惨叫都吞了回去,趴在地上拼命咬自己的手背。   看见母亲走来,小女孩欢快的叫了起来:“娘亲!快来救……”话还没讲完,小脸上吃了老大一个巴掌,小小的身子整个飞了起来,翻滚着落在一丈开外,引起了一大片惊呼。   “混账东西,娘教你功夫是让你行刺主公的么?”罗夫人厉声喝问,脚下步子不停,眼看着还要再打。背后忽然又奔过来一名美妇,年纪稍轻,容貌更要美上三分,一路跑来哭得稀里哗啦,一把拉住罗夫人的云袖,哀声央求道:“姐姐息怒!秀儿还小!不懂事可以慢慢教,您……您别打她呀……”   罗夫人半转过脸,声音冷得跟腊月里的寒风似地:“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莫要忘了做妾的本分!给我站一边去!”   那美妇吓得一哆嗦,连忙松开手退后两步,垂首而立,一声都不敢吭。   这时,那小女孩竟然好像没事人似地爬了起来,捂着肿得老高的脸,委屈地哭叫了起来:“娘亲!你为什么要打秀儿?秀儿是在帮爹爹报仇呀,你不是告诉我要练好了功夫保护爹爹么?而且秀儿用的是石头,没用飞刀呀!”   罗夫人不答,抬手又是一巴掌,小女孩再次惨叫着飞出一丈远,这次落地后,小女孩躺在地上不动了。   “住手!别再打了!她还是个孩子呀!”医者父母心,心地善良的林子馨看不下去了,虽然小女孩害得她险些做了望门寡,可对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当下冲过去将已经昏迷的罗秀儿抱在怀里,急急退开两步,一脸警惕地看着罗夫人。   罗夫人看了看她,冷哼一声,“林姑娘,你可还没过门,算不得我等主母!我罗家的家事轮不到你插手!”   林子馨也是个倔强性子,见她语气生硬,冷嘲热讽,本就有气,又见她仗着身为大妇,蛮横欺压妾室,自己同样与人为妾,自然感同身受,心里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痛,对她愈发的看不惯了!   可她说得有道理,自己确实没有资格指摘夫君的部下,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义正言辞地说道:“罗秀儿乃是行刺我夫君的刺客,该怎么处置理应由我夫君定夺,这已不是你罗家的家事了!你急着动手,难道是心里有鬼,想打死了女儿灭口么?”   “甚么?你说甚么?血口喷人!”罗夫人大怒,微微跨前一步,整个人气势一盛,仿佛是刀子出鞘一般。   面对如有实质的杀气,林子馨惊骇之下本能地退了两步,浑身发抖,可她依然不肯放开怀里的罗秀儿。   眼见夫人受欺,王五仓和两名亲兵对视一眼,拔腿飞奔而来,锵啷啷抽出兵刃挡在林子馨身前。   王五仓紧握刘枫赐的横刀,摆开架势,沉声道:“罗夫人!小人自知非你对手,却也容不得你欺辱主母!你若再进一步,小人惟有以死相拼!”   “就凭你!?”罗夫人最是受不得激,冷笑声中,一双素手微微一晃,晶莹如玉的手掌,如孔雀开屏般拈出一排手指粗细的柳叶飞刀,羽穗飞飘,赤红如血,凝声道:“我数三声,若不退开,莫怪我手下无情!”   王五仓脸上冷汗淋漓,但却死撑在那里,寸步不让。他咬紧牙关,瞠目怒吼:“主辱臣死,有死无退!”   身后两名亲兵闻言一个激灵,原本有些惊恐的眼神瞬间坚定,手里的兵刃愈发攥紧。   “找死!”罗夫人轻喝一声,双手一颤,寒光一闪,掌上飞刀已然少了两把,只听“叮叮”两声脆响,却有四把飞刀分别落在王五仓的左右两边,整个过程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够了!你太放肆了!”人群中走出一个脸色铁青的老人,眯着眼睛怒视罗夫人。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罗夫人一看来人,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似地,脸色刷的一变,手上飞刀瞬间收起,恭恭敬敬地跪地拜倒,“弟子张凤清叩见师父!”   众将士也纷纷行礼:“参见军师!”   因为刘枫纳妾一事,李德禄对林子馨的印象极好,又见她不记前嫌,勇护幼女,更满意她的善良勇敢,可自己的徒儿居然咄咄逼人,犯上行凶,竟然还真的出刀了!直把老头气得半死,怒极反笑道:“好好好!你女儿大胆行刺主公,你又胆敢对主母出手,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儿!”   张凤清本性不坏,就是脾气极为暴躁,方才冲动之下不觉如何,可如今被师父一喝,顿时清醒过来,是啊!自己怒气冲冲跑出来是教训女儿的!怎的和主公夫人起了冲突?居然还出刀了!?   自知确实做的太过分了,于是磕头谢道:“弟子知错!”又转向林子馨道:“奴家无状,向夫人赔罪!”   林子馨毕竟不是刘枫,没考虑过以下犯上意味着什么,眼见对方认错了,她不怎么计较,松了口气道:“我也不怪你,只要你不打孩子便好。”   可李德禄却不敢有半点含糊,他久在军旅,深知军中等级森严,所谓尊卑不明,号令难行,尤其眼下正是起兵之初、征兵之际,又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容这等僭越犯上之事?   他抬眼看了看趴在地上汗出如浆、一脸担忧之色的罗三叔,冷冷说道:“罗三宠着你让着你,那是因为你爹生前对他有救命之恩,我收你为徒,也是看在他抗敌殉难的份上。你以为飞刀术了得他就打不过你么?无知!平日里作威作福,藐视夫君,欺压妾室,搞得家宅不宁,如今变本加厉,在夫人面前也敢撒野!”   张凤清伏在地上一动也敢动,像个孩子似的闷头挨训,哪里还有半分雌虎发威的气势。   “你不是军中部将,老夫不便以军法处置你,可你莫道为师不敢清理门户!”李德禄破口大骂了半晌,可她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弟子,最终还是心软,“念你出手未取要害,又有夫人替你说情,这次暂且饶你性命,回去面壁!没有老夫吩咐,终身不得迈出家门!——滚!”   张凤清丝毫不敢违逆,老老实实磕头道:“敬遵师父教诲!”言罢起身便走,几个呼吸便不见了踪影。   这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忽然响起:“哇!老爹!看不出来原来你那么威风啊!竟是老李飞刀呀!”   众人闻声望去,却是刘枫不知何时醒了,正顶着一脑门子血和一脸的香灰,毫无形象地坐地大放厥词。   “夫君!”“主公!”“大帅!”“九郎!”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呼喊声同时响起。   ※※※   帅府前厅。   “主辱臣死,有死无退!”刘枫笑吟吟地重复着这句话,“非常好!好得很!你让我很满意!”   “主公过奖了!主公金口收下了小人,那小人便是龙牙营的亲兵了,保护夫人小人责无旁贷!”王五仓垂手而立,语气恭敬之极,可却忍不住向林子馨投去感激的目光——方才这位新夫人一边为夫君清理伤口上的香灰,一边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刘枫转向边上的乔方武,开玩笑地说道:“方武!你险些让我走了宝啊!”   乔方武大为尴尬,挠着后脑勺不知所措起来。   王五仓及时跳将出来打圆场,“主公言重了,小人在哪个营里还不是一样为主公效力么?况且,小人的拳脚功夫确实糟糕的很,达不到龙牙营的要求是事实,被淘汰也是应当的,乔营主只是秉公办事罢了。”   这句话四平八稳,既顾全了刘枫的面子,又替乔方武化解了难堪,同时赢得了两边的好感。   “方武,今后王五仓便是龙牙营的副营主,你亲自教他拳脚功夫!”   王五仓舍命保护林子馨,大大地投了刘枫的眼缘,加上他本身实力过硬,因此又破格提了一级。   昨日还是一介小兵,刚提拔了什长,干了不满半天,转眼便成了副营主,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可谓一步登天了。此外,随行的两名亲兵也同样得到了褒奖,在经过考核后分别晋升伍长和什长。   待王五仓欢喜拜谢,乔方武躬身应诺,刘枫接着说道:“你别看他格斗不行,他马上的功夫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你绝不是对手!今后龙牙营由你操练步战,五仓负责骑战,你们互相做师父,两样都要练好了!”   “是!主公!”两人大声应诺,告退离去。   “子馨,让你担心了,为夫是不是很没用啊,居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撂倒了……”刘枫一脸苦笑地轻轻握着林子馨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了娇妻的脸颊——那里又红又肿,可见她抽自己两巴掌着实不轻,刘枫看了心疼不已。   林子馨一边享受夫君的爱抚,一边柔声安慰道:“夫君说哪里话,他们是行走江湖的能人异士,夫君是征战四方的沙场战将,这怎么能比呢?更何况那是普通的小姑娘么?听说四岁就开始练飞刀了。”   刘枫心里苦笑,作为邻居,从前和罗秀儿还一起玩儿来着,只知道她喜欢拿小石子丢人,一丢一个准,原来竟是飞刀术,咋就没看出来呢?   可更没有看出来的却是张凤清,居然也是个高手,还是老爹的弟子,难怪从前住在我家隔壁,只是这臭脾气真是……苦了罗三呐!阿弥陀佛!   林子馨见夫君不言语,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君,如今那罗秀儿还在咱家呢,你……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嗨!处置个屁啊?这么小的小女孩,难道还能治她行刺之罪么?赶紧送回家去!”   林子馨面露喜色,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夫君最好了!绝不会为难小女孩的!”言罢俯下身子,在刘枫脸上飞快一吻以示奖励。   刘枫眼疾手快,一把搂住纤腰,顺势一带,林子馨便“哎哎”叫唤着跌坐在刘枫腿上。   “别啊!还有人呐!”   “哪里有人?”   林子馨急看四周,下人们早已掩面狂奔,作鸟兽散。   情知不妙,林子馨方欲挣扎,后招又到了,一时间上下其手,左右见拙,四处火起,满室皆春。   两口子一阵嬉闹,林子馨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声叫停,有些担心地道:“对了!秀儿的娘亲如此凶狠,若是送回去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刘枫一愣,回想了一下罗三叔的惨状,点头道:“这倒是,那就送到老爹那里去,老爹是她娘亲的师父,今后让老爹亲自教导她好了!”   正言语间,小明月拖着两行泪,满面焦急地奔了进来,“主人在哪儿?伤的重不重?”   小丫头之前去姜霓裳那儿学跳舞去了,刚得知消息,这才心急火燎地跑了回来。   闯进门一看,刘枫头裹白布端坐帅座,林子馨罗衣半解,懒猫儿似地婉伸膝上。柔荑绕颈,妙体横呈,手抚胸臀,弄舌调唇。天可怜见,一条修长丰腻的玉腿掀到裙外,一只贼兮兮的大手犹在裙内不停地捣鼓。   小丫头顿时傻了眼,脸蹭地一红,又羞又急双足乱跺,接着大呼小叫就往外跑,哭天抹泪儿的直叫苦:“救命呐!大白天在前厅也不安全,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呀!”   ……   主公遇刺事件在整个卧龙岗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事发当晚,罗三叔撅着屁股,光着膀子,藤条缚身,长跪于帅府门前负荆请罪。   刘枫闻讯带伤出府,解衣衣之,好言劝之,亲扶起身,礼送还家,并无一分怪罪。   观主公先严后宽,前后不一,众人不解,大为奇之。   军师言,罗大将军不尊上令,言语冲撞,即杖责三十,谓之肃军法!罗家幼女投石伤主,虽血溅七步,却未有责罚,概因军法无情人有情,触军法虽小必究,毋触军法则主公宽厚甚焉!   众人以手加额,恍然大悟,既知军法之严,更知主上之宽,俱言有度,交口称善。 第六十九章 【无赖英雄】   番禺城,南越国故都。大华永靖六年,楼船将军杨人普奉旨率师南下,南越国灭亡,天下归于一统,设岭南道,番禺便是治所。此城廓墙宽广,更通水路,乃是首屈一指的大港,也是岭南周家的宗家所在。   三面围着丘陵,一面临着粤江,旭日冉冉升起,江面上闪烁粼粼波光,与沿江大片金顶飞檐交相辉映。此处原是南越国皇宫,战事起时付之一炬,废址重建后便成了周家的府邸。   周府占地百顷,广袤数里,深庭大院衔山抱水,百楼林立重门叠户,处处雕梁画栋,寸寸彩饰金装。   从前是不能这么造的,那可是违制僭越的死罪。可如今朝廷没了,官府也没了,城主都姓周了,除了大狄不让有军队,整个儿番禺城都是他周家的。   周府正中央的是临水赏月楼,最顶层的是古今藏书阁。此楼虽为书楼,却也是周家家主的下榻之所。楼名为家主亲题,他曾经有感而发:书山卷海,广博浩繁,其深其渊,无穷无尽。然观书万卷而书不变,变者人之思也。故读书如赏月,以彼之恒理,变己之情思,时满时缺,或隐或现,且喜且忧,致繁致简,大千世界万般变化尽在期间,虽皓首一生,唯有赏尔,岂能尽焉。赏月楼因此得名。   淡淡晨曦下,开窗八扇,朝霞四面,香桌古砚,墨风阵阵。   古朴精致的金丝楠木椅吱吱摇动,银发老者斜靠其上,双眼微合似睡似寐,松弛干枯的手临空悬着,掌里一对儿晶莹碧绿的翡翠核桃,咕噜噜地转,格嘞嘞地响——老人原来是醒着的。   两名薄羽轻纱的二八娇娘侍立左右,小扇微摇,粉拳轻捶,小意地伺候着。   “启禀家主!”门外有人谦恭低唤,“宇霆回来了……”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忽又缓缓合拢,声音嘶哑地吐了一个字:“来!”   须臾人至,下人左右拉开房门,露出了一身玄衣正襟挺立的周宇霆。或许是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一双丹凤眼微微有些红肿,眼里爬着几道血丝,虽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可看上去却很疲惫,整个人儿显得有些单薄和憔悴。   他遥遥拱手一鞠,跨进门来,趋行三步,跪倒在地,再拱手,伏拜于老人脚前,“周宇霆拜见家主!”   老人微微一笑,揪起一大片皱纹,余光扫过,两名侍妾蹲身福礼,“老爷,妾身告退!”,老人微微点头,两人垂首躬身,倒退出门,两扇房门无声无息合在一起。   “你走至今,岭南屠城三座,灭镇十一,七条商路断其三,吴郑两家大致如此,世家……哼哼哼……世家……大厦将倾呐……”老人声音极轻,忽远忽近,飘渺不定,似感慨又似自嘲,最后才问:“此行……有收获么?”   周宇霆长跪于地,恭声应道:“启禀家主!宇霆大胆自专,已与卧龙岗定了协议!”   “卧龙岗?”老人有些不解地问道。   “是!盘蛇岗易主,如今改叫卧龙岗了!”   咋听此闻,老人忽然有了些兴致,精神头也旺了几分,“敢称卧龙?其主何许人?”   周宇霆笑而不答,老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拍了三下手掌,顿了顿,又拍了两下,隐隐可闻远去的脚步声自两侧夹壁内传来。   “供奉们都走了,说吧!”声音短促而虚弱,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细耳凝听,四下再无声息,周宇霆向前跪行两步,直至老人脚边,挺起身子小声答道:“霸王遗孤!”   “啪!”一对儿翡翠核桃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饶是老人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听了此言也不禁大吃一惊,仿佛返老还童般噌地坐起,目光如刀直刺脚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出,沙哑的声音道:“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么?”   “宇霆在拯救周家!”周宇霆不卑不亢,坦然迎上老人的目光。   对视良久,一声叹息。老人复又躺倒椅背,一双略有黯淡的眸子凝望着窗外,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忽然转口问道:“我周家何以起家?”   周宇霆不假思索的答道:“前朝太祖废太子,人皆以为势去,独先祖引为奇货,扶保登位,拜相起家!”   “讲得好啊……”老人感叹地挑了挑白眉,缓缓转过脸来瞪视着周宇霆,“你欲效法先祖之事?”   周宇霆长跪而起,一低头,一拱手,振声答道:“正是!”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凡事必先审其害,后计其利,你想过失败的后果么?”   “想过!”周宇霆坦然一笑,“事若败,周家早亡十年!”随即目光一厉,凛然道:“可早亡晚亡都是亡!不如置之死地以求生!”   老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沉声道:“十年苟延残喘,换一个存续的机会?这条卧龙……他值得么?”   “值!”周宇霆面不改色,语气平淡而坚定,“请家主放手一搏!”。   “好好好!小辈里也只有你最合老夫心意!有胆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忽然一呛,剧烈咳嗽,周宇霆大惊而起,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焦急心疼道:“家主保重!”   老人胸膛起伏,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嫣红,或许是病痛的折磨击碎了家主的伪装,又或者是希望的出现搅乱了老人的心防,他喘着粗气微笑着道:“叫……叫爷爷!”   周宇霆眼圈微红,“爷爷!……您的身子……”   老人轻轻摆手,“无妨!有那许多天材地宝续着,死不了的!”忽又挪揄笑道:“未见你成婚,如何闭得上眼?”   “爷爷!——您又取笑我!”周宇霆大窘,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宛如孩童般撒起娇来。   老人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手,“来来来!跟爷爷说说,那条卧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周宇霆不及细想,脱口蹦出第一个词:“无赖!”   “无赖!?”老人先是一惊,继而露出狂喜之色,鼓掌叫道:“好!好一个无赖!爷爷就怕你说他是个英雄!英雄刚而易折!自古成大事者必要厚颜黑心,非无赖不足持!好好好!”   看着老人兴奋地手舞足蹈,周宇霆面色古怪,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出了第二个词:“英雄!”   犹在加额称庆的老人闻言一僵,“还是英雄!?”   瞳孔一收一合,目光茫茫,嘴里碎碎念道:“无赖?……英雄?……无赖!……英雄!……既是无赖,又是英雄?!”   借着老人愣神的功夫,周宇霆将此行所见所闻,包括谈判时的种种细节,事无巨细,点滴不漏地一一道来,老人认真听着,时不时插嘴问上一句。他问得很细,他仗是怎么打的,行军走哪条路线,他谈判时说过些什么,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当周宇霆以玩笑的口吻,说出那句“天下第一世家”的时候,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老人长长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正奇相合,刚柔并济……确是人主之姿!”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可爷爷担心的是……留给咱们的时间,恐怕不够了……”   周宇霆若有所思地道:“临行前,那无赖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在未来三年内,他会设法让胡人转移目标,主攻两支起义军,义军不倒,我世家就是绝对安全的!”   老人再次坐起,目露异色,连连问道:“他真的这么说?他真的这么说?”   感觉到老人虚握的手骤然攥紧,周宇霆吃痛下微微皱起眉头,“是!我追问时,他却不肯说透。”   手松开了,老人哆嗦着从袖筒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条,其中一张似乎还沾着血迹,颤巍巍一递。   周宇霆接过了,一眼扫完——   第一张写:兴统十一年九月十七虎骑三万、绿营四万,围剿忠勇……   第二张写:兴统十一年九月二十狼骑三万、绿营五万,征讨义山……   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不定,掩口惊呼道“他真的做到了?这么快!?”   老人目光炯炯,咬着牙一字字道:“散尽家财!倾尽全力!我们只有三年的时间!”   周宇霆面色一肃,恭声应道:“爷爷放心,宇霆晓得厉害!”忽又皱眉道:“就怕叔叔们不答应……”   老人冷哼一声,家主的威严瞬间附体,“这些个鼠目寸光的东西,明日,不!今日!爷爷就颁家主令,解散议事堂,今后族中一切尽听你调遣!——老头子我还没死,看他们还敢翻了天了?”   诸事已定,周宇霆起身告退,老人忽又叫住,“宇霆!”   “爷爷还有吩咐?”   “爷爷问你,他可知道……你是女儿身么?”   周宇霆愣了愣,眼波流转,慧黠机灵,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伸手一把抹过洁白如玉的脖颈,喉结已然不见,又轻轻揭下鬓角和眉宇间的一层薄薄细皮。说也奇怪,就动了这几处细节,整个脸部的线条和轮廓全都变了,迸射出一身男儿装也掩不住的艳丽容光,弯眉凤眼,琼鼻樱唇,娇美如花,清雅如月,整个屋子都随之一亮。   她取出一方浅饰竹梅的青色手帕,将几件道具细心包了,塞入怀里轻轻拍了拍。小手掩着口儿,格格笑道:“咱们周家的宗堂供奉,个个儿都是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凤儿的易容术堪称天下一绝,她传授的奇门本领,纵使学个皮毛也不是寻常可破的。只可惜孙女儿没练过内功,学不成憋嗓变声的技法,又不愿抹那伤脸蛋儿的着色药膏,那个无赖呀,只怕是把孙女当成了兔儿爷呢!”   老人丝毫不笑,神色肃然,语气森森地问:“雨婷,为了家族,你愿意牺牲自己的全部么?”   周雨婷笑容一僵,心思电闪之间便已了然,方才一抹动人的红晕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俏脸惨白如纸,惊慌失措地叫道:“爷爷!您说过婚事由我自己做主的!您亲口答应的!”   老人充耳不闻,眼眉低垂,默不做声。   良久,“请家主放心!”周雨婷垂泪下跪,悄悄改了称呼,“若大事可成,雨婷愿为家族牺牲一切!”   她明白了,曾经给她承诺的是慈祥的爷爷,而眼前的老人,却是岭南周家第九代家主——周昊乾。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看着孙女失魂落魄的萧瑟背影,周昊乾颓然倒在了椅背上,喃喃自语:“拜相起家……何以中兴?”   窗外晨曦有些刺眼,老人默默合上眼睑,耳畔传来粤江奔流的浩浩水声,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第七十章 【缺粮是假】   淡日当空,白云朵朵,清风徐起,秋意凉凉。   胡宗纪端坐高头大马之上,虽是抬头挺胸,可眉宇间一片凝重,一缕短须捋了又捋,两撇倒眉一紧再紧。   作为清风寨大当家的得力心腹,他受命赴卧龙岗和谈。此事不难,可难的却是第二个任务——结盟!   事实上根据探子的望风,十天前的那一战,卧龙岗损失轻微,可自家五千人马却是全军覆没,照理说吃亏的是自己,再加上卧龙岗恪守中立的一贯作风,结盟应该不难,可偏偏大当家的还想要回大小姐做压寨夫人,这个就有点难度了!   胡宗纪相顾左右,除了他的十名随从外,两边各有三十名骑兵策马相随,这是卧龙岗派来迎接他的队伍,不仅人人装备精良,铁甲钢刀,更是个个高大健壮,神情彪悍,一看就是精锐之士。   他渐渐安下心来,这些人远出十里相迎,举止恭敬,礼数周到,单从这一点看,卧龙岗对这次和谈还是很有诚意的!   山路崎岖难行,即使骑着高头大马,这十里路也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行至寨前,胡宗纪抬头一看,门楼上龙飞凤舞,古拙苍劲的三个大字:卧龙岗。   目光再往上抬,寨墙上站了一整排兵士,不下二百余人,全都和身边的骑兵一样,顶盔贯甲,威风凛凛,心里不禁有些发憷,尤其是墙上洗不去的那一抹暗红,更看得他心惊胆战。心道这卧龙岗以四五百的兵力屹立群山十数载而不倒,果然有些门道,都是精锐啊!看来铁头这个呆货确实输得不冤!   随着一阵揪心的嘎吱声,寨门开启,露出了寨墙内一片忙碌的景象。   嚯~!人还真不少啊!   胡宗纪一边走一边留心看,拉木材的拉木材,搭房子的搭房子,竟是不下数千人。   虽然人人面有菜色,衣衫破烂,有气无力,却都是些货真价实的青壮。   忽然远处一阵喧闹,却是两个汉子不知何故打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好像杀父夺妻似的往死里打。   这时一名兵士奔来,三拳两脚放倒两人,强行掰开手掌,各抠出半个烧饼来,当场吞了半个,另一半藏进了怀里。   两个鼻青脸肿的汉子瞪着通红的双眼,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兵士锵然抽出半截横刀,两人这才忿忿地低下头不敢吱声了。“唰!”兵士收刀入鞘,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胡宗纪眼神一动,却又好似浑不在意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仿佛在欣赏风景一般。   走到一层平台,胡宗纪终于看到了女人。   那是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女人,看装扮瞧不出准确的年纪,虽是布裙荆钗,却也有模有样的,尤其是那身段……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女人正从半开的房门里探出身来,与门口的男人争论些什么。男人身披盔甲,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想要递给女人,女人脸红红的,只是摇头。男人一咬牙,又掏出个窝头,往布袋上一按,女人犹豫了。   片刻之后,门缝开大三分,男人一脸喜色地闪身进屋。房门一开即合,忽又再开,从里面扔出个四五岁的小屁孩,咣当再次关上了。   小男孩爬起来,大哭着可劲儿地拍门,撕心裂肺地喊娘,可里面的人仿佛没听到似的……   周围凡是看到这一幕的人,纷纷摇头叹息,然后该干嘛干嘛,既无鄙夷也无唾弃,就像啥都没发生过似的。   收回目光,几分阴恻恻的笑意在胡宗纪的嘴角悄悄浮起……   终于走到第三层平台,胡宗纪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水,作为一名落魄书生,一口气攀上三十丈的山岗,这样的运动量的确够他喝一壶的。   还没进门,他却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一幅挂在正门口的门联。   字迹苍劲,但却歪歪斜斜,纵是他落草为寇前饱读诗书二十余年,也愣是吃不准这是个什么字体。   可这对联的内容比字体更让他惊叹!   左联书——数钱数到手抽筋,换手再数。   右联书——睡觉睡到自然醒,翻身再睡。   门框上有一横批——我心足矣。   胡宗纪差点没笑出声来,这也太有才啦,可谓一语道尽了无数山贼的心声呐!   这作者定是一位妙人!   于是开口问道:“敢问此联乃是何方高人所作?”   左右得意洋洋:“正是我家大首领的墨宝!”   “哦!”胡宗纪忍着笑,鼓掌击节,赞叹不已。   跨入前厅,胡宗纪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只见娉婷无数,往来穿梭,莺莺燕燕,群雌粥粥。   那五彩缤纷的绫罗纱衣,那争奇斗艳的曼妙身影,那雏燕啼春的欢声笑语,直晃得他眼花心乱,耳晕目眩。只一个照面,人已迷失众香国里。   “胡头领!胡头领!!”   “啊!?甚么?”   “鼻血!你的鼻血!”   “哦!”   “滴进嘴里啦!”   “哎呦!”   看着左右捉狭的笑容,胡宗纪大感面上无光,狼狈无比的擦拭着鼻血,忙不迭地解释道:“临行前铁大首领赏赐参汤一碗……哦不,一锅!喝多了!实在是喝多了!!”   左右含着笑,一躬身一抬手,“胡头领请上楼,大首领在书房相侯!”   “好好!”   胡宗纪深深吸一口气,心里猛念清心寡欲咒,迈着沉重的步子踏阶上楼。   上得楼来又是一惊!   但见古玩堆枕,珠宝狼藉,铜钱铺地,金银遍洒,只耀得他睁不开眼。   “这……这是……”   “胡头领!如此布置可气派么?”   “气派!太他娘气派啦!”   “呵呵呵……胡头领请进!”   左右拉开书房大门,但闻喧闹之声传出,人还未及进门,嗖地一下飞出一张矮凳,擦着鼻尖儿就过去了,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这是……”   “胡头领莫惊!这是大首领正和新夫人练武呢!”   “哦!无妨无妨……”他嘴里应承着,可脚却不敢跨进去,站在门外便喊:“清风寨胡宗纪求见大首领!”   喧闹渐止,沉稳的声音道:“请进!”   胡宗纪掸了掸风尘,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唱了声诺,抬脚进门。   进得门里,把眼一抬,心里叫苦不迭——   这大首领高大英俊,气宇轩昂也就罢了,那个劳什子新夫人,不正是大小姐杜寒玉么?   人都已经收了房了,第二个任务……拉倒吧!   边行礼边细看,这大首领国字脸,白面皮,眉目英挺,样貌俊美,朗朗星目含情脉脉,确是一表人才!   再看杜寒玉,眉带喜,眼含春,嘴角蕴笑,俏脸飞晕。   胡宗纪暗暗摇头,这才几天功夫?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狗男女!此番只怕是真的没戏了……   方欲寒暄,屋外喧哗又起,脚踏楼梯的噔噔声急响,竟是有人狂奔上楼。   “杨头领,你不能进去!大首领正在会见……”   “狗屁大首领!滚开!”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和滚下楼的咕噜声。   咣铛一声,书房门被整个踹飞,冲进来一个块头不大但相貌极其丑恶的汉子。   一套铁甲风尘仆仆,双拳紧握凶神恶煞。   古铜色的脸膛,两道浓眉黑如墨,形如剑,一双眼珠瞪得溜圆,仿佛要喷出火来,一条足有三寸长的伤疤横在右脸上,随着面目肌肉微微皱起,既狰狞又可怖。   这位“杨首领”狞眉厉目,炸雷般怒吼:“刘枫狗贼!你竟敢趁我巡山强抢我媳妇儿!?”   胡宗纪听了一愣,强抢?可方才杜寒玉一脸幸福甜蜜的模样,哪儿有半点强抢的味道?   忍不住转眼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杜寒玉眉低垂,眼含泪,朱唇轻咬,满面哀戚,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再看那刘大首领,表情尴尬,神色紧张,眼神慌乱,手足无措……   美人计!一道惊雷自脑海中炸响,胡宗纪明白了,这个大小姐,端的好手段!不简单呐!   ※※※   黄昏时分,胡宗纪走了,带着草草写就的盟书和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铁头一起走了,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发现盟书的措辞有些问题。   书房里凌乱不堪,三排书架倒了俩,八张椅子碎了三,另有四张在楼下,书桌断腿,茶几倒翻,两盆万年青碎了一地,好似刚刚打过仗,又像遭了强贼洗劫似的。   两男一女衣衫不整,满头大汗,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相顾无言,抚掌大笑。   “主公!寒玉演得可还好么?”杜寒玉毕竟只有十四岁,正是贪玩调皮的年纪,对于这次特殊的任务积极踊跃的不行,一旦刘枫喊停,立刻跳将出来像个孩子似地讨表扬。   “好好好!眼神复杂深邃!神态变幻莫测!演技娴熟自然!看不出来,你是天生的演员!记你一功!”   杜寒玉欢叫一声,坐在地上连连拍手。   “主公,那……那我呢?”杨胜飞也是一脸期待。   “你?”刘枫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情呆滞,动作生硬,毫无演技,勉勉强强只能算本色演出!”   原本没打算搞什么角色反串,只是要委屈杜寒玉演一回亲密戏而已,小姑娘本人没啥意见,杨胜飞也是一脸酸相的点头,可几回彩排,杨胜飞的演技实在是一塌糊涂,怒不像怒,恨不像恨,吼一嗓子先扬后抑,一看就没底气。   无奈之下,自编自导自演的刘枫提出换位演出,不料这一换之下,竟有奇效,杨胜飞只要表现出尴尬心虚的模样就够了,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尴尬的表情,此刻也是心虚的紧,真真是本色出演。   忽闻一声鸣镝尖啸,那是事先约好的暗号,意思是胡宗纪已经下山了。   “来人!”刘枫双掌一拍:“传令!开饭!”   传令兵不及下楼,几步奔至凭栏,扯开嗓子便望楼下吼:“主公有令!开饭喽!”   声音远远传去,平台下欢呼之声冲霄而起。   ——为求逼真,刘枫已经强令卧龙岗所有青壮民众饿了一天一夜了……   ※※※   山路上,胡宗纪向护送的三十骑拱手道别。   望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有人借着他上茅房的功夫,从底下塞给他的。   小心的摊开扫了一眼,猛地捏紧了手掌,嘴角的笑意愈发阴冷,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寒光闪烁。   他望着卧龙岗的方向,默默重复着字条上的四个字:缺粮是假! 第七十一章 【双面骗局】   刘枫一再挽留,杜寒玉和杨胜飞盛情难,只得在帅府蹭了顿饭,两人有幸品尝了明月的手艺,赞不绝口。   酒足饭饱,小情侣踏着落落余晖心满意足地漫步而回,朱红的晚霞映照着两人,直暖到心窝里。   说来也怪,先前两人相识日浅,说过的话儿数不出一只手来,却能不计生死彼此相护。   帅府事发后,杜寒玉跟个小媳妇儿似的,衣不解带,小意伺候着,让杨胜飞十足过了一把大老爷们的瘾,心中只恨当初打得太轻,如今好得太快!短短十日,两人已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可惜杨胜飞毕竟不是刘枫,私底下搂搂抱抱自然少不了,可这大庭广众的,哪敢拉着姑娘的手满山岗的跑,此刻,两人虽是并排而行,却也离着两尺远,循规蹈矩跟道学先生似的,惹得杜寒玉一颗芳心好不埋怨。   走到半道,忽见一人狂奔而来,口中大呼小叫:“大小姐!不好啦!”   两人一惊,定睛看时,却是杜寒玉的护卫越小刀。今日两人演对手戏,既没危险更不想他碍眼,因此不曾带在身边。况且自从两天前杨胜飞将养好了,两人便形影不离,有他这个大高手充当情人保镖,越小刀已经游离在下岗边缘。   如今见他神色慌张,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满头大汗,两人不由心头一紧,彼此对视一眼,极为默契的同时加速迎上前去。   “小刀,何事慌张?”   越小刀一口气冲上山岗,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狼……狼哥……要……要杀虎头!”   “什么!?”两人相顾大惊。   这李虎头也是一员小头目,平日里最是忠心不过,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要喊打喊杀么?   当下不及细问,两人拔腿飞奔而去,只留了越小刀定在这儿,双手撑着膝盖牛喘不已。   ……   两人冲进院子,并没有想象中一人跪地,大刀下落的惊险画面,黑狼和李虎头等几个头目都好端端地坐在石屋里。   “狼叔!到底怎么回事?”杜寒玉焦急发问,连额头的汗珠都顾不得抹去。   黑狼不答,独眼瞄了瞄杨胜飞,冷淡地道:“咱们兄弟有话要向大小姐交代,杨兄弟请回避一下……”   杨胜飞一肚子的不高兴,自被刘枫打发到这儿,别的弟兄都对他这个未来的新姑爷客客气气的,唯独黑狼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针对他,看他时眸中带刺,一开口便话里夹棒,有事没事地挤兑他,这次又是如此!   可他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心虽不忿,却也做不出死赖着不走这种掉价的事儿,二话不说转身就去,杜寒玉连喊三声都没喊住。   眼见情郎不理不睬,脚下生风,转眼便走得没影儿,杜寒玉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微怒嗔道:“狼叔!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大哥是我亲口向主公要来的大将,你怎可如此对他?”   黑狼还是不答,转向边上使个眼色,两名小头目点头起身走出屋外,领着十来个弟兄,远开五丈距离排成一排,面朝外按刀而立。   一见这架势,杜寒玉心中惊疑,只听黑狼沉声道:“大小姐,你是否……还存着反意?”   “住口!”杜寒玉又惊又怒,可又不敢伸张,只得压低了声音,“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黑狼不动声色,“大小姐何必瞒我,只要是你的决定,我等死都不会皱一皱眉头,莫非大小姐信不过我们么?”   杜寒玉听了更是疑惑,“你们在说什么?我当然信得过你们,可是人生在世,受恩当报,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早已誓死相报,如何会存反意!?”   黑狼闻言脸色微变,“那你为何派虎头拆卧龙岗的台?”   “虎头?拆台?没有啊?我何时派过?”杜寒玉眨着大眼睛左右瞧瞧,一脸茫然。   见她眼神清澈,神态自然,语气平稳缓和,确实不似作伪。屋内众人尽皆色变,黑狼和李虎头霍然站起,面面相觑,冷汗淋漓。   杜寒玉一惊,瞬间反应过来,“拆卧龙岗的台!?到底怎么回事?”   “是……是我!”人高马大的李虎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地,哭丧着脸,低着头道:“今儿个早上,有人在我桌上留了张纸和一卷字条,纸上吩咐我设法将那卷字条秘密交给清风寨的使者,上边儿还压着大小姐的印记,所以我就……”   黑狼垂头丧气道:“我一早就瞧见虎头神色不对,形迹可疑,悄悄跟着他,见他私通外敌,我原本便要动手,可一看虎头出示的印记,我也理所当然地当成是大小姐你的意思,我们都以为你是被那杨……杨兄弟给盯住了,不便下令这才留书传信……我们就这么……这么……照办了……”   其实也不怪他们,由于刘枫命令保密,众人虽知杜寒玉与杨胜飞关系暧昧,可却不知内情,在他们看来,杨胜飞即使与大小姐关系再好,他的到来,也只是刘枫派来的监军而已,而大小姐一反常态,对他青眼有加,说不定便是缓兵之计。   “我该死!”李虎头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捶胸顿足地哀嚎道:“大小姐!我中计了……我……我闯了大祸呀!”   杜寒玉听得冷汗直冒,“什么印记?什么字条?”   “就是这个印记……”李虎头摸出一枚紫玉坠子,古朴优雅,晶莹剔透,底部阴文篆刻着一个“玉”字,笔势圆转,章法严谨,正是杜寒玉从小惯用的私人印章。   “这印章确实是我的,可已遗失数日了……啊!糟了!那你给出去的字条……写得什么?”   “写得是……缺粮有假!”   杜寒玉一听,脑中轰的一声,顿时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娇躯摇摇欲坠,一手撑着桌面才稳住了身子。   主公精心布置,上万军民通力配合,好不容易才设下的骗局,竟被一张小纸条给戳穿了,那纸条还是自己部下送出去的……这可如何向主公交代?   “不好!”杜寒玉一拍桌子,“此计已破!我要马上禀报主公!”   “大小姐!使不得啊!”一名小头目赶紧拦住了,“此事败露,虎头就死定啦!况且刘大帅若知此事,今后还会信任我等么?”   杜寒玉心中一凛,不由停下了脚步。此人确实言之有理,可若隐瞒此事,主公没有提防,万一坏了大事……   只听锵啷一声,却是李虎头抽出钢刀横在脖子上,“大小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提了我的头去,就说我是铁猴子的细作,断不至于连累了大伙儿!”   没人出言阻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料到他会这么做一般。   黑狼点了点头,叹息道:“好汉子!待破了清风寨,为大当家的报了仇,老哥哥便来陪你,决不食言!你……放心去吧!”   电光火石之间,杜寒玉脑海中瞬间闪过刘枫的话语:记住!天大的事我都有得商量,但是绝不要骗我!   情急之下,她猛然喊道:“不要!你若自尽我们都死定了!”   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李虎头也不敢再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杜寒玉也不知道为何会蹦出这么句话来,可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绝不能再欺骗刘枫,哪怕李虎头自尽,但这本身也是一种欺骗。   “我意已决!一切听从主公发落!狼叔,虎头,我们走!去帅府!”   ※※※   “杜小姐,主公已经歇息了,有事儿请明日再来吧!”今日值夜的正是龙牙营新晋将领王五仓。   “王副营主,十万火急,请务必通报大帅!”杜寒玉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苦苦哀求,一边连连作揖。   二楼的书房窗开着,没有点灯,竹帘掀起一角,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主公,可是杜寒玉来了?”武破虏坐在屋子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窗前的男人,语气淡淡的。   刘枫放下竹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幸好,她没让我失望,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胜飞了。”   他双掌一拍,进来一名亲兵,“通知吴越戈撤兵,再传话给楼下,就说‘此事我已尽知,念尔等坦诚,特赦李虎头泄密之罪!’让他们回去吧。”   亲兵应声而去。须臾传来杜寒玉等人遥拜叩谢之声。   武破虏忽然嘎嘎地笑了起来,如夜枭啼月般刺耳,“若是让他们知道,这张纸条其实是主公你安排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刘枫不答反笑,“破虏过谦了,这个先骗己再骗敌的双面局,你居功至伟,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顺势而为?”武破虏笑得愈发阴险,“主公这招可谓高绝!不但试出杜寒玉的忠心,更是断了她的后路,今后就算她当真下令犯上作乱,只怕她的部曲也会以为又中了奸计而置之不理,甚至举报出首呢。佩服!佩服!”   刘枫不搭理他,转过身来,轻轻靠在墙上,仿佛是松了一口气般,显得既轻松又疲惫,“杜寒玉通过了我最后的考验,也赢得了我的信任,从今往后,我会将她当作自己人……那么……你呢?”   武破虏整个人都隐在角落的阴影中,看不清脸色如何,只听得声音沉了下来:“主公,你可是……有些怕我?”   “不错!”刘枫丝毫没有掩饰,“连我娶媳妇儿都躲不过你的算计,若我一念之差,子馨岂不被你活活逼死?你说我能不怕么?”   武破虏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主公!卧龙岗有一万五千人,他们人人认识你,可包括你义父和夫人在内,他们没有任何人真正了解你,其实你……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武破虏的直言不讳让刘枫眉头一跳,眸子里不由自主地透出一丝厉色。   “你真的很讨厌!”刘枫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冷冷的:“你的眼睛,像毒蛇,让我很不舒服。”   “身为人主,疑心重并不是坏事!”武破虏好似没有发现自己的危险处境,慨然笑道:“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他们只要全心全意地效忠你,那你就是天下间最宽容的主上!”   刘枫沉默不语,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眉头的青筋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被看穿的感觉,很糟糕。   “主公可知,破虏是何时……真正决定效忠于你?”   刘枫摇了摇头,“我至今未曾确定你是否忠于我。”   在夜色的掩护下,这是一场真小人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说什么。   “昔日的乌特尔,心中充满仇恨,再也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包括忠诚!”角落里传来一阵神经质的大笑,“我只想利用你霸王遗孤的名望和势力,达到我自己的目的,仅此而已!”笑声顿止,语气忽变,他长叹一声道:“可是今日的武破虏已经变了,你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举动,让这一切都彻底改变了……”   “哦?是哪一个小举动?竟有这般奇效?”   武破虏不答,好似没有听到,自顾自地说道:“那一天起,乌特尔死了,武破虏也死了,留下的只有一把剑,一把属于主公你的利剑!”   “我心里再没有仇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帮你推翻大狄!我要帮你夺取天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愈发癫狂,仿佛压低的咆哮:“任何有利霸业的事,我都会去做,哪怕违背你的意愿!任何挡在你面前的人,我都要杀,哪怕是你的亲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哪怕千万人头落地,那怕毁灭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刘枫再次沉默,眉眼低垂,仿佛入定。武破虏的话很疯狂,很荒诞,可是他相信了。   这个武破虏,每当自己想要信任他时,他总是露出些许瑕疵,让人望而却步,他有一种感觉,武破虏是故意的,他行事从不考虑主公的意愿和他人的看法,更不会计较个人的得失,仿佛一种无形的准则在约束着他,指引着他,逼迫着他。临阵屠杀贼兵如是,暗中鼓动林子馨如是,献计欺骗自己人亦如是,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立场,根本不怕犯忌,只做他觉得对的事。   刘枫笑了,无声无息,却很欢畅。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生只为既定目标而动,前程利禄弃若敝屣,生死荣辱视若无物。疯子!真真是疯子!但却是个很聪明、对他很有用的疯子!   刘枫站起身,缓步走向门口,“破虏之心我已尽知,今日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去罢。”   武破虏忽然一脸奇怪地道:“莫非破虏所为不合主公心愿?”   “深合我意!”声音朗朗,刘枫走过去,轻轻拍他肩膀,放声笑道:“知我者破虏也!”   两人随之哈哈大笑。   ……   武破虏走了,刘枫回坐案前,重掌灯烛,袖中取出一卷纸筒,这是风雨阁的飞鸽传书。   风雨阁,逐寇军遗留的情报组织,分为‘随风’和‘细雨’两部分,取“随风潜入夜,细雨润无声”之意,随风堂负责刺探、护卫、暗杀事宜,细雨堂则负责收集情报。   一听这两句改编自唐朝杜甫的诗句,刘枫就明白了,这必是出自他母亲赵凤华的手笔。   风雨阁由李行云负责,成员由龙虎山分散于天下的数千弟子和十数万教众组成,他们大多都是些寻常百姓,造反不成,但打探消息却是所长。   其实,这才是李行云交给刘枫最强大的力量,也是他父母留下最宝贵的遗产。   山阳镇的三十名江湖好汉,原本便是听了李行云的劝告而投奔过来的,因此都划入了风雨阁,白岳和贺雄被任命为李行云的副手,如今干的有声有色。   手里的纸卷是今早白岳交给他的第一份任务回报,算上这次,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   纸卷摊开,密密麻麻地小字:“乌特尔,三十许,其母王氏,幽州永定县西峡村人。永靖元年同村妇女十三人被掳胡营,次年得乌特尔。永靖十二年战乱得逃,存五女携子归乡,因失节得子而不为村人所容,皆沉之,乌特尔只身遁走。三日后以藏宝为饵,引狄兵来袭,尽屠其村,手刃母家七人,时年十一岁……”   一丝微笑浮上刘枫的嘴角:“微不足道的小事?原来是《不弃令》么?……这个武破虏……”   《不弃令》,宁都之战后,刘枫因感于钱明泰与芸娘之事而亲自制定颁布,为卧龙岗第一条法令。   此令仅一句话——因失节于胡而弃妻者,杀无赦! 第七十二章 【真假颠倒】   三日后,清风寨,寨主府邸。   “你上当了!他们不缺粮!”声音清亮,说不出的好听,但却冷到骨子里,“过犹不及,欲盖弥彰,可笑!”   胡宗纪跪在地上,一滴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大当家的!您英明!”急忙掏出纸条递上去。照他的本意,是想让铁猴子先中计,然后再出示纸条,以增加情报的价值,同时也为自己表表功,因此倍加详述此行的所见所闻,不料却被当场看出破绽。   片刻,纸条又丢回到他面前,“是什么人给的?”   胡宗纪战战兢兢地答道:“小人认得此人,是黑狼手下一名小头目,名叫李虎头。”   “李虎头?”胡宗纪微微抬头偷看,一名英俊到妖异的青年端坐在交椅上,翘着二郎腿,单拳撑着下巴,双目微闭,似是睡着了一般,偶尔漏出几许精光,一闪而没,阴嗖嗖的让人看着碜得慌,四根比女人还要白嫩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依次击打着扶手,嗒嗒地响。   手指停了,胡宗纪连忙低下头去。   “你说杜寒玉在耍心眼?”   “是!她以自己为饵,离间刘枫和麾下将领。”   “可信么?”   “刘枫在接见我时,那姓杨的将领当场打将进来,双方大打出手……”胡宗纪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忽然惊醒,“难道这也是假的?”   “不,这是真的!那个将领冲进来,应该是一个意外!”   “为什么?”胡宗纪问完就想扇自已一个大嘴巴,这儿哪有他问话的道理?   不料铁猴子不仅不以为意,反而饶有兴致地给他解释了起来。   “就因为那张字条!”铁猴子得意的一笑,抬起一只素手,竖起三根葱根般的手指,“这张字条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李虎头私自所写。”   “第二种,杜寒玉授意李虎头所写。”   “第三种,刘枫授意李虎头所写。”   每说一种可能,手指就弯下去一根,胡宗纪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听着,下意识地点着头。   “第一种,可能不大,毕竟大寨被夺,旧主身死,依然肯跟着黑狼走,这种人一般不会反叛!况且这李虎头既是黑狼部下的小头目,那为何只提缺粮?帅府内的种种布置他不知详情尚且合理,可杜寒玉做了夫人那么大的事,他也不知道么?所以这个人肯定不是真心归降!”   “第三种,可能也不大,自己设的计,自己来揭穿?不合理!况且就算刘枫要找,那也应该找个铁头手下的降卒更加容易让人相信!找黑狼的部下疏为不智!”   “所以最可能的是第二种!这是杜寒玉这小娘么搞的鬼!”   胡宗纪也是个人精,他已经琢磨出味儿来了,敢情这铁猴子就爱这般显摆!因此顺着话头接道:“属下尚未想通,请大当家的指点迷津!”   铁猴子果然喜形于色,朗声长笑,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个刘枫,其实也没安好心,那些个门联、美女、金银,摆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又装作自己缺粮,无非是打着示敌以弱的主意!从而让我掉以轻心,方便他来日攻我不备!”   胡宗纪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于是疑惑道:“如此不正随了杜寒玉的心意么?那她为何要从中作梗呢?”   铁猴子森然一笑,“看来我们都小看了这个小呢子!她聪明着呢!她是想让我们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啊!”   “啊?此话怎讲?”   “你说,就算刘枫此计成功,他攻破我清风寨,那对她来说不过是报了仇,可清风寨也就这么没了!”   铁猴子顿了顿,趁胡宗纪点头的功夫发出几声嘎嘎的阴笑。   “可如果刘枫打了败仗,甚至是死在了我手里,那杜寒玉作为大首领夫人,又有那姓杨的将领挺她,她便有很大机会就此成为卧龙岗的新主人!然后再考虑报仇之事!你说,岂不更加稳妥么?”   胡宗纪先是点头,忽又摇头,“可是刘枫一旦战败身亡,卧龙岗必将实力大损,她就不怕咱们搂草打兔子,顺势吞了卧龙岗,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铁猴子仰天大笑,目光渐渐狂热,“不!她有办法!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了!她确实有办法说服刘枫孤军深入前来送死!既能害死他,又能让卧龙岗实力不损!对!一定是这样!”   胡宗纪恍然大悟,一拍额头叫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那条密道!……原来如此!大当家的英明!”   这一回是真心的,这个推论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却合情合理,难怪铁猴子能成气候,这心机当真不是盖得!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大当家的,那铁头头领……”   铁猴子不答,反问道:“有人见过他么?”   胡宗纪想了想道:“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接触过!”   铁猴子舒了口气,仿佛心里落下块大石头似的。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打着哈气便往里间走,边走边道:“剁断手脚,剜眼拔舌,你亲自动手,记在卧龙岗的账上……别忘了!——千万千万要留他一口气呦!到时候我还要去探望他咧!”   语气轻松,话音渐远,人已转入了内堂……   ※※※   黑夜如墨,青灯如豆。   乔方书独坐书房里间,裹着厚厚棉衣,伏案而书。   桌边叠着一摞线装簿子,面子上写着四个字:《卧龙岗志》。   微风徐起,书页翩翩……   九月十一,败清风寨山贼五千,俘两千五,罚为苦役,建劳改营。   九月十二,首届庆功大会。   九月十三,骁骑、奋威、射声,龙牙,四营扩军。   九月十四,卧龙岗首支商队启程,骁骑营甲队随行护卫。   九月十五,卧龙医馆落成,枫帅亲临,设医护营。   九月十六,《卧龙律》颁布,设吏户、军户、耕户、匠户、商户,各户分工不同,地位平等。   九月二十,枫帅设匠作营,并着手研制旋风车、风火轮、铁臂连机弩等物。   ……   十月初一,军成,合计四千一百二十一人,枫帅赐名“红巾军”。   十月初九,周家商号开铺,枫帅亲临道贺。   十月十一,卧龙岗首家客栈开张,枫帅亲笔题名:悦来客栈。   ……   十二月初一,商队回,往返平安。   十二月初二,卧龙岗首家米店“庆丰年”开张……   十二月初三,卧龙岗首家布庄“缬彩坊”开张……   十二月初四,卧龙岗首家酒肆“醉仙楼”开张……   ……   写着写着,指头有些僵,乔方书搁下笔,就着脚边的火炉子烤了烤手。   如今已是腊月寒冬,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估摸着也就是这几日了。   窗外,大雪纷扬弥漫,天宇晦暗,群山皑皑,乔方书看着有些揪心。   昨日雪也很大,半夜里塌了两间木屋,压伤了百姓。   主公光脚单衣就奔下山岗救人,三尺粗三丈长的房梁,他一个人就顶起来了。   馨夫人也追着来了,只来得及裹了件大氅。所幸赶到及时,五条人命都保住了,可她自个儿却受了风寒,卧病在床一整天了。   真真是爱民如子!   跟着这样的主公主母,哪怕天天熬到子时,他也觉得值!   没说的!大哥的眼光就是好!   ……   “方书!过来下!”,外间传来刘枫的声音。   乔方书应了声,取过一摞白纸,攥着笔,快步过去。   一进门,见刘枫一身便袍,领口扣子四个开了三个,胸膛袒露坐在书桌前,仿佛置身炎炎夏日,看得乔方书直哆嗦。   此刻,他手里捧着一碗面吃得正香,桌边上还搁着一碗,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小明月俏立桌边,手里夹着木盘子,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家夫君吃得唏哩呼噜,小模样乖巧温顺的紧。   一袭嫩红色窄袖扎腰小短袄,丝毫不显臃肿,衬着红扑扑的小脸,显得容光焕发。小夫人是越来越水灵了。   刘枫嘴里不停,筷子挥舞,含含糊糊的嚷嚷:“来!尝尝!俺媳妇儿的手艺倍儿棒!”   被夫君人前夸赞,明月的小脸愈发红了,面色如春,星眸闪亮,由内而外透着欢喜。   相比林子馨,厨艺是明月唯一拿得出手的本领,看夫君狼吞虎咽的模样也是她最大的享受。   时至今日,乔方书担任主簿已近三个月,相处日久,自然而然没了从前的拘束感,深知主公性子便是如此,没啥大规矩,厌烦多闹虚文,更不喜别人假客气,因此也不推辞。   他找个地儿搁了纸笔,一拱手“谢主公!”,侧了侧身,“小夫人辛苦!”   明月年纪虽小,他也不敢怠慢。因为她不仅是刘枫未来的小夫人,同时也是后勤总管张大虎的干妹妹。   这是刘枫安排的,方便将来过门时不至于没个背景。   一旦有了这层关系,真要论起来,张大虎总管的身份,可比林宏阳这医正更为坚挺得多。再考虑到馨夫人本身是帅府医官,手里还掌着一支亲兵小队,两相一差,得!端平了!   如今卧龙岗初通商路,百业待兴,主公事务繁杂,每日案牍如山,天亮忙到天黑,还能设想得如此周全,光是这份体贴,这份细心,便是乔方书都为之感动。   对此,张大虎本人千肯万肯。胖子不愧是商贾出身,眼珠一转便想得透彻,眼下固然是小明月借了他的光,可将来小明月长大了,凭她在主公心目中的分量,还指不定谁靠谁呢!   明月浅浅笑道:“乔二哥不必客气,熬到这么晚,是你辛苦了才是,赶紧趁热吃罢!”   她自忖身份,对夫君的部下历来礼敬有加,哪怕是年纪最小的乔方书,也能捞到个“乔二哥”做做。   乔方书又拱了拱手,谦逊几句便捧起了面碗。   低头看去,碗中一窝丝,汤漂三缕叶,香油点点金黄,葱花碎碎碧翠,中间盖着水灵灵、红嫩嫩的荷包蛋。   面还没吃,心已暖了。   小夫人的手艺那是没话说的,越是家常菜却越能做出一股特别的滋味来,色香味俱全。   比如这碗面,打面的手法定是一绝,不糊不化,嚼劲十足。汤头更是花样不少,眼瞅着里面没肉,可偏偏肉香扑鼻,用的都是精炖高汤。吊汤的材料多了去了,有的用鸡汁,有的用鳝骨或鲫鱼头,有的用肉骨或牛尾,一个月都不带重复的,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但有一条,里面真的没肉,都是骨架子或边角料。   这里头可有个故事。   原来,小夫人艺高人胆大,煮个宵夜用不了那许多好材料,因此偷偷把好肉滚熟了,送给值夜的亲兵们吃,一段时间过后,值夜吃肉,成了龙牙营人人皆知的秘密。那年头吃个肉可不容易啊,更可贵的是她的那份心意,大伙儿无不对她暗生感激,可谁也不敢声张,因为说的难听点,主公碗里的宵夜,那是大伙儿吃剩下的。   此事终究还是发了,小夫人被主公叫了去。亲兵们闻讯大为惶恐,蜂拥奔至主公驾前,争着替小夫人顶罪,个个儿都说肉是自己偷的,小夫人也挺倔,死活说肉是自己硬塞的。主公听了哈哈大笑,非但两不怪罪,反倒大大夸奖了一番,说小夫人体恤将士心地好,又夸亲兵知恩图报有良心,此举虽未请示,但却办得正合心意。   于是,亲兵吃肉、主公喝汤的规矩就这么定了。   此事传开,全军震动。两位夫人出身微末,可却一般的贤惠善良,主公更是仁厚体下,一家三口深得人心。   当然,这三个月来,只要有刘枫一口吃的,便少不了他乔方书的一份,历来如此。   味道是一样的可口,惟有细微之处略有不同。   悄悄偷瞄了一眼,果然!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是圆的,而主公碗里的却是个心形的。他不禁暗暗好笑,小女儿家的心思当真有趣,就俩荷包蛋还能捣鼓出不同形状来,真是不服都不行……   刘枫边吃边问:“方书啊,明儿个可有新铺子开张么?”   乔方书赶紧放下碗,几口咽下半条菜叶子,恭声道:“有,明儿个是红袖招开张的日子!您可要去么?”   明月一听,脸噌地涨红,小嘴一撅,一双警惕的眸子直往刘枫瞟。   红袖招,番禺城最红火的勾栏院,让周家整个儿给搬了过来,成了落户卧龙岗的第一家青楼。   刘枫何等机敏,刚要回答,立刻察觉到身周一股淡淡杀气,义正言辞地改口道:“不去!”   明月瞬间收回目光,登时恢复了柔柔怯怯的模样,让对面两人惊叹之余,暗暗松了口气。   关于引入青楼的问题,刘枫也曾几经犹豫,可考虑到卧龙岗七比一的男女比例,以及个位数的老龄化程度,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但身为现代人,严格管理,注重卫生那是必不可少的。   “主公,您吩咐属下整理的《青楼工……作人员从……业规……定》,属下已经办好了,您提出的持证上岗、定期体检、严禁雏妓、自愿原则还有官府备案都加进去了,一会儿给您过目!”   “不急,明儿个你去知会一声,就说我说的,让他们暂缓开业,过完年再开罢。”   乔方书愣了愣,主公对落户的商家历来是优厚有加,从未有过刁难,为何对这青楼……   他斟酌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主公,敢问何故推迟?”   刘枫呼呼喝干最后一口面汤,搁下碗说道:“哦,没什么,我怕将士们淘虚了身子,耽误后日出征……”   乔方书点头,“是,属下明……啊!出征!?”   “咣当”明月手里的盘子落在了地上,一圈圈地直打转。 第七十三章 【斩首行动】   乔方书三口两口扒完了面条,碗一搁便急冲冲地传令去了,出征那么大的事儿,必须要尽早知会各营将领。   “主人……又要打仗了么?”明月的心突突直跳,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语音已有些哽咽。   “是啊,后天走……”刘枫缓步走来,微一抬手,女孩儿便扑进怀里,脑袋紧紧贴在胸膛上。   “你子馨姐姐身子还没恢复,我走之后,你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好么?”   明月重重点下头,“嗯!主人放心,月儿一定照顾好家里!”隔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道:“这一回……多久回来?”   刘枫略微思索,“顺利的话,刚好回来过年!”   明月掰着指头一算,不由心中一酸,上一回才七天,这次却要二十多天,这日子只怕是难熬得很。   小丫头咬了咬嘴唇,猛抬起头,俏脸烧起一片醉人的红云,壮着胆子道:“主人,子馨姐姐病了,今晚……月儿陪你,好么?”   刘枫哑然失笑,可对上明月晶亮的眸子,却又笑不出来,嘴角微微翘起,坏坏地道:“不怕我吃了你么?”   明月一口银牙咬得吱吱响,半晌蹦出四个字:“月儿给你!”   到底给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夫君要什么,她全都愿意给。   刘枫感觉那碗汤面的后劲儿开始发作了,从胃里直暖到心窝子。   轻轻刮了下明月的小琼鼻,红巾大帅一脸宠溺地道:“放心吧,主人已经吃饱啦,今晚只抱着你睡,可好?”   “好……”一声低泣,小脑袋再次埋进胸膛,久久不肯出来。   ……   十二月初七,集结令下达,点到名的分别是骁骑、奋威、龙牙三营,共计三千一百人。   考虑到之前的教训,这次射声营一千人受命留守,因此除章中奇外,其余主要将领全部出征,甚至包括家中面壁的罗夫人张凤清也收到了刘枫的一纸“赦书”,正面是随军出征的调令,反面则是李德禄的亲笔签名。   入夜时分,卧龙岗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只为了多看一眼即将远行的亲人。   出征的三千人里倒有两千多人是第一次上战场,离愁别绪分外浓重,今夜无人入眠。   这一夜,依依不舍的妻子伏在男人的胸膛上流泪,心事重重的老人絮絮叨叨地给儿子最后的叮嘱,天真可爱的孩子揽着父亲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这一夜,刘枫第一次和两个女孩儿大被同眠,啥都没干,仅仅只是睡觉而已,可谁也没睡着。   ※※※   《卧龙岗志》   十二月初六,辰时,枫帅应盟友清风寨寨主杜寒玉之请,红巾军出征讨伐清风寨叛逆,万余民众夹道欢送,为三千余将士置酒壮行。   十二月十二,未时,大军行至清风寨以北五里处,当道扎寨。   十二月十三,辰时,贼兵五千出寨迎击,两军交锋,酣战半日。贼兵折损过半,溃败,敌闭门不纳,降。己方亡两百余,伤四百余。   ……   写到这里,隔壁的帅帐隐隐传来争吵声。   乔方书苦笑着摇了摇头。出征的决定毫无预兆,四营将领措手不及,如今已然打了一场,主公忽然宣布了新的进攻方案,也难怪大伙儿吵吵得不行。   “主公!万万不可呀!那条密道去不得!”   列席旁听的杜寒玉满脸焦急,俏面涨得血红,若不是杨胜飞拽着手臂,她几乎冲上了帅座。   “寒玉并非有意隐瞒密道,可自从奴家从密道逃走后,它就已经暴露了,如今通不通都是两说,即使还在,铁猴子又如何会对寨主府后院的漏洞放任不管?定然有所准备!对!一定会有埋伏!”。   众将闻言尽皆点头,纷纷劝说刘枫放弃“斩首行动”。   “主公三思呐!”罗三叔喊得声嘶力竭。   “主公岂可亲赴险地?末将请命!”吴越戈胸膛擂得山响。   “岂能事事主公亲力亲为,那要我等何用?我兄弟二人愿往!”孔云、霍彪手拉手做豪气万千状。   “呼——噜”武破虏缩在帐角打瞌睡,发出阵阵有节奏的鼾声……   刘枫抬抬手,大伙儿安静下来,说道:“斩首行动势在必行!清风寨如今尚有青壮贼兵万余,虽是乌合之众,可人多势众,又占尽地利,强攻折损必重,此是其一。”   “其二,铁猴子得位不正,手下人心不服,昨日一战,又闭门不纳败兵,军心更是不稳,若能骤而杀之,再立杜大小姐为寨主,我有很大把握可以兵不血刃取下清风寨!”   杜寒玉忍不住再次急道:“可是那条密道……”   刘枫很干脆的接过口去:“那条密道确实有埋伏!”   “啊!?”众人一片惊呼,对他自投罗网的举动大感不解。   “虽是陷阱,却也是个机会!”刘枫顿了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密道出口在寨主府后院,三面皆山,地形狭窄,就算伏兵,那也最多不过两三百人,我率领四十名精锐,佯装中伏被困,我料定那铁猴子以为胜券在握,必然现身,我们便趁这个机会骤而发难,一击杀之!”   刘枫没有说实话,毕竟小纸条的事是秘密,可不能告诉大伙儿,只能故作神秘地表示“我料定如此”,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了的,无论是铁头的口供,还是杜寒玉的描述,又或者胡宗纪的说辞,刘枫已经旁敲侧击地摸透了铁猴子的性格——善隐忍,却又爱卖弄!很矛盾的性格,但却是野心家最常见的性格。   昨日一战,那纯粹是为了练兵,让新兵们见见血。   想到练兵,刘枫苦笑,这一战充分暴露了新兵和老兵的巨大差距。   奋威营凡是伍长以上军官皆披铁甲、持铁盾,普通兵士着轻皮甲、持藤牌,统一配备精良的胡人弯刀。   可即便如此,面对五千菜刀木棍的乌合之众,竟然鏖战半日不分胜负,最后刘枫按耐不住了,派出骁骑营两翼冲锋,这才一举击溃敌人。要不是龙牙营精锐顶在最前面,说不定伤亡还会更大。   考虑到新兵们仅仅训练了两个月,刘枫这才勉强接受这个结果。   ……   “如果对方埋伏了弓箭……”孔云保持了一贯的谨慎,“清风寨虽然没有成建制的弓箭手,可要凑出两三百张乱七八糟的弓箭还是做得到的。”   “皆着明光铠!配落地铁盾!”   “那好!还是那句话,主公不可亲身犯险,俺去!”吴越戈再次自告奋勇,一身重铠被他拍得哗哗直响。   刘枫摇头,“不可,若非我亲自去,铁猴子是不会露面的!”   他忽然笑了笑,“诸位尽管放心,其实并不危险,为求一击必杀,此战我军精锐尽出,除在座的各位,军师、师父,还有罗家嫂子,全都一起去!各营再推荐几名武艺最高的,凑满四十名高手,还怕他两三百杂兵么?”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这阵容强是够强了,可万一败了,队正以上将领一网打尽,红巾军只怕也就玩完了。转念又想,若是刘枫有失,留着这红巾军又有何用?   再看他自信满满,想到主公历来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又深知他脾气如此,貌似温和,其实却是属倔驴的,但有抉择,便是一锤定音,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既然争也无益,于是也就不再反对。   众心一念,刘枫开始交代任务细节,以及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变措施,动手的暗号为——我们真的降了!   ※※※   清风寨,处在三山交汇处,如一道关卡,堵住了往南的山坳坳,整个清风寨的主体部分就在这山坳坳里。   寨墙短,仅半里长,因此筑得也更高,三丈出头,几乎赶上城墙。   门楼内,铁猴子舒舒服服躺在一张狼皮座椅上,一领团花绵绣的黑底锦袍,金丝边儿的大红牡丹斜绣胸前,衬着他妖冶的面庞,倒也显出一股诡异的和谐。   两边各有一名俊俏少女服侍着,手提淳酿一壶,时不时地和他嘴对嘴儿来个皮杯儿。   胡宗纪望着远处一片营盘,无数红旗招展,如火如荼,即便是在夜晚也分外鲜艳。   他转过脸来,已满是谦卑之色,谄声道:“大首领神机妙算,刘枫果然在地道口安营扎寨!”   “嗯……”铁猴子接一口酒,含在嘴里,半晌才吞下肚,舌尖轻舔嘴唇,闭目回味“皮杯儿”的旖念绮思,发出了一声耐人寻味的呻吟。   胡宗纪强忍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凑趣地问道:“也不知杜寒玉使得什么法子,能骗得刘枫进入密道呢?”   “这有何难?”铁猴子果然忍不住卖弄起来,“你都看到了,小妮子先勾搭那劳什子杨头领,后又从了刘枫,是也不是?”   “确是如此!”   “这不就成了么,她呀只要对刘枫来上这么一句话……”   铁猴子忽然坐起身来,左手半掩面颊,右手指翘如兰,学着女子口吻,装腔作势,眉飞色舞道:“只要呀,大首领‘亲手’为我爹爹报了仇,奴家~~奴家~就从了你呢~~”   语气百媚千娇,神态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波流盼,当真像极了女子,若不是胡宗纪有一次偶然撞见他站着撒尿,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女扮男装了。   一番做作,两边婢女掩口莞尔,身周众人满面堆笑,场面热烈,一时倒也主仆尽欢。   这时,一名小喽啰狂奔而来,一把扑倒在众人面前,激动地道:“启禀大首领,地道有声音!”   “好!”铁猴子拍案而起,方才的妩媚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阴冷。 第七十四章 【身陷绝境】   红巾军扎营的位置,原本有一处养马场,规模不大,数十个马槽,木栅栏一圈,简陋的很。   皎洁月光下,杜寒玉指引众人来到一处马槽前,她伸手一指,吴越戈和霍彪两个巨汉一起上前,绳索一套,往后一扯,整个马槽都拖了起来,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洞口,以及一条向下的阶梯。   两名斥候举着火把进去探路,四十名卧龙岗高手则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按照目前的编制,每队两百人,因此眼下共聚集了十五名队正,再加上李行云、李德禄以及罗三叔夫妇俩,吴越戈、乔方武、王五仓、白岳、贺雄,组成了二十四人的高级将领团队。   剩下的名额留了一个给乔装打扮的杜寒玉,其余的十五个都是各营推荐的武艺高强者,多为什长伍长之流。   四十人统一着明光铠,人手一面落地铁盾,各自佩带趁手的家伙,一个个武装到了牙齿。   刘枫再一次交代了注意事项,以及攻击的暗号,最后强调,若事不可为,立刻返回地道撤退。   众人不声不响的听着,默默点头。天寒地冻,口鼻喷出的呼吸氤氲成一团团白雾,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火光亮起,斥候回返,小声地说了俩字:“通的!”   刘枫知道,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之前的骗局他一共说了三个谎:胸无大志,军中缺粮,寒玉捣鬼。   然后他又自己揭穿了前两个耗费无数,万人参与的大谎,只为了保住最后一个仅有三个人参与的小谎。   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铁猴子自作聪明地留下这条密道。   带上铁盔,坚定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出发!”   吴越戈做先锋,众人一个接一个走进了地道,刘枫排在中间偏后位置,杜寒玉跟在他身后,杨胜飞则跟在杜寒玉的身后。   地道奇陡,竟是笔直向下,约莫三四丈的落差,才渐渐趋于平缓,三百余步后渐渐向上。   “又一处!”刘枫一边走一边看,借着火把的亮光,他已经发现了数处机关,或者说是曾经的机关。   他回头看了看杜寒玉,杜寒玉则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按照原先的设计,这些机关是一种类似于木门的东西,杜寒玉当初逃亡时每过一处,便放下机关门,用于阻挡追兵。   可是现在这些已经使用过,应该已经破损的机关全都拆除了,只留下一道道并不显眼的空槽。   在他铁猴子看来,杜寒玉作为阴谋的始作俑者,绝不可能亲自进入地道,更不可能将地道的真实情况透露给刘枫,因此他就是把地道重新装修一遍也不会露出破绽。   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将残破机关尽数拆除,目的是让刘枫相信,这处地道是从未使用过的,但这恰恰暴露出了一个事实——他上当了。   一抹冷笑浮上刘枫的嘴角,地道的状态如何是所有计划中最重要的一处标志,若地道依旧是残破的模样,他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走。   可是如今么,大事可成!   从这一刻起,刘枫才真正确定,铁猴子已经完全中计了。   又走了四百余步,众人已经深入了清风寨的地下。   “快到了”杜寒玉小声地道,声音有些许颤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杨胜飞悄悄握住她的手,掌心里湿漉漉的。   刘枫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埋头前进。又走了五十步,队伍停了,众人屏息静气。   根据杜寒玉的介绍,地道的出口在庭院角落的一处假山背后,假山连着真山,是个真的死角,因此很隐蔽。   按照计划,此刻应该是吴越戈在假模假样的上去探路,然后装作毫无发现的发出安全信号。   须臾,信号来了,众人继续前进,高举铁盾,鱼贯而出,聚集在假山背后。   月光淡淡,寒风习习,庭院森森,四周寂寂。   刘枫重重一点头,众人举起盾牌,排成阵势,踮起脚尖向外走去。   方才露头,只听一阵梆子响,四下里火把齐明,喊杀震天。隆隆脚步声中,数百名贼兵奔涌而来,将假山一角围得水泄不通,数百把各式兵刃在火光冷月下闪着幽幽寒光。   众人微露惊慌之色,仿佛慑于对方的兵威气势,纷纷退回假山背后,依托山势,举盾成墙,困守在角落里。   这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接下来,应该是假装被困,诈称投降,待铁猴子露面,刘枫便扔掉武器,举盾靠近对方,只待一声令下,大伙儿骤而发难,刘枫则乘乱直取敌酋。   正在这时,异变徒生!   没有料想中的万箭齐发!   对面飞来的却是数百个硕大的陶罐,噼里啪啦打在假山盾牌上,甚至有几个直接扔进了地道口。   响声过后,陶罐碎了一地,里面的液体淌得满地都是。   “火油!”   居然是火油!!   刘枫瞳孔蓦然放大,心里噗通噗通乱跳,仿佛一脚踏空跌落万丈深潭,再不知高低。   ——失算了!他设计了一切,却在一个小小的环节上出现了疏忽:清风寨富有煤矿,盛产煤油!   高手?再高的高手也无法做到水火不侵!便是天下第一的李行云,也不行!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并不担心铁猴子会真的烧死自己,因为他只有活捉了自己,才能破了“杜寒玉的局”。   可是——跟随他来的部下们,他们会死。   刘枫确实摸透了铁猴子的性格,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自己一离开队伍,对方会立刻下令攻击自己的部下,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面前,他绝不会放弃这种精神享受的机会。   预想中的攻击是乱箭齐发。   部下们有铁甲铁盾,不怕弓箭,即使没有了自己这把“保护伞”,他们在乱箭之下依然可以坚持,甚至可以顶着箭雨冲杀出来,配合自己擒住敌酋。   可是面对烈火,他们一个瞬间都顶不住……   刘枫艰难地回头看了看地道口,涓涓的火油正顺着地势缓缓流淌进去……退路,断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刘枫手足冰凉,只觉心如死灰,五内俱焚。四周火把闪烁,耀得他双眼发昏,不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扶住假山,五指几乎扣进山石里。他绝望看向众人,却惊讶地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慌张。   是了!他们还在相信着自己,相信主公早就算准了一切,一定会有办法破解眼前的绝境。   可是自己却要让他们失望了,片刻之后,这些对自己信若神明的部下们就将葬身火海。   刘枫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很想死。   “刘枫!你出来,别躲躲藏藏的啦!我知道你在里面!哈哈哈哈!”   随着一连串神经质的笑声响起,贼兵如破浪般裂开,铁猴子如约而至,可刘枫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抬眼看去,来人样貌俊美近妖,一袭华丽的提花黑袍,胸前的牡丹艳如火,赤如血,让刘枫觉得很刺眼。   一声叹息,刘枫一步步走出来,众人全都跟了出来。   没有竖刀,没有举盾,踩着一地的火油,假山的掩护和手中的刀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最弱小的山贼,只要将火把轻轻一掷,就能将他们这些强者一网尽焚。   “刘枫啊刘枫,你可是估摸着自己的计谋很高明?啊?门联?美女?金银财宝?嘿嘿嘿嘿……自作聪明!”   铁猴子的笑声很嚣张,表情很狰狞。   尽管他说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可那句“自作聪明”还是像铁锤一般,重重砸在刘枫的心头。   逆血上涌,喷了满口,红黑地血渍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是不是觉得冤呢?啊?很冤?想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啊?求我呀!求我我就告诉你!”   嚣张的话语依然在继续,就好像刘枫的计划其实并未终止,始终按照着既定的轨迹一步步实现。   然而,意料之外的一个小纰漏,却让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无法跟上计划的脚步。   轻敌了!他是比敌人聪明,可蠢人也有自己的闪光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刘枫胸膛起伏,双目赤红,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双拳头已攥出血来,一滴滴落在脚背上。   不能放弃!刘枫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我要把大家救出去!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想到!   “哈哈……今儿个大爷心情好,破例开恩让你们做个明白鬼!这一切呀,都是杜寒玉那贱人搞的鬼!怎么啦?不相信么?啊?!我呀慢慢地告诉你……”铁猴子自顾自的演讲,他在享受胜利的满足感。   刘枫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在铁猴子演讲结束前想到对策!否则一切都迟了!   铁猴子的性格问题其实比刘枫预想的更为严重,一番自我陶醉足足讲了半个时辰,众多山贼来时气势汹汹,如今几乎昏昏欲睡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铁猴子没有提小纸条的事儿,一切都成了他铁寨主的神机妙算。   “可别说本寨主无情,你若立刻跪下,给你家寨主磕上九个响头,再喊上三声爷爷,那本寨主就准你投降,放你一条生路!如何呀?”   磕头?或许是个接近他的机会,刘枫抬眼看去,铁猴子站在五十步之外的中央位置,边上站着胡宗纪,两人笑得正欢,时不时地耳语两句,接着又是一阵大笑。两侧各有数十名贼兵,组成了一条人肉通道,长约三丈。   不行!距离太远,别说磕九个头,磕九十个也过不去。   “说话呀!哑巴啦?”铁猴子今天兴奋非常,原本有些苍白的面孔涨得通红,他伸手抢过一支火把,捏在手里一颠一颠的,三番四次作势欲扔,最后关头却又收回来,引得一众贼兵哈哈大笑。   刘枫目光如电,迅疾不停地扫视密集的山贼,心里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一招失算竟陷此绝地,终是无法可想。呆立良久,他抬头望天,愤恨长叹。   诈降已经不管用了,只要他一走,铁猴子立刻就会下令火把齐抛,放眼看去,熊熊燃烧的火把何止过百?便是十个李行云也无法尽数防住。   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把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以自己的生命要挟铁猴子放过众人,可无论如何,自己最终难免身陷敌手,只怕铁猴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自己变成废人!   大事去矣!虽然很无奈,可如今败局已定,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正要开口,目光无意中瞟过,胡宗纪满面堆欢的表情映入眼帘,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急看向铁猴子的神情。   霎时间,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脑海中豁然开朗,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线生机! 第七十五章 【一线生机】   激动之下,刘枫浑身颤抖。一线生机!只有一次机会!   只见他大喝一声,咣铛扔掉铁盾,手中横刀一挺,向一侧猛扑过去。   手一抬,身边的杜寒玉哎呦一声飞入人群,刀一举,刀锋瞬间架在杨胜飞脖子上!厉声高呼:“谁都不许动!谁敢动手老子立刻杀了刘枫!”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还没反应过来,情况就全变了。   乍见此变,众人失声惊呼“主公!”“胜飞!”。铁猴子傻眼了,胡宗纪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   是的!这就是刘枫找到的一线生机——他们认错人了!   刘枫方才看到的,是铁猴子的目光,他在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看自己,他的目光始终盯在杨胜飞身上!   起先制造骗局时无意之中的换位演出,让胡宗纪误以为杨胜飞才是刘枫,而刘枫却是杨胜飞,这个误会自然而然的带到了铁猴子的身上。   刘枫一手勒住莫名其妙的杨胜飞,一手举刀,整个人回转身子,面向众人,背对着铁猴子,瞠目怒吼:“铁寨主!我知道你想要活的刘枫!让我走!我用刘枫的命换自己的命,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他,大家一拍两散!”   喊完后又接着骂道:“杜寒玉!你这个小贱人!竟然连老子也骗!难怪要我让黑狼做副头领,原来是想让老子一块儿送死!看老子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铁猴子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又疑惑地望向胡宗纪。   胡宗纪细看之下也认出来了,赶紧凑过来解释道:“这个脸带刀疤的就是那个杨头领!”   铁猴子眨了眨眼睛,忽然又兴奋起来,一拍大腿,双眼放光,眉飞色舞地又跳又叫:“好啊!杜寒玉这破烂货可真够狠的呀,居然想要两个人一起收拾,果然最毒妇人心!”   惊叹过后,眼珠一转,继而又向刘枫叫道:“这位杨头领是吧~嘿嘿嘿,咱们有得商量!你把刘枫交给我,我保证放你一条生路!”说着双手一挥,两侧贼兵纷纷退开,将中间的铁猴子彻底让了出来。   自作聪明!这回轮到你了!刘枫心中冷笑。   刘枫动手之前就已料到,铁猴子肯定会放“杨胜飞”回去,而且是真心实意地放他回去。   不为别的,在他看来,这杨头领可把杜寒玉恨透了,若是放了他回去,杜寒玉岂能讨得了好?她精心布置的棋局可就不攻自破了。只要刘枫到手,卧龙岗蛇无头,内里又斗得欢,到时候乱成一团,岂不正好下手?   刘枫一脸戒备的瞪着众人,半侧着脸向后喊道:“光放我一个不行!还要放我手下几个心腹!如今老子不在,就数黑狼最大,没有他们几个弹压兵士,老子一个人回去还不是送死?”   也不待铁猴子答应,一边使眼色,一边自说自话地喊道:“行云!德禄!凤清!你们几个快过来,老子拉你们一把,别跟着刘枫送死!咱们回去自己坐把交椅!”   李行云三人见了刘枫的眼神,瞬间会意,立刻抽出兵刃,几步跳出人群,同样是面朝众人,摆出一副戒备的样子,随着刘枫缓缓向后退去。   老戏子王五仓最为机灵,他立刻抽出横刀,挺刀怒骂:“混账!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持主公!”   有他一提醒,大伙儿虽然不明就里,可眼下的情况却已清楚,于是纷纷抽出兵刃,怒目而视,呼喝连连。   “快快放了大首领!”   “你们这些无耻的叛徒!”   “尔等不得好死!”   ……   杨胜飞也已反应过来,他演技差不假,可那是因为性格比较腼腆,人却不傻,别人摸不着头脑,他这个亲身参与者如何想不明白?   恍然大悟后,杨胜飞也立刻开始了最拿手的本色表演。   只见他一脸慌张、尴尬、惊恐的表情,颤声道:“杨~~杨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我……我……”   说了一半儿卡壳了,他可没有刘枫现编台词的本领,直憋出一脑门子汗,忽然急中生智,学着刘枫的语气扯开嗓子叫骂:“杜寒玉!你这小贱人!~~老子一辈子跟你耗上啦!~~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想到一会儿杜寒玉必然要找自己算账,不禁心虚胆颤,脸上的表情更是苦大仇深,这番表演倒也声情并茂、十足到位了。   这一切都看在了铁猴子的眼里。   内斗!尤其是困兽内斗!那可是他最爱看的戏码,顿时乐的手舞足蹈,鼓掌欢叫不已。   他现在可舍不得放火了,他还没欣赏够呢!那绝望的神情,那凄惨的呼喊,简直是太美妙了!   刘枫等人一步步往后退去,心里默数着步子,还有三十步,二十步,他停住了脚,眯起眼睛,目光逐一看过李行云、李德禄和张凤清,随后转过身来面对铁猴子。   “铁寨主,为了表示诚意,我让我的人放下武器,我只留手上一把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刘枫给你!老子活着回去!对你对我都有好处,老子没有任何必要骗你,你可莫要食言!”   “好好!你走你的,我决不食言!”说着自己也让开了道路,笑眯眯的站在一边欣赏“刘枫”痛苦的表情。   随着刘枫一声令下,李行云、李德禄、张凤清都放下了横刀,高举着双手,缓缓向前走去。   十五步,耳边响起刘枫轻不可闻的声音:“三!”   十步,声音再次响起:“二!”   五步,声音第三次响起“抓活的!”   只见刘枫大吼一声:“刘枫给你!”横刀瞬间塞在杨胜飞手里,接着一把将他提起,整个人扔了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人肉炮弹,铁猴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撞到在地,顺势带倒了边上的胡宗纪,三个人滚作一团。   眼看异变陡生,周围山贼大惊失色,纷纷喊叫着奔来相救。   便在这时,李行云双手提住李德禄和张凤清的腰带,往上一抛,“起!”接着双掌高举,就着两只脚掌运劲一托,师徒俩一飞三丈高,各自在空中陀螺般滴溜溜转了起来,四只手掌急速抖动,生生带出片片残影。   但听一阵嗖嗖急响,漫天银光自夜空中挥洒而下,疾似流星,快如闪电,白胜飞雪,势若暴雨!   下一个瞬间,数十道血箭如喷泉般激射而出,以铁猴子为圆心,二十步以内所有的山贼纷纷捂着咽喉,痛苦地倒地抽搐,整个庭院仿佛凭空多出了一块空地。   师徒二人飘然落地,鼻青脸肿的杨胜飞狼狈站起身来,手里扯着更加鼻青脸肿的铁猴子,横刀架在脖子上,一脚踩住胡宗纪,大吼一声:“都给我站住!否则老子宰了他!”   余贼原被瓢泼刀雨吓得呆了,如今更是投鼠忌器,顿时不敢再动,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众人齐声欢呼:“主公真乃神人也!”趁机狂奔而来,几个呼吸便冲出了火油范围。   刘枫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气喘吁吁。   ※※※   接下来的一切,比预计的更加顺利,铁猴子怕死的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明晃晃的刀子一架,这厮的裤裆立马涌出一团秽气,臭不可闻。   刘枫苦笑,就这么个货色,自己却险些死在他手上,这个教训太深刻了。   随着杜寒玉闪亮登场,一众山贼在得到刘枫只除首恶,余者不咎的承诺后,便乖乖跪地乞降。   只一盏茶的功夫,收到火光信号的武破虏便率军开进了清风寨,如今正一队队地依次收缴兵器,顺便满山寨的贴安民告示。   与此同时,一个个小分队在弃暗投明人士的带领下,迅速抓捕参与了铁猴子叛乱阴谋的部分头目。   整个斩首行动可谓有惊无险,圆满成功。   ……   寨主府,庭院进门的台阶上,刘枫毫无形象地两腿一叉,双肘撑着台阶,后仰着瘫坐在地,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熊熊烈火。   火势凶猛,顺着藤蔓灵蛇般窜上假山,山风起兮,烈焰宛如拍岸惊涛一波波冲击着山石,发出噼啪噼啪地声响,滚滚黑烟翻腾着冲入夜空,刺鼻的火油气味卷着热浪扑面而来。   刘枫亲手点燃了这场大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两簇火苗在眸子里翻滚不息,映出些许邪异的光彩。   正出神间,眼前忽然闪出一道倩影,俏生生地跪在面前,深深伏下身子。   杜寒玉额头绑着白布条,磕头哽咽道:“寒玉叩谢主公大恩大德!”   刘枫收拢目光,注视眼前双眸含泪的军中女将,他庄严凝重地道:“新建忠武营,你任营主,胜飞任副营主,编制三千,你们自行招募,标准不变,待遇不变!今后常驻于此。清风寨,我交给你们了!”   杜寒玉连磕三个头,大声道:“谢主公!寒玉发誓绝不辜负主公厚望!”   今日父仇得报,清风寨也保住了,杜寒玉心中百感交集,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笑容与泪花一起绽放,最后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刘枫笑了,“胜飞呀~你娘子都哭成个泪人儿了,你也不赶紧安慰安慰?”   杨胜飞一脸尴尬的挠着头走来,笨手笨脚地扶起杜寒玉,杜寒玉先是伏在他怀里哭了一阵,接着抽抽鼻子,抹抹泪儿,然后冷着脸将他一把推开,“走开!不想理你!”   方才当着数百人的面,被左一句“小贱人”,右一句“破烂货”的乱骂,女孩儿心中不怒才怪。   铁猴子骂了,如今已被她亲手宰了,脑袋还在先父牌位前滴血;刘枫也骂了,可他是主公,杜寒玉可不敢把主公怎么样;然而,最可气的是,杨胜飞居然也骂了,这还了得?翻了天了!心中立志,今晚就去向罗夫人讨教几招!回来收拾你!哼!   小伙赔着笑脸,姑娘撅着小嘴儿,两人追追闹闹的去了,和后世闹别扭的小情侣没啥两样,刘枫不禁莞尔。   方转过脸来,眼前又跪了一人。   “破虏思虑不周,几陷主公于绝地,罪该万死,请主公降罪!”   武破虏刚听说了行动的实际经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当时脸就绿了。   在众人眼里,刘枫早就算准了一切,两个多月前的角色换位,就是为了今日。   如今就算刘枫当面告诉他们,角色换位是偶然的,之所以今日派上用场,那纯粹是巧合。这样的大实话,只怕他说破天去也没人会信,包括杨胜飞和杜寒玉,也不会信。   旁人看不出来,可武破虏是同谋者,如何不晓得其中的凶险?   刘枫低头看着他,眼神却没有焦点,略显无力地喃喃道:“……越周密的计谋,抗风险能力其实越弱,步骤太多,涉及太广,环节扣得太紧,任何一个小小的变数,就能让整个计谋为之崩溃……这是你我共同的弱点!”   “是!”武破虏声音很沉痛。   “这个收获,比得到清风寨还要重要!”刘枫无声一笑,“起来吧,你是参赞,我是主公,提出策略是你的责任,采用与否却是我的责任,错不在你,在我呀!”   “主公……”   刘枫揉了揉眼睛,他可是第一次看见武破虏掉眼泪…… 第七十六章 【小姐丫鬟】   山路蜿蜒崎岖,此为一难;寒冬雨雪路滑,此为二难;佳节别亲远行,此为三难。   有此三难者,理应无人愿往山中运货,做这吃力不挣钱的买卖。可却架不住家主严令,岭南周家旗下的各行各业不得不勉为其难,冒着风雪,赶着货车,趟着年关,一股脑儿往山上赶。   尤其是眼前这支车队,足足有八十辆大车,前后延绵七里,光是护卫便有近五百之众,随行的除了商户、伴当、活计,居然还带了工匠,装了一整车的车轴、车轱辘,若遇上大车损坏,现场就能修好了继续上路。   队伍的正中间,驶着一架与众不同的马车,更宽更大不说,光是这拉车的马匹就格外神俊,清一色的高头白马,四辔并驰,气势不凡,远远一看就知里面坐着的不是一般人。   五百护卫,倒有一百个围在这辆马车周围,一个貌似首领的人物策马随在马车边上,亦步亦趋的缓缓前进。   正行进间,马车中传出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周武,还有多远?”   “吁~”那首领一拉马缰,稍稍贴近车厢,恭声应道:“回小姐的话,只余下五里地,傍晚之前便可到了。”   那小姐轻轻嗯了一声,复又说道:“留心着些,到了地方可不许再叫小姐!”   “是!公子!”周武历来机敏干练,立刻改了称呼。   车厢内,青衣丫鬟正捏着铁签给暖炉添火,秀气的小脸映得红红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儿。   矮桌旁,一身公子装的周雨婷轻靠在一大堆软枕上,粉拳托着香腮,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此间无外人,平日里的一股子凌厉英气尽皆收殓,一颦一叹间,小女儿家的柔弱媚态显露无余。   “小……公子累了吧,这一路颠簸地紧,好在就要到了呢,今晚就能睡个踏实觉了!”丫鬟颇为伶俐,无需吩咐便换了叫法。   周雨婷浅浅一笑,“你个不听话的丫头,叫你别来你偏不听,这一路颠坏了吧,如今可后悔了么?”   “不后悔不后悔!”丫鬟一脸乖巧,嘻笑道:“堂堂周家七公子出行,身边儿没个丫鬟服侍着,这哪儿成呐?”   “只怕是言不由衷了吧?”周雨婷笑意更浓,“上回儿是谁哭天抹泪儿的不肯进山呢?”   “哎呀,小姐,你说好不笑人家的,你赖皮!”丫鬟铁钎一扔,扑过来拉住衣袖,不依不饶地撒起娇来。   “好了好了”周雨婷被她闹得不行,宠溺地笑道:“天地良心,你铃儿姑娘可是周家最威风的丫头,谁敢笑话你呀?”   铃儿顿时不再闹,轻轻整理周雨婷略微弄乱的袍服,嫣然笑道:“还不是小姐宠着我么?大家伙儿看在小姐面上,可都不敢得罪我了呢!”   “谁让你是阿母的女儿呢?我从小没娘疼,阿母就像亲娘一样,她临终将你托付于我,我又怎敢怠慢?这十年来,咱俩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这周家上下谁不知道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看本小姐不揭了他的皮!”   周雨婷初时语调温柔,可说到最后一句,却是凤目含威,语气森森,瞬间恢复成周家呼风唤雨的七公子。   铃儿像是吓了一跳,轻拍酥胸,娇喘道:“小姐你好凶哦,今后哪家公子要是娶了小姐你呀,可得小心喽……”   小丫头一边说,一边偷眼警觉地瞧着周雨婷,微微侧了身子,准备随时逃跑。   十年相处,姐妹俩嬉笑打闹惯了,往常这个时候,周雨婷一定会像小豹子般扑将过来,然后和她闹作一团。   可预料中的攻击却迟迟未至,铃儿有些疑惑地看向周雨婷,却见她目光直愣愣的,丢了魂儿似的出神。   铃儿不禁有些担心,探过身子,白生生的小手在她眼前晃悠,“小姐!小姐!你怎么啦?”   “啊!没……没什么……”周雨婷脸上微热,方才铃儿的话触了她的伤心事,连忙转口道:“你这丫头!岁旦将至,放着好好的年不过,非要跟来受苦,说!是何缘故?”   “小姐,你不也是趟着年关就来了么?家主他老人家可是几次三番挽留你来着。”铃儿撅着嘴儿小声嘟囔。   周雨婷双颊红霞更盛,这回她就是赌气不在家过年,可却怎好当面承认呐,于是她柳腰一插,凤眼一瞪,“本小姐可是来办正经事儿的!你呢?”   “我么……当然是陪着小姐办正经事儿的呀!”铃儿嬉皮笑脸的打诨,继而眉尖一挑,双眸放光,雀跃道:“小姐上一回进山,又是打仗又是谈判的,多精彩呀!这一回呀,铃儿便是跟着小姐长见识来啦!”   “去去去!不晓事的丫头!”周雨婷不屑地嘴角一撇,“打仗有什么好瞧的?死人堆得山高,鲜血流了满地,那些个肠子呀人头呀滚得到处都是,可怜我打小晕血,之后半个月都吃不下饭,你还吵吵着要看,真是……”说着摇了摇头,嘴里啧啧有声。   铃儿听得小脸都白了,脑海中浮想联翩,险些当场吐出来,连连摆手道:“这……这么吓人呀?我……我不看了不看了!”。   “现在才晓得不看?迟——啦!”周雨婷方才被她戳了痛处,如今报复的机会到了,“到了卧龙岗呀,那可就由不得你啦!这儿的人呀,凶神恶煞,个个儿都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便是周武看了都皱眉头,你呀,忍忍吧!”   周雨婷一番话。铃儿登时脸色转绿,她尤气不过,忽然娇躯一颤,哎呀一声,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丹凤眼儿眯成了一条线,上上下下打量她,直把她看得心里发毛。   铃儿颤声问道:“小……小姐,你……你这般看我做甚么?”   周雨婷再次摇头叹息,一副极度惋惜的模样。   铃儿都快哭了:“小姐!你……你别吓我了,到底怎么了嘛?”   “唉!”周雨婷先是重重叹口气,柳眉微蹙,一脸潸然地道:“也怪我思虑不周,忘了这卧龙岗的刘大帅最是贪花好色,尤其喜欢十三四岁模样俊俏的小丫头,历来是见一个逮一个……铃儿呀~~~姐姐对不住你呀!”   小铃儿被她唬得一愣愣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再抬起时小脸已然垮了,急急跪行两步,握住小姐双手,眼儿泪汪汪地哀求:“小姐!我……我不去了,你行行好,让周大哥派人送我回去,好不好?”   周雨婷尚未开口,外边儿周大哥的声音响起,“公子!咱们到了!”   铃儿手儿一甩,拍地哀哭,惨叫道:“我就说我不来嘛,可小姐你偏拉着我,这……这可怎么办呀?”   ※※※   八十多辆大车要排队通过寨门,加上守门兵士检查放行,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如今仅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什么?你再说一遍!”周雨婷瞪大了眼睛,厉声喝问。   周武蹲身半跪在车厢门口,神色肃然,沉声道:“公子没听错,属下已经打听清楚,殿下于二十日前,率军三千出征清风寨了!”   周雨婷一屁股坐倒在软垫堆上,酥胸起伏,目光闪烁不定。   隆冬之时!灭清风寨!——他真的去了!   周雨婷只觉胸中翻腾,心绪不宁,这个无赖,拖延胡人也好,攻打清风寨也罢,他说的每一句大话居然都真的去做了,清风寨可有一万五千名贼兵,他才带了三千人去,大部分还是新兵?他哪来那么大把握?   她心里斗得一团乱麻,既盼他越来越强,家族藉此存续,可他若是真的强大了,那自己的婚事……   焦躁许久方才定下神来,“如今战事如何?可有消息传回来么?”周雨婷随口问完,一把抓起个软枕嗖一下丢到车厢一角,恨恨道:“这个丑鬼!过个年都不安生!”   铃儿不敢作声,悄悄过去拾回软枕,默默给她重新垫上。多年相处,何时扮演何种角色,小丫头清楚得很。   “没有!二十天来没有半点消息!”周武话音刚落,骤闻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来得甚急。   周雨婷猛然坐直了身子,与周武对视一眼,俱是瞳仁急收。   “属下去看看!”周武一掀门帘迈步下车,一股寒风趁势而入,激得周雨婷娇躯一抖。   一盏茶的功夫,周武再次蹬车,脸色有些涨红,分不出是激动还是天冷冻得。   “如何?”周雨婷有些沉不住气了,感觉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起来。   周武深吸一口气,“赢了!清风寨归他了!”   仿佛是配合他这句话似地,寨墙内骤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似乎想把天都给掀翻了。   周雨婷呼吸愈发急促,手指深深扣入软枕,发出一阵布帛扯裂的嘎嘎声,充耳未闻。   周武告退后,周雨婷依旧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一炷香的时间动也不动,把一旁的铃儿吓得不轻。   良久,周雨婷长叹一声,“铃儿,过来罢,我没事了,吓坏了吧?”   铃儿乖巧浅笑,不急不忙地斟了一杯茶水,款款跪倒,轻轻巧巧地递过去,柔声道:“小姐说哪里话,铃儿知道小姐心里苦!铃儿只恨自己太笨,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周雨婷捏着小杯浅浅抿了一口,“谁说你帮不上忙?只有看到你,我才知道,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和你说说笑笑,顶得上谈成十笔大生意!”   铃儿格格娇笑道:“铃儿今日方知,原来自己这么值钱呀?”   周雨婷被她一逗,心中乌云渐开,展颜笑道:“是呀是呀,本小姐正琢磨着啥时候把你给卖了,好攒点私房钱呢!”   铃儿调皮一笑,打趣道:“私房钱?莫不是嫁妆吧?”   “吧嗒!”茶杯落地,半杯茶水洒在车垫上,周雨婷脸色阴晴不定,眼角一跳一跳的。   “小姐!对不起,铃儿说错话了,你……你……别生气!”   铃儿扑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收拾,半晌听不见动静,她抬头一看,只见小姐眼圈通红,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落下了两滴,双手捧面,无声哽咽。 第七十七章 【你多虑了】   这一回,周雨婷的待遇好了很多,不仅章中奇笑脸相迎,更配了一栋带院子的两层小楼,位于第三层平台,与帅府一墙之隔。   傍晚时分,周雨婷独坐床沿。透过窗子,帅府楼阁赫然眼前,隐隐可闻女子低声窃语,不时射来一串串欢快的笑声,料想是刘枫的姬妾们闻捷而庆,心中不免更加郁郁。   幽幽叹息,眼帘低垂,连日车马劳顿,方才又曾哭过,整个人儿格外透着疲惫……   浑浑噩噩睁开眼,通红一片,仿佛遮了一层红布,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周雨婷吓了一跳,急急抬手揭去,入眼之处却是个头戴金花的健壮男人。铁甲狰狞,血迹斑斑,双目如炬,长疤横面,不是刘枫是谁?   这一惊非同小可,周雨婷失声尖叫:“你如何在此?你……你快快出去!”   刘枫狞笑,刀疤皱成了蚯蚓:“娘子如何这般心焦?这大红盖头该有为夫揭去才是!”言罢抖出一条红绸,肩上一挎,背后一系,胸前恰好一朵大红花。   周雨婷骇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你做甚么?不!不要过来!”,急急蹬脚往后躲去。   忽然惊觉,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袖子,丝质红底,金绣镶边,不对啊!她分明记得穿了一领素白公子袍啊!   低头急看,手摸头面,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换上了凤冠霞帔、锦衫红裙,抬头再看屋内,龙凤红烛相对燃,大红喜字遍窗贴。   这……这是洞房!   一念及此,周雨婷惊骇欲死,目眦欲裂,只是一个劲儿哭叫哀求,奈何刘枫不管不顾,哈哈大笑直扑过来,张开大手便撕她衣裳,可怜她一位弱女子如何挡得住打虎将?   一时间,红布纷飞,木床摇响,淫笑刺耳,惨呼凄厉……   “不要!”周雨婷一声尖叫,翻身坐起。俏脸如白纸,香汗透衣襟,气喘似鼓风,身抖胜筛糠。   “小姐!小姐!你怎么啦?被噩梦魇着了么?”视野渐渐清晰,入眼之处却是铃儿焦急的小脸。   周雨婷惊魂未定,慌乱四看,屋子还是那屋子,身上也还是那领公子袍,真是噩梦!好好!只是噩梦就好!   伪装瞬间崩溃,她猛地抱住铃儿,脑袋深埋肩上,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铃儿轻轻拍她肩背,柔声安慰,“小姐别怕!铃儿在呢,只是噩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怕不怕……”   心下惊疑,两人自幼相伴,自懂事以来就从未见过小姐哭,为何一到这卧龙岗,还不满半日竟哭了两回了。   门外传来周武的声音:“公子!何事惊慌?”   “没事儿!”铃儿颇为机灵,高声抢答道:“是我失手打翻东西,惊吓了公子,周大哥自去忙便是!”   “是!”屋外再无声息。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周雨婷才恢复过来,想到自己在小姐妹面前如此失态,难免无地自容,不禁俏脸滚烫,将两道泪痕儿都蒸干了,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她,更不敢吱声。   铃儿是个百伶百俐的姑娘,如何不晓得她的顾虑,故作轻松地道:“这一路上坑坑洼洼的,可把铃儿颠惨了,几天都没睡好,一闭眼就天旋地转的,每晚都要惊醒个三四次呢,小姐这才头一回,铃儿心里可佩服了!”   周雨婷轻轻嗯了一声,尴尬渐退,心里稍感安慰,仍不敢抬头,却见一只银盘伸到眼前。   “小姐,你晚饭也没吃,用一些糕点吧,是我刚做的,还热的呢!”铃儿端着银盘,上面搁着四色糕点,还有一杯热茶,微微冒着热气。   尽管没胃口,可周雨婷不想辜负她一番好意,随手取了块绿豆糕,就着嘴边咬了一小口,嚼了半晌,既没咽下去,也没吃出味儿来。   见她情绪渐稳,铃儿小心地问:“小姐!卧龙岗不是咱们自己人么?为何打了胜战,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呢?”   “胡说!我哪有不高兴?”周雨婷心虚嘴硬地狡辩,可一对上铃儿会说话的大眼睛,不由叹了口气,“好吧,我是有一点点不高兴。”   “往日里小姐若是遇上不高兴的事儿,都会告诉铃儿,如今埋在心里,想必是有大麻烦了,对么?”   周雨婷下意识点了点头,长声叹息:“很大的麻烦!”   铃儿将银盘一搁,盈盈跪倒床前,轻轻握她双手,“铃儿虽是你的丫鬟,可心里却当你是亲姐姐,小姐若是心中有事儿,纵使铃儿帮不上忙,却愿意陪小姐一起难过!”顿了顿又道:“若是家族生意上的事儿,铃儿绝不会打听!可是这次……”   铃儿双手稍稍攥紧,明亮地眸子望她,“小姐!你口中的大麻烦,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么?”   “你……你怎么知道?”丹凤眼瞪成了杏眼,语气略显慌乱。   “小姐不必瞒我!铃儿已经猜到了……”铃儿浅笑嫣然,握住的手不放,柔声道:“今儿个来的路上,小姐两回失神,恰是铃儿提及小姐婚事之时,方才小姐梦中惊呼‘丑鬼走开’‘我不嫁’,两相一合,岂不是正解么?”   周雨婷再次泪盈于睫,既被猜破,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于是一股脑儿说了。   “联姻!”铃儿大吃一惊,原来所谓的丑鬼,就是此间的刘大丑鬼!   想起小姐路上对这位殿下的介绍,心中暗暗叹息:小姐兰心惠质,国色天香,姿色才华,具是万中无一,天仙般的佳人,竟要委身相事一个丑陋粗鄙的好色之徒,难怪如此伤心难过,这可怎生是好?   铃儿眉头紧皱,也是唉声叹气,“这可就难了,家主历来说一不二,既有此意,那是万万没有转圜余地的!此事,只怕惟有在殿下身上想办法!”   周雨婷素手无情,一下下揪着锦被,“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可越是如此就越是苦恼,既盼他赢又怕他赢,左也不好,右也不是,进退维谷,苦不堪言!”   “关心则乱!小姐你糊涂啊!”铃儿重重拍了拍床板,语重心长地道:“小姐平日里聪明绝顶,如何遇上了自己的事儿,反倒看不明白了呢?”   周雨婷被丫鬟数落,却丝毫不见着恼,听她口气竟似有了对策,惊喜之下将她一把拉起,按到床沿坐好,连连问道:“是是是!我看不明白!铃儿你……你可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小姐你多虑了!”铃儿一本正经点点头,周雨婷眼睛都亮了,“若他赢,小姐就要委身于他!是也不是?”   “嗯嗯!”小姐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可小姐有没有想过,若他输,家族完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时候小姐又能嫁给谁去?”   小姐一脑门子冷汗,“所以……”   “所以,这完全是一个死局!小姐确实多虑了,你即便想破头去也无法可解!”   周雨婷目光凝聚,纹丝不动,呆若木鸡,忽而尖叫一声,直扑过去,“死丫头!你敢戏耍本小姐!”   铃儿边笑边躲,娇声讨饶道:“小姐!别别!别挠我!铃儿不敢了~!好了好了!你听我说完嘛!有办法!真的有办法!”   周雨婷瞬间收手,正襟危坐,近乎讨好地道:“好铃儿!乖铃儿!快快教我!若真管用,今后你就是我小姐!”   铃儿哪敢应承,连连摆手道:“小姐莫要折煞了铃儿,铃儿说就是了!”   她稍作斟酌后款款说道:“既然解不开,那就不解!”看了看周雨婷焦急疑惑的眼神,笑道:“咱们——拖!”   “拖?”“对!”   “怎么拖?拖到何时?”周雨婷面带疑惑,却凑过了身子。   铃儿不答反问:“小姐答应家主,若大事可成便与之联姻,可如何才算大事可成呢?”   “嗯……”周雨婷皱眉思索片刻,“至少要有根基之地,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能与大狄分庭抗礼!”   “那不就成了么?”铃儿小手一拍,得意一笑,“他如今只有两座山寨,兵不满万,撑破天去也还是个山贼,离着雄踞一方远着呢!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   “十几二十年?”周雨婷俏脸惨白,“那我……我……我岂不是成了老姑娘么?”   “根本用不了那么久!”铃儿翠袖掩口,格格娇笑,“小姐真是痴傻了,你等不得,好色的殿下便等得了么?十几二十年,他早就娶妻成亲啦!到时候他有了正妻,家主难道还会腆着脸将你送去做妾么?”   “啪!”周雨婷拍床而起,复又尖叫着扑上床去,一把抱住她,连亲两口,“我的好妹妹!你真是太聪明了!”   二女正闹作一团,敲门声再次响起,“公子!你……你真的没事么?”   咣当一声房门大开,周雨婷抬头挺胸跨出屋子,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看得周武一愣愣的。   “周武,速去打听刘枫归程,本公子要亲自迎他凯旋!”   “是!公子!” 第七十八章 【转道分兵】   腊月二十二,刘大帅凯旋的日子,恰逢岁旦将至,卧龙岗可谓双喜临门,若考虑到大帅纳妾的吉期已近,那更是三喜临门。   当天,全寨军民万余人起了个大早,洒水扫街,鲜花铺道,忙的是脚不沾地,但却欢天喜地,喜气洋洋。   十余人等在缬彩坊门口排队,里边儿正加班加点的赶制红布,已经熬了俩宿没合眼,可依然赶不上进度,可怜这大冬天儿的,掌柜的和一众伙计,忙得是满头满脸的大汗,衣裳都湿透了,贴在背上黏黏呼呼。   红布刷刷地染,染好了不及晾干,以火炉烤干,每干一匹便有人匆匆付钱抱走,回去张灯结彩,亦或是留给将士们披红挂彩。   醉仙楼更是红火的不行,前天周家商号运来的酒水,不管是淳酿也好,村醪也罢,全被一股脑儿买个精光,老板娘芸娘在床底挖了坑,这才将最后压箱底的一坛子好酒给藏了下来。   那日刘枫保了他俩的姻缘,其后更是私人出资,助她开了这家酒楼,如今钱明泰在卧龙学府当了教书先生,日子过得要多如意就有多如意。对于这位主公,夫妻俩皆是感恩戴德,铭心立报。她和钱明泰早已商量好了,打算在刘大帅凯旋时一起过去献酒。殊不知,若是有此想法者全都如意了,那他们敬爱的刘大帅非喝死不可。   帅府就更热闹了,大帅要纳妾了,吉期便在年后,一众侍女家丁更是忙的上蹿下跳。   如今明月升格做了小夫人,众侍女群凤无首,于是经过筛选,姜霓裳因为牺牲色相,在缺粮骗局中大胆出演了“半掩门儿”的自毁角色,不仅免了为杜寒玉指路之过,更被刘枫记了一功,因此得以接替明月,成了新的侍女头头。   话说她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俏生生往庭院中央一站,小手挥舞,莺声指挥,忙而不乱,有条不紊,似乎比她的前任更为得力。   此刻,她的前任正和子馨姐姐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大早杵在寨门口当望夫石,翘首企盼夫君归来。手拉手,肩并肩,真像一对儿姐妹似的。   有资格在门口相侯的除了刘枫的家人,还有章中奇、张大虎等卧龙岗高层。一个个的鹄立瞻望,欢欣满面。   周雨婷和铃儿也在其中,两个女孩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二位,就是刘大丑鬼即将纳入房中的妾室么?   两个大小美人儿穿的虽非绫罗绸缎,羽裳彩衣,可即使是寻常服饰,却也难掩天生丽质,真真是尘不掩珠、瑕不掩瑜。   美中不足的是,好好的两个姑娘家,一个挂着手弩,一个挎着猎刀,不伦不类,不知所谓,看得小姐和丫鬟直摇头。   周雨婷扼腕叹息——可惜是纳妾,若是娶正妻那该多好!   小铃儿暗暗心惊——那丑鬼果真喜好幼女,看那小夫人竟似刚过十岁!听说以前也是干丫鬟的,我……我还是先回房吧……   正在此时,一骑如飞,踏着满地的碎玉飞琼疾驰而来,马蹄得得,众人不由伸长了脖子。   人未至,声已闻——“大帅有令!免迎军驾!”   一喊三遍,飞骑已至眼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再一次重复:“大帅有令!免迎军驾!各位大人请回吧!”   林子馨急了,不顾仪态,几步奔过去,连声问道:“大帅人呢?”   骑兵定睛一看,急忙翻身下马,看了看周围都是核心人员,单腿跪地一拱手,“禀夫人,大帅昨夜突然下令,全军转向,连夜奔袭如意洞去了!”   “什么!?”众人嗡的一声议论开了。   周雨婷与周武面面相觑,这个刘枫!这个刘大帅!打得好算盘!   卧龙岗立下山头已有数月,各寨肯定都派了不少细作密探,想要偷袭自然是难如登天!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岁旦之际,凯旋之时,纳妾之期,这些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如意洞和铁枪营的耳中,在这个时候掉转枪头发动抢攻,谁又能料得到?谁又能防得了?真真是奸诈似鬼!   周雨婷恨得牙痒痒,这个丑鬼,口口声声说不骗自己人,这下可好,把整个卧龙岗万把人一锅端的骗了,让大伙儿白忙活一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起演戏给各方细作看,就算对方发现大军未按时到达,可看了这么多迎接凯旋的准备,多半也会以为耽误了行程,待得发现异状,再要飞鸽传信只怕也已迟了。   七小姐气得发抖。哼!诡计多端的家伙!不就是会打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小姐明儿就开始看兵书!她是真的生气了,在这个她不熟悉的领域里,几次三番被刘枫耍得滴溜溜转,这个滋味儿,七小姐受够了。   章中奇和张大虎弹冠相庆,他们事先也不知道,可一旦想透,如今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子馨姐姐!”明月既失望更担忧,忍不住哭鼻子,林子馨赶忙抱住她,拍她背心柔声安慰,“没事没事!夫君智勇双全,绝不会打没把握的仗,肯定赢的!乖!不就是晚几天么?不哭不哭!”说着,自己也哽咽起来。   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许久才各自散去。   ※※※   山路上,朔风裹细雪,夜深人不静。   “驾!”刘枫一抽马鞭,胯下乌云踏雪奔驰如飞,两侧山林刷刷地往后退。   马前四骑并列,枪挑火把当先开道,身后八百骁骑如影随形,蜿蜒的山路上烟尘滚滚。   “主公!已赶了一夜,该歇息了!”罗三叔随在身边,大声喊道。   刘枫点头,大声喝道:“停!——”,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自队尾传来一声长呼“拉——缰!”。   排在后面的众骑轻拉缰绳,“吁~~”随着“拉缰”的指示一声声传前传,八百骑兵自后往前一波波地放缓,百步后全军停下,阵型整齐,丝毫不乱,只是驻马太急,带起的烟尘足有一人高。   “人不解甲!原地休息一个时辰!”传令兵一边向后奔驰,一边大声传令。   刘枫翻身下马,马缰交给亲兵,手一招,“黑狼!”   “末将参见主公!”独眼龙是刘枫特意向杜寒玉借来的向导,这次奔袭全靠他指路。   刘枫从背后掏出水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随手抛给他,“还有多远?先喝再答!”   “谢主公!”黑狼双手接住,神色激动,好似烈酒般灌了两大口,一抹嘴,恭恭敬敬递回去,“快了!照这个速度,天亮时便可到达如意洞!”   “好!”刘枫振臂一呼,左右亲兵,连带黑狼都觉得精神一振。   “主公!咱们转道已经三天了,我等轻骑突进,日夜兼程,只怕越戈的步兵赶不上了!”罗三叔有些谨慎。   刘枫笑着随口答道:“无妨!原本就没打算让他们参战!”   众人大吃一惊,正要问时,边上已有人答了。   “他们根本就没往这儿来!”武破虏边说边来,看见众人惊疑的目光,与刘枫相顾而笑,“主公让他们大张旗鼓地去了铁枪营,他们是此战的第二层障眼法,当敌人的目光盯住他们时,真正的尖刀已顶在咽喉上了!”   武破虏说话的时候有些喘,作为混血儿,他在体格和耐力上都比寻常胡人弱很多,要不是仗着骑术还行,这一战他是无论如何跟不上的。   刘枫也笑,“不错!我等过家门而不入,可以瞒住山寨里的细作,但却瞒不过路上的斥候,因此我中途分兵,一明一暗,一快一慢,一虚一实,其中的时间差,才是我们真正的优势。所以,此战但求一个‘快’字!”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唯有霍彪在笑,孔云一惊,“你早想到了?”霍彪傻笑摇头,“我瞧你们的呆样,忍不住就笑了……”众人大汗不已。   ※※※   黎明时分,淡淡晨雾,如意洞赫然眼前,刘枫端坐马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入眼之处,一道稀疏的木墙,高不过丈,间隔却宽过一尺,下面可以钻人,上面儿却一个人影没有,透过巨大的缝隙,可以清晰地望见如意洞的洞口。   没有箭楼,没有望台,虽然有寨门,可却缺了半扇,只用几块木板钉在那装样子,随着风吹嘎吱嘎吱的响。   这算什么?空城计么?就算是偷袭成功,也不该是这个模样啊!   “主公!不对劲!转道分兵之计可能被识破了!”武破虏一脸严肃,瞳仁一收一放,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刘枫也是心下踌躇,“你是说……里面有埋伏?”   “是!即使没有防范,可却连个望风的都没有,哪有这等山寨?反常即妖,里面一定有古怪!”   这也正是刘枫担心的,被武破虏一说,心不由沉了下去。   刘枫眯着眼睛扫视前方,脸色铁青,浓眉深锁,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其中的一颗无声无息滑落下来,打在马鞍上发出啪嗒一声响,身子猛然一震,气息已有些不稳。   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吐出,咬牙切齿地一挥手,“撤!”   方要动时,对面有动静了。   只见一名衣着褴褛的贼兵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哼着小曲儿,睡眼迷茫地晃悠到墙边,当着刘枫和八百铁骑的面,解开裤子就尿。   曲调悠悠,水声涓涓,配合着调子扫来扫去的,尿得挺久,估计憋了一夜,及至中段,无意中睁开眼,瞧了八百铁骑一眼,复又合拢,片刻之后猛然睁得老大,揉了揉眼睛,尿停了,腿抖了,脸绿了。   “敌~~~敌袭——!!”嘶声力竭的呼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贼兵裤子也不及拉,挂在腿弯上便跑,三步一摔,五步一滚,呼喊连连,狼狈之极。   刘枫有些惊疑地看向武破虏,后者比他更为惊疑,两人交换眼神,最后一齐摇头,“撤不得了,打吧!”   刘枫猛一抬手,“备战!”   “备——战——!”传令兵一声吼,八百铁骑嗡的一声动了起来,队形瞬间调整,排成三排,前排搁上长枪竖起盾,后摆抽出骑弓搭上箭,须臾之间便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刘枫紧了紧头盔,从马鞍上摘下狼牙棒,稍稍挥舞两下,另一只手将缰绳在手背上滚了三圈,一把攥紧。   既然躲不掉,那就开战吧! 第七十九章 【枉费心机】   一盏茶的功夫,洞口人影晃动,里面奔出一伙人来,约有上千之众,大呼小叫而来。   刘枫眼中杀机大盛,狼牙棒一竖,直指苍穹,怒吼一声:“起!”后两排骑兵纷纷举弓引箭。刚要喊“开”,对面倒先喊上了。   “莫要放箭!”一名肥胖老者当先奔来,身形臃肿但动作敏捷,双手抱拳,边跑边喊:“是哪一路的好汉当面?如意洞彭万胜有礼啦!不知英雄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呀!”   “嗯?”刘枫犹豫了,来的上千人没一个带兵器的,穿得跟叫花子似的,男女都看不清,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彭万胜奔至门口,大声喝道:“小的们!快!快开寨门,迎接贵客进寨!”   三五个喽啰奔来开门,嘎吱嘎吱开了半扇坏的,好的半扇却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露出背后两个抬着手不知所措的小喽啰。   “废物!这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好!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   彭万胜像轰小鸡仔儿似的将几个喽啰赶跑,自己奔出门来,直冲到刘枫马前,连连作揖,一脸谄媚地问道:“敢问是哪座山头的英雄大驾光临?”   奔得近了,看得真切,老胖子年过六旬,头发花白,却红光满面,身子微微佝偻着,也不知是老了还是故意的。此人天生一张笑脸,虽然顶着一道道褶子,可笑容依旧灿烂,宛如含苞待放的菊花,配上一缕银须,跟个福禄寿似地。   刘枫嘴角抽抽,一脑门子冷汗,结结巴巴道:“卧……卧龙岗,刘枫!”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彭万胜一脸夸张的拍大腿叫唤,忽又心虚地问道:“敢问……卧龙岗……在哪座山上?”   刘枫心念一动,答道:“大庾岭,盘蛇岗!”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彭万胜再叫一声,这回是真知道了,作揖更急,谄声笑道:“原来是盘蛇岗霍大首领麾下英雄!久仰久仰!”   霍彪忍不住探头喝道:“兀那老头儿!你可认得霍彪么?”   彭万胜眼珠一转,拍着胸脯,理直气壮道:“认得认得!当然认得!霍大首领跟我好着呢!”   众人哗地一下笑开了。   霍彪大窘,恼羞成怒道:“少他娘的废话!老子今日是来抢山头的!识相的快快……”   话还没说完,彭万胜噗通跪下,两只眼睛泪雨滂沱,挥手如鞭,大腿拍得劈啪作响,呼天抢地道:“英雄!!~~你们可来了呀!~~~我们等得好苦呀!~~~”   哐当,狼牙棒脱手掉在地上……   ※※※   如意洞,洞主窑。   “不能啊~!英雄~!你们不能走啊!这里五千多老弱妇孺都快饿死啦~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胖老头哭得稀里哗啦,双手死死抱着刘枫的大腿,走一步拖一步,其状之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刘枫气的发疯,方才一问之下,这如意洞的矿脉早就已经挖尽了,如今啥都没有了,只有五千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眼下是想走都走不成了,胖老头死活非要他负责不可。   “你!……你给我放开!”   “我不放!你打死我也不放!”   “黑狼!黑狼!你给我死过来!”刘枫大声疾呼。   黑狼满头大汗的跑过来,一拱手,“主公!”   “你给的情报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此处矿脉最深么?有一万多人么?”刘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主公恕罪!末将的情报……是……是两年前的消息了……”黑狼头都不敢抬,独眼一闭,闷头等着挨训。   彭万胜忽然抬头笑道:“主公息怒!不怪这位兄弟,如意洞的矿脉确实是最深的,但也是开采最早的,比其他几处早两百多年,这再深也该挖完了呀!”   又转头四顾道:“两年前老头子我手下确实有一万多人,可年初的时候矿挖光了,大伙儿没饭吃,有力气的都走了,如今只剩下些女人和孩子,老头子不忍心呐!主公啊!她们可就全指望你啦!”   众人见这老不羞脸皮厚如城墙,连主公都喊上了,不禁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慌。   “只可惜了咱们的转道分兵之计呀!”武破虏连拍桌子,痛心疾首地摇头,“早知如此,就应该用来对付铁枪营了!唉!”   刘枫胸膛起伏,气呼呼跟鼓风似的,却又无话好说。对付山贼两次用计,一次出了纰漏,险些送了性命,第二次更为谨慎,结果倒好,给瞎子抛媚眼,枉费心机!——冤呐!   可事已至此,他确实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五千妇孺活活饿死,双眼一闭,认栽!   “彭万胜!”   “属下在!主公!你可是答应了么?”   刘枫长叹一声,“去!集合你的人,随我回去过年吧!”   ※※※   如果说刘枫第一次放鸽子,让卧龙岗上下大吃一惊,可又能在大年夜里赶回来,这个意外却让人又惊又喜。   尽管来不及准备迎接仪式,可将士们却不在乎,能够活过第一战,已经足够这些战场新丁们乐呵了,更何况还能和亲人们一起过节,那更是意外之喜。   虽然牺牲了两百五十多人,可细细一数,全部都是新兵,也就是新来的那些民壮,他们大多没有家人,为了悼念他们,刘枫惯例地先办了葬礼,再庆佳节。   挽歌还是那首挽歌,只是唱得人多了,哭得人也多了,哭过之后,把泪抹干,重新挺起胸膛,新兵们的第一堂课才算真正通过了。   新来的五千妇孺是个头疼的难题,刘大帅下了动员令,鼓励全体民众发扬风格,每家每户领两个回去过年,待年后再具体安排她们的生活。   大家都是苦命人,这条非强制性命令,得到了卧龙岗全体民众的全力响应。刘枫以身作则,带头领了一对兄妹和他们的娘回去,众将也不甘人后纷纷上前领人,便是武破虏也带走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话说,这女孩子有些与众不同,她的登场让刘枫印象深刻。   当时,数千妇孺挤作一堆,面对卧龙岗原住民的热情与邀请,本能的恐惧却让她们望而怯步,她们害怕,她们以为这是在挑选奴隶。人群不住退后,没有人敢离开队伍,除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很瘦小,比明月还要小了一圈。薄薄的身子让人见了顿生怜惜。可就是这么个柔弱稚嫩的女孩,却在两万人的注视下,勇敢的离开队伍,走向了一群铁甲森森的将领。   她竟要自己挑选主人家么?带着这个疑问,人们好奇的目光片刻不离的盯着她。   妇孺中有人低呼:“哎!那不是若梅丫头么?可怜的娃,没爹没娘,模样俊的很,可惜天生眼瞎,作孽呀!”   左右奇道:“瞎子?哪有瞎子走路这般顺溜的?”   那人一怔,有道理啊!不禁纳闷道:“可……可她是瞎的呀,我就从没见她睁过眼……”   女孩子垂首不语,迎风踏雪而来,走得不徐不疾,好似漫步无人荒野,又似待死的囚徒,迈向断头的刑场。这样的场景很不寻常,说不出的诡异,却又勾起人们的遐想。   见女孩子径直走近,众将忽然意识到:露脸的机会来啦!他们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她会选谁呢?   她越过了吴越戈,众人哄笑起来;越过了章中奇,众人想笑又不敢笑;越过了孔云、越过了霍彪,越过了马啸东、叶浩阳、牛铁心……来到了刘枫的面前。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好个大胆的姑娘,她竟是看上了大帅么?   可是下一秒,女孩子微一侧身,绕过了刘枫,转而走向他身边的武破虏,停在他面前。   “带我走……”她的声音很轻、很柔,随风入耳,如丝如线。   武破虏冷眼斜睨,没有做声,心下暗自奇怪。   和在场的两万多人一样,狡智如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三旬年纪,却是五旬面貌,鹰鼻短髯,曲发深目,模样甚是丑怪。究竟何处吸引了这小姑娘,让她无视众多少年英杰,甚至放弃了红巾大帅,独独挑中了自己。   女孩子浑身颤抖,缓缓抬起头,玉葱般的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突发一声尖叫:“带我走!”   这声尖叫语带哭腔,惨厉至极,宛如垂死的哀鸣,又似冤魂的悲嘶,包括刘枫在内,全场为之一抖。   目光相接,武破虏身似电震,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激动地张口结舌:“你!好好!来!我带你走!”   女孩子一把拍开他手,纵身扑进他怀里,放声哭喊:“爹爹!”。哭声凄天惨地,仿佛蕴含数不尽的心酸委屈,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个止歇。   武破虏笑了,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这是第一次见他笑。余者腹诽:原来,这混血儿不光会冷笑啊。   他将女孩搂紧,轻拍她背心,柔声呵慰道:“好孩子,不哭,让爹疼你。”抚慰一阵,他手指着刘枫说道:“来,看好了,这位是主公,记得了么?”   女孩茫然点头,刘枫自谦地笑笑,不料武破虏接着说:“除他之外,谁再敢欺负你,你告诉爹,爹就要他死,好不好?”语气温柔已极,女孩用力嗯了一声,连连点头,哭声中透出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番对答杀机凛然,森森骇人,可却说得轻描淡写,直似寻常父亲哄慰女儿的口吻,配上他丑陋的笑脸,竟是说不出的诡异,让人毛骨悚然,全场再为之抖。   爹爹?他们是失散的父女么?万众傻眼,如堕五里雾中,他们唯一确定的事,今后绝不会去欺负这女孩子,无论是她,还是她爹,都很危险。   “父女”俩相拥无语,温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此刻的众目睽睽。刘枫叹了口气,面露欣慰的笑容。   站在他的角度,清楚地看见了女孩子瞬间闪没的脸庞。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肤光胜雪,白得耀眼夺目,五官极为精致,堪比微雕细琢的绝世佳作。   然而,美貌并不重要。在武破虏眼里,纵是人间绝色,亦是粉黛骷髅,一眼看罢,再无二顾之缘。   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水蓝色的眼睛,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湖泊,透着妖异的美丽和万古不波的幽寂。   有了这双眼睛,使她一跃跨入绝世美女的行列。混血儿,果然比寻常美女更具一股特殊的风情。   刘枫确信,她与武破虏绝非父女,甚至并不相识。然而,他们同为异类,从今往后,他们将不再孤单。   ※※※   华灯初上,帅府热闹非常,龙牙营三百将士凡是有家室的全部放假,一百多人领了年货喜滋滋的回家过年。   剩下的光棍们在帅府吃年夜饭,他们比别的营多一项优势,那就是酒水畅饮,把这伙儿军汉们给乐坏了。刘枫本身不爱喝酒,在各营溜达一遍略表心意后,便由吴越戈和章中奇这两个光棍将领出面,代表红巾军高层,推杯换盏地挨桌敬酒,敬完了这里,他们还要赶去其他各营支援孔云和霍彪,今儿个想必是不醉不归了。   原本罗三叔也在,他也是个好酒之人,特地逃家赶来凑热闹,可架不住罗夫人以给主公和将士们拜年为由,亲自登门,揪着耳朵提溜回去了。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连刘枫的面都没见,天知道她拜得甚么年。   美酒佳节,百多个赳赳武夫同干共饮,喝得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偌大帅府,满是吆五喝六的闹酒之声。   乔方武和王五仓如临大敌,领着十名不喝酒的兵士独坐一桌,虎视眈眈盯着众人,一看哪个醉得不认人了,上去就放倒了抬走,免得惹出事儿来,坏了主公兴致。   帅府前厅里只有一桌,人也不多,刘枫一家三口,领回来的母子三人,外加周雨婷主仆俩。   刘枫不喜一张张分开摆的案座,整了张大圆桌,大家伙儿凑一块儿那才叫热闹。   原本还请了李德禄和李行云,可两个老头儿非要躲起来对酌,刘枫拿他们没辙。回头又请了林子馨的老爹,可林宏阳是郎中们的领头人,大过年的组织业内人士搞联欢去了,因此也只好作罢。   铃儿身为丫鬟,原本是没资格上桌的,可刘枫坚持来者都是客,拗不过,只得坐那儿像只鹌鹑似地直哆嗦。   一桌子人,只有刘枫神色自然,大小夫人脸上还挂着喜极而泣的泪痕,领回来的母子三人局促不安地打颤,周家的小姐和丫鬟,一个幸灾乐祸,一个心惊胆战。   姜霓裳面带妩媚的笑容,领着一众侍女流水似的上菜,虽然都是家常菜,可那母子三人还是看得两眼发绿。   刘枫作为主人,惯例先动筷子,啪啪扯下两只鸡腿儿,分别递到小兄妹俩的碗里,说道:“来来,饿坏了吧,慢慢吃,小心噎着了”。   两个娃儿都没动手,哥哥十岁出头,虎头虎脑,看刘枫的眼神有些警惕,妹妹六七岁模样,眼里露着胆怯,紧抓着母亲的手不放。   妇人连忙站起身,红着脸,低着头,含着泪,屈膝福了福,说道:“奴家多谢大帅!可怜这俩苦命的娃儿,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好的……”转身将两个孩子拽起了一推:“还不快谢过大帅!”   女孩儿吓得直缩缩,险些哭了。男孩子倒挺干脆,身子站得笔挺,似模似样一抱拳,朗声道:“小人常朝阳,代妹妹朝霞,谢大帅赐饭!”   刘枫目露激赏之色,竖起拇指,扬声赞道:“好!像个有出息的!”   林子馨摆出女主人的样子,笑着给常氏夹菜,说道:“大嫂别客气,夫君性子随和的紧,请用饭吧,你看孩子们都饿了。”   常氏刚坐下,碗里多了个鸡腿儿,常朝阳咽了口唾沫道:“娘,这个给你,很香的。”妹妹见了,犹豫了一小会儿,也夹了过去,奶声奶气地道:“娘,我的也给你。”   看着碗里的两只鸡腿,常氏泪落如雨,可这大过年的又怕扫了大帅的兴致,急急忙忙地擦着。   刘枫两世孤儿,如何见得了这般场面,鼻子一酸,心中生出个想法,于是问道:“常大嫂,孩子的父亲……”   “三年前,挖矿掉坑里跌死了……”   刘枫告了个罪,接着道:“大嫂,如今你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也不是个办法,你看这么着,如果你愿意,今后就留在我帅府,这两个孩子我来帮你抚养。”他是一番好意,却引来一片异样的目光。 第八十章 【岁旦佳节】   常氏虽是两个孩子的娘,可如今也不过二十八岁,容貌颇为端庄俏丽,一听这话会错了意,心里又羞又恼,但又不敢拒绝,脸涨得通红,身子隐隐有些发颤,可看了看两个孩子,最终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刘枫这番疑似踹寡妇门儿的言行,明月没明白,林子馨明白却不敢吱声,周雨婷却看不下去,冷哼一声,漂亮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斜斜地瞟他,屈指轻扣桌面儿,不温不火地讽刺道:“刘贤弟,我还道你是菩萨心肠,原来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醉翁之意?”刘枫莫名其妙,眨巴眼睛,四下瞅瞅,这才发现众人神色有异,明月茫然,林子馨幽怨,铃儿鄙夷,常氏羞愤。   登时恍然大悟,继而一股子憋屈充盈胸膛,哗啦一下站起来,瞪眼怒道:“周兄!你就是这般看我的么?”   常氏见他发怒,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跪下,颤声道:“大帅息怒!奴家……愿意……真的愿意……”   刘枫哎呀一声,疾步过去扶她,却被小男孩纵身拦住,“不许欺负我娘!”   望见小男孩凛然坚定的目光,刘枫心中暗暗称奇,便也不再过去,遥遥虚扶,真诚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瞧我笨嘴笨舌的,大嫂你莫要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刘某绝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请你留在帅府做工,我付你工钱!这样也能给孩子一份安稳的生活。小朝阳,快去扶你娘起来。对了,你会不会做饭?”   常氏惊魂未定,又不解其意,下意识地点头,“会的……”   “那就好!”刘枫双手一拍,语气诚恳道:“你看哈,如今卧龙岗来了好几百个孩子,所以我打算办间学堂,就请大嫂专门为孩子们做饭,这样你也好时时见到朝阳和朝霞,你看可好?”   常氏仿佛没有听懂,细细想了一会,如梦初醒般惊喜道:“大帅!你……你是说……能让朝阳念书?”   对上她热切的目光,刘枫心中又是一暖,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要干什么,能得到什么,眼中只有一双儿女。   “对!”刘枫重重点头,补充道:“不光是朝阳,朝霞也要念。”   “什么!?”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姜霓裳险些把手里的菜盘子扔了。   此时的文化女青年只有四类,周雨婷为代表的名门闺秀,林子馨为代表的家学才女,姜霓裳为代表的大户千金,最后一类则是诗词钓誉的青楼名伎,寻常人家的女子莫说读书做学问了,能通文识字的都是凤毛麟角。   可不管是哪类,都是属于开小灶,哪有女子上学堂这样扎堆量产的道理?   此举太过惊世骇俗,一桌子人都很惊讶,可反应最大的却是周雨婷,踩了尾巴似地霍然站起,大惊小怪道:“你……你竟要让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上学堂念书?”   刘枫方才被她冤枉,此刻气仍未消,听她口气硬,道她也是个道学先生,眼珠子又瞪,道:“怎么?不行么?这儿我说了算!我就是要让女娃子念书,将来还要让她们出仕,为官,为将,和男人一般无二!子馨身为医官,便是头一个,杜寒玉官拜营主,那是第二个,将来还有的是第三第四个。”   刘枫一气儿说完,双手叉腰,凸眉瞪眼,气势汹汹地等着和她抬杠。   可周雨婷非但没有顶嘴,反而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贤弟高义!愚兄方才误会了贤弟,诚心赔罪!请受我一礼,万望海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下刘枫反倒措手不及了,挠着头打个哈哈:“周兄言重了!”心虚地瞄了明月一眼,“实在是刘某人声名狼藉,也难怪周兄误会!哈哈哈……”   这般一闹,气氛倒也活了,家中没大妇,林子馨暂充其职,再次招呼大伙儿入座,斟酒劝客,十分殷勤。   吃了一阵,她轻轻招手,姜霓裳端来一只浮雕百花的锡制酒壶。林子馨接过了,笑吟吟道:“夫君,这大过年的,咱们该饮屠苏酒才是,这酒是奴家自己酿的,请大家品尝。”   屠苏酒是药酒,加入了大黄、桔梗、川椒、桂心、茱萸、防风等药材,以绛囊盛之悬于井中,至元日寅时取起,以酒煎四五沸而成,岁旦饮之,可祛不正之气。   眼下经了林子馨这位女神医的手,又加了几味药材,多了温通血脉,祛散风寒,消除疲劳等效用。为了酿这壶酒,林子馨手下的亲兵可没少上山。   她微倾柔荑,绕桌一周,亲手为每人斟了一杯。刘枫举起杯,胡乱说了几句祝词,仰起脖子便要一口闷,却被林子馨小手一遮,格格笑道:“夫君如何这般心急?饮这屠苏酒呀,可是有规矩的,所谓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因此呀,这酒要从年纪最小的饮起!”   众人齐齐看向了常朝霞,小女孩吃得正欢,忽见大伙儿一起看她,吓了一跳,半只猪蹄往碗里一扔,直往母亲怀里躲,却被母亲笑着揪出来,半哄半骗地灌了小半杯,小脸倏地红了,众人哈哈大笑。   接着是十岁的常朝阳,小男孩豪气万千,二话不说,杯来口干,赢了个满堂彩。   排第三的是十一岁的明月,常氏不知她身份,这边叫林子馨夫人,那头却又叫明月小妹妹,顿时闹了笑话,得知这个比儿子大一岁的小女孩,居然也是刘枫的姬妾,再看大帅的眼光就有些异样了,刘枫忙不迭解释道:“童养媳!娃娃亲!”也不管这两个词儿是不是一个意思。   待明月半推半就地喝完,铃儿自觉地端起酒来,刚要喝,刘枫忽然大声叫停,铃儿一惊,酒杯险些脱手。   刘枫贼兮兮地问道:“这位……铃儿姑娘是吧?敢问韶龄几许?”   一听刘枫问年龄,铃儿顿时慌了,小脸煞白,牙齿打颤,求救的目光望向自家小姐,可对方很没义气地别转了脸,装作没看见。绝望之下,她手软脚抖,结结巴巴地道:“回……大帅的……话,奴家……十……三岁……”   刘枫追问:“几月?”   铃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带着哭腔道:“六月!”   “好!太好了!”刘枫哈哈一笑,用力鼓掌,大声叫好。   铃儿只觉眼前一黑,手里的酒抖掉半杯。   刚要开口求饶,却听刘枫继续说道:“我也十三岁,我是七月,你大我一月,因此该我喝了。”   除了明月和林子馨外,余者皆是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刘枫。   周雨婷又一次噌地站起,伸出一根葱白般的玉指,愤愤然地道:“你!你竟然只有十三岁!?”   “是啊!有问题么?”刘枫心中纳闷,就算我发育早,也不至于令你发指吧?   周雨婷心中悲呼一声:这番苦也!纳妾可以随意,可娶正妻一定要等到及冠,如今你才十三岁,这一等,岂不是要等上二到七年?万一你拖到二十才及冠,到时候自己二十四了,天呐!奴家的命好苦啊!   “大帅!你……你真的只比我大三岁?”却是常朝阳一脸的崇拜激动,两只拳头攥得紧紧。   刘枫有些怪不好意思的,挠着头鼓励道:“没错!我确实只有十三岁!所以你千万不要小看自己,再过三年,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到时候要保护你娘!保护妹妹!知道么?”   “嗯!”常朝阳重重点头,只觉胸膛内热血翻涌,脖子都涨红了,一本正经地抱拳,大声说道:“三年后,我定要追随大帅!请大帅收留!”   一听这话,常氏吓得筷子都掉了,一把扯回儿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打仗会死人的!你可不要吓唬娘!”   常朝阳一扭身子挣脱出来,倔强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学好武艺的!家里就我一个男子汉,若不学武,将来谁来保护你和妹妹?”   常氏祈求的目光望向刘枫,“大帅……”   刘枫表情肃穆,认真地道:“大嫂,如今这世道,学武比学文更安全!你放心,将来朝阳若真的有心从军,我一定把他带在身边,不敢说万无一失,可至少我会尽全力保护他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常氏只得默默点头,垂泪称谢。   正在这时,外边儿快步奔来一个肉球似地身影,不管不顾地就往里闯。   “义兄?”明月吃了一惊,问道:“何事这般惊慌?”   张大虎撑着膝盖,直喘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主公!……郑……家……郑家……郑家家主郑文隆……亲自前来拜会!”   周雨婷闻言暗暗惊心,焦急忧虑之色自眸中一闪而没。   自己再如何做得了主,那也只是家主的全权代表,郑家来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之主!   尽管面色如常,可她心里急得冒烟,如今没了清风寨,郑家已是走投无路,万一真狠下心开出离谱的价码,难保丑鬼不动心,郑家的实力丝毫不弱于周家,尤其是陆地上的生意,更比走水路的周家要强得多!   刘枫不露声色的随口问道:“哦,人呢?”   “在帅府门前候着呢!”张大虎既兴奋又激动,堂堂三大世家之一的家主,大过年的,巴巴跑来拜会山贼,主公不点头,连门都不让进,这是多么骄傲自豪的事儿啊!   “好!来得好!”   周雨婷娇躯一颤,斜眼瞟他,见他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又听他仰天大笑,高声叫好,一颗心登时凉了,眼下四大山贼就剩下卧龙岗和铁枪营了,若是刘枫真要过河拆桥,把周家一脚踢开,那真是……   她越想越怕,若不是从小锻炼城府,此刻只怕要失态出丑了,可即便如此,背后仍是汗出如浆,淋漓一片。   笑过之后,刘枫继续招呼大伙儿吃酒吃菜,跟没事儿人似地,张大虎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回,刘枫这才抽空说道:“带他去花厅候着,等这边吃完了再说。”   “是!主公……啊?吃完再说?”张大虎嘴张得老大,周雨婷却心不在焉忘了张嘴,一筷子菜戳在鼻子上。   “当然吃完再说,团圆饭哪有吃一半的道理?”刘枫忍着笑意瞄了周雨婷一眼,对方正捏着小手绢,手忙脚乱的抹脸,“告诉他,我这儿正吃团圆饭呢,没空搭理他,就这么说,照实说,去吧。” 第八十一章 【且歌且舞】   张大虎一脚深一脚浅地去了,刘枫好似一转身便忘了此事,端起杯子吱地一声,杯口外翻,已是浮了白,哈哈一笑,甩着筷子道:“铃儿姑娘!这回该轮到你喝了!”   铃儿可不是一般丫头,自幼跟随小姐走南闯北,见识颇为不俗,如何不知轻重?这番变故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刘枫的表现让人摸不着头脑,此刻正皱眉头想心事,连惊慌都忘了,叫她喝便喝,喝完接着想心事,好像没喝过似的。   紧随其后的周雨婷也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稀里糊涂地就一口闷了,呛得直咳嗽。   刘枫看得津津有味,嘴角的笑意愈发浓了。   接着是林子馨了,她也没想到除了常氏外,全场竟然数她年纪最大,微微有些意外,哀叹青春又溜了一年,可一对上夫君脉脉含情地眼神,却又情不自禁满心欢喜,酒还没喝,眼波已是醉了,一杯下肚,更是眸含春水,面带桃花,整个人儿格外地透着娇艳。   最后轮到常氏,刘枫提议大伙儿一起敬一杯,常氏如何敢受,顿时慌了手脚。   刘枫叹息一声,劝道:“常大嫂不必推辞,这一桌子人都不过二十岁,唯有你是长者,更只有你一位母亲!刘枫从小没了爹娘,便是想敬一杯亦不可得,今年能得你们母子一起吃顿团圆饭,刘枫幸甚,请受了这一杯罢!”   众人见他语气挚诚,眼中隐隐泛着泪光,都有些惊讶,常氏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大帅,其实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不由激发了母性,当下再不推辞,含着泪痛痛快快饮了。   刘枫刚坐下,一左一右伸来两只小手,不约而同地握住他,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两只手一齐紧了紧,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这一幕落在周雨婷眼中,眼神一动,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这时,姜霓裳翩然而近,空着手,身上却换了庆功大会时的那身红裙,宛如飘来一抹红霞,让人眼前一亮。   女孩儿行至跟前福了一礼,红着脸道:“大帅,两位夫人,今日岁旦佳节,霓裳愿献艺助兴,不知可否?”   刘枫一时失态正觉有些尴尬,让她搞搞气氛倒也不错,于是笑着应允,问道:“不知霓裳是献歌还是献舞?”   “且歌且舞!”姜霓裳眉尖一扬,含羞轻眺,脆声声道:“霓裳唱渔歌,为大帅跳一支长袖舞!”   “哦!?”众人皆喜,楚地渔歌多为现编应景之词,且特别讲究韵脚,最是考验文采急智,众人大感兴趣,纷纷鼓掌叫好。   只见她足尖轻点,轻轻巧巧飘出三步,娇躯扭转,云袖一拂,红绫落地三尺,扬声道:“霓裳献丑了!”   舞起时莲步轻盈雀跃,恰似明珠落盘;进退间花枝婀娜摇曳,好比风摆杨柳;起臂处红袖招展飞扬,恍如彩霞满天。   越舞越急,忽然停驻,长袖翻飞中,佳人回眸一笑,百花失色。朱唇轻启,渔歌脱口而出——   大帅凯旋兮举酒觞   酒觞欲饮兮舞霓裳   霓裳婆娑兮渔歌唱   歌唱倾情兮诉衷肠   衷肠尽言兮愿思量   思量几度兮盼得尝   得尝我心兮喜梳妆   梳妆执箕兮夜添香   添香红袖兮伴君郎   君郎将应兮怨歌长   ……   曲刚过半,除了明月和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外,余者尽皆变色。   此女大胆!太过放肆!当着两位夫人的面,竟敢如此轻浮,太过分了!   常氏悄悄皱起了眉头,林子馨落落大方,热情开朗,明月天真可爱,乖巧温顺,两位姑娘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大帅夫人的架子,早已俘获了她的好感,眼见这般变故,自然有所偏心,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这刘大帅可要把持住啊!   好一个勾魂摄魄狐媚子!周雨婷和铃儿对视一眼,不由放下心事准备看好戏。   铃儿凑过去耳语道:“这个狐媚子有些心机!知道刘大帅是楚人,她故意唱楚歌,我看他这回要一修三好了。”   “不可能!”周雨婷轻哼一声,嘴角挂着冷笑,“东施效颦,自作聪明罢了!”   铃儿不解地眨眨眼,周雨婷神秘一笑,小声说道:“当日馨夫人献歌诉情,感动了刘大帅,连带着同为丫鬟的明月也一起得了名分,她瞧着眼热了,于是有样学样兵行险招,也来个当众表明心迹!哼哼!殊不知已然犯了大忌,你瞧着吧,她完了!”   大忌?完了?铃儿有些不信,这刘大帅不是好色之徒么?面对此等绝代尤物自荐枕席,他难道会不动心?可瞧着自家小姐信心满满的模样,只得压下疑惑继续看下去。   岂有此理!林子馨心地善良不假,可偏偏生了一副火爆脾气,否则当日也不会冲动之下当面怒斥刘大帅。如今被侍女当众勾引丈夫,此举狠狠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满怀羞辱,娇容立变,心中登时极为不快。歌舞未半,人已气得粉面青白,娇躯直抖。若是依了她的性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记耳光,奈何夫君当面,宾客在桌,她又不敢发作失仪,芳心更是隐隐起了担忧。   ——评心而论,这姜霓裳的美貌确实要比自己和明月更胜一筹,平日里又极善奉迎,烟行媚视,风情万种,一行一止,一颦一笑,无不透着一股天然娇媚,自己身为女子,见了也要荡心摇魄,若比起讨好男人的本领来,自己只怕真不是对手。   林子馨愈想愈怕,又急又恼,但也确实无计可施!莫说自己尚未过门,便是过门了那也只是一名妾室而已,夫君收取新欢自可一言而决,根本不必问过自己,这个狐媚子定是吃准了这点,才敢如此目中无人!   她心虚地偷眼看去,却见夫君脸色竟比自己更为难看,不禁先惊后喜,登时芳心一定,眼神也温柔起来,暗怪自己疑心重了。   想想也是,自己当初缠他时花了多少心思?动了多少脑筋?吃了多少苦头?这姓姜的小妮子,仗着美貌便想攀上高枝一步登天?只怕是小瞧夫君啦!   刘枫脸色铁青,目光愈来愈冷,回想起此女之前的种种表现,心中跟明镜儿似地,——难怪你时时卖乖,处处争先,自以为摸透了我的脾气么?   他敏锐地感受到林子馨委屈而忧愁的目光,心头无名火起,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够了!”   众人没想到刘枫会那么大反应,一个个儿的,跟着满桌的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   歌声顿止,全场寂静。   姜霓裳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美目迷蒙盈满泪水。她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更加美丽,更加能干,可为什么林子馨能一曲成功,自己却得了这个结果?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退下!”刘枫的声音又冷又硬,目光坚冷如铁,丝毫没有往日怜香惜玉的模样。   姜霓裳仿佛被摘了心肝似地,哇的一声掩面痛哭,奔入内堂。   “哎!霓裳姐姐!”明月吓了一跳,想要去追,却被林子馨拉住,跺着脚埋怨道:“主人!你这是做甚么呀?”   刘枫气犹未平,似欲张口发怒,忽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嘴唇,绵绵柔柔地声音在耳边道:“别发脾气。”   只四个字,便胜过倾盆大雨,将刘枫的怒火瞬间浇灭,转过脸来,正对上林子馨脉脉温柔的眼波。   此刻,林子馨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心满意足之下妒意大减,反而开口劝解起来,笑道:“夫君息怒!其实不必如此,我们……知道你的心意……”   “那怎么行?子馨、月儿,千万不要多心,刘枫有你们相伴此生,我心足矣!”刘枫瞬间展颜,一脸讨好地表起决心来,众人见了无不暗暗称奇。   周雨婷得意地一扬眉毛,铃儿大为叹服,眼里满是钦佩之色,再次耳语道:“小姐,你是如何猜到的?”   周雨婷笑道:“还记得我提过的《不弃令》么?弃妻就要杀无赦哩!加上方才的所见所闻,其实不难判断,这刘大帅或许是从前经历过甚么惨事儿,对家庭和亲人珍若生命!”   她琼鼻微翘,自得一笑,道:“那狐媚子自以为效仿馨夫人,大胆而为便可打动大帅,可却画虎不成反类犬,当着两位夫人的面表白,看似大胆痴情,实则自私狂妄!伤了夫人的心,就触了刘枫的逆鳞,依着他‘杀无赦’的脾气,不发作才怪呢!”   铃儿哦地点点头,忽然转口叹道:“小姐啊,我看这刘大帅对自己的女人还真不错!要不,你考虑一下?”   周雨婷听了一愣,这个念头她可从来没有动过,忍不住思索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见铃儿似笑非笑地看她,顿时脸上微热,轻啐一口,没好气地道:“我还是不放心,要不先把你送过去试试,确实好的话我再考虑!”   铃儿一缩头,可怜巴巴地讨饶:“别别!小姐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两人嬉闹亲昵落在众人眼里,所思各有不同,刘枫顿时大起知己之感——看看!喜欢小丫鬟的不止我一个,瞧他俩这亲热劲儿,肯定屁股不干净,指不定还不如我呢!   正得意间,林子馨挽住他手,细声慢语地劝道:“夫君,霓裳出生大户人家,如今屈身成了侍女,她心中有些念想也实属平常,方才之举虽有不妥,可念她因情生癔,做些糊涂事儿也是有的。依妾身看,咱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罢,否则要是传了出去,只怕她今后无法做人了。”   刘枫温和地笑,叹道:“医者父母心,娘子心地善良,胜过世上最纯洁的珍珠!可笑她自以为胜过了你,哼!……罢了罢了,既然你肯原谅她,此事就此作罢,让她好自为之吧!”   那边自有常氏拉着明月低低耳语,小丫头恍然大悟,原来她的霓裳姐姐居然要抢她夫君!这还了得?顿时嘟嘴鼓脸,比刘枫还要气呼呼的。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一顿团圆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整个过程可谓跌宕起伏,高潮迭起,让人目不暇接。   尤其是姜霓裳那场闹剧,眼下固然是付之一笑,可谁又料到,由斯种因,这个仿佛注定是过客的小女子,却又引发了许多可叹可悲的故事,甚至对刘枫未来的国运都造成了深远影响,不过那是后话了。   即将散场,刘枫先安排了常氏母子。临走时,他左搂右抱,当着周雨婷面,挑衅似的两边小嘴儿各亲一记。   周雨婷又岂是肯服输的主?一把拽过铃儿狠狠啃了一口,嚣张地道:“铃儿!一会儿回去给本公子暖床!”   铃儿双颊如血,羞羞答答地应了,“是!……公子!”   刘枫哈哈一笑,一边转身,一边更为嚣张地道:“子馨!月儿!一会儿回去本大帅替你们暖床!”   两个女孩虽是羞不可抑,可被他一逗,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林子馨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提醒道:“哎呀,夫君,你可不能睡了,那郑家家主还在等着你呢!”   此言一出,周雨婷和铃儿扼腕叹息——干嘛提醒他!让他忘记了该多好! 第八十二章 【被动更好】   林子馨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挣脱怀抱,提醒道:“哎呀!夫君!你可不能睡了,那郑家家主还在等着你呢!”   刘枫啊呦一声,以手加额,“幸亏娘子提醒,为夫险些忘了呢!”   抬眼看去,周雨婷也正望他,眼神里满是焦急忧虑。   刘枫走到跟前,贼兮兮地道:“周兄,可记得小弟说过的话么?”   “殿下承诺只同周家合作!”眼下没有外人,周雨婷改了称呼,显得颇为正式,只是语气清冷,透着一丝丝地不满和警惕,忍不住又补充道:“还说过绝不对自己人说谎!”   “周兄好记性!”刘枫高声称赞,转而语气轻佻地道“那照你看,小弟像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么?”   周雨婷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他,“殿下何不履行诺言,将那郑家人撵出去呢?”   “那怎么成?!”刘枫眨了眨眼,一脸夸张地道:“岭南陆地商路,郑家独占五成,撵出去岂不浪费?”转而沉声道:“周兄!小弟在这儿给你交个底儿,郑家,我是吃定了!”   周雨婷气的脸色发青,杵在那儿只喘粗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枫瞧在眼里,忽而展颜一笑:“奈何与周兄有言在先,如今不好反悔,可我又想要郑家的商路,周兄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呀?”   “你到底什么意思?!”周雨婷气急跺脚,眼里火星直冒,脑中却是一团浆糊。   “周兄啊,平日的聪明劲儿哪去啦?”刘枫眉飞色舞,举步上前搂住周雨婷肩头,贼笑道:“我教你个法子,只要啊让那郑家该姓周,可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周雨婷全然不防,蓦然间被他搂住,大为惊羞气恼,可一听他话,惊得忘记挣扎,瞠目结舌道:“你……你……”   “你什么你!”刘枫大大咧咧一拍她肩膀,周雨婷脚下踉跄,险些栽个跟头,赶紧扶住了,“对不住对不住!——自今日起,你便是卧龙岗的后勤副总管,本大帅全权委托你出面洽谈合作事宜!”声音压低,语气愈发奸诈,“周家能榨到多少油水,那可就看你七大少的本事了呦!”   周雨婷瞬间恍然,凤眼睁得又大又亮。不就是二道贩子么?这有何难?自己身为周家和卧龙岗的双重代表,既是卖家又是掮客,那开什么条件还不全由着自己么?   思及此处,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吴、郑、周,岭南三大世家,这顺序呀,今儿个该改改啦!   一边儿磨刀霍霍,一边儿又想,这个刘枫,满肚子坏水!明明是个守信的,偏爱这般戏耍人,可恶至极!不过话说回来,人品还是不错滴……   抬手欲要谢时,刘枫已搂着大小美人转入了内堂,声音遥遥传来:“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呐,就是太讲信用……今后呀……得改啊!”   周雨婷对空拱手,怔怔望着犹自晃荡的串珠门帘儿,眼神变幻莫测,宛如天边的云彩,又似闪烁的星辰,口中喃喃自语:“后勤副总管?……这一圈圈绕的,那我岂不成了卧龙岗的人?……”   铃儿猛摇她手臂,“小姐小姐!如此一来,你不就成了这儿的第三位女官儿了么?”   小姐闻言咋舌,呆呆出神,忽然嗷地一声叫唤起来,呼痛道:“哎呀呀!你轻着点儿!疼啊!刚才那一下,我胳膊都被他拍紫了!”   ※※※   大年初一,帅府前厅正举行新春团拜会,和后世不同,古时候的团拜,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团拜!   各营营主,队正以上军官,文职官员,齐集一堂,几十号人围成一个大圈儿,数着一二三,一齐拜了下去,这就叫“团拜”。   意思是谁都不会落下!在这一刻,不论主从,不计官职、不分文武,大家都是平等的,颇有些西方圆桌骑士的架势。   可一盏茶之后,还是这伙人,却一个个儿面红耳赤,争得不可开交,话题是卧龙岗新一年的头等大事——要不要和铁枪营开战?   带招子的都看出来了,刘枫一统五岭的决心是不容动摇的,可是这铁枪营却不是清风寨,更不是如意洞,那可是块硬骨头!   武将们精神抖擞,拍着胸脯喊打喊杀,如今卧龙岗实力占优,他们有底气!   文官儿慷慨陈词,摇头晃脑请命劝降,铁枪营历来劫富济贫,对方有良心!   他们各有各的道理,谁也不服谁的说辞,你来我往,大打口水战。   刘枫枯坐帅座,手肘撑膝盖,双拳顶两腮,身形佝偻,脸色青白。鼻梁上一对儿大大的熊猫眼,似开似合,一副醉生梦死、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都一个时辰了,他已经眯嗒二三回了。   他直愣愣地望着下边儿,两帮人瞧着像是要掐架,可他视若无睹,心里只想着妖精打架。   昨日,他严词拒绝了姜霓裳。回房后,林子馨投桃报李,使出浑身解数“论功行赏”,连压箱底的洞箫之技都使出来了,更破例施展金针术为他加油续力。话说学医的就是不一样,这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真是领教了。   刘枫恍然惊觉:子馨原来是个内媚型的姑娘!可惜,这个事实他发现太晚了。   自从好事得谐,女神医原来一直有所保留,此番全力施为,又遇刘枫轻敌在先,竟是强弱互易,攻守颠倒,只一个照面就得了先手。   照理说,刘枫年纪轻轻龙精虎猛,又有神力傍身,莫说一个美女,便是十七八个并肩子上,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绝没有一个“输”字,更是万万没有一个“怕”字。   然而,对手若是一位女神医,这些优势皆不足持矣。战至酣处,兰花玉指轻轻一点,刚柔快慢随心如意,檀口雀舌微微一吮,是战是和尽在掌握。   实践再一次证明:一、蛮力不如巧力。二、知识是力量,技术是王道。三、落后了,就是要挨打的。   两人抵死缠绵,鏖战一夜,直杀得他……咳,此诚不足为外人道哉,阿弥陀佛!   总而言之,前世久经风雨无往不胜的黑军师、今生傲然挺棍但求一败的红大帅,这回终于如愿以偿的败了,败在了朱唇素手之下,倒在了银针软玉之中。可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确是欲仙欲死,快美难言。   败得不冤,败得上瘾呐!   当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面对刘枫节节抵抗、垂死挣扎,女神医自己也不好受,直到现在还是酥软如泥起身不得,眼睁睁看着明月搬张凳子、坐在床前格格笑个不停,却连戳一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助地翻个白眼儿以示抗议。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真是何苦来哉?   想到旖旎处,刘枫吃吃傻笑,却被唾沫横飞的张大虎瞧个正着。他大为振奋,扬声道:“你们看,主公笑了!定是赞同张某的建议!”   众人刷地一扭头,果然笑了,武将们不由大为沮丧,一个个儿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   场面一下静了,大家都等着主公表态,可他只是傻笑,眼中闪着光,邪邪的,荡荡的,让人心里发毛。   张大虎忍不住了,上前一拱手,“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刘枫吃吃地道:“嘿嘿,被动一些……感觉更好……”   张大虎:“……”   众将:“……”   正不知所措之际,一名亲兵飞奔而来,“报——!”   单膝门口一跪,一抱拳:“启禀主公!铁枪营副营主赵健柏单骑求见!”   众人嗡地一声炸了锅,看刘枫的眼神都直了,难怪主公笑而不答,原来早有定计!被动一些果然感觉更好!   主公真乃神人也!   ※※※   帅府书房,宾主落座,刘枫眼皮一抬,中年书生便在眼前。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_c_o_m   长衫飘飘,衣冠楚楚,双眸朗朗,仪表堂堂,如此风流人物,纵观卧龙岗,也唯有岳父林宏阳堪堪一比。   赵健柏也打量着他,目光落在刀疤上,嘴角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   刘枫笑容可掬,客气道:“赵营主此来,不知有何贵干呐?”   赵健柏瞧了瞧按刀侍立的乔方武,粲然一笑,抱拳道:“赵某有机密之言相告,请大帅屏退左右!”   刘枫看看他,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嘴角却有淡淡笑意,一望便知是在故意吊人胃口。   刘枫别有深意地盯着他看,嘴角也挂上笑,气势上可不能输了。他笑着说道:“不必了,赵营主勿须多疑。咱们带兵的人,谁跟前没有几个敢死之士?你有话大可直说,有信也可以拿出来,何必这样忸忸怩怩的呢?”   乔方武闻言腰杆挺得更直了,双眼闪闪放光。   “好!赵某可就直说了……”赵健柏不笑了,脸一沉,正色道:“大帅有意吞并铁枪营?”   这也太直接了吧,有你这么谈判的么?不过么,有点儿意思!刘枫微微一笑,“没错!刘某志在必得!”   “今后的路,大帅又会怎么走?”   余光一瞥,刘枫注意到他的手在抖,虽然微不可查,但确实在发颤。   他心念一动,暗呼有戏,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打出山去!”   “出山之后,又将如何?”赵健柏追问,双拳下意识地攥紧。   刘枫心中大定,笑而不答,反问道:“事关重大,恕刘某无可奉告!”   赵健柏一脸凛然之色,瞪眼凝声道:“某观大帅所为绝非寻常山贼,今日前来,就问一句话,你打不打胡人?”   刘枫强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打又如何?不打又如何?”   赵健柏一瞪眼,噌地站起,刘枫吓了一跳,不主动来投也就罢了,就你这小身板儿,咋地还想动手么?   “大胆!”乔方武猛地踏前一步,咔嚓抽出半截刀来,却见赵健柏双手撕开长衫,手臂一卷啪地甩在地上,精赤着并不强壮的上身,目光似火,面赤如血。   “大帅不必相疑!请看!”锵然转身,露出背脊上的殷红刺字——“逐寇复国”。四字赤中带黑,深入肌理,显然有些年头。   刘枫豁然站起,惊呼道:“你不是前朝残军,你……你是逐寇军的人!”   “不错!我等托名铁枪营,实为逐寇军残部!”赵健柏振声道:“大帅若有志揭竿抗胡,赵某和薛晋鹏自认韬略才干不及大帅,情愿认你为主!若你心无此志,那便请杀了赵某,逐寇军纵使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投降!”   久久未闻答复,赵健柏闭目长叹,颓然回首,却见刘枫无声大笑,嘴角咧到耳边,眼中闪着泪花。 第八十三章 【五岭一统】   帅府书房,木桌上平摊着一面陈旧的大旗。旗帜鲜红,只是褪色多年,发黑发暗,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仿佛一滩干涸的血。   旗面上绣了一朵巨大的金色火焰,形似盛开的鲜花,在烈火中滚滚燃烧,只是如今也早已黯淡失色。   整面旗帜灰蒙蒙的,一块块黑黑红红的斑驳,多处焦黑破损,愈发显得苍凉。   赤血金焰,逐寇军的图腾,象征着惟有血与火才能夺回失去的一切。而眼前的这一面旗,镶了一圈金边儿,彰显着与众不同的身份——王旗。   十余年前,这面血焰王旗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下,所过之处惟有隆隆马蹄和累累尸骨,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史书中的一行字,老人口中的一个故事,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传奇。   书桌前,一人伏地痛哭,八人静立垂泪。   “殿下——!”赵健柏放开攥紧的旗帜,猛扑到刘枫脚边。他哭得像个孩子,迷了路又找到家的孩子。   他们从无边的鲜血和黑暗中走来,带着深深的伤痛和仇恨,更可怕得是,他们不是骁骑营,他们没有幼主,没有可以寄托希望的媒介,也看不见光明和出路。在这样的绝境里一走就是十三年,再坚强的铁汉都变得脆弱。   “健柏快快请起!”刘枫双手相扶,含泪叹道:“十三年来,盘蛇岗和铁枪营两强相立,甚至还曾联手对敌,可却各自伪装,谁又料到竟是一家人!”   他振臂撩天,大喊一声:“老天开眼!若非健柏此来,我等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险些铸成大错呀!”   此间除了武破虏外,余者皆是盘蛇岗旧部,听闻此言唏嘘不已。   李德禄轻拍他肩背,待其哭声渐止,温和地问道:“健柏!逐寇军中可没有铁枪营呐,你们从前是哪一部的?”   赵健柏泪眼一望,见是个古稀老者,疑惑道:“这位长者是……”   吴越戈嘴快,嗡声道:“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一夜奇谋’李德禄!”   一夜奇谋是李德禄的外号,意思是无论多大的难题,他只要思考一夜就能破解。刘枫暗暗好笑,这一夜,当然是向他老娘讨主意去了。   赵健柏啊地一声惊呼,大喜过望道:“难怪卧龙岗无往不胜!原来竟是军师在此!”噗通跪下,纳头便拜,“忠义营随军参赞赵健柏,参见军师!”   只这一句话,刘枫险些流下泪来。来了!终于来了!老子手下总算有了年轻力壮、根正苗红、神智正常、人格健全的谋士了!苍天有眼呐——!   李德禄微微有些尴尬,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道:“原来是忠义营,你们是二十八宿将排名十五的‘铁戟’薛铁山的部下吗?”   “正是!”赵健柏目露沉痛之色,喟然道:“当年我们跟随薛营主一路败退,军至徐州,十停里已去了四五,只余得七千余人,已不能再退了,徐州是逐寇军的重镇之一,四成将士的家人都在这里,我们花了三天,聚集了将士家属三万五千余人,且战且退,意图护着民众遁入深山。”   赵健柏浊泪滚滚,哽咽道:“可恨鞑子豹军皆是轻骑,来去如风,如蛆附髓,阴魂不散,眼看着就要到了,却被豹军阻于庐陵。为掩护民众入山,薛营主率三千死士断后逆袭,激战一昼夜,全军玉碎……”   众人闻言泪涟。回想当年兵败时,如此光景又岂止一处?虎落平阳,英雄末路,最是令人扼腕、断人心肠。   戚戚良久,李德禄忽然抬头,失声问道:“如今的营主也姓薛!?”   “是!薛晋鹏正是老营主独子!”   听闻虎将有后,不坠其志,众心大慰。   “你们如今实力如何?”刘枫插嘴一问,大伙儿顿时屏息静气。   赵健柏苦笑道:“十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勇士们也都老了,如今的忠义营,可战之兵约有三千,其中的一半是后来招募的忠良之后,论战力确实不如从前了。”   众人心中默然,卧龙岗一部皆是挑选过的最年轻的兵士,可忠义营却是生死淘汰,自然筛选,凡是当时三十五岁以上的兵士,如今早就过了退伍的年龄,确实无法再战。   “好好好!”刘枫连连拍手叫好,众人不解,奇怪看他,刘枫喜形于色,“如今我卧龙岗不但避免一场苦战,更得了三千忠义,这一进一出,我们可赚大发了!”众人一愣,细细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纷纷莞尔。   刘枫转头对赵健柏道:“健柏何必沮丧?战力弱可以练,最难得的是忠心!况且老兵虽不能上阵,可他们的经验尚在,用好了一样能发挥巨大的助力!健柏,你们可给我送了一份新春大礼啊!”   赵健柏再次跪地拜谢,众人弹冠相庆。   “对了!健柏,你们既然有了根基,之前的诸位殿下起兵时,你们为何没有响应呢?”罗三叔问得很冲,可在场众人,包括赵健柏在内,全都神色自然,他们都知道罗三叔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   对于袍泽,哪怕是初次见面,彼此间也有一种特殊的信任。哪怕军队本身已经不复存在,可这种像灵魂般不可捉摸的东西,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一名士兵的心中。   这就是霸王打造的部队,这就是逐寇军。   “如何不想?可每次都被那吴家拖住了手脚!”赵健柏咬牙切齿,恨恨地道:“入山的民众多达三万,山里产的粮食根本没法养活,没有吴家的支持,我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可恨这伙儿商贾,他们将我等视为私兵,按月供粮,除了给他们护卫商路,根本不准我们擅自行动,没有粮食,我们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可却……唉!总不能看着三万多忠烈遗属活活饿死吧!”   悲壮的逃亡之旅,他们失去了爱戴的将军,却接过了将军遗留的重担,守护这三万多烈士遗属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哪怕忍辱偷生、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赵健柏忽然有些担心,他含泪心虚地问道:“殿下,您手上的粮食……够不够?”   众人一听,彼此相顾,同时大笑起来。   刘枫对世家本身并无好感,他之所以协助周家吞并郑家,就是因为周家信守诺言,倾尽全力资助卧龙岗。不仅四营将士粮饷全包了,每月每寨还额外送来四万石粮食,作为军需储备。   本月的定粮前日刚到,加上卧龙岗自身的积蓄,足够养活铁枪营这三万多人。   况且从即日起,铁枪营归入了卧龙岗的麾下,也在周家包办的范围之内呢!   下个月要送整整十六万石定粮,周雨婷一旦知道了,不知会是何种表情。刘枫有些想笑。估计压力会很大,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原因嘛,又多了个吴家让他敲诈,够那伪娘乐呵的了!   想到昨晚郑文隆走时,脸上那副爹死娘改嫁的惨淡表情,刘枫忍不住真的笑了。   今儿个一早,他派明月去找铃儿打听,郑家整整让出了一半家产和七成商路,才勉强获得了与周家合作的“转包合同”。换句话说,周家不仅提前收回了资助卧龙岗的成本,还大赚特赚了一笔,成功实现了双赢!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刘枫是很讲原则的!若今后周家真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走到最后,那刘枫自然也会履行“天下第一世家”的承诺。   粮食问题解决了,赵健柏不由心头火热,急急问道:“不知殿下何时举事?”   众人不由竖起了耳朵,他们早就想问,可素知主公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他不主动说,那便是问了也白问,难得今日有个愣头青出头冒尖,一个个儿等着看好戏。   刘枫淡淡一笑,反问道:“忠勇、义山揭竿时,实力如何?进展如何?”   李行云捻须答道:“义山王盛光,忠勇江梦煊原本都是本地豪强,当年他们投入我军麾下时,各有三千士卒,然其不愿空等岁月,卷了军资武备脱离我等独自起兵……”   李行云没说透,可大家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失败的投资和赤裸裸的背叛,极大地损伤了骁骑营的战争潜力,同时也敲响了警钟。自此之后,他们再没有收容过任何草莽势力,宁可起兵时兵微将寡,也要保持部队的纯洁。   他接着说道:“自其起兵,半年光景便聚众数万,横扫半州之地,然其后多年却再无进展,甚至隐有颓势,如今只怕是愈发艰难了。”   刘枫笑道:“先盛后衰,诸君可知缘由么?”   罗三叔沉思片刻,斟酌道:“他们没有我逐寇军的大义名分!无法号召人心!”   吴越戈大咧咧道:“那俩个土鳖,一看就不是打仗的料!”   章中奇冷哼一声:“目光短浅,只会窝里斗!”   李德禄思考最久,正色道:“是因为世家的牵制!岭南大量的百姓都是世家的佃户,青壮若从军,一家老小都会饿死!”   ……   刘枫微笑着,等众人一一说完,最后看向武破虏,大伙儿也顺着目光一齐望过去。   武破虏面无表情,眼皮都不抬,随口说道:“因为南方的百姓还不够苦……”   众人又惊又怒,正要发作,却听刘枫哈哈大笑,不由愣住,惊疑望他。   “就是因为百姓不够苦!”刘枫面不改色,坦然迎向众人的目光,“岭南因为三大世家的关系而得以保全,百姓未曾遭受鞑子铁蹄之苦,人未有拼死之心,皆存自保之意,所谓振臂一呼,万众响应,不过是个笑话!”   众人默不作声,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神闪烁不定。   刘枫一一扫过众人,沉声道:“如今时机未至,我们要等!”   众人异口同声:“等什么?”   刘枫霍然站起,目光冰冷,言词铿锵,透着坚决和冷酷。   “一等运河开凿,南方百姓首当其冲,深受荼毒之后,方有拼死之心!”   “二等义军式微,让所有的百姓都看到,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去其自保之意!”   “三等世家胆寒,压力越大,他们的求生欲望就越强烈,就越需要我们,将来就不会给我们使绊子!”   “第四么,当然就是等我们自己强大,我等如今已有周家全力支持,钱粮丰足,又独占五岭三矿,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刘枫越说越激动,在屋子里急速地来回走动,激昂得像是在发表战前动员,“时机一至,内有万事俱备之周,外有万众一心之势,何愁大事不成?”   众人听了心怀激荡,倍感振奋,惟有赵健柏长叹一声:“只是苦了此间百姓……”屋内气氛为之一滞。   刘枫缓步而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语气凛然:“鞑靼全族不过五百万,汉人足有八千万,江山易主,社稷不保,谁人无过?谁人无责?——谁人无辜?”   在这一刻,深埋灵魂最深处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的志向已然远远超越了父辈的高度。与之相比,父母之仇、亡国之恨都显得那样渺小,甚至千千万人头落地都不足以掀起一丝波澜。   他想到了华夏五千年的一场场浩劫,想到了炎黄大地所遭受的一次次磨难,曾经的辉煌和漫长而无休无止的屈辱,就像两条鞭子,无情地拷问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威力之大,足以让任何读史之人惭愧地低下头去。   从前的他,只能长叹一声,黯然合上历史书。可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地,他动了心思,他想要做些什么了……   他不敢奢求能够彻底改变,可即使只是一次小小的推动,即使只是一次无望的尝试,即使要历经无数磨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觉得值。   世上就是有这种人,看似玩世不恭,或者漠视一切,却能在一念之间规划一生的轨迹。武破虏就是这种人,其实,刘枫也是这种人。   赵健柏第一次面对刘枫的威势,只觉那淡漠的眼神、冷酷的话语,仿佛地狱里的妖风,裹着刺鼻的血腥气,直吹进他灵魂里。他一瞬间明悟了,他深知此念诞生在上位者的脑海里,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此言从爱民著称的红巾大帅的口中说出,又意味着什么?   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惧,仿佛下一秒就有漫天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令他悸动,令他颤抖。   这就是霸王的后人么?   不!从前的霸王像是浩瀚无边的大海,时而平和如镜,时而怒涛汹涌,让人感佩,让人敬畏,更让人景仰。而眼前的少年却像一柄利剑,无论出鞘与否,无论外表质朴还是华丽,剑就是剑,是凶器,天生就是要杀戮的。   这个念头,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完全明白了:霸王是英雄,而他不是!他心怀天下,但却漠视黎民,他秉持大义,却又不择手段,他更像是——帝王。   这就是他要终身侍奉的主公吗?   尽管心中抗拒、百般不愿,可他却不得不承认,刘枫,不!主公的话是有道理的。   汉人若不主动低下头颅,天下有谁能为他们带上枷锁?汉人若是挺直了腰杆,世间又有谁敢挥起皮鞭?   可如今已是枷锁在喉,皮鞭加身,亡族灭种之祸就在眼前。   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刘枫立于巍峨山巅,指着天下苍生命令道:“死亡,或者抬头挺胸地站起来!”   环顾四周,众将面色平静,神情郑重,没有震惊,更没有半分惶恐。他们已经不再是霸王当年的逐寇军了,他们被新主公的思维侵蚀了,他们……变了。   我要不要改变?这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别的选择。   片刻之后,赵健柏最终叹息着伏下身躯,无声地拜倒在刘枫脚下。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做,哪怕他不是英雄,有些牺牲必须要付出,哪怕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没有看见,刘枫俯视的目光中,除了欣慰和满意,更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歉然,似愧疚,又似决绝。   这时,武破虏忽然抬头问道:“主公,你猜义军能撑到几时?”   刘枫不假思索地竖起三根手指,言之凿凿地道:“三年整!”   “嗯?”众人再次惊疑,齐问:“主公何以这般肯定?”   刘枫收指握拳,格格作响,森然笑道:“因为我只需要他们撑三年!”   ……   后世长篇话本《高祖轶事》记载:兴统一十二年元月初一,高祖一统五岭群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浑然不知祸之将至…… 第三卷 浴血腾龙 第八十四章 【皇城郊外】   秋尽冬来,腊尽春回。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已是兴统一十五年的夏天。五更时分,东方射来第一缕微光,照耀在上京明德门的城楼上,两个浮雕篆字闪闪发光:长安。   这座古老的城市注定是不平凡的。大华故都,大狄皇城,天下唯一一座名字与城牌不符的城市。   长安,瀚海沉钩般的两个字。大狄开国元年元月岁旦,兴统皇帝海天亲口颁下谕旨,定都长安,改名上京。城名虽改,可他却保留了城楼上的“长安”二字,以及斜插其上的一支金箭。   这支箭,是兴统皇帝,当年的海天大汗本人,在率军入关,兵临城下时,亲手射上去的。象征着改朝换代,入主中原的决心与意志。天地可鉴,他确实做到了。   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的那支雕翎狼牙箭早已腐朽不见,如今城楼上的这支箭,是依照原形用黄金重铸的。皇帝明旨:让它永远钉在长安二字中央。抬头可见,为的,却是让天下万民不敢抬头。   城外官道,队队狄骑踏尘而来,鲜衣怒马,坚甲利刀,甚是剽健。大旗迎风猎猎,各色凶禽猛兽张牙舞爪,直欲飞腾扑出,让人莫敢逼视。   官道两侧竖着几栋小楼,客店、酒楼、车马行,数店连号,都是这几年新崛起的大商户柳家的产业。   此刻,客栈里早起的人们,顾不得可口的面点汤包,一个个儿的,撅臀扒窗,向外张望,有细心的人数着,一夜之间,已经过了三路人马,算上昨天来的,大狄分驻七州的大督帅就要全员到齐了。   车驾绝尘远去,人们面面相觑。几个外地途经的客商更是浑身发抖,心中惊恐万分:这是要干甚么呀?   一个绸衣裹身的痴肥客商,脚下打着摆子,牙齿咬得格格响。半晌,他挥手赏了伴当一个嘴巴子,叫道:“你傻啦?愣着干啥呀?还不赶紧地收拾车马!”   伴当捂着脸哆嗦,“是是是……小人这就服侍老爷进城……”话没说完,又吃一嘴巴子,登时打得晕头转向。   客商瞪眼道:“进城?你要害死老爷我么?”他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的尘嚣,喃喃自语:“这兵荒马乱的,天晓得城里出了啥乱子,不成,得回去,这趟买卖不做了,性命要紧!”   “是是是……”伴当抱头而去,却被门槛绊个筋斗,哎呦一声,连滚带爬地去了。   忽闻一声冷笑,客商回头看去,却是店里的茶博士,虽是须眉皓白,弓腰曲背,手里却提了老大一只铜壶,手不抖,气不喘,背手倾壶,三尺长的壶嘴里冲出一箭滚水,呼噜噜斟满一只盖碗,茶满即止,滴水不溅。   见者无不喝彩,点茶的书生鼓掌赞道:“老爷子,好本事!”   领座一个壮汉,脚边搁了一捆柴,见此一幕,扬声赞道:“好一招乌龙摆尾,没数十年寒暑断无这等火候,老爷子,这一手可是川中一绝呐,您老是益州人吧?”   茶博士笑了笑,说道:“离乡北上快二十年啦……”   客商一听,想起他出声冷笑,连忙问道:“老爷子,您自本朝开国便落户于此,定是见多识广的,昨夜那一路路人马,您老可瞧出啥端倪了么?”   有此一问,客人们停箸止杯,一起望来。   老头搁了茶壶,目中精光一闪而没,说道:“不是老汉说嘴,我这双老眼可瞧过了无数的阵仗,远的不说,就说当今圣上他老人家,年年木兰秋狩,哪次不得打我这儿经过?昨晚算得了甚么?不过是惯例外藩述职罢了,赶着今年圣上立了新皇后,各路大督帅齐至,声势自然大了些,不妨事儿,不妨事儿的!”   众人哦地吁了口气。客商大喜,说道:“哦?述职?不是打仗?这倒不忙走了,好好好!天下太平就好……”   忽闻有人冷笑:“天下太平?哼哼……”众人寻声望去,却是角落一个中年乞丐,攥着店里施舍的半张大饼,正恶狠狠地啃着。   有好事的笑问:“呦!这不是王乞儿么?整日里走街串巷的,那也是见多识广了,有何高见呀?”   王乞儿嘴啃大饼,含含糊糊地道:“益州复国军,幽州无颜军,青州永胜军,徐州青莲教,荆州义山军,扬州忠勇军……天下太平?……哼哼!”   他连珠价地报出天下六大起义军,众人无不变脸变色,心道:这乞儿倒有几分见识,胆子却未免太大了些。   朝廷严令,民间不得妄议,提及义军也必须得称“复国贼,无颜贼”,尊称义军者,斩!此处乃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这乞儿如此肆无忌惮,众人皆是惊愕。   茶博士眼不开,头不转,不温不火地说道:“老弟,甚么军啊教的,都是些贼寇罢了,成得了甚么气候?”   王乞儿冷哼一声,闷头吃饼,不再言语。   此刻天已大亮,忽闻官道上又驰来一队人马,白盔白甲白鞍白马,连身上的斗篷和顶戴羽缨都是白色的,如一条玉蟒雪龙般滚滚而来。当头一队仗马骑兵,簇拥一杆九旄大纛,昂首挺胸,神情桀骜,好不神气。   “九……九旄大纛!”饮茶的书生大惊失色,直抖出半杯茶来,讶然道:“难道是圣上的御林军么?不对啊,雍州龙军衣甲是金黄色的……”   犹自猜着,王乞儿冷冷道:“那是察合津汗国的使臣!出丧似地,真他娘的晦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他的目光都不同了。茶博士眯着眼,不住打量依墙坐地的壮年乞丐,他嘴角蕴笑,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察合津汗国,名义上是大狄的一部分,实际上却是国中之国,这是路人皆知之事。老汗王在时尚且安分,可自他五年前病死,新汗王乌良哈即位,第一件事不是向宗国请封,反将二十一个兄弟尽数处死,用行动告诉兴统皇帝:就我了,你爱封不封!并从此绝使止贡,分庭抗礼,形同两国。更有传言,老汗王也是被他毒杀的。   兴统皇帝乃是开国之君,又岂是可欺之辈?当场便要出兵征讨,奈何新朝初建,国本不稳,又遇连年大荒,民生凋零,致使义军四起。两桩大事摆在眼前:讨贼平叛和开凿运河,察合津汗国之乱,暂时是顾不上了。   可是没有人怀疑,一旦兴统皇帝腾出手来,绝不会放过察合津汗国,更不会饶过乌良哈。   断交五年,突然遣使来朝,还竖着九旄大纛,又有甚么变故了么?莫不是宣战?   客商愣了半晌,突然一跺脚,甩手给了自己一嘴巴,骂骂咧咧地飞步出门,大叫:“三儿!车马备妥了么?买卖不做了,咱回青州去,这就走……”   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地一声一哄而散。转眼之间,店里就剩下茶博士和王乞儿。   两人对视许久,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王乞儿冷笑道:“老爷子,方才我话一出口,众人皆惊,唯独您老面不改色,您是认识这旗号的,对不对?鞑子入川是十三年前的事儿,您老离开家乡二十年了,却识得益州白衣军旗号,不简单呐。”   老人笑得和蔼,抬手请他入内堂,拍开壁角暗阁,取出厚厚一叠素纸,伸手一递说道:“给你瞧些好玩事物”。   王乞儿接过一看,竟是朝廷邸报边报,再看日期,还是当月最新的。朝中军政决策,君臣答对,人事变更,藩镇虚实,兵马动向,乃至边关外事,朝野逸趣,坊间传闻,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这些大多是朝廷机密,如何能够搞到的?更何况如此及时完整,又岂是寻常情报可比?简直不可思议!   王乞儿耸然动容,呆立良久,叹道:“了不得!难怪老爷子如此耳聪目明,却不知是哪路义军的英雄当面?”想起他识得白衣军旗甲,于是问道:“可是益州复国军?”   老人摇头,王乞儿一口气把六大义军全猜了个遍,老人还是摇头。他摸不着头脑,攥着手上的邸报说道:“晚辈猜不到了,除了这六大义军,实不知还有何方神圣,能招揽老爷子这般手眼通天的能人。”   老人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六大义军确实没这个能耐,莫说老夫了,便是王将军也不屑为伍,不是吗?”   王乞儿脸色大变,急退三步,攥紧了拳头低声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为何识得我?”   老人大笑,说道:“我自然识得你,可惜你……已不认识老夫了……”   王乞儿闻言一惊,定睛看去,依稀似是一人,年岁倒是相仿,样貌却和记忆中大不一样,心中不敢确定,可偏偏越看越像,忽然惊觉,颤声道:“您是……军师?!”   老人点头微笑,说道:“我只道二十八宿将只剩金刀一根独苗了,没想到你小子也活了下来,老怀甚慰呐。”   王乞儿噗通跪在地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八十五章 【大狄帝后】   皇城,坤元宫。淡淡晨曦映窗而入,照得室内微亮。屋角点着一炉龙脑温麝香,青烟袅袅升起,衬着镜前梳妆的绝世丽人,竟似带了几分仙逸之气。   素雅的丝裙,晶莹的玉手,翠绿的玉梳,好一副惊艳无匹的闺中美人图。素手翠梳,轻轻捋过黑亮的秀发,梳至极处,一只宽厚的手掌伸来,轻轻接过梳子,温柔地梳了下去。   丽人对镜微笑,儒雅的中年男子报之莞尔。纤毫毕鉴的铜镜中,女子娇艳胜花,男儿丰神如玉。柔情蜜意,深恩挚爱,尽在脉脉一笑间。   男人放下梳子,却又拿起眉石。按腕运指,屏息凝神,专心致志为妻子扫眉。轻柔的动作,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精心雕琢一件传世瑰宝。   丽人噗嗤一笑,百媚丛生,说道:“堂堂七尺男儿,却为闺中画眉之事,岂不有失英雄本色?”   男人皱眉凝目,眼光片刻不离妻子的秀眉,说道:“别乱动,就好了。”丽人忍住笑,果然不再动。   少顷,男人停下手,反复端详一阵,满意地笑了笑,放下眉石,悠然笑道:“闺中之乐,又岂止于画眉?”俯身在丽人脸颊上轻轻一吻,悄声道:“若无此乐,人生有何滋味?这等英雄不当也罢,对不对啊,梓童?”   丽人玉面酡红,黛敛秋波,对镜飞一白眼儿,啐道:“陛下又不正经。”香肩一耸,自个儿却忍不住也笑了。   若是刘枫在此,定要大吃一惊,他脑海中幻想过千百次的杀父仇人,宿命死敌,那位雄霸九州、富有四海的狄酋至尊,非但不是个粗鄙无文、可憎可怖的莽张飞,恰恰相反,竟是个儒雅斯文、风流倜傥的美周郎。   他没有鞑靼人常见的红黑脸膛,没有如剑似戟的针髯虎须,也没有膀大腰圆的粗壮体魄,除了眼窝较深,眉骨略显突出之外,甚至看不出他是个鞑靼人。   这番调笑,在丽人心中却掀起了一丝波澜:此刻夫妻独处,他不依祖制叫我可贺敦,却按汉礼称呼我梓童,传闻陛下年轻时曾游历中原多年,醉心中原文化,看来果真如此,我勤攻汉学真是学对了。啊!难道就是因此……陛下才选了我么?   她心中激荡,面上不动声色,微笑望着镜中人道:“陛下尚汉学,尊孔孟,征辟了那许多鸿学大儒入朝为官,若是让他们瞧见了,少不得唠叨……”她忽然换了老气横秋的口吻,摇头晃脑道:“陛下明鉴,察丝娜不识大体,矫揉媚上,毋有国母之仪,难当皇后之尊……嘻嘻”。   海天朗然而笑,说道:“凡事自当取其精神,去其表陋,这些话儿理他作甚?再说了,深闺密室,他们又怎能瞧见了?谁敢多嘴,朕先剜了他眼珠子!”   夫妻俩虽是帝后之尊,骨子里却犹是草原儿女的性情,平日起居多为自理,此刻屋中确实再无第三个人。   海天说完,望见她掩口轻笑,月眉弯弯,星眸闪亮,腮边儿两枚小小的酒窝,直似传说中蕴藏智慧的灵穴,这股子狡黠机灵的神情气质,是那样的迷人,又是那样的熟悉。这莫名的念触像利剑般劈开尘封已久的回忆,仿佛埋藏记忆最深处的某人又复活了,直看得他心神震荡,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神思恍惚之间,他鬼使神差地问道:“梓童,朝中多有臣属连番上奏,反对朕胡汉一体的国策,你怎么看?”   察丝娜露出调皮的神情,双目望天,似唱似说地道:“后宫不得干政……”   “说得好!”海天大声称赞,忽又伏低了身子,笑望镜中的小娇妻,悄声道:“那咱悄悄地说。”   察丝娜格格娇笑,说道:“陛下莫怪,那臣妾可就说啦!”她轻咳一声,收起笑容,正色道:“汉十倍于我,胡汉一体,似融实吞,乃是鸠占鹊巢,钝刀割肉的绝妙好计!”声音清朗,不媚不妖,海天听得呆了。   这番话若是文臣谋士之言,尚属正常,可从眼前小自己三十岁的新皇后嘴里说出,实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身为帝王,他早听惯了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可没有一句及得上这句来得舒心畅怀,只觉生平知己便是此女。   海天纵声长笑,傲然道:“有你一言,纵是千难万阻,朕也不改此志!”忽又轻蔑笑道:“可笑族中宿老勋贵,满朝文臣武将,皆是尸位素餐之辈,竟不及你小小女子来得有见识!”   察丝娜一语中的,芳心暗喜,笑道:“陛下苦心,来日自会史书永载,天下皆知,只是此举触了某些人的利,少不得惹人非议罢了。”   海天苦笑道:“岂止是非议?你也不必客气,他们在背地里骂朕,说朕妄改祖制,数典忘宗,这些朕都知道,只是懒得和他们计较”。   察丝娜拿起一张朱红的唇纸,揉开两片鲜嫩欲滴的绛唇,抿了抿,随口笑问:“陛下好悠闲,今日不上朝么?”   她入宫不久,虽然精通汉学,人又冰雪聪明,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无所不精,可性子却颇为顽皮不羁,对宫中的繁文缛节不屑一顾,朝廷的规矩也是听过就忘,并不十分关心,惹得朝中老臣颇有微辞,所幸皇帝倒似喜欢她这个样子,因此她也有恃无恐,乐得轻松自在。   海天顺口嗯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朕有此心已非一日,初入关时,各族齐心,志在封疆裂土,朕若不准,势必惹出滔天大祸。加之汉华亡国不久,人心思旧,不得不行非常之举,以定社稷。”   察丝娜转过头,见他眉头蹙紧,渐露神往之色,不敢出言打断,也就不再追问上朝之事,只听他继续说道:“孰料我鞑靼打仗固然天下无敌,奈何久居草原,根本不通治国之道,各族督帅竟将草原上那一套照搬了来,所辖封地荼毒之甚,真叫惨不堪言。”   察丝娜出身娄罗大族,原本见识广博,海天所言之事,她也是知之甚详。虽然年幼,当年境况未曾亲历,可光是所读史料邸报上的文字也已触目惊心,每每思之,无不惊骇莫名。   海天叹息说道:“朕察觉之时,已然不及阻止,却也无力阻止,只得以‘役汉耕粮,我享其成,允其自治,视同牛羊’为由,保全了最南方的部分地域。如今想来,幸好如此,否则前几年北方大荒,若无南方存粮补足,天下非大乱不可!可即便如此,却也生生饿死了十多万人呐,作孽啊!”   说到这里,海天面露余悸之色,察丝娜轻轻握住他手,两人对视苦笑。察丝娜心想:陛下竟对我倾诉国事,这可是先皇后都不曾有的殊遇,定是我方才所言甚合其意。   海天说道:“可经此一事,南粮北调的弊端暴露无遗,一路北来,关山险阻,人吃马嚼,所运之粮十不存一,相国黎昕照谏言开凿运河,这固然是好事,可朕深知,如今时机未至,奈何各族被饥荒吓怕了,竟是众口一词,朕迫于无奈,也只得允了……”   察丝娜听得很认真,心里却想,陛下一统草原各部,攻占中原锦绣江山,雄才伟略,乾纲独断,何等英雄?可是对待部族内忧,却未免有些患得患失、心慈手软了。不知不觉间,手里把玩的玉梳被她攥得紧紧。   海天语气一变,恨声说道:“果不其然!运河一旦开建,诸军各逞其能,无所不用其极,致使南方义军四起,处处烽烟,大狄七军固然勇悍无敌,可天下何其大,百万狄骑分兵力薄,各族又心存异志,纵使占有一时之机,若长此以往,终非千千万汉人之敌……”   他语气愈发沉重,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看似四海升平,实乃内忧外患,风雷暗藏,民间怨愤如薪淋油,只需星火之引,转眼即成燎原之势!若再不妥施国政,内抚汉民,外慑诸藩,大狄气运只怕难逃夭折之数啊!”   海天目视皇后,沉声道:“谁又知道,胡汉一体并非朕的恩典,乃是定鼎之策,长远之计,更是救亡之举啊!”   察丝娜听他说得如此可怕,登时目瞪口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大力赞同胡汉一体,固然有一定见解,可更多的,还是出于讨好君上的意思,如今听他一番话,此举竟关乎国运盛衰、气数长短,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不由得茫然失措,无法做声。   正疑惑间,忽又听见海天喃喃自语:“况且……这也是大哥和三妹的遗愿……”   察丝娜愕然:陛下乃是先汗长子,其后胞弟三人,哪里来的“大哥”“三妹”?心虽不解,可见他满脸戚容,目露缅怀之色,却也不敢多问。   这时,忽闻殿外传来禀报,声音是海天的内侍普颜,说道:“陛下,两位相国率百官在殿外跪请圣驾……”   察丝娜大奇,问道:“这大清早的干甚么呀……”话未说完,遥遥传来左相察尔罕和右相黎昕照的呼喊声,两人苍老的嗓音叫道:“陛下……上朝啊……”   海天尴尬地笑了笑,察丝娜却已变了颜色,厉声问道:“普颜!今日可有朝会?”   普颜支支唔唔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今日是外藩述职的……觐见大典……”   乒乓一声,玉梳落地,打得粉碎。察丝娜看也不看,双目急望窗外,天色大明,早过了晨时,整整迟误了一个多时辰,她狠一跺脚,发怒道:“陛下!您故意瞒着我……您……您这是陷臣妾于不义啊!”   海天望去,见皇后粉面通红,凤目圆睁,自己新画的两条秀眉竖得笔直,显是焦急气恼已极。他心中大乐,笑吟吟地走近前来,低声道:“今日来的,不止各路外藩……”他顿了顿,目不转睛盯着皇后,意味深长地道:“还有察合津汗国的使臣!”   察丝娜闻言一呆,皱眉沉吟片刻,忽而展露欢颜,犹如一朵鲜花绽放开来。眼波滴溜溜一转,轻声笑道:“陛下既有深谋,臣妾担些骂名怕甚么?哼哼,仗着陛下宠爱,臣妾今日偏要不识大体,矫揉媚上……嘻嘻。”说着,她语调一变,提声道:“普颜!传本宫懿旨,就说陛下昨夜操劳,此刻高卧未起,让他们耐心相侯便是。”   普颜张口结舌,不敢答应,犹豫道:“陛下……这……这……”   海天浑不理睬,只是微笑。察丝娜媚眼如丝,横了他一眼,故作怒声道:“怎么?本宫说的话,你不听?”   普颜隔着房门,瞧不见两人神情,可他是个百伶百俐的角色,见皇帝久不做声,立刻连声应诺,磕头告退。   海天眼望娇妻,见她伸了伸舌头,眼光中尽是玩闹的神色,心中骤起波澜,只觉灵犀相通,美妙难以言喻。宫中佳丽虽多,不乏倾国倾城者,可论起天资聪颖,知心解意,又有谁及得上她?此女不仅是样貌酷似三妹,才智见识也堪与之比。这个皇后,朕选对了!不由感慨道:“梓童,你若是男儿,大狄就有三位相国了。”   察丝娜嘻嘻一笑,说道:“陛下不缺相国,缺皇后。”   海天大笑,上前握住她双手,深情叹道:“自古红颜可贵,知己难求,如今朕两者兼得,幸甚,幸甚呐!” 第八十六章 【朝中风云】   这一拖延,直至巳时三刻,皇帝才告别皇后,起驾上朝。门前跪着大片文武官员,至少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多年纪老迈,此刻早已跪得东倒西歪,也只得哆嗦着垂泪紧随,唉声叹气,边走边骂:“红颜祸水!妖媚误国!”   唯独左右二相相视而笑,皆是心照不宣。这一出戏,皇后是临时演员,他俩却是同谋,心中不免暗赞皇后善体上意,更佩服她的胸襟胆魄。   御驾浩荡直行,过玄武门,途径掖庭宫,转进广运门,直至宸极宫。此宫原名大兴宫,乃是皇城大内中宫。今日乃是诸藩外臣齐聚的大朝会,因此觐见之所设在宸极宫承天门前的大广场上。   此时此刻,文武百官、宫掖宿卫、内侍宫女站得密密层层,整整齐齐。銮仪卫当值的站殿校尉举目远眺,望见黄罗伞盖缓缓而来,静鞭挥起,三旋落地,但听啪啪啪三声脆响,鼓号齐鸣,奏起悠扬雄壮的丹陛大乐。   乐声中,御驾渐停,海天踩着侍卫的脊背,从容下辇,徐步登上门楼,迈向中央的御座。   首领太监普颜高声唱道:“圣上驾临!”原本静止不动的百官一起复活,齐刷刷跪下,发出啪的一声响。   跪在首位的左右相国齐声高呼:“臣等觐见吾皇陛下,恭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一齐甩袖舞拜,随声高喊:“恭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是如此洪亮,如此整齐。在这喊声中,海天稳坐在金銮宝座上,坦然受礼,挥手道:“众卿平身”。   礼毕,乐止,宗室王公百官原位肃立。海天凝目望去,但见龙、虎、豹、狼、鹰、熊、猿七兽军大督帅,顶盔戴甲,站成一排,身后列着十大汉军绿营统领。一干战将个个抬头挺胸,威武不凡。又见二相三公九卿,各级文吏属官,手持玉圭,分列左右两个方阵,着红袍的是鞑靼族官吏,绿袍则是汉官。   这一刻,红日当空,阳光普照,全场近千名文官武将,皆是衣甲光鲜,精神饱满。海天看了心中极为振奋,方才面对皇后时的温文尔雅已然尽去,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的激昂与威严。   皇帝把手一挥,左相察尔罕迈步出列,喝道:“百官跪聆圣谕!”   一众文武再次跪倒,齐声高呼:“万岁!”   察尔罕清了清嗓子,摊开一支黄绫卷轴朗声诵读,语调抑扬顿挫,一诵三叹,文辞华瞻雅致,花团锦簇,言道:“朕开国十三载,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安泰,恩桑梓,抚蛮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十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   这是大朝会宣读圣谕的惯例,必先称颂皇帝文治武功之能,宣示皇权天意神授之威,而后再有褒奖、勉励、鞭策之类的官样文章。   海天耳朵里听着,目光一一扫过前排众人,但见汉官摇头晃脑,胡将哈气连天,心中的激动之情渐渐退去,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心知克承汉礼、融合两族实非朝夕可就,唯有铢寸累积,历经数代之后,方可大成。   此刻,他也只得暗自摇头苦笑,心道:大哥啊,你说做皇帝又苦又累,没什么好,当时我和三妹都笑话你,如今方知,你才是最聪明的呀……   目光最后落在一名雪白锦袍的年轻人身上,他单膝跪地,神情倨傲。这个人就是察合津汗国派来的使臣么?听说是乌良哈的小儿子。海天平静的目光里暗含着深深的愤怒。   一篇文章足足念了大半个时辰。察尔罕年过六旬,早已念得气喘吁吁,声音都有些发颤,好歹撑到了最后的结尾:“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康,万民伏惟,盛哉大狄,念我鞑靼族千载百世以来,未之有也。此苍天之眷,先祖之佑,黎民之惠,众卿之功也,朕心感佩无已,朕躬夙夜忧叹,常存儆惕,仰答上苍,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教谕百官,祭告天地。钦此!”   鸣赞官朗声喝道:“礼成!”   百官如梦初醒,山呼舞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静鞭三响,礼乐大作,奏起雍容磅礴的中和韶乐。海天站起身,前呼后拥,转驾宸极殿。百官磕头恭送。   朝会大典至此告一段落,以上这些都是例行仪式。真正议决军国大事的,是紧随其后的小朝会,诸路藩镇,朝廷大员参与即可,二品以下京官尽皆散去,各归本司料理军政。   ※※※   宸极殿内,海天高坐龙庭,众官将叙礼已毕,分文武列于左右。   海天开门见山,说道:“宣察合津使臣”。   普颜高呼:“宣察合津使臣鄂尔兰,入殿觐见圣颜”。   须臾,一身白袍的鄂尔兰昂首入殿,目不斜视,直至阶前,一撩袍襟,单膝跪地,朗声道:“察合津八王子鄂尔兰参见陛下”。   众文武见他不施全礼,无不怒目而视,站殿仪将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喝斥。海天抬手挥退,淡然道:“平身”。   “谢陛下!”鄂尔兰坦然起立,抚胸行了个鞑靼礼节,说道:“父汗嘱咐我转达他的问候,愿陛下龙体康健”。   海天点点头,拿起宫女奉上的羊奶,啜了一口,说道:“五年没个音讯,他倒还记得朕,不容易啊”。   鄂尔兰微笑道:“陛下言重了,父汗一直挂念着您老人家呢”。   海天放下金边玉座的御碗,笑道:“他自然挂念朕,二十一个兄弟都杀光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岂不寂寞?”   殿上文武早已不忿,听见皇帝出言讥讽,纷纷哄笑。站殿仪将也知趣地忘记了职责,没站出来喊一声肃静。   笑声中,鄂尔兰脸色微变,一闪即没,转口说道:“陛下,下臣此来,乃是奉父汗之命,递呈察合津的国书!”   他一句国书出口,众臣无不变脸变色,左相察尔罕气的须发飞飘,凛然喝道:“荒谬!察合津乃是大狄藩屏,并非外附属国,上行之文当称奏表,何来国书?”   右相黎昕照迈步出列,奏道:“陛下,察合津僭越违制,使臣殿前失仪,合当从重治罪!”   满殿群臣,半数以上争相呼道:“臣附议!”剩下的半数顿时惊觉,这些官员不都是左右相国的门生故吏么?他们的态度竟然如此统一?坏了!这是有串联预谋的呀!他们知错就改,不甘人后,立刻随大溜呼喊起来。   海天面沉似水,双眼轻轻一扫,满殿文武的神情尽收眼底,淡淡说道:“众卿稍安勿躁,乌良哈心存异志,早非一日,且听他说些甚么吧!”   鄂尔兰优雅地从长袖中抽出一支黄绫卷轴,缓缓摊开,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念了起来。   这篇锦绣文章做得四平八稳,词藻华丽,堪比方才的典礼诏书,可内容却是惊心动魄。总结起来三个要点,一是正式称帝建国,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君臣缘分至此而终;二是愿结兄弟之邦,你愿和便和,要战则战,做兄弟的候你便是;三是求娶大狄长公主绮兰,两国永为秦晋之好,求亲的不是别人,正是念国书的区区在下。   鄂尔兰念完,悠然自得地肃手而立,谦逊中略带羞涩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准岳父”。   满朝文武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中都想:你这倒霉孩子,你爹爹不待见你啊,万里迢迢派你来送死呐!   海天笑了,他是被气乐了。   昨日,他提前收到捷报,南方平叛的战事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大运河的建设也已步入正轨。他准备好了,他终于可以动手摘除这颗毒瘤了!   随后,他又从皇家情报组织“鹰”的密报中得知,鄂尔兰此来,携有两份不同的国书。   他知道,机会来了!   于是他压下捷报秘而不发,甚至连阶下的虎狼二帅,都不知自己的军队已然取得大胜。他更有意怠慢使臣,串通皇后和相国,做出迷恋后宫、荒淫酒色的昏君模样,就是要激怒对方,引诱对方拿出他想要的那份国书。   他成功了。这个王子使臣果真拿出了反叛自立的国书,可是……可是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叛逆国贼竟然还敢劝盟求亲,实在是……恬不知耻啊!   他侧头望向鄂尔兰,心说你胆儿不小啊!谁不知道绮兰公主是朕的眼珠子、心尖肉,那是你能配得上的么?莫说你察合津叛国自立,便是你举国来投,朕也不能推爱女入火坑啊。心中又不禁奇怪,你小子仗了甚么势,敢到御前撒野,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这时,虎军大督帅夜于罗大步出阶,扬起白头,高声禀道:“陛下!臣愿提一旅之师,讨逆平叛!”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位大督帅怎肯放过如此大好的机会,纷纷出班大表决心,声称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各领部众踏平益州,直杀到青海去,将乌良哈的人头带回来给皇帝做夜壶。   海天饶有兴趣地逐一看过诸位藩帅,只见人人怒目横眉、义愤填膺,心中暗暗好笑,究竟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个是在做戏,他心里清清楚楚。   皇帝轻笑着点了一个人的名字,众藩帅无不大惊失色,他唤道:“绿营总统领屠天煜!”   一名高大精瘦的中年将领迈步出阶。众人看去,但见他目绽寒光,鬓如刀削,站定后如同磐石孤松一般,屹立不动。他的模样极为普通,既没有威武张扬的容貌,也没有魁梧雄奇的身姿,就只是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一股无形的杀气,便从他身上若隐若现地散发出来,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战刀,森严凝重,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人,曾经扶保主君,杀得十倍之敌溃不成军。可同样是这个人,弑戮幼主,亲手毁了汉家最后的希望。   从皇帝到群臣,乃至普通的侍卫太监,殿内的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冒出一个想法:昔日逐寇军第一大将,名不虚传,宝刀未老啊!   屠天煜微微抬起投来,目无旁顾,执礼应道:“臣在!”   群臣全都倒吸一口凉气。益州号称天府之国,青海乃是西域之冲,玉塞咽喉,更是不可多得的养马之地,这么大的地盘谁不想要?各军大督帅们全都卯足了劲,岂料皇帝竟然选择了一名汉将领军。他们先是大惊大疑,继而纷纷了然:皇帝这是要直辖此地呀!想明白了此节,原先劝阻的话语全都吞回了肚里。   海天停声不语,看了看鄂尔兰的神色,却见他面露冷笑,泰然自若,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由心中疑惑,难道此人真的是无知者无畏么?哼哼!一会儿朕就用你的脑袋祭旗!   他张开嘴,就要下达讨伐叛逆的圣谕。这时,一名侍卫从侧门里疾步而入,首领太监普颜立刻迎了上去,两人窃窃低语,普颜从他手里接过一只古朴的黄金匣子,碎步疾奔赶至皇帝驾前,双手过顶,将匣子高高托起。   群臣无不侧目。这匣子可不简单,上自督帅统领,下到末吏小兵,只要有了这只匣子,就可以直达圣听,跳过层层上报的繁琐程序,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直接通信。这就叫“密报专奏”之权,凡是有此殊荣之人,很可能地位很低,甚至是隶属贱籍的一介奴仆,但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却是浩荡的天威和深厚的圣眷。   这是兴统皇帝的一大创举,也是捍卫皇权的一件大杀器。因为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拥有密报专奏之权,可能是你书房里正研着磨的小书童,也可能是你理着账簿的老账房,又或者是站在你跟前唯唯诺诺的标下臣属,不管是谁,你就只能去疑、去猜,你甚至都不敢去动他,天知道你身边是不是就有一个圣眷正隆的皇家密探,正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想要贪赃枉法,想要图谋不轨,想要蒙蔽圣聪,想要逆上作乱,那都得掂量掂量。   此时此刻,满殿的文武高官,他们全都听说过此事,但绝大多数人却是第一次有幸亲眼目睹这只黄金匣子,有些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又有些人的脖颈却忽然缩短了一节。   海天心中一动。旁人不知道的是,密报专奏也是分级别的,哪怕级别最低的皇家密探,在遇到紧要情报时,也有权在任何一处官驿启用八百里急报。内廷侍卫收到之时,不论皇帝在干什么,哪怕是在睡大觉,在蹲茅坑,甚至是在宠御嫔妃颠鸾倒凤,也要第一时间送到。这是建国时就定下的铁律,迟误者,死!   如此重视程度实在是史无前例的。可有一条,凡是启用紧急程序的密报,若是皇帝圣览之后觉得危言耸听,或者缓急不准,那便是欺君之罪,后果也是一个字:死!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匣子,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十字形的黄金钥匙。这枚钥匙打造得犬牙错落,十分精致,彰显出匣顶金锁的特异非凡。一锁双匙,报者执其一,皇帝手里的却是把母匙,能开启所有的匣子。除此之外,凡擅自偷窃、破坏、盗阅金匣者,夷九族!   锁匙转动的格格声清晰地传遍了大殿,仿佛能将高官们的心都揪起来。这是哪位权贵要倒霉了呢?   匣子打开,一本淡黄色云纹封面的奏章静静躺在里面。海天拿起奏章,匣子顺手递给了普颜。   他平静地翻阅着奏章,殿内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唯有鄂尔兰例外,他嘴角的冷笑愈发森寒。   高官们留意到一些异样的细节,皇帝的手在颤抖,翻动奏章的频率逐渐加快,有时一页纸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是难以置信似地。   终于,他放下奏章,神情已然大变,似悲似喜,似忧似叹,嘴里喃喃自语。大家高竖双耳,隐约听见半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啦……”。   皇帝的目光黑洞般深邃,瞳孔却倏然收紧,迸射出愤怒、仇恨、甚至刻毒的寒光,直直刺向阶下的鄂尔兰,逼视良久,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地收了回去。   群臣噤若寒蝉,鄂尔兰洋洋得意,唯有侍立在侧的普颜听得真切,皇帝的后半句是:“命运……真是个混蛋!” 第八十七章 【义军末日】   时间退回二十天前。鸡笼峪。位于五岭南麓,北临浈水,东接车八岭,西南连着丹霞山。这里与其说是峡谷,其实是一处盆地。此地不祥,泥土是红色的,血的颜色!更要命的是,这里是岭南少有的平原地形之一。   天空,片云似刀,残阳如血,照着无垠的红土,天地间仿佛染上一抹血色。   大地,扬尘漫天,地动山摇,仿佛地龙在翻滚,又似阴曹地府正要打开大门。那是大狄的铁骑在行军。   低沉苍凉的牛角号从北方遥遥传来,在广袤的血原荒野上远远回荡开去。   十万起义军将士艰难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红土地,血色沙砾颗颗跳动,宛如他们即将破胸而出的心脏。   昨日此时,他们欣喜若狂,连夜欢庆忠勇义山两军会师。一夜之后,他们心如缟素,万念俱灰。这是陷阱,引诱他们步入鸡笼峪的陷阱。他们来得了,却已经走不了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视着北方如豆的黑点,随着黑点渐渐变大,呼吸也愈发粗重急促,人们近乎贪婪地吐纳着灼热的空气。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余下的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珍贵。   黑点渐渐拉长,变成一条与地平线等长的黑线,黑线缓缓变粗,张成一块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黑布。   无数义军将士痛苦地闭上双眼,在平原上对抗铁骑,尚未交战,输赢已定,生或死才是最大的悬念。   尽管很可能是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可是他们不愿等待,等待的过程太难熬,等待裁决比死亡本身更加痛苦。   黑色的潮水奇迹般的停住了。两军对圆,旌幡飘扬,遥相呐喊,鼓号齐鸣。   深黑色的纛旗竖在中央,一头栩栩如生的猛虎迎风招展,旗头上的装饰物是一只真的虎头,它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一声令下便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黑潮的中间,阿赤儿身裹黑金重甲,威风凛凛地端坐马背,对于这一战,他志在必得!   因为在他的面前,是密密麻麻的大狄铁骑,他们身躯魁梧,武器精良,马术高超,箭术精湛,斗志旺盛。   因为在他的对面,是形同乌合的义军步兵,他们军容不整,阵列散乱,武备废弛,训练松懈,士气低迷。   他的手紧紧攥着缰绳,因为太过用力,手指显得有些苍白。   七分激动,三年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他想要的人。为了汇合两军主力,他花费了太多的心思,等待了太久的时间,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那个人,他一定就在对面!   三分担忧,眼前的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就像三年前的那场劫掠。那个人,就是在最后的一瞬间击败了他!   “督帅!天色不早了!”身边唯一没有穿盔甲的瘦弱中年人小声地提醒。   此人名叫陈霖华,是一名汉人,也是他的参军、他的谋主。   阿赤儿没有看他,深吸一口气,“阿格纳!”   身侧不远,一名高大武将在马背上应身行礼,声音嘹亮:“末将在!”   “冲阵!”   阿格纳抚胸颔首,“遵命!”   他是阿赤儿麾下三大万夫长之一,也是最忠心的一个。对付眼前的十万义军,他只打算动用这一万铁骑,剩下的两万,他却要用来对付那个人!   长达两米的铜管号角,由四名健壮地胡人扛在肩上,吹号手站在矮凳上蹲着马步,双手扶号,腮帮子高高鼓起,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窝,眼白上布满了血丝,一条条鼓胀的经脉像小蛇一般,蜿蜒爬上他的脖颈和额头。   “呜呜呜——”   号角吹响,阵列破开,一万铁骑分裂出来,迅速汇聚成三个矢锋阵,每阵三千三百人。三个小阵成品字形,又组成了一个大的矢锋阵。奇怪的是,这个矢锋阵却是个反的,是个倒三角。   在阿格纳指挥下,一万铁骑扬鞭催马,逆矢锋阵缓缓推进,渐渐加快,隆隆地马蹄声愈来愈响,愈来愈急!   “放箭——!”义军弓箭队展开攻击,只是农民军可怜的武备让箭雨显得稀落无力,宛如撒出一捧篙草。   偶尔有倒霉的骑兵被射中,落下马去瞬间变成肉泥,或者是马匹一头栽倒,将骑兵惨叫着甩飞;个别骑兵落马时被马镫勾住脚,一路拖拽至死,或者剩下条血淋淋的大腿挂在马镫上。   胡人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那怕昨天一起喝酒的同伴落在自己马前,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策马驰过,用自己的马蹄将他送入兽神的怀抱。这是长生天赋予他们的神圣使命,也是身为草原勇士的宿命与荣耀!   距离不足五十步,箭雨停了。   “竖枪——!”义军开始变阵,前五排依次蹲下,四米长的拒马枪,尾端斜插在土里,枪杆架在前排兵士的肩膀上,再用颤抖的大腿死死压住前排的枪杆,整条防线凭空戳出一片寒光闪烁的枪林。   “老套!”阿格纳冷笑一声,单手高举大刀,一声虎吼:“变阵!”   随着牛角号响,冲在前面的小阵忽然变向,一左一右斜斜掠过义军的军阵,瓢泼箭雨随之抛洒。   飞射!游骑兵对阵步兵的不二绝技!   近七千支狼牙箭,在弓弦和马速的合力下,如一群凶狠的蝗虫,尖叫着扑进义军的阵营。   目标正是前五排的长枪手!   在一连串噗噗噗的声响中,数以千计的惨叫响成一片,前排的枪林瞬间凋零,射死的义军只占少数,更多的是扔掉长枪,亡命逃跑的背影。   最后一个矢锋阵到了,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狠狠撞入义军的防线。   “哗!”义军的阵营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前排血浪翻滚,后排人头攒动。整整十万人的军阵,在三千铁骑的冲击下乱成一团。   阿赤儿拔出弯刀,临空虚劈:“传令!绿营兵出击!”   除了三万铁骑,他手上还有四万汉人组成的绿营兵,现在该他们上场了。   这是胡人的惯例,先用铁骑冲阵,再派绿营兵掩杀。   这不仅是因为绿营兵战力羸弱,更重要的是,每一次这样的战斗,都是一次威慑施压,可以让这些低等汉兵们都看看,反抗大狄是什么下场!   讽刺的是,出这个主意的人,深受大狄海天皇帝宠信的右相黎昕照,也是一名汉人。   随着命令下达,四个绿衣绿旗的巨大方阵缓缓开动,在胡人军官的催促下,奔上屠杀同胞的修罗场。   一刻钟后,四阵先后接敌,冲天的惨叫声中,无数人当场被砍死,更多的人在混乱的战场上垂死挣扎,求救声、哀嚎声、呻吟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谁也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却足以让心志不坚者为之颤抖。   这股声浪传至后阵,仿佛成了撤退的军令。无数身穿义军号衣的农夫,毅然扔掉锄头粪叉,甚至是木棍,撒开脚丫转身就跑。   恐慌在曼延,对生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军官们呼喝着砍倒一个又一个仓惶的身影,却丝毫无法阻挡汹涌的人潮。他们可以选择,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要么转身一起逃跑。   随着最后的勇士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吼叫,除了拔地而起的尸堆,再也没有任何人去阻挡追兵。   溃兵相互推搡,互相践踏,踩着一地的死人和活人亡命奔逃,丢在路上的号衣和武器撒了一地,没人去拣,生怕一弯腰的功夫,便耽搁了逃生的时机。   红土地上,惊惶的面孔不时闪烁,飞溅的鲜血四处泼洒,奔跑的身影忽然扑倒,恐怖的惨呼不绝于耳。   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一溃千里,犹如江河崩涌,一泻不可收拾。   “哼!不堪一击!”另外的两名万夫长,塞勒坤和科德穆异口同声。   “胜之不武啊!”陈霖华微笑道:“义山军原本只有三万人,忠勇军更少,只有一万五千人,其余的都是这三年来从各地强拉的壮丁,不仅战力奇差无比,军心更是危如累卵,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真是愚蠢至极!”   “陈参军不必过谦!设计两年,汇其主力,毕全功于一役,皆是先生的功劳!”如今的阿赤儿,对自己的智谋深有自知之明,虽然对方是汉人,可却是他的谋主,得到了他的充分尊重。   陈霖华原本是大华朝的兵部侍郎,自忖精通兵法,智计过人,屡次上书朝廷自请随军出征幽燕,奈何皇帝昏庸,朝纲败坏,根本就没人想要收复幽燕,他纵有满腹经纶,冲天抱负也未得施展。   亡国后,他流落南方,一家数十口竟先后死在路上,只剩他孤身一人。两年前他被阿赤儿捕获,看中了他,礼为上宾,多年来的颠沛流离,已使他心灰意冷,早没了年轻时的忧国忧民,既感阿赤儿诚心,又想国破多年已然无望,更恨前朝帝昏臣庸,致他家败人亡,索性破罐子破摔,半推半就地做了他的幕僚。   那时的阿赤儿,正为义军的游击战术扰得焦头烂额,不知不觉间,三万铁骑折了一半,后来有了他的谋划,再加兑现诺言,将少族长的位置让给了夜于罗的幼子摩柯尔,使部队再次得到补充。此后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直至今日功德圆满,将义军诱入了死局绝地,因此对他倍加倚重。   陈霖华看出阿赤儿脸色有异,小声道:“督帅还在担心那个刘枫么?”   阿赤儿无声点头,“他既是叛军共主,眼看主力就要被消灭了,他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犹未了,西方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滚滚烟尘漫天扬起。   阿赤儿浑身一紧,急扭头望去,颤声道:“是他来了么?”   遥望片刻,陈霖华一手扶住他肩膀,大声道:“督帅莫惊!并非来敌,是速柯罗的旗帜,荆州狼军来抢食啦!”   阿赤儿心下稍安,随即大怒,吼道:“我等劳心劳力,谋划逾年,方有今日之果!岂容他人染指?塞勒坤!”   “末将在!”   “拦住他们!”   “是!”   “科德穆!”   “在!”   “随我绕过去,将败兵往南方赶!”   “得令!”   “驾!”众将打马散去。须臾,最后的两支骑兵方阵缓缓开动。 第八十八章 【三人同行】   兴统一十五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过了七月,日头就愈发毒了,哪怕是在深山密林之中,那闷闷沉沉的热风,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程平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头看天,林叶茂密,没瞧见太阳,他还是忍不住咒骂几句,呸地吐了一口,嘴里干,啥也没吐出来,恨恨低头接着赶路。   手里的弯刀愈发沉了,可他不敢扔。这五岭穷山恶水的,万一蹦出个剪径蟊贼啥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弯刀在滴血,就像他的手臂,虽然用号衣撕成布条缠了,可已浸透了,一滴汗水趟过,撕心裂肺的疼。   程平安抽着脸微微皱眉,真他娘的亏大了!鞑子千军万马都逃过了,偏偏栽在“自己人”手里,那个被他捅穿肚子的,穿的可不就是义山军的号衣么?眼瞅着倒了,翻过来没死透,挨了一下儿狠的,真真是大意了。   他回头看了看,后边的林二亦步亦趋地跟着。小身板儿又瘦又薄,风吹得走,一指头就能戳倒,暗暗摇头,好人当不得,若不是为了救他,自个儿也挨不了刀子,可谁让老娘成天儿念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呢?   想到老娘,眼眶一下红了,想他老程家,做岭南周家的佃户已过三代,虽是穷苦人家,却也饿不死。   年上鞑子来了,自个儿背着老娘就跑,不也活下来了?可恨那义山军,还道他们是杀鞑子的好汉,没跑,这下可好,烧了房子毁了田,将他拉了壮丁,这叫老娘怎么活呀?   豆大的泪珠子,未及淌下便被他借着擦汗一并抹了,又是一阵痛骂:义山义山,我草你八辈儿祖宗!想让老子当炮灰,老子就着浈江一个扎猛子便溜了,去他娘的义山!   忽觉有人轻轻拽他,猛一扭头,脸上恶狠狠的神情未退,林二吓了一跳,中了箭似地跳开半步,哆里哆嗦地道:“程大哥,我……我走不动了……”   程平安心里有些嫌他,却又瞧着可怜,闷声不吭靠了棵大树坐下,刀往地上一插,剥下湿透的粗布夹衫,三把拧出一滩水来,又充当毛巾抹了把脸。   放下时,眼前多了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掌上托着块干巴巴的炊饼儿,“给!谢谢大哥救了我!”   程平安瞄了他一眼,手白得跟白面馍馍似地,脸蛋儿却抹成了灶头。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林二其实是个女娃子,否则那溃兵抢了包裹不走也不杀,爬她身上捣鼓个啥劲儿?   可他老娘说过,有些事儿呀,看破了别说破,日子才好过!如今老娘不在了,可她的话还是要听的。   接了饼儿就吃,又干又硬几乎割破喉咙,一咬牙就着血沫子吞了。不吃不行,一会儿还要接着赶路呢。   “大哥,喝口水吧!这回是谢谢大哥没有扔下我!”林二笑得很甜,看来是个有良心的,有啥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报答恩人,别看只是一张饼一口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林,比金银财宝还珍贵哩。   看着眼前的羊皮水囊,程平安心中感慨:老娘的话果然是有道理的,若非救了这女娃子,自己没吃没喝的,如何熬得过去?更何况……她还给自己指了条明路!   刚要伸手去接,忽听脚踩枯枝的劈啪声响,半个饼儿往林二手里一塞,整个人拔刀而起,瞬间摆开架势,脚下丁字步,单刀立门户,只这一股子气势,便不是个寻常庄稼汉。   事实上,他还真不是个假把式,家里是种地的,可他邻居家却是个军户,男丁抽去当了兵,老爷子自个儿在家闷得慌,没事儿就教他武艺,三五年下来,倒也有了几分火候。若非如此,他在义山军里还真挺不过来。   来人脚步沉稳,疾徐有致,步伐间隔竟似丝毫不差。练家子!程平安愈发警惕,握刀的手只攥出一把汗来。   林二机灵得很,早躲到一棵大树后头,只探出半个脑袋,大气不敢喘。   只见来人三十多岁,一身猎户打扮,身躯高大,孔武有力,一张长脸生得鼻直口方,神情坚毅,一对招子晶亮,一眼瞧见俩人,也停下步子凝视着他们。   程平安紧盯着他,斜背的长条状包裹格外抢眼,虽然裹得严实,可看那形状尺寸,似是一把四尺大砍刀,顶端的布松垮垮的,他毫不怀疑,对方只要一伸手便能抽出来。   “二位不必惊疑,在下只是路过,并非歹人!”   猎户语气温和,脸上挂着笑,眼瞅着是挺正气的,可这年头光看脸可不成。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壮士即是路过,那便请先上路罢!”程平安不敢放松警惕,对方不走他不放心。   猎户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稍稍错开距离,便从身边经过。走到侧面,忽然瞥见他手里的居然是一把弯刀,眼神一动,再次停下脚步。   “这是鞑子的弯刀,你是绿营兵?”猎户眯着眼问话,手却摸向了背后的物件。   程平安怵然一惊,急忙解释道:“老子才不是汉奸走狗!这刀是宰了鞑子缴获的!”   猎户脸色稍缓,手却不松,淡淡地问道:“那你是什么人?打哪里来,要去何处?”语气平淡,却很强硬,像审犯人似地。   程平安看这情形,知道不能不答,老实地道:“俺是义山军的溃兵,吃了败战躲进山里,想寻个山寨讨生活,后边儿的……是俺弟弟。”言罢一手挺刀,一手从腰带上解下一块木牌,轻轻抛了过去。   猎户劈手接住,悬至眼前一看,正面刻着“义山”,反面刻着“前锋营五火十三哨丙队程平安”,字迹潦草,做工更是粗糙不堪,可就因为粗糙,却说明这牌子是真的。   猎户放下手,牌子抛了回去,抱拳笑道:“原来是义军的好汉,在下鲁莽,得罪了。”   程平安松了一口气,接过牌子,刀也放下了。方才的对峙,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杀意,如今杀气随风而逝,他也渐渐放下心来。   见他要走,程平安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壮士请留步!……敢问卧龙岗怎么走?”   猎户饶有兴致地看他,稀奇道:“你要去卧龙岗?你打哪儿听说这个地儿的?”   “是……是我告诉他的!”林二从树后慢吞吞地出来,脸上还带着怯意,“我……我是听别人说的,说卧龙岗有红巾军,都是杀鞑子的好汉,这才劝了我哥前去相投。”   猎户呵呵笑道:“成呐!想杀鞑子你们可来对了!跟我走,我带你们去!”   林二惊喜道:“真的啊?难道你就是红巾军的好汉吗?”   刚要走近,却被程平安拦住了,说道:“壮士莫怪在下多疑,只是……”   猎户笑着一摆手,“无妨!在外行走确实不能轻信于人,接着!”说着抛过去一只小布袋子。   程平安接住了随手交给林二,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对方。   林二好奇地拉开袋口,只看了一眼,便惊叫着将袋子往地上一丢,整个人儿都躲到程平安背后,瑟瑟发抖。   程平安急声问道:“怎么啦!?”手里的刀又挺了起来。   林二双手紧紧拽着程平安的后腰带,小脑袋顶着他宽阔的背脊,两眼一闭,闷头叫道:“耳朵!都是耳朵!”   看那猎户似笑非笑的表情,程平安心中一动,俯身拾起袋子,伸手一摸,果然都是耳朵,取出一只细看,朗声笑道:“哈!这是鞑子的耳朵!这一袋子不下三十只,壮士果然英雄了得!卧龙岗!红巾军!老子去定了!”   他在军中待过,知道杀鞑子最方便记功绩,因为鞑靼男子都有带耳环的习俗,而中原的汉人男子则不同,信奉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因此绝无此例。所以只要割下右耳,看看上面有没有陈年的耳洞,就能确定耳朵的主人是胡人还是汉人。   程平安笑了,猎户也笑了。这是一个考验,只有真正干过义军、杀过鞑子的人,才会懂得这耳朵上的玄妙。如今可以放心带他们去了。   “在下程平安,敢问壮士贵姓?”   “免贵姓白……” 第八十九章 【路子忒粗】   日头偏了,稍稍有了些清凉,两男一女在山林里急急赶路,听说就要到了,脚下步子愈发轻快,只是林二有些急不可耐。   “白大哥!不是说就要到了么?”林二有些焦急,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气息也有些喘。   猎户自称姓白,是个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她是女儿身,却也不说破,奇怪道:“你很着急么?天黑前准到,误不了宿头。”   “不……我不急……不急……”林二有些心虚,满头大汗的模样分明急得冒烟,却又不承认。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觉奇怪。   正走着,忽然前方窜出五条黑影,呈弯月状将他们围了,人人手持强弓硬弩,弓弦绷得嘎嘎响。   林二缩头躲到程平安背后,可又啊的一声窜出来,因为背后也来了五人,彻底围了个圈儿,没有一处安全,可怜女娃子吓得往地上一蹲,抱着脑袋扮鸵鸟。   程平安手按刀柄,但不敢拔,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情况下拔刀,铁定玩完。   仔细看去,只见这伙人身着墨绿色皮甲,黄绿斑斓的花纹从脸抹到脚,头上还顶了个鸟窝似的草堆,往草丛里一趴,不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难怪走到如此近的距离都没有察觉。   对面儿领头的也是一脸的斑纹,看不清面目,冷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何干?”   程平安深吸一口气,方欲作答,话未出口,十人队忽然跪倒行礼,“卑职参见大人!”   他猛一扭头,却见背后的老白,手里举着巴掌大的一块银牌,匆匆一扫,上面刻着的依稀是“风雨”二字。   这个老白,正是风雨阁随风堂的堂主——白岳。   白岳收回银牌,微笑着点头,“不错!挺警觉,散了吧!”   “遵命!”十人队唰地一下各自散了,脚下生风,奔驰如飞,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两人看他的眼神都直了,程平安吃吃地问道:“白大哥!你是卧龙岗的头目么?”   白岳愣了愣,苦笑道:“应该算是吧……”   程平安还欲再问,林二却抢着问道:“白大哥!你可见得到刘枫刘大帅么?”   白岳脸色一变,冷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大帅名讳?”   林二有些怕,躲在程平安的背后探头道:“我……我不能说……你……你先告诉我……你在卧龙岗担任何职?”   白岳不答,眯着眼踏前一步,程平安再次感觉到了杀气,心脏突突直跳,可背后的人儿轻轻颤抖,抖去了心头的一丝犹豫。他一咬牙,掩着林二连退两步,按着刀柄道:“白大哥!有话好说,她只是个小女娃!”   白岳不理,冷冷道:“女娃子!你说还是不说?”   林二头都不敢探,却倔强地道:“我不能说!但我绝不是坏人!你……你先说你是谁!……你……你手持银牌,可我认得的营主里根本没有姓白的!”   白岳停下了脚步,心中暗惊:这女娃子居然知道银牌代表着营主的职务,听她口气似乎还认识几个营主,心下起疑,皱眉问道:“我的身份是秘密,不能告诉你。这样吧,你报几个认得的营主给我听听!说得对,我就带你去见大帅!”   林二忙不迭地探头道:“好好!我说!不过你可不许耍赖!”   她掰着指头数道:“我认得龙牙营营主乔方武、副营主王五仓,骁骑营营主罗三叔……”女孩儿指名道姓,如数家珍,报了一长串名字,把程平安都给听傻了。   林二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我还知道,刘大帅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叫林子馨,是位医官,小夫人叫明月,从前是丫鬟!当年因为大夫人唱了支歌儿,打动了刘大帅……还有那个姓姜的侍女头头,他对大帅有意思……”   “嗯!?”白岳瞪大了眼睛,不但卧龙岗六营正副营主被她一网打尽,就连两位夫人和主公的恋爱史都说得头头是道,姜霓裳我知道,她对大帅有意思?这个连我都不知道!   若说她是细作,那这细作未免也太过强大了!   林二最后总结道:“我还跟刘大帅一起吃过饭!你只要带我去,他见了我一准儿认得!”   程平安傻傻地瞪着她,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居然还跟红巾大帅一起吃过饭?路子忒粗!到底什么来头?   “你有急事要见大帅?”白岳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事关重大!十万火急!”林二小脸肃然,语气更为焦急。   “走!”白岳飞步上前,一手拽住一个,不由分说拖了便走。   ※※※   黄昏时分,红轮半没,天地嫣红。   程平安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回头看看,三层高的帅府就在眼前,转过脸来,卧龙岗的一切都在脚下。   老白带着林二进去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他就一直在平台边缘站着,除了腿有点儿软,其他一切都好。   尤其是风景,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是山寨,根本就是座山城!   三道寨墙,两道是木墙,最外边儿一道是石墙,他看了半天,也没觉得和老家县城的城墙有啥分别。   寨墙的间隔布满了军营,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瞧着就有精神。   此刻,一队队兵士结束了操练,正在整队回营。远远望去,衣甲鲜明,队列严整,一声声号子响彻天地。   想到自己来时,正好瞧见一支骑兵队开进寨门,那队伍后头居然押着一长串儿俘虏,不下数百人,既有穿绿衣的绿营走狗,更有穿黑衣的胡人老爷,一个个儿绑得跟入锅的螃蟹似的,垂头丧气,看着就解气!   不愧是杀鞑子的好汉!这他娘的才叫军队,义山军算个球!   目光往下,中央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街,一路通到山岗底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赶集似的好不热闹。   两边儿全是店铺,米店、布庄、肉铺、酒肆,茶馆,样样都有。尤其是那座红袖招,露台上一整排花枝招展的窑姐儿一起挥舞小手绢,险些让他看花了眼,一个不留神淌了鼻血,叫林二看了笑话。   沿街最大一家铺子,竟然是老东家周家的商号,若是从前见了,他是要吐唾沫的,可如今家破人亡了,见了却格外透着几分亲切。   如今这世道,外边儿是个啥情况他很清楚。自三年前起,无论是鞑子还是义军,筛网犁地似地到处拉壮丁,拉着了,那就是个死啊,不是死在大堤上就是死在战场上。   相比之下,这里仿佛是天堂乐土,是世外桃源,人人脸上都在笑,真像是在做梦!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戳了戳胳膊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俺滴个娘唷,不是做梦!   胳膊已经包扎好了,是一位姑娘包的,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回头就在了,她笑得真美啊,像仙女一样,比老家张里正的婆娘不知道漂亮多少倍。   心儿更美,又是洗伤口,又是敷草药,沾了满手的血污,一身衣裙都弄脏了,可人家姑娘没有半句怨言,也没让他赔钱,只问疼不疼,真是天晓得,她裹起伤来手脚麻利像飞似的,一点儿都不疼,端的是好手艺!   正思虑间,左侧传来朗朗读书声,忍不住扭头看去,这层平台一共就三座建筑,中间儿的帅府,右边儿的迎宾楼,最后一处便是这座巨大的书院,几乎将整个平台都给占光了。   娃娃们的声音真好听,一阵阵儿的,像仙乐一样,听着听着,他也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   忽闻墙内一阵铃铛响,声音在移动,逐步往里走。读书声停了,书院“哗”地一下炸了锅,院门里潮水般涌出来一大群挂着小布包的娃娃,年龄不一,大大小小都有,看得他好生羡慕。   从前他也想读书。因为老娘说过,读了书能做官儿,做了官儿就能娶上媳妇儿!可上学堂得花老鼻子钱了,老家整个村儿才三个娃上得起学,这儿有好几百呢,娘啊!这儿的人一定特有钱!   程平安忽然揉了揉眼睛,好大一群女娃娃,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溜达过去,顺着路下了山岗,他忍不住又一次戳了戳伤口……   手指停住了,目光也停住了,他奇怪地看着三个娃娃。   当先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容貌极美,娇俏可爱,走路却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后边俩似是一对儿兄妹,哥哥十三四,雄行阔步走中间,妹妹刚满十岁,亦步亦趋、小模小样地跟着。   所有娃娃都往山下走,就这三个例外,大大咧咧从面前溜达过去,然后一扭身,直奔帅府,守门的兵士立即放行,还恭恭敬敬地行礼——“罗小姐!”   难道是大帅的娃子?不对啊,大帅不是姓刘么?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喊:“程平安!程平安!!”   “唉!俺在这儿呢!”   “快过来!大帅要见你!!”   “啊!?”程平安一愣,可架不住催促,抖抖索索地一溜儿跑去。 第九十章 【兵戈再起】   程平安被人领着,一路到了书房。进得门儿,见林二在书桌前跪着抹泪儿,老白侍立下首,一脸恭敬。   一张金丝楠木的卷耳书案堆满簿册,后头坐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气度甚是不凡,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一件黑底金线的箭袖武士服,绷紧处肌肉线条分明,宛如一只蓄力待发的黑豹,格外透着精神。   他一手把玩着一枚镂空雕花的象牙扳指,一手捏了张字条,正看得仔细,头也不抬地问:“你就是程平安?”。   他不敢细看,噗通跪了,“小人正是程平安,叩见大帅!”这点儿眼力介他还是有的。   那人放下字条,正赶上程平安抬眼偷瞧,嚯!好长一条疤!他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   “你是义山军的人?”   “是!”   “十天前,鸡笼峪一战,你可在场?”   “回大帅的话,小人参战了,侥幸未死!”   当下,程平安将战斗的经过讲了一遍,纳闷道:“眼瞅着全军覆没,可不知怎么地,两伙鞑子自己打起来了,放跑了不少败兵……嗯……少说跑了一半,都奔丹霞山去了!”   “那你咋跑这儿来啦?”   “小人水性好,游过了浈水,转道逃进了大庾岭。”   刘枫点了点头,转口道:“听铃儿说,她路上遇了贼人,是你救了她,还挨了刀子,带伤一路护着她进山,是这样么?”   铃儿?林二!程平安瞄了一眼,见她冲自己暗暗点头,赶紧答道:“正是如此!”   刘枫又问:“伤得重么?”   他刚要回答,一个好听又耳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夫君不必担心,妾身看过了,不碍事儿的,没伤着筋骨。”   一扭头,魂儿都飞了,不正是替他裹伤的仙女儿么?   她管大帅叫夫君?那她岂不是……大帅夫人!夫人替我裹伤?我溅了夫人一身血?俺滴个娘唷,头有点儿晕!   林子馨已换下血污的衣裙,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绣裙,一头黑亮的长发如乌云化瀑般直坠腰间,净如玉盘的鹅蛋脸儿挂着温煦的微笑,莲步轻移盈盈走来,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优雅而不失灵性。比之三年前稳重了许多,愈发显得端庄秀丽。   明月蹦蹦跳跳跟在后头,年纪渐长,个子也长高不少,愈发出落得清丽无伦。嫩绿纱裙束了天青色的绸带,衬得柳腰纤细,惹人生怜。稚气未脱的秀美小脸甜笑嫣然,一头青丝挽了个俏皮的双丫髻,两条小尾巴荡啊荡,一双大眼睛眨啊眨,说不出的淘气可爱。   大小美人进了屋,大美人款款施礼,芙蓉涉水般走向刘枫。小美人娇笑着蹲身福了半礼,迫不及待地撒欢奔向铃儿。两个小女孩儿抱在一起,笑成一团。   “好好!”刘枫笑着起身相迎,宠溺地白了小美人儿一眼,回身牵起大美人的手道:“子馨!多亏你细心,否则为夫岂不亏待了功臣!”   程平安头正晕着,茫然四顾:功臣?在哪儿?   刘枫转头道:“平安,你来我卧龙岗可是投军的么?”   程平安赶紧一拱手:“正是!请大帅收留!”   “会不会骑马?”   “不会!”回答很乾脆。   “会不会射箭?”   “……不会!”语气有些犹豫。   “会不会耍枪?”   “……不会……”声音几不可闻。   “会不会刀盾?”   “会刀……不会盾……”语调先扬后抑。   程平安一脸郁闷,刘枫比他还郁闷,“也罢!先去新兵营练他个把月,回头给我当个亲兵,你意下如何?”   啥?啥都不会还能当亲兵?那可是最有前途的啊!赶紧地磕头答应,叫了声主公。   又听刘枫说道:“好了,现在你已是我红巾军的一员了,由于你救了铃儿,立了大功,因此赏你铜钱三百贯,白银一百两,明光铠一套,百炼横刀一把,银质勋章一枚!”   一长串儿赏赐把程平安砸的晕晕忽忽。三百贯?那还不堆满了床底儿?白银一百两?他长那么大半两白银都没见过!银质勋章是个啥他不晓得,可明光铠他见过,义山军的王盛光王军主身上见得,可也就这么一件!如今自个儿难道也能穿上?   心中大呼:好人有好报!老娘啊!您说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如今做了好事儿,前程自个儿就来了,您老人家说的话,果真是有道理的呀!   感慨完了又不禁奇怪,就因为救了个女娃子,便得了这许多赏赐?难道她是大帅的妹子?   刘枫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疑问,微笑道:“你的功劳,不仅是救人那么简单,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去吧!”   程平安谢赏告退,晕头转向地就要往外走,临出门时被铃儿叫住,说道:“程大哥!铃儿谢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孩含着泪,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   程平安憨厚一笑,晃晃悠悠地去了。   ※※※   入夜时分,书房外。   乔方武皱着眉,沉着脸,在走廊的两端来来回回地走,带起的风儿吹着廊下烛火,明暗扑朔、摇摇欲灭。   林子馨和明月默然而立,眼神透着三分焦急,七分忧虑,四手相握对视一眼,却又同时摇头叹息。   后边儿姜霓裳垂首侍立,低眉顺眼,手里端着木盘,上边儿搁了一大碗米饭,三色小菜,还有一小碗汤。   当天的晚饭,刘枫没有出来。   自打明月亲手为他做饭以来,这种情况三年里只发生过三次。   第一次是出去“打秋风”的小股部队中了埋伏,包括杨胜飞、杜寒玉在内的五百名忠武营将士陷入包围,他派武破虏带领骁骑营赴援。部队出发后,他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一天一夜,直到大伙儿平安归来。   第二次是白岳传回一封密信,据说是一位失散故人的消息。看完信,平日非宴不饮,滴酒不沾的红巾大帅提了两坛烈酒,独锁书房,自斟自饮,自思自叹。不觉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舌头都大了,搂着乔方武的肩膀喊文哥儿,拉着明月的小手一个劲的叫翠儿。   第三次是林子馨无意中创出了一套金针刺穴之法,可以在两个时辰内使人力量倍增,失去痛觉,但过后会瘫痪三天。经过胡人俘虏的试验,一个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第四次就会经脉碎裂而死。李德禄建议军中推广,作为最后搏命的杀招。那一晚他躲进了书房。第二天,他用自己做了实验。   没有一次是好事儿!如今是第四次了……   书房里,刘枫矗立窗前。烛火摇曳,影动人不动。   他凝望山下,眉宇间透着难掩的忧色,手里捏着象牙扳指,脚边落着一张字条,风儿轻吹,字条忽起忽落,越飘越远。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大事,大狄新立皇后,察合津遣使入朝,这些他倒也没怎么注意,可紧接着便是地震般地剧变:察合津正式建国自立,大狄非但没有征讨,反而与其缔结盟约,同时传出消息,大狄皇帝最钟爱的长公主殿下,即将下嫁察合津八王子。   这些事,虽然远在天边,可却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将红巾军的未来越掐越紧。   再说眼前,自己苦心经营,筹谋三年,数千将士付出年轻的生命,这一切,终于换来了梦寐以求的战机,逐寇军重新崛起指日可待!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周家竟然……命运,真是个混蛋!   纵目窗外,远山吞日,幕布般的夜色卷地而来,似要吞噬卧龙岗的一切。这时,沿街的百盏纱灯逐一亮起,星火灯光汇成一条闪烁光带,将无尽的黑暗阻挡在外。光与影交织延绵,犹如一副展开的瑰丽画卷。   不经意间,骄傲的笑容挂上嘴角,三年心血所寄,这是他亲手绘制的杰作啊!   他的目光深邃幽长,忽近忽远,时而迷醉,时而忧愁,仿佛看见山岗下的张张笑脸,又似穿透夜幕的阻隔,望见遥远的河山。   良久,竹帘徐徐卷落,遮蔽了外间的一切。扳指收入怀中,他缓缓合上眼睑,幽幽长叹,眸子再睁开时,目光已然坚定如铁。   “方武!”   话音刚落,房门啪的一下打开,一男两女争先恐后挤进门来,“主公有何吩咐?”   一眼扫过,大小美人满面忧容,刘枫歉然一笑,缓步过去,轻轻抚上两张略显苍白的脸蛋儿,“没事儿的,你们家夫君厉害着呢。”二女点头如鸡啄米。   刘枫笑容一殓,转向乔方武道:“传令!聚将点兵!”   三人皆惊,大美人珠泪盈睫,咬咬牙总算挺住喽,小美人却扑上姐姐肩头,不争气地哭了鼻子。   “遵命!”乔方武健步如飞,奔去传令。屋内只剩两位夫人,以及躲在门边儿的姜霓裳。   待明月呜呜咽咽,低哭一阵,刘枫柔声道:“月儿,这段日子,你一个人要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明月抽泣点头,“嗯,主人放心……我……啊!”她斗然觉醒,叫道:“我一个人?”   刘枫轻摸她脑袋,歉然道:“这次,你子馨姐姐要随军出征,家里就靠你了。”   二女大吃一惊,林子馨又讶又喜,可瞥见明月失落惶恐的模样,咬咬牙道:“夫君,要不,我还是留下吧……”   刘枫摇头道:“带你去,是为了正事,你们别想偏了。”   林子馨顿时不敢再说。明月含着夺眶地泪,艰难地问:“主人……这回……需要多久?”   刘枫不答,别过脸去,良久方说:“我也不晓得……”   二女又吃了一惊。以往出征,刘枫每每制定详尽计划,往返日期计算精确,纵有误差也不过三五日罢了,如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那是打得什么仗?   明月心中好生难过,可夫君出征在即,哭之不祥,只得强自忍泪,无声哽咽。良久才嘤咛小声地说了一句:“主人,沙场凶险,请务必珍重万千。”   “放心吧,我晓得。”   刘枫似是不忍,转过身去。忽见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窥望,见他目光扫来,急闪回去,却被瞧个正着。他招了招手,唤道:“霓裳,你过来。”   姜霓裳吓了一跳,急忙搁下盘子,碎步走来,盈盈一礼,低头垂手,怯生生道“大帅……您有何吩咐?”   自从那年岁旦被刘枫喝退,姜霓裳像变了个人似的,铅华尽洗,将一身的妩媚深深藏起。处事谨小慎微,待人委曲求全,从不计较,也无半点疏失,对两位夫人恭敬谦卑,再不敢有丝毫冒犯,对刘枫更是敬而远之,远而避之,三年都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刘枫见她诚心悔悟,又觉她可怜,想将她指给乔方武为妻。乔方武二十出头高居营主之职,可谓年轻有为,样貌人品无可挑剔,过门又是正妻,按理说也不辱没了她。可她只是垂泪摇头,好说歹说就是不肯,问得多时,她受逼不过竟然悬梁自尽,若非明月偶然路过,几乎就此玉殒,将养半月方始下床。   众人不知就里,均感惊疑万分,至此再不敢提及此事。然其此举却打动了林子馨,她宅心仁厚,胸怀又广,加之时过境迁,当年之事早已不再萦怀,遥想自己痴缠刘枫时,不也是这般苦楚么?不觉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动了恻隐同情之心。   于是,她悄悄找来明月商量此事,明月小孩儿心性,一派天真无邪,与姜霓裳素来交好,早已不再生气,见闺中蜜友日渐颓伤,心里尤为难过。于是两人一拍即合,郑重其事地联袂劝说刘枫收她入房,即使不纳妾,做个通房也是好的。奈何刘枫听过便罢,不置可否,此后更是绝口不提此事,这一拖便是三年。   刘枫凝神看她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曾经对她心生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此女样貌之美,堪称两世所见之最。   纵观上下,哪怕是林子馨,或是明月,都属清新淡雅的气质,较之不免少了几分媚骨天生的妖娆与艳丽。杜寒玉女中豪杰,言行举止自有一股英姿飒爽的风采,可却及不上她依依若水的温婉。武破虏的养女武若梅,凭借与生俱来的异域风情,倒也算各有千秋,可她年齿尚幼,略显青涩,不及她成熟妩媚,终究是逊色一筹。若周宇霆身为女子,倒可与之等量齐观,争短较长,可惜他是个伪娘。   此女名至实归,确实当得起卧龙岗第一美人!   可眼前这姑娘是谁?是姜霓裳么?不能吧!?   只见女孩儿一身淡青色侍婢裙装,面无粉黛,发无钗饰,虽是双十韶华,却无半点妙龄少女的鲜活灵动。玉颜倾城依旧,可却脸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浑身珠玉消减,憔悴枯瘦支离见骨,眉宇间尽是凄苦萧索之色,行尸走肉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风华绝代?   刘枫事忙,三年未曾留意,乍一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大为恻然:好好的一朵鲜花儿,怎的成了这个样子?愕然看向两位夫人,皆是同情惋惜之色,三人相顾无语,一起无奈摇头。   收回目光,遥想岁旦当日,姜霓裳踏歌起舞,翩然若仙,何等的光彩照人,风姿卓越,其时其境宛如昨日,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刘枫不由得心中歉仄,暗暗自责:这都是我造成的么?她是有错,可我似乎也太过分了。   姜霓裳久久未闻吩咐,心中渐渐慌乱,却又不敢抬头,娇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刘枫见了更觉怜惜,轻声说道:“我走后,小夫人就拜托给你了,好好照顾她,莫要让她终日哭鼻子……”他声调转柔,说道:“你自己也要保重,过去的事儿,别再多想,瞧你,都瘦成甚么样儿了。”   姜霓裳一怔,忽然明悟:他原谅我了,他终于肯原谅我了!心中如释重负,喜不自禁。此时此刻,真教她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   她猛抬起头,眉间阴霾一扫而空,脸上尽是狂喜之色,原本无神的双眼,陡然焕发奇异的神采,“大帅放心!霓裳……定当尽心服侍小夫人!……谢……谢大帅……谢大帅……”她伏地拜倒,喜极流泪,竟是泣不成声,语难成句。   刘枫见她言辞恳挚,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   她之所想所盼自己又岂会不知?   然而,此事不可为。不为清高沽名,不为洁身自好,也不为专情守一。为的只是心结难解。   他身边儿的两位姑娘。子馨若细雨,善利万物而不争,明月似微风,阵阵沁人又无声。二女各有各的妙处,却都是心如兰蕙,纯如水晶的好姑娘。   姜霓裳却大不相同。心中所想隐而不露,欲之所至谋定而动,可知其心机城府颇深。加之行事我行我素,不顾旁人,心术似有不正。   刘枫两世重生,可谓阅人无数,黑道帮会又是牛鬼蛇神的老窝祖庙,似这等虽无大恶、但攻于小处心计,导心不正、秉性不纯之人,早已见过不知凡几,他自信不会看错人,姜霓裳就是这样的人。   此念一起,思之如鲠在喉,令他心悸莫名,终难释怀,倘若冒然纳之,实恐将来种祸招殃,以至家宅不宁。   再有一点,子馨和明月,实事求是的讲,都是麻雀变凤凰的坏榜样,因此再不能加开此例,否则难绝效仿。况且大业当前,大战在即,他身系全军万民之望,此等情事,他实已无暇分心旁顾,孰轻孰重,不问可知。   此刻灯影阑珊,烛汁盈台,姜霓裳掩泪欢笑,情难自已。刘枫暗暗叹息:此番一时不忍,又令其心生虚妄,情障陷之愈深,只怕她今后更难自拔了。此战过后,说什么也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情之为物,最难捉摸。有人寥寥数语,只字片言,便可连理永结,生同室,死同穴,携手终身,至死不渝。也有人痴逐一生,苦等一世,终落得梦碎肠断,镜中花,水中月,青春付炬,转头成空。   缘起缘灭,聚散离合,又有何人敢言勘破情关呢?愈思愈乱,徒增烦恼,罢了罢了,各依天命便了。 第九十一章 【家族内乱】   番禺城,周府,临水赏月楼。连日大雨,难得今日放晴,此刻夜色静谧,月华如水。赏月湖边,周雨婷拢裙斜坐,临水照影,碧水映着丽人,蹙紧的秀眉仿佛湖畔垂柳,白玉般洁净亮丽的绝世容颜,笼罩一片忧云愁雾。   雀羽珠饰的百褶石榴裙十分华丽,但却得不到珍惜,被她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裙摆下,两只描金凤头履的鞋尖儿,有下没下地踮着,十分难得地露出几分孩子气。   身边垒着一堆小石子,轻轻捏起一颗,重重甩向湖面,打出七八个水漂,荡开朵朵涟漪,一波未平一波起,宛如她此刻的心绪。   再伸手时摸了个空,不知不觉间石子已扔尽,她赌气似的一拧身子,抱起膝盖低下头,整个人儿蜷在一起,一双秋水明眸望着自己脚尖,湖水将月光映着她的脸颊,愈发显得苍白。   湖水静了,却又吹过一阵风来,凭空起了波澜。   “哗啦啦!”身边又摞了一堆小石子。   周武掸了掸衣襟下摆,抖去包石子时沾上的泥灰,竟不顾尊卑地与小姐比肩而坐,中间仅隔了一堆小石子。   “小姐又在担心了么?”周武率先扔了一颗,打水漂的技术比小姐更加高明。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遭了变故,身处绝境,周雨婷也摆不出小姐架子,撅嘴嗔道:“如何不担心?铃儿逃去求救已逾半月,音讯全无,小女孩儿家孤身进山,这让人如何放心得下?”言罢也扔了一颗石子,出手重了,噗通一声直贯入水中,击碎了一湾冷月。   周武又捏起一颗,没有扔,托在掌上轻轻抛着,“其实小姐你,更担心殿下根本不会救我们,对么?”   周雨婷花容一惨,扬起的手顿在空中,悠悠说道:“若是平时,他或许会来,只是如今,却不好说了。”   她轻咬朱唇,恨恨道:“鸡笼峪之战爆发了,他苦等三年的时机终于到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该死!”   她狠狠砸出手中的石子,却又幽幽叹了口气,摇头道:“即使他不来,我也不怪他,殿下是个做大事的人,如何看不明白?今后周家还是周家,唯一的分别,只是代理人不再是我,仅此而已。更何况,如今我已式微,若助我不成,值此关键时刻白白失和于周家,得不偿失!”   声音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周雨婷自失地一笑,脸上尽是苦涩,“换了是我,我不会管这档子破事儿!”   周武心下雪亮,确实是这个理儿,可还是勉强微笑劝道:“小姐杞人忧天了,我观殿下为人,最是重情重义,三年来,小姐倾尽全力助他,他又不是个瞎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看他未必如此势利!”   “殿下的为人,我比你看得清楚!重情重义不假,却也得分时候!”周雨婷眼眸含泪,嘴角挂着冷笑,愈发显得凄楚,“欲成大事者,何人不可舍?殿下乃是谋国之人、枭雄之姿,又岂会为私交情谊所绊?”   周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慨然一叹,转过脸去不言声了。   四下里静了,惟有几只青蛙趴在荷叶上呱呱聒噪,扰得人心绪不宁。   周雨婷定定看着赏月湖如镜的湖面,痴望半晌,忽然蹦出个念头,万一他要是来了呢?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芳心经不住颤抖。不可能!可是万一呢?心潮起伏,不禁患得患失起来。   ——他要是真的来了,那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要是不来,便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罢了罢了,想他作甚!   心烦意乱之际,忽见数排萤火虫停于湖边垂草之上。周雨婷心念一动,暗暗祝祷:我且数之,若是单数,他便不来,我命合休!若是双数,他便是个有良心的!   一只,两只,三只,数到十六只,眼看就要数完,草丛却蹦出一只青蛙,噗通一声跳入水中,萤火虫受惊,腾的一下化作漫天星屑全都飞光。   周雨婷大为气恼,丹凤眼瞪得溜圆,猛抄起一把石子,连带着杂念哗地抛入湖中,甩臂娇呼:“他爱来不来!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能做的都做了,听天由命好了!大不了一死!老娘来世做个男人!”最后一句喊得嘶声力竭,宛如泼妇骂街。   周雨婷乃是标标准准的名门闺秀,素来端庄持礼,优雅高贵,况且长年执掌家族生意,走南闯北的更添了几分雍容气度。相随多年,周武何曾见过她这等彪悍模样,直惊得目瞪口呆,手一僵,抛起石子没接住,失手落地,“咚”地一声弹进湖里。   他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余光一瞥,惊讶道:“哎?这不是蒋叔么?怎么会到这里来?”   周雨婷循声望去,果见一名五旬老者颤颤巍巍,蹒跚而来,他是周府三十多个门馆之一,但却是最忠心的,周家内乱后,就是他从后院进菜的小门里私放了铃儿出逃,如今他居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   思及此处,如何按捺的住?她一跃而起,提起裙据飞奔过去,“蒋叔!可是有了铃儿的消息?”   老人边说边来,边走边哭:“小姐,老奴无能,这事儿被三位执事察到了,幸亏老奴走得快,否则……”   周雨婷心中沮丧,强颜欢笑地劝道:“察到就察到呗,蒋叔不必担心,进了这处院子,宗堂供奉会保护我们,只要家主还在,叔叔们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是家主……唉!”老人痛心疾首,顿足哀叹。   周雨婷与周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焦虑和忧愁。   赏月院是家主的居所,平日里由百余名宗堂供奉守护。这是一支特殊的力量,皆是武艺高强的豪侠之士,只受家主一人节制,便是议事堂也无权调动,这是百年前就定下的规矩。   半个月前,家主突发重病,至今昏迷不醒,全靠侍妾嘴对嘴地过粥过药续着,眼瞅着怕是不成了。   可不知怎的,议事堂却得了信儿,说是家主留了遗嘱,家族竟然传给七小姐周雨婷,这下执事们不干了,偌大家业,岂能留给族谱都进不去的女子?   以此为引,多年积怨一朝爆发,她的三位叔父,周东玮、周东林、周东波诈称七小姐毒害家主、篡夺家业,裹挟了周府上千家丁护院,造了她的反,幸亏有周武和一干忠心的护卫,周雨婷才得以逃进赏月院。   进了此院,便是执事们都不敢乱来,宗堂供奉们可不管你什么辈分,也不管是非对错,谁是家主就听谁的。如今老家主周昊乾还没咽气,却也下不了命令。于是,供奉们便恪守中立,两不相帮,但也不准在此地动武,一时倒也僵持下了。   对于眼前这老头,周雨婷还是很感激的,危难关头肯冒死救走了目标较小的铃儿,患难见人心呐,实在是难得的忠仆。   主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容易劝住蒋叔,说道:“家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挺得过去!”让他安心歇着,天塌不下来。   蒋叔老泪纵横地去了,周雨婷的退路也断了。她自己心里清楚,爷爷是突然倒下,根本就没那劳什子遗嘱,她这七小姐注定成不了家主,更节制不了宗堂供奉。如今连逃跑的希望也绝了,一旦爷爷真的去了,她只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小姐!”周武忽然语气郑重地道:“若事不可为,我护着你杀出去,咱们去卧龙岗,就算不再代表周家,想来殿下也会善待你的!”   小姐吃了一惊,“你护我?你别忘了,你也是宗堂供奉!”   周武狡黠一笑:“我保护小姐平安,奉的是老家主的令,除非他老人家亲口收回成命,否则此令永久生效!便是新家主也奈何不得!”   周雨婷鼻子一酸,急转身擦了下眼角,倔强地道:“你……你以前是带兵的,论武艺,宗堂前三十都排不进,何苦陪我送死?”   周武无所谓的耸耸肩,用调侃的语气说道:“自从小姐七岁起,我便跟随左右,都过了十多年了,早习惯了,不想改了,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若嫁,我陪嫁,你若死,我陪死……我说小姐啊,夜深更凉,早些睡吧,或许醒时,殿下已在面前也说不定……”声音渐远,人已径自去了。   周雨婷呆立原地,仰望天际,弯月似刀,繁星明灭。月华星光下,两滴晶莹凄凉的泪珠儿,无声滑落下来。轻轻的絮语,低低的呢喃,似祈祷又似哀求:“刘枫,刘大帅,九殿下,只愿你……笨一点才好……”   ※※※   此时此刻,番禺城,玛瑙大街,柳家车马行。   三进两院的大宅子,后边儿连着偌大一处马厩。今儿个下午,新到了百多匹好马,是赶着关城门的时候进来的,耽搁了守城团练不少功夫,整整塞了十两黄金才打发了。   大宅主楼也是三层,顶上偏处还有个小阁楼,不知是做甚么用的。最奇的是,这屋顶的瓦上还涂了个奇怪图案,听说是有名的风水师特意关照的,估摸着是管用的,铺子才开了两年多,生意是越来越旺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挨着周家的大宅,沾了人家的贵气。   此刻正是半夜,整栋楼黑灯瞎火,但若仔细看去,三楼正对周府的窗前赫然站着一人。   那人望着眼前一大片琼楼玉宇,亭台阁榭,苦笑着摇头叹道:“知道周家有钱,可真没想到会是这么有钱,瞧瞧那一大片,这到底是府邸还是皇宫呐?真是开了眼界了!”   背后有人应道:“那儿原本还真是皇宫,后来南越国灭,废都故宫也就跟着荒了,再后来,大华朝也亡国了,岭南成了失管之地,周家也就趁势占了这片宝地,这稍一修葺,自然显出几分气象。”   那人走近一步,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一张白白胖胖的老肥脸,正是如意洞的彭万胜。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卧龙岗别驾,主抓红巾军对外产业,与风雨阁也有交集,位虽不高但权却甚重,位居负责武备军需的张大虎、掌管刑名钱谷的乔方书之后,并称卧龙岗“军农商”三巨头,远较如意洞那会儿风光得多,真可谓风生水起了。   他顿了顿又道:“周家能有今日,还不是托了主公的福,如今的三大世家,周家已是一家独大,剩下的两家,加起来也顶不上周家的一半儿!”   刘枫笑道:“这话听着有些吃味!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与其让周家吞了郑吴两家,不如便宜我们自己,对么?”   彭万胜嘿嘿笑了两声,点头哈腰地道:“主公的决定总是有道理的,您怎么说,那便怎么好。”。   “少给我灌迷魂汤子!”刘枫笑骂两声,再次转脸看向窗外,喃喃道:“我自有打算,日后你们会知道的。”   背后噔噔楼梯声响,彭万胜回头看去,却是风雨阁随风堂堂主白岳,正从屋顶阁楼上下来。   他向着刘枫的背影一拱手,“主公!与内线恢复了联系,确认目标很安全,位置在临水赏月楼!”走到窗前,遥遥一指,“便是那栋最高的!”   刘枫点点头,背起双手一脸平静地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主公放心!一百个弟兄都在底楼候着了!”白岳的语气透出强烈的果断和自信。   这是主公首次参与随风堂的行动,他岂敢不尽心卖力,这一百人是他挑了又挑的精锐刺客,一半以上都是龙虎山的内门弟子,飞檐走壁有些夸张,可也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以有心算无心,对付千把个家丁算得了什么?   “行动!”   “是!”   月黑杀人夜,一架飞梯搭上墙头,百名刺客鱼贯而过,弓腰如豹,疾走如飞。夜行衣,黑皮甲,刀弩漆墨,迷彩涂面,无光无影,无声无息。 第九十二章 【夜袭周府】   时已三更,周府内静如幽谷,偶有更夫提灯走过,发出单调而别有韵味的吆喝:“夜静更深,提防火烛。”   富顺是个低级护院,排着班儿总是轮到守夜。如今主家乱成一团,他是个没主意的,头头让怎么干,他便怎么干,这不,大半夜的,抗把刀,提溜个灯笼,沿着前院小径一路巡了下去。   穿过前院,没见着人,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辰,在院子里总能遇上富临,和他同一批进府的小厮,两人惯例是同一个班头,方向相反,中途遇上了,难免攀谈几句解解闷儿。   今个儿怎么没来?病了?那也得有个替班的呀,莫不是偷懒,找个没人的旮旯眯觉去了罢?   正胡乱猜着,不想脚下踩着一物,软软的。低头看去,眼睛瞬间瞪大,只见矮树丛中伸出一只惨白手掌,瞧那袖口的镶边纹饰,不正是周家家丁的服色么?   他惊恐万状,待要喊时,黑暗中探出一只大手,将他捂去半脸,唔唔声中,只觉咽喉一凉,随即热得发烫,手放开了,血箭激射,噗噗洒进土里。   富顺捂着咽喉挣扎转身,眼前立着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黑衣黑甲,黑面巾黑匕首,只露一对晶亮的招子,冷冷看着他,就像看一具尸体。   他喉咙里呃呃两声,却再也叫不出声。钢刀落下,黑衣人飞起一脚,临空踢入草丛里,没有一丝声响。   灯笼落在地上燃烧起来,火光越来越暗,夜色越来越浓……人死,灯灭。   ……   刘枫一袭黑衣劲装,外套一件随风堂制式的黑皮紧身软甲,腰间斜插一柄横刀,大大咧咧地漫步楼宇之间,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细细欣赏一番沿途风景。   一路行来,红墙、绿树、青砖、碧瓦,庭院错落有致,楼宇金碧辉煌。刘枫化身刘姥姥,这番夜游大观园,只瞧得他啧啧称奇。一路东张西望,看到赏心景致,往往驻足停留,几度流连,屡次忘返,若非白岳提醒催促,他险些忘了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前边儿早有高手刺客先行开路,遇上寻夜的家丁护院,或药箭吹针,或割喉折颈,悄无声息地放倒,拖入草丛里藏好,更有专人跟在后边泼土遮盖血迹,一路行去,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不惧千余家丁,可却不能让周家真的伤到元气,因此刘枫狠心下了绝杀令,十步杀一人,一路不留痕,就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旁生枝节。   边走边看,不时有拖尸体的刺客向他颔首行礼。刘枫暗暗摇头,不堪一击!难怪这些世家都要找个靠山,单靠这些个家丁如何守得住这偌大的家业?   回头想来,也是无奈,树大招风,大狄的眼皮子底下,也确实无法公然练兵,安心做生意也就罢了,要是敢有轻举妄动,只怕鞑子绝不会放过他们。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周府占地百顷,众人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遥遥望见赏月院的影子。   刘枫到时,守在门口的十几个护院早已倒毙在地,人数较多,鲜血流了一地,己方也有四名刺客轻伤。   抬眼看去,墙边正蹲着两名刺客,弓着马步,四手交叉相握,另有一名刺客助跑飞奔,脚一点,手一托,两丈高的院墙,蹭蹭地就上去了。须臾之后,只听咔嗒一声,插满弩箭的院门打开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刘枫叹为观止。有些活儿还是得专业人士来干,换了自己,只怕是要打穿墙才能进去。   进得院门,白岳突然止步,躬身、抬手、握拳,百人同时停下,单腿跪地,举弩齐眉四下警戒。   刘枫也半蹲下身子,问道:“有何不妥?”   白岳单手过肩,握住鬼头大刀的刀柄,皱眉道:“属下隐隐感觉到杀气,可又忽然散了,有些不对劲。”   对于他的意见,刘枫很重视。这三年来,在李行云的悉心指点下,他和贺雄两个头目的武艺都是突飞猛进,加之长期从事刺杀工作,对危险的敏感自然远胜常人。   闭目凝神,倾听良久,白岳睁眼道:“没了,确实没了,或许是错觉。”   开弓没有回头箭,刘枫沉声道:“上吧!”   白岳提刀一扬,百名刺客四下散开,各守各位,各取各道,分工明确,井然有序,仿佛演练多遍似的。   他们没去主楼,直奔百步开外一座两层高的副楼,根据内线的情报,目标就在二楼正中间的屋子。   片刻之后,小楼阁已完全控制,每间屋子都有人伏在门口,耳贴窗棂静听动静,每条走廊都有三四个人攀在梁上,低头俯瞰临空警戒。   刘枫顺着过道行至门前,两边各窜来四名刺客,两人反手开门,两人猫腰直冲进去。   人一进去,立刻传来女子惊呼尖叫,刘枫一皱眉头,抬脚进屋,匆匆一扫,没瞧见“周宇霆”,屋内只有一名女子,吓坏了,缩在床角裹着一层薄薄的被单,可怜兮兮地直哆嗦。   溶溶月光下,只见那女子小衣半解,香肩滑露,胸口仿佛掬了一捧雪,白得耀眼,牢牢吸住刘枫的目光,脸都未及细看。   回过神来,刘枫老脸微热,歉意地收回目光,以为是“周宇霆”的姬妾,也不在意,一边转身一边嘟囔,“这娘娘腔,溜得倒挺快……”随即低声喝道:“搜!把周公子找出来!”   刺客们无声而散,刘枫也迈步出屋,说道:“姑娘受惊了,罪过罪过……”临走时,他转过身来,竖指于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体贴的带上了门。   床上女子放下被单,正是周雨婷。她缓缓坐起,静静凝视碧纱窗上映出的模糊身影,眸中的惊骇化为惊喜,在蒙蒙水雾中渐渐融作一缕柔情,莞尔轻语:“……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走出屋子,便听楼下有金铁之声,竟是动起手来。刘枫疾步下楼,见一名三旬汉子,披头散发身着里衣,持剑与两名刺客相斗,以一敌二已渐落下风,眼看三五招后便要落败。   借着月光刀光,刘枫看清面目,低声喝道:“周武住手!是我,刘枫!”   两名刺客抽身后退,周武手下一松,抬眼看去,果然是刘枫,又惊又喜地道:“真的是你!你果真来了啊!”忽然惊觉,急急拱手行礼,“小人周武,参见大帅!”声音有些颤抖。   刘枫微笑点了点头:“你家公子何在?”   周武一指二楼,“就是这间。”   刘枫笑容顿敛,沉声道:“我去过了,没有。”   周武闻言一惊,急道:“不可能!”   刘枫眉头愈发蹙紧,正要再说什么,二楼房门忽然打开,周雨婷一袭素白公子袍,施施然走出屋外,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显得极为潇洒。遥向刘枫深施一礼,抬起头时,眉宇间已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笑道:“有劳贤弟大驾亲临,愚兄实在是过意不去呢。”   刘枫纳闷道:“你在屋里?方才我怎的没瞧见?”   周雨婷嘴角微翘,优雅地一拂额前碎发,缓步下楼,悠然答道:“你当然没瞧见!愚兄我——躲在床底下!”   刘枫:“……”   周武:“……”   众刺客:“……”   作为卧龙岗重要的合作伙伴,风雨阁自然在周家潜伏了不少细作,可哪个细作在传递消息时,会特意指出对象的男女呢?尤其是明知道主公认识对方,那更不会多此一举。况且为了保密,历来都是以“目标”相称,无意中保全了周雨婷的小秘密。   夜色颇浓,人影模糊,仔细如刘枫也未曾发现,此时的周雨婷,忘了粘喉结。   下得楼来,周雨婷望着眼前黑衣黑甲的刘枫,对上他标志性的坏笑,心中感觉已大不相同了。   如今她韶华十九,正是少女怀春、情窦炽盛的年龄,突遭危难,却有一名真正的王子从天而降,排除万难前来相救,自不免怦然心动,动情起意,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从前遭他戏弄欺负的事儿全都忘了精光,仿佛他脸上的长疤也没那么刺眼了。   目光相接,她觉得有满腹的话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眸中不禁又泛出水光,有心说些感激的温情话儿,可开得口来却又变了味儿:“你竟如此不知轻重!大战在即,亲自来作甚么?万一有个闪失……你对得起谁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尤其是女人,心里暖得跟揣了个小火炉似地,可面上却好一副不以为然。   刘枫挨了一通数落,哭笑不得却也不以为意,知道他好面子,眼下只怕惊魂未定,自个儿犯不着跟他计较,不搭理便是。他左手探入怀中,右手不由分说地拉起周雨婷的皓腕。   周雨婷吃了一惊,急要挣脱,却像铁钳子夹住了似地,竟是纹丝不动。触感传来,但觉他手掌坚强有力,温暖厚实,不由芳心怦怦乱跳,脑中思绪纷乱如丝:哎呀,他牵我手做甚么?难道他竟已知道我是女儿身了?那他会不会抱住我,怎么办?我要不要拒绝呢?   她自己也没有发现,这纷乱的情绪中,有羞有怯,有嗔有怨,而原本最该有的怒,却偏偏没有半点踪影。   羞怯迷乱之际,刘枫却突然放开了手,周雨婷一下感到空落落的,玉手犹自悬在虚空中,竟是忘了收回。心中茫无头绪,忽觉掌上多了一物,摊开一看,正是她交给铃儿的信物,那枚象牙扳指。   原来是误会,她刚松一口气,耳边却听他笑道:“你托铃儿带来四个字,如今我也还你四个字:完璧归赵!”   周雨婷顿时俏脸飞红,羞不可抑。   当时情势火烧眉毛,反乱家丁已杀至院前,周武率领护卫拼死抵挡,渐渐难支。绝境中,蒋叔开菜园小门,情愿冒险相救,周雨婷自忖无法躲过,便让铃儿躲进菜园,伺机逃离求救,急切间不及写信,她匆忙脱下手中扳指作为信物,口不择言地吩咐铃儿转述了四个字:生死相托。   生死相托!当时看来并无不妥。如今心境已然不同,再看这四个字未免有些暧昧旖旎,直羞得她芳心狂跳,垂首不语,通红的俏脸婉媚欲滴,煞是动人。   半晌,抬起眼来,见刘枫望向二楼房间,复又直视她,真诚说道:“周兄,小弟有一言相劝,铃儿虽是丫鬟,可至情至性不让须眉,为了你,她孤身进山吃尽了苦,险些送了性命,望你今后善待她,莫要喜新厌旧才好!”   周雨婷忽觉喉头堵住了似地,哽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千转百变,芳心更如堤防溃决,万种柔情纷至沓来。   刘枫见“周兄”脸色有异,娇羞无限胜似女子,直看得汗毛倒竖,鸡皮满身,连忙肃敛笑容,转口说道:“周兄,咱俩稍后再叙,先请带我见过家主。”   周雨婷从纠结中惊醒,脸色一暗,“家主病重,此刻犹未醒来!”忽然想起什么,脸色急变,惊慌道:“你们进院子时可曾遭遇高手阻击?”   “高手?多高的高手?”刘枫不解,心里已暗暗警惕。   周武也反应过来,疾声道:“就像我这样的,约有百人!”   刘枫摇头,“没有!一路过来都是普通货色!”他边说边挥手,众刺客立刻奔散四周,有的攀上凭栏,有的爬上楼顶、有的卧倒草丛,有的隐于石后,刀出鞘、弩上弦,兔起鹘落间便已负隅掩身、凝神备战。   刘枫悄悄按开刀鞘上的锁扣,刀锋弹出寸许。他手扶刀柄,眯眼扫视四周,高手?老子手下也是高手!   “遭了!中计了!”小姐和护卫头子同时变色——外人入院,宗堂供奉没有理由不出手,除非是受了命令,可家主昏迷,谁下的令?难道是家主出事了?已然立了新家主?   正在这时,原本漆黑一片的主楼忽然灯火通明,楼门大开,涌出一伙人来,约有百人之数,可脚下却是无声无息,果然都是高手!   抽刀出鞘,刘枫急扯着周雨婷退入副楼,他和周武两人刀剑一横,守在门内两侧。   刘枫转头喝道:“快!去把你的女人叫下来,咱们准备突围!”   周雨婷心头又是一暖,眼前持刀挺立的背影竟显出几分温柔来。在这节骨眼上,还没忘了楼上的“朋友妻”,他这是以己度人,将心比心呐,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   她事先早想好了借口,摇头道:“不必了,她只是个通房丫鬟,没人会为难她,出来了反而更危险。”   刘枫一想确实如此,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却颇为不满:铃儿为他出生入死,他倒好,又搞了个丫鬟,方才遇险时又把女人扔在床上,自己躲去床下……算了,富贵人家历来便是如此。   刘枫下意识地向她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一眼扫过,再不理会,专心致志地窥视屋外。   这钢针般扎人的目光,落在周雨婷眼中,却似一股暖流,涤润芳心,竟是大有温馨之感。 第九十三章 【联姻之议】   刘枫侧身贴着门框,微微探出半脸,专注地打量外面的情形。   须臾,刘枫阴沉着脸,收刀入鞘,一声叹息,“我们真的上当了,上了你爷爷的大当!”   “我爷爷?”周雨婷大吃一惊,正要问时,外边苍老的声音道:“刘大帅莫要惊疑!老朽周家家主周昊乾,请大帅煮茶一叙!”   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哪有半分病态?周雨婷尖叫一声奔出门去,刘枫也不拦,摇头苦笑着跟了出去。   只见屋外火把通明,近百人歪歪斜斜地站成一堆,想必就是那些供奉了。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高高矮矮,或肥或瘦,兵器更是五花八门。他们往那儿扎堆一站,松松散散,稀稀落落,可放单了看,却自有一股含而不发的气势。   人群中间簇拥着一名青袍老者,虽是锦衣华服,但款式却颇为古朴雅致,色调深厚,显得颇为沉稳肃穆。老人须发白如亮雪,脸膛红如金阳,神采奕奕,精神矍铄,哪里像个沉湎病榻的垂死之人?   “爷爷!”周雨婷扑进老人怀里,险些将他撞倒,背后供奉不着痕迹的单手一扶,这才稳住了。   “您醒了?您的身子好了么?叔叔们……他们……”周雨婷哭得泣不成声,这十多天的委屈担忧一起爆发,好像受了欺负的小女孩似的,拉着大人的衣袖告起状来。   周昊乾轻轻拍她肩背,宠溺地道:“好了好了,让你受委屈了,爷爷已经没事了,他们做的事爷爷也知道了!乖!别哭了,先去歇会儿,让爷爷跟刘大帅好好聊聊。”   刘枫似笑非笑地走来,坦然迎上老人深邃的目光,伸手做了个请得手势。老人哈哈一笑,与刘枫挽手而行,两人说说笑笑,不时附耳低语,随即相顾大笑。在两边各百名部下的注视下,二位人主从容步入主楼,那热乎劲儿,仿佛是一对纵享天伦的祖孙。   临进楼前,老人把手一挥,“这里有刘大帅的人马守着,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去吧!”   声音既轻且平,无甚威风,百名供奉却如听圣旨,众口一诺,四散而去,道道身影嗖嗖窜出,动如脱兔,快如闪电,须臾便没了踪影。   刘枫面色如常,可心中却暗自惊异,倒不是对方的功夫有多了得,而是这道命令,将家主丢在别人包围下,这样的命令,这些人却毫不犹豫地执行,这才是真正惟命是从的死士啊!小看周家了,倘若两边当真动起手来,胜负只怕也就是五五之数。同时却也放下心来,老头儿遣散部下,看来当真是没有恶意的。   ※※※   老人指点路径,刘枫搀着他进入一间静室,扶上主座坐好,合上门。   矮几上已煮着茶,水气蒙蒙,噗噗地响,清淡的茶香迷漫斗室,令人觉得神清气爽。刘枫亲手沏上一壶,斟满两只小巧精制的碧玉小盅,轻轻递上一只,微笑道:“老太公好算计呀,真是用心良苦了!”   老人会意一笑:“惭愧,殿下三年之期转眼即届,几个逆子犹不消停,老朽深恐误了大事,再也等不得了,这才出此下策呀,常言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唉!只可惜雨婷他爹死得早,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老人边说边瞄刘枫脸色,见他笑得温和,并无气恼之色,心中一定,继续说道:“倒是殿下在这紧要当口儿,抽身前来赴援,实乃周家之幸,雨婷这孩子当初力主与卧龙岗合作,如今看来,实在是慧眼如炬呐!”   刘枫捏起玉盅轻轻一吸,舔了舔嘴唇,“老太公言重了,若非周家鼎力支持,我刘枫又何来今日?”   周昊乾呵呵笑道:“殿下投桃报李,以郑吴两家惠酬,早已还了情了!”说着玉盅举到嘴边,也是吱的一声,空杯重重顿在桌上:“这一次,周家承你的情!”   刘枫微笑摆手,“老太公见外了!”提壶又给他斟满了杯,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周家发生那么大的事儿,事先没透出半点儿风声,若非铃儿求救,我还蒙在鼓里。这么看来,我风雨阁在周家的小头目,也就是蒋叔,只怕也是您老安排的吧。这一出戏,翦除内患自不必说,却不知为何要将刘某引来呢?”   周昊乾面带狡黠之色,“老朽别无他意,只想知道在殿下心目中,雨婷这孩子,到底多少分量。”说到这里,老人眼睛一亮,“可我万万没想到,殿下会亲自来!”   刘枫淡然笑道:“宇霆有难我是一定会救的,他可不只是周家子弟,更是我卧龙岗的后勤副总管,刘枫自认心狠手辣,但对自己人见死不救,这种事我做不来。”   他顿了顿,眉头微皱,接着说道:“况且如今五万义军被十五万狄军困于丹霞山,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结果,眼下我军主力已集结于清风寨,此间事了,我连夜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说着从容一笑:“老人家放心吧,这一战我筹划了三年,耽误不了!”   老人和蔼地笑,连连点头,刘枫忽然面露惭愧之色,“至于刘某亲自登门,其实是有原因的。实不相瞒,我听铃儿说,老太公病入膏肓,多半是撑不过去了,这才巴巴地赶来,因为我必须要见您老一面!”   周昊乾有些不解,“见我?可老朽是‘昏迷’的呀?殿下见了我又有何用?”   刘枫老脸一红,嘿嘿坏笑道:“老太公有所不知,拙荆是一名女郎中,她有一套金针刺穴之法,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刘某此次将她也一并带了,包管老太公在‘仙逝’之前,能和刘某见上一面,说上一会儿子话。”   老人一听,哦了一声哈哈大笑,“所幸老朽自己起来了,戏若再演下去,尊夫人这素手银针,可不真要了我的老命么?!”刘枫也陪着笑,笑声半晌方息。   刘枫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之所以要亲见老太公,是要请得您老的‘遗命’,一来将家主之位传于周宇霆,二来么,是为周家今后的发展定下调子!”   周昊乾先是一疑,为雨婷正位?这如何正得了?难道殿下至今不知她是个丫头么?不能吧?接着又是一惊,失声道:“定调子?怎么个定法?”   刘枫竖起一根手指,凝声道:“留下一成旱路!其余九成的生意全部换成水路!”   在老人惊疑的目光中,刘枫凑过身子,平静地对他交了底儿:“今后的岭南道,免不了战祸连绵,胡人没有水军,只有走水路才安全!刘某之所以让周家倾轧郑吴两家,却又不把他们连根拔起,就是要把旱路生意转到他们手里,嫁祸于他,以保周家全身而退。”   周昊乾轻转玉盅,细看杯中茶沫沉浮起落,不语沉思,似乎动心,刘枫继续劝道:“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今后的周家,可以为我建设一支强大的水军!”   老人浑身一颤,眼中闪出两道光芒,“殿下的意思,是要以我周家子弟……”   刘枫凛然答道:“不错!水军就两处紧要,战船和水手!周家以水运闻名天下,这两样都有!今后还会更强!——只看老太公愿不愿意了!”   老人大惊失色:“战船?我周家哪里有战船?”   刘枫朗声大笑,“老太公何必明知故问?鞑子不识货,可我刘某人却是领行情的。眼下周家的确没有战船,可三十三年前的那桩大买卖难道是白做的么?只要您老一点头,那还不是一转眼的功夫么?”   周昊乾双眉皱成疙瘩,面部表情复杂,难以准确地窥测到他的内心,可一双眸子却又透着灼热的光芒。   刘枫看在眼里,嘴角微不可查的一翘,悠然道:“周家有的,正是刘某需要的,周家缺的,我都可以给你。今后周家还是周家,只是盟友变成战友。”   周昊乾眼中光芒一盛,“好!就冲今日殿下亲身赴援之情,老朽便信你,如蒙不弃,今后的周家便是红巾军的第一支水师!”眼见刘枫面露喜色,老头白眉一挑,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是!老朽也有一个条件!”   “老太公请讲!”   周昊乾老眼眯成一条线,“请殿下娶我的孙女儿为妻!整个周家便是嫁妆!”   刘枫脸色微变,心虽不喜,但诱惑实在不小。可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周小姐乃是名门之秀,宠柳娇花,若是过门,那必然是做正妻的,岂不是压了林子馨和明月一头?当下犹豫地道:“老太公可能不了解刘某的为人,在我眼里,妻妾名分算不得什么,只怕到时候委屈了周小姐。”   周昊乾自得一笑,老神在在、信心满满地道:“殿下只管点头便是,老朽放心得很!”   如此一说,刘枫更加犹豫。显然,老头对自家孙女儿的手段信心十足,难道是个厉害角色?   正思虑间,老头又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殿下觉得宇霆样貌如何?”   刘枫心中闪过周宇霆俊美绝伦的容貌,莫说男子,便是女子也望尘莫及呀!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客观地答道:“俊逸出众!天下无双!”   老头愈发得意,“这就是了!我那孙女儿乃是宇霆一胎同生的孪生妹妹,两人样貌相似,殿下放心便是!”   刘枫一惊,他知道周家当代人丁虽旺,但却只有一女,是已故长子周东铖的女儿,而且在家中也很有地位,可却不知道竟是周宇霆的同胞妹妹,细雨堂的情报不够详尽呀!   他沉思不语,作为政治联姻,样貌什么的他不在乎,老人点出的关键,乃是她的身份!   这一回,相比杜寒玉那次可截然不同,两家是平等的,这样的联盟是很有必要彼此巩固的。   方才拿不定主意,除了为明月和林子馨考虑,更重要的是,此女乃是孤女,他的父亲虽是长子,可却早亡,娶了她对巩固两家作用不大。   可是现在不同了。在他想来,周宇霆今后是要做家主的,娶了他的嫡亲妹妹,那可就真的是两家并一家了!   不就是个丫头么?还怕治不了她?反正决不让子馨和月儿受欺负便是!   刘枫再不犹豫,改颜笑道:“老太公美意,晚辈岂敢不从?今后,晚辈可就该叫您爷丈啦。”   周昊乾抚掌大笑不已,刘枫也笑,老少宾主一时尽欢。 第九十四章 【至亲可杀】   赏月湖边,周雨婷又在发呆,只是这回眼神柔柔的,好似面前的湖水,粼粼波光中,映着一道弯月,随着阵阵涟漪忽聚忽散。   远处不时有惊呼惨叫遥遥传来,点点火光如蛇游走,漫过了大半个周府。   周雨婷置若罔闻,仿佛化身一座玉雕,静静伫立湖边,任凭夏夜微风吹起袍襟,荡出几道纤柔优美的曲线。月光下,一袭斯文利落的公子袍,一张动人心魄的芙蓉面,足可气死潘安,羞煞宋玉。   “小姐!你的!”周武不动声色地来到身边,以袖掩手,悄悄递上一物。   周雨婷疑惑地接了,一摸手感就已了然,却是一枚猪皮鸡软骨制作的假喉结。她俏脸微热,手忙脚乱地贴上粉颈,感激地看向周武,却见他一脸憋笑的表情,顿时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的道:“笑什么笑?没点规矩!”   “是是是!小姐教训的是!”周武陪着笑脸,满面挪揄之色哪有半点惶恐,笑道:“小姐,这回可满意了吧!”   小姐一愣,问道:“满意甚么?”   周武讪讪笑道:“家主除了令我保护小姐,还有另一个吩咐,便是看看这刘大帅的人品如何,此番呐,小人倒是可以交差喽!”   周雨婷何等聪明,如何不明白,顿时红了脸蛋。眼下形势转危为安,大小姐脾气重又附体,瞪起凤目便要大发嗔怪,却瞥见院外火光亮起。   两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众供奉蜂拥而回,中间押着一大串儿五花大绑的“螃蟹”,当先两只正是二叔周东玮、四叔周东波,只缺了三叔周东林。   一伙人被赶羊似地拥至赏月楼前,一排排跪得整齐,一个个垂头丧气,尤其是周家兄弟,更是面色惨白,体若筛糠。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数只着了贴身里衣,却也不乏赤身露体者,一看就是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他们有的瘫软在地,有的磕头痛哭,更有甚者早已湿了裤裆,放眼看去,好不凄惨。   周雨婷看在眼里,未免心中感慨:事若败,跪地待死的或许就是自己。想起闺房门破,黑影闯入的那一刻,那种惊恐绝望,狼狈窘迫,比之眼前,只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成败、生死、荣辱,但在一发之间,唯有一线之隔。   方才尚且镇定,一旦思及此处,周雨婷不由阵阵心悸,笼在袖中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回望主楼,只看一眼便觉心中安定,目光渐渐温柔似水,荡起了阵阵涟漪。   在这目光中,楼门大开,刘枫携着老家主缓步而出,亲热地说道:“您老慢着点!”   “好好好!”老人眉开眼笑,在他的搀扶下迈步下阶。   一见老人,底下跪着的纷纷抢地求饶,他们原本便无力对抗宗堂供奉,只是当初周家首席郎中,神医赵凯,在收了一百两黄金后拍胸脯保证,老人这回绝挺不过来,他们这才壮着胆子动手。如今亲眼看见老人红光满面,心也就彻底死了。   人群裂开,让出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刘枫抬眼一看,样貌倒也儒雅,与周雨婷有四五分相像,只见他噗通一跪,恭声叩拜道:“父亲!孩儿幸不辱命!”   周昊乾微笑道:“东林,这次为难你了,起来吧。”   刘枫暗暗摇头,三个造反的叔叔里,竟有一个是老头安排的内鬼,那还能不败么?   周东林犹自跪着,泣声道:“父亲,孩儿求您!请饶过二哥和四弟的性命吧!”   老人充耳不闻,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忽然眼前又跪了一人,却是周雨婷,她终是心软,跪地哭拜道:“爷爷!爹爹已经不在了,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可也是您的亲骨肉呀!”   老人目不斜视,绕行而过,声音有些虚弱无力:“毒疮也是身上的肉,可终归是要剜去的……”   周东玮和周东波彼此对视一眼,惨然一笑,身子也不抖了,俯身拜道:“父亲!不孝孩儿拜别!”   他们知道了,所谓传位七小姐,那也只是家主逼虎跳墙之计,真正的接班人应该是周东林。   老人站定了身子,却没有回头,“你们要争家主之位,为父不怪你们,若真有本事,取了我这条老命也行,可你们不该暗中勾结郑吴两家,干那吃里扒外的混账事儿!”   兄弟俩痛哭流涕,哀声泣道:“孩儿知错!”   老人仰天长叹,颓然道:“安心去吧,家里亏待不了,族谱里留着你们的名字!”   “多谢父亲!”自有供奉割断绳索,递上钢刀,两人双手接过,又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回手一刀,缓缓倒地,嘴边还挂着似悲似喜的微笑。   “二哥!四弟!”周东林伏地恸哭,周雨婷掩面垂泪,其余跪着的大多是两兄弟的家人,一时间哭声大作,无比凄凉。   唯独老人不为所动,枯瘦的背影好似一株绝顶苍松,岿然而立,纹丝不动。   唯有身侧的刘枫看得清楚,血光崩溅的瞬间,老人闭上眼睛,两滴浊泪无声滑落,消失在深深的皱纹里。   听了老人最后一句话,刘枫心中彻悟,已然洞悉此事来龙去脉。   这一出好戏,既是翦内忧,更是除外患。郑吴二世家从中作梗,老人早已心知肚明,可却放任此事发展,甚至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直至最后一刻才骤而发难,予以雷霆一击。   至此,郑吴二家主动破坏盟约,从此以后,红巾军再不必为他们操心,周家不仅平白吞没两家过半家产,更成功保持了红巾军中的独家地位。   如此收益,代价则是两个儿子的生命。这才是他们得以族谱留名的真正原因,兄弟二人实乃功过相当啊。   这一切,只是周家又一场大生意而已,赤裸裸而又血淋淋,但不可否认,这笔买卖很划算。   老人睁开眼,已神色如常,见刘枫凝视自己,淡然一笑,用仅能让彼此听见的声音道:“不瞒殿下,其实,老朽活不了多久了,有些事儿,必须要做!”   刘枫别转了脸,凝望着空旷的湖面,“换了我,我做不到,佩服佩服!”他语出挚诚,丝毫没有讥讽之意,今日他确实开了眼界,这才是做大事的人,至亲亦可杀!   老人笑容更盛,可眼睛里却满是悲伤:“就因为殿下做不到,我才放心将孙女儿嫁给你!”   刘枫心中略有不爽,赌气道:“现在做不到,今后难说!”   老人哈哈一笑,轻拍他肩膀:“老朽拭目以待!”   正在这时,忽闻院门响起打斗声,风声劲急,非同寻常,只见一名粗矮壮汉突入院内,一对铁戟挥舞如飞,死命往里冲,却被六名供奉缠住,堪堪斗成平手,寸步难进,却也半步不退。   “是我的人!让他过来!”刘枫看得真切,此人正是随风堂的副堂主,白岳的结义兄弟贺雄。   刘枫心中暗惊,贺雄被他留在柳家车马行,专门保护林子馨,如今却跑来这里,莫不是出事了?思及此处,不禁脸上变色,心脏狂跳不已。   周昊乾也皱起眉头,那六名供奉倒有三名是排名前三十的,对方竟以一敌六,那是什么实力?他不禁暗想,殿下军中果然是藏龙卧虎啊,若是自己果有坏心,纵然诱其入瓮,只怕还是干不过他的。   可他更加担心地是:如此高手尚且慌急至斯,定是出大事了!   “都住手!退下!”他连忙出声喝止,六名供奉一起跳开。   贺雄飞奔而来,双戟一扔,搓地跪倒,双手递上一支小小的红边紫竹筒,“主公,赵健柏飞鸽,加急密勿!”   刘枫心绪难宁,一面庆幸不是林子馨出事,可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赵健柏是掌理情报的细雨堂堂主,往来传信素以天然竹节为信筒,细微处做过记号,底部钻开针眼小孔,纸卷搓细塞入后自然膨胀开,除非打破竹筒,否则再难取出,可保所传之密不泄不易。   竹筒传信区分种类等级,紫竹筒代表绝密,红漆镶边意味着最高级别十万火急,收到之人要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交到主公手中,迟则立斩,遗失车裂。   刘枫深吸一口气,捏碎竹筒取出纸卷,只扫了一眼,勃然大怒,将纸条狠狠甩到地上,顿足大叫:“竖子!误我大事!”喊罢两眼一黑,脚下趔趄几乎栽倒,贺雄一把扶住了,“主公!”   刘枫气息不稳,急道:“快快回信!全军备战!”转头又道:“老太公,我要立即动身了,烦请照顾我那妾室!”   “来人!速速准备两百匹快马!”周昊乾也不含糊,“殿下放心去,你我何须客气,老朽自会照顾妥当!”   须臾马至,刘枫一声不响地拱拱手,“走!”百名刺客如影随形,翻身上马,一人双骑,呼啸而去。   周雨婷见他突然要走,茫然失措,做声不得。有心道句珍重,奈何那人头也不回,竟没再向她瞧上一眼。 第九十五章 【祖孙之间】   或许是刘枫走的匆忙,竟忘了那张被他踩过的字条。   临水赏月楼顶层的书房内,周昊乾捏着字条,就着灯火颠来倒去地看,那兴奋劲儿就像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可看了半晌,却仿佛是天书一般,丝毫不解其意。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说是文字也很牵强,就好像是一组怪异的线条,绘成了一组组怪异的图案。   周雨婷盈盈走来,接过了一看,噗嗤笑道:“爷爷不必费心了,看不懂的,这是风雨阁特有的密文,也是那无赖发明的,好像叫做‘拼音’,只有高级干部才会掌握,要想看懂,那要专门学过,没个个把月是不成的!”   老人气急败坏地扔下字条,笑骂:“这个后生,总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嘴角刚刚翘起,他忽然惊觉,不对啊,蒋叔是风雨阁在周家的负责人,怎么说也算高级干部了,为何他也不懂?是了,殿下早就在疑心他啦!番禺城内必定另有传递情报之处,这个后生,真真了不得!   他们都没有想到,周雨婷易钗而弁不被窥破,还真多亏了拼音,这种特殊的加密方式中,周雨婷和周宇霆,那是没有分别的。   老人忽又想到什么,挤眉弄眼地瞧向孙女,“雨婷呐,事到如今,你还叫他无赖么?”   周雨婷俏脸微红,继而通红,在爷爷的目光中,她终于抵受不住垂下头,不敢做声,忸怩不安地搓弄衣角。   窗外又下起了雨,霏霏绵绵,撩拨人的情思,她想起之前连日大雨,心里没来由的一痛:这样的天气赶路,该是怎样的苦楚,真是难为他了。   一切尽收眼底,老人招招手,“来!坐爷爷身边儿!”周雨婷心系老人丧子之痛,一脸乖巧地坐在了下首,“爷爷您说!”   只听老人若无其事地道:“方才,爷爷已经做主,将你许了他,他也答应了,此战过后,你们便完婚吧。”   周雨婷一下没反应过来,讶然半晌,忽地瞪大了眼睛,一下蹦了老高,“爷爷!您……您……怎可如此?”   方才绝处获救,不免情动如潮,心热如沸,可如今刘枫已走,她也渐渐冷静下来,虽然对他生出了好感,可真要嫁他,将终身托付给他,这个决心却是万万下不了的。   乍闻此讯,她只觉心中涌起九分焦急,却又掺着一分淡淡欢喜。说不出的滋味,道不清的情愫,鞭子似地,抽得心头小鹿狂跳不已。吸口气的功夫,已然憋得满脸飞红,耳根发烧。   “莫急莫急!”老人笃定地笑了笑,“殿下答应娶你为妻,但有两个条件,若不满足,他便不娶!”   周雨婷听了一怔,接着怒而忘羞,拍案叫道:“甚么?他娶我还要讲条件!?”   老人心中暗笑,这女孩儿的心思当真是怪异的紧,你不是不想嫁么?那生的哪门子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第一个条件,非要你心甘情愿不可!若你不愿,此事作罢!”   周雨婷又是一呆,她料想刘枫提条件必与周家有关,或盟或吞,概莫能外。哪想到竟是要自己自愿嫁他。细细一想,虽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殿下英雄豪侠,自然不屑勉强一名女子。可念头一转,莫非他自视甚高,以为天下女子闻嫁必喜么?心生不忿,她不由撇了撇小嘴,对空翻个白眼儿。   可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一条,嫁与不嫁便在自己一念之间,于是芳心暗定,转念猜测起第二个条件,寻思:这回定与周家有关,料想合盟互助的可能大点,可又想到三年之期已至,难不成他竟生出了异心?不能吧……   见孙女半是松气半是惊疑,老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别猜了,你打破头也是猜不到的,这两个条件,都不关周家的事儿!”   “哦!?”周雨婷心中升起疑云,如有一只猫儿在抓挠打滚,娇嗔道:“爷爷快说吧,莫叫人家心焦。”   老人笑了笑,悠悠说道:“第二个条件,你虽是正妻,对外自然是卧龙岗主母,将来的霸王妃,可在家里,却不得欺凌其余姬妾!否则的话,殿下是要休妻的!”   周雨婷听得火冒三丈,这个混蛋!还没娶就想着休么?她忍不住又要拍桌子,可手刚抬起,却又想到刘枫劝她善待铃儿的话语,想到他明显带有不满的目光,怒火瞬间灭了九分,一屁股坐下,满脸的闷闷不乐。   她心下雪亮:有此一条,殿下是疑我门第高、脾气大,怕我进门儿欺负了两个小的,倒不是真的挤兑我。况且依着殿下的性子,他待妾室尚且如此,对正妻又该是怎生的好法?如此一想,心气便平了七分,反倒隐隐有些期待。   欺凌妾室?周雨婷扬眉动唇,秋水一转,笑道:“殿下两位妾室,一医一婢,我见过多次,实在平平无奇,样貌才智,皆不如我,若要争宠,我自有数不尽的手段,又何须以位压人,效那蠢姑愚妇所为?哼哼哼……呸呸!我争得什么宠!我才不要嫁他!”   见孙女儿说漏嘴,正自懊恼万分。老人微不可查地一笑:“雨婷呐,这三年来,爷爷一直盯着呢,虽然消息慢了点儿,可殿下做的每件事,老头子我都清楚。这个后生,菩萨心肠,修罗手段,样样都好,就是太过怜香惜玉,有失枭雄本色呐!”   “怜香惜玉?”周雨婷心中憋气,娇哼一声,“您不知道!他这人可好色了!卧龙岗上上下下谁不知道?”   说得正欢,老头忽然打断道:“你可知殿下到底纳了几房姬妾?”   周雨婷理直气壮地道:“当然知道,两房!而且是一次纳的!”   老头眼睛盯着她,缓声道:“也就是说,他这个掌握十万军民生死的土皇帝、山大王、九殿下,掌权三年来,只纳了一次妾!是也不是?”   “……是”周雨婷忽觉心虚,声音小了,目光也开始闪躲。   老头不依不饶,“况且爷爷听说,他的两个妾室都是起兵之初的旧识,他真正得势之后,身边儿美女如云,他却再无所幸,是也不是?”   周雨婷忽然想到了三年前的岁旦,刘枫严词喝退姜霓裳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老头打铁趁热,“你爹三十出头便走了,可即便如此,也纳了十三房妾室,最小的一个,年龄和你一般大,难道是爷爷老眼昏花?我倒是看不出来,殿下到底好色在哪里?”   周雨婷心内一震,钳口无言,目光渐渐迷茫起来。她想到了清风寨的杜寒玉,想到了卧龙学府的厨娘常氏。抬起头来,见爷爷笑得三分欢,七分贼。心中嗔道:最大的例子您老人家还没举呢,我除了一位嫡奶奶,还有四十多位庶奶奶呢!   老人不知孙女心中想得不堪,犹自笑道:“这次,他冒着错失战机、失和周家的风险,远涉千里,亲身赴援前来救你,你难道半点不曾动心?”   这半开玩笑的话,落在周雨婷耳中,不禁心弦轻颤,涟漪荡漾,红潮方退复又腾起,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她可以嘴硬不承认,但她却无法欺骗自己,就在今晚,就在认出他的那一刻,自己确实动心了!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他握住自己手时,那种安全和温暖的感觉,只怕一生都难以忘怀。   老人斜睨一眼,瞥见孙女儿悄悄褪下扳指,紧紧握在掌中,知道火候到了,正色道:“若只是如此,那也不过是个专情自制之人,可你想过没有,殿下入主卧龙岗以来,辖下百姓生计如何?我周家境遇如何?是!他是个无赖,但却只是对敌人,对待自己人那真真是有情有义,信如尾如!不就是性子跳脱些,做事儿有些胡闹么,这有什么要紧?我看单就这个信字,便胜过天下无数伪君子!”   老人忽而一顿,一字字咬道:“更重要的是,只有殿下做了你的夫君,你才会活得快活!”   周雨婷闻言动容:“爷爷此话怎讲?”   “天下之大,能让女人做官儿的,独此一家!”老人眼中精光闪烁,言词又缓又重:“雨婷!你扪心自问,究竟是想做夫唱妇随的比翼鸟,还是想做闭锁深闺的笼中雀?”   周雨婷一听,有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顿感心头豁然开朗,不觉娇喘渐重,一双粉拳倏地攥紧,眼神发直发亮,整个人儿激动地颤抖。   老人捻须微笑,老神在在地问:“可愿嫁了?”   “爷爷!”周雨婷俏面飞霞,红若火烧,惊慌失措地低下头,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知道……我……”   沉思良久,她平静下来,默默点了点头,却又幽幽叹了口气,委屈地看向爷爷:“可他至今不知我是女儿身……我若现在告诉他……不行不行!他最恨的就是别人骗他!”   老人开怀大笑,“无妨!这个难题,爷爷已经替你解了!”见孙女一脸惊愕,小嘴儿张得老大,老头神神秘秘的一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一阵耳语过后,周雨婷眼睛越来越亮,一把搂住老人的脖子,就着老脸猛亲一口,撒欢叫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欺我!”   老人眉开眼笑,心下嘀咕,分明是想嫁的,却又死不承认,废我这许多口舌,跟你奶奶当年一个德性!   周昊乾笑了一阵,忽然神情一肃,拍着孙女儿的手道:“雨婷呐!爷爷可提醒你了,咱这位殿下大异常人,想要博取欢心,周家的家业和你的美貌,那都是靠不住的!你能凭借的只有两样东西!”   周雨婷一听,连忙收拢心神,连害羞都忘了,焦急问道:“哪两样?”   老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第一是‘才’!有真才实学他才会敬你!这点爷爷是不担心的,毕竟你这七公子干得有声有色的,比起你那六位堂哥,五个堂弟来,那是胜过多矣!尤其是现在,他麾下多战将,缺能吏,你去了之后,帮他将基业打理好了,他自然离不开你!”   周雨婷深以为然地点头,老人继续说道:“第二么,那便是‘德’,有容人之德他才会爱你,将来你是家中大妇,两位妾室确实不如你,可人人都能这么想,唯独你不行!要记住爷爷一句话,‘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周雨婷本就生在名门,府中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妻妾捻酸争宠,美婢攀附高枝的场面,那是打小见惯了的,如何听不明白?她收回目光,嘴里反复念道,思虑片刻后眼睛一亮,红着脸蛋重重点头。   老人忽然为老不尊的笑了起来,“孙女儿啊,眼下,可就有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呦。”   周雨婷一点就透,脱口道:“爷爷是说林子馨!”   “不错!”老人满意地笑了,笑容一现而收,正色道:“你万不可小觑了她,你可知她军中担任的职务么?医护营营主!红巾军一共才几位营主?可知殿下宠信之甚!不错!将来你是妻她是妾,可你们俩若是起了冲突,爷爷拍胸脯保证,殿下定是向着她的!你过门儿的事儿,她的态度举足轻重,甚至关系到今后你在刘家的地位!”   周雨婷双眉微蹙,听得认真,不住点头,墨玉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到这里,老人咧嘴笑道:“如今,这女娃子被夫君扔在这儿,孤零零的,既忧且急,孙女儿岂不正好下手?”   周雨婷美眸灵闪,小手连拍,嘻嘻笑道:“爷爷放心吧!孙女儿晓得了!量她小小医家女,能有多大见识?孙女儿一定将她拿下!”   祖孙俩正闹得欢,忽闻敲门声响,周武在外唤道:“家主!有消息了!”   ……   周家也自有情报网络,半个时辰后,消息传来,义山军王盛光借议事之名,伏杀忠勇军江梦煊,并两军残部归降大狄,丹霞山之战提前结束。   扔下信纸,祖孙俩面面相觑,老人尤为自责,颓然坐倒,闭目叹道:“爷爷自作聪明,误了他的大事呀!”   周雨婷心里也不好受,可还是柔声安慰道:“爷爷莫要多想,这一仗不打也罢,我原本就不明白,殿下纵使两次扩军,麾下也不过三万多兵马,义军就算没有投降,狄军也足有十五万之众,这一战他到底有何凭借?”   “有何凭借?”老人呆呆出神,脑海里闪过刘枫怒摔纸条痛惜万分的表情,缓缓站起,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望着窗外绵绵细雨出神,忽然灵光一闪,只觉脑中惊雷炸响,“哎——呀!我糊涂啊!真的误了大事呀!!” 第九十六章 【滔天大祸】   老人瘫坐在地,捶胸拍膝,呼天抢地,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几欲晕倒。周雨婷大惊:“爷爷!您怎么啦!——来人!快来人!”   周武夺门而入,“小姐何事惊慌?啊!家主!”几步冲来便要搀扶,却被老人推开。   周昊乾缓过气来,无力地挥手,“没你的事!退下!”声音绵软,但却不容置疑,周武立即躬身退出屋外。   房门合拢,周雨婷扶着老人缓缓起身,就着躺椅重新坐好,焦急道:“爷爷!到底怎么啦,您想到了甚么?”   老人颓然倒在椅背上,“爷爷真是老糊涂了,这一番布置,无意中竟破了殿下筹划三年的大局,罪莫大焉呐!”   “爷爷的意思是,他原本真的能打败十五万大军?”周雨婷一脸的不可思议。   周昊乾苦笑摇头,“不是打败,是全歼!不费一兵一卒消灭十五万大军,同时收编五万义军残部!”   “这怎么可能?”周雨婷又惊又怕,莫不是爷爷又犯病了,白日呓语?   老人笑容愈发苦涩,反问道:“交战地在何处?”   “鸡笼峪!”   “鸡笼峪北边是什么?”   “是浈水!——啊!他要决浈江倒灌鸡笼峪!”周雨婷花容失色,倒抽一口凉气:“可那里还有十多万百姓和义军呐!”   “殿下若真是冷血无情,此刻他已然胜了!”老人痛苦地闭上眼,“他一直在等,等百姓逃难而去,等义军战败躲进丹霞山,试想义军在山上,狄军在盆地里,洪水一来,岂不正好杀敌不伤己?之所以多等了这几日,只怕是看中了连日来的大雨呐!”   周雨婷呆呆出神,老人长叹道:“爷爷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派出一支支的小股军队,打着义军旗号骚扰狄军,一会儿打狼军,一会儿打虎军,我以为他是在练兵,如今想来,他每一次袭击都是有目的的。”   “若是义军偏离了方向,他就打得狠,吸引狄军主力过来,逼迫义军按他的设想移动,若是狄军找错了路,他就一路骚扰,放假情报、伪装行军痕迹,甚至刺杀敌将,目的就是要把敌人再引回来。”   “三年啊!他就是要引诱两军在鸡笼峪决战,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竟然在指挥两支不属于他的军队!真真是匪夷所思,神鬼莫测!”   周雨婷从前不懂打仗,与刘枫呆在一起竟是处处被动,受激之下,她曾立志苦读兵书,她性子向来坚烈,一旦决定的事儿就一定会去做,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三年来,当真是下了一番苦功,以她的聪明才智,真是学什么像什么,此刻已是今非昔比,早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对于这三年来刘枫的各种动作,她始终保持关注,可谓了如指掌,红巾军的一次次的偷袭,一次次的骚扰,也少不了周家的情报和配合,这些零散的线索在她脑海里一一闪过,稍一推敲,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可这一切……都被我这糟老头子给坏了呀!”老人双手掩面,失声痛哭,“纵使发生意外,战事提前结束,殿下只要狠下心立即决堤,也还来得及,然而此法杀戮太过,有伤天和,此计必然隐秘异常,绝杀一击只怕唯有他自己清楚,若非他亲自下令,谁又敢冒大不韪去决那浈水?可他偏偏被我骗来了此处……我……我糊涂啊!”   这番变故不啻晴天霹雳,着实令周雨婷为之震惊。她突然感到一种若有所失的惶惑和恐惧,这可怎么办?他岂不是要恨死周家了?周雨婷忧心如焚,止不住掉下眼泪,哽咽道:“爷爷,这可如何是好?”   老人忽然愣住,眼神呆呆地道:“不对!不对不对!殿下临走时曾经下令,传信回去全军备战,如今战机已失,备战做甚么?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情报!”扭头大叫:“来人!快来人!”   周武再次进屋,“家主有何吩咐?”   “快去传信催促!探明狄军动向!火速来报!”   “是!”   ※※※   祖孙俩一夜未睡,翌日清晨,消息再次传来,又是噩耗!   原来狄军得胜却未回师,相反,连同降军,共计二十万人马,横渡浈水,快速逼近大庾岭,最南端的清风寨首当其冲。   周昊乾手握纸条,出神半晌,方才叹道:“一时因循,不想竟会酿此大祸。”   周雨婷忧急交迸,咬牙切齿,泪珠儿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刘枫的安危竟让她如此牵挂,那奇异的感觉很突然却又很自然,仿佛一朵久违的花苞,不经意地一个转身,便已悄然绽放,无迹可寻却又无比真实。可如今鲜花乍开,芬芳未吐,转眼就要凋零了么?这让她情何以堪?   事关重大,非同小可。会议从两人变成了四人,多了三爷周东林。此外,周武作为唯一有领军经验的供奉,也被准许进屋列席。   “启禀家主!受降、整编、开拔这些都需要时间,眼下离战事结束已过去五天,按照狄军规模,他们应该已经接近清风寨了!”周武从前是水军将领,但军旅常识却是互通的。   “可殿下还在路上!最早要明日辰时才能赶到,岂不是和狄军撞个正着?”周雨婷双眼通红,脸却煞白,活生生一只小白兔,而且是急了眼的小白兔。她把一对粉拳攥得死死,上边儿没有一丝血色。   “父亲,我在想,狄军为什么忽然会对一介山贼感兴趣呢?”相比周雨婷,周东林才是真正的下一代家主,虽不比侄女才华横溢,但也颇为老成持重。   周昊乾眼中闪出慑人的光芒,“你的意思,殿下身边出了叛徒,泄露了霸王遗孤的身份?”   “孩儿正是此意!毕竟殿下并未揭竿举旗,狄军惯例是不在乎山贼流寇的,此事细细想来,处处透着诡异,说它是咄咄怪事,恐怕也不为过吧。”周东林刚刚扮演过内鬼,因此特别敏感。   祖孙俩一听都觉有理,纷纷点头。周东林继续说道:“若真如此,殿下孤军困守,三万人马硬抗二十万大军,纵然占据地利,也仍是以卵击石,加之内鬼在侧,祸生肘腋,只怕离败亡不远了!”   周雨婷娇躯一颤,咬唇皱眉,强抑怒意,凛然问道:“三叔!你什么意思?”   周东林不理她,说道:“父亲,孩儿的意思是,既然回天乏术,那就放弃红巾军,我们应该找退路了!”   “爷爷!”周雨婷焦急想劝,却被老人挥手制止,目光扫过硕果仅存的儿子:“退路?我们还有退路么?”   周东林阴着脸,沉声道:“有!我们献出林子馨,投降大狄,这是周家唯一的生路。”   周雨婷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大叫:“爷爷!您不能如此无情无义啊!”   “父亲!请以家族为重!”周东林面无表情,却犹在火上浇油。   老人沉默不语,闭目深思。良久,他再次睁开眼睛,自失地笑道:“生路么?降狄确实是条生路……”   周雨婷绝望地看着祖父,好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嘴里已是说不出话来,失魂落魄地不住摇头。此刻的她,显得那么柔弱无助,那么凄婉苦楚,哪里再有周家七公子的风采,只是一个为情郎担忧的弱质女子而已。   老人将两个晚辈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可那是一条苟活之路!一旦降了,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督帅一个念头,便可置周家于万劫不复之境!况且殿下败亡,我周家助其三年,这些事儿瞒得过谁去?狄人随便寻个由头,我等转眼便是殒身灭族的大祸!这条路,既是生路,又是绝路,似安实危,万万走不得!”   “东林呐,殿下冒险来援,我等受其恩却献其妻,此大不义也!”周昊乾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绝情确实很重要,这点你已经学会了,为父甚慰!现在为父要教你的,是比绝情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守义!”   见孙女儿连连点头,儿子满脸迷惘之色,老人心中暗暗叹息:悟性啊!   他只得继续解释道:“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又重情重义,奈何天不与便,如今他是战难胜,退无路,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帮助。这就是天赐的大好时机,我等若能助其化解危局,非但家族得以保全,这按功论德,今后我周家,那便是铜铸铁打一般,稳如泰山!”   老人深看儿子一眼,缓声叹道:“当今之势,殿下与我周家休戚相关,已是荣辱与共,成败一体。放手一搏,固然行险,可不搏却是必死,又岂能不搏?除了效法先祖,败中求胜,再没有第二条路走!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老人侃侃而谈,从势说到义,从义说到利,从利又说回到势,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周东林不得不服,他恭声道:“父亲,如果您真的决定了,孩儿自当遵从!……可是眼下情势危急,我们没兵没将,又做得了什么呢?”   周昊乾苦涩一笑,“急切间难有良策,且容我三思!”   周雨婷刚松了口气,可一听睿智的爷爷也没了主意,不禁忧急交加,心煎如沸。只因周家的缘故,大好战机转眼成了生死危机,来日如何面对殿下?   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冷静!周雨婷!你一定要冷静!你行的!你很聪明!你已经偷偷看了三年的兵书战策,你一定会有办法!   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一心想要弥补这塌天大祸,忽然急中生智,计上心来,拍案叫道:“爷爷!我有一计!虽无法助殿下克敌制胜,但却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父子俩不禁动容,相顾惊疑,“计将安出?”   周雨婷咬着牙根恶狠狠地道:“殿下用兵,最善游击奔袭,犹如云龙雾豹,出没隐现变幻莫测!加之岭南道丘陵起伏,水网纵横,五岭山脉壑深林密,延绵不绝,皆不利于骑兵作战,殿下麾下多为步兵,又是精锐之士,狄军虽众,但汉胡驳杂、良莠不齐;虎狼合兵,一军两帅;义军新降,人心不服;这些可都是兵家大忌啊。”   周雨婷朗朗开言,竟说得头头是道,老人认真听着,轻捻胡须不住点头,就连周东林也不禁深思起来。   周武在旁忍不住赞道:“大小姐此言皆中兵法!家主,大小姐说得有理啊!”   老人欣慰道:“雨婷,你总说自己不通军略之道,可爷爷看你挺在行的嘛!如此看来,殿下虽是以寡敌众,但仍是进退自如,可攻可守,若能引动狄军主力,分而击之,未必便败了呢。”   “不!”周雨婷打断道:“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关键的问题是,殿下根本动弹不得!”   她疾声连语,不觉涨红了俏脸,长喘了一口粗气,才道:“殿下之所以困守孤寨,所虑者三寨百姓不可弃,恰似绑住了手脚,我们若能釜底抽薪,提前将百姓救了,殿下无羁无绊,三万人马腾出手脚,进如猛虎出闸,退如游龙入海,义山忠勇之流尚且苦撑三年,以殿下之能,何惧他二十万强敌?”   周东林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自大狄运河开凿,岭南民生凋零,几年来多有难民入山躲避,三寨人满为患。且不说如何聚齐三寨百姓,便是真聚齐了,不下十余万众啊,这又如何救得了?”   子尚不明,父已了然,不禁拍案叫绝,“妙啊!此事确实难如登天,可放眼天下,却唯有我周家办得到!”   老人凝视着孙女,心中感慨,可惜了你是女儿身,如此急智如此魄力,东林差之远矣!转念又暗下决心:这次若能力挽狂澜,真是死也瞑目!当下再不犹豫,“雨婷!立刻修书,交给蒋叔,他是我派进风雨阁的密探,由他转送殿下!”   “是!爷爷……啊?蒋叔是密探?”周雨婷惊呆了。   老人温和笑道:“放心吧!此事殿下心知肚明!”转头又对儿子道:“速传家主令,周家一切产业立刻结束,资产全部运回番禺,带不走的作价转让郑吴两家,所有族人迁回宗家,仆役佃户愿随者一并带回!”   周东林大惊失色:“父亲!您要毁了周家么?”   老人已然恢复常态,慈祥地看着儿子:“东林!为父现在教你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两个字:舍!得!” 第九十七章 【五岭之战】   红日冉冉升起,清风寨前晨雾稀薄,隐约可见浩浩荡荡的大军。放眼望去,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刀枪如麻漫山遍野。   清冷晨曦下,一名战将稳立城楼,身披玄铁甲、外裹红战袍,手握银枪一杆,背负投矛十支,数千兵士顶盔带甲排于两侧,弓上弦,刀出鞘,表情肃穆,岿然不动,冷冷凝视着眼前的狄军。   门楼内,一道倩影款款而来,素手如玉,轻轻抚上战将坚毅的面庞,“夫君!”   战将闻声回头,骇然失色,“哎呀!夫人!就要交战了,你上来做甚么?这不是胡闹么?快快回家去!”   丽人俏脸微扬,娇哼一声,“夫君莫要忘了,你只是忠武营的副营主而已,我才是营主!你凭什么指挥我?”   周围兵士纷纷忍笑,鼓着腮帮子憋得十分辛苦,战前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战将神色尴尬,连连讨饶,“是是是!我的营主大人!这里交给末将,您贵体不便,还请速速回营!”嘴里打着官腔,手却温柔地抚上妻子隆起的腹部。   丽人贴近战将的胸膛,小声地道:“胜飞!千万小心,我和孩子都不能没有你!”   杨胜飞咧嘴一笑,豪气顿生,“夫人尽管放心,为夫的本领你还不知道么?再说了,今日一战,需不需要我出手都是两说!”   夫妻缠绵间,凄厉的军号响起,敌阵微微一动,顿起泰山压顶之势,万军齐步一踏,仿佛地动山摇之威。   杨胜飞不由分说,一把将杜寒玉从怀里揪出来,“要开战了,你快下去!”见她犹自不舍,板着脸道:“你再不走,我会分心的,万一有个闪失……”   话犹未了,杜寒玉转身就走,飞也似的奔下城楼,杨胜飞吓得大叫:“哎呦!你慢着点啊!小心别摔着了!”   杜寒玉的声音遥遥传来:“别管我!你给我专心!这是本营主的军令!”   “哈……”一名兵士没忍住,失笑出声,然后传染给了第二第三个,眨眼的功夫,守墙兵士笑成一片。   杨胜飞冷着脸,银枪重重一顿,兵士们登时不敢再笑,寨墙上无声无息,死气沉沉。   兵士们心中正怯,却听他扯开嗓子高喊:“将士们!一会儿给我往死里打!莫要害得本将今晚上不了床!”   声音远远传开,忠武营七千兵士轰地一声哄笑起来,心中的紧张和畏惧一扫而空,声浪更胜先前。   边上的黑狼不失时机地吼道:“我等誓死为杨将军重振夫纲!”   “嗷!”七千将士振臂狼嚎,斗志昂扬,士气暴涨。   ※※※   远处的山顶上,刘枫迎风背手,昂然而立,深黑色武士服,袍袖带风,襟摆飞飘,猎猎作响。   白岳和贺雄一左一右,背刀握戟侍立在侧,彭万胜点头哈腰地站在下首,一百名随风堂刺客整齐列于身后。   山下一幕尽收眼底,刘枫笑顾左右道:“这等鼓舞士气的说辞真是闻所未闻,看来胜飞成熟了不少!只是这惧内的毛病却是改不过来啦。”   这个笑话即使是主公说的,大伙儿也没面子给,一个笑的都没有,皆是愁容满面。   他们终究是晚到了一步,狄军已然封住入寨的通路,绕行上山,登高俯瞰,敌阵不下五万之众,分成五个万人方阵,四绿一黑,看来是胡人惯用的炮灰战术。   这还只是先头部队,后面至少仍有三倍之敌!因为山谷狭窄,无法容纳太多人马,因此主力留在了山外。   他们害怕遭受烧山火攻,正在后边儿集体伐木,十五万人一齐动手,不消三日便能清出一片光秃秃的战场。   本方虽然也是六营聚齐,精锐尽出,可凑一块儿不过三万出头,这仗怎么打?   刘枫余光一扫,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心里也不好受,三年筹谋付之东流,仿佛心口被剜了一刀似地。可他不能表露出来,尤其是在眼下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主帅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放心吧,清风寨是入山第一关,苦心经营三年,不是那么好破的!”刘枫自信满满,身边的众人也渐渐稳住心神。   山下号角渐急,令旗挥动,一支绿营方阵率先开动,一万名绿衣绿甲的汉兵喊着号子,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配合着节拍,一万把弯刀拍打盾牌,砰砰有声,铿锵入耳,摧人胆气,夺人心魄。   清风寨坐落山口,寨墙仅半里长,万人方阵拉开了往上一压,横向里顿时填得满满当当。   少时,第一排绿营兵不经意间跨过一块红色的石头,只听一阵梆子响,寨墙上箭如飞蝗,绿营兵连盾成墙,箭支射入木盾的咚咚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几声凄厉的惨叫,一响而没,仿佛石沉大海,却又连绵不绝。   又跨过一块绿色的石头,只听嗡地一声,寨墙后方升腾起乌云般的密集箭支,大片大片落入绿营兵方阵,惨叫声一瞬间转为高昂。   进入百步距离,攻城将领高呼一声,方阵瞬间瓦解,一万绿营兵齐声呐喊,抬着近百架云梯开始冲锋,杀声震天,气势汹汹。   随着方阵解散,箭雨的威力真正显现,墙上墙后交替放箭,宛如连弩,毫无间隙,数以千计的绿营兵倒在冲锋路上,人潮过处留下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死尸,但仍有更多的活人冲过了箭雨的封锁。   “好!冲过去!杀他个落花流水!”   指挥本次进攻的是三大万夫长之一的科德穆,通过一次昂贵的关扑他获得了先锋官的荣幸。眼见进攻顺利,冲锋势头凶猛,他不禁大为兴奋,连续派出三波传令兵催促进攻,立志一战突破清风寨。   看着潮涌般的绿营兵渐渐接近寨墙,众人神情愈发凝重,忽听刘枫冷笑出声,目光一齐看去,只见他脸上洋溢着诡异的笑容,右手抬起,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响指脆声的同时,战场上轰隆一声巨响,刹时间尘嚣滚滚,遮云蔽日,也不知发生了何种突变。紧接着又听烟尘中哭爹喊娘,惨叫连天。   灰尘渐散,科德穆定睛看去,冲锋在前的绿营兵,全都落入了一长排陷坑之中,后面的兵士止不住脚,还在一排排地将人往坑里推,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清风寨前的开阔地上早就暗中挖了三排陷坑,宽丈余,深达两丈,横贯整个山口,下插密密麻麻的铁钎,平日里用厚木板铺平,遇到战事,将厚木板换成薄木板,一夜可就,令人防不胜防。   “哎~呀!”科德穆气得跳脚,奈何眨眼的功夫,落下的兵士足有五千之众,下面的不被扎死也被压死踏死,上面的还在垂死挣扎。   余者哪里还敢再战,不管不顾,掉头就跑,可头顶的箭雨丝毫不停,溃军背对箭簇,死者无数,能活着逃回本阵者十不存一。   一名裨将劝道:“将军!我们中计了!请鸣金收兵吧!”   科德穆的答复是一拳把他从马上打得滚下地面,一把弯刀架在脖子上,“混账!胆敢乱我军心!”寒光闪过,人头飞起,鲜血激射。淋漓的弯刀临空挥舞,血滴飞溅众将脸颊,他厉声喝令:“陷坑已被死伤人马填平,再吹号角,第二阵上!”   尸横眼前,左右噤若寒蝉,哪个敢言?何人敢劝?死亡的号角再度吹响,第二组绿营方阵缓缓开动,速度比之前慢了几分,科德穆大怒,挥刀高喊:“督战队上,怯战者杀无赦!”   一声令下,两千胡骑奔腾而出,一轮威慑性的箭雨落在绿营方阵的队尾,数十人当场被射死。   后排兵士心胆俱裂,发一声喊,猛地向前涌去,阵型瞬间瓦解,你推我挤,一万人乱哄哄地鼓勇前闯、亡命狂冲,两千督战队紧随其后,步步紧逼。   前后各有无数箭雨落下,地上又刷了一层死尸,铺得满满当当,未及冲近,十停已折了两停。惨叫声中,先前落入陷坑的伤兵纷纷被后来者踩死,尸满路平,惨不忍睹。   踏过尸坑,未行二十步,又是轰隆一声响,第二道陷坑落下,这一次更为惨烈,噗噗摔落之声如弦急响,只一瞬间,两丈深的陷坑已被填满。   后面的督战队不为所动,箭雨依旧,数以百计的溃兵扑倒在逃亡的路上,幸存者哭喊着哀嚎着继续挺进,随着最后一道陷坑崩塌,一切归于平静,第二阵全军覆没!   弹指之间,近两万人送命,刘枫即使心硬如铁,也不禁闭上了眼睛,这些可都是汉人呐!   科德穆目瞪口呆,脸色难看至极,两支万人队,墙根都没摸到,就这么没了?   又一名裨将冒死进言:“将军!不能再打了!您看看周围!”   科德穆两边扭头,看向剩余的两支绿营方阵,只见一众汉兵惊恐万状,不自觉地往后挪步,整个阵脚都随之松动,他毫不怀疑,只要进攻的命令一下,他们立刻就会崩溃。   他羞愤难当,仰天连吼三声,咬着牙下令:“收兵!”   “铛铛铛——”钲钟敲响,三万人如退潮般涌出峡谷,两万步兵齐声嘶吼,竟跑得比骑兵还快,你争我抢,队列彻底打乱。谷口处,胡骑汉兵挤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推搡踩踏,死者无数,惨叫不绝。   “混账!不要乱!”科德穆高声呼喝,混乱中只有身边数百骑闻声静立,余者依旧蜂拥乱冲,场面已然失控。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梆子响,两边山林杀声震天,左右各涌出无数铁甲兵士呐喊冲杀而来。   又听寨墙上战鼓如雷,寨门大开,先是数百步兵顶着长条木板,飞奔至陷坑处铺路,紧接着隆隆马蹄声中,三千铁甲骑兵策马冲出,为首大将金刀金甲,纵声高呼,“荡尽胡虏!——杀!”   “——杀!”数千骑兵齐声怒吼。   “——杀!”两翼步兵山呼响应。   左路三千奋威营,右路三千忠义营,中路三千骁骑营,人如虎,马如龙,蹄响如山崩,杀气冲云宵!   三面夹击之下,狄军瞬间崩溃,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峡谷路窄,三万溃兵挤得水泄不通,有马者纵马践踏,无马者挥刀开路,一路死尸铺地,血流成河。   山崖上,刘枫抚掌大笑,“好好好!两支伏兵只有提前出山,远行三十里以上,才不会被斥候所查,这一定是武破虏的手笔!”心中大慰:三年心血也非一无是处,无法水淹七军,却也练出了百战精兵!   白岳和贺雄面面相觑,都为自己心存胆怯而羞愧汗颜。百名刺客单腿跪地,抱拳高呼:“恭贺主公旗开得胜!”   刘枫一声长笑,把手一挥:“进寨!” 第九十八章 【喜获神兵】   刘枫归来,全军为之沸腾。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红巾军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即使首战大胜、灭敌五万,也无法让大伙儿期望最后的胜利。可是刘枫来了,即使他什么都不干,只要让大家知道:“大帅亲自坐镇清风寨!”光这个就可让全寨军民勇气倍增了,他们仿佛瞬间找回了主心骨,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三天两夜马不停蹄地赶路,缰食鞍宿,目不交睫,刘枫疲累已极,眼眸里爬满血丝,可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就在望楼内召开军议,聚将商讨御敌之策。   刘枫盘坐主位,通红的眼睛扫过众将,文武齐集一堂,独缺一人,他有些奇怪地问:“破虏何在?”   众将神色古怪,罗三叔越众而出,“启禀主公,三天前武破虏不知道发什么疯,胡言乱语,企图挑动龙牙营将士掘开浈水,主公不在,末将自作主张将他关起来了!”   刘枫浑身一颤,闭目不语,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问道:“今晨一战,是何人指挥?”   罗三叔挠着头道:“……是……是末将指挥,武破虏在牢里献的计……”   “也罢,将功抵罪,带他过来!”刘枫努力压制住澎湃的心潮,尽可能地让声音平缓,可袖中的手却禁不住抖颤。此时此刻,他深知后悔和愤怒没有任何帮助。   须臾,武破虏带到,一袭黑袍裹着干瘦的身形,一言不发默默走来,面无表情地一跪,不声不响地磕头。   刘枫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一语双关地道:“下不为例!”这四个字,似是对他说,又似对自己说,字面儿上像责怪,可语气却像是道歉,众人听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武破虏听懂了,脸上露出会意的笑,一闪而没,又磕了个头,默默站到一边。   此事就此揭过,会议正式开始。   刘枫首先就今朝大胜,温言嘉赞了出力的将领,接着分析了当前形势:按照目前的编制,龙牙营1000人,骁骑营3000人,皆是骑兵。奋威、忠武、忠义各7000步兵,另有射声营8000弓弩手,全军总计33000人,而狄军尚有十五万之众。   “明日还会有一波进攻!”刘枫嘴角微翘,说道:“狼军尚未吃过苦头,他们会来捡便宜。”   众将皆笑,纷纷叫嚷:“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士气旺盛,军心可用,刘枫心中稍慰,开口唤道:“胜飞!”   杨胜飞出班站定,抱拳道:“末将在!请主公吩咐!”   “召集平民,连夜撤往卧龙岗,由你和寒玉领兵三千负责护送!”   杨胜飞变色道:“主公!杜营主一人足矣,请让末将留下!”尽管两人是夫妻,可在人前他依然以营主相称。   “你也忒心狠,寒玉临盆在即,你让她挺着肚子护送么?”刘枫语气轻松自在,众将随之哄笑。   杨胜飞红着脸道:“若末将也走了,忠武营余下四千将士由何人统领?”   “不是还有黑狼么?”刘枫看向人群,“黑狼!寨内机关你是否清楚?旋风车、风火轮和铁兽车你能否指挥?”   黑狼出列躬身领命,“主公放心!末将兼任清风寨匠作营指挥,各处机关、武备皆由末将督造,一清二楚!”   三年来,部队训练全由各级将领费心,逐寇军战士的强悍曾经横扫天下,这些老将们自有一套带兵的办法,刘枫没有过多的插手,除了掌控岭南战局,他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新式武器的开发之中。   他建立了匠作营,与医者、教师并列,同享红巾军最高待遇,对技术创新和研究成果的奖励之高令人乍舌。虽然最关键、最期待的火药研究没有丝毫进展,可刘枫的存在,却让依托物理机械的武器却有了长足的发展。   这些都是他手上的王牌,此战能否成功就看它们的了。   刘枫点头道:“很好!正副营主不在期间,忠武营由你暂为统领。”   “是!主公!”黑狼大声应命,独眼精光闪烁。   杨胜飞还要再说,刘枫一瞪眼,没好气地道,“不必多言,护送四万之众又岂是易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环顾左右,众位同僚皆是善意的笑容,杨胜飞只得咬着牙抱拳领命。   “好!”刘枫一击掌,果断下令:“明日是一场防守仗,由我亲自指挥,忠武营负责机关,奋威营上墙防守,射声营墙后抛射,忠义营留作预备队!龙牙、骁骑回帐休息,养精蓄锐!”   众将应诺,这时,帐外兵士禀报:“主公!李行云道长派人将一箱宝贝送到卧龙岗,如今又从卧龙岗运来了。”   宝贝?什么宝贝?大伙儿都是好奇。二位老李在外东飘西游,李德禄四处寻觅旧部,为日后起事预作准备,李行云联络教众弟子,为风雨阁铺线织网,同时收罗奇人异士和珍宝异物,三年都没回来过。   这玩意既能入他法眼,自然不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俗物,定是珍品无疑!   刘枫命道:“抬上来!大伙儿一起开开眼,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寻了啥宝贝回来!”   四名兵士合力抬着一只长条木箱进了门楼,吆喝一声往正中间一搁,竟发出咣铛一声巨响。   啥玩意?竟然这么沉么?兵士们用翘棒咔地掘开箱子,众人不由都伸长脖子,盖子开启,刘枫定睛看去,却是两根黑黝黝的铁棍,每根都有二米五长,上边儿还搁着一封信。   刘枫快步过去,看了信,眼睛发亮,伸手拿起一根,入手沉重,不由大为惊奇:“这棍子好重啊!”   众将也是变色,刘枫多大的力气?能让他喊重,那该多重啊?   刘枫举起铁棍细细端详,隐隐可见小蛇般的奇异纹路,不由心念一动,联想到信上的介绍:这是前朝时候,西域某国进贡的豪华马车的一对车轴,李行云觉得很沉重,适合刘枫,就给送来了。   难道,这纹路就是传说中的默罕默德纹么?那这两根棍子居然通体都是由大马士革钢铸得么?刘枫知道,这玩意儿在这里叫做乌兹钢,中原是没有的,而且这项技术将来是会失传的。今后,今后一定要想办法搞到手!   刘枫心潮激荡,当场持棍舞将起来,但见棍影重重,风声嚯嚯,帐内烛火忽明忽暗,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如今的他可不再是疯魔乱舞了,这一套棍法,虽然是龙虎山最最基础的伏魔棍法,可好歹也是一种武术,有了神力打底,再寻常的武技威力也是了不得的,他老爹霸王刘跃当年学的也是这一手!   况且他三年专攻一术,因此格外精进,此时已是深得其中三味,这乍一使出,宛如霸王复生,战神再世,众将瞧得如梦似幻,心驰神往,竟不知身在何处。遥想旧主雄姿,依稀便在眼前,不由心中喜慰,英雄后继有人呐!不少人更是激动地当场落下泪来。   粗浅功夫却藏莫大威力,真真是大巧若拙,化腐朽为神奇,就像这根棍子,分明是车轴,可到了他手里,那便是绝世神兵!   “好好!至少一百二十斤!趁手!”刘枫柱棍而立,大呼过瘾,众人啧啧称奇不已。   刘枫力逾千斤,可全力举起和挥舞如风那是两个概念,当兵器使可不是越重越好,得在威力和挥舞速度上找到一个平衡点,他惯用的那根狼牙棒才六十五斤,如今已经嫌轻了,这下正好,师父可真是及时雨呐!   彭万胜最善逢迎,他摇着肥腚踏前一步,凑趣道:“请主公为神兵赐名!”   赐名?刘枫沉思片刻,转而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部书,名字叫《西游记》的?”   《西游记》?啥玩意?众将莫名其妙,一齐摇头。   “真的没有?孙悟空呢?”大伙儿摇头更急。   刘枫哈哈一笑,“此棍,就叫‘金箍棒’!”   众人齐声道贺:“好名字!恭贺主公得此神兵!”   武破虏朗声高呼:“诸位!大战在即,主公喜获神兵,这可是大吉之兆哇!”   众将一听,眼睛全都亮了。刘枫斜睨着他,神色之间颇含深意,然后不失时机地高举金箍棒,大喝一声:“天意如此!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众人齐喝三声,斗志冲天。   刘枫满意地喝道:“天佑吾军!诸位当与我戮力同心,奋勇杀敌,方不负此天意神授!”   “诺!——”众将昂首应命,正要散去,一身文士袍的赵健柏快步进门,众人不由心里一紧:赵健柏身为细雨堂堂主,这般不经通报直闯进来,那定是万分紧急之事!   果然!他直上主座,俯身耳语几句,接着递上一支竹筒,又是红边紫竹!   刘枫眉头一跳,金箍棒甩给吴越戈,也就他接得住。回身取了竹筒握在手里,正要看时,又有兵士来报,“主公!林医正求见!”   刘枫摆了摆手,赵健柏退至一边。“岳父?请他进来!”他边吩咐边打开竹筒,取出一卷字条,下首乔方武赶紧递上烛台,然后知趣地退下。 第九十九章 【此战虚实】   林宏阳步入楼内,脚步也是甚急,可他一眼就瞧见赵健柏也在,不由放缓了步子。   三年来,这二位,那可是花场宿敌,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美男与美男,那也是一个道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他是刘枫的岳父,而这赵健柏乃是前朝宗室,一问之下,竟然是风华夫人的亲弟弟,刘枫的亲舅舅!俩人儿“国丈”对“国舅”,都是“皇亲国戚”,那更是耗上了!   如今,这大庭广众狭路相逢的,如何能落了下风?   他神色一肃,掸了掸袍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摆出一副风度翩翩地神逸模样,迈着快抬慢落的四方步,昂首踱入中央,长袖啪地一甩,极尽潇洒之能事地行了一礼,这才道出来意:“主公!如今天气炎热,墙外陷坑堆满尸体,已然无法发挥作用,更易引发瘟疫,属下建议连夜填之,请主公酌情定夺!”   刘枫正细看字条,忽然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案几,好好一张楠木帅案咵啦一下四分五裂,众人吓了一跳,惊疑望去,却见刘枫满脸惊喜,以手加额,高叫一声:“天意,真是天意呀!”心中狂喜:好!好得很!想不到一位姑娘家竟有这般见识!了不起!真是天不绝我!   他抬起头,见众人呆若木鸡的模样,又瞧见岳父鹤立鸡群呆在中央,这才想起眼前事,不由尴尬笑道:“哦!这事儿啊!医正不必担心,这些尸体先搁着,明儿个我还有用,用过了再填不迟!”   众将闻言不无变脸变色,吴越戈更是黑脸愈黑。主公打仗历来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尸体也不放过,他可是亲身参与,深有体会,回想当年尸堆打滚的经历,顿感心有戚戚焉。   最惨的是武破虏,他头炸眼花腿一软,几乎跌倒。刘枫头一回利用尸体,对付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武破虏!   刘枫双掌一拍:“大家分头去准备吧!胜飞、晋鹏、破虏,你们三位留下!”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岳父,我回来时走得急,子馨被我留在了周府,那儿想来也更安全些,您老放心便是。”   由于赵健柏率先离去,林宏阳也恢复了正常,他微笑点头,一脸慈祥:“九郎有心了!馨儿跟了你,福气呐!”   众将散去,门楼内剩下三人。刘枫先看了看薛晋鹏,此人三旬年纪,身形板直、肩头宽平,鹰目锐利如刀,配上两撇剑眉一丛针髯,格外显得英武不凡。他笑道:“晋鹏!咱俩大半年没见啦,你还是喜欢板着个脸。”   薛晋鹏古板无波地一抱拳,冷声答道:“胡虏未灭,父仇未报,请恕末将笑不出来!”   刘枫自讨没趣,干笑两声,讪讪地道:“咳,咱先不谈这个,留你们下来是有要事相托!”   “请主公吩咐!”三人抱拳候命。   刘枫站起身,踱步到武破虏跟前,纸条塞入他手中,却转头对薛晋鹏道:“命你率领三千忠义营,连夜赶回翠屏峰,聚集民众前往卧龙岗,除了路上的口粮,钱财辎重一律不带,有多快走多快,片刻不得耽误!”   他接着又郑重其事地吩咐道:“晋鹏!胜飞!破虏会在卧龙岗相候,尔等到后,一切听从破虏的命令行事!事关十数万人生死,万不可有误!明白了么?”   “末将遵命!”失去指挥权,薛晋鹏却没有丝毫不满,他是真正的军人,军令如何便如何。杨胜飞略有犹豫,可最后还是点头领命。   刘枫转过头,眼神微带歉意,“破虏!我犯的错,要靠你帮我弥补了!”   武破虏攥紧了纸条,三角眼闪着光,却说了句不沾边儿的话:“主公!此间凶险,若事不可为,望主公当断则断,万不可怀妇人之仁!更不能意气用事!”说完不错眼地瞅着刘枫,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刘枫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两人对视许久,却是刘枫率先移开目光,武破虏心里咯噔一下。   对于刘枫,武破虏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深深知道,刘枫性情坚毅,杀伐果决,可却大喜大怒、大爱大恨。情绪波动大时,往往由着性子胡来,丝毫不想后果。   这一回,性命攸关,可万不能由着他!   武破虏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拽着袖子追赶刘枫游离的目光,极少见的带着感情色彩说话:“属下知道,阿赤儿就在对面,你想杀他报仇,想得发疯,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啊。”说到这里,声音愈发深沉:“主公!你我都清楚,这一战,我们赢不了!”   武破虏一句“赢不了”出口,边上二将登时勃然变色,此时正值初战大胜,乃是三军向前,将士用命之时,这厮竟敢妄言必败,他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转念又想,方才叫嚣“天佑吾军”的不也是他么?吃饱了撑着了还是怎么的?   他们把眼看去,果见刘枫脸色发青,显然不高兴了,两人齐声呵斥:“大胆!你竟敢……”   话没说完却被刘枫抬手制止,他深吸一口气,黯然叹道:“破虏没有说有错,我们这次……赢不了。”   “主公!”二将大惊失色,他们想不明白,目前形势虽不利,可主公哪次不是以弱胜强,这回何以未战先怯?   “若只有眼前这十多万人马,拼着重创,我们也还有机会。”刘枫背手摇头,与武破虏相视苦笑,叹息道:“若不出我所料,不久之后,狄军还会有后续部队赶来,规模只怕是小不了!”   “不会吧?我们只有三万人,他们也太看得起我们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时局竟已危急如斯。   “为了不动摇军心,方才我不说出来,可我有准确情报,狄军后援不下十万,因此我们不能冒险,一旦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们就要突围了,所以你们每快一分,我们便少死一人,这一点,你们一定要记住!”   二将面面相觑,虽然不解,可长久以来的信任,让他们抛开了惊骇和疑虑,“主公放心!我等片刻不会耽误!”   刘枫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无意中带出一丝疲惫。适才,他被武破虏一语道破心事,此刻不觉呆立出神。当年张翠儿惨死,致使兄弟反目,远走一方,此事心中郁积已久,他虽然不在人前提起,暗地里却深以为恨,他常常有一种错觉,脸上这道伤疤,仿佛和心脏连接在了一起,揪起来疼得直哆嗦。   如今倒好,仇人近在咫尺,非但杀之无望,反倒自身难保,这让他情何以堪?这才忧愤难平,一时失态。   这番前事秘辛,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二将听之不懂。可刘枫一副颓然模样,他们却看在眼里,暗自惊心,以主公的城府和定力,竟会面露萎靡之态,口出示弱之语,此战之险,情势之危,怕是比最坏的打算还要恶劣。   凝立半晌,二将相顾无言,齐身跪倒,郑重地向刘枫磕头拜别,“主公保重,末将这就告辞啦。”   刘枫肃然回礼,“十万民众的生死,拜托啦!”二将凝声应诺,心沉步重地下楼而去。   望着二将的背影,刘枫好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方问:“破虏,可曾猜出内鬼是谁么?”   武破虏正就着灯火看纸条,面无表情地摇头,“知道主公身份的人很多,可有条件猜到浈江水计的就不多了,但至少也有那么七八个,目前的线索,断不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排除风雨阁内部骨干的可能,包括我在内,或者说,最有嫌疑的,就是我。”   刘枫眉头蹙紧,不假思索地一挥手:“若真是你,那算我活该,瞎了眼看错人。”   武破虏闻言一颤,看向纸条的目光有些失神,可短短一瞬间便恢复正常,他没说什么,继续一门心思地看。   刘枫摇头苦笑:“三年呐,十八拜都拜了,就差这么一哆嗦了,真是可惜了……”   “主公!此时再说这些已然无用,请专心想对策吧!”武破虏看得仔细,回话时头也不抬,忽然眼睛一亮,失声赞道:“了不起啊!周小姐此计甚妙,主公,我们或许还有转机!”他伸指虚点字条,嘴里啧啧有声:“嗯!这女人够大气!是个人物!你一定要娶了,否则怪可惜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这的确是一次机会!”刘枫也露出了微笑,忽然想到武破虏那句“这女人够大气”,顿觉雄心大振,他猛一拍大腿道:“拼了!我就不信了,难道还真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   见主公精神振作,武破虏很高兴,他颔首微笑,忽又不解地问道:“主公,敢问火焰山和盘丝洞,在哪儿?”   刘枫翻了个白眼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走。   “主公!”武破虏叫住他问:“你可有什么话或是书信,要捎带给小夫人么?” 第一百章 【找到你了】   “主公!”武破虏叫住他问:“你可有什么话或是书信,要捎带给小夫人么?”   刘枫没有出声,徐徐踱步窗前。夏日的凉风拂面而过,夜空中星光闪烁,高悬的圆月映着他温柔的眼波。此时此刻,家中的少女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怀着忧思仰望同一片夜空呢?   错失良机,身陷危局,他并没有太多后悔,内鬼不除这一天总会来临。可他深悔带走了林子馨,留下明月孤身在家,让她独自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月儿啊,连日的大雨,可是你在流泪么?   想起少女纯洁无瑕的眼睛,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中是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不忍心,只想快马加鞭,星夜赶回家中,将小妹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可身为主帅,群望所属,观瞻所系,这样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眉间带着淡淡忧愁,刘枫终于回过头来。他俯身拾起散落的纸卷,洁白素纸缓缓摊开,蘸墨的笔悬在空中,脑海里万语千言,似有无数的话想要关照,却又感难以措辞,无法诉之笔墨。   沉吟良久,他最后还是搁下了笔,轻轻吐出三个字:“不要哭。”   ※※※   大庾岭山外,虎军督帅大帐,帽插雁翎的传令兵飞奔入帐,单膝跪地,双手平托信纸,“启禀督帅,狼军督帅速柯罗的亲笔信”。   阿赤儿负手立于帐中,见信纸递到跟前,他却没接,眼眸闪出一丝憎恶之色,背转身子冷哼一声,“念!”   传令兵偷眼瞧去,金灿灿的胸甲下,督帅大人肩背起伏,呼吸粗重如牛,不由咽了口唾沫,双手颤抖地打开信纸,闭上眼睛心中祝祷:“兽神保佑,信莫要太长,俺可不太识字儿啊!”   眼睛睁开,兽神显灵,信上只有一句话,他字字认得,不由舒了口气,用尽可能谦卑的语气念道:“哥哥明日替你报仇!”   信念完了,传令兵暗暗叫苦,短是够短的,可这内容……他提心吊胆地微微抬头,却见督帅大人肩膀急颤,似在强忍着笑,片刻之后笑声渐响,仿佛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儿似的。   莫不是气疯了?传令兵吓了一跳,听说自打督帅大人前几日单独接见了降将王盛光,整个人就不太正常,时常大哭大笑的,难不成又犯病了?他壮着胆子小声唤道:“督帅大人?您……”   “啪!”面前多了块亮亮的疙瘩,传令兵拾起一看,却是块黄澄澄的金子,看上去有点儿眼熟,方方正正的,雕着精美的纹饰,只是中间却有个清晰的手指印。   他瞬间惊觉,这不是督帅大人盔甲腰带上的佩饰吗?竟是他用手生生抠下来的!   “赏你的!去!回我口信,就说‘小弟敬候佳音’。去吧!”   传令兵又惊又喜,如在梦中,他欢天喜地抚胸行礼,脚不点地谢赏而去,唯恐慢了半分督帅大人改了主意。   帐内不止阿赤儿一人,四张小马扎分两侧摆着,左边儿坐着阿格纳和塞勒坤,右边儿坐着陈霖华和王盛光,都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他。   中间儿还跪着一人,却是吃了败仗的科德穆。只见他衣甲不整,领口散开,兽皮战袍扯得稀烂,两边儿肩甲只剩下一边,头盔不见了,发辫全都披散着。一张枯树皮似的脸上,沾满了烟灰泪痕,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这模样真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见督帅望来,他涕泣沾襟,伏地痛哭:“督帅!罪将无能,丧师辱国,罪无可恕,请督帅赐我一死以整军威,罪将感激涕零!”   五万大军只回来三千人不到,其中一万虎骑几乎十不存一,更重要的是,虎军的七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两万,虽然有五万降军撑场面,可他们的实际战斗力比之绿营还远远不如,如今阿赤儿彻底丧失了虎狼联军的发言权。   帐内众人眼不瞎,耳不聋,都听得见,也看得清,现在狼军那边儿幸灾乐祸,嘲笑奚落不断,他们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打心底里无法忍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科德穆这个败军之将,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阿赤儿没有丝毫见怪,他双臂一振,放声笑道:“哈哈哈哈……你败得不冤枉!”   众人奇怪看去,只见他眸子瞪成铜铃,眼神发直,脸皮子阵阵抽搐,语气如颠似狂:“你果然在这儿!——好啊!我终于找到你啦!”   几名将领听得莫名其妙,唯有陈霖华略有明悟,“督帅!你的意思是……”   阿赤儿不答,挥手道:“你们先退下!”三名万夫长先后退去,前义军统帅王盛光却没走,行至面前,抚胸躬身道:“启禀督帅,末将新归麾下,未有尺寸之功,愿驱所部为殿下解忧!”   阿赤儿看了看他,胖大魁梧,浓眉高颧,形容颇为狠戾,却硬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吃不准他要干嘛,一时难以抉择。这时陈霖华禀道:“将军壮志可嘉,督帅何不应允?”   陈霖华的意见,阿赤儿最是信任不过,他沉吟片刻道:“那好!后日!后日便由将军出战!”   “遵命!”王盛光高声应诺,学着狄军将领的模样掌抚胸膛,昂然而去。   望着他坚决的背影,阿赤儿有些狐疑,回首问道:“此是何意?”   陈霖华呵呵笑着道出玄机:“无他!自忖必胜,欲借刀杀人尔!”   “杀谁?”   “忠勇军的骨干!他既得战功又除异己,何乐而不为呢?”陈霖华呵呵笑着,在帐内踱了几步,“狼军速柯罗也好,降军王盛光也罢,他们都以为三道陷坑已被我军尸体填平,一个个儿的,迫不及待跳将出来捡便宜,哼哼,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阿赤儿再次面现狂热,大笑:“不错!那个人,又岂是好对付的?让他们去也好,碰个头破血流才合我心意!”   “督帅真的肯定那个人就是刘枫么?”陈霖华有些没底,“王盛光曾言,他们和忠勇军根本就不是一伙的,最后被逼无奈才联合在一起,他也从没听过刘枫的名字,所谓的共主,压根儿就不存在!”   “一定是他!他确实不是两支义军的共主!可我们现在才明白又有什么用呢?三年过去了,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他希望我们走的,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么?若非那封匿名信,你我只怕已在水底喂鱼鳖了!”   陈霖华一听,脸色彻底变了,丧气道:“陈某自认足智多谋,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在愧对督帅大人!这个人,若真是大人您口中的‘刘枫’,那他实在是太可怕了……”   “军师莫要妄自菲薄,自他出道以来,凡是算计过的人,还没有不着道的,你我现在好端端活着,喘着气,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胜利!”阿赤儿朗声长笑,笑声苦中带乐:“三年图谋一朝破,我实在是很想亲眼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和当年在山阳镇时一样的精彩!”   陈霖华脸色好看了几分,转移话题道:“那封匿名信,那个自称‘老客’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阿赤儿的注意力,他浓眉一挑,“军师怎么看?”   “连霸王遗孤这等机密之事也能掌握,此人地位定然不低,可却选择了背叛,真是让人难以置信。”陈霖华背起了手,在帐内来来回回地踱步,“更邪的是,他那封密信,指明了七天内不撤出鸡笼峪便会葬身洪水,这里面就大有玄机!”   “有何玄机?”   “照理说,我军一动,对方立即决堤,我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洪水,这已是必杀之局,可他为何断言我们有七天的时间呢?”陈霖华正巧走到桌边,伸手轻叩桌面,语调低沉地道:“只有一种解释,在这七天里对方无法下令决堤,或者说,刘枫碰巧离开了,但是七天后会回来!”   “那又如何?”阿赤儿不解其意,但却本能地觉得这是十分重要的线索,他瞪大了牛眼盯着瘦弱的中年人。   陈霖华很满意他的重视,眯起了眼睛,语气森森地道:“这意味着,这个‘老客’,他能掌握刘枫的动向,这个人很可能权力不大,但却是他身边儿的人!”   陈霖华语气转高,昂扬到:“霸王遗孤尚存,这消息已然惊动了陛下,他必除之而后快,这回三路大军奉旨增兵十五万并力征剿,待其到日,我军十倍于敌,形同泰山压卵,任他惊天计谋也不管用,此战已是必胜之势!”   他忽然顿了顿,阴嗖嗖地道:“关键是他本人!此番打草惊蛇,若让他跑了,那便后患无穷,天下再无宁日!”他迎上阿赤儿的目光,狞笑说道:“若要生擒此人,只怕就要着落在这个‘老客’身上。”   “生擒?你是说生擒!?”阿赤儿呼吸渐粗,双眼放光,砂锅大的拳头攥得劈啪作响,“生擒!哼哼!” 第一百零一章 【二女相遇】   番禺城,周府,临水赏月楼。   周武大步流星,迈入中堂,拱手道:“启禀家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明日启程!”   周昊乾凝神望他,熟视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很好!”   虽只三个字,周武依然激动万分,跪地叩首道:“愿为家族效死!”   周昊乾满意地笑了。周武,其实是个很特别的供奉,虽然武艺并不甚高,但却别有所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展露出特殊的天赋。   一次偶然的机会,周昊乾信步游街,看到了奇特的一幕:一个瘦弱的孩子,居然指挥着五十来个贫苦少年,将本地最大最凶的黑帮打得落花流水。五十多个半大娃娃,手持棍棒菜刀,沿街追打两百多个地痞流氓,最后更是直捣黄龙,将这伙为祸多年的番禺恶霸彻底铲除。即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此事仍为番禺城百姓津津乐道。   周昊乾至今记忆犹新,那帮少年郎可真够狠的啊,这一场骚乱,七十多个流氓送命,作为领导者的周武,理所当然地被官府捉拿归案,当天就判了斩刑。   周昊乾上了心,特意到大牢里去找他,问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回答很简单:“先擒王!”。老人又问:“那些孩子为什么肯听你的?”他讪讪低头:“我冒充周家的小公子。”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做?”小家伙怒气冲冲地答道:“三棍打了我爹!”   这个名叫“三棍”的帮会首恶,被诈败的孩子们引入窄巷,首尾一拦,两边伏兵尽出,自高处掷下火油罐,将三棍和他最精锐的“亲兵队”活活烧死在巷子里。   当这些饱受欺压的孩子们,高举着三棍烧焦的脑袋,疯狂呐喊冲杀而来时,地痞大军的崩溃也就成了必然。   不难想象,当他得知这个勇烈机智而又狠戾的十三岁少年,竟是自己府中的小厮时,心中那种莫名的惊喜。名门世家有钱有势,缺什么?缺兵少将!有了将才,难道还怕带不出兵么?   于是,周武被手眼通天的周家家主买出了大牢,并得到了宗堂的专门培养。那时,天下还是大华的天下,周昊乾不惜花费重金,将他送去了楼船将军杨人普的门下。   因为三十三年前的一段渊源,杨人普与周昊乾乃是莫逆之交,对于老友一生唯一的请求,老将军慨然应诺。尽管因为某些原因,当时的杨人普失去了楼船舰队,可是立有灭国之功的楼船将军还在,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周武学习指挥战船,学习拦江水战,学习操练水手,学习一名水军将领应当掌握的一切。   在这十五年间,周武剿水贼,抗倭寇,积功一路升至校尉。后来,他又经历了大华亡国之祸,千军万马中,他背着年过六旬的杨人普泅水逃亡,从此隐姓埋名,赡养恩师。直到七年前,杨人普病死,周武这才回归家族,时年二十八岁的他,正式成为宗堂供奉中的一员,并被家主亲点,成了年仅七岁的七小姐周雨婷的护卫首领。   前日的家族内乱,周武是唯一一名从头至尾不知内情的宗堂供奉,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凭借忠诚和勇敢,周武通过了这场终极考验。从此,他将成为家主最为信赖和重用的供奉之一。更重要的是,时候到了!英雄将赴用武之地!   这,就是“你很好”三个字的含义。   这边周武纳头拜谢,那边周雨婷却在皱眉沉思。片刻之后,她说道:“一切顺利的话,殿下只要撑住十五天,随后便可进退自如!”   “三万对二十万,十五天又谈何容易?”周东林即使不再反对,但也不看好整个计划。   “不必担心!”老人显得颇为从容,捻须微笑道:“若是十五天都撑不住,那就不是殿下了!”   “殿下用兵如神,自然撑得住,孙女只是担心殿下能否顺利进入清风寨!”周雨婷依旧愁眉不展,“毕竟鞑子的行军速度比我们预计的要快了半天,只怕正好将殿下堵在门外!”   “雨婷啊,你这是关心则乱呐!”老人呵呵笑道:“你可别忘了清风寨的那条密道!”   “啊!对啊!”周雨婷惊喜大悟,“还是爷爷思虑周到,这下我可放心了!”   正交谈间,堂外有人禀报:“家主!有消息了!”   “拿来我看!”老人接过纸条匆匆一看,唏嘘不已。   一眼瞥见周雨婷脖子伸得老长,想看又看不到,小脸急得通红,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摇头叹道:“鞑子把营盘扎在了地道口,殿下进不去啦!”   周雨婷脸色大变,粉拳倏地攥紧,“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坏了坏了……”   老人忍不住大笑:“放心吧丫头!殿下不在,可他手下有能人呐,初战告捷!击溃狄军前锋五万!几乎全歼敌人,其中包括一万虎骑!”   “真的啊!”周雨婷快活得蹦了起来。   周东林嘴张得老大,一脸难以置信,老人笑着对他说:“如何啊东林,莫要把人给看死了,忠勇义山之流,又岂能与殿下相比?”   周东林沉着脸苦思一阵,缓缓点头,“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记下了!”   周雨婷忽然跳将起来,“爷爷!我出去下!这回可有脸见她啦!”话犹未了,人已蹦跳而去,往日男装时的修洁端庄,女装时的文雅娴静,全都抛至九霄云外,看得周家老少爷们相顾苦笑,一齐摇头。   ※※※   林子馨静静地坐在床沿,打量身处的房间。   脚下名贵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亮可鉴人;入门处一道双联彩绘山水屏风,图案清晰柔美,色调醒目鲜艳,画工精巧细腻,落笔潇洒利落,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桌四凳,桌上摆着一壶六杯,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清风一起,紫檀木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宁心静气。   整个屋子,虽是悬锦挂绮,粉饰金装,偏又布置得清幽绝俗,实在是匠心独具。   四扇碧纱窗开着,外边儿好一片鸟语花香。放眼望去,佳木葱笼,花影遍地,满是色彩艳丽,千姿百态的月季花,香气馥郁,惹人喜爱。月季可以入药,林子馨也是熟悉的,她把眼一扫,至少发现十七八株珍惜品种,其中的三株更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   这处名为醉花苑的小院子,无论是格调还是环境,都远胜卧龙岗帅府的简约质朴。   林子馨是爱花之人,置身玲珑花界自然合其心意,可她依旧秀眉深锁,不苟言笑。   此处再好,却也不是家呀!   周家派了四个使唤丫头,都被她支开了,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颓然模样,宁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想心事。   被夫君扔下,她毫无怨言,男人大事为重理所应当,更何况这也是夫君的爱护。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可贺雄请命离开时的焦急神情却被她看在眼里,一定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是好事。   愁肠百结,忧从中来,那玉容寂寞,俏颜清冷的凄楚模样,衬着一袭月白色百褶长裙,仿佛也化作了一朵悄然独立的月季,愈发显得柔弱无助,惹人生怜。   忽听轻佻的声音道:“独坐香榻影寂寂,双锁娥眉叹幽幽——好一个我见尤怜的小娘子!”   林子馨猛抬头,见一名公子装扮的年轻男子,正趴在窗沿上摇头晃脑地大发诗性,一对眼珠直钩钩地掠视自己,八分醉意,十分放肆,嘴里不清不楚地发出几声淫邪的笑。   目光侵略如火,荡气扑面如风,林子馨几欲作呕。为主母三年,何人敢这般轻薄于她?滔天羞怒喷薄而出,戟指叱喝道:“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速速离去!”   那公子哥愈发来劲,大叫:“好辣的小妞儿!”单腿跨上窗沿,竟要翻窗而入。   林子馨骇得花容失色,本能地惊呼:“来人!快来人!陆博超!”那是她手下亲兵队长的名字,但她却忘了,此刻并非身在帅府。待其醒悟,又不免埋怨,周家怎么不给她派护卫?   其实,她身边儿的四名侍女,全都是宗堂的女供奉,而且都是排名前三十的,四朵金花合称“凤莺燕鹂”,皆是周家从小培养的武者,岭南绿林大大有名的女侠,周昊乾派来给她当侍女已是极高的礼遇。有这四位守着,便是番禺全城的无赖流氓一起冲来,也都轻松收拾了,自然不必再派寻常护卫,可却被她借故支走了……   愣神的功夫,公子哥已然登堂入室,脚下打飘,醉眼迷离,淫声荡气地笑道:“哪……哪……里来的俏……俏佳人,惹得本公子心痒难耐,美人儿休要慌张,本公子……最……最是怜香惜玉……”说着便扑上床来。   林子馨闪身急躲,常年采药练就的敏捷身手起了作用,灵猫狡狐般窜到一旁,公子哥扑了个空。她想要夺门而逃,却又被翻身跃起的公子哥拦住,险些被捉住。 第一百零二章 【义结金兰】   “来人!快来人呐!救命!”林子馨真的怕了,但凡女子,哪怕本事再大,遇上这事儿也要先怯三分。   然而,林子馨毕竟是林子馨,性子烈得很,宛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小母豹。   她口中大声呼救,脚步踉跄退至墙角,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落,看似走投无路,叫天不应。可是袖中玉手,却已悄悄握住腰间的猎刀,只待那人再扑过来就要出其不意,以命相搏。   “你是哪处院子买来的清倌人?是哪一房收的?莫……莫……要再叫,本公子周宇熙,乃是周家的下下任家主,我一开口……不管是哪一房,那都得乖乖儿拱……供手相让!哈哈哈……”   林子馨愣住了,一瞬间,她忽然变得出奇镇定,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她想起了周家三年来的巨大支持,想起了刘枫临走时的焦急神情。   这个人,他竟然是周家下下代家主,若是杀了他,两家同盟势必瓦解!眼下夫君陷入了困境,在这当口,这个人,是万万杀不得的!   既然如此,她缓缓抬起手,刀尖儿已然抵在自己心口。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一丝骄傲,我是大帅的女人,就是死了,你也休想碰我!   她已然想得清楚,若是自己死了,周家为了避祸,定然毁尸灭迹。没了我,夫君虽然伤心,同盟却能保全,假以时日,待夫君度过难关,风雨阁的密探杀手自会查清真相,夫君定能为我讨回公道!   好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夫君!你我来世再见!   笑犹在耳,刀已欲刺,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娇喝:“混账东西!你不要命啦!”   清音起处,屏风后转出一道倩影,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笑声嘎然而止。   林子馨瞪大了泪眼,痴望眼前从天而降的活菩萨:一袭繁花纱裙飞旋如华盖,两节云纹红袖轮圆如满月,三千流云青丝挥洒如泼墨,翩然若舞,轻盈如蝶,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莫非真是仙女?连打人都打得如此优雅好看?惊羡之余林子馨未免暗暗敬佩:好厉害的女子,冲进来就是一巴掌,亏我自诩泼辣,可与眼前一比,输了何止一筹?   “是谁?竟敢打我?”周宇熙捂着脸,牙疼似的嚎了起来,恶狠狠扭头一看,脖子顿时缩短一节,“堂姐?”   “我没你这弟弟!”周雨婷反手又一掌掴,周宇熙嗷地一声仆倒在地,可却丝毫不敢反抗。周雨婷是什么人?周家的二把手,在老家主眼中可比自己老爹还看重几分,他如何敢造次,只是大叫:“堂姐饶我!”   “饶?饶你不得!”周雨婷气得怒火中烧,又吓得如坠冰窟。林子馨在刘枫心中的分量她是亲眼所见,方才见她举刀指心,分明是要以死殉节,若是晚来片刻,真出了事,周家转眼便是灭顶之灾!想到恨处,绣鞋飞起,就着太阳穴便是一脚,“我除了你这祸害!”   周宇熙被踢得脑袋歪斜,额头正磕着床角,哎呀一声惨叫,翻个白眼儿不省人事,额上鲜血涔涔而下。   周雨婷尤不解气,厉声喝道:“周武!将他拖去赏月楼,请家主亲自处置!”   屋外走进一人,恭声应道:“是!小姐!”大步过去一把扯住后襟,单手提起了便往外去,仿佛拖一只死狗,额头鲜血滴了一路。临走时,他还向林子馨歉意地点了点头。   周武?林子馨认得,正疑惑间,佳人转过脸来,瞬间呆了,这……这不是周宇霆周公子么?怎的成了女人,莫不是眼花?   周雨婷看她神情惊怪,心知肚明,干笑着通名道姓:“馨夫人受惊了!小妹是周宇霆的孪生妹妹,也叫雨婷,是音同字不同!”当下按着爷爷的吩咐,将托词分说一遍,谎称周宇霆外出办事儿去了,委托自己代为照顾云云。   林子馨愕然,上上下下打量,“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心中还说:真美!仿佛天上谪凡的仙子,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只是这性子却太过彪悍了点。   平日里,她一家三口聊天,不止一次叹息周公子的样貌投错了男儿身,如今眼见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周小姐,不由暗叹:造物神奇,奇哉怪也!   既是周公子亲妹,又是救命恩人,林子馨岂能失了礼数,提起袖子拭了拭泪,福礼拜谢道:“原来是周小姐!子馨多谢你相救之恩!”   周雨婷此来本就有意接纳,不待她全礼便过去双手扶住,“夫人如何多礼?尊夫不辞辛劳仗义来援,连累夫人车马奔波,周家感激不尽,正愁无以为报,岂料又发生了这等荒唐事,我这堂弟……唉!都是周家的不是!夫人大人大量,雨婷代周家……谢罪了!”深蹲福礼,神情甚恭。   这番话句句出自肺腑,且不说她已有心谋取正妻之位,只说眼前,因周家之故,刘枫丢了战机陷入危机,一进一出耽误多大事儿?在这节骨眼上,林子馨还险些被周家人害了,那还了得?   她心中惭愧万分,更是忧急万分,郑重其事再拜一礼,恭声道:“今日之事,错在周家,周家必会有所交代,但请夫人明鉴,殿下乃是人不犯我,万事好说,人若犯我,至死方休的性子,若知此事,以殿下对夫人的情谊,怕是难息雷霆之怒,只求夫人以大局为重,在殿下面前千万多担待些!”   周雨婷多少年练就的言辞本领,一番话连捧带求,入情入理,顿时打动了林子馨。   她生性豁达,素来爽快,方才受其援手才化险为夷,那登徒子又被打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气也消了七八。更何况为了夫君的大业,她刚才几乎自尽,连命都舍得,又岂会忍不下一口气呢?   一念既定,林子馨忙扶起她道:“周小姐莫要如此,你我两家同气连枝,周公子与夫君又是至交好友,此事……我不告诉他便是!”   周雨婷大为动容,真心赞道:“夫人深明大义,真是女中丈夫,胸襟宽广更胜男儿!”   她故作娇羞踌躇之态,眼角瞟她,斟酌道:“自家兄入仕卧龙岗,小妹久闻夫人之事!夫人身负岐黄之术,胸怀济世之心,敢为痴情之举,虽为女流却出任营主医官,贵为夫人又不失杏林本色,仁心妙手救下无数将士百姓。小妹听在耳里,更是打心底里佩服,今日幸得相见,若蒙夫人不弃,情愿结为姐妹,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浑身的优点被自己佩服的人当面夸赞、如数家珍,林子馨只觉心头热乎乎的,尤其是那句“敢为痴情之举”更是她一生最得意最骄傲的成就,被人着重点出,如何不喜?   此时的她,无论是出于夫君的大业考虑,还是个人的感情所向,都已完全接受这个姐妹,当下没口子答应。于是双姝便在屋内跪天诉地,八拜叙礼,彼此互报韶华,定了姐妹名分,二女四手相握,把臂欣喜不已。   所谋得逞,周雨婷掩口而笑,笑得那叫一个欢畅。无形之中,肩头坐着的小恶魔格格娇笑:“傻姐姐!今日我叫你姐姐,日后啊,你可少不得要叫我大姐啦!”   男儿重然诺,女子易相熟。姑娘之间的感情不如男子汉来得深邃隽永,但却更为温和宽容,少了几分防备,多了几许细腻。   一来二去之间,三言两语过后,二女已是相见恨晚。只是这番相处却怪异得很。照理说,只要刘枫一点头,两人间便是妻妾之分,上下尊卑明明白白的。可如今呢?妻没有妻的权威,妾没有妾的自觉,全都乱了套了。   林子馨不知就里而又天性率直,她做了三年“主母”,领着医护营营主的职务,红巾军五百医护兵都归她管,好歹也算带过兵的,自然而然便养出了几分慷慨大气。加之此刻周雨婷心中有鬼,主动放低姿态,曲意逢迎,这才造成了眼下近乎倒过来的局面。   女儿家的私房话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纵有天大的事儿也得搁着,开局必先相互恭维美貌,接着便是互换美丽心得,古今中外,从公主到丫鬟,但凡女子,概莫能外。   面对天下第一女郎中,精明如周雨婷岂会错失良机?于是兴致勃勃地问起养身驻颜、纤体护肤的秘方诀窍。   这一问投其所好,林子馨顿时职业病犯,一把将她拽到眼前,望闻问切地连番折腾,最后摇头晃脑地道:“妹妹丽质天生,铅华弗御,又长于大富之家,养护已极,无以复加,唯有一处有缺”。   天下女子哪个不希望容貌尽善尽美,周雨婷也难免俗,登时拉着她手问:“姐姐快说,何处有缺?”   林子馨微微一笑:“姐姐观你气色,似是忧心操劳过甚,心火旺盛难平,近来可是夜寐多梦,食糖味苦么?”见她连连点头,不免奇道:“妹妹啊,你不是周家小姐么?应当衣食无虞、无忧无虑才是,又有何事焦心劳神呢?” 第一百零三章 【女人心机】   林子馨奇怪问道:“妹妹啊,你不是周家小姐么?应当衣食无虞、无忧无虑才是,又有何事焦心劳神呢?”   周雨婷芳心一跳,急忙掩饰道:“姐姐有所不知,周家这一代人丁虽旺,却多为纨绔,便是方才那不成器的东西,在家里也算是小有文采,其余的更是一塌糊涂。家主年事已高,如今家中的生意全赖我家三叔、家兄还有小妹三人支撑。”   “啊!想不到妹妹小小年纪,便已是家中支柱么?”林子馨大为钦佩,又想起自己虽为夫人,又是营主,但毕竟是山野出身,言行举止难免带着几分乡土气,当下便虚心讨教起仪态行止,答对应事的学问来。   这一问恰是周雨婷所长,登时来了兴致,难免滔滔不绝起来,从观人面相到揣摩内心,从言谈礼仪到谈判技巧,从服饰搭配到场合禁忌,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直把林子馨这土包子唬得叹为观止,惊如天人。   娓娓忘倦,聊性正浓,周雨婷忽然住口不说,一把搂住她香肩递了个媚眼儿,格格娇笑道:“妹妹再本事,却也不如姐姐大胆,当着一万多人的面儿都敢……嘻嘻……”   林子馨大窘,俏面飞红,哎呀一声便去呵她痒。周雨婷仗着平时欺负铃儿得来的自信,初时还想抵抗反击,殊不知人家女神医可是职业挠痒痒,专挑酸麻穴位下手,一个照面便杀得她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娇喘求饶道:“姐姐手下留情!妹妹认错还不成么?”   林子馨见好就收,身子一弹摆出新学乍练的贵妇仪态,正襟危坐,得意笑道:“哼!看你还敢取笑姐姐!”   周雨婷成心讨好,一脸媚笑地凑过来挽住她手臂,“妹妹哪敢笑话姐姐,天地良心,妹妹可佩服死了,家兄不知多少次夸赞姐姐用情至深、敢作敢为呢!”   林子馨坐在床沿儿,粉拳撑着玉腿,听了这话脑袋低垂默不作声,脸蛋儿红红如朝阳,嘴角儿弯弯似月牙,眼眸里透着奇异的神采,宛如璀璨的星光。   周雨婷看得呆了,她忽然发现自己能够读懂这神情。这抹透肤而出的红润,与闺中调笑时的那种娇羞窃喜绝不相似,那是一种发自心芽、超脱羞涩的幸福和满足,就像写在脸上般清晰而明显。   看了这神情,周雨婷的心里宛如磕破了一枚酸葡萄似的,涩涩甜甜地滋味沁入肺腑,直达腹心,渐渐融在一起,化作浓浓的苦。   她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自古便道:妻不如妾,眼下可不就是这种情况么?正妻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可他答应迎娶自己纯粹是出于利益交换,哪有半点夫妻情分,她这个正妻在刘枫面前只怕就是一外人!   想到意中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陌生人,周雨婷忽然觉得自己好傻,暗暗喜欢了他又如何,能一展抱负又如何?天呐!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思及此处,周雨婷俏脸煞白,芳心止不住地颤抖:他会不会冷落我?会不会娶我过门就搁在一边不闻不问,像尊泥雕木胎的菩萨似地供着了事儿?   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恨,为什么我是周家的七小姐,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再看林子馨时,目光已然不同,仿佛含着几分复杂的心思。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笑一番,化解眼前的尴尬。可话将出口时,林子馨正好把眼望过来,四目相对之下,她竟鬼使神差地道出了真心话:“姐姐,我若是你……那该多好?”   林子馨听她口气有异,寻思:义妹出生名门望族,虽是荣华富贵,可婚事只怕是万难自主的,倒也难怪会心生羡慕。又见她一副自哀自怨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怜意大起,忍不住问:“妹妹可是终身大事难以如愿么?”   周雨婷如听晴天霹雳,脑海里拨云见日,大梦初醒:对啊!若是有了她的支持,以她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然而,此事大不易!让姐姐不阻挠易如反掌,若想要得她真心帮助,那可完全是两码事!   如今正赶上她亲口问起,周雨婷情知机不可失,可时机来得仓促,一时半会儿没个定计,急急转念,忽然想道:若是殿下遇上这等难题,他会怎么做?心思电转之间,刘枫的几次计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细细揣摩他的用计风格,忽然就有了主意,对!就用这招!拼了!   心中有数,周雨婷故作哀怨地道:“妹妹系出名门,外人只见锦衣玉食之福,又岂知身不由己之苦?”   她仿佛情难自禁,扑过身去握住林子馨双手,使劲儿挤出几滴泪来,哀哀泣告:“妹妹也好想像姐姐这般自己争取幸福,奈何家主爷爷逼我嫁人!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是哪个!哪肯甘心许了终身?妹妹的心,好苦啊!”   林子馨暗道:果然如此!又见她哭得好生伤心,心中大为不忍,一边拍她肩背,一边柔声安慰:“妹妹乖!莫要难过,家主他老人家要将你许给谁?我求夫君出面替你说情,或许会有转机?”   周雨婷哭得愈发哀戚,眼泪宛如两串珍珠,哗啦啦地往下掉,她一个劲地摇头,“殿下天大的面子,换了旁事儿自是十拿九稳,可是这一回,殿下帮不了我,能帮我的只有姐姐你!”   林子馨吃了一惊,“我?我如何帮得了你?”可见她泪眼迷蒙却又一脸认真,不由把心一横,“妹妹你说,只要姐姐办得到的,我一定帮你!”   周雨婷举袖拭泪站起身来,盈盈拜倒面前,“不瞒姐姐,妹妹今日至此,其实是有用心的,妹妹听家兄说起过,三年前,曾有一名貌若天仙的侍女向殿下自荐己身,可殿下为了姐姐断然拒绝,可有此事?”   林子馨不解其意,呐呐地点头,“确有此事!”   周雨婷又道:“自从殿下有了姐姐,三年来,虽是万紫绕身、千红过眼,但却再无所幸,这可是真?”   林子馨愈发纳闷,却也不禁暗自得意,夫君的专情忠贞给了她骄傲的本钱。她点下头,微笑道:“是真的!”   “那便成了!”周雨婷破涕为笑,趋前两步激动地道:“姐姐明鉴!家主爷爷要我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殿下!而殿下居然答应了,试问天下间能让殿下退婚的,除了姐姐还有何人,请姐姐为我做主!”   林子馨啊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已然变了颜色,心中更是纷乱如麻:夫君绝不是贪花之人,可他既然点头,必有用意,义妹是周公子的孪生妹妹,若是嫁进刘家,那今后两家真是形同一体,是了,夫君定是这般考虑的!如今义妹不愿嫁,可我……我既为人妇更为人臣,自当唯君所命、莫有不从,又岂能坏了夫君的大事呢?   一时间左右为难,林子馨急得额头冒汗,却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周雨婷揣摩出刘枫的用计风格——反计!林子馨深明大义又心地善良,那么她只有一个选择!   她微微抬头,偷眼看去,见林子馨神情犹豫,目光复杂,知她已然想透其中关键,于是趁势打铁道:“姐姐!殿下虽是天下少有的英雄人物,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只知道联姻与幸福势难两全,你真忍心不帮我么?”   两全?两全!这句话提醒了林子馨:对啊!帮义妹的办法又非只有退婚一途!若能让她与夫君两情相悦,岂不两全齐美?她还想到:与其虚悬正妻之位整日提心吊胆,不如就让眼前这位天真可爱又能干的义妹坐了,岂不远胜将来冒出个悍妇,害得自己和明月一生受苦!?   忠厚诚笃的林子馨自以为想得透彻,她眼睛一亮,忙不迭问道:“妹妹,姐姐问你,你切莫害羞,一定要讲实话,你……可有意中人么?”   周雨婷一听,芳心大定,姐姐中计矣!她故作懵懂之状,摇头像拨浪鼓:“没有!”   林子馨心中一喜,接着又问:“妹妹,你心目中的良人,是重相貌?还是重品性?”   周雨婷心中暗笑:姐姐是担心殿下脸上的伤疤吓坏我呢!她故作思考之状,良久,才俏脸凛然地回答:“当然是重品性!古人言,郎才女貌,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顶天立地,成就一番大事业,要漂亮作甚?”   林子馨柳眉微扬,又露出几分喜色,却又强自压住,温柔地拉起周雨婷,将她按坐身边,语重心长地劝道:“妹妹莫要烦恼,且听姐姐一言。常言道,世间男儿千千万,女子只能从其一。咱们呐,既已投做了女儿身,那就不得不把眼睛擦得亮亮的,若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那便是自个儿往火坑里跳啊!”   周雨婷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点头,“姐姐所言极是,所以妹妹才不肯委身侍奉一个陌生人!”   “可他若是个佳偶良配呢?”林子馨循循相诱,摆出知心姐姐的模样,柔声劝道:“你只是不识他面罢了,可姐姐保证,他是天下间最可靠、最英雄的男人,你若是错过了他,那是要后悔终生的!” 第一百零四章 【药石无救】   面对林子馨语重心长的劝说,周雨婷已然入戏,小脸满是狐疑,眨眨眼道:“真的?姐姐莫要帮着他们骗我?”   “绝无虚言!放心吧妹妹,难道姐姐还会害你么?”林子馨见她心动,忍不住加把劲道:“这样好了,姐姐说些他的事儿给你听,然后你再下决定,好么?”   林子馨胸怀坦荡,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何况是对自己的义妹呢。   于是,她便把刘枫如何勇杀恶霸救下自己,如何助友救人消灭百骑,如何自断一臂保护明月,如何击破胡营拯救百姓,如何下达《不弃令》,救下无数苦命女子,如何婉拒杜寒玉,为其成就姻缘的经过一一说起。又说了当年自己倒追时的种种波折苦楚,以及刘枫洁身自好、专情守信的种种表现。   这些事大部分周雨婷都知道,事儿还是那些事儿,可从林子馨的口中娓娓道来,那便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有爱有恨,有悲有喜。林子馨初时尚有条理,说着说着,渐渐入情入境,难以自抑。   说到自己情深一往,痴恋苦缠,刘枫却疑她用心,对她避如蛇蝎,她委屈地落下眼泪,周雨婷大为不忿,咬牙切齿,床板拍得山响。   讲到两人一曲定情,高台相拥,她容光焕发,满面柔情,这事周雨婷是亲眼所见,此刻回想竟是历历在目,心生感触,唏嘘不已。   当她说到刘枫误入侍女房,被亲兵当成淫贼痛揍,二女笑得捧腹弯腰,前仰后合。又说起堂堂红巾大帅,却被小女孩扔石头砸得头破血流,当场晕了过去,二女又好笑又心疼。   说起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尽是家长里短,其中不乏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被她说得兴味盎然,周雨婷竟也听得津津有味,随口一句语气,无心一个用词,无不透着夫妻间的柔情蜜意,让她听得怦然心动、艳羡不已。   又得知他与明月名分早定,可却怜惜她年幼,多次同床却守之以礼,至今未曾圆房,周雨婷不禁呆呆出神,目光愈发复杂难明。   林子馨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话语质朴却缠着万缕柔丝,将零碎鲜活的一幕幕系得紧紧,似在眼前徐徐回放,宛如亲见一般,只听得周雨婷思潮起伏、悠然神往,待林子馨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呆坐床沿,作声不得。   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原以为自己对刘枫的了解已经很深了,可背后的隐情又岂是细作能够探得的?   为了救人到底,他不惧奇险十岁杀人,为了兄弟之情,他不避生死以一敌百;为了不伤无辜,他不惜己身自断一臂。这些陈年旧事与他的文韬武略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可却更真实地让她看到了刘枫的内心。   又想到刘枫这次不惜代价前来救援自己,更是佐证了林子馨的话语,殿下果真是个重情重信之人。   至于红巾大帅那些个不为人知的糗事,却让他变得更为有血有肉:原来,雄心壮志、心怀天下的大英雄、足智多谋、杀伐果决的九殿下,也是一位善良勇敢,体贴而又带些童趣的大男孩、好男人。   果然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周雨婷看了看林子馨,见她也正望向自己,脸上满是期待和热切,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此刻却像刀子似的,刺得她一下转过脸去,竟不敢正视。眼帘轻合,两串泪珠潸然而下。   故事里也有她,一个没什么大见识的小小医家女,一位坚强似铁,性烈如火,心地却又温良如玉的好姑娘,如今却遭了自己义妹的算计。   周雨婷羞愧难当,深深低下头去。   毫无疑问,计策很成功,结果很完美,自己要嫁和林子馨请自己嫁,这其中的差别不言而喻!可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坏,坏透了。然而,戏还得演下去,若是此时揭穿,不止是前功尽弃,更是对义姐真正的伤害!   “姐姐!”周雨婷第一次真心叫她,“可是我……我怎能……夺你的正妻之位?”此刻,她脸上的愧疚无比真实,在她心里,也只有这样的傻姐姐才配的上那个大笨蛋。   “傻丫头!”林子馨见她被自己说服,不由心中欢喜,她温煦一笑,仿佛冬日里的阳光,暖玉般的手轻抚她脸蛋,软语笑道:“姐姐出身低微,原本便是妾室的身份,妹妹系出名门,正妻的位置当然是你坐喽!”   她忽又装作害怕的样子,“妹妹将来做了正室原配,可不能欺负姐姐和月儿妹妹哦!”   “不会不会!我绝不会的!”周雨婷娇呼扑进她怀里,呜呜哭泣起来。   她出身世家,富贵荣华,又深得家主器重,一介女流却执掌家中七成生意,真可谓春风得意,年轻有为。然而,她却没有一天真正快乐,在外商战交锋,你死我活,回到府中又要事事小心、步步提防,只怕稍有不慎,着了叔叔们的道儿,转眼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缺的,正是这样简单却又真挚的感情,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铃儿青眼有加。很多人都忘记了,她虽是周家呼风唤雨的女公子,同时,却也是个父母双亡的孤苦少女,她是多么渴望亲人的温暖啊。   这种温暖,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爷爷无法给予,各怀鬼胎处心积虑的叔叔们更不可能给予。如今,她却在结拜不满半日的义姐身上感受到了。   林子馨善良率直,乃是诚心实意、毫无保留地为她着想。这样一来,正好触及她心中柔软处,情有所感,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心中哀叹:好姐姐啊,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可是我……我不配啊!   一女哭,一女劝,姐妹俩好得蜜里调油,忽闻屋外传来腾腾地脚步声,周武的声音道:“小姐,家主来了!”   两个女孩连忙出门相迎,但见周昊乾在儿子的搀扶下急步赶来,遥遥挥舞鸡爪般的枯手,气喘吁吁地喊:“老朽家教不严,已将那畜生打断双腿!夫人恕罪呐!”   乍闻此事,周家父子吓得魂飞荡荡、魄散幽幽,老头儿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如今,他可把整个周家都压在了刘枫身上,这节骨眼上,竟出了这档子破事儿,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孽畜误我!”老人狠抽儿子一记耳光,迈开老腿便往这儿赶,务必要求得夫人原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跑至近处,一眼瞧见林子馨好端端站着,脸上挂着笑,孙女儿眼睛红红,颊上拖着泪,老头不由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谁惨遭调戏?   老人跑得面红气喘,周雨婷急忙上前扶住,“爷爷您可慢着点儿呀!子馨姐姐不生气了,她可通情达理了,答应此事不会告诉殿下!”回头看了看又道:“禀告爷爷,孙女儿已与子馨姐姐义结金兰。”   “哦!?”老头眼睛发亮,瞪了孙女儿一眼:这么快?你行啊!周雨婷尴尬地笑笑,丝毫显不出得意来。   林子馨是第一次见到老人,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回神,蹲身福了福,“子馨见过家主!”不待老人回礼,几步冲过去便搭他脉搏,严肃地道:“家主莫怪,您的身子,只怕有些不妥!”   众人闻言尽皆色变。旁人不知就里,老头自己清楚,府里的赵神医断言,他是真的不行了,这才下定决心清理门户,眼下是靠一株千年灵芝续着,方才显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可这位馨夫人只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殿下说她是天下第一女郎中,果然有些门道!   有生谁想死?抱着万一的侥幸,老人小声问:“可有救么?”声音颤得厉害,眼下家族深陷危局,旦夕不保,他又岂能放心撒手人寰?   林子馨不答,闭目听脉,凝神望气,半晌才摇了摇头,“沉疴入骨,淤积脏腑,药石无救矣!”   一听此言,周雨婷摇摇欲坠,周东林浑身发抖,周昊乾惨然一笑。   众人心哀若死,方欲开言,林子馨又道:“唯有自救方有生机!”   众人大汗,你就不能一气儿说完?殊不知林家父女看起病来都有这毛病,当初就为了这个,刘枫差点没把老丈人给关起来,这才引出女郎中怒骂刘大帅的戏码。   面对希望往往比绝望更紧张,老人颤巍巍地道:“可是……赵凯赵神医断言……老朽已然不治呐……”   林子馨正抓着老人的枯手细看掌纹脉络,随口答道:“赵凯?哦!我知道,那呆子只会背医书,不懂得变通,是我爹爹最不成器的徒儿,我是他大师姐!”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赵凯是番禺城首屈一指的名医,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是白胡子老头的大师姐?若非她是刘枫的夫人,那实在是难以置信。   事实上,天下第一女郎中的名头虽响,可他们并不看重,因为第一女郎中很可能排不进男郎中的前百名,如今得知她是扁鹊一脉的直系传人,那可就完全不同了,大伙儿不禁又惊又喜。   林子馨放开手,郑重说道:“家主!请您给殿下传个信儿,就说奴家晚回去两月,这段时间要叨扰家主了。”   老人大为激动:“果真有救?”赵凯断言他活不过一个月,可林子馨却提出留两个月,这不明摆着么?   林子馨肯定地点头:“家主是常年淤积的病源,大补的药材虽好,然其性猛而难以治本,实非治疾摄养之道,用多了反而伤及五内、阻塞经脉,日积月累一至于斯!因此再好的药石也已无效。”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她一捋秀发,嫣然笑道:“若是换了从前,我也无计可施,所幸殿下是龙虎山李行云道长的入室弟子,我无意中……偶然间……唉……我偷学了一套道家八虚拍打法,这是一门内功外练的筑基功法,最能舒脉通经、练养腑脏,我再佐以金针、艾灸之术,当可为家主延寿十年!”   众人大喜,李行云的名头谁没听过?有他的独门功法再加上扁鹊一脉的秘传针术,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此外,他们更高兴不用再想什么理由哄得林子馨留下,毕竟刘枫关照过,在此战结束前不要告诉她真相,免得她担心。这下啊,齐活啦! 第一百零五章 【再战清风】   烈日当空,八万狄军呼吸着灼热的空气,在狼头战旗和牛角军号的激励下,整齐列于清风寨前高声呐喊。   狄人吸取教训,历半日将两侧山林伐尽,战场拓宽倍余,唯有寨前一箭之地依然狭窄,横贯三道骇人尸渠。   这一战,狼军督帅速柯罗亲临战阵,第一波攻击就派上两支狼军万人队,中间夹着一万绿营兵,整整三万人马,浩浩荡荡,盈满视野。万把弯刀反射出大片寒光,凛冽杀意随着漫天的尘土蒸腾而起,天地间一片肃杀。   “去他娘的怜悯!去他娘的同情!你们脑子里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他们是仇人!是畜生!是一群野狼!想想他们都做过些什么!我们能让这些再次发生么?”   “弟兄们!身后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决不后退!决不!”   “想想你们受过的训练!想想参加过的战斗!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越怕死越容易死!握刀手不抖,阎王绕着你走!勇敢!再勇敢!我们一定会活下去!”   “想做奴隶么?想死在大堤上么?想让他们睡你的婆娘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宰了这些狗娘养的!”   ……   寨墙上,基层军官们正发表着风格迥异的战前动员,或激昂、或沉稳、或粗鲁,无所不用其极。兵士们受到鼓舞,纷纷攥紧手中的武器,双目赤红,胸膛起伏,呼出的浊气仿佛带着火星。   苍凉的军号响起,中间的绿营方阵开始前进,五十步后,两支狼军方阵也先后启动。   三万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每一声嘹亮的号子都仿佛是滚地的殷雷。背后待命的五万大军如同一片浓厚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主公!他们上来了!”   “来得好!”刘枫振作精神,猛地举起金箍棒,冲天一指:“升起战旗!擂鼓!”   “嗬!”平地一声吼,一整排头包红巾的鼓手狠狠撕开军服,抖起一身油亮腱子肉,两根鼓槌如同两把菜刀,狠狠剁向硕大的牛皮战鼓。   “咚—咚—咚—咚”隆隆的鼓声中,一面血红的大旗冉冉升起,在烈日灼风中飘动飞扬。   刘枫将手中金箍棒高高举起,挥棍怒吼:“为了身后的一切,奋勇杀敌!”   “嗷~~!”   兵士们一齐挥动兵刃,嘶声力竭地咆哮起来,墙上墙下两万多人齐声呐喊,撕云裂日,震破苍穹。   “士气不错嘛!”   狼旗下,速柯罗岿然坐于马上,无论是胯下的纯血大宛马,还是裹遍全身的璀璨亮银甲,无不彰显他一军统帅的尊贵身份。   今日的狼军督帅心情大好,阿赤儿大败亏输,损兵折将,他比谁都高兴。   虎狼虎狼,早在进关之前便是势同水火的,朵里尔和夜于罗,这两位大督帅之间更是有深仇大恨的。   遥想当年争夺草原的时候,朵里尔的新娘子被夜于罗强抢了去,他率军去夺,两军交战,夜于罗的长子和次子居然战死在乱军之中,以至于他身边只剩摩柯尔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险些让阿赤儿承了嗣。他一气之下,将朵里尔的新娘子充作军妓,仅三昼夜便被凌虐致死。   两家之仇那是三代之内无法化解了,如今是海天陛下用皇帝的权威强压着,两边儿抹不开脸,也动不了手,可这桌底下踩踩脚、绊绊腿儿啥的那是十多年如一日,从没有一天断过。   作为狼军达索部落的名将,同时也是朵里尔的女婿,速柯罗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必要接过仇恨的接力棒,让这虎狼之争变得愈演愈烈,唯有如此,他这个倒插门儿的才能有机会崭露头角,真真正正的出人头地,眼下,机会可不就来了么?   他以手遮日,眯眼成线,遥望远方高耸的寨墙,但见红旗遍插,烈日金光下,仿佛是一簇簇翻腾的火苗。可在速柯罗的眼里,那就像是一排蜡烛,他已经忍不住想要一口气儿全吹灭了。   没有了陷坑,你们还有何凭借?没有了山林,你们何处伏兵?狡猾软弱的汉人们,化为本督帅的军功吧!   速柯罗不屑地轻笑起来,马鞭微微一指,“传令!发起攻击!”   传令兵早已等候多时,语音刚落,他将手中的三角令旗往下狠狠一挥,悠长的号角声立刻转为凄厉。   号角呜呜,绿营方阵骤然裂开,一架架挡箭车被推出阵外,在前排列成一行,这些连夜赶制的攻城武器,拥有高达三丈的木排,外面包裹了一层浸了水的牛皮,又厚又滑,足矣挡住墙上射下的箭失。   挡箭车的后面是一万名绿营兵,他们扛着云梯,踏着缓慢而整齐的步伐,如黑云般向寨墙压来。   “放箭!”寨墙上箭如飞蝗,数千支羽箭如雨点般扎入狄阵,清风寨二次保卫战打响了。   挡箭车的木轮滚过干裂的泥地,咯吱咯吱地响,利箭射入木排,砰砰咚咚的声音好似密集的闷鼓,又如阎王的脚步。   尽管木排挡住了绝大多数的箭支,可还是不时有中箭的兵士惨叫倒地,有的被箭射穿而死,有的被射中了要害部位,扑倒在地一时未死,就在泥地上打滚呼嚎,哀声连绵,宛如丧歌。   汹涌人潮缓缓推进,没有人理他们,偶尔有手闲的俯身捡起盾牌,看也不看继续前进,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望楼上,刘枫手扶女墙,从垛口向下望,挡箭车连成木墙缓缓推进,势不可挡,不由皱起眉头:“放火箭!”   守墙兵士立刻更换箭壶,抽出箭头裹着火油布的特种箭支,墙上隔几步就摆着一只燃烧的铁桶。引箭燃之,松弦射去,挡箭车立刻成了火刺猬,可浸湿的牛皮不易燃烧,两轮火箭未伤分毫,刘枫只得无奈叫停。   狄阵中,速柯罗面露冷笑,只要大军冲到墙下,这种木质寨墙根本挡不住攻城机械的攻击,他的信心愈发足了,阿赤儿,你等着瞧吧!他大手一挥,军号再响,两支胡人方阵挺刀竖盾,渐渐加快脚步。   刘枫面沉如水,眼看着大军接近了第一道尸渠,他厉声喝道:“旋风车!发射!”   一声令下,凄厉的哨音刺入长空,列于寨墙背后的三十架配重投石机立即投入战斗。   一群脱光膀子的健壮军士抡起大木锤,狠狠砸开卡簧,咔嚓咔嚓的机关响动连成一片,呼呼的破风声接连响起,一枚枚硕大的石弹从墙后升起,裹着劲风呼啸飞来,狠狠砸入狄军阵中。   石弹溜圆,落地后弹跳翻滚,过处尘土激扬,血肉横飞,哀呼惨嚎震天响起。   “喀喇!”一辆挡箭车被砸个正着,车架粉碎,木屑纷飞,周围的狄军被飞溅的碎屑打翻一片。紧接着又有两架挡箭车连续被石弹击毁,前排顿时出现了空隙。   刘枫钢棍一指,高声喝令:“射缺口!”   墙上箭手立刻调转箭头,数千支利箭直扑过去,专射暴露出的狄军。失去掩护的绿营兵慌忙举起盾牌,奈何箭支太密,防不慎防,数息之间便有数百人中箭,空缺处死尸枕藉,仿佛开辟出一条无人地带。   “装弹!”章中奇大声呼喝,后阵百名兵士喊着号子,一齐转动投石机两侧的铁制绞轮,齿轮互咬发出“格勒勒”的响声,一只只装载重物的铁箱笼冉冉升起,杠杆慢慢降下,尖端坠下长长的绳索,挂着空网筐。   兵士们接住网筐,以最快速度牵着绳索拖回发射槽,又有两名兵士合力抱来石弹,大声吆喝着装入网筐。边上还站着一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支撑轴上的一排刻度,当配重物升到“一百二十步”标尺时,他大声叫停,兵士们一起撒手,只听哐铛一闷响,卡簧嵌入凹槽,整个投石机猛地一抖。   “装弹完成!——装弹完成!——”一声声回报接连响起,三十声过后,传令兵手中的红旗换成了绿旗。   这种名为“旋风车”的配重投石机,其结构源自后世的“回回炮”,刘枫在画图纸的时候,更加入了动滑轮、齿轮卡槽、转盘瞄准和射距标尺等设计,前前后后开发了两年才成熟,所费不知凡几,可与当代投石机相比,这种新武器不但装弹更方便,所耗人力更少,在射程射速和精度上都有明显优势。   “发射!”第二波石弹冲天而起,这一次精度更高,一举击毁七部挡箭车,足有三五百人随之丧命。   远处的山岗上,阿赤儿和陈霖华驻马而立,眼见攻击间距不过十息,阿赤儿大为惊奇:“这是何种投石机?为何射速如此之快?”   “比之前朝惯用的霹雳车快了一倍!射程也远了一倍!应该是一种新玩意!”陈霖华曾是兵部侍郎,对前朝军械十分熟悉,他摇头叹道:“如此重视奇技淫巧之术,果然是逐寇军的风格!属下估摸着他们手里的宝贝还不止这一样,速柯罗这次只怕是要吃大亏了!” 第一百零六章 【首次交锋】   挡箭车被砸开多处缺口,前军伤亡大增,就连后加入的两支胡人方阵也开始出现大量伤亡。   速柯罗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轻敌了,可如今已是势若骑虎,由不得他了!   眼见军阵逼近百步距离,他猛地抽出弯刀,虚劈一记,咬牙令道:“狼骑两阵前冲,弓箭压制!”   军号变调,令旗招展,原本微缩在后的狼军方阵突然加速,两人一组,一人举盾一人持弓,冒死放起箭来。   万人箭阵岂容小觑?只听嗡地一声,黑压压地箭支拔地而起,俨如乌云,遮天蔽日,在空中停留一个瞬间,伴随着尖啸飞扑向城头,疾如狂风,势若暴雨。   “——起盾!”不用刘枫下令,各级基层军官争相呼喝,守在城头的步兵立即跨前一步,一人高的落地铁盾高举如墙,叮叮铛铛的御箭之声响成一片,不时有漏网的箭支穿过盾墙,守军多人中箭,痛呼惨嚎此起彼伏。   “快!我们上!”   三处望楼内同时奔出一伙一伙的小队,同样是铁甲裹身,铁盔覆面,可这些兵士的右臂却绑着一圈白布条,上书血红的一个“十”字。他们不拿刀盾,却抬着一张张担架,专奔倒地不起的伤兵,一人抬脚一人架肩窝,两边用力往担架上一搁,抬了就走。   所过之处,兵士们纷纷举盾掩护,直至下墙。墙角下有一排同样写有红十字的帐篷,帐篷前站着一排挽袖相候的男男女女,他们身穿白色马甲,有的写了个“医”字,有的写了个“护”字……   狄军这一前冲放箭,防护难免松懈,虽然压制住了墙头的射手,可墙后射声营的抛射立刻显出威力来。寨墙上箭矢往来穿梭,阵阵如蝗,两边死伤俱重。   这一轮对射,堪称红巾军与胡人正规军的首次交锋,立刻就显出与绿营兵的巨大差距,胡人生性强悍,是天生的战士,草原男儿的彪悍和狂野让他们无视死亡的威胁,尽管身边不断有同伴中箭倒下,居然没有一个害怕而退缩,甚至没有任何人放慢脚步,鲜血和死亡让他们愈发疯狂,仿佛是一群受伤的野兽,受到的伤害越大,积累的仇恨和力量也越大。   红巾军却是伤多亡少。他们本就居高临下占有优势,且装备精良,铁甲的防护力原本就强,里面更衬了一层木棉絮的夹袄,以增加缓冲力,然而最重要的是,红巾军的每一名兵士,都是外披丝绸战袍,内穿丝绸里衣。   这种绸用生丝制成,编织得十分细密。兵士即使中箭,箭矢也很难穿透这种“绸铁绸”的三重防护,只会连箭带布一同嵌进伤口,既射不深更射不透,而治疗时只须将绸子拉紧了一绷,箭头就会自己跳出来。   如此一来,非但箭矢的威力大打折扣,更能有效防止狼牙箭的二次伤害。   因此,尽管伤兵如流水般从墙上抬下来,可不少兵士略一包扎,又活蹦乱跳地跑了回去,受伤多而减员少,堪称一道奇景。   岭南三宝,名符其实!   刘枫扭头看了看墙角,那里并排放了五十多具尸体,他们不幸被射中脸面、咽喉等要害部位,当场毙命,救无可救。此刻依然有兵士不停地往那儿抬人。   他又看了看寨墙,一众箭手被压制地抬不起头来,龟缩在盾牌下放不得箭。   “箭手下墙!奋威营!短兵接敌!”   刘枫一声令下,近两千青色绸衣的射声营弓箭手有序撤退,留下的奋威营步兵竖盾执刀,列成一排,严阵以待。放眼望去,红衣赤甲,朱翎血旗,墙上如同燃起了一道耀眼的火线。   “要开始了么?”远处的阿赤儿大为兴奋。相比之下,陈霖华依然冷静,他自失地一笑:“逐寇军衣甲尚红!我真是糊涂了,红巾军红巾军,如此明显的线索,我居然没有想到,实在是灯下影、眼前黑呐!”   他们说话的功夫,墙下狄军已然奔进五十步内,挡箭车停了,一声令下,无数狄兵如野蜂出巢般从缝隙中奔涌而出,呐喊着开始最后的冲刺。   隆隆的脚步声中,狄军咆哮着冲至墙角下,上百张云梯如风吹杂草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妖异的弧线,哐铛扣上墙头。   无数狄军咬刀挂盾,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又有一部简易冲车被推出阵外,直往寨门冲去。   吴越戈身裹重甲红袍,稳立寨墙正中,眉宇之间杀气腾腾。他手中的巨斧如风车般一舞,寒光映着通红的双眼,黑如靴底的脸皮丝丝颤抖,一声通天彻地的巨吼徒然炸响:“奋威营!——战!”   “战!——”数千步兵齐声响应,整齐踏前一步,随着啪地一声闷响,数百柄钢刀劈头落下,正迎上第一波狄军探出墙头,冲霄的惨叫声中,漫天血箭激撒,无数死尸坠地,残酷的肉搏战开始了!   “杀!——”   吴越戈挥斧如风,将一名探出墙头的绿营兵拦腰砍成两截,血淋淋地下半身往后便倒,下方正在攀爬的狄兵被砸个正着,一声惨叫摔落下去。   “啊!——”   一名红巾军被弯刀劈中肩膀,肩胛骨碎裂的声音异常清脆,他瞠目大吼一声,猛地抱住绿营兵持刀的手臂,奋力一扭一扯,热血挥洒,两人一起翻倒滚落墙下。   “呀!——”   一名高大的狄军千人将飞身跃上城头,一倍宽的弯刀横向扫过,一名红巾老兵措不及防,顿时身首异处。   “爹!——”凄惨的呼喊声中,一名年轻兵士猛扑过来,“我杀了你!”   千人将冷笑一声,刀锋挥起,如风如虹,年轻兵士举刀招架,却被连刀带人劈飞,重重撞在女墙上,噗地喷出一蒙血雾,几次起身却又软倒在地,柱刀半跪,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千人将狞笑走来,手中弯刀高举过顶,猛然劈落,年轻兵士闭目待死,只听“铛!”地一声巨响。   他睁开眼来,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身前,那千人将却蹭蹭蹭地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虎口迸裂,鲜血淋漓,手中的弯刀片片碎裂,只剩个刀柄握在掌中。   年轻兵士挣扎站起,又想扑过去,却见一根黝黑粗大的钢棍呼地横到眼前,“下去治伤!这是命令!”   “……是,主公”年轻兵士咬着牙,一脸的不甘心,忽听刘枫又说:“练好了本领,再为你爹报仇!”   千人将喘息着站起,看着眼前缓缓走近的男人,眼睛忽地瞪大:“主公?他叫你主公!”   刘枫单手持棍,侧里一摆,“没错!杀了我,你们就赢了,来吧!”   千人将眼中杀机大盛,他怒吼一声,拾起一把无主的横刀,合身扑上,但见眼前黑光一闪,手上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一下没了知觉,变得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待得睁开眼时,已是飞在空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地面上狄军士兵,正仰着头惊恐万状的看着自己,接着剧痛传来,眼前一片漆黑。   “主公神勇——!”   眼见主公大奋神威,一棍秒杀敌将,陷入苦战的红巾军倍受鼓舞,高声呐喊,士气大振,战斗愈发顽强。   刘枫站在原地,两侧墙头又有狄军攀上,见他柱棍而立,极为显眼,都嚎叫着向他杀来。   “杀!——”刘枫大吼一声,单手舞开钢棍,七八个狄军转眼便四下乱飞,没一个近得了身。   空出手来,刘枫扶墙远眺,三万狄军已然拥挤于墙下,中间一部冲车正在撞门,咚咚直响。   一抹神秘的微笑浮上嘴角——是时候了!   “黑狼!”刘枫高声喊叫,手中钢棍高举,用力虚劈,直指狄军军阵。   寨墙后方,黑狼一直瞪大了独眼等候刘枫的信号,现在时候到了,他立刻行动起来,厉声喝道:“快!倒油!”   身边上百名兵士闻声围拢过来,每个人抱着一只硕大的油缸,往地上三个黑幽幽地井口里猛灌。边上摞着一大堆油缸,足有数百瓮之多。   一刻钟后,最后一只油缸见了底,黑狼亲自抓过一杆血色大旗,奋力挥舞。   正在指挥旋风车的章中奇望见了,面露狞笑,下令道:“停止发射!换火油弹!”   十息过后,一只只酒瓮般的陶罐被固定在原本应该放石弹的位置,边上各站了一名举着火把的兵士。一张张字条分发到旋风车的每一名操作手,他们按照字条上的一组数字重新调整了攻击坐标。   一切准备就绪,传令兵手中的红旗放下,再次举起的却是一支黄旗。   刘枫遥遥望见,目光一厉,大喊一声:“就是现在!”   “点火!”章中奇手一挥,每一只酒瓮都被点燃。   “发射!”   一声令下,三十枚火油弹如流星飞火般升入空中,在两军十多万双眼睛的注视下,翻滚着落入阵中。   只听火油爆燃的“轰!轰!”声连响,战场上凭空多了三十团烈火,数百名狄军烈火焚身,在地上惨叫翻滚。   “哦!?这是什么东西?果然有新玩意儿!”阿赤儿呵呵笑着回头看去,却见陈霖华一脸凝重,“不对劲!督帅你看!”他伸手一指,沉声说道:“那些火焰的分布有问题,好像正好是……是陷坑的位置!不好!”   话音刚落,惊呼惨叫声陡然拔高十倍,宛如地狱门开,万鬼尖啸,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第一百零七章 【炼狱沟渠】   在陈霖华惊骇欲绝的呼喊中,一丛丛燃烧地火焰忽然诡异地扩散开,数十处火苗腾地窜起,火势迅速漫延,沿着直线互相延伸勾连,轰地一声化成冲天的火柱,几次呼吸的功夫,竟连成了三道熊熊燃烧的火墙。那位置,正是三道堆满尸体的陷坑。   火墙相隔三十步,三道火墙正好将寨前的一百二十步距离隔成了三段,三万狄军将士深陷其中,远远望去,整个战场化作一片火海。   滚滚黑烟如同乌云般席卷整个战场,数以千计的狄军士兵浑身起火,扑倒、翻滚、惨嚎,然后一动不动。   更多的狄军被毒烟呛得泪流满面,有人放声哭嚎,有人歇斯底里地嘶吼,远远近近都是凄惨无比的求救声,当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双手卡着喉咙,痛苦倒地抽搐,舌头伸得老长,再也无法收回去,眼珠瞪出眼眶,在四周骇人的高温中缓缓融化成液体,只留下两只恐怖的黑窟窿。   在这一刻,将军和士兵没有分别,胡人精锐或者汉人杂兵也不再重要,这里只有两种人:死人和临死之人。   混乱、拥挤、推搡、踩踏、片刻之间便有无数人送命,片刻之后将会有更多的人步其后尘。   一些狄军试图冲出火墙,可每道火墙都有丈余宽,能冲过去的十不存一,即使冲出了火墙,人也成了火人,没跑出几步就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火场内的高温,竟能让窒息而死的尸体自燃起来,脂肪顺着烘裂的皮肤流淌出来,嘭地化做一条条火舌。部分尸体被烧得筋脉收缩,竟是霍然坐起,东倒西歪,形似活尸厉鬼。   恐惧的极致叫作疯狂,吓破了胆的狄军不顾一切地挥起弯刀,死人当活人砍,活人当死人砍,凡是身上着了火的就是一通乱劈乱砍,直到自己也被引燃,被砍死,最终化为一团黑漆漆的焦炭。   无数死尸在燃烧,无数活人在燃烧,然后化为死尸继续燃烧,一切都在燃烧。入眼之处竟是一片炼狱景象。   “僵尸化火?这……这……这是什么妖法!?”阿赤儿失魂落魄地大声惊呼,他全身战栗,几乎从马上栽下来。   “这不是妖法!”陈霖华脸色极为难看,声音忍不住颤抖:“这是机关!原来如此,这才是陷坑真正的用法!”   “什么什么?你说这也是机关?”阿赤儿将信将疑,脸色千变万化。   “不错!这就是机关!”陈霖华痴痴望着火海,眸子里尽是翻腾的火苗,“这陷坑里定然做了手脚,应该是铺了煤炭,浸了火油,昨晚他们往坑里撒的也不是防腐的石灰,而是硫磺!只是尸臭掩盖了硫磺刺鼻的气味,好啊!这近两万具尸体经过两天一夜的曝晒风干,失了水分,徒留油脂,他们竟成了最好的干柴!”   他越说语音越颤:“昨天的陷坑只是诱饵,让我们放松警惕,派上精锐部队的诱饵!”忽然见了鬼似的大叫:“督帅!督帅!此人太过可怕!绝非八个兄长可比,便是霸王再生也没有这等奇计!你万不可再存生擒的念头!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呀!他若不死,来日亡我大狄者必是此人!”   阿赤儿听得目瞪口呆,身子止不住的抖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速柯罗目眦欲裂,他伸手抓向虚空,仿佛想要捞回那三万大军,可是眼前唯有熊熊的烈火和无数挣扎翻滚的身影。   他手上的八万大军,同样只有三万是正宗的胡人狼军,其余的五万都是绿营兵,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三万中的两万在他面前付之一炬。没了,全都没了!   七月炎炎,骄阳似火。速柯罗却感一股彻骨寒意自顶而下侵遍全身,凄惨哀嚎充盈耳畔,他忽觉喉间一甜,眼前猛地发黑,头晕目眩,整个人翻跟头跌下马去。   “督帅!”身边众将齐声惊呼,连忙围上来相扶,却早已是不省人事,一条红黑小蛇从他的嘴角流淌而下。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他们行妖法!快护送督帅回营!撤!快撤!”   周围将士竟是如听圣旨,掉头就走,亲兵营一撤,整个万人队有样学样,中军狼旗一动,四支绿营万人队又有谁肯留下断后?竟是争先恐后往山谷外冲去,这一冲反倒把中军的阵脚给冲乱了。   突然,混乱中有人一声喊:“妖火烧来啦!快跑啊!”   这喊声仿佛是一阵阴风,瞬间吹遍全军,在这七月盛夏的午后,五万狄军不寒而栗,手脚冰凉,几乎同时打了个寒颤,全军为之一抖。   下一刻,名叫恐惧的瘟疫爆发了。   全军大乱,昨日的一幕再次重演,这次没有伏兵掩杀,可溃败之惨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挤人,人踩人,人压人,成堆的人马尸体铺平了道路,溃兵们踩着尸体前进,摔倒等于死亡,挡路等于死亡,就连跑得慢也等于死亡。   红亮的火光映照下,逃命的狄兵如洪水泛滥,五万大军,竟连一个敢回头的都没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惊慌失措、亡命奔逃的惊弓之鸟,几乎塞满整个山谷,浩浩荡荡,翻翻滚滚,宛如一条不见首尾的黑绿长龙。   退出谷外,五万大军人马踩踏,抛旗弃甲,溃不成军,待得奔回大营清点残兵,竟是生生折损了两停。   大军溃如山崩,督帅昏迷不醒,守营将领大惊大疑,却又不知个中缘故,一面急令备战,一面追问败由,不料一众残兵相顾茫然,竟是无人能答。   人人都觉败得莫名其妙,可却个个心有戚戚、后怕不已。守营将领登时气炸胸肺,欲哭无泪。   ……   狄军溃败,可是寨墙上的战斗还没有结束,甚至变得愈发惨烈。在起火瞬间,战斗的激烈程度猛增数倍。   因为,对于深陷火海的狄军来说,唯一可能的生路便是寨墙与火海之间的五十步距离。   其间还幸存着近三千名狄军,他们不顾一切的爬上墙头,没有军令、没有重赏、没有督战队,他们的背后是烈火,是死亡,是求生的疯狂,他们仿佛真的化成了厉鬼,想要在绝境中杀开一条血路。   浓烟蔽日,烈火焚天。红巾军站在高处,空气充足,可是地面上已是灼热似炉,空气似乎都要燃烧起来,挤在最后的上千名狄军已无法呼吸,他们野兽般嘶吼,本能地往前!往前!再往前!直至窒息而死的一刻。   “顶住!——坚持就是胜利!”刘枫手中钢棍猛扫而过,三米内所有探头的狄军尽数飞下墙去。腥风血雨中,他将钢棍高高举起,宛如一面战旗,扯开已经沙哑地嗓门纵声高呼:“弟兄们!把这些狗娘养的杀下去呀!”   “杀!——”乔方武一刀剁翻一名狄兵,反手一肘击,又将个探头的狄兵砸断鼻梁跌下墙去。未及转身,又有一名狄兵挥刀砍来,乔方武急低头闪过,放开刀就势一扑,抱起他双脚,闷吼一声,将他整个人掀下墙去。   “杀!——”孔云黑龙戟、霍彪白龙戟,同时刺入一名千人将的腹腔,两人一左旋一右旋,同吼一声:“开!”,尸裂三段,血雨纷飞。他们双人双戟,死守长达十米的寨墙,如今已是精疲力竭,气息散乱,一手拄着战戟,一手撑着膝盖喘粗气,眼前又冒出四名狄兵,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狞笑,齐发怒吼,再次杀上前去。   “杀!杀!杀!”吴越戈盔歪甲斜,身上插满折断的箭支,活像一只染血的刺猬,巨斧已砍得多处翻卷,死在他手上的狄兵几乎都是被砸死而不是劈死。此刻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或许是因为力竭,又或许是失血过多,他神智都有些不清醒,自顾自的乱砍乱叫,手上逮着谁杀谁,方圆一丈内空空如也,连自己人都不敢靠近。   可越是这般杀神模样,却越能激励士气,吴越戈每喊一声“杀!”,周围兵士便齐声相应,竟是杀声不断,喊杀震天。   他们知道,可能就在下一秒,胜利就会到来。坚持!坚持!再坚持!整道寨墙防线竟是奇迹般地顶住了。   “死!”刘枫挥起钢棍,将一名狄兵的脑袋砸入脖腔,一股滚烫的液体喷了他满脸。他随手一抹,返身再要杀时,忽然发现眼前一空,两边竟是再无敌人。   他柱棍喘息,环顾墙头,数千兵士尽皆停手呆立。扶墙再望,透过炽热扭曲的空气,但见墙下伏尸累累,血浆噗噗沸腾,旌旗翻卷燃烧,火星灰烬漫天纷飞,竟是再没有一个活人。   他大口呼吸充满烤肉香气的灼热空气,眼神茫茫然、直勾勾瞪着远方怒涛汹涌的火海,但见火光金红明暗、扑朔耀眼,火舌高低起伏、扭曲跳腾,宛如地狱疯奔乱舞的妖魔,又似战死者痛苦挣扎的灵魂。   他忽然有所明悟,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真正懂得了逐寇军赤血金焰的涵义。   半晌,他缓缓回过脸来,略显呆滞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满是血污的面孔。钢棍猛地顿地,咚地一声巨响过后,金箍棒豁然举起,直欲刺破苍穹,“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赢了!”   先是几百名兵士跟着欢呼,然后越来越多的将士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地喊开了。接着,寨墙下射声营欢腾起来,到最后整个清风寨,所有的红巾军都开始欢呼起来,将士们泪流满面,忘乎所以地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叫又跳。   这是红巾军建军以来,与大狄正规军的第一场硬仗,他们赢了!   吴越戈大笑而来,准备给刘枫一个熊抱,不料脚下一软,像狗一样扑倒在满地的血浆中,竟是没了动静,翻过来时,人已是脱力昏迷过去了。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喘息之机】   子时,清风寨。   “岳父,伤兵的情况如何?”刘枫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抓紧时间安排次日的战斗部署。   “主公放心吧,重伤者约有三百余人,余者皆是轻伤,加起来一共九百多人。”林宏阳也是一脸倦容,沾满血污的双手虚握半拳,一袭白袍已是赤血殷然,袍上的红十字几不可见,整个人血淋淋的,再无半分潇洒仪态。   刘枫闭着眼睛,轻轻捏着鼻梁上的睛明穴,全力抵抗阵阵困意,“九百多人么……立刻将他们送往卧龙岗,由轻伤者护送,所有女性医职人员随行照料”。   “是!主公!”林宏阳明白,必须要将他们提前送走,否则当大撤退开始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是跟不上的。张大虎、彭万胜等众文官,也都已经先行退往卧龙岗。此时此地,留下的全都是战斗人员。   “明日忠义、忠武两营上墙防守,奋威营,原地休整。”刘枫语气平稳,可抓着椅背的手却捏得发白。   今日一场血战,几乎是奋威营打通关,可谓伤亡惨重,七千将士阵亡两千,另有九百多名伤兵,营主吴越戈身中七箭四刀,若非甲厚又有一身强悍的横练功夫,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可既便如此,他也是奄奄一息,至今未曾醒来。   七成的损失是狄军最后的反扑造成的,硬悍三千亡命之徒,可战果却是全歼三万之敌,这个代价付得值!   “孔云、霍彪,你们还撑得住么?明日一战我军缺少大将。”   二将对视一眼,抱拳道:“主公放心!且看我等明日再战!”   “好!”刘枫拍案而起,振声道:“诸位!明日一战,乃是真正的硬仗,大伙儿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再杀他娘个痛快!”   “遵命!”   ※※※   日月经空,昼夜交替。次日,狄军却没有进攻。中午时分,吴越戈醒来,吵吵着要上城墙,众人拦之不住,最后,林宏阳亲自出手,一针放倒,这才太太平平歇着。   除此之外,竟是平平静静的过了一天,红巾军得到了宝贵的喘息。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平静竟然一直持续了三天,狄军在山外扎营,非但没再进攻,反而派了大量斥候在山口往返巡视,看这架势,仿佛是害怕红巾军杀出来似的。   刘枫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十五天已过了五天,平安度过的每一天都无比珍贵,在这几天里,红巾军打扫了战场,却没有填埋尸渠,那深达两丈的焦炭与熟肉已经无法引发瘟疫,留下的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恐怖的威慑。   对这一切,狄军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他们派出斥候,远远注视着红巾军将满地的焦尸推入陷坑,眼睁睁看着大批颈系红巾的兵士们,热火朝天地在焦土中挖出无数残存的兵器军械运回寨内。   尸体太多,陷坑堆不下了,兵士们无奈之下又放了一把火,将一些窒息而死的尸体烧成灰烬,以减小体积。看见这一幕,上百名狄军斥候疯狂大叫:“火!火!”然后没命地夺路而逃,转眼消失地干干净净。   连续三天寨门洞开,仿佛无声的邀请,兵士们扛着大包小包,赶着牛车马队,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恍如置身闹市街头。然而,狄军没有阻挠,也没有趁势攻击,他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无动于衷,任由他们刮地三尺,将战场上的一切全都带走。   刘枫打心底里希望这种平静维持下去,越久越好,可又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惊喜之余难免暗暗生疑。   是在等待后援么?不能啊,狄军还有整整十多万人马,自己这边儿依然处于绝对弱势,难道是吓破了胆?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奈何绞尽脑汁终究不得要领,如同雾里看花,始终猜不透狄军停战的真正原因。   其实,他猜对了一半。   战役打响后第六天,天将亮时,一声霹雳雷响震醒了他,七月的暴雨来得又快又猛。醒来的刘枫望窗而立,但见电光乱闪,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密集地从天而降,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卫兵盔甲淋雨发出的叮铛声。   如此恶劣的天气,应该又能撑过去一天吧,当可卸甲安睡一宿。   他心里这般想着,伸手去解胸铠的铜扣,忽然想到:若早些发明这扣子,又岂会因卸甲之故蒙受淫贼之冤?思及此处,不免又想起了林子馨,暗暗好笑:如今看来,这淫贼之名,只怕也不冤枉,只是不知何日得以再见。   刚解下一边肩甲,忽闻楼外靴声噗噗,有人疾步踏水而来,遥遥禀道:“主公,狄营……动了……”   略一错愕,刘枫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有想到,苦思无解的难题,答案竟是如此匪夷所思,令人啼笑皆非。   原来,狄军迟迟不战,苦苦等候的,便是这样一场瓢泼大雨。   ※※※   时间退回到三天前的夜晚,太阳早已落下山去,天色却没有暗下来。犹自燃烧的战场就像一堆巨大的篝火,照得寰宇一片嫣红,天地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狼军帅帐。两名卫兵在门口窃窃私语。   “唉!居然会被山贼打败,真是想不到……”   “这叫败么?这只能叫惨败!全军覆没懂不懂?懂不懂?可怜我的弟弟呀,我答应母亲要带他回家的……”   “嘘!小声着些,被督帅听到了,你也见不着母亲啦……”   速柯罗坐在帅帐内,先前阵上吐血昏迷,此刻仍未缓过劲来,嘴唇发白,一副怔忡模样。他静静地听着,隐约可闻“督帅大人”“贪功冒进”“大败亏输”等等刺耳的词语。   面对两名小兵的横加指责,他拳头攥得噼啪作响,可却无言以对。败了就是败了!草原男儿的骄傲,让他无法将战败迁怒于无辜的小兵。   恨!恨!恨!他几乎咬碎钢牙,泪水直往肚里吞,他只恨一件事:为什么他比阿赤儿输得更惨。   眼下的情况是,他还剩一万狼军,阿赤儿却还有两万虎军,这才是真正的主力。无论是绿营兵和义军降兵,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忽略的炮灰。   突然,帐外通报道:“启禀督帅!虎军督帅阿赤儿求见!”   “不见!”他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跃身而起,挥舞手臂歇斯底里地大吼,“这个混账东西,想要看我笑话,没门!”他却忘了阿赤儿败时,自己是如何送信讥讽的。   忽闻一连串爽笑飘进帅帐,“速柯罗大哥,还在生气么?兄弟看你来了!”   阿赤儿说着笑着掀帘入帐,在速柯罗愤怒喷火的目光中,他自顾自地大笑走来,张开双臂给他热情的拥抱,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水火天威之下,又有谁能回天?昨日之败并非人力之过,咱们重新打过便是了,大哥何必挂怀?”   目光纯净,言辞真诚,速柯罗有些吃不准他的来意,火气熄灭了七分,一声不吭地瞪视他。   阿赤儿大咧咧一屁股坐他对面儿,金盔往帅案随手一搁,“大哥心里肯定以为,兄弟是幸灾乐祸来啦,对么?”   他不等速柯罗回答,斩钉截铁地道:“不!不是的!”   他左手抚胸,右手三指向天,眼睛一眨不眨地说道:“阿赤儿敢向兽神起誓,今日来此绝无嘲笑讥讽之意,若有一字虚言,兽神不佑,来日必遭万马践踏而死,死后无法投入长生天的怀抱!”   死不可怕,那是草原勇士必然的归宿,可灵魂在死后无法回归长生天,却是任何一个鞑靼人都不敢想象的。   面对如此毒誓,速柯罗疑心顿去,不禁动容道:“唉呀!阿赤儿兄弟,你……”   阿赤儿抬手阻止他发问,一脸诚恳地说:“速柯罗大哥!你是达索部落最最善战的勇士,阿赤儿从小到大,是念着你的名字学射箭的!如今你我势同水火,那是各为其主,可咱们彼此之间却是无怨无仇的,你说是不是?”   速柯罗是个豪迈的粗人,粗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实在,他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抛开虎狼二军的恩恩怨怨,你阿赤儿,也是我佩服的人!我在你这个年纪,绝没有这般本事!”   阿赤儿笑了,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他原本也是个豪迈的粗人,可三年前刘枫为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头脑比肌肉更为重要。一时因循,他反倒成了极少数重视谋略的鞑靼将领,陈霖华心甘情愿地追随他,那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更何况,经过这两天两场仗的温故知新,“上兵伐谋”四个字已是入脑入心,永生难忘。   “大哥,这一战,你我各败一阵,损失惨重,但是你不要觉得冤枉,要我说,咱俩输得一点儿都不冤!”   “什么?二十万对三万,折损近半,输得还不冤?”阿赤儿语出惊人,速柯罗听呆了,打心底里难以接受。 第一百零九章 【握手言和】   “什么?二十万对三万,折损近半,输得还不冤?”阿赤儿语出惊人,速柯罗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打心底里难以接受。   他激动起身,红眼吼叫:“那可是整整两万弟兄啊!他们,他们是部族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他们跟随我多年,从大草原争牧场开始,南征北战,他们每一个人,都为部族流过血、挨过刀,伤痕满身!功勋累累!如今……如今我马鞭一指,他们竟被山贼活活烧死……我,我对不起他们啊,阿赤儿兄弟,我无法跟将士们交代啊!”   “你输得不冤!”阿赤儿脸色肃穆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道:“你觉得冤,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对手是谁!”   “对手?不是红巾军么?”   “是红巾军不假!可区区山贼却要你我合兵进剿,你就不奇怪么?你可知道红巾军的真面目么?”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速柯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他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他堂堂荆州山越督帅,阿赤儿则是扬州南岭督帅,两人都是当朝二品的实权武臣,为了剿灭一支山贼,竟要动员两位督帅协同作战,而且还是皇帝亲自下达的调兵手谕,这一切非常不合理,简直是咄咄怪事。   “这是一个秘密!放眼大狄只有六个人清楚!”阿赤儿轻轻扣着桌面,一个个数道:“除了我和我的幕僚,另外三个人,分别是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狼军大督帅朵里尔、绿营总统领屠天煜;至于最后的这一位知情者,乃是皇帝陛下本人!”   “陛下?”速柯罗大吃一惊,失声问道:“陛下远隔万里,垂拱九重,如何知晓此间之事?啊!阿赤儿兄弟,难道你是……”   “不错!”阿赤儿又沉又缓地点了点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大哥!兄弟我……有密报专奏之权!”   这回,速柯罗是真的感动了。密报专奏之权!他深知这六个字的分量和作用,那可是一副阎王帖、催命符,一旦张扬开去,皇帝和虎帅都不会放过他!自己掌握了这个秘密,等同于掌握了他的生死,这是何等的信任?   速柯罗心头滚热,沸血上涌,只觉口干舌燥。士为知己者死!没说的,从此以后,我速柯罗就是你亲大哥!这句话,他没说出来,而是用目光告诉了对方,他相信对方一定会懂。   他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为了取信自己,阿赤儿不惜自曝命门,授人以柄,所为之事那是何等的紧要?对!一定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赶紧问道:“好兄弟,你告诉哥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逐—寇—军!”阿赤儿说得很缓,可每个字都很重,重得像攻城锤,一下接着一下,砸得速柯罗心胆俱裂。   他惊呆了。逐寇军!竟然是逐寇军!那是属于魔王的军队,是鞑靼人永远的伤痛。   纵观大狄全国,速柯罗是极少数拥有与逐寇军交手经历的将领,不是因为他年轻,而是因为他还活着。   那是十五年前在幽州的时候,年仅十五岁的他还是个小小的十夫长,可身处前线的优势,却让他亲身体验了逐寇军的强大和恐怖。   那一年,他随着五万部族先锋,浩浩荡荡攻向中原,势如破竹,华朝官军望风披靡,荡平中原指日可待。   那一天,大军攻破了安定城,这是通往中原最后的一处壁垒,长安就在眼前,几乎一伸手就能勾到。   可是,一面血色战旗挡在了面前,那朵耀眼的金色火焰,仿佛是盛开在地狱的花朵,传递的是死亡的邀请。   骑兵!比他们更强大的骑兵!奔腾的钢铁洪流,冲垮了他们的阵型和斗志,那精良的装备,可怕的机关,诡异的战法,让战无不胜的草原勇士品尝了溃败和死亡的滋味。   他至今历历在目,上级死了,同僚死了,部下死了,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活人,是一根麦管和一潭发臭的水坑保住了他的性命。他跪在整整五万颗头颅堆砌的京观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女孩。   五万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从长安一直排到关外。可是,一战过后,竟被逐寇军刀劈斧砍,屠戮殆尽。这不是五万老幼妇孺,不是五万游兵散勇,而是五万最精锐的草原骑士!就这么……没了?   他惊骇欲绝,哭着向北方拼命跑,每到一座城池,城头飘扬的金色火焰将希望化作绝望。于是,他继续跑,一直跑,跑出了幽州,跑出了长城。两个月后,他跑回了大草原,奄奄一息,瘫倒在草地上,险些再也起不来。   十五年来,他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即使逐寇军已然覆灭,可那朵金色火焰却已深深灼伤了他的灵魂,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如今,噩梦就在眼前,就在对面的山谷中,血色!机关!火焰!对!是他们!是他们!他们从地狱回来了!   速柯罗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孩子,他浑身战梀,冷汗淋漓,脑海里充斥着五万张扭曲的面孔,自己的面孔也渐渐扭曲起来。   他失态的模样被阿赤儿看在眼里。他适时放上了最后一根羽毛:“这是最后一支,也是最强的一支逐寇军!他们的统帅,就是谜一样不知所踪的魔王第九子!”   魔王!魔王!速柯罗面无人色,在他的噩梦里,在那血焰战旗下,有一道山岳般让他不敢仰视的恐怖身影!   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从前的那位万夫长,曾经的达索部落第一勇士,当时冲在最前方的先锋督帅大人,是如何在眨眼间被魔王徒手撕成了两截,那漫天的血雨,仿佛是冲锋的信号,那凄厉的惨叫,宛如死亡的丧钟……   “速柯罗大哥!”阿赤儿一声断喝,将速柯罗吓回了魂,“啊!甚……甚么?”   他闪眼看时,却见阿赤儿先是虎目瞪圆,忽又怒色收敛,笑道:“你怕了?”   速柯罗瞬息间脸色数变,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阿赤儿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大哥,你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呐。”见他脸色愈发难看,阿赤儿冷笑:“魔王之子又如何?大哥可知,小弟与此人早在三年前就已交过手,我虽然败了,却也险些要了他的命!”   于是,阿赤儿将当年之事分说了一遍,叹息道:“此人之奸诈,胜其父多矣,但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大哥,你不是一直奇怪,小弟为何要接纳义军投降么?哼哼!小弟那可是救了你一命呐!”接着又将浈江水计的前因后果讲得明白,直听得速柯罗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阿赤儿鼓起唇舌,振声劝道:“大哥啊!这回你可相信了吧,魔王之子也有吃瘪的时候,眼下他孤军困守,我军虽遇挫折,可也逼出了他的底牌,如今我军依旧三倍于敌,正是建此奇功的大好时机呀!”   速柯罗惊魂未定,犹豫道:“可你我连日大败,军心已然不稳,若再遇挫折,只怕转眼便是溃败之势呀!”   “此言差矣!”阿赤儿笑而起身,“此一时彼一时!我军折损过半难道是白死的么?人马死伤虽重,可也将最大的机关破去了,此刻,清风寨就像砸开硬壳的胡桃,若不趁此全力进攻,一旦错失良机,悔之晚矣!”   速柯罗仿佛看见了曙光,连声问道:“阿赤儿兄弟!你可是有了定计么?”   “不错!”阿赤儿显得意气风发,挥手道:“其实我军最初的战术就是对的!敌军虽然精锐,毕竟只有三万,我军虽是乌合,可却胜在人多势众。明日起,我们万人一队,轮番进攻,无休无止,不予守敌片刻喘息之机,磨也磨死了他!”   速柯罗大喜:“好!阿赤儿兄弟,哥哥便听你的!”   两位督帅当面议定,夤夜颁下将令,天明进攻。可没想到的是,大军居然真吓破了胆,甚至流传起谣言,说对面儿的红巾大帅是火德星君下凡,随手一招便可降下天火,莫说是十万人马,便是百万也是白搭。   谣言这东西,说的越离谱,就越有人信,上层自然清楚那是机关陷阱,可却苦于无法将十多万人一一说服。一时不慎,竟是谣言四起,禁而不止。   无奈之下,狄军依照惯例祭出屠刀,各营各寨的旗门上挂起一长串人头,斩首五百余级也没有半点作用,谣言反而越传越蝎虎,煞有其事地声称,凡是天火烧死的人,那是要神形俱灭的。   神形俱灭!灵魂也烧化了,那岂不是无法回归长生天了?这样一来,且不说形同乌合的绿营兵和义军降兵,便是精锐的虎狼正规军居然也受波及,愣是不肯领命,险些酿成哗变。   如此烂局,握手言和的两位督帅也没了主意。最后,陈霖华想出对策,“二位督帅放心,这事儿我有办法!”   二位督帅瞪眼追问:“什么办法!?”   陈霖华轻捻微髯,从容答道:“咱们以毒攻毒,以法破法!” 第一百一十章 【风雨兵戈】   最后,陈霖华想出对策,他不知何处找来术法高强的“法师”,又让十多万大军集合,当着他们面搭建神坛,摆上香案,命法师当众施法请神扶乩。只见那法师披发默诵箴言,渐渐忘我进入迷蒙境界。少顷,手舞如飞,足蹈似癫,显然已有仙人附体。   阿赤儿和速柯罗联袂上前,躬身一礼:“敢问哪位上仙降临?”   法师双目翻白,抽声答道:“通利万物,含真娠灵,吾乃水德星君句龙是也!”   二帅再次跪拜施礼,说道:“我军受阻于此,乞请上仙指点前程。”   法师仰天大笑,答道:“万事天意早定,尔等凡胎,何故执迷?也罢,且看吾谶言。”言罢双手扶定乩笔,仿佛冥冥中有鬼使神差,身不由己,手不由心,乩笔在帐篷帆布上龙飞凤舞写出字来。   须臾写完,法师大叫一声:“天意如此,吾仙去也。”说罢,他一跤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二帅伏地哭喊:“谢上仙指点迷津,恭送上仙回返天宫!”   法师被人抬走,二帅命人竖起帆布,十万大军脖子伸得老长,都瞪大眼睛要辨吉凶,细看之下却是一首诗:   仙宿岂闻人间事,   天火何故降凡尘?   今引神水颁天谕,   风雨起兮保无虞。   众将士看罢,齐声欢呼起来。阿赤儿大步上前,手指谶言高声喝道:“星君护佑,风雨起时破贼必矣!”   “嗷!”众军呼声更高,声震如雷,挥手成林,军心遂稳,士气反倒比战前更高了。   台上,二督帅一谋士齐齐抹了把冷汗,彼此相顾,心照不宣。   阿赤儿回头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一场豪雨!”   速柯罗尤不放心,小声问道:“前些天儿倒是连场大雨,可若是下光了、不下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陈霖华脸不变色、目不斜视地道:“二位大人放心,卑职夜观天象,三日内必有暴雨!如若不然,请斩吾头!”   之所以要设定大雨为证,一则以天应人,更显说服力;其二么,陈霖华也吃不准刘枫到底还有多少火油,能不能再烧上一场天火,要是再来一次,只怕这十多万人马当场就要散伙了。   常言道: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理,乃庸才也!陈霖华身为前朝兵部侍郎,确非徒有虚名之辈。   三日后,平地惊雷,夜雨滂沱,狄军大营一片欢腾,无数汉兵胡将在倾盆大雨中摸黑疯跑,跪地欢叫。   阿赤儿和速柯罗激动地冲出帅帐,淋着暴雨弹冠相庆,抚掌大笑不已,盛赞陈霖华足智多谋,妙算通神。   速柯罗心绪极佳,慨然道:“陈先生,请把法师叫来,本督帅要重重赏他。”   “这个……”陈霖华略显犹豫,说道:“法师当日晕厥之后,便再未醒来,方才卑职看时,他已一命呜呼了。”   “啊!?死了?”两位督帅尽皆大惊,此番请神上身乃是十足十的做戏,说好是装晕的,怎的真晕真死了?   陈霖华脸色有些尴尬,干笑道:“可能是突患急病吧!”   “哎呀!”速柯罗搓手急道:“这消息会不会对军心有碍?”   “无妨!”阿赤儿显得格外镇定,挥手说道:“请神扶乩,预知谶言,这是何等的大神通?既然所请已应,附身之人献祭夺魄而死,有何不可?”   他转身对陈霖华说:“速将法师死讯通报全军,就说‘法师高义,以身为祭,助上仙施法’,必可再增斗志!”   陈霖华心悦诚服,由衷称赞:“督帅好急智!”   消息传开,果然军心大定,全军斗志旺盛至极。   然而,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场大戏固然稳了军心,鼓了士气,但也坐实了刘枫乃是火德星君下凡的谣言,为日后的变故埋下了祸根。   ※※※   清风寨,豪雨如注,阴云四合,白昼如夜。   “嗬~”   “嗬~”   暴雨中,整齐嘹亮地号子声绵绵不息,悠远绵长地号角声冲霄而起。   “杀!”   金箍棒挥舞如风,黑光闪过,三名狄兵化作漫天碎肉。钢棍顿地,刘枫一把抹净脸上的血水,扶墙而望,下方是铺天盖地的狄军,他们在撤退,有序而迅捷,宛如退潮,留下一大滩死尸。   又赢了一阵,可他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这已是今晨的第三波进攻,每波进攻只有万人,不顾死伤、不看战果,以一个时辰为限,期至而退,从无逾越,却也从无断绝。   车轮战法,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吗?阿赤儿!   他愤愤地抬起头,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打得脸上生疼,让他无法睁开眼睛。可是这样的大雨,让守城方占尽优势的风向,竟似无法熄灭狄军的斗志,真是岂有此理。   回顾身周,将士们血染铁甲,有的双手柱刀弯腰喘息,有的依墙坐地摊手摊脚,更有甚者直接倒在地上,与满地的死尸躺作一堆,泡在没脚的血浆中喘粗气。   三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不停不休的厮杀,便是铁打的人也要累垮了,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就在方才,两名使双刀的绿营兵一起冲来,他轻敌在先,乍一交手,却是两个大高手,若非乔方武相助,他险些送了性命,最后两人合力才杀死一个,另一个还叫他跑了,真真是大意不得。   他转头望向远方,超过十万人的军阵齐声欢呼,这呼声是为了退下来的进攻部队,他们损兵四成毫无进展,可却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苍凉的军号声又响,第四支完整方阵齐步出列。虎旗飘扬,响亮的号令传遍四野,换来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一视同仁!三轮攻击,正规军、绿营、降卒各占一轮,没有主力也没有炮灰。这也是士气不降的重要原因。   第四波,又轮到了狄军正规军!可以预见,更强更凌厉的攻击即将来临!   好高涨的士气!刘枫心中一片苦涩。   之前的胜利,很大程度得益于狄军士气低迷,斗志不坚,烈焰焚渠的最大目的就是震慑,深入灵魂的震慑,可是很明显,这个效果已经彻底失去了。真见鬼!阿赤儿,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换预备队么?不!我还有底牌!来吧!放马过来!   金箍棒重重顿地,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弟兄们!随我再战一轮!”刘枫的目光扫过四周,“让他们尝尝风火轮的厉害!”   风火轮,刘枫雪藏的又一种守城利器,终于要出鞘了么?   “他奶奶个熊,拼了!”方才还挺尸似的黑狼突然活了,他一跃而起,舞刀撩天,厉声怒吼:“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孔云和霍彪相扶而立,黑白双戟刺破长空。   “血战到底!”越来越多的将士站起身来,他们发泄式地奋力挥舞兵器,声声吼叫如颠如狂。   寨墙下,一队队兵士扛着捆捆铁杆、铁链和麻绳,抬着磨盘状的奇怪器械奔上墙来,每隔三丈便停下一组,就在墙边现场组装起来。   墙上留有洞孔,铁杆穿过器械再插入孔中,从墙的另一面透出半尺,挂上长可丈余的长柄铁链,一枚小西瓜大的流星钉锤垂在下方。   器械被特制的支架固定,八根支脚敲上五寸长的铁钉。粗麻绳一圈圈地绕在上面,另一头却抛下寨墙,下边自有兵士接住了,连接在一架架铁犁之上,每架铁犁套了整整五匹健马。   准备停当,狄军也已成功穿过射声营的抛射箭雨和旋风车的巨石砸击,飞奔至寨墙之下。云梯一部部竖起,无数彪悍的胡人战士跃上城头,惨烈的厮杀声再度响起。   看着越来越多的狄军与守墙兵士搏杀在一起,刘枫大喝一声:“风火轮!发动!”   一声令下,墙下兵士挥起皮鞭,狠狠抽打马匹,健马悲嘶着奔跑起来,麻绳拉动,一架架器械像陀螺似地咕噜噜飞转起来,巨力牵引下,墙头垂着的流星锤缓缓甩起,越甩越快,越甩越快,最后宛如风车般呼呼飞旋。   无论是云梯还是正在攀爬的狄军,两侧的一切都被抽得满天乱飞,血肉四散,惨叫连天。   一组组健马往返奔驰,半里长的寨墙仿佛凭空按上了数十组锐利的绞盘,呼呼呼的鼓风声充盈耳畔,墙下狄军抬着头,瞪着眼,傻不愣登地看着这些风火轮,寸步难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攻上寨墙的狄军乍逢此变,又没了后援,心胆俱丧。守军士气大振,齐声欢呼呐喊,须臾便将来敌杀尽。   十息过后,绞盘渐渐停了下来,一枚枚沾满血迹肉末的流星锤,再次回复了下垂的无害姿态。   墙下狄军不知利害,再次竖起云梯,又有上千名狄军开始攀爬上来。   随着一阵催马的呼喝声响起,风火轮再次甩起,有些悍不畏死的狄军奋不顾身飞扑过去,试图拉住铁链,阻止越甩越高的流星锤,又有些狄军挥起弯刀,想要斩断铁链。   无论何种手段,都是同一个下场——整个人甩入高空活活摔死。那可是整整五匹健马的爆发力,莫说他们,便是刘枫也无法抗衡。   十息前的一幕再次重演,爬墙的成了残肢碎肉,上墙的成了刀下冤魂,墙下的全都成了愣鸡呆鹅。   这仗还怎么打?虽然风火轮又停了,可再没有狄军试图攻击寨墙,面对必死之局,莫说人已丧胆,便是有泼天的胆子,可云梯全被毁了,他们也没法飞上墙去。   就此退却么?车轮连战之法岂不前功尽弃?不!绝不!   这一轮,带队进攻的正是虎军第二万夫长塞勒坤,他当机立断,怒吼一声:“全力进攻寨门!”   众军恍然大悟,发一声喊,一齐蜂拥扑向寨门,门前本已有一部冲车正在撞门,在百名狄军的绳索拉扯下,粗大的包铁撞木,高高甩起重重砸落,砰砰巨响声中,双层圆木拼成的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   历经连场进攻,寨门受损严重,超过一半的木料已然开裂,似乎下一秒就要崩碎。 第一百一十一章 【铁兽封门】   攻城锤无情而规律的持续轰击,寨门嘎嘎地响,两排圆木已然碎裂过半。透过裂缝,寨内情景依稀可见,门后空空荡荡,十丈内竟没有半个守军。狄兵大为振奋,攻城锤砸得更为带劲,砰砰响声愈发急促激烈。   “咔啦!”寨门四分五裂,狄军大声欢呼,吆喝着将冲车缓缓往后推。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狄军,杀气腾腾,跃跃欲试。   塞勒坤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悲嘶声中,他挥舞弯刀,吼道:“儿郎们!鸡犬不留!杀呀!”   “——杀!”狄兵们大声应诺,蜂拥而上,将碎裂的门板扒拉开,齐声呐喊,潮水般涌进门内。   塞勒坤纵声大笑。整整四轮攻击,伤亡万余,终于有所突破,他有欢笑的理由。   然而,笑尤未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灰尘像沙尘暴般喷出门洞,伸手不见五指,惨叫声更是撕心裂肺。   陷坑!又是陷坑!   “混账!竟然在寨门内侧挖陷坑?”塞勒坤又惊又怒,可胜利在望又岂能退缩?他扬刀猛挥,当先催马,纵声高呼:“兽神在上,草原男儿有进无退!”   眼见主将身先士卒,舍生忘死,无数狄兵全都红了眼,野兽的血脉在体内涌动,他们不顾生死拼命往前涌,排在前面的兵士被无情地推入坑中,甚至高呼兽神的名字主动跳下去,用血肉之躯为大军的胜利铺平道路。   塞勒坤的决策是正确的,寨门内的坑确实不大,比之寨外三道尸渠那是远远不如。区区几次呼吸的功夫,陷坑便已填满,牺牲者不超过三百人。   这个代价他还付得起,也负得心甘情愿。取得的回报是,整整两千余名狄军穿过寨门,冲进了漫天的黄尘。   滚滚烟尘中只听脚步隆隆,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没人退缩,胜利就在眼前,对荣耀的渴望让他们疯狂,便是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也无法阻挡草原男儿前进的脚步。   烟尘散尽,露出了百步开外,一千名身着青绸战衣、镶皮软甲,排得整整齐齐的射声营箭手,他们手持巨大钢弩,尺寸之大让人联想起脚蹬弩,可他们却分成三排,第一排趴在地上,第二排单膝跪地,第三排站着。   那是铁臂连机弩,由红军大帅亲自设计,开发两年而成,一弩十箭,齐发连射皆可,射程较短,仅有百步,可威力之大,制作之精巧,堪称弩匠技艺的里程碑。   射手们右胸上的弩弓徽记,彰显着他们的身份——射声营连弩队。编制千人,因为铁臂连机弩结构复杂,打造殊为不易,纵合三寨之力,两年时间也只备了一千柄。   在很多人的理解中,连弩就像冲锋枪,一开火就直突突,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正相反,它更像半自动步枪,弩身一侧有一个类似枪栓的悬臂,每射出一箭,就要上一次弦的。而连弩这个“连”字,却是体现在箭匣上。这种箭匣和弹夹极为相似,能够靠重力自动供箭入槽,从而剩去了装入箭支的时间。再加上滑轮和机簧的设计,可以大幅度减小上弦所需的力量,也算从侧面再次增加了射速。   总而言之,比起寻常的弩,连弩的射速要快了十倍以上,就算与弓相比,也要快了五倍不止。   手中端着如此强悍的跨时代凶器,千人箭队排成偃月阵型,人人横眉冷目,个个杀气腾腾。俨如一道瓮城将来敌包围。峙立如山,严阵以待。   天晓得他们是哪里冒出来的。可那密密麻麻的箭头却又无比真实,弓弦的嘎嘎声刺痛了狄军的耳膜,闪闪寒光更让他们睁不开眼。   章中奇抬起粗壮的手臂,临空劈落:“放箭!”   一千名弩手同时绷动弓弦,嘎嘣嘎嘣的闷响声和嗖嗖的破风声连成一片。在这奇异的混合声中,无数箭支奏响了惨叫的强音。   只一个照面,数百名狄军中箭倒地,呼爹喊娘,咻噢呻吟。虽然队列东倒西歪,可疯狂的余热仍未退去,剩余的狄军嚎叫着放箭还击。   这是一场对射,残酷而血腥,胡人射手虽然箭术精湛,可混乱拥挤的环境影响了他们的发挥,射声营完美的立体式阵型和新式武器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优势,以近乎一比十的伤亡比全面压制了狄军。   这是真正的立体式攻击。除了眼前的连弩箭阵,威胁还来自他们的头顶。   有了风火轮的全面封锁,寨墙上的守军得以腾出手脚,沿着寨墙汇集到寨门两侧。无数檑木石块从天而降,更有人拾起散落的弯刀长枪向下投掷。   面对左右上下一齐夹攻,狄军大为狼狈,盾牌前举就顾不了头顶,顶在头上又被射成刺猬。   狄军组织数次亡命冲锋,都被密集的乱弩射回。这一耽搁,数以百计的狄军战士死于寨墙上乱扔的杂物。前后无路,进退两难,先头部队陷入彻底的被动和可怕的混乱。   墙外狄军但闻喊杀山响,惨叫连天,但却不知就里。塞勒坤犹自挥军往里冲杀。寨门前,他纵马往返奔驰,手中弯刀挥舞,口中呼喝连连。   当他第三次经过门前,里面的章中奇已看得真切。狄军皆是步战,唯独他骑着高头大马,比别人高出一截,显得格外突兀。再看他身着银灿灿的全身铁叶甲,外裹华丽名贵的黑锦缎斗篷,一看就是个高级将领。   天予不取,罪莫大焉。眼见敌将门前纵横,往来驰骋,犹如插标卖首,试问杀将成癖的章中奇又岂能错过?   此刻,他早已满弓如月,张机待发。   密集的箭光遮蔽了冰冷的杀机,凄厉的惨嚎掩盖了弓弦的响动。当塞勒坤第四次晃过门前时,银光一闪,一支雕翎箭飞闪而来,自他左眼射入,贯脑透出,一穿而过无影无踪。   一声惨叫,塞勒坤仰首折颈,脑浆鲜血自头颅前后双向激射,虎躯痉挛急颤,僵挺片刻,轰然跌落马下。   周围兵士见大将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将过来,扶起看时,早已死得透了,一齐恸哭悲呼:“将军!”   可怜堂堂万夫长就此死于非命。   塞勒坤身经百战,乃是虎军有名的勇士,军中威望颇高,如今却命丧冷箭,标下将士岂肯善罢干休?   他的死,仿佛一剂猛药,同时引发了惊惶和愤怒,无形之中加剧了战场的混乱,无数狄军勇士挥起弯刀,高喊着报仇,玩儿命似的往寨门里闯。   “唰!”章中奇面无表情的收弓入囊。这是他开战以来射出的第一支箭。此刻,他并不知道这位箭下亡魂,乃是十多年来,狄军阵亡名单上级别最高的将领。可即使知道,他那副万古不变的冷漠表情也不会有半分波动。   他只知道:狄军主力被大量消耗,战略目的已经达成。是时候了!章中奇再次挥动手臂,“铁兽车!上!”   一声令下,射声营的阵型居中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部巨大无比的刀车。   狄军惊呆了,他们不是没见过刀车,可却没见过这么大的刀车。   刀车宽高各一丈半,长度却有足有五丈开外。包括轮子在内,通体用金属浇铸而成。正面是怪兽张牙舞爪、血盆大口的恐怖浮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半尺长的尖刺。   刀车三面都有铁护板,里面是整整五排推杆,拴着三十头黄牛,兵士藏于其间,皮鞭猛抽,哞哞的叫声中,刀车缓缓开动,顺着微带坡度的地面逐渐加速,像一头一往无前的钢铁巨兽,向着前方惊恐万状的狄军冲去。   此情此景,狄军如何看不明白,热血瞬间冷却,英勇和送死明显是两个概念。他们争先恐后向寨门涌去,试图在刀车封门前逃出生天,可门外狄军却还在往里冲,你推我挤,把寨门堵得死死,更把尸坑踩得结结实实。   在尖刺与血肉接触的一刹那,刀车微微一滞,但也只是一滞而已。紧接着,在鬼哭神嚎般的凄厉惨叫中,巨兽的脚步毫不犹豫地继续迈进。   每一寸、每一尺、每一步,都是那样的残忍,伴随着鲜血与生命的流逝,伴随着地狱恶鬼的欢腾。一时间,刀劈铁板的铿锵声,尖刺入体的痛呼声,铁轮压躯的骨折声,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地狱协奏曲。   声音是如此震撼,场面是如此血腥,以至于射声营的射手们都不自觉的停下了手中的连弩。他们忽然发觉,原来牛的叫声竟是如此的恐怖,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刀车是设计好的,大小刚好和寨门吻合。三十头黄牛的巨力加上百步斜坡的惯性,数百名狄军被碾成肉泥,整条进攻路线被从中截断,两翼狄军被彻底分割开来,寨门也被重新封堵。   为了避免刀车冲过头,车内的兵士们立刻做了两件事。他们先是挥刀斩断黄牛的纤绳,接着放下制动机关,二十根鹅蛋粗的铁签在机锤作用下狠狠扎进土壤,刀车猛的一抖,在刺耳的嘎嘎声中停了下来。   此时,尚有千余名狄军战士被包围在寨内,走投无路,心胆俱裂。在射声营和墙上忠武忠义二营的压迫下,他们终于崩溃,纷纷举刀过顶,跪地请降。   章中奇不予理睬,他大喝一声:“封门!”   数百名担任预备队的奋威营兵士冲出阵列,先是拳打脚踢,刀砍剑劈,将跪了一地的狄军往左右两边驱赶,接着又有数十名兵士奔来,每人背负一只装满沙土的麻袋,牢牢垫住刀车的铁轮,将二十只轮子全都前后卡死。加上原本的制动机关,便是五十头黄牛也无法将刀车再拉出来。   这道临时寨门虽然简易,可三寸厚的铁板实际防御力比之原先的木寨门不知强了几倍。况且只要挖出沙袋,启动机关,这道铁门还能再度开启,既方便又牢固。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临阵杀俘】   眼见上墙无梯,铁兽封门,攻城受阻,鞑靼武士们挤在墙下一筹莫展。远处狄军大阵,十万将士一片喧哗。   速柯罗一把将银盔摔在地上,连连跺脚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占尽优势竟然无法进攻……这,这他娘打得什么烂仗?”   阿赤儿和陈霖华相顾无语。被寄以厚望的车轮连战之法,竟被奇技淫巧之术化解,他们一时也很难接受。   陈霖华眺望战场,虎军万人队仍在试图攻击寨门。吆喝声中,包铁撞木狠狠冲击铁刀车,巨大的声响便是五百步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攻击效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收效甚微,几乎无效。   寨墙后方再次升腾起乌云般的箭支,进攻部队进退维谷,只能在空旷的战场上用盾牌硬顶箭簇,死伤惨重。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督帅,撤兵吧,无法破解机关,寨墙攻不上去,寨门又被堵死了,这仗……没法打。”   阿赤儿尤不死心,久久不肯下令。忽然阵上奔回一队士兵,他们抬回了塞勒坤的尸体。众将顿时大惊失色。   多少年了,自从逐寇军消亡,大狄帝国再没有万夫长阵亡的记录。破此金身者,不是别人,还是逐寇军。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诅咒!梦魇!克星!类似的词语在知情者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他们只觉头晕目眩。   阿赤儿最后看了一眼麾下大将,左眼黑洞洞的血窟窿,右眼怒目圆睁,每个人都觉得他像是在凝视着自己,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亡者的愤恨与不甘。   死不瞑目啊!   “督帅!请让末将出战,我要为塞勒坤兄弟报仇雪恨!”阿格纳眼睛血红,浑身肌肉绷紧,骨骼噼啪作响。   一声长叹,阿赤儿摆了摆手,手放下时将塞勒坤的右眼抹上,自己也合上了双眼,“传令,撤兵。”   ※※※   清风寨,伤兵营。   “越戈,没大碍吧?”刘枫大咧咧坐在吴越戈的床头,和蔼可亲地拍他肩膀,手掌有意无意地落在绑带上。   “没……没事……死不了……”刘枫手上加力,他龇牙咧嘴地补充道:“主公!你再不停手,我可就真死了!”   刘枫哈哈笑道:“让你不老实!伤兵都撤走了,就数你不听话!抗命不尊,该当何罪?”   吴越戈丝毫不惧,嬉皮笑脸地道:“俺这条命都是主公的,主公说咋地就咋地。”他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冲边上努努嘴:“可是主公啊,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呀,那几位不也没走么?”   邻床躺着孔云霍彪兄弟俩,还有马啸东、牛铁心、吕小满、蒋武杰等人,这几个刘家屯、盘蛇岗的老部下,如今都已是各营的中高层军官,尤其是马啸东,已经升任忠义营副营主,薛晋鹏走后,剩下的忠义营由他统领。   众人闻言一起瞪眼,“咱们是轻伤!你这混球命都快没了,怎能相比?”   “可咱身板壮呐!”吴越戈腆着脸笑道:“有种你们跟俺比比胸口碎大石!”   “切!”众人砸他一堆白眼儿。   连日历经恶战,众将多半带伤,唯独刘枫双层明光铠厚重异常,除非近箭疾射,寻常远箭根本破不得甲,纵然射中无不弹飞跌落。因此,他在枪丛箭雨中纵横来去,竟是安然无恙。   刘枫转过头,看向边上一名身穿“护”字号衣的年轻姑娘,板着脸问:“那么你呢?为何不走?”   姑娘很紧张,额头浮起细密的汗珠,俊俏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奴家……奴家要留下来……照顾……吴营主……”   帐内响起一片吸气声,无数各式各样不正经的目光抛向吴越戈。   吴越戈是何等人?脸皮之厚堪比刘枫的双层明光铠。面对捉狭的目光,他反而愈发得意,一脸欠揍地叫嚣:“羡慕吧!嫉妒吧!眼红吧!像俺老吴这么优秀的爷们……哎呦!”   刘枫无法忍受,轻轻一指戳断了他的自吹自擂,众人纷纷哄笑起来。   “大帅!您轻着点儿啊!”那姑娘不乐意了,气呼呼的抗议起来。那紧张的模样,仿佛吴越戈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众人笑得愈发欢了。   吴越戈早年丧妻,样貌又是奇丑,至今未能续弦,四旬年纪尚无子嗣。换了从前,那绑也得绑一个进房,可主公是个啥脾气大伙儿都清楚,在精神和肉体上伤害女性都是红巾大帅的禁忌,强抢民女这种行为,那是百分之百要掉脑袋的,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如今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姑娘愿意与他过日子,大伙儿打心底里替他高兴。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开起玩笑来,老吴是来者不拒的,奇的是那位名叫陆易巧的姑娘,她红着脸咬着牙,居然也挺住喽。众人顿时刮目相看。   瞧这架势,感情是姑娘家倒追吴越戈这老男人。常言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这句话看来是有道理的。   笑过之后,刘枫严肃地道:“陆姑娘,刘某多谢你照顾老吴,可你确实不能留下,跟着下一批伤兵回去吧。”   陆易巧丝毫不买账,她嘟起小嘴尤要反驳。   这时,吴越戈憨笑劝道:“丫头,回去吧,在家等着俺!俺娶你!”   老吴一句话比主公管用,女孩居然羞喜温顺地点了头。刘枫颇为尴尬,讪讪笑了,众人更是哄堂大笑起来。   ……   离开伤兵营,刘枫收敛了笑容。大雨依然在下,乔方武为他撑起一把油纸伞,却被他拒绝。   方才闲聊玩笑时的欢畅渐渐被雨水冲淡,他的心头又压上了重重的石块。   仗打得并不如意,阿赤儿比预料中要难对付得多。在这个时候,他需要雨水冷却一下浮躁的心。   原本,刘枫暗忖对方一军两帅,事事异心,久必生变,乃是犯了兵家的大忌。他呢,少不得要从中下手,来个里外开花,一棍子打死眼前这对儿拦路的虎狼,而后再从容面对两军后援。   可不知怎的,今日阵上,虎狼二军却能一体同心,并肩而战,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二力相合,强强联手,竟是无懈可击,无法实现各个击破的预定目标,加之强援在后,不日将至,刘枫在战略上已然陷入了极端被动。   这些都是他始料不及的。此外,战术层面上的进展也不尽如人意。   今日一战,自身伤亡三千余,灭敌两万余,战果十分理想。可他并不满意。因为,此战他已然底牌尽出,所有秘密武器全部曝光,时间却只过了六天。出牌进度比预计提前了许多,相对的,之后的压力也将成倍增加。   起兵三年来,刘枫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不堪重负。   现在能指望的,唯有狄军晚些想出风火轮的破解之法。哪怕多争取半天也是好的。   边走边想,忽见赵健柏过来请示:“主公!那千余鞑子俘虏如何处置?”   刘枫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走,淡然说道:“剥去衣甲,剩下的舅舅看着办,你知道该怎么做。”   赵健柏眸中冷光一凛,咬牙道:“请主公放心,属下明白!”   他转身欲走,刘枫却停步回头,叫道:“慢着!”   赵健柏松了口气,心中大感安慰:主公终是心软了。他微笑着问:“主公还有吩咐?”   刘枫嗯了一声,问道:“清风寨目前有多少矿奴?”   赵健柏一愣,下意识答道:“不到两千吧……”他忽然明悟,失声叫道:“主公!他们大部分都是绿营兵啊!”   刘枫不语沉思,似乎听见,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半晌之后,他摇头叹道:“都送走吧……”   赵健柏孤立雨中,一句“主公三思”在嘴边翻来滚去,终究未能出口。他目送刘枫缓步遁入雨帘,转眼不见踪影。冰凉的雨水淌入衣领,冷冷划过胸膛,寒气侵骨,直透进心底里,他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   不久,凄厉的哀嚎划破夜的宁静,鲜活的生命在冰冷的雨水中回归原始的血肉,呛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即使如瀑的大雨也无法掩盖。   鬼哭狼号的伴奏下,刘枫在血雨腥风中独步,身子摇摆恍惚,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似的,可偏偏一直在前进。淋湿的发丝紧贴脸颊,遮蔽了平静的双眸,看不到一丝怜悯。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似在说话,却又无声,唯有凑过耳朵才能听清他喃喃的话语:“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   他很清楚,绿营矿奴里有很多被强拉壮丁的普通百姓,也知道若是他愿意敞开怀抱,不少人会弃暗投明,投入他的麾下……可惜,他没有时间鉴别了,任何的一丝隐患都必须第一时间彻底排除,哪怕是错杀一万。   刘枫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些小说,大家同为穿越者,他们却是那样的游刃有余,在争夺天下的百忙之中,还有闲暇关心古代人道主义和慈善事业,甚至可以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中,凭感情、凭良知、凭意愿做事,真是太奢侈了。   他眼红了。可是,现实如此残酷,有很多很多事情,不能以个人感情和意愿为依据,更不能以良知为准绳,比如……战争。   战争不需要良知,不需要怜悯,也不存在无辜者。谁也没有资格去怜悯、去同情、去开恩。今天的胜利者,或许就是明天的亡灵。这就是战争,狗日的战争……足以让人抛开最后的一丝仁慈和廉耻。   不知过了多久,雨夜恢复了宁静。刘枫也停住了脚步。   这场大雨,刘枫死了一次,从雨幕中走出来的,已是另一个人。——在不久的将来,被人称为魔王和暴君的另一个人。   他呆立良久,回首凝望南方,入眼之处漆黑一片。他一扯嘴角,笑容满是苦涩,“周兄,靠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昔日楼船】   浈水,又名昌水,是岭南道北江上游的干流,发源于信丰县大庾岭石溪湾,流经南野、始兴、仁化诸县,沿途接纳南水、滃江、连江、潖江、滨江、绥江等支流,最终与西江、东江交汇于番禺。   自前朝永靖四年凿通梅关古道,浈江便成了沟通岭南岭北,连结长江、珠江的主要航道,有“日屯万担米,夜行百只船”之称。   永靖五年秋,华帝遣楼船将军杨人普出豫章下浈水征讨南越国。杨人普奉诏后,率楼船水师溯赣江至南安,弃舟渡五岭,在浈凌两江汇合处造船练兵,备战年余。次年冬,楼船水师溯浈水南下,与伏波将军会师石门,进军番禺,一举而平南越之乱。   当时,杨人普的楼船水师不下十万人,楼船高二十余米。进军时正值冬季枯水期,百余艘如此庞大的楼船,载兵甲十万,列阵于浈江之上,声势浩大,蔚为壮观。后世有诗赞曰:   长龙吟水游浈凌,   千帆为鳞万舟躯,   将军剑指天兵至,   楼船百渡载王师。   由此,浈水之宽广深厚可见一斑。   时隔三十三年之后,江山未改颜,天下已易主,昔日楼船今何在?千舟何日再重来?   世事实难料,无论是早已作古的杨人普,还是正领风骚的虎狼军,他们都没有料到,当年的百余艘楼船,如今还有机会故地重游,时间就在今日!   南野县,浈凌两江交汇处,昔日楼船将军杨人普造船练兵之地。此处河道迂回曲折,港湾形似月牙,两侧山壁笔直陡峭,宛如刀削斧刻,千石万岩凹凸其上争奇竞秀,山光水色相映成趣,可谓钟灵蕴秀,如诗如画。   眼下时值“五月龙舟水”过后不久,加之连日大雨,水位高涨迅猛,比之春冬时分河道深宽各增一丈有逾。极目处水天一色,真是碧水翠如玉、长河平如镜。   沿江两岸的南野县百姓,他们曾听爷爷辈儿说起过,当年的此地,曾有过百舟千帆,顺江而下的壮观景象。可是这一回,他们却是亲眼目睹了当日的盛况。   他们一大早便聚在江边,翘首眺望,但见百余艘高九丈、长二十五丈的巨舰大船塞满河道,船队延延绵绵,白帆遮天蔽日,桨橹密密麻麻。他们从辰时一直看到巳时,直看得眼酸腿麻,当年的吟水长龙却犹未走完。   直到此刻,他们才相信了老人们留下的话语。他们终于明白,这一幕的震撼怎么形容都不过份!   战船!虽然陈旧破败,虽然拆除了所有的拍杆弩机,可是遗留的射击口和船头的青铜双脊兽,却无不彰显着他们的身份:楼船水师。   三十三年前,顺江而下平定南越的楼船水师,他们完成了王命,功成身退,人可以走,可船又如何呢?   在这个问题上,曾经陷害逐寇军的华帝赵舜,他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吝啬!   步骑水三军,以水军所费最巨。五百艘规模的庞大舰队,其中更有一百五十艘楼船,单艘造价超过五万贯,日常维修养护每艘每年又需一万贯,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开销?   造楼船,灭南越,那是先帝定的国策,不得不为,可一旦完成了,赵舜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南越国已平,南方再无战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那这些战船该怎么办?皇帝陛下的决定是——卖!   多么英明的决策,卖资加上节省下的军费,这一进一出的收入,足以瞬间堆满他的内库。   敢卖就有人敢买,奇怪的是,郑吴两家疯抢中小型舰种,唯独楼船无人问津。原因无他,即使没有军械,可这些大家伙的维护费用依然和体格同样庞大,足以令他们望而怯步。   然而,这些巨舰最终还是卖出去了,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风华正茂而又雄心勃勃的周家家主周昊乾。   当然,他可不是想造反,他是看中了这些楼船近乎恐怖的水运能力。   成交后,所有的楼船在兵部、水军统领衙门和将作监中校署,三方专员的监督下,拆除了一切武器军械,卸下厚厚的船舷装甲,刮去大华水师的徽记,换上周家的家徽。摇身一变,成了正正经经的商船。   眼光是经商者的一切。事实证明,正是这场倾尽家财的风险投资,一举奠定了周家水运天下第一的地位。   日月轮回,时过境迁。当年这桩轰动全国的大生意,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化作史海沉钩,为人所遗忘。   周昊乾很谨慎。这些楼船,他内里极尽保养之能事,可却严令禁止漆刷外观,因此水线以上看似破破烂烂,可若从水底看,那桐油刷得厚厚的,船底几乎跟新的一样。   同时,他更是深知这些庞然大物聚集在一起,会是多么震撼的壮观场面。数十年来,无论是大华还是大狄,他从不让这些楼船集群出现,即使最庞大的商队,也绝不超过五艘的规模,只为了不触及统治者的敏感神经。   这种谨慎让他骗过了狄人,在他们看来,这些就是特别大的船而已,而且是又大又破。他们丝毫没有想过,也没有试图了解这些巨舰的来历和潜力,甚至不知道周家到底拥有多少条这样的大船。   今时今日,这些楼船在阔别三十三年后再度同游浈凌。他们逆流而上重回故地,宛如志在千里的伏枥老骥,又如壮怀不已的垂暮英豪。那斑驳腐朽的船体,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荣耀与辉煌,埋怨着岁月的无情与寂寞,相信并且期待着终有一天,他们会重拾失去的一切,迸发出最后的光芒,即使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来得如此低调,如此屈辱。   桅杆上没有了金色的大华战旗,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小小的三角旗,上书一个“周”字。船头上长幡飘扬,上书:“运河援建忠义粮”七个大字。   松柏摧薪,桑田成海,昔日的战舰成了今朝的粮船。目睹这一幕,两岸观望的百姓,即使是识陋的村妇,也难免产生了幽幽千古、物是人非的无尽感慨。   然而,部分靠水吃饭的舟子船工们,他们敏锐地发现,这些巨舰吃水极浅,竟似是空船一般,不禁奇怪,他们所运的“忠义粮”到底在哪儿呢?   不知为何,他们隐隐有种感觉,某些不同寻常的事就要发生了。那句话咋说来着?对喽!山雨欲来风满楼!   ※※※   舰队的中央,在四周破旧丑陋的巨舰拱卫下,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艘豪华绮丽的旗舰,此舰名为“玉麟”,乃是家主专用的座舰。虽是同一规格,可“玉麟”舰的外观却大不相同,通体碧绿,宛如一方巨大无比的翡翠,内外装饰可谓极尽奢华。   此舰堪称岭南周家的象征,平日里只有家主游江出行,或者接待达官贵人、洽谈大宗买卖时才会动用。   五层楼阁金碧辉煌,五彩旗帜绚丽夺目。顶层设有内堂外厅和东西耳房;其下三层,共有一百三十个房间,无不贴金饰玉,装锦挂绮;底层为护卫侍女起居处所。一应功能俱全,宛如一座移动的水上府邸。   此刻,一叶交通舟正穿梭于巨舰之间,稳稳靠上玉麟舰翠绿如璧的船舷。   两丈半高的船舷,抛下一卷绳梯。交通舟上,一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起身来,一手撩袍襟,一手扶绳梯,脚下轻踩,灵巧而不失风度的攀上船舷,动作轻盈,兔起鹘落,竟是个练家子。   甲板上,数名水手躬身行礼:“小的给供奉老爷见礼。”   客商颔首挥退众人,脚下步子不停,直奔楼阁里去,一溜登上五层。   楼梯口两名女性供奉拦住了。客商未及开口,其中一位头垂双鬟,容貌清秀的姑娘,红着脸抢道:“周大哥!你回来啦,请稍后,小妹这就去通报。”说罢飞也似的跑了。   另一位中年妇人暧昧地笑道:“阿武啊,凌燕那丫头可又害羞了呢,你啥时候才给个准信儿呀?”   周武面色肃然,拱手道:“柳姨莫要取笑,如今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柳姨一瞪眼,“开玩笑?这是玩笑么?我说舰队指挥大人!当着老生的面儿,你可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周武大窘,涨红了老脸不敢接口。   柳姨双手叉腰,越说越怒:“阿武小子!你给老生听好了,‘凤莺燕鹂’,原本都是保护馨夫人的,燕丫头在小姐面前磕了头求了情,这才跟叶韵换了差事。这是好差事么?咱们可是去打仗,是要玩命的,老生没读过书,却也知道什么叫兵凶战危之时,你说她到底图个啥?”   周武神色极为尴尬,待要说些什么,忽见凌燕奔跑回来,顿时闭上嘴巴,侧头不语。   “周大哥,小姐唤你进去呢。”凌燕瞥见两人脸色古怪,望望这个,瞪瞪那个,格的一笑:“你们啥表情呀?柳姨,怎么啦这是?”   柳姨苦笑摇头,周武一言不发地拱拱手,撇下两人逃也似的就往里走,凌燕哎哎叫了两声,周武只是不应,一眼都不敢看她,气的两人直跺脚。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又生变故】   千万不要因为是在船上,就认为室内的空间一定很小。周武所在的这处外厅就很宽敞,长宽各三丈有余,一张主座两排客席,背后一面硕大的四联锦绣屏风,左右两边各开八扇落地景窗,清凉湿润的风儿穿堂而过,说不出的舒适惬意,若不是脚下微微有些摇摆,几乎和真正的府邸前厅没什么不同。   “周武!石门湾的关防路引可曾办妥了么?”周雨婷问着话儿,从屏风后转出倩影。   周武循声望去,眼睛都直了。只见她身穿一领鹅黄色的曲裾深衣,边走边束腰带,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水珠儿自发梢颗颗滴落,随着她的脚步,在红木地板上串成一条蜿蜒水线,身后更带出大片氤氲雾气。   显然,周雨婷正在沐浴,可一听周武回来,竟是立刻起身接见,心中的急切不言而喻。   这时,背后追出两个丫鬟,“哎呀,小姐,您还没梳头呢。”另一个叫道:“小姐!鞋!鞋!”   “放肆!”周雨婷历来不是什么好脾气,连日来更是愁思满怀,心绪难宁,偏偏铃儿又不在身边,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心情本就糟糕透顶,此刻更是恼羞成怒。心中暗恨:我裙子长,旁人哪看得出有没有穿鞋?你这一喊岂不揭我老底。要是铃儿在这,她哪会这般不晓事儿?   她粉面含怒,凤目流威,啪啪各赏了一耳光,喝道:“大呼小叫的做甚么?有没有规矩?都给我退下!罚跪!”   “是,小姐息怒,婢子知错了。”两个丫鬟连声告罪捂脸而逃,却又被她叫住,“回来!簪子拿来,鞋放下!”   周武险些笑出声来,感情小姐不仅没梳头,还光着脚丫乱跑,难怪丫鬟发急了。小姐这性子还真是严峻,阖府上下,唯独家主和铃儿见过她笑脸,就连三爷都没好脸子看。   不及细想,周武是个伶俐人,他情知小姐此刻正心焦如焚,赶紧行礼答道:“小姐放心,已办妥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根绢轴,呼啦摊开,寥寥数十行字,钤了一长串儿关防印记,最后一枚章子红泥正新,显得格外鲜艳。   周雨婷一眼瞟过,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得你亲自跑一趟,换了旁人,我可真没法放心。”   声音很好听,可吐词却有些含糊。因为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毫无形象地将一支碧玉簪子咬在嘴里,双手隆起秀发,三两下一盘,发簪熟练地挑、滚、翻、插,简易的三叠云鬓立刻成型,虽不规整,倒也显得干净利落。   她手上忙活,下盘却也没闲着,但见裙裾微动,娇躯摇晃如柳,显然是在暗地里蹬鞋,平白给人无限遐想。男人的脸女人的脚,那该是怎样一双纤秀精致的玉足啊。   这番与高贵文雅丝毫沾不上边的举动,落在周武眼里,心中感触良多:自那天起,小姐真像变了个人似的。真是急疯了,换了从前,她哪肯这般装容不整,披头散发的见人?   收拾停当,周雨婷往主座上盈盈一坐,虽是清汤挂面,可浑然天成的绝美容颜,带着新浴之后的嫣然潮红,无需修饰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鞑子没起疑心吧?”   周雨婷笼裙危坐,轻语动问。刹那间,优雅从容的仪态、矜持端庄的气质瞬间附体,整个人有如一朵精雕细琢的玉莲,又如冉冉离水的芙蓉,清新动人,素雅高洁。前后判若两人,看得周武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周雨婷见他这般模样,秀眉一耸,墨玉珠子般的明眸豁然瞪起,樱唇微启,却破天荒的没有出言喝斥。   周武自知失礼,他赶紧低下头,心中暗道:果然是变了!要是换了以前的小姐,少不得要挨上一顿训斥,如今瞪一眼就算完了。可见,自打平了内乱,自己在小姐心目中也算有了些分量。   他心情大好,笑道:“五十两蒜条金一搁,那漕运使连亲爹都不认得了。况且咱们打得是援建运河的旗号,这可是天大的功劳,量他也不敢为难使坏。”   “好!”周雨婷拍案而起,素手一挥,“传令升帆!全速前进!以最快速度通过石门湾!”   “是!小姐!”周武应命而去。   偌大的厅堂只剩周雨婷孤单的身影。明媚的阳光照耀进来,璀璨辉煌的光线堪堪停在她脚边,室内空间被整齐地分割成两个世界。   阴影中,她挺直玉立的身子一点点地萎缩,最终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张叠得平平整整的纸条自袖中摸出,小心地摊开,这是刘枫的明文回信。   周雨婷玉容不动,默默呆看。皓如素玉的双手渐渐攥紧,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滴落,打湿了纸上四个怪异潦草的汉字:“生死相托”。   ※※※   清风寨的墙头上,刘枫锦袍铁甲,腰扎角带,发束银冠,肃立不动,眼望前方集结的狄军方阵,皱眉不语。   赵健柏侧立身后,目光中难掩失望之色,喃喃道:“五天,想不到风火轮只拖延了五天……”   刘枫笑了笑,说道:“运气不错,比我预料的多了一天。再坚持四天,我们就能突围了。”   赵健柏眼见主公镇定自若,心神渐定,说道:“且看鞑子如何破解风火轮。”   忽见罗三叔顶着一张臭脸,大跨步走来,甲片颤抖,哗哗作响,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   他的来意,大伙儿心知肚明。   自开战以来,射声营逢战必上,奋威、忠武、忠义三营轮番登场,龙牙营担任机动,从旁略阵。   唯独骁骑营,首战建功后便再未出战,甚至连日常守备都不参与。眼睁睁看着各营连日厮杀,伤亡惨重,而作为绝对主力的骁骑营,却终日躲在营帐内养精蓄锐,这让骄傲的将士们如何按耐得住?   今日清晨,消息传来,狄军又要进攻了。他们掰着指头算,这一战,正该轮到骁骑营了,一个个摩拳擦掌,整装待发,只等命令下达,便要上墙御敌。   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奋威营出战的消息,罗三叔大为不满,径直找刘枫评理请战来了。   望见罗三叔挟怒而来,刘枫笑道:“呦,这不是罗营主么?这大清早的,谁惹你生气啦?”   听见刘枫语带调侃,罗三叔怒气更盛,未及走近便已瞪眼叫道:“主公!今日该轮到骁骑营啦!”   堂堂首席大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受了气的孩子,见者无不莞尔。   罗三叔气势汹汹,眼前忽然闪出一堵墙来,却是吴越戈张臂拦住,笑道:“老罗啊,你咋能抢兄弟的生意呢?忒不厚道!”   先前一战,吴越戈身受七箭四刀,伤势颇重,所幸铠甲坚厚,创口虽多,但都不深,加之他一身横练外功,筋骨强健,体质远胜常人,短短十日便已结痂脱线,活蹦乱跳,连林宏阳也大为惊奇。   罗三叔大怒,喝道:“少罗嗦!你已打过两仗,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儿呆着去吧。”   吴越戈不以为意,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打趣道:“守城那是咱步兵的事儿,你们骑兵凑甚么热闹,你这不是狗拿耗子么?”   “噗……”包括刘枫在内,凡是听见的,无不闷笑出声,憋得十分辛苦。心说:遇上这浑人,没道理好讲。   罗三叔一时无话反驳,气得须眉戟张。刘枫笑吟吟走来,挽他胳膊说道:“三叔何必动怒?防守仗乏味得很,你让与他们又有何妨?”他附耳悄声道:“再过得几日,我让你打进攻仗,那才过瘾!”   这话比什么都灵,罗三叔立时转怒为喜,大声道:“此话当真?”忽然惊觉,低头哈腰,小声又问了一遍:“此话当真?该不是糊弄我老罗吧?”   刘枫从容一笑,说道:“军中无戏言!”   众人瞧见罗三叔气呼呼来,屁颠颠走,竟被主公一言而退,无不啧啧称奇。   刘枫转过脸来,正色道:“好啦!大伙儿打起精神来,准备战斗!”   赵健柏忽然手指远方道:“主公!你看!不对劲呐!”   刘枫循声望去,只见本已集结完毕的狄军方阵,正在有序的一一退去。他不由疑心大起,这是什么情况?未战先退?寻开心么?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摸不着头脑。赵健柏皱着眉头道:“若是无法破解风火轮,那就不该摆出进攻的架势,可若是有了破解之法,又怎会……啧啧……弄的什么玄虚?”   刘枫心中也是疑云笼罩,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心悸之感,难以言喻可又无比真切,脑海中似乎有一个答案,可偏偏被一层迷雾阻隔。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孔云一脸轻松地笑道:“管他作甚?多撑过一天总是对我们有利的。”   吴越戈刚抢回了生意,转眼就要关门打烊了,他气得连连跳脚,怪声骂道:“娘的!要么不来,来了又不打,就这么溜达一圈,吃饱撑着了还是怎么的?”   刘枫只觉心脏砰地一跳:可不是吗?要么不来,来了又怎会不打?反常即妖!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他头也不回地叫道:“白岳!”   门楼的阴影里闪出一道身影,拱手道:“属下在!”   刘枫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今夜子时,随风堂密谍全部出动,我要掌握敌营一切动向,记住!不惜一切代价!”语气十分严厉,众人不由一惊。不惜一切代价!主公向来爱惜部属,这样的措辞可不多见。   白岳脸不变色,从容应道:“请主公放心!今夜属下亲自带队,一定完成任务!”   是夜,百余名随风堂密探分成十组,从不同方向潜出山谷…… 第一百一十五章 【腹背受敌】   次日清晨,清风寨望楼。   “没有异状?你说没有异状?”听了白岳的任务回报,刘枫愈发惊疑,拳头倏然攥紧。   白岳立于案前,神情略显疲惫,发梢眉尖上犹自带着几滴晨露。他拱手道:“是,主公,敌营昨夜风平浪静,所有密探全部安然返回,没有任何发现。”   风平浪静?怎么可能?一丝不安掠过刘枫的心头,只听白岳继续说道:“只是……”   刘枫一下站了起来:“只是甚么?”   白岳迟疑道:“只是黎明时分,出来一伙儿狄军,他们抬木擂土,在谷口构筑工事,挖掘壕沟,摆放拒马,又有大队粮车辎重开来,估摸着该是囤积在曲江县城的军粮,被他们转移到了大营里,看这架势,狄军似乎……是要……要以守代攻”。   刘枫瞪大了眼睛。以守代攻?守什么守?难道我这不到三万人马还会杀出去,强攻他十万人的大营么?   白岳见主公陷入沉思,忍不住说道:“兴许狄军损失过重,再打下去,胜了也是惨胜无功,因而转入守势,想要困死我军?”   一旁的赵健柏摇头道:“不对不对,狄军只堵住了山谷南面,我军大可往北退入五岭群山,如何困得死我等?”他突然脸色一变,惊呼道:“啊!除非他们只须防范我军南下?那么北面……北面……”   他说不下去了,刘枫咬牙切齿地接过口道:“北面也有敌人!鞑子援军来啦,他们要合围我军!”   白岳脱口道:“从北面入山,不就得经过……”   他一言出口,四座皆惊,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卧龙岗!”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静得连针尖落地都听得见。他们一个个儿的,全都惊出一身冷汗。   刘枫冷哼道:“慌甚么!都坐下!”众人顿时惊醒,忙又赧然落座,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帅案前的男人。   在将领们焦虑的目光中,刘枫凝神注视着墙上的岭南道军事地图,在那圈圈层层、粗陋简易的等高线上,代表敌我态势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狠狠咬在清风寨的位置上。随后,他将目光向上偏了偏,那里一片空白,仅仅标注着卧龙岗三个字。   此时此刻,红巾军主力尽集于此,卧龙岗充其量只有十余万民众,以及随行的6000兵士。这还是基于民众能够及时赶到的前提下。倘若他们与敌援军半路遭遇,又或者敌援军与虎狼联军规模相仿,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他是知道狄军会有强援的,可却猜错了时间和方向。因为狄军若从北方而来,那他们就得翻越穷山峻岭,那意味着对方最强大的骑兵几乎就废了。与之相反,打山地战、丛林战,精于此道的红巾军将士足可以一挡五!若是据险而守,或者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打个伏击偷袭什么的,以一挡十都不成问题!   基于这样的想法,他得出结论:狄军绝不会扬短避长,自处逆境的!然而事与愿违,狄军偏偏就这么干了。对方挂帅的将领,想必也是个精于谋略之人,摸准了刘枫的心思,兵行险着,剑走偏锋,如今果然收到了奇效!   刘枫死死盯着地图出神,谁也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扰乱了主公的思路。看着看着,他忽然快步走到地图前,伸出巴掌测了测距离,又粗粗计算了时间,心里全明白了:又是那个该死的内奸!他人在卧龙岗!   完了,现在想要警告武破虏也已经来不及了,即使飞鸽传书也需要一天半的时间,然而根据他的初步计算,很可能就在今晚,狄援军就会接近卧龙岗的外围地带,计划中三寨民众集体撤退,与周家船队会合的战略迁徙,岂不是根本无法实施了?   良久,刘枫收回目光,长叹口气。事态发展完全超脱了控制,卧龙岗这回是死是活要看武破虏的造化了,他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   众将见他叹气,全都惴惴不安起来。不料刘枫忽然又笑了,因为他打心底里相信,武破虏决不是好惹的!想要吃掉他,就怕狄军没那么好的牙口!   刘枫面带微笑,从容步上帅座,泰然自若地扫过众将,“诸君!如今情势已变,我们也要相应地调整策略。不过你们放心,此番变故,原在我与武参赞的意料之中,也早已备下了应对之策。”   众将听闻此言,又见主公气度沉穆,好整以暇,心中不觉大感宽慰,全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刘枫扶案而立,面色一肃,语气铿锵地命令道:“众将听令!”   将领们齐齐起立,一个个昂首挺胸,站得笔挺。   刘枫满意地笑了笑,心中暗暗祝祷:破虏啊破虏,这一战,就看咱俩的默契啦!   ※※※   卧龙岗,新兵营。   程平安手持钢刀铁盾,有节奏地奋力挥舞。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随着他一招转身劈推被甩飞了出去,打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他将出招的姿势定格,闭着眼睛细细体会,嘴里默念:“转身要快,劈击要猛,推击要狠!——再来!”   同一招,这是第二十三遍。一直练到第三十遍,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别人眼里,程平安有些木讷,可他学东西却很快。除了他本身武艺不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非常勤奋。如此憨头憨脑的家伙,却在半个月内通过了骑术测试,闻者无不啧啧称奇。传言他是马夫出身,原本就会骑马,可又有谁知道,十多天来,这个一辈子没摸过马的泥腿子,是从上马就摔开始,生生摔出来的骑术!   边上传来阵阵口哨声,他转头看去,那是他队里的新兵战友。他们都在笑,有善意的,可大多是嘲弄的。作为本届新兵中唯一的插班生,而且是主公钦点的插班生,注定他必将饱受异样的目光,尤其是他的鹤立独行。   此刻正值晌午,骄阳似火,暑热难耐,新兵们都躲在树荫下乘凉,享受宝贵的午休时光。   这种享受与程平安是无缘的。老娘说过,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老娘说的话,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距离结训还有一个半月,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既然如此,那定是要吃苦中苦的。   吃苦他不怕,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主公已经出征了。他这个内定的亲兵没赶上,程平安觉得很丢人,很可耻,他发誓要在主公凯旋之前成为一名合格的亲兵,绝不给主公和大夫人丢脸。   他开始做深呼吸,让心跳渐渐慢下来。教官说过,要学会快速休息,战场上的每一次眨眼都会发生很多事。多回复一丝力气,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钱。   教官卢大海是个三十多年兵龄的老兵,听说年轻时跟鞑子玩儿命,曾独自干掉三个,虽然最后少了条胳膊,可他毕竟还是活下来了。他说的话,那也一定是有道理的。   程平安最信老娘,其次信主公,第三是大夫人,第四便是卢大海。这已是大不易了,因为他眼里没有第五,除了以上四位,其他人说的话,那都是放屁。   忽然,他想起了铃儿,那个曾经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的女娃子。好吧,算她半个,总共四个半。   挺起刀,竖起盾,程平安摆开架势,准备练习下一招。   这时,短促而尖锐的竹哨声突然响起,一声急过一声,能让听的人把心都揪起来。   新兵们纷纷皱起眉头,这大中午的,咋吹这个哨呢?那可是紧急集合专用的调子啊!   紧急集合的哨音越吹越急。程平安没有像别的新兵那样,懒洋洋地站起身,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他以最快的速度收刀挂盾,飞奔过去。整整一千名新兵,他是第一个到达校场的,背后人影都没有。   校场正前方的演武台上,一名全身披挂的武将立得笔挺。火辣辣的烈日和沉甸甸的明光铠让他满头大汗,可他屹立如山,纹丝不动。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激赏之色,一兵一将竟是惺惺相惜起来。   这个人,程平安是认得的。他叫王五仓,是龙牙营的副营主,也是他的榜样和偶像。   因为他曾听人说起过,王副营主当年也是主公钦点的亲兵,从小兵干起,积功晋升什长,得到主公赏识,曾获亲手赐刀的殊荣。他也争气,当天通过将选,被主公破格提拔,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做了龙牙营的副营主。   如果算上红巾军改编升格后新增的编制,程平安掰着指头算:伍长、什长、火长、副队正、队正、副佐领、佐领、副营主……那可是整整八级呐!俺滴个娘唷!   啥叫一步登天?这就叫一步登天!   难怪会有些闲言碎语,说他是走了门路,靠着大夫人的关系才能平步青云。这种话,程平安都当是放屁。   因为他的眼神,他的气质,跟教官一模一样,甚至比教官更凌厉更硬朗,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军人。   再说了,大夫人会搞裙带关系?打死他也不信,不打死更不信。   程平安羡慕地望向他的腰间,赤皮鞘、金吞口、乌木柄的横刀正挂在那里。这把,就是主公亲赐的佩刀吗?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老娘啊,您在天上瞧好了,儿子说什么也要搞上一把!   王五仓看着台下唯一穿明光铠的士兵。欣赏的同时,动起脑筋:人才啊!恩!一定要在乔方武注意之前,悄悄将他划归自己麾下……   同为主公钦点的亲兵,都有很俗气的名字。这两个共同点就像无形的纽带,将两位未来的名将联系在一起。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卧龙应变】   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一千名新兵才完成集结。王副营主脸色铁青,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不满。   教官们站在边上列成一排。他们虽然老的老,残的残,可却人人目光炯炯,个个杀气腾腾,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上战场跟敌人杀个你死我活似地。可一旦对上王五仓冷冷的眼神,他们却羞愧地低下了头。   虽然他没说什么,可那眼神就好像鞭子一样,一鞭一鞭地指责他们,拷问他们,这就是你们训练的新兵吗?   收回目光,王五仓心中充满无奈,不能怪他们。在过去三年里,这些忠义营的老兵们,他们用自己的余温,为红巾军培养出了成千上万优秀的士兵,居功至伟,功不可没。   这一次,实在是太仓促了。十五天前,这些人还只是农民、伙计、车夫、甚至是店小二。要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变成战士,这又谈何容易?   他下意识地望向了程平安,心中稍感安慰。至少,这里还有一名真正的战士。   王五仓深吸口气,朗声说道:“本将龙牙营副营主、校尉王五仓,受主公之命,出征期间,执掌卧龙岗军务。”他的声音洪亮,语气却异常平静,“现在,本将宣布,红巾军卧龙岗第三十五届新兵营,提前结训!”   新兵们哗的一下开了锅,交头接耳,大惊小怪。教官们的脸色愈发难看。   王五仓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程平安的身上,只有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半分。   这时,有大胆的新兵叫喊起来:“校尉大人,结训了是不是咱们就不用训练啦?”   王五仓望着满脸期待的众人,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地:“是!你们不用再训练!”   “嗷!”新兵们欢呼雀跃,互相搂抱在一起,又跳又叫。   教官们再也无法忍耐,他们齐声怒吼:“肃静!”积威之下,新兵们噤若寒蝉,心虚地望向演武台。   出人意料的是,王五仓并没有发怒,他一个一个地望过众人,用平平淡淡地语气说了一句话。新兵们听得脸色发白,宁可他大发雷霆也好过这句话的震撼。   他的话很简单:“鞑子来了,准备上战场吧……”   ※※※   在王五仓的带领下,程平安再次进入帅府。这一回,他的步伐更加稳健,胸膛和腰杆也挺得更高更直了。这里,是红巾军的心脏,也是他将来要奉命守卫的地方,如今强敌犯境,战事将起,他要提前履职了。   穿过小院,一脚踏入前厅,程平安竟打了个寒颤。此时屋外红日高悬,滚热乾坤,前厅却是一片清凉世界,原来大厅四周都摆满了冰盆,即使这里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人,却依然让人觉得十分凉爽舒适。   两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程平安把眼一扫,人群分左右两边,左手边有老有少,他大多见过,有军司马张大虎,治中从事乔方书,别驾从事彭万胜,匠作营营主赵铁锤等等,都是些红巾军高层的重要人物。右手边却是清一色少年男女,他只认得一男二女,依稀便是当日帅府门前见过的那位“罗小姐”和她的跟班儿。   数十人齐聚一堂,却静得好像空无一人似地,谁也没有说话,就连呼吸都似乎压抑了,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居中的主座空着,左侧次席坐着一位美貌少女,那是小夫人明月。   自打他定下亲兵的名分,但凡遇到龙牙营的前辈,总要向他讲起“亲兵吃肉,主公喝汤”的规矩和典故,他这才得知,当日见过的那位小美人,就是故事的女主角,也是龙牙营全体将士衷心爱戴的小夫人。   此刻,小夫人秀丽的脸庞不见了当日甜美的笑容,笼罩着一片愁云,程平安看了只觉心中一疼,奶奶的熊,就是豁出性命不要,也决不让鞑子伤了小夫人一根头发。   他余光一瞥,哎!夫人身后的丫鬟好美啊,似乎……似乎比两位夫人都要漂亮。   目光一移,嗯,边儿上的姑娘也不错,哎呀!她不是铃儿么?换了裙子变漂亮了,都快认不出来啦。是了,她也做了帅府丫鬟。嘿嘿,她冲我笑呢,笑得可真甜呐……奶奶的熊,你的头发,大哥也决不让鞑子动上半根!   这时,忽听一道娇嫩柔媚的嗓音说道:“我说王副营主,整整一千名新兵,你就挑出这一个可用之才吗?”声音说不出的好听,可语气却冷冰冰的,让听的人瞬间感受到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说话之人坐于右侧次席。程平安闻声望去,却是位身着纯白文士袍的美貌少女,年龄比小夫人稍长几岁,容貌却更要美上三分,尤其是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配上她羊脂白玉般的晶莹肤色,直似埋在雪地里的璀璨宝石,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再不敢与之对视。   王五仓苦笑道:“武副院长有所不知,新兵训练时间太短,自然不能与你们军略院的学员相比,没法儿看呐,但此人不同,末将保证,他绝对可堪一用!不瞒你说,此战他若侥幸不死,末将定要让他参加今年的将选!”   听闻王五仓的评价如此之高,少女不由侧过脑袋多看了他一眼,澈亮的蓝光直掠过来,像一柄冰锥似地,扎得程平安差点儿没蹦了起来。   武副院长——武若梅。这个名字他听说过,那可是这儿大大有名的人物呐!   此女芳龄十七,号称卧龙学府军略院之花,不仅人长得美若天仙,更有天纵之才,传闻她是学府开办之初的第一届学员,仅仅学了一年就毕业了,第二年便从军略院普通的一介学生,摇身一变成了谋略科的授课教师,第三年更被主公破格拔为副院长。那可是大大的了不起啊!   不过听说她性格有问题,好像是受到了她担任军略院院长的父亲的影响,致使无数少年俊杰倒在了她脚下,然后被她无情地踩了过去,人送外号“冰美人”,想必就是这位了,果然是冷的可以。   少女也就多看了他一眼而已,看过便转过头去不再言语,整个大厅再次恢复了静默。   王五仓带着程平安在左侧找了座位坐下,他不说话,程平安也乖乖闭上嘴巴,心中奇怪,他们到底在等谁?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一文一武两人大步迈入前厅。文士目不斜视,背手直行,一身上等锦缎长袍黑得发亮,鹰钩鼻,三角眼,容貌甚是丑怪。武将体格高大魁梧,裹一身银灿灿的铁叶重甲,配一件立领对襟的大红披风,迈起步子甲胄哗哗作响,佩剑铮铮脆鸣,气势汹汹,神威凛凛。可他却走在那文士的后头,显然地位低于前者。   众人瞧见两人进来,纷纷站起了行礼。左手边的拱手道:“武参赞,薛营主”。右手边的却是深深一鞠躬,恭声道:“学生拜见院长!薛教官!”   最特别的要数那冰美人武若梅。她冷漠的脸庞,如同冰雪消融般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娇滴滴叫道:“爹爹!”可对那位随行的武将,她却是视而不见,微微点头便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位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坦然受礼,却并不回礼,径直走到主座前。那原本是属于主公的位子,他竟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姓薛的武将则自觉地立在他身后。他轻轻摆手,淡然道:“诸位请坐!”众人全都乖乖坐下。   程平安咽了口唾沫,他已知此人是谁。心说传闻这个身兼随军参赞、副军师、卧龙学府军略院院长、风雨阁细雨堂副堂主数职于一身,深受主公信任的混血儿武破虏,素来飞扬跋扈、骄横霸道,是卧龙岗有名的独夫,如今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呐,难怪会有如此冷傲的女儿,可他们长得却一点儿不像啊。   武破虏冷冷扫视众人,轻描淡写地说道:“首先通报诸位一个消息,主公初战大胜,歼敌十万!”   大厅哗地一声炸开了锅,欢呼庆贺之声此起彼伏。尤其是右侧的学员们,全都激动地手舞足蹈,难以自抑。显然,在他们心目中,年龄相仿的少年主公,定然是高山仰止、顶礼膜拜的偶像和榜样。   武破虏面无表情地抬抬手,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他轻捻短髯,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如今局势斗转直下,有五万狄军自北而来,直逼我卧龙岗。眼下的形势是,翠屏峰四万百姓尽集于此,而清风寨四万百姓还在路上。主公御敌于外,正陷入对峙而无法回援。此刻,卧龙岗可战之兵只有四千,其中还有一千名训练松弛的新兵。”   “诸君!”他加重语气道:“强敌压境,无援可待,卧龙岗岌岌可危!”他顿了顿,阴森怕人的目光环顾四周,“造成眼前的这一切,是因为出了叛徒!”他伸手一指,“而他,就在你们中间!”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飞扬跋扈】   武破虏一言惊四座,厅内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尤其是军略院的青年学员,更是惊愤交迸,纷纷大声叫嚷:“院长您说,那王八羔子是谁?看我不活撕了他!”   乔方书皱着眉头说道:“武参赞,您……此言太过骇人听闻了,可有真凭实据么?”   武破虏不温不火地说道:“我细雨堂办事,历来小心谨慎,此事关系重大,若无铁证,我又岂敢信口开河?”   乔方书眯起双眼死盯着他。见此一幕者,全都充满了期待。因为,乔方书的目光,不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   自他就职以来,不仅掌理民政,更分管刑名律法。三年来,无数难民涌入山中,势必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不知多少歹徒恶霸,宵小毛贼混迹其中,致使辖下治安急速恶化。于是乎,保民安民便成了红巾军的当务之急。   按照刘枫的定下的职责划分,宣达教令,拿贼捕盗,这些可都在他治中从事的职司之内。事实上,几个文官里头,也就他管得了这个。原因无他,谁让他有个当营主的哥哥呢?   从那时起,打黑除恶,以暴制暴,便成了哥俩的座右铭。龙牙营千把将士,时不时地就得充当特警的角色,兄弟俩人一查一打,联合执法,效率之高、作风之硬、手段之狠,那都是有目共睹的,成果也是众口交誉的。短短半年,彻底扭转了红巾军各寨的治安状况,民俗世风为之一正,劳改营却为之一满。   对于乔方书这个人,刘枫是相当重视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刘枫是将他当做未来的首席文臣加以培养的。原因也很简单:文化基础扎实,办事精明细致,年轻思想活跃。   最重要的就是年轻这一条,刘枫的很多新观念、新思想,是那些思维僵化定型的人无法真正接受并落实的,而乔方书当时只有十五岁,正是“三观”成熟的关键期,在刘枫不遗余力地灌输和熏陶下,一个崭新的“四有”青年就此诞生。之所以让他由刑名入手,为的,就是让他锻炼强悍刚烈的办事作风,以及破除阻力的施政手段,为将来强推新政打下能力基础。   铁与血的实践锻炼,配上“老民警”刘枫长达三年的传帮带,此刻的乔方书乔大人,堪称君子豹变之典范,早已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弱冠书吏了,三寨百姓现在都管他叫“铁腕书生”,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啊,判案断刑、侦讯逼供,乔方书正是行家里手。   莫看他年纪轻轻、文质彬彬,似他此刻这般凝神敛息,冷眼逼视,立刻就有一股裁决者的威严散发出来,让人看了心慌胆寒、望而生畏。不知多少鼠窃狗盗之辈,在这透体诛心的凌厉目光下,崩溃心防,俯首认罪。可这一回,对面的武破虏眼睛不眨,目光不移,身子不颤,虚汗不冒,始终坦然相对,竟似无动于衷一般。   熟视良久,乔方书收回了目光。虽然是打心底里并不信任他,可从对方的神情中,却又找不到一丝破绽。   这个人,心里没鬼!这是乔方书的专业判断。那就意味着……他说的是真的!   乔方书咬着牙问道:“是谁?”   武破虏恻恻一笑,“这个人……”他枯手轻扬,往人群里一指,喝道:“就是你!”   程平安吓了一跳,因为武破虏指的正是他所在的方向,仔细一辩,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他身边的龙牙营副营主——王五仓。   王五仓霍然站起,座椅咣铛倒地,“甚……甚么?你……你……血口喷人!”   武破虏冷笑不语,身后薛晋鹏踏前一步,按剑喝道:“来人!拿下!”   大厅两侧旋风般冲进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四五个壮汉一起动手,扳颈拗臂,抱腰扯腿,王五仓措手不及,登时被放倒在地,卸了兵刃,三两下上了绑绳。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以至于大家全都来不及反应,直到动手拿人了,众人这才惊觉,原来守在大厅四周的,竟然全是薛晋鹏的忠义营兵士,而原本驻防帅府的龙牙亲兵却一个都不见了。好啊!这是有备而来的呀!是了,他俩迟迟才来,定是安排这些夹壁刀斧去了……   王五仓萎顿在地,丝毫动弹不得,他破口大骂:“狗杂种,贼厮鸟,当年栽在我手里,如今你竟敢颠倒黑白,构陷于我,你这是挟嫌报复,公报私仇啊!大家别信他!王某不是内奸!——主公!主公!末将冤枉呐!……”   武破虏阴笑着挥挥手,薛晋鹏喝道:“带下去,严行监押!”   一众兵士横拖倒曳,将犹自大骂不止的王五仓拉下堂去。   “且慢!”军司马张大虎疾声叫道:“武参赞,这个王五仓,乃是当年刘家屯的老兵呐,曾受主公赐刀之恩,最是忠心耿耿,你看这事儿……会不会有所误会?”   武破虏轻蔑地笑了笑,似乎不屑于回答。张大虎焦急回头,王五仓早已不知拖去了哪里,竟是人影都没了。这下把他给惹毛了,想他张大虎虽非军中将领,可早在刘枫起兵之前,就已身居高位,一手掌管全军钱粮武备,就是罗三叔在这儿,也不能这般无视他的存在。   他暴跳如雷地喝道:“武破虏!你太目中无人啦!口口声声真凭实据,你倒是拿出来呀!仅凭你揣测之词,就敢加罪大将,不审不问,就敢擅自拿人?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武破虏气定神闲地伸手入怀,拿出来时,掌中握了一块巴掌大的金牌,“这就是我的胆子!”   张大虎张大了嘴巴却做声不得,偌大厅堂立时鸦雀无声。闪闪金光下,古朴苍劲的“卧龙”二字赫然其上,这是刘枫持有的主公令牌,又称卧龙令,象征着红巾军的最高权威,见此令如见刘枫。事实上,自从此令牌生效以来,从来没有授予部下执掌的先例,那可是等同于尚方宝剑啊!   既然刘枫将此令授予了武破虏,那他确实就掌握了生杀大权,莫说拘拿关押,哪怕他当场将王某就地正法,先斩后奏,那也是完全可以的。   武破虏翘着二郎腿,捏着金牌晃了晃,阴阳怪气地问道:“还有谁不服么?请站出来”。   乔方书本也打算出面干预,可看了看金灿灿的令牌,又瞧见薛晋鹏的手又按到了剑柄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疯了!真是疯了!主公搞什么鬼?将金牌给个疯子还不够,又派个疯子做帮凶。这个武夫,压根儿就是一棒槌,连主公都敢顶撞,跟他讲理,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罢了罢了,还是等面见了主公再做计较吧。   有类似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同时也全都和他一样,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厅内一时冷场,让人不禁怀疑,这室内的低温,究竟是因为摆满了冰盆,还是源自居中独坐的那个冷酷的男人。   突然,一人挤出人群,高声喝道:“我不服!”   众人吃惊望去,却是个生面孔,过会儿才想起,不就是与王五仓一同进来的那个新兵吗?   铃儿吓了一跳,俏脸蓦地惨白。这个呆子,怎的又发梗劲儿,当真不要小命啦?她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连连摇头,频频摆手,可对方视而不见,理都不理,急得她直跺脚。   她没猜错,程平安确实是牛脾气发作,他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一直视作榜样的王副营主,居然会是内奸?啥理由都不说,无凭无据,直接拿人?这分明就是戏文里的白脸大奸臣陷害忠良嘛!不行,俺看不下去!   程平安直冲到大厅中央,还未收势站定,四周兵士已蜂拥扑来,他单臂擎天,将一把横刀高高举起,喝道:“主公佩刀在此,你们谁敢拿我?”   兵士们全都愣住了,连武破虏也傻了。他手中的横刀,正是当年刘枫赐给王五仓的那把,方才王五仓被擒,这把刀被卸下了随手抛在地上,不想被他拾起,此刻当成了免死金牌来用,一时倒也不便动手了。   一直沉默的武若梅,忽然冷冷说道:“笑话!此刀是主公佩刀不假,可又不是赐给你的,你拿了管什么用?”   程平安剑眉一轩,声如咆哮:“不错!此刀不是我的,可却是主公亲手赐予王副营主的,既有主公佩刀在此,武参赞纵使金牌在手,却也不是说抓便抓的!小人与王副营主非亲非故,素昧生平,虽然闻名已久,可直至今日才有幸相识,如今眼看他无端遭捕,事出可疑,小人虽是一介兵卒,义之所在,却也要持此刀为他喊冤叫屈!”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不由心中暗赞:好胆量!是条汉子!王五仓不管是不是内奸叛徒,至少他看人的眼光是不错的!   薛晋鹏似乎抓人上了瘾,瞠目喝令众兵士:“还愣着干什么?!”   “不要!”铃儿冲将出来,挡在程平安面前,带着哭腔叫道:“程大哥,别犯傻啦,快回去,我求你啦!”   程平安冲她咧嘴一笑,低声道:“好妹子,俺娘教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当日救你时,也是一般心思。回去吧,你个丫鬟救不了我的,莫把你也搭进去啦。”   铃儿无言以对,不住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铲除内奸】   明月与铃儿最是要好,她心中原本不忿武破虏的跋扈无礼,也不太相信清正强干的王五仓会是内奸叛徒,可她生性谦和,与世无争,因此也没说什么,可如今又见闺中密友卷入是非,她再也不肯袖手旁观了。   她盈盈起身,可能是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发言,明月有些不适应地左右看了看,还未说话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她略带怯意地说道:“武参赞,你似乎……做得太过分了……”她已在自己的承受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不满。   明月好歹是主母的身份,武破虏不得不站了起来,执家臣之礼说道:“夫人明鉴,武某此举并非肆意妄为,个中缘由涉及细雨堂的最高机密,恕武某无法据实禀告。今日之事,乃是遵照主公的意思办的,来日主公凯旋,夫人一问便知。”他这番话把刘枫抬了出来,将拙于言辞的明月堵得死死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最为圆滑的彭万胜出来打圆场,胖老头一如既往,还是那副弥勒模样,还没说话自个儿先笑个不停。他腆着肚子晃悠到中央,嘻嘻哈哈地笑道:“哎呀呀,我说诸位,至于嘛?啊?如今呐,强敌当前,大战将至,正该团结一心,共抗外敌才是,咱们自个儿怎么能闹得不愉快呢?大家共事一主,有话儿,咱坐下来慢慢说嘛。”   他笑着对明月拱了拱手:“夫人,叫我说呢,武参赞虽说拿了王副营主,可也没定他的罪呀,更没有处置他,值此危急时刻,只要是有嫌疑的人,也确实不便再领军作战了。武参赞这么做,想必也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来日主公归来,自然会对王副营主秉公决断,夫人您说我说的对么?”   他转身又对武破虏行了一礼:“武参赞既有卧龙令在手,所做的一切,想必都是主公授意的,我等身为臣属,自当无有不从才是。方才这位……这位……程兵士,言语间确实有所冒犯,可念他年轻不懂事,我看您也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咱们还是先议一议保民退敌的大事为上,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滑头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给了双方老大一个台阶。照理说,武破虏就该一脚踏上去,将此事轻轻揭过,既卖了彭万胜的好,同时也保全了小夫人的颜面,大家皆大欢喜。   可武破虏却似哪根筋搭错了一般,冷着脸道:“卧龙令乃是主公亲赐于我,代表的是主公的威严,抗令不遵,就是对主公不敬,岂可等闲置之?主公佩刀更是主上的恩德,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擅拿擅用的?”   他亲自挥手命道:“左右听令,将此人给我拿下!”   兵士们再无犹豫,将方在的动作,又在程平安身上重演了一遍。直到被拖下堂去,程平安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挣扎,只是瞪大了双眼,目光炯炯,似要喷出火来。   铃儿伸手阻拦,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明月又急又怒,素手一指:“武参赞!你……”   话没说完,武破虏一拂袍袖,蛮横打断道:“夫人!您身为主母,身份贵重,军旅琐事自有我等为主公分忧,我看您还是少过问为好!”他这话说得一点儿而不带客气的,言下之意更是清清楚楚:男人的事儿,女人少掺和!也无权掺和!   老实巴交的明月被气得眼泪直打转,身后的姜霓裳赶紧将她拽了回去,低声安慰起来。   这一下犯了众怒,不少人直接站了起来,座椅挪动的嘎嘎声此起彼伏。彭万胜也惊呆了,他傻站了半晌,一甩袖子,“唉!这……这……这叫什么事儿啊!”却也只得颓然而返。   武破虏冷目如电,睥睨四顾,骇人的目光逼着他们一个接一个重新坐下。他冷笑一声,负手转身便欲回座,忽听背后传来铃儿森森然的声音:“武参赞,你好威风!”   武破虏停步回头,眼中已迸出冰冷的杀机,“缺管教的丫头!帅府竟有你这等无礼的丫鬟,哼哼……”   “我才不是丫鬟!”铃儿一把抹去泪,腰肢一挺,大声道:“本姑娘今天站在这里,是作为岭南周家的特使!”她碎咬银牙,一字字道:“你的卧龙令,管不了我!”   饶是武破虏深沉多智,这下也是傻眼了,她居然是岭南周家的人?那倒是没说错啊,卧龙令就是再权威,却也管不了红巾军以外的人。这个小丫头,有点儿意思!   他目露欣赏之色,改颜笑道:“哦?原来是周家来的贵客,失敬失敬,来人呐,赐座!上茶!”   左右立刻加了一张椅子,紧挨着小夫人的位子摆好。铃儿恶狠狠瞪他一眼,整了整衣裙,坦然坐了下来。   这番变故,众人尽皆变色,就连一贯将院长大人奉若神明的学员们,也不禁暗自腹诽,因为他这件事儿,确实办得不清不楚,更在夫人面前作威作福,这已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武破虏重新翘起了二郎腿,目光扫了一遍,笑了笑说道:“诸君,可是认为武某处事鲁莽了么?”   无人应声,道道目光却像箭雨般射向他,武破虏啧啧摇头,自顾自地笑道:“好吧,大敌当前,为求同心,武某破例向大家解释一回。侦查取证的细节,这涉及到细雨堂机密,我不能讲,又或者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此案是主公亲自过问的。”   众人听闻此言,尽皆动容,又听他继续说道:“我所知道的是,我们内部确实出了内奸,他泄露了主公的真实身份,因此引来了狄军的征讨,他更将‘移民就船’的撤退计划也一并卖了出去,使狄军得知我后方空虚,这才有胆子进山围剿,以至有了今日的危局。”   想到内奸带来的巨大破坏,以及眼前的危险形势,众怒渐渐平息下来,开始认真地思考,王某若真是内奸,那武破虏确实没有做错,只是他对待夫人的态度……   武破虏仿佛猜出了众人的想法,他转向明月拱了拱手,“适才属下多有失礼,夫人莫怪,实在是主公严令,命我抵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雷霆手段铲除内奸……情非得已啊,武某谢罪了。”说罢,他又是深深一鞠。   礼毕,他直起腰干,将目光转向众人,正色道:“至于如何确定,这个人就是王五仓,其实武某也不知道。实情是这样的,武某在赶来的途中,无法收到飞鸽,因此主公派了信使快马追赶,直到前日才将密令送抵我手。据使者禀告,这是刚刚查获的情报,因为事急,主公甚至不及誊写一边,直接就将竹信原件当做密令发了给我,并严令让我据此抓捕内奸。”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条,临空挥了挥,却又塞回了怀里,虽只一瞬间,可红巾军的高层们还是认了出来,正是风雨阁惯用的纸卷式样。   武破虏拍了拍放纸卷的位置,说道:“根据风雨阁的惯例,密令没有言明王五仓三个字,可却将这个名字,藏在一首诗里……”他顿了顿,提高声音说道:“这首诗,我是不便透露给大家的,可我敢明白无误的告诉大家,说的,就是王五仓!”   面对众人的窃窃私语,武破虏面不改色,“你们有怀疑,可以,要到主公那里去告我,也行,武某行得正,坐得直,依令而行,问心无愧。至于今日究竟孰是孰非,日后自有主公明察公断,我看各位就不必费心了。”   他语气一变:“但是,我接下来的命令,你们要不折不扣的执行,因为此战事关十多万民众的生死,更决定了我红巾军的成败!我丑话说在前头,谁若敢阳奉阴违,虚应其事,我是绝不会手软的,有主公卧龙令在手,也没有甚么事是我不敢做的。——诸位,可听明白了么?”   他这几句话虽然依旧严厉,但也说得言辞切切,甚为有理,众人不由暗暗点头。几个大佬用眼神交流一阵,全都点了头,乔方书离座而起,拱手道:“武参赞,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等皆知厉害,自当听从你的调遣。”他话锋一转:“可是,你得当众保证,在主公归来之前,绝不对王五仓动刑拷问,更不能伤他性命!如若不然,乔某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铃儿忽然插嘴叫道:“还有程平安!你也不能伤了他!”   武破虏饶有兴致地瞧了她一眼,森森一笑:“诸位放心,武某收到的指令,仅仅是抓捕内奸,至于如何惩处,那自当由主公亲自定夺。你们或许不知道,其实我就是想杀他,主公也是不许的。此人辜负了主公的宏恩厚望,倒戈叛主,泄卖军机,几陷我军于死地,实在是罪大恶极。主公恨之入骨……是不会让他痛痛快快离开人世的。”   “只怕到了那时候……”他特意转过脸来,眯着眼睛对铃儿说道:“他的同谋党羽,自然也是难以幸免的!”瞧见铃儿听得浑身发颤,武破虏得意地笑了,笑得很阴森、很邪恶,也很欢畅,似乎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心说:难怪主公最爱戏弄小女孩儿,不试不知道啊,果然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儿。   乔方书不声不响地坐了下去,武若梅却站了起来,说道:“爹爹,内患已除,外忧尚在,请部署御敌之策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能为力】   武若梅站了起来,说道:“爹爹,内患已除,外忧尚在,请部署御敌之策吧。”   武破虏点头道:“嗯,你先替为父通报一下军情。”   “是!”武若梅欠身答应,柔媚乖巧之极,可转过脸来,登时变了个人,冰姿玉骨,不仅因为她的晶莹美丽与文静高洁,更因为她的冷艳桀骜,那面无喜怒,玉容不动的神情气质,争似一座万年寒冰琢刻的美人冰雕,让人望而却步,莫可逼视。   她环视四座,在场的每个人都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座椅下被悄悄摆上了冰盆,凉气嗖嗖往上冒。   只见她素手轻抬,两根玉簪似的纤指略一交错,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厅门大开,四名兵士推着一张带滚轮的长条方桌进入大厅,正中央固定好。整个桌面是用胶泥塑成的五岭群山军用沙盘,森林、山川、河流、城寨、山洞、陷阱,一应俱全,小到一棵树,大到卧龙岗,无不制作得惟妙惟肖,极尽逼真。   众人眼望沙盘,无不暗自感慨,军师李德禄的这项发明,当真是沙场至宝啊!当然,这究竟是谁发明的,唯有刘枫心里有数。   随着兵士们行礼告退,武若梅翩然走近,袖中摸出一支半尺长的竹管,随着她双手抽拉,竹管节节延伸,变成一支三尺长的竹棒。   她往中间一点,“此处是卧龙岗……”竹棒往北偏出一尺,点在一座山头上,“根据斥候传回的探查报告,就在这个位置,有一股狄军自北而来,规模约在五万上下,兵力构成为两万正规军,三万绿营兵,未发现携带攻城器械的迹象……”竹棒又回到卧龙岗周围,连点三下,“一个时辰前,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军外围游哨与敌斥候遭遇,很遗憾,未能全歼对方,因此,我们有必要认为,卧龙岗的位置已经暴露,狄军正在做进攻准备。考虑到战场条件和气候因素,狄军连夜进攻的可能不大,我们军略院预判的开战时间是,明日清晨。”   她稍作停顿,给在场众人留出思考消化的时间,随后竹棒又点向卧龙岗南面的一处山谷,“根据最后一次信使联络,清风寨民众目前在这个位置,也就是葫芦谷,距离到达还有一天半,很遗憾,他们来不及进寨躲避了。”   武若梅干净利落地说完,竹棒一收,躬身退回原位,将中间的位置让给了踱步而来的武破虏。   武破虏负手而立,不徐不疾地说道:“诸君,情况想必都清楚了。此战,狄军十倍于我,我军处于绝对弱势,能够凭借的,唯有卧龙岗的城防设施。因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据险死守,等待主公取得突破,乘胜回援。”   全场肃静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良久,张大虎表情一垮,摇头道:“如今看来,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还有半天一夜的时间,我们该做些什么?”   武破虏淡然说道:“第一,动员全体青壮民众,赦免劳改营除鞑子战俘外的其他囚犯,令其全部参加城防,此事由乔大人负责!”   乔方书起身应命。他继续说道:“第二,大开武库,所有参加过民兵训练的,全部分发甲胄兵器,但是最精良的装备一定要首先保障忠义营,其次是新兵营。此事由张大人负责。”张大虎点头称是。   他走到赵铁锤面前,问:“匠作营现存多少硫磺?”后者略一思索,答道:“十万斤左右。”武破虏点点头,“再加上所有的火药试制品,全部启封出库,听我调用!”   面对疑惑的目光,他淡然一笑,“一旦城破,玉石俱焚!”众人闻言顿时肃然起敬,便是原本疑其用心的人,此刻也已弃怨释怀。这个人,到底还是忠心主公的!   接着他又转向了铃儿,说道:“传信给周家船队,我们的行程要耽搁了。”   铃儿恨恨点头,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忽然想起,他也没说要耽搁多久,撤退计划是否取消?切,拉到!无缘无故抓了程大哥,他要是脑袋不保,大不了一起死,这里的人,我管他死活?   “若梅,你从军略院甄选一批高年级学员,加上帅府三百龙牙亲兵,自成一队,届时担任预备队和督战队,直接听从我的调遣。”武破虏说着说着,回到了原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诸位还有什么疑问么?”   众人相顾大惊,就这么完啦?乔方书急急问道:“武参赞,清风寨赶来的民众呢,他们该怎么办?”   武破虏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道:“无能为力!”   ※※※   夕阳下,铃儿气呼呼地闷头走路,她要赶去迎宾楼,那里有她周家设立的鸽站,她必须要警告自家小姐,这里已经没救了,你的乖丫头我,也没救了,赶紧的回去吧,咱姐妹俩下辈子见了。   小姑娘一头走,一头恨,什么狗屁参赞,整起人来倒是挺本事的,退敌之策就无能为力,一点法子都没了,就他方才那几条,便是我也想得出来,说不定还比他强呢!最可气的是,最后居然还设宴鼓劲,真是岂有此理!喝喝喝,都要死了还想着喝,刘枫怎么会重用这样的人呢?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她撅着小嘴儿走了一阵,秀眉一拧使劲儿一脚,将一颗拦路的小石子远远踢飞。小明月也真是,还夫人呢,就会哭鼻子,真没用!要是换作了小姐……   这时,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响,打断了铃儿的怨念。她扭头看去,见数百兵士正用数十条麻绳,拉倒了竹林里的一座高大石碑,她听小姐说起过,那是祭灵碑,红巾军的烈士墓碑。   边上铺着一长排圆木料,看这架势,似乎是想将石碑挪走。铃儿顺着方向望去,正是瀑布下的一汪小湖。她不由叹了口气,要将石碑沉湖?死都不愿敌人亵渎烈士的英灵么?唉!这些士兵都是好汉子,真是可惜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如今大祸临头,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害怕呢?因为有十多万人一起死?还是因为……能和他……死作一处?   想到这儿,她不禁心跳如鼓,脸上腾起两朵红来,心虚地四下张望,见周围空无一人,这才松了口气……真是要死了,都这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她忽然停下脚步,不对啊!死都要死了,又有什么想不得了?   她停步回身,双手叉腰,面向卧龙岗的一切,无声大喊:哼!铃儿偏要胡思乱想,铃儿就是喜欢程大哥了,愿意陪他一起死!怎么滴!?   正得意间,忽然有人轻佻地笑道:“呦儿!瞧那丫头,一个人挺来劲儿呐,想男人了吧……”   铃儿又羞又恼地回过头,小脸已涨红如血。角落里不知何时冒出两个粗布短衣的无赖汉,正一脸哂笑着向她指指点点。   铃儿恼羞成怒,踢开小脚直冲过去,“笑什么笑……”她说不下去了,因为两个汉子脸上的无赖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件东西,而不是看人。   一股危险的感觉冲上心头:糟了!她惊觉不妙,转身就逃,可双方的距离已经太近了,近到对方大手一伸,直将她捂去半脸。不是吧!铃儿惊骇欲绝,魂飞天外,可又偏偏喊不出,叫不得,唯有瞪起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慢慢走近,双手一甩,抖出一只大麻袋来。   ※※※   “快!跟上!日落之前必须翻过这座山头!咱们就要到啦!”   路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杨胜飞看着缓缓蠕动的人群,他只觉胸膛里燃起了一丛烈火。   “你们每快一分,我们便少死一人”刘枫临出发时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如果可以,他真恨不得拿鞭子抽,用皮靴踹他们的屁股,让他们走得越快越好。   可是不行啊,这些人不是他手下的兵士,他们都是平民,或者说他们连平民都不如,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原本都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山贼啊。逼之太急容易造成恐慌和骚乱,值此关键时刻,发生任何意外都是灾难性的。   如果有选择,杨胜飞真的很希望让别人担负护送任务,他宁可在城头血战狄军,也不愿杵在这里干着急。   “校尉大人!我实在走不动了……”   “这都走了一整天啦,您行行好,让咱们歇歇脚吧!”   “你想把大伙儿都累死吗?!不带这么折磨人的!”   “俺不管了,俺就坐下了,你能拿俺怎么地?”   ……   不知谁起了头,场面渐渐混乱起来,不少民众竟然坐地不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盲从跟风,渐渐地,整个队伍都停下了脚步。   场面最终还是失控了。杨胜飞露出痛苦又为难的神情,他不善言辞,面对此情此境他竟是不知所措,急的手里攥出一把汗来。   正在这时,忽听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弟兄们!请听我一言!”   “啊!是大小姐!”   “大小姐来啦!”   “大小姐在哪儿?快为咱做主啊!”   杨胜飞转头看去,险些魂飞天外。原本坐在马车里的杜寒玉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大肚翩翩的她正手脚并用,往小土坡上奋力攀爬。下边儿李虎头和越小刀满脸冷汗,虚伸双手,随时准备接住她。   凡是看见的人,无不为她捏一把汗,全都乖乖闭上嘴巴,谁都不敢说,谁都不敢动,深怕她一不留神跌下来,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呀,而且还是一尸两命。全场竟是出奇的安静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章 【悍妻威武】   杜寒玉到底是练过武的,虽然大腹便便十分艰难,可最终还是成功的攀上了土坡,成千上万人一起长吁一口气。   只见她在土坡上站定,有些气喘吁吁,喘息着喊道:“弟兄们!我的好弟兄们!我只问你们一句话,你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当家的?”   “认!当然认!”   “大小姐说哪里话?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当家的!”   “好!”杜寒玉猛一挥手,结果动作做大了,脚下踉跄,竟是摇摇欲坠。   在万人惊呼声中,她好不容易恢复了平衡。杨胜飞却从岩石上一头栽了下来。杜寒玉接着说道:“弟兄们!你们既然认我,那就要听我的话!我来问你们,干咱们这行的,遇上点子硬、风声紧,那该怎么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回答,忽然一个声音喊道:“风声紧,当然是扯活啦!”   大伙儿一起哄笑起来,杜寒玉也抚着肚皮像男人那样哈哈大笑,那粗鲁的模样让杨胜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这位兄弟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干咱这行的,可不讲究硬顶,风声紧,那就得扯活,不扯的是傻蛋!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对!”众人齐声回应,又是一阵大笑。   “弟兄们,咱们这回啊,可真是遇上硬点子了,整整十几万鞑子,你们说,是扯活还是做傻蛋?”   “当然扯活啦!”此刻众人已然热和起来,不知不觉间,仿佛又回到了打家劫舍、啸聚山林的逍遥日子。   “可是!”杜寒玉加重语气,“这回想要扯活也没那么简单,咱们跑,鞑子会追啊,追上了,咱就是个死啊!”   众人闻言咋舌,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如今咱们还活着,还能在这儿打屁,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啊?说话呀?”杜寒玉瞪着大眼睛扫过众人,“你们不说,我来替你们说,咱之所以能跑出来,那是因为总瓢把子带人在后边儿硬扛着呐!”   众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弟兄们!干咱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义字当先!有恩必报!”杜寒玉挺腰凸肚,猛拍自己饱满的胸膛,声音拔高:“后边的弟兄们正在抄家伙玩儿命,咱们受受累、走走路算个啥?算个啥?”   她指着几个带头坐地的山贼,“你们!你们都摸摸裤裆,是不是个有卵子的男子汉,咱们清风寨的娘么们可都看着你们呐,你们难道是孬种吗?啊?”   杨胜飞正在挣扎爬起,忽听“卵子”一词,如中闷棍,一下趴在地上。   众人却听得有滋有味,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有人在人群中小声答道:“不是”,接着回答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最后万把老少一起乱吼:“咱们不是孬种!”   杜寒玉趁热打铁道:“好!今儿个老娘把招子放亮了,我倒要看看,咱们清风寨的爷们到底带没带把儿!”她再次猛挥手臂,瞪着眼睛手指乱点,以凶神恶煞地口吻叫道:“起来!是条汉子的,就别躺在地上挺尸,都给老娘站起来继续走!你!还有你!起不起来?小心老娘挺着肚子抽你!”她小手抡圆,作势欲劈。   “嗷!”无数原本坐地无力的人,一下子回复了生气,他们一跃而起,大呼小叫着就往前走,一部分人甚至嗷嗷叫唤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猛虎、面前有财宝似地。不少年轻力壮的山贼都自觉地扶老携幼,挑担推车,整个队伍都加快了起来。   危机化解,杜寒玉在越小刀和李虎头的搀扶下爬下土坡,盈盈来到杨胜飞面前。   此时的杨胜飞已是呆若木鸡,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双眼无神,张嘴流涎,一副痴呆无救的模样。   瞧见丈夫的傻样,杜寒玉噗嗤一笑,换上一副柔弱羞怯的表情,娇滴滴地问:“夫君!你怎么啦这是?”   杨胜飞双眼发直,吃吃噫语:“夫人,你……你……好粗鲁……”   杜寒玉掩口而惊:“哎呀!夫君看到人家的真面目啦!那可如何是好?会不会休了人家呢?”女匪头子说着,自己格格娇笑起来,笑声如铃,笑颜如花。她左手挽起杨胜飞的胳膊摇啊摇,右手在自个儿大肚皮上摸啊摸,用一种腻死人的声音道:“夫君!事到如今你才发现呐,晚啦!”   杨胜飞呆呆傻笑,李虎头和越小刀却是夸张地捧腹大笑起来。   忽闻马蹄声响,一骑探马穿林而来,却被人群挡住,他当即下马徒步奔来,“借过借过……麻烦让让……”他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双手递上一只竹筒,“营主!卧龙岗的最新命令。”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都这个时候了,不就是抓紧赶路么?还有什么好命令的呢?   杨胜飞接过竹筒,首先察看了暗记和封印,确认无误后,将竹筒一把捏碎,取出内藏的纸卷,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杜寒玉一脸狐疑,“怎么啦?上面写的什么?”   杨胜飞转过脸来,表情哭笑不得,“上面命令我们……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   麻袋猛地揭开,铃儿只觉眼前陡然一亮,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阴暗斗室,三面黄泥墙,一面铁栅栏,连窗子都没有,地面的泥土湿漉漉的,这里是……地牢!   她惊慌四顾,背后坐着一人,墙上火把摇红,照亮了……武破虏似笑非笑的丑脸。   “是你!你……你抓我来……做甚么……”铃儿想要站起,可被人一路背负而来,物件似的颠来倒去搬,此刻正是晕头转向,眼冒金花,加之血循不畅,手脚酸麻,腿一软,又坐回了地上。   武破虏冷笑着望向她,“敢当众辱我,小丫头片子,你胆子不小啊!嘿嘿……”他说着笑着竟起身走了过来,双手平举齐胸,五指箕张,形同鹰爪,脸上的笑容既猥琐又奸诈。   不是吧!铃儿吓得小脸雪白,声音止不住颤抖,“你……你……不要乱来……”奈何全身无力,丝毫动弹不得。   眼看武破虏逼到跟前,铃儿赶紧双手抱胸,绝望地闭上双眼,“不!不要!”然后……然后啥事儿也没发生,当她睁开眼时,武破虏早已背负双手,悠哉游哉绕行而过,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吓唬你的,跟我来吧!”   他说着便当先步出牢房,步伐缓慢而沉稳,心中却有些波澜:原来如此,当阴谋诡计不用在害人的时候,心中竟然能感觉到宁静、安详、愉悦,我还以为这些……永远与我无缘了呢……主公啊主公,我被你带坏啦!   铃儿惊魂未定,又气又怕,她颤抖着活动开手脚,如履薄冰般跟在他身后。   地牢阴暗深邃,泥土湿气扑鼻而来,看不见的水滴不时落下,啪嗒啪嗒的响,让人毛骨悚然,心悸不已。这是要去哪儿?他到底要把我怎么样?铃儿觉得自己每一步踏下,都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走路跟飘似的。   突然,地道内传来一声长长的惨嚎:“——不!”   铃儿吓得一激灵,随即大怒,杏目喷火,尖声叫道:“那是程大哥的声音!你……你……竟敢私自动刑拷问?你当初答应乔大人什么来?你……你出尔反尔,不守信用!你……你混蛋!”   武破虏转过半脸,咧嘴一笑,白牙反射着火把的红光,说不出的吓人,“他就在前面,你自己去看看吧!”仿佛是为了配合他这句话,那头又传来一声凄惨的喊叫,“这儿……这儿不行!停手……快停手啊!”   这个声音,是王副营主!天呐,刀剑加颈不皱眉,斧钺临身不叫疼的铁汉,居然喊得如此凄厉,如此痛苦,那该是怎样的酷刑啊!   铃儿心砰砰急跳,明明吓得够呛,可又不知哪里来了勇气,拔腿就往前方跑去,眨眼的功夫就拐进了转角。   武破虏歪着脑袋望向她消失的方向,似乎有什么难题想不明白,随即又无奈的摇了摇头,重重叹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怀着飞蛾扑火的心,立下同命鸳鸯的志,铃儿向地牢深处一路飞奔,转过三个弯,她像撞墙似地猛站住脚——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是一张小方桌,摆着两张小木凳,一张坐着武若梅,她一改平日冷冰冰的模样,单手支颐,哈气连天,一副等得快要睡着的慵懒模样。   另一张木登上,两只敦实的硕臀挤在一起,四条粗壮的胳膊麻花似的上下纠缠,只为争夺一枚马形的棋子,嘴里更是吆五喝六地骂开了。   程平安一把夺过棋子,“不!我说了不能下这儿!”   王五仓跳脚争抢,叫道:“放屁!到底是你下还是我下?把棋还我,我偏要下在这儿!”   程平安一手使劲儿撑开王五仓的脸,另一条手臂伸展到极限,将棋子尽可能地远离对方临空挥舞的双手,“我呸!说好输了换人的,你咋还越输越上瘾啦?这盘该是轮到我啦!”   王五仓强忍脸部变形的痛苦,张牙舞爪,变了声的嗓音怪叫:“拉倒吧你,哪盘不是听了你这臭棋篓子的话才输的?全都不作数!这盘我自己做主!你到底还不还?信不信我咬你?”说着大嘴一张,当真咬了下去。   程平安登时疼得凸睛露齿,抽筋似地甩手,“哎呀!你……你咋真咬呢?赶紧松口,松口,松……”   咬人的和被咬的全都愣住了,呆呆看着同样呆呆的铃儿,做声不得。   啪嗒,棋子落在地上,滴溜溜的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别有用心】   “你们……你们混蛋!都是做戏?都是假的?”铃儿落下两滴泪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气的还是乐的。   程平安提起袖子就想替她抹泪,忽然惊觉不妥,转而挠头道,“对不住啦妹子,让你担心啦,你……你别哭嘛,我不好好的么?”   铃儿瞪起泪眼,尖叫道:“你叫我甚么?谁是你妹子?谁准你这么叫的?”   王五仓将程平安推开,自己来到铃儿面前,脸上竟是一本正经的神情,“铃儿姑娘,你可别误会,我是假的,可程兄弟却是真的,我和武参赞事先没跟他通过气,他今天的表现都是出自真性情,乃是一腔忠义、肝胆无二,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子!”   瞧见铃儿眸中闪出异样的神采,王五仓打心底里高兴,他又将程平安拽了回来,“我与程兄弟今日才得相识,但却一见如故,如今已然义结金兰,做了生死兄弟,如果你不见怪,我倒想叫你一声‘妹子’呢!”   铃儿喜形于色,一把抹去眼泪,拍着小手道:“好好!叫得!叫得!”   程平安左右瞧瞧,有点纳闷,怎的他叫得,我却叫不得?分明是咱俩比较熟嘛。   武破虏从暗处慢慢踱了出来,“两位,适才得罪之处,武某告罪啦!”他自称告罪,可语气平淡,也无动作,十足十的没诚意,可在场几人却是见怪不怪了。   武若梅一见武破虏登时变了个人,冰消雪融绽出笑容来,蹦跳过去挽他手道:“爹爹!方才女儿与他们赌棋,让其六子,只要谁赢一盘,我就亲他一下,可若赢不了,他们就得原谅你,所以爹爹大可不必致歉啦……嘻嘻!”   这话一讲,一对儿异姓兄弟登时窘得满脸通红,他们没料到这气质清雅冷若冰霜的姑娘竟然会如此大胆,没羞没臊的直言不讳当众道出赌约,不由摇头摆臂,手足无措起来。铃儿却是气得牙咬切齿,心中连声暗骂:还冰美人呢!装清纯!假正经!我呸!接着她又狠狠瞪了程平安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不要脸!   武破虏宠溺地抚摸女儿的脑袋,“你这小狐狸,爹没白疼你!”   武若梅猫儿似地享受着父亲的爱抚,撒娇道:“这主意本是女儿出的,又怎好让爹爹吃亏呢?”她嬉笑一阵,忽又问道:“既然爹爹你来了,想必是蛇已出洞了吧?”   武破虏微微一笑,似怪实赞地说道:“就你聪明!”言下之意,显然是说她猜对了。   对面三人登时紧张起来。铃儿是个心机灵巧的姑娘,顿悟道:“啊!我知道了,原来你并不知道谁是内奸,这出戏就是要引出他的破绽?”   程平安一拍大腿,“妹子,你好聪明!大哥唠叨半天我才懂,你一下就明白啦!”铃儿撇了撇嘴,没搭理他,却也没再否认“妹子”的叫法。   武若梅痴望父亲冷峻的面庞,孩子似地卖弄道:“军议上的一切,都是演给真内奸看的,为了让他知道两个要点,第一,案子不是爹爹查的;第二,所有的线索都在那卷字条里;所以呀,他就会想,内奸明明是他,为什么抓了王副营主呢?于是他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字条的信息是对的,只是爹爹搞错了,但主公却是知道谁是真内奸的!二是字条的信息是错的,爹爹和主公都搞错了,王副营主背了黑锅,他呢,就此躲过一劫!”   她转过脸来,得意地一扬下巴,“到底哪一种呢?他非搞明白不可!那他会怎么做呢?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看一看字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因为他心虚,他必须要判断哪种推论是对的,然后决定逃还是不逃。爹爹呢,就以一张空白字条为饵,布下天罗地网,钓出这条大鱼来!”说着,她摇晃父亲的手臂,娇痴道:“爹爹,爹爹,女儿的主意好不好?内奸抓到了是不是?”   武破虏笑着摇头,“内奸确实来了,也偷看了字条,不过我没抓他,半个时辰前,他已经逃出了卧龙岗!”   这下不仅对面三人,就连武若梅也大吃一惊,同声叫道:“为什么?”   武破虏捻须大笑,“其实啊,早在军议之前,我已经知道内奸是谁了。”   武若梅犹自不信,狐疑道:“爹爹早就知道?如何知道?”   武破虏点了下女儿的琼鼻,“听好啦小狐狸,这一路上呐,在布置整个撤退计划的时侯,为父都是个别交代,而且选择的时间也先后有别,因此只要稍一计算狄军进山的日期,那个人到底是谁,为父不就心里有数了么?”   三人恍然大悟,连声赞叹,唯独武若梅忽然放开了手,连退两步,嘟着嘴道:“爹爹!你坏!”   武破虏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啦?爹爹哪儿得罪你啦?”   武若梅赌气道:“连女儿都骗!你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将计就计,你想吃掉外边儿的五万狄军,对不对?”   王五仓和铃儿登时张大了嘴,一脸难以置信,唯独程平安依旧没反应过来,犹自痴痴傻笑。   武破虏满意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哦?何以见得呢?”   武若梅气呼呼道:“我原本以为,爹爹在军议上都是胡说一气,如今才知,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别有用心的!”瞧见几人茫然不解,她挨着个看过去,最后选了程平安问:“若换了你是狄军大将,从内奸口中得知军议的详情,我问你,你是先打卧龙岗,还是先消灭被抛弃在外的清风寨民众?”   程平安没考虑到她为什么挑自己发问,认真思考一番,说道:“若是我,一定先灭百姓,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得先手,既鼓舞了士气,又可威慑守军,瓦其军心,再携新胜之威攻击卧龙岗,定能占到不少便宜!”   武若梅手指程平安,眼望父亲,跺脚道:“你看!你看!连他那么笨的人都想得到,更何况是狄军大将了,爹爹根本就是想以四万民众为饵,预设埋伏,钓五万狄军这条大鱼!薛晋鹏呢?他人怎么不见了?因为你已经将他派出去设伏啦,对不对!?我还奇怪呢,你为何要调用匠作营黑窑里的硫磺?你想火烧葫芦谷!对不对?”   武破虏面露激赏之色,鼓掌赞道:“不错不错,小狐狸,你有长进!当初提拔你做副院长,我原本是反对的,如今才知,主公看人的眼光,确实要比为父准呐!”   那边程平安点着自己的鼻子,问铃儿:“我笨?”铃儿哼地一声转头不理他。王五仓却是恼了,他踏前一步,厉声喝道:“武参赞,这是真的吗?你竟要火烧葫芦谷?让四万百姓陪葬?你好大的胆……”   武破虏侧过了脸,似乎不屑回答。武若梅却一脸懊恼地打断道:“原来你也不聪明!若是爹爹真敢这么做,就算胜了,主公会放过我们父女?爹爹想必早已通知了杨胜飞和杜寒玉,四万民众根本不在葫芦谷,爹爹给我的军报是假的,为了误导内奸,故意报错了行程,所以我才说爹爹坏,连自己的女儿都骗!”   王五仓这才醒悟过来,改颜谢道:“武参赞,您神机妙算,王某失礼啦!”说着一鞠到底。   武破虏哼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武若梅却走近一步,小手一伸,“字条呢?拿来我看!”   程平安被人说笨,正自不忿,听了这话,立马就想挽回颜面,得意道:“哈!武姑娘,那字条不是空白的么?你刚才自己说的,难道你忘了吗?”   铃儿不愿心上人丢脸,赶紧拽他回来,点着鼻子数落他:“呆子,刚才是刚才,如今得知武参赞的真实意图,那么字条上就必须有内容,能够逼迫内奸逃跑的内容!也就是军议上提到的那首诗,明白了吗?”   武破虏从袖中取出字条,递给了女儿,转头向铃儿笑道:“丫头,你这小脑袋瓜子也不错嘛,有没有兴趣来军略院深造啊?周家的人也没有关系,本院长特批收你哦!”铃儿皱眉吐舌,扮了个鬼脸算是回答。   武若梅接过字条,念道:“此人三字名,中间一数字,笔画同样多……咦?没了?爹爹,这半通不通的破诗,怎么还差了一句?”   武破虏呵呵笑道:“够啦,最后一句我是故意撕掉的,这前三句就足够让他明白,自己这个内奸已经暴露,最后一句应当写得是他何处露了破绽,可我偏偏不让他知道,如此他只会更加惊惧,结果当然是溜之大吉啦!”   王五仓掰着指头算,笑道:“嘿!我王五仓三个字,果然每个字都是四划,中间还是个数字,可诸位大人中,还有谁满足这三句呢?”   武若梅突然跳了起来,“啊!原来是他!”   其余三人齐问:“谁?”   武若梅责怪王五仓刚才冤枉他爹爹,嫉妒铃儿被爹爹夸赞,嫌弃程平安太笨,于是她一撇嘴,“自己想去!不告诉你们!”三人一起干瞪眼。   此刻真相大白,直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三个难兄难妹怔怔望着眼前黑袍白衣的父女俩,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一丘之貉。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说的忒有道理,古人诚不欺我!   铃儿忽然想起什么,冲出来问:“不对啊,这些个计谋,跟我有甚么关系?你却派人绑架我来,这又是为何?”   两个男人大感奇怪,“啥?绑架?”   武破虏正色道:“唯有如此,才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里!”   他说着,又掏出一卷空白字条,当场咬破手指,背对众人写了起来。写完后小心的卷好,亲手塞进竹筒,递给她道:“请你将此信转交周小姐,上面记载了新的集结地点,让船队到那儿与我军汇合,此事当真生死攸关,不可不慎呐!迎宾楼所有的信鸽都被我移来了此处,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将信传出去!”   飞鸽传信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便利,双方都必须是固定的位置,只要有一方处于运动就无法准确送达了,因此需要铃儿根据船队的行程位置,从这堆信鸽中准确选取就近的联络点,再由联络点接力送上玉麟舰。——也就是走水路航道固定的情况下才能行此折中之举,要是陆地行军那是万难用信鸽传讯的。   铃儿郑重接过竹筒,沉甸甸的,仿佛是托着十多万人的生死,她深吸一口气道:“参赞放心,铃儿定当……”她忽然语气一变,恚怒又生,叫道:“还是不对啊!你……你……方才……这般……吓唬我……又是所为何来?”   “哦,你说那事儿啊……”武破虏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语气诚恳地说道:“因为,主公曾经无意间提起过,吓唬你,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武某一试方知,他的话,果然是真的!”   铃儿登时绝倒。王五仓和程平安满头黑线,相顾无语。   武若梅却暗自惊心:冰块儿似的爹爹,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笑啦?完了完了,爹爹被主公带坏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南柯一梦】   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刘枫很想抬起手,看看是否真的不见五指。可是做不到,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连续九日,日日噩梦。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到了自知身在梦中的地步。   没有光,没有触觉,可是有声音。闷响,一下接着一下,像是鼓声,又像是……心脏在勃勃跳动。   虽然没有意义,可刘枫还是闭上了眼睛,这是他唯一可以控制的部位。闭上双眼,听着心跳,这样的感觉,竟是说不出的宁静。   突然,有了光,直直地照射进来,即使他并未睁开眼,却也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一双眼睛。苍老而淡漠。只有历尽沧桑、饱尝忧患才能沉酿出这样的眼神,洞彻世事,悲天悯人。   刘枫注视着这双眼,似乎有些熟悉,可又是那样的陌生。他眨了眨眼,眼前却又恢复了无尽的黑暗。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那是男人的声音,雄壮而浑厚,不需要用眼睛看,那是真正的男子汉特有的嗓音。   “我要走了……”   你是谁?要去哪里?刘枫想问,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对不起,我原该和你一起去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听,却又无法形容,刘枫只觉自己的心脏本能的颤抖起来。   男人大笑起来,笑声在无尽的黑暗中回荡,“这是最后一战,二弟亲口答应我,如果我赢了,他就远避西域,再也不回来了。你知道的,除了身世,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们。天下,就要太平了!”   女人的声音满是忧心与不舍:“二弟的谋略不在我之下,他绝不应该挑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与你决战,这件事很不对劲,大哥……你千万要小心!”   “已经死了太多人,这一切,该结束了……”男人的话语疏无激昂,可却自有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力量,他是发自内心在说话,“起兵那一年,我曾指天发誓,荡尽胡虏,扫平六合,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前方便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我自一往无前,百死不悔!……二十年,二十年呐,曾经亲耳听见这番话的人,几乎都已不在人世,我想……是时候了。”   女人的话语带着轻轻的鼻音,仿佛立刻就要哭了似地,“好好!你若不是这般英雄,我堂堂郡主又岂能嫁你?你个胆大包天,拐骗无知少女的泥腿子!”轻怨薄怒,似嗔还喜,饱含丝丝缠绵,透出浓浓情意。   男人的语气变得温柔,声音却渐渐变响,似乎靠近了过来,“三妹,我最喜欢的那首诗,你念给我听,好吗?”   女人哭了,哭声藏着无尽的酸楚与悲切,仿佛一下崩溃了似地。良久,她才哽咽道:“好!我念给你听!”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念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这首诗?这首诗!怎么会是……妈妈!是妈妈!   刘枫看不见,动不了,却已是泪流满面。   男人长声叹息,“写这首诗的将军……我不如他!”   女人哭中带笑,“打仗,你不如他,打架,他却远不如你呢!”   男人忽然兴奋起来,“哎!你说,若是他真做到了,可不就是新的阎罗王啦,那我死后,岂不是能见到他?”   女人吃地一笑,“尽瞎说!他还没生……没……没死呢,他……”   男人兴高采烈地打断道:“好!太好了!本王先走一步,抢了阎罗王的位置坐坐,看他到时候如何斩我!”   女人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也好,咱们夫妻俩造了半辈子的反,原也干不了别的活计,落了九泉,咱们在阴曹地府接着造反,这样也好!好得很呢!”   男人的声音沉了下来,竟显出几分慌乱,“咱们?你说咱们……你要……不行……”   女人的话语平静极了,不带一丝波澜,“还记得吗?当年咱俩私奔的时候,爹爹的私兵在后头一个劲儿的追,你背着我跑,不停的跑……那时,我对你说过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呼吸却粗重了起来。   女人自问自答,痴痴呓语:“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她停顿了许久,噗哧一笑,“你知道吗?这句话是我从书中看来的,那时我还很小,感动的直掉眼泪,于是啊我就想,要是我这辈子也有这样一个机会,对自己深爱的男人说出这句话来,而他呢,就真的背着我一直跑,跑啊跑,一辈子都不放下,那该多好?”   女人说着,啜泣起来,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欢喜,“……生既有此幸,死,又有何憾?……大哥……谢谢你!”   男人陡放高声,仿佛是用灵魂呼喊:“好三妹!生,我背着你,死,我背着你!生生死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生生死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一声呼喊,直如惊雷狂飙,撼天动地,又似高山坠石,空谷传响,令人荡心摇魄,经久不息。   ……   安静了,再没有一丝声响。突然,四周大放光明,一切都亮了起来。太亮了,刘枫几乎睁不开眼,朦胧间,眼前似乎是一位白衣女子,静静坐在不远处,看不清面目,可却又无比亲切,她就是……妈妈?   “枫?刘枫?”女子一开口,刘枫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冲了出来,他倾尽全力嘶喊:是我!妈妈!是我啊!可耳边传来的,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   “枫者,红叶也,初时为绿,时节一至,如火如荼,红遍山野……真是想不到啊,我那粗通文墨的傻哥哥,竟能起出这么好的名字!”画面渐渐清晰,那是一张永生难忘的面容,目光中满是浓浓悲苦,却又带着无尽怜爱,直射入刘枫的灵魂,扎下了根,今生今世都无法抹去。   他顿时止住哭,他害怕,害怕太过激烈的情绪,会让梦醒来,不!不要醒来!看一眼,再让我多看一眼!   忽然,刘枫坠落了下来,仿佛是矮了一截。然后,一个声音从头顶响起,“夫人,请跟我一起走吧!求您啦!”   老爹!那是老爹的声音!   女子摇了摇头,微笑起来。那是怎样的笑容啊,勘破生死,无悔无憾,刘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妈妈!你不要我了么?不要走!   女子仿佛听见这喊声,她把目光望了过来,“可怜柏儿生性跳脱,纵情任性,不足成大事,却也无心成大事,奈何他是王长子,咱们一个个的,全都逼着他,赶着他,至死,他不曾有过一天快乐……这是我这当娘的错了……这样的悲剧和错误,绝不能在枫儿身上重演!……走吧……带着枫儿走吧……天下就要大乱了,去南方!进山!将他抚养成人,如果可以的话,让他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像我们……也不要像他哥哥……请你答应我!不要逼他,好吗?”   “夫人!”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刘枫脸上,直如倾盆大雨,将他的心浇得冰凉。不!不要!   来不及了!女子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一道鲜红的血线自嘴角缓缓溢淌而下,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她的双眸茫然地望向前方,似乎心爱的人儿就在眼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生生死死,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的,没有了我在身边,你又如何是阎罗王的对手呢?……对不对?……我的傻哥哥……”   光芒,金色的光芒,一丝丝的,从女子的身躯中抽离出来。传说婴儿可以看见灵魂,是真的!原来是真的!   那光芒径直飞来,将他轻柔的包围起来,阻隔了李德禄悲痛的哀嚎,一丝一毫也再难听见。   光芒缓缓旋转,像是温柔的抚摸,又似动情的亲吻。刘枫甚至感觉得到,脸颊上的泪,一滴滴的拭去……   耳畔,隐隐约约,轻轻柔柔,那是……儿歌……   摇啊摇,宝宝快睡觉,   摇啊摇,宝宝快睡觉,   我来亲亲你,乖乖睡睡好,   闭上小眼睛,长呀长得高,   宝宝睡着了……   随着动人的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眼前的画面剧烈地抖动起来,四周的光芒也越来越暗淡,紧接着,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不!不要!”这一次,刘枫喊出了声,惊天动地,惨厉至极。   随着这声喊,画面片片碎裂,化作流光星屑,与歌声一起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中。   刘枫纹丝不动,似乎成了一座雕像,呆呆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无法动弹,无法哭泣,甚至无法呼吸,直到那双苍老的眼睛再次出现。   是你!原来是你!刘枫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知道了,眼睛的主人,那个能够看穿一切的怪人。   虽然只有一双眼睛,可从他的眼神里,刘枫分明看见了他在无声叹息,似是不忍,又似无奈。   眼睛闭上了。   眼睛睁开了。   刘枫呆呆望着帐顶,眼睛一眨也不眨。   梦,醒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温热而又湿润的泪水,滑过脸庞,落在耳边,慢慢的,慢慢的,渗入枕下,割出两道冰寒彻骨的阴冷。   两世为人,刘枫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痛哭,也从未有过任何事情,能像现在这样,让刘枫如此坚信不疑。   这不是梦!也不是时光倒流!更不是妖法幻术!   他所听见的,看见的,全部都是真实的!那是埋藏在识海最深处的记忆片段,深到他根本不可能回想起来,如今却被人生生剥离出来,血淋淋地重现在他眼前。   催眠术!这是一种深度催眠术!混蛋!他就在这附近!   既然是真的,那么,数不清的疑问涌上心头。   二弟是谁?他是害死父母的元凶,大狄皇帝海天?他怎么可能……是爸爸妈妈的……二弟呢?   爸爸妈妈明显预感到此战凶多吉少,可他们却不得不战,这又是为什么?   那个人,他又为何如此残忍……让自己亲耳听到父母的诀别,亲眼看到母亲的离世……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他想激怒我!   刘枫缓缓坐了起来,扯开胸甲铜扣,从怀里取出父母遗留的那封信。没有看,只是用手掌轻轻地摩挲……眼泪,又流了下来……   好吧,你做到了!   愤怒会湮灭恐惧,效果无与伦比。此刻,眼前就是有千军万马,有洪水猛兽,他也不会感到丝毫恐惧。   张真人!张灵峰!多嘴多舌的老不死!   好吧!既然你可以做到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既然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次预言,都是真的,都会实现。   那好,我错了,我一直以为,计谋与智慧,是我最大的凭借。其实不是,完全错了,我真正强大的凭借,是应劫而生!是天命所归!再大的劫难,再绝望的困境,只要我不放弃,我就一定会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吗?   好吧,你做到了!   刘枫泪如泉涌,死死攥紧了手中信,轻轻重复起梦中的誓言:“荡尽胡虏,扫平六合,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前方便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我自一往无前,百死不悔!爸爸,妈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完美时刻】   夏夜风凉,朗月高悬,整个清风寨都像是睡着了一般,万籁俱寂,无声无息。压抑沉闷的气氛随风弥漫,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突然,一声长啸冲霄响起,钢刀般划破夜的宁静。   “捷报!后方捷报!武参赞火烧葫芦谷,大破五万狄军!”赵健柏高举一支系了彩绸的竹筒,一路高喊狂笑,向帅帐飞奔而去。   或坐或躺的兵士们,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翻身坐起,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真的吗?数以万计的人,同时狠掐大腿。下一刻,他们蹦了起来,顷刻间,欢呼之声如雷奔潮涌,震天动地,经久不息。   自从三天前,主公当众宣布了后方来敌的消息,将士们的心,就像天上的冷月,全都悬了起来,炎炎酷暑顿成腊月寒冬。   尽管主公信心满满地表示,不必担心,此事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应对之策。可是……那是红巾军的老窝啊,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他们珍视并为之而战的一切,那是他们的家啊!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他们用狂吼,用拥抱,用欢笑,尽情发泄这几日来的愁苦与担忧。此刻夜幕深沉,他们却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欢乐。   在这响彻天地的欢呼声中,十多名重伤垂死的伤兵,含笑闭目,就此安然睡去了。更多挥脱梦魇的勇士,他们站了起来,昂首迎向新一天的曙光。   这屡曙光也照进了帅帐,照在了刘枫的心头。他独坐案前,入定般一动不动,耳畔充盈着铺天盖地的欢呼,满面寒霜丝丝冰解,片片消融。他睁开眼睛,险些落下泪来。绝处逢生!果然是绝处逢生!   腹背受敌,他可以选择封锁消息,然而他没有这么做。梦醒后的刘枫,豁出了生死,抛开了一切,他选择毫不保留的信任武破虏,选择将面临的绝境,原原本本地告诉每一名士兵,他让将士们在提心吊胆中饱受煎熬,在束手无策中咬牙切齿,为的,就是眼前的这一刻。   这是一个完美的时刻!这一刻,他们相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相信主公是无所不能的。这一刻,只需一声令下,这些激昂欲炸的小伙子们,就会在神秘的力量下,杀神附体,化身虎狼,就是要他们杀到上京去,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股神秘的力量,也作用在刘枫身上。心头泰山五岳般的重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是战无不胜的自信。这一刻,他终于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破虏!干得好!阿赤儿!我来了!   夜色中,清风寨的那尊把门铁兽,带着扭曲狰狞的面孔,缓缓后退。数息之后,一条烈烈火龙喷薄而出,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地冲向山谷外的狄军大营。   在那里,一条条黑影悄然离去。留下的,是搬开的鹿角,铺平的陷坑,打开的寨门,以及满地死去的哨兵。   黑色的钢棍刺破黑色的夜空,一声巨吼响彻苍穹:“荡尽胡虏!——杀!”   “杀——!”   狂龙怒啸,4000骑兵像是一条翻滚的赤蟒,狠狠勒住营盘的轮廓,将暴雨般的火箭泼入敌营。   随之而来的,是18000名步兵组成的铁枪,直戳入狄营的心脏,扩散成无药可救的病毒,引发凄厉的呻吟,更将夜色染成了醉人的嫣红。   这个夜晚,无数狄军在睡梦中被砍下脑袋,更多的人一觉醒来已然陷身火海。侥幸活着的人,衣不及甲,马不及鞍,甚至赤手空拳地冲出燃烧的营帐,可却惊恐的发现,四周纵横来去的,尽是全副武装的杀神猛鬼,狂呼乱叫的饿虎贪狼……   ※※※   沉睡中的阿赤儿,忽然梦见了地龙翻身,将他手中庆功的酒杯震落在地,鲜红的酒液仿佛火山喷出的岩浆,溅得他眼前一片血红。豁然睁眼,卫兵正猛烈地摇他,“督帅!醒醒!贼军夜袭狼军大营,山越督帅遣使求救!”   他慌忙起身,下意识地摘下床头的弯刀,高叫:“快!速速传令!全军……”话音未落,却被帐外呼声打断,只听陈霖华惊慌的喊道:“督帅!万不可赴援呐!”   他一头冲进帐来,模样狼狈至极,只见他赤着双脚,单薄的内衣只套了左边的袖筒,露出右胸嶙峋的肋骨。   阿赤儿双眸充血,急急忙忙地披挂盔甲,疾声喝道:“友军有难,我岂能见死不救?”   陈霖华顾不得礼数,顶撞道:“不!那不是救人,而是陪死!醒醒吧督帅,敌人不是旁人,是刘枫!刘枫啊!他岂能不留后招对付督帅?夜袭前营,既已成功,如何会有使者杀出重围?他这是围点打援呐!”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阿赤儿猛然停止了动作,问道:“那……如何是好?”   陈霖华急上一步,把住阿赤儿双臂,沉声道:“唯今之计,只有下令全军坚守后营,派出小队骑兵营外游走,将前方退下来的溃兵往两侧驱赶,绝不能让他们冲乱我军阵脚!此刻已是四更天,再坚守一个时辰天就亮啦,敌军必然退去!只要守住后营粮草不失,我们有的是机会再觅胜机!”   阿赤儿沉思片刻,怒吼一声,将金盔狠狠掼在地上:“来人,传我将领,全军……固守!”   ※※※   天空破晓,狄军前营迎来了血色黎明。刘枫立马营前,马蹄踏着残破的狼旗,眼前是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鼻间嗅着呛人的烟火味,竟觉胜似花儿的芬芳。   昨夜一战很完美,再挑剔的统帅也找不出一丝不满,疾风清扫很彻底,深夜袭营很突然,将士战斗很勇敢,新制定的作战方案正一步步实现。   唯一的遗憾,武破虏来信中报告的叛徒,那个内奸,居然是——卧龙岗别驾彭万胜。   这多少让刘枫有些疑惑,因为动机。他没有害自己的动机,逐寇军灭亡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自己重用于他,待他不薄,他也没理由心怀怨恨。   刘枫唯一想到的可能:从前如意洞的衰败,正是源自盘蛇岗的崛起,可仅仅这样也还是勉强。可惜的是,这个疑惑已经没人解答了。武破虏在军议后的宴会上,用子母鸳鸯壶敬了他一杯慢性毒酒,就算他没有被烧死,只怕也已经毒发身亡了。   数以万计的兵士正在原地休整。他们扎堆而坐,有的人在清点血淋淋的耳朵,一只只拿起,又一只只放下,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孩童在摆弄心爱的玩具;有的人望东而跪,痴望天际旭日朝阳,带着自豪的神情喃喃自语,他们在告慰天上的亲人:昨夜,又为你们报仇啦!   余下更多的人,他们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兴奋地谈论昨夜畅快淋漓的厮杀,他们取笑彼此两天前的怯懦,同时却也夸赞对方昨夜的勇武。   奶奶的熊!原来堵在山外人多势众的敌人,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早该他娘的杀出来啦!他们说着笑着,自己也没有发觉,在这一夜之间,他们距离真正的百战精锐,又跨出了一大步。   红巾军严酷的训练让他们更加强壮,可真正的战士,需要一股彪悍的气质和一颗无畏的心灵。而这两者,是战场与地府的交界处所独有的特产,不去那里走一遭,或者去了回不来,那都是成不了精锐的。   夜袭敌营,以少胜多,杀得五万狄军弃营而逃。对于一名战士来说,确实是值得回味一生的荣耀和谈资。他们都已迫不及待,急着想要告诉远方化险为夷的亲人,昨夜自己是多么勇敢,多么英雄。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晨晖下的那个男人,他的嘴角还挂着神秘的微笑,眼眸里映着初升的朝阳。他还不满足,他还要带领我们夺取更多的胜利与荣耀!   南方尘嚣滚滚,马蹄隆隆。罗三叔率领4000铁骑驰骋而来。行至跟前,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沮丧道:“主公,虎军坚守营盘,未曾赴援,末将无机可乘,特来请罪!”   刘枫下马将他搀起,“三叔何必懊恼,无法扩大战果虽然可惜,可过了今日,难道你还会缺仗打么?”   罗三叔大笑起来,刘枫也笑,笑声却殊无欢畅,似乎有些沉沉的东西藏在里面,耐人寻味。   两人笑了一阵,渐渐沉默了下来。刘枫替他紧了紧胸甲束带,从身上解下一只陈旧的布包,交在他手里,伸手在布包上拍了拍,轻声道:“将军,此行千难万阻,一切拜托啦!”   罗三叔将布包小心地系于腰间,一撩披风,郑重伏下身子。朔风骤至,他背后宛如张开了一对血红双翼,猎猎招展,昂扬欲飞。“臣,甘为殿下效死!”   四千骑兵尽数下马,跪地齐呼:“甘为殿下效死!”   殿下……是啊,从今天起,他不再是红巾大帅。他,将用血与火昭告天下,地狱中的霸王,杀回来了!   刘枫眼眶渐红,他双手抱拳,深鞠一躬,“诸君!请受本王一拜!”这是他首次以此自称。   罗三叔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把手一挥,“上马!”   众骑兵跃上马背,铠甲铮鸣,哗啦一声齐响。惊动了背后的步兵,他们突然意识到,分别的时刻已经来临。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全都站了起来,自觉列成整齐的方阵,即便重伤躺卧的伤兵也奋力昂起头颅,目视这些即将深入敌腹,九死一生的袍泽。   刘枫挺直腰杆,微笑望向他们,双臂一展喊道:“去吧,勇士们,本王命令你们,将南国水乡搅个天翻地覆!”   “谨遵大王钧令!”四千骑兵轰然应诺。罗三叔提缰抱拳:“殿下保重!末将告辞了!”   刘枫肃然回礼:“祝君凯旋,来日再聚!”   罗三叔挥起马鞭,“出发!”钢铁长龙闻声而起,打马呼喝之声聚成一波澎湃的声浪。   刘枫凝立如山,纹丝不动。步兵们锵然抽出兵刃,柱刀半跪,齐声唱起雄浑的逐寇战歌,为勇士们壮行。   ——————   男儿带吴钩,   谈笑斩人头,   只手片刀颈间过,   冷看血迸流。   ——————   男儿挟强弓,   昂首射长空,   飞鸿一箭贯天日,   再射破苍穹。   ——————   男儿舞长槊,   死生分对错,   尺锋吐信染红缨。   何问福与祸,   ——————   男儿披铁衣,   涂血似丹漆,   甲破膛开见铮骨,   汗青留忠义。   ——————   男儿跨龙驹,   誓把外敌驱,   壮志何惜身与命,   尸血筑沟渠。   ——————   刘枫静静听着,默默看着,细细品味这首歌的涵义:冷酷、豪迈、英勇、忠诚、不屈。是啊,有了这些,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是白进红出的草莽匹夫,也不是快意恩仇的绿林豪侠,更不是命博前程的乱军流寇,他们是十三年前纵横天下、为国为民的无敌王师——逐寇军!   这不是理想中的开局,更不是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刻,是完美的时刻!   父亲,母亲,你们听到了吗?睁开眼吧,你们的儿子,出发啦!   歌声中,四千铁骑奔尘疾驰,呼啸而去。血红披风汇成了一片火海,与东方的朝阳连在了一起,越烧越远。隆隆蹄声震荡耳膜,宛如滚地殷雷,又似轰天战鼓,仿佛下一秒就会骤然爆发,化作一声巨响,震撼天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得而复失】   狄军后营,帅帐内冲出一股愤怒的咆哮,“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阿赤儿立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像个孩子似地闷头挨骂,丝毫作声不得。   昨晚,狼军死战半夜,苦苦等候,奈何援兵不至,最后只得弃营而走。事实证明,红巾军根本没有扩大战果的打算,一门心思将前营砸了个稀巴烂,随后扬长而去。   是役,狼军折兵过半,速柯罗身为督帅大将,也险些陷在里面。为了掩护他逃走,麾下仅存的万夫长拼死断后,结果被一员使棍的贼将活活砸成了肉饼。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口口声声叫自己大哥的人,他背信弃义,他见死不救!他……我要杀了他!速柯罗想到恨处,一把拔出弯刀,在满帐惊呼中,当头劈向阿赤儿。   阿赤儿不闪不避,却猛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仿佛无形的屏障,将凛冽的刀锋硬是挡在额前寸许,速柯罗自己也吓了一跳,气急败坏地喊道:“你傻啦!为何不躲?”   阿赤儿目光丝毫不动,“大哥,做兄弟的对不住你,被你砍死也是应该的,我不会躲的!”   “你……你……”速柯罗气得瞠目切齿,胸膛起伏,突然暴喝一声,弯刀呼啸飞出,狠狠斩在中梁木柱上,刀锋切割过半,刀柄急颤,格楞楞的响。   阿赤儿单膝跪地,低头抚胸道:“大哥,你昨夜遇险,做兄弟的如何不急?我是恨不得快马加鞭前来相助,可是……可是我不能啊!大军粮草都在后营,倘若有失,便是救回了你,那也是死路一条啊!兄弟心疼大哥,心甘情愿为大哥陪死,可我手下的万余儿郎也是大草原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啊!如今确实没有迹象表明红巾军有意袭取后营,可也无法证明他们不想啊!大哥你若怪我,那就打我,用鞭子抽我,杀了我也行,可是你不能怀疑兄弟的用心呐!——大哥!”说着竟是流下泪来。   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声情并茂,由不得速柯罗不感动,他弓弦般绷紧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陈霖华上前说道:“督帅大人息怒,我家大人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呐,您想一想,后营虽说也有五万人马,可都是些什么人呢?整整四万是叛军降卒啊,这些人,打顺风仗还凑合,若是遇上昨晚的败绩,鸟兽四散倒也罢了,可就怕他们临阵倒戈啊,这个风险咱们冒不起啊!”   速柯罗叹了口气,他打了半辈子的仗,这些道理又岂会不懂?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阿赤儿并没有做错,错的人,是他自己!   朝廷十五万援军,兵分三路而来,将五岭群山围得铁桶一般,怎么看都是必胜之局。前日又有圣谕下达,非但没有怪罪之前的败绩,反而盛赞两人默契无间,作战顽强,拖住了强敌,各加了一千户封邑。他一高兴,连酒戒都开了。回想这些日子,他每晚睡得踏踏实实,早已记不清上回巡哨是啥时候的事儿了,如此疏忽大意,自然传染给了整营兵马,战败岂不理所应当吗?   不幸中的大幸,他扎营的时候,将四支绿营摆在了外围,夜袭时首当其冲,被杀了个唏哩哗啦,落了两灭两残的下场,可正是这些炮灰的牺牲,使他保住了中军的狼骑,如今还足有八千左右,总算留有一丝元气。   可是……可是有此一败,损兵折将倒在其次,整整二十五万大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却结结实实松开了一角,红巾军主力只怕早已……   陈霖华在旁道出了他的心声:“唉!真是可惜啦,原本是漫下金钩钓鼋鳌的,如今却成了顿开金锁走蛟龙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阿赤儿横了他一眼,陈霖华登时醒悟,在这个时候吊书袋子疏为不智,于是赶紧住口,转而化作一声叹息。   这时,帐外传来禀报:“二位督帅,贼军尽洗前营,现已退回山谷!事急从权,阿格纳大人已在封闭谷口、重置防线,特命小人前来禀报。”   “甚么!?”帐内众人惊喜地叫了起来,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霖华连声问道:“情报确切吗?人数对吗?可是对方主力?”   斥候回道:“千真万确!小人亲眼看见贼军主力开进清风寨,规模不下两万人,其中有骑兵数千。”   此事当真蹊跷,众人皆不放心。陈霖华懊恼道:“若是除了督帅外,还有谁识得刘枫就好啦,假意前去招安,便可知此人究竟在是不在……”   阿赤儿拍腿大叫“如何没有?来人!把多哈给我找过来!”   半日后,多哈昂首归来,回报道:“确实是刘枫本人,他就是化成灰小人也认得!”   二帅一儒对视许久,同声大笑。是日,多哈升任千人将。   ※※※   失而复得的惊喜并没有维持多久,得而复失的痛苦就已袭来。   半夜,阿赤儿又一次被卫兵摇醒,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谷口连夜新建的简易防线,呆望远处的清风寨,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那道似乎永远难以逾越的寨墙后,闪烁着耀眼的熊熊火光,似乎有一个无比巨大的篝火正在剧烈的燃烧着,窜起的火苗甚至超过了三丈高的寨墙,让远在千步之外的阿赤儿看得清清楚楚。   “切莫轻举妄动!”这是陈霖华的建议,迅速得到了两位督帅的认同。这一夜,狄军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当真是如临大敌。   然而,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似乎那冲天的大火也已熄灭,寨墙后腾起了滚滚的黑烟。清风寨静得出奇,绝无人声,似乎已是一座空寨一般,唯有零零散散的鼓声不时响起,节奏纷乱,轻响不一,让人听来十分诡异。   阿赤儿咬着牙下令:“派出斥候!”   三支斥候小队,总计三十名骑兵,他们留下遗书,怀着必死的决心,从不同的方向战战兢兢接近了寨墙。没有任何异状,既无乱箭射下,也无伏兵杀出。   防线后方的七万狄军,列成整齐的方阵,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斥候,看着他们走到了寨门前的钢铁巨兽前,全场寂静无声,除了马匹呼出的鼻响,竟似渺无人烟的深山幽谷一般。   阿赤儿手心里湿漉漉的,连马缰都变得有些滑腻。边上速柯罗和陈霖华也好不到哪儿去,微风凉爽的清晨,竟也是汗透重衣,生生逼出了一身的虚汗。   斥候队长几乎是闭着眼睛伸出手,试图触摸铁兽车血迹斑斑的恐怖面孔。冷冰冰的触感传来,他摸到了,可还是……没有异状。   他壮着胆子将脸凑过去,从门缝里向内窥视,须臾,他咽了口唾沫收回目光,吸了两口粗气才猛回过头来,像是捡了条命般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走啦!人都走啦!里面空无一人!”   对于这支敢死队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对于阿赤儿等人来说,这却是天崩地裂的噩耗。——红巾军主力,消失了……   ※※※   午时,艳阳高照。阿赤儿呆立在一堆山高的灰烬前,浓眉紧皱,沉思不语。残存的余热混着烈日的高温,扑在他脸上,满脸的络腮浓髯,似乎都被灼得更加卷曲纠结,直如他此刻脑海中的思绪,纷乱如麻。   一天前,他做梦都想踏入清风寨,如今他真的站在了这里,却又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经过陈霖华的检查,这堆灰烬应该是新型投石机的残骸,它们被拆散了架,巨大的木质部件都被堆在一起,付之一炬,再难看出本来面目。其余的各种金属部件,却又不翼而飞了,纵使他将整个清风寨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任何的发现。   没有敌人的踪影,也没有残留的物资,狠心的红巾军竟然连粮仓府库也尽数烧毁,没有给他留下一颗稻米。他的全部战利品,就是一座空空如也的山寨,五只倒吊打鼓的山羊,满地烧融变形的铜钱,外加一部带不走,挪不动,全然无用的铁兽车。   红巾军去了哪里?他真的很想揪起刘枫的衣领,喷他满脸唾沫地问个明白,可是……刘枫又去了哪里呢?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因为自从红巾军退回山谷,狄军已在第一时间封锁了谷口,那么,他们唯一的方向,就是退往了五岭山脉深处。这个推论甚至不需要陈霖华来告诉他,仅凭他的智慧也能轻而易举的想到。   理由也很充分——他们得到了后方来敌的消息,为免陷入包围,他们仓皇撤退,企图依托群山,负隅顽抗。   作为一介山贼流寇,情报传递慢于正规军,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晚了两天收到消息,这也显得十分正常,正常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也正好解释了前夜的那场偷袭,那是撤退前的掩护,为的,便是让狄军疑神疑鬼,不能衔尾急追罢了。如今看来,这个目的已经完美的达成了,狄军因为疑心伏兵,竟是耽搁了最宝贵的半天一夜,此时再去追击,那可就难上加难啦。   可是……真的那么简单吗?阿赤儿心里直摇头,可又偏偏想不出别的可能,这才是他苦恼的根源。 第一百二十五章 【神兵天降】   相比阿赤儿的患得患失,踌躇纠结,速柯罗的头脑比他简单一些,因此也更加果断,他曾经无奈地劝说道:“大哥知道你心存疑虑,也知道我军未必能追上,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要追下去,别忘了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拖住他,如今他踪迹全无,我等如何向陛下交代?”他放低了声音,说道:“哪怕你是鹰卫,是皇家密探,丢失敌踪的后果,只怕也是承担不起的!”   阿赤儿阴沉着脸,心中却也只能承认,速柯罗说的是对的,哪怕这是刘枫的计谋,他却不得不按照对方的意思走下去。这种无奈的感觉他是熟悉的,当初在剿灭义山军和忠勇军的过程中,他曾多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可疑却又无法回避,这种主动迈向陷阱的危机感几乎将他逼疯逼垮。   “督帅!”陈霖华略带惊惶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过头一看,只见中年书生气急败坏地狂奔而来,袍服污秽散乱,脸色青白发紫,呼吸急促,神情惊怖,似乎身后有无形的鬼魂正在追他。   阿赤儿的心一下被吊了起来,连忙问道:“发生何事?先生如何这般惊慌?”   陈霖华摇摇摆摆站定,喘着粗气慌乱叫道:“死人!好多死人!后……山……后山的矿洞里……堆满了尸体!天知道有多少死人,洞门一开,死人噼里啪啦往外倒,整个坑道都被塞满了,进都进不去……太……太可怕了……”   这位前朝兵部侍郎虽然也算是久历战阵,可运筹帷幄与阵前厮杀原本就是两回事儿,从远处眺望两军搏杀,就好像两群颜色不同的蚂蚁在彼此倾轧、相互吞噬,虽然也很震撼,但却殊无恐怖之感。   似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尸体,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可关键是数量。积尸如山,这四个字如果停在纸面上,比起亲眼目睹的心灵震撼来,自然有天壤之别,是决不可同日而语的。   陈霖华是真的惊到了,因为矿洞开启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前,那滚滚尸山没顶而来,直把他埋在了下面,当卫士们将他“挖”出来时,他虽然没有受伤,可已然吓去了半条老命,被抽了三五下大嘴巴子才清醒过来,因此脸色白中透紫,那是被生生抽出来的。   当两人急步赶到这处名为“聚宝坑”的矿洞时,速柯罗已然站在洞口,面对着溢满而出的尸堆怔怔发呆,远开数丈都能清楚地看见,这位狼军山越督帅正在剧烈的颤抖。   乍见这地狱般的景象,阿赤儿也吓了一跳,本能的倒抽一口凉气,可扑鼻的尸臭却呛得他险些当场呕吐。他强忍着胃部的痉挛说道:“看死尸的装束,应该都是……都是……我军的战俘……”   速柯罗扭过头,双目赤红如血,“都是你我的族人……一个不留……当真是一个不留……果然是逐……”   阿赤儿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便冲至跟前,捂住他嘴巴,低声疾道:“慎言!一旦泄露,我军立刻就会崩溃!”   速柯罗顿时惊醒,喘着粗气看向阿赤儿。两人对视良久,也沉默良久,忽然异口同声道:“追!”   临走前,陈霖华忽然心念一动:“如今天气炎热,可莫要出了瘟疫!”他指着尸堆颤声命令道:“撒上石灰粉,将洞门……封起来!”   红巾军撤走已然一天一夜,时间紧迫至极,二帅决定连夜追击,由阿赤儿率领最后一支完整的虎骑万人队,往西北方向追击,速柯罗率领8000狼骑,往东北方向追击,参军陈霖华统领各队残兵整合而成的4000虎骑,外加两万降卒镇守清风寨,王盛光所部两万降卒则负责留守后营,护持粮草。   二帅相约,此次追击,敌我强弱已然互易,狼军也好虎军也罢,单军实力都落于下风,因此一旦发现敌踪,不得贸然攻击,紧紧咬住就是,一字记之曰:“缠”,一旦缠住了,待山外三路大军汇合围剿,此战可定!   诸事议定,联军兵分两路,径往山中追去。临行前,阿赤儿将一只小包裹郑重地交给陈霖华,执他手说道:“此去万分凶险,丛林作战更是险象环生,若我死于敌手,先生可持我金匣进京面圣,先生大才,陛下慧眼,必能委以重任!来日……请先生为我报仇!”   陈霖华谆谆嘱咐道:“督帅莫要心灰,贼军若走,无非躲往其余二寨,那正是两路大军的目标。他行程甚紧,途中埋伏的可能并不大,大人只要一路尾随,待汇合了大军,未必不能反败为胜!万不可贪功冒进,切记切记!”   二人垂泪而别,两军各自上路。   是夜,陈霖华又熬了个通宵,指挥24000人连夜布防,在清风寨的内侧搭建寨墙,安置拒马,铺设沟渠,严防红巾军打败追兵逆向杀回,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就只能靠他来挡住敌人了。   同时,他又严令王盛光约束部众,加强防备,安排了一日十次的斥候联络,约定白昼烧烟,夜间举火为号,命其随时准备支援清风寨。   一夜忙碌,及至次日黄昏,一道简易防线已然初具规模,陈霖华大感庆幸,他深知,这一昼夜主力已走,布防未及,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好在已经平安度过了,看来红巾军果真是回救老窝去了,但愿督帅旗开得胜……   年近五十的老书生疲惫地合上双眼,可却总是看见那如山的尸堆,狄兵也好,绿营兵也好,全都站了起来,用扭曲怪异地姿态向他走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可偏偏迈不动腿,被一名狄兵一把抓住,翻着白眼珠子问他:为何如此蠢笨,中敌奸计,害死了大伙儿?又有一名绿营兵掐他脖子,厉声质问:你为何投降狄戎,甘为外奴?四周的活尸全都又跳又叫:杀!杀!杀!   他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耳边犹自听见“杀!杀!”的喊声,他愣了一愣,忽然惊觉:声音越来越响了,不是梦境幻听!是真的有喊杀声传来!   他急忙披衣起身,只见亲兵狼狈进帐,报道:“参军大人,不好啦,贼军杀进来啦!我军快要……顶不住啦!”   陈霖华不及详问端由,疾声命道:“速速举火求援!”   亲兵苦着脸道:“已经举了半天啦,不见一个援兵赶来……”   “甚么?”陈霖华如雷击顶,颓然坐倒。亲兵大急,箭步上前拽了他就走,“大人如何发呆?快快突围吧!”   当他被亲兵架出帅帐时,只见寨内人影重重,喊杀震天,无数身披铁甲、颈系红巾的兵士正在四处赶杀,八面纵火,前营已是火光冲天,中军四千虎骑大都不及上马,蜷缩在各自的营帐门前拼死抵挡,眼看渐渐不支,防线已是摇摇欲坠。   陈霖华心中大悔,前日已然空等一夜,昨晚又是连夜布防,将士们两天两夜未曾安睡,原本就已精疲力竭,此刻突遭夜袭,如何抵挡得住?   更可怕的是,从他站的位置,可以望见远处的外围防线,完完整整,干干净净,丝毫没有强攻突破的痕迹,这次夜袭,似乎是中间开花,往四周扩散的。   陈霖华直看得目眦欲裂,真他娘奇了怪了,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红巾军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时,远处传来阵阵“投降”的喊声,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不看可知,定是那两万降卒军心瓦解,全军投降了。随之而来的,则是大批腾出手脚的红巾军,一起往中军大营涌来,一方乘胜而来,一方垂死挣扎,战事愈发惨烈,呐喊声和惨叫声骤然拔高数倍。   不及细看,亲兵已牵过了马匹,“趁寨门未失,大人快走!”一行五十骑仓惶撤出清风寨,直奔后营而去。刚一出门,红巾军已然从后杀至,寨门前影影憧憧,刀光剑闪,杀得天昏地暗。   陈霖华回头一望,心知这4000虎骑也全都失陷在里面,多半是就此没了。心中大恨,不由重重叹一口气,挥起马鞭,催马向南而去。   他已渐渐冷静下来:贼军夜袭,兵力定然不多,我军兵疲无备,这才溃败至斯,倘若后营生力军及时赶至,定能一举重夺清风寨。可他又忍不住奇怪,这里杀得翻天覆地,王盛光没有道理不知道,更不应该不来增援,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后营相距清风寨不过二十里,众骑快马加鞭,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可一看之下,陈霖华顿时万念俱灰,险些坠下马来。   后营竟然早已是一片火海,竟有大批红巾军正在寨内横冲直撞,杀人放火。放眼看去,兵力竟不下万人。真他娘邪了门了,红巾军难道真的肋生双翅、个个会飞?竟能如神兵天降般两边同时偷袭?   此刻战事已近尾声,全然没有了大规模成建制的厮杀抵抗,寨内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已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纵然远隔五里,陈霖华仍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风。不少红巾军犹自高挚火把,嘻嘻哈哈地一屯一屯挨个点燃。   陈霖华心中大痛,那可是足够供给二十万大军的粮草啊,整整一百五十万石,就这么……完了……   随之完蛋的,便是犹自傻傻追击的二位督帅。要知道兵无粮已是大祸,可犹能劫掠自给,甚至是杀民充饥,可是马呢?没有北方运来的甘草豆料,他们手下的骑兵,完了。   更可气的是,万余驻守于此的降卒,他们没有被消灭,他们再一次地缴械投降了,此刻都被赶到了寨外,圈押起来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陈霖华恨得牙痒痒,可又无可奈何,这些人……原本就是造反的叛军呐!   王盛光这个混蛋呢?他人在哪里?陈霖华把眼望去,却见中军营前仍在交战厮杀,以正中央的帅帐为核心,两军各有数千人正在拼死搏杀,辕门几度易手,战况好不激烈。陈霖华不由心中大为感慨:错怪了王将军呐,他倒是个死战不屈的忠义之人……   怀着感慨和遐想,借着亮如白昼的熊熊火光,陈霖华望得真切,不由愣住了,因为正在攻守死拼的两军,居然都穿着绿营号衣,而大队的红巾军却聚在远处围而不打,坐山观虎斗,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聚众赌斗】   面对如此烂局,摸不着头脑的不止陈霖华一个。端坐马上,悠然观看绿营火并的刘枫,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这支部队不是他计划中的内应,他根本就不需要内应。这一战,他动用了最后的王牌——清风寨的密道。   由于内部出了叛徒,刘枫十分担心清风寨直通山外的密道也会随之泄露,因此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将密道填埋封闭,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习惯将不利因素转化为杀敌的助力。因此,他每隔一段距离,就在地下埋下一只大水缸,派了兵士二十四小时分段监听,同时又挖开了聚宝坑地下的矿道,将其与密道相连,一旦狄军进入地道,他就掘开聚宝坑的地下水,引泉灌入密道,将来敌全部淹死。   此计成本很低,因为这条密道在挖建的时候,本就是矿道的一部分,相隔不过丈许,稍一挖掘立刻就通了,密道的走势又是两头高,中间低,前后长达三里,这一灌水,少说淹死他千把精锐,可以说是十分的划算。   可惜内奸似乎并没有将这条密道透露出去,刘枫后来一想,倒也不奇怪了,当时内奸本人也在清风寨内,一旦寨破,玉石俱焚,他非但捞不到好处,反而容易殃及池鱼,把自己也搭进去,等到他随军撤往卧龙岗时,一路前呼后拥,他已不便再传讯出去了。   后来随着战事发展,此计便行搁置,直到传来后方来敌的消息,刘枫又动起了脑筋。   夜袭前营,最大的目的,当然是将罗三叔的四千铁骑送出山去,这是为了大计考虑,数月之后方可见效。而另一个目的,就是打开被前营封住的地道口,并用废墟进行伪装,为的则是今日一战。   他将手边的18000名步兵全部藏进了矿山地下,并用屠杀的战俘死尸封住洞口,如果陈霖华大胆挖开死尸,他就会发现,里面也是牢牢封住的,而且堆撒了大量的石灰粉,那是为了防止万一引发瘟疫祸及伏兵。   此后,他在地下苦等一天一夜,待敌主力远去,守军防备松懈,这才兵分两路,从地道口的两端同时杀出,分别攻取清风寨和狄军后营,使敌措手不及,首尾不得相顾,果然将守军杀得大败,一举奠定胜局。   所以说,陈霖华完全猜错了,红巾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地里钻出来的。   负责攻击清风寨的是大将吴越戈的奋威营,以及马啸东率领的忠义营,共计7000人。剩下黑狼的忠武营和章中奇的射声营则跟随刘枫攻击狄军后营,这路人马总计11000人。虽然人数较多,可其中有近8000名弓弩手,攻坚能力反而弱于前者,因此刘枫亲自坐镇于此。   清风寨一路进展顺利,攻敌不备,取得辉煌胜利。刘枫这边更是吉星高照,半路打援,一举逼降敌军主力,可攻到后营寨前,却发生了意外情况。   尚未展开进攻,敌寨内部就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两边都是身穿绿营号衣的汉军人马,彼此杀的是难解难分,一时倒把刘枫给搞糊涂了。   虽然情况不明,可如此战机却不容错过。刘枫当即率军攻破寨门,任由两边自相残杀,他只管纵兵放火,将满营的粮草辎重焚烧一空,随后便兴致勃勃地观看这两伙绿油油的兄弟打的死去活来。   “主公……哦不,殿下,咱就这么光看着?”霍彪探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手中染血的白龙戟晃来晃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刘枫笑了笑,“不急,且看看再说,不是打得挺精彩么?”他已看出些门道,两边虽然都穿着绿营军的号衣,可其中进攻的一方,全都臂缠白布,想必这就是辨识敌我的记号了。   霍彪缩回脑袋,目光透着失望,喃喃道:“真没劲,方才没砍几个就投降了,这回倒好,他们打着咱看着……这叫什么事儿啊?”   孔云板着脸喝斥道:“休得胡说!你就知道蛮干,也不动动脑子,有便宜不会捞,何苦增加伤亡?”   霍彪伸了伸舌头,耷拉下脑袋不敢吱声了。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像个挨了骂的孩子似的,显得十分滑稽。众人皆知他最怕这个师兄兼大舅子,见此一幕,不由一起哄笑起来。   刘枫也不禁莞尔,身边的黑狼忽然伸手一指,说道:“殿下您看,那员将领身材矮小,功夫倒是不错啊!”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一名头包绿巾,身穿绿营号衣,外批一件半身铁扎甲的矮个子武将,正挥舞两支短枪,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手中双枪攻守兼备,进退有度,重重枪影如银蛇乱舞,一连十多人在眼花缭乱中着枪落马,手臂上的白布彻底染成了血红色,真真是当者披靡,锐不可当。   刘枫笑道:“我早瞧见啦,虽是双枪合璧,走的却和银枪杨胜飞是同一个路子,以轻盈灵动为主,以速见长,虚招里暗藏杀着,让人防不胜防,不错!确实不错!”   这里都是武艺高强之辈,眼光也自不俗,越看越是惊叹,纷纷点起头来。   在这员双枪将的带领下,白袖一方越战越勇,高声呐喊,步步推进,一个个全都杀红了眼,对环伺在侧、虎视眈眈的红巾军视而不见,似乎根本不在乎似的。而守的一方却是心有顾忌,发现红巾军将他们一起合围,军心立刻浮动起来,渐渐支持不住了。   这时,那员双枪将迎面遭遇一员大刀黑甲的雄壮武将,两边宛如仇人相见,同时怒吼,玩儿命般恶斗起来。   两人武艺皆强,一番拼斗,刀风四溢,枪影漫天,两丈内站不得人,双方部属尽皆后退,加之地形所限,全都动不得手,渐渐演变成了单挑的局面。   孔云指着刀将冷哼道:“他就是王盛光!”   刘枫抚掌笑道:“好啦!胜败输赢,就看他俩谁得手喽!”   话音未落,霍彪突然大吼一声,刘枫听了险些喷出血来——“开赌!老子压双枪赢!”   军中苦闷,当兵的厮杀汉一好酒二好色,三就是好赌,他这一嗓子出去,军官们顿时炸开了锅:   “老子压二十贯!使刀的!”   “双枪五十贯!”   “奶奶的熊,要钱没有,鞑子的耳朵倒有十只,全压双枪!谁有种便赢了去!”   ……   霍彪眉开眼笑,沾了戟上的血迹,在手掌上记录起来,嘴里怪声吆喝:“买定离手!买大赚大,买小赚小,多买多赚!”   不一时,众人全都下了赌注,就连刘枫也心痒买了二十贯双枪赢,算是凑个趣儿。在切身利益的驱使下,大伙儿观战的热情愈发高涨,纷纷呐喊起来:   “戳!戳死他!”   “砍呐!你倒是砍呐!哎呀,你长没长眼睛?往哪儿砍呢……”   “对对!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再来……哎呀!”   这边聚众豪赌,群情激昂,声势何等浩大,对面二将相斗甚急,却也听在耳里,敢情被人当成了蟋蟀来斗,无不气炸胸肺,直欲喷血,却又苦于强敌当前,无暇旁顾,只得摒除杂念,专心对敌,偏生两人的功夫又在伯仲之间,五十余合不分胜负,竟是没完没了起来。   赌徒们渐渐没了耐心,一个个捋袖挽袍,恨不得自己上了。躲在最边上的章中奇也压了注,心中不胜焦躁,忽然有了主意,他悄悄往箭壶里一摸,已取了一支鸣镝在手,搭上弓弦仰天就射。   一声刺耳尖啸直冲天际,二将各自专心拼斗,怎奈这声尖啸来的突兀,全都吓了一跳,这时就显出不同来,双枪将只是一惊,却无甚惧意,而王盛光却是吓得肝胆欲裂,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高手相拼岂容分心?就看了这一眼,便误了他性命。双枪将抓住战机大喝一声,双枪一挺,在他胸前刺了两个透明窟窿,王盛光大声惨叫,甩飞了大刀倒撞下马,摔在地上抽搐扑腾了几下,含恨毙命,至死犹不闭眼,直勾勾地怒视着远处的章中奇。   章中奇冷然一笑,向霍彪一伸手掌,“赔钱!”笑犹未止,钱也没收到,却被一大群暴怒的赌徒拖下马来,“你丫的使诈!害老子输钱,揍他!”这回却是轮到他长声惨叫。而托他福赌赢了钱的人,尽顾着向霍彪讨账,谁也不来帮他,任由他被暴打痛揍,下场十分凄惨。   这边胜负一分,防守方主将身亡,全军再无斗志,尽数弃刀于地,束手就擒,兵刃落地的乒乓声响成一片。胜利一方却也好不到哪儿去,纷纷转身面向红巾军,手中的兵刃愈发攥紧。   双枪将也回过头来,瞪视远处的刘枫,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鄙夷,更多的则是不甘。   刘枫嘴角一扯,冷笑中把手臂轻轻一挥,方才还嘻嘻闹闹的红巾军,瞬间一肃,凶悍凌厉的杀气喷薄而出,前排长枪直刺如林,后排箭簇密若繁星,齐齐踏前一步,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齐响,此后再无一丝声息。   乌合之众霎那间变成了精锐之师,这般龙蛇剧变,落在双枪将的眼中,不禁浑身一颤,心中顿起惊涛骇浪,再不复方才的轻蔑与不甘。   他叹息一声,将双枪倒插在地上,空着双手向刘枫走来。随着他一步步走近,绷紧弓弦的嘎嘎声此起彼伏,令人揪心丧胆。可他却丝毫不惧,坦然行至刘枫马前,挺直腰杆,抱拳道:“忠勇军代军主江梦岚,见过红巾军刘大帅!”   包括刘枫在内,众将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方才远看还没发现,此刻走得近了,听她说话,语音清脆明亮,身材矫健婀娜,分明就是一名年轻女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兄之仇】   方才龙精虎猛的双枪将,竟然是女子?众人无不惊讶,可主公即将开口说话,因此没有任何人敢窃窃私语,脖子却都伸得老长。   刘枫擦亮眼睛深看她一眼,却见她满脸血污,眼睛鼻子都看不清,全然不知美丑。可关键她是一名女孩,刘枫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调笑道:“什么忠勇军?瞧你一身绿皮!分明是鞑子走狗!”   江梦岚双目喷火,默默环视全场,果见红巾军人人露出鄙夷的神情,而自己的部下则慢慢地低下了头去,最后,她目光落在刘枫身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竟透出了决绝之色。   刘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心中好奇,不知她要做甚么,忽见她猛然抬起了手,一把扯住绿营号衣的肩膀处,只听喀喇一声响,竟是隔着扎甲将号衣撕碎了半边,咬着牙扯出碎布狠狠甩在地上,紧接着又撕碎了另一边,三两下竟已脱去了“绿皮”,露出结实而不显肌肉的雪白双臂,透过铁扎甲两侧的缝隙,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女孩腰间新雪般娇嫩白皙的皮肤丝丝颤抖,杏黄色的肚兜儿若隐若现。   刘枫大惊失色,没料到此女竟刚烈至斯,心中是又愧又悔又急,连忙滚鞍下马,一把扯下背后的红披风,将她透甲半露的身子整个儿裹了起来,低声道:“你这是……我……我无心辱你,对不住了……”接着后撤一步,肃然行礼道:“刘某无状!诚心谢罪,望江军主莫怪!”   抬起头来,见女孩一双晶亮的眸子也瞪着他,目光复杂难明,双手却紧紧攥住披风的对襟,久久不肯做声。方才还是一副誓死不屈的坚强模样,可刘枫软话一放,她心中忽然就感觉到莫大的委屈,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虽然隔了满脸血污,可透过这双泪水盈眶的明眸,刘枫分明看到一个赌气不依的倔强女孩,不禁哑然失笑。   无可否认,这样的女孩,是十分可爱的。这样的猛将,更是十分难得的。刘枫心中顿起招揽之意。   从目前的情况看,招揽他们应该是很有希望的。他们不可能提前得知红巾军的夜袭计划,那么今晚的起义,也不是事先预谋好的,他们一直在等机会,眼见王盛光主力离去,麾下兵力减少,他们便骤然发难,举旗起事,杀人报仇。却没想到被刘枫渔翁得利,将一对儿鹤蚌包了饺子。他们既有此心,那揭竿抗狄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实力却又弱于我方,此刻连生死也操之我手,只需稍稍示宽怀柔……   想到妙处,刘枫把脸一变,天官赐福般笑了起来,“久闻军主大名,今日有幸一睹风采,实在是大慰平生呐!”   话未讲完,江梦岚已板着脸打断道:“大帅不必多费口舌,今日我等大仇已报,是生是死早已不放在心上,你若想逼迫我等再降,呵呵呵……”她自嘲的笑了起来,一字字咬道:“如此屈辱,一次已嫌多,还是死了痛快!”   刘枫脸色一僵,斟酌片刻,笑着说:“怎么能说投降呢?这可是……”   “休要多言!”江梦岚用一声尖叫再次打断他:“你到底是放还是杀?”   这一嗓子,顿时把刘枫逼到了风口浪尖,忠勇军将士全都挺起了刀剑,红巾军略微松弛的弓弦再次绷紧,当真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刘枫觉得不对劲了,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对抗的态度是不应该的,也是很不正常的,他凝视着江梦岚的双眸,细细品味她的目光,忽然惊觉:这种目光是……仇恨!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你姓江?江梦煊……梦……他是你兄长?”   江梦岚凝声道:“正是家兄!”   刘枫想来想去,还是不对啊,自己操控义山忠勇二军谋取战机的事儿,他们不可能知道,那江梦煊的死,也怪不到他头上,那又是为什么呢?他皱着眉头道:“令兄不幸被奸贼所害,今日既已大仇得报,为何……”   江梦岚咬牙切齿道:“大哥的仇已经报了,可是二哥的仇……还没有报!”   “二哥?”刘枫已然感到不妙。果然,江梦岚凄然惨笑,森森然道:“大帅果真健忘,你曾经见过我们兄妹,不记得了么?”   “见过?在哪儿?”   “清风寨的寨墙上!”   刘枫暗吃一惊,急急回想,奈何阵上搏杀,瞬息万变,那是何等的专注,但凭瞄一眼衣甲便要断明敌我,判人生死,哪里有空去看人面目,此刻想来,但觉人人头面模糊,似乎都长一个模样。   他正自皱眉挠头,忽然余光一瞥,望见她倒插在地的双枪,心中猛然一震,脱口道:“你那时使的是双刀!”   那一次的经历他印象很深刻,那时,狄军以车轮战法轮番进攻寨墙,第三波进攻的对手,正是义军降卒。在厮杀中,他确实遭遇过两名高手围攻,对方一高一矮,皆持双刀,武艺甚是高强。   尤其是两人配合默契,招式异常精妙,若非刘枫身具神力,以力破巧,正是对方克星,否则他以一敌二,早已命丧敌手。可即便如此,却也落了下风,所幸乔方武看出不对,及时赶到,以二对二,这才一举扭转胜负,最后成功击杀其中一个高个子,矮个子却翻下寨墙逃走了。难道……   “死的是我二哥江梦晨,我们兄妹隐于军中,为避人耳目,因此弃枪而改用了双刀……”江梦岚冷笑道:“当时若有双枪在手,死的就是你!”   刘枫大失所望,既已结下杀兄大仇,情知再无招揽可能,心中不由动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他冷目回视,章中奇向他暗暗点头,不知何时,四周的弓手全都换成了连弩队。此刻两军相距不足五十步,只需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这四五千忠勇军必死无疑。   既有万全准备,刘枫定下心神,沉声说道:“令兄之事,刘某深感歉疚,可战场相拼,断无手下留情之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个道理,江军主应该明白。”   “我明白……”江梦岚眼中的泪珠越滚越大,偏偏不肯落下,“可是……我好恨你,恨你杀死了我的二哥,更恨你让他带着汉奸走狗的耻辱离开人世,再没有洗刷的机会了!……你,动手吧!”   全场屏息静气,只待刘枫下令。此刻静若无人,甚至可以听见百步外粮草垛子燃烧的噼啪声。   刘枫踌躇不语,心中委决不下,若按常理,此刻仇人既已落入手中,自当置其死地,断无放虎归山之理,可是……然而……刘枫啊刘枫,你当真好没出息,若是这位忠勇代军主是个须眉男子,你还会如此犹豫不决吗?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位老友又急又怒的面孔,那是郭敏登,前世青龙会的六少爷,正揪着衣领对他吼叫:“刘枫!你终有一天死在女人手上!”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郭敏登的怒容如烟而散,随之而去的,还有心中的那股恶念。他,终究是下不了狠心,女人,或许真是他的命门死穴也未可知。“你们……走吧……”刘枫的声音又轻又低,目光都不自觉地避过了对方,似乎他才是战败的那个人。   江梦岚放声大笑,“战场相拼,断无手下留情之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个道理,刘大帅原来并不懂!”她已怀必死之心,将刘枫的话原封不动扔还给他。   刘枫登时脸色一变,眼中已迸出凛冽的杀机。这时,细雨堂主赵健柏默默走来,低声道:“殿下,忠勇军,毕竟也是抗胡志士……杀之不义,杀之不祥啊!”   他深知主公杀性极重,屡次开杀戒他都是想劝又不敢劝,此刻却是忍不住了,因为这些人,也是义军呐。可他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哪怕最终无功而返,至少……他已经尽力了。   孰料,刘枫却像恍然大悟似的,叫道:“舅舅言之有理!”转过脸来,轻蔑笑道:“让你走可不是我心肠软,而是利用你们牵制狄军,至于你想报仇……”他仰天大笑起来,“真有这个实力的话,那就来吧!刘某随时恭候!”   江梦岚美眸流恨,深深剜他一眼,“将来你会后悔的!”   刘枫不屑地摆摆手,“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的,从我眼前消失!”   江梦岚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返身取过双枪,带领残存的忠勇军向外行去,刘枫忽然叫住,“慢着!”   女军主冷笑回头,“怎么?后悔了?”   刘枫喟然叹息,伸手往后一指,“那儿有我保留的粮草辎重和马匹军械,你们量力而行,能带多少带多少,反正都是鞑子的,无须客气。”   众人闻言大惊,连赵健柏也急了,“殿下!那是我们给自己留的呀!”   刘枫点头道:“我知道,只是原先算人数的时候,我把他们也算在内了,如今多了也带不走,还是给他们吧。”   江梦岚也不客气,挥手命部下前去搬取物资,自己却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向刘枫的目光十分复杂。良久,她向刘枫缓缓走来,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伪善,是要付出代价的!”   刘枫面无表情的回道,“仇恨,也一样!”   江梦岚身子一僵,随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走了下去,宽大的红披风裹着纤细的身影,随着她轻盈矫健的步伐,隐隐透出两支染血的枪尖儿,时隐时现,显得凄楚而落寞。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整编降卒】   刘枫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忽然,江梦岚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目光却避开了他,低声道:“你莫要得意!别以为你已经打赢了,鞑子兵分三路而来,已去偷袭你的老窝……”   “我知道……”   “你知道?!”女军主吃了一惊,惊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对上刘枫的双眸。   刘枫笑了笑,“三路狄军共计十五万,一路扑了空,一路已被消灭,最后一路,我这就去干掉他们!”   江梦岚瞪大了眼,目露异色,显是吃惊不小。刘枫轻唤她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失措道:“甚……甚么?”   刘枫深邃幽长的目光直掠过去,“多谢你!”   女军主顿时慌乱起来,连忙将目光移了开去,“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不是要帮你!我……”她咬了咬嘴唇,再没有说下去。   刘枫真诚说道:“这一场大战,我会将荆扬二州的有生力量予以重创,在一段时间内,他们将无力围剿我们,这是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住,莫再重蹈令兄的覆辙,军队贵精不贵多,强拉壮丁的做法有违天和,徒伤人命,非但无法真正强大,反而会在关键时刻坏事,你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江梦岚默默无语,却听他继续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不管你是否听得进去,我还是要告诉你,杀你二哥的人是我,可我不是你的仇人!……小妹妹,扯旗造反有进无退,今后的路,会很艰难,也会很漫长……努力吧,我们都是!”   江梦岚有些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翩然转身而去,步子却显得有些凌乱。   刘枫忽然觉得她很可怜,浑身血污,满心伤痕,看似坚强的外表下,却藏着太多伤痛,稚嫩的肩膀上却担负着数千人的命运。这副担子,本不该属于她,对她来说,也实在太过沉重了。   不得不承认,刘枫心里对这个小女孩、女军主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怜惜。   想着想着,刘枫突然在背后喊道:“喂!小姑娘家莫要逞强,记住了,哪天要是混不下去了,你可以来找我,能帮我一定帮你!我……夺走了你哥……我再还你一个便是!”   江梦岚闻言一颤,想要回头却又强自忍住,双肩微微耸动,忽然猛一跺脚加快了步子,转眼便去的远了。   望着她的背影远去、消失,刘枫的心头没来由一疼,疼过后又不免暗骂自己没出息,可想想又觉得奇怪,姜霓裳美不美?自己照样不动心,可这小妞儿脸都没看清,我这是发的什么疯?   难道……难道是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此念一起,他立刻发现了两人的共同点。   失去亲人的痛苦,孤苦无依的煎熬,仇恨纠葛的折磨,身系万众的重压,这就是……同病相怜?   刘枫正自呆呆出神,霍彪忽然贼笑着凑过脑袋,一脸地神秘兮兮。   “殿下!”   “嗯?”   “这小妞儿……”   “嗯……”   “对你有意思!”   “放屁!”刘枫心情十分恶劣,忍不住爆粗口。   霍大首领毫不在意,挖着鼻孔嘿嘿笑道:“如今她可是有衣服穿啦,为何不来还你披风呢?”   刘枫一怔,心中遐思顿起,莫非……他猛地摇了摇头,失笑道:“她定是忘了而已……”忽然一愣,骂道:“关你屁事!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   随着忠勇军的离去,刘枫也开始休整部队,清点物资。   天明时分,吴越戈一部驱赶着大队俘虏,得意洋洋前来汇合。两军相会,各夸奇功,尽皆欢喜不尽。   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处置多达三万人的俘虏。   面对立在高坡上的刘大帅,俘虏们全都吓得浑身打颤,他们早已被狄人军官们灌输了许许多多恐怖的故事,认为这位火德星君转世的红巾大帅,是个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魔头。他们中的不少人,曾经亲眼参观过清风寨藏尸的矿洞,哪里可也有不少绿营兵的尸体,由不得他们不惊恐。   刘枫冷目扫过全场,伸手一指,“愿从军入伍的站左边,愿归故返乡的站右边,不愿打仗,却又无处可去的,站中间!我数到三十,过后零散者,杀!……一、二、三……”   刘枫闭目数数,众俘虏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先动。四周的红巾军锵然抽出兵刃,齐声喝道:“快选!”   俘虏们吓得屁滚尿流,有的人疯奔乱窜,忽然惊觉自己站在了右边,不由吓了一跳,赶紧的往左边逃去,他们根本不信大魔头会真的放他们离去。   三十声数过,两边各站了不到百人,其余的全挤在中间。   刘枫笑了笑,把手一挥,登时有兵士向两边走去,左边的送上衣甲兵器,右边的则领到五贯钱和一小袋米。   众目睽睽,全都望着刘枫的态度。只见他笑着走向左边,看着百来个捧着衣甲的汉子,语气激昂的问道:“弟兄们!你们可要想好啦,当真愿意跟着我干?”   众人左右相顾,有大胆的喊道:“大帅用兵如神,二十万大军都被你打败了,小人佩服你,决心跟着你干!”   又有人喊道:“大帅是火德星君下凡,我等凡夫俗子,情愿跟随大帅替天行道!”   这一句引发了共鸣,众人一起大叫:“对对对!我等情愿相随!”   刘枫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说道:“好!尔等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今后披坚执锐,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何愁不能出人头地!常言说的好啊,富贵险中求,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大帅说得对!”场面一下热闹起来,有的人已迫不及待穿戴起了衣甲,大伙儿有样学样,不一时已然披挂整齐,一抬头,一挺胸,顿时显得焕然一新,精神头也旺了几分。   刘枫挨个看过去,这个拍一拍胸甲,那个紧一紧披风,满意地笑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红巾军的一员,”他把双臂一振,声音陡然拔高:“将士们!告诉新来的弟兄,红巾军的誓言是什么?”   四周山呼响应,兵刃挥舞,齐声吼道:“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同生共死!”连呼三声,声震数里。   这样的场面震撼了众人的心灵,他们从军数年,从起义军到绿营兵,何曾感受过这般热烈奔放的袍泽之情,顿时激动地热泪盈眶,难以自已。   这边事了,刘枫又走向了右边。捧着钱米的俘虏看见大帅走来,全都慌忙跪下,有的甚至磕头求饶起来。中间的乃至左边的人也全都望着他。   刘枫从地上拉起一人,握住他手说道:“你们不要怕,本帅知道,你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但求温饱而已,加入义军已是非你所愿,划归绿营更是被逼无奈,好!我体谅你们的苦衷,不杀你们,如今你们想回家,可以,我放你们走!乡亲们,脱下了这身绿皮,你们这就上路吧。记住,沿途要多走乡野小径,切莫在官道上晃悠,小心又被鞑子捉了去,好啦好啦,去吧,多多保重啦!”   众俘虏激动地泪流满面,被挟裹了数年,被逼走上战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在渴望,在憧憬,从前田间垄下的安稳日子,竟是如此的幸福美好。这回好啦!他们,就要回家了。   他们哭着磕了十七八个头,千恩万谢,在其余俘虏懊悔羡慕的目光中,三步两回头地去了。   刘枫至始至终站在原地,微笑挥手,温言送别……   贺雄坐在一箱箭匣上,正伸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怪眼一瞪,扭头道:“哎!老大,你看中间那小子,不是你手下的秦杉吗?咋混在俘虏堆里……”   话没说完,却被白岳一把捂住嘴巴,瞪眼道:“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时,刘枫看向了中间,未及开言,一人忽然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可不正是那秦杉么?只听他颤声道:“大……大帅,小人……小人想重新选一次……”   刘枫皱了皱眉头,“之前咋没想好?”   秦杉涕泪交迸,脏兮兮的袖子一抹,顿时成了大花脸,哭道:“小人一家十一口人,三年前都被鞑子杀光了,天地良心,小人是时时刻刻都想杀鞑子报仇,这才投了义山军,可谁料到……谁料到义山军尽是草包,是土匪,是他娘的王八羔子!打鞑子没本事,就会欺负老百姓!最后竟然投降鞑子做了走狗……小人对不起爹娘啊!”   说到伤心处,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天愁地惨,催人泪下,闻者无不戚然。刘枫缓步过去,轻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他抬起另一只手又抹了把泪,脸上污痕纵横交错,活像是被鞋底来回抽过,哽咽道:“方才,小人留在这里,没站到左边去,那是因为……小人以为红巾军和义山军是一路货色,如今……”他噗通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如今小人知错了,改主意了,想跟着大帅杀鞑子,报大仇,雪前耻,求大帅恩准!”   这时又有人喊:“大帅!我……我也想当兵……”   下一刻,十多人一起站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贺雄一看,嘿,都认识,竟然全是随风堂的刺客,他心中顿有所悟,连忙双手捂嘴偷乐,唔唔有声。   刘枫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啦好啦,既然如此,本帅就再让你们选一次,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啦!”   一个时辰之后,三万俘虏走了近一万,整整两万多人站在了刘枫的左手边,中间愣是没有半个人影。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逐寇起军】   两万降卒,加上原有部队,刘枫手上的兵力首次突破了四万大关,力量确实增强到了新的高度。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万多降卒,大多数都是乌合之众,就算刘枫真的是天宿下凡、火德星君转世,他也不能光靠三寸不烂之舌,三言两语便将他们变成精锐。   可是,只要有了一定的数量基数,总有部分精兵锐卒隐于其间,刘枫用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将他们挑了出来。   “自愿报名,主力部队将面临更多危险,当然,待遇也是最好的,也更容易出人头地。本帅丑话说在前面,下一战,他们将跟随前辈冲在最前头,面对最精锐的敌人。现在,对自己有信心的人,敢玩儿命的人,站出来!”   随着刘枫的慷慨宣言,秦杉等一干托儿大呼小叫迈步出列,嘴里吆喝着“富贵险中求”“大丈夫马上取功名”“人生能有几回搏”之类的煽动性口号。   众多热血健儿当场上当,也跟着咋咋呼呼往外走,呼朋唤友,拉帮结伙之声不绝于耳。只一顿饭的功夫,已聚得四千精锐。   这部分人当不起传统意义上的精锐,在很多方面是达不到要求的,尤其是技战术方面,阵法更是一窍不通。但有一点,这些人勇敢自信,说通俗点,他们有成为亡命之徒的潜质,那么将他们派上战场至少不会拖后腿。   刘枫当即将这四千人补充到各营。重新整编之后,奋威分得两千人,忠义、忠武各分得一千人,稍稍弥补了之前的战损。而剩下的一万七千人,则分成两个临时营,各八千余人,分别由孔云和霍彪任营主。   又过了一个时辰,全军四万人已然休整完毕。狄军大营足够供给二十万大军的军粮武备,被他们烧的烧,抢的抢,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土财主,有些身高体壮的兵士甚至披了三层链甲,腰配双刀,背上还挂了骑兵盾。   更重要的是战马,由于是偷袭,因此大部分战马甚至没有牵出马厩,全都成了战利品,之前被消灭的几个正规军万人队,他们可都是徒步攻城的,战马全都留在了营中,尽被刘枫笑纳。   红巾军虽然有步骑兵种之分,可是在新兵营里全部都要学骑马,学得好的才有资格当骑兵,纵使学得不好,可至少也会骑马。当然,大部分的降卒是不会骑马的,对此,刘枫下了死命令,将自己绑在马背上,边走边学,这也是形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   虽然这些人无法骑马作战,不能称之为骑兵,可是行军赶路的机动力却大大提高了,这点是极为重要的。   此时,天已晌午。蓝天湛湛,红日朗朗。四万大军齐列旷野,刀枪遍竖,映日生辉。不仅刘枫看了有精神,就连那些弃暗投明的降卒也倍感振奋,大有扬眉吐气、重新做人之慨。   面对眼前焕然一新的大军,刘枫满意地笑了笑,随即笑容一敛,肃然道:“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兵,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秘密!”   好奇是人的天性,两万多降卒全都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刘枫锵然拔出钢刀,斜刺苍穹,喝道:“升起战旗!”   在他背后,一杆大旗豁然竖起。烈风骤起,红日金光下,大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   新兵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望着这面旗帜。   殷赤如血的旗面上,一朵巨大的金色火焰,剧烈翻滚,熊熊燃烧。与此同时,一声雷鸣般的呼啸裂天而起:“逐寇之志,荡尽胡虏!”   ※※※   石溪湾位于大庾岭东陲,一道瀑布山泉自此而出,蜿蜒向南流淌,渐行渐宽,水流也愈发湍急。三十里后,已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五十里后,南水、滨江等支流先后汇入其中,水深十丈,河面最宽处可达五十余丈,至此便可称之为——浈水。   此刻,石溪湾的北岸,响起一阵人喧马嘶。马蹄声由远及近,轰隆隆好像雷霆滚过低空,倒显得瀑布没有声音似的。   “吁——!”当先一名鞑靼将领一提马缰,身后近万狄骑也随之勒住战马。四周静谧异常,但闻虎旗猎猎,泉水淙淙,似乎就连战马都不敢响鼻,这时,瀑布的声响才爆发出来,稍稍挽回了些许颜面。   将领驻马遥望,但见青山逶迤,碧水如澄,风光绮丽,美如梦境。下一刻,铁骑带起的浮土飞灰漫卷追来,将梦幻般的景致蒙上了一层肃杀。   身边副将问道:“督帅,咱就守在这儿吗?”   狄将注视良久,摇头道:“不,此处离山区太近,撤退极易,我军难获大胜……本帅只是好奇想过来瞧瞧,当真会有大批百姓从这儿出山,巴巴地赶往三十里外……登船?”他心中不免暗暗佩服,这条釜底抽薪的计策,看似普通,可也不是常人能够想到的,更不是等闲可以办到的,周家,真是不知死活!   狄将名叫巴尔思,乃是虎军大督帅夜于罗麾下的一员大将,从前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后来被葛禄氏征服,进而成为猛虎口中的一颗利齿。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他已过四旬,挂着北岭督帅、豫章太守的职司,管了岭南北部的驻军防务。上回领军征战至今已时隔七年,他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再等下去,他可就真的老啦。   十天前,他望眼欲穿的出征令不期而至,竟是大督帅亲自下达的,真是天晓得,他老人家不是进京面圣么?未及回返便急急下令出征,此令之急,军情之紧,可想而知。   巴尔思闻战而喜,麾下庞大的战争机器全力开动,仅一昼夜便做好了各项准备,次日清晨便已率军开拔,效率之高简直骇人听闻。   对于此战,巴尔思起初抱着玩乐的心态。   想他接令之时何等激动,第一反应便是南岭督帅阿赤儿平叛不力,如今轮到他北岭督帅出马去剿灭义军了。然而,命令拆开后他傻眼了,阿赤儿大获全胜,一举击败逼降叛军。而他此战的目标,居然是五岭中的山贼,这点是令他大失所望的。   可他马上又乐了,军令言明出兵的规模居然高达五万,这还只是其中一路人马,另有狼军荆北督帅昔剌摩、荆南督帅忽兰多,再加上新胜的虎军南岭督帅阿赤儿、狼军山越督帅速柯罗,共五路人马齐头并进,合围五岭,参战兵力竟然达到了夸张的三十五万。   他大喜过望,这次剿匪居然玩儿的那么大,不错不错。可欢喜过后,随之而来的则是震惊。   由于五岭山脉横在中间,荆扬二州被拦腰截断,分成了荆南、荆北、南岭、北岭四块,各驻守督帅一名,此外还有扬州江北、江南,荆州山越三位督帅。   此战,二州七大督帅竟然聚齐五位,这个规模,莫说是剿匪,平叛也是绰绰有余,哪怕是去灭国都够了。   虽然命令上清清楚楚写着“剿匪”二字,可巴尔思不得不摆正心态,认真对待此战,他对政治不感兴趣,可对于战争,他却有天生的洞察力和战争预感。这个未知的对手,难道是比义山忠勇叛军更加强大的敌人吗?   之后的一封封军报证实了他的判断,负责攻坚破门的阿赤儿和速柯罗开局不利,连遭败绩,致使折兵过半,更有一名万夫长血染疆场。   如果说,这样的结果是令人震惊的。那么昨日的军报则是令人丧胆了。直取中路的荆北督帅昔剌摩所部,在山中误中诡计,全军覆没。包括昔剌摩本人在内,五万大军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匹马无回,片甲不留。   狄军阵亡名单上最高级别的记录,保持了不到十天就被重新打破,令人不免猜想,若是该记录再次刷新,那可就得轮到大督帅啦!这样的想法,令巴尔思不寒而栗。   这份军报他是第一个收到的,表章也正在上京途中,用的是八百里加急,皇帝陛下要在次日辰时才会瞧见,不过他已经可以想象圣上龙颜大怒的可怕模样。   前车覆辙,不可不慎呐!巴尔思不得不收起了最后一丝侥幸,此战的对手,是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强敌!   巴尔思一拉缰绳,战马长嘶人立,马头掉转,“走!”   副将问道:“督帅,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始兴县,沿岸布防!”巴尔思说得斩钉截铁,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始兴县?”副将一惊,“浈水先要流经信丰县,我们跳过了那里不要紧吗?”   巴尔思虎眼一眯,笑道:“信丰县沿岸水浅,大船根本无法靠岸,十多万人如何登船?唯有始兴县江宽水深,我们只要拦住了那里,就是捏住了敌人的七寸,大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出发!”   副将大喜:“督帅大人神机妙算!”   铁骑奔腾,沿江向东而去。 第一百三十章 【下定决心】   “铃儿!”明月欢叫着跑来,与铃儿拥抱在一起,又喜又怨地道:“这些日子你哪儿去啦!我可担心你啦,还以为你生气出走了呢,外面兵荒马乱的,真吓死我了……”   铃儿原本怪她懦弱,可如今程大哥安然无恙,又见她一片真心地为自己担忧,心中也不禁大为感动,笑道:“铃儿只是个服侍人的丫鬟,怎当得小夫人忧心?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她这句本是玩笑话,可在明月听来,还道她是挖苦,低声道:“铃儿……对不起……你……你别生我气了好么?一旦见到了主人,我……我一定去替你程大哥求情,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好不好?”   铃儿愣了愣,“莫非……你还不知道?”   明月眨了眨大眼睛,“知道什么?”   “我们打赢了呀!”铃儿牵着她手使劲儿摇晃,又蹦又叫,“武参赞一把大火,把城外的五万狄军全烧死啦!”   明月听了喜上眉梢,可小脸马上又夸了下来,“那么说……王副营主……他……他真的是内奸?是叛徒?”   铃儿一头黑线,点着她脑门儿嗔道:“你这糊涂的小妞儿,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夫人呢,天晓得殿下怎么会娶了你这小糊涂虫!”   铃儿和自家小姐胡闹惯了,与明月又素来交好,情同姐妹,说话向来没大没小,哪料到这句话却戳了痛处,明月一听,眼泪都下来了,“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嘛……我……我……我好没用……主人会不会……不要我?你的眼神……会的!对不对?”   铃儿自知闯祸,赶紧安慰道:“哎哎,别呀,怎么就哭了呢?好啦好啦,是我说错话了,姐姐向你赔礼啦,莫要再哭了,乖……不会的不会的。”   明月泪如泉涌,不住摇头,“他们……他们……有事儿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没错,我是丫鬟出身,又没本事……可是……可是我只想知道主人在哪儿,平安与否,他们连这都不肯说……”   明月哭声渐响,引来了隔壁的姜霓裳,她边走边听,已知道了大概。她盈盈来到跟前,掏出一块小手绢,轻柔地替明月抹了泪,温言道:“大帅带回什么话来?——不要哭!”   这句话仿佛是咒语一般,明月立刻收声止哭,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显是忍得十分辛苦。   姜霓裳柔柔地说道:“小夫人何必想得太多呢?他们不肯告诉你,其实只是不想你担心罢了,这些个日子呀,咱们红巾军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听亲兵们说,整个五岭都被鞑子包围了,留守的大人们调兵遣将,布置防务,多少大事儿要忙,顾不上咱们的时候,咱们也该多体谅才是。”   明月抽泣着默默点头,姜霓裳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些个打仗的事儿,自有男人们顶着,咱们妇道人家又帮不上什么忙,问多了还不给人家添乱?若是真遇上了大事儿,该咱们知道的时候,武参赞自然不会落下了咱,前日里不是刚参加了军议吗?所以啊,我才说小夫人您,多虑啦!”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替明月拭泪,待得一番话讲完,明月的花猫脸也擦干净了。虽然她嘴里尊称小夫人,可说话的语气却完全是一副大姐姐教导小妹妹的派头。   铃儿冷眼旁观,将她这番言行看在了眼里,不由动了心思:这个狐媚子,倒也不简单呐。明月跟在她身边,任谁看了,都是这姓姜的更像夫人多一点,明月啊……只怕有些不妙……唉……   这时,一名身着亲兵衣甲的汉子来到门边儿,高声道:“姜管事,你在吗?末将有事儿,请代为禀报月夫人。”   姜霓裳应声道:“陆队正么?请稍后,我这就来……”她笑着对明月说,“你瞧,这不有事儿来禀报你了么?谁不知道大帅最疼爱的就是你了,又有哪个敢不把月夫人放在眼里了呢?”   一番话逗得明月破涕为笑,她又向铃儿交代了几句,这才翩然走出屋外。   姜霓裳迈出房门,一名精悍挺拔的汉子立在院子里,一套龙牙营制式铁甲穿在他身上,像是量身定制一样,衬托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显出七分英武,三分俊朗。   姜霓裳微笑着上前一步,问道:“陆队正,有什么事儿么?”   陆队正名叫陆博超,现任龙牙营帅府牙兵队的队正,当年跟随在王副营主身边,面对罗夫人的夺命飞刀,他半步不退勇护馨夫人,因此得了刘枫的赏识,提拔做了什长,如今积功晋升了队正,专司帅府的安全保卫。虽然他的武艺算不得出类拔萃,可却胜在头脑精明、办事干练,在卧龙岗倒也算是一号人物。   他抱拳一礼,“姜管事,方才武参赞派人知会我等,抓紧收拾行装,明日清晨,全体军民一同撤出卧龙岗。请代为禀报月夫人,也好预作准备。”待姜霓裳点头答应,他便告辞出了内宅,中间并无半句废话。   竟要撤出卧龙岗?事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姜霓裳皱着眉头进屋,两个小姑娘正在谈论之前的大胜仗,明月得知王五仓被捕只是一出苦肉计,不由喜笑颜开,心情也好了起来。   瞧见姜霓裳进屋,二女立刻迎了上去,问清端由,明月吓了一大跳,拉着铃儿的手问:“不是说打赢了吗?为何还要逃跑呢?”   铃儿不但是知情者,更是整个计划的参与者,她笑道:“没事的,不必担心,是我家小姐派船队来接我们啦,一旦殿下得知,乡亲们和他的亲亲小月儿都脱险了,不就能放开手脚、大展神威了么?”   明月这才舒了口气,却又被她后半句话羞红了脸,跺脚嗔道:“你尽笑话我,你再这样,我可不理你啦!”   姜霓裳忽然问道:“那……我们在何处登船?”   铃儿笑嘻嘻地摇头,“这是秘密!”   姜霓裳嘴角一翘,“小夫人,挠她痒!”   明月立刻扑了过去,二女闹作一团。最后铃儿求饶道:“好啦好啦!我说实话,虽然密件是我亲手发出去的,可武参赞全程在旁监督我,也不准我自己拆看,所以到底何处登船,我也是不知道的。”   姜霓裳笑了笑,“如此看来,此行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了。铃儿妹妹,你陪着小夫人玩一会儿,我先去收拾下,可不敢耽误了明日的行程。”   铃儿笑着答应了,心中却在嘀咕:小月儿太过软弱了,再被你这般哄着,何日才能长大?哎呀!莫非你就是打着这个算盘,好显出你的能干来?哼哼……来日我家小姐若是进了门,看她怎么收拾你!   无论是她还是姜霓裳都没有看见,明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坚决,也没听见她的喃喃自语,“月儿再不要做……无用之人!”   ※※※   是夜,浈水大雾弥江,朔江北上的船队,仿佛航行在仙界云端一般,船头望不到船尾,左舷瞧不见右舷。可有经验的船工舟子们却都深深地知道,如此梦幻般的美丽中,藏着足以致命的威胁。   “铛铛铛……”钲钟敲响,声音依次传递,一声接一声,几乎从未断绝。主桅望台上,水手们挥舞火把,满头大汗,即使手臂酸麻却也只能咬牙坚持,实在撑不住时,立刻就有另一名水手接替。   如此这般,都是为了让各舰保持距离,避免发生撞船事故。可既便万般准备,依然有两艘楼船撞在了一起,不同程度受损,没有沉没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照理说,这样的大雾天气,便是后世有雷达导航的情况下都是不能行船的,更不用说是依靠肉眼的古代了,奈何七小姐严令不准停船,舰队指挥周武按剑立于船头,各舰都有一名宗堂供奉坐镇,谁敢停船,杀无赦!   玉麟舰顶层,周雨婷捏着铃儿传回的密件,在宽敞的舱室内来回踱步,沉思不语。凌燕和柳姨侍立左右,目不斜视。   透过两侧的落地景窗,重雾轻烟悄悄漫入,让人眼前朦朦胧胧。丽人莲步轻迈,缓行其间,如履云端仙境,迷蒙而神秘,真似凌波御风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止步,两名久经生死的女供奉,竟同时屏住了呼吸,忽听她清冷的声音道:“柳姨、燕儿,你们行走江湖,若是遇上了不知深浅的对手,一旦动手可能立刻送命,你们……会怎么做?斗还是不斗?”   凌燕暗吃一惊,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显得有些慌张。柳姨却已深思起来。   周雨婷温和地笑道:“没事儿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得好没奖,说得不好,我也不来罚你。”   凌燕略一定神,脑海中慢慢回忆起从前闯荡江湖时的种种险境,目光也渐渐迷茫起来。   片刻之后,好似鬼使神差一般,两位女侠同时开口:“斗!”   周雨婷秀眉微挑,“理由?”   凌燕酥胸一挺,振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周雨婷沉吟有顷,略微点头,目光转向柳姨,后者轻吐三个字:“逃不得!”   三字入耳,周雨婷芳心大震:原来如此!既然对手深不可测,逃的风险,更大!   周雨婷慢慢转过身来,眼中闪着异样的神采,缓缓说道:“逃不得!好一个逃不得!——来人!通知周武,让他集合各舰指挥,我有要事宣布!” 第一百三十一章 【恩威并施】   在迷雾中寻找旗舰,难度颇为不小,足足耗去了一个多时辰,一百三十五名船老大,外加舰队指挥使周武,在玉麟舰顶层的大厅里集合完毕,一起望向据案端坐的七小姐。   周雨婷目光一扫,“都到齐了?”   周武躬身垂首,应道:“是!小姐,请您示下!”   周雨婷微微颔首,说道:“今日叫大家来,是有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想要告诉各位。你们是不是很奇怪,这大雾的天儿,本小姐为何逼着你们全速赶路?还有,船队分明打着运粮援建的旗号,可船舱里却是空的……”   她挨着个看过去,人人注目,这才接着说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此行,不是运粮!而是运人!”   众人皆是一惊。排在周武下首的叫桂庭和,是一名老资格的船老大,原本他才是最有望出任船队指挥的人,然而有了周武的存在,他就只能屈居其下了,心中本就老大不舒服,此刻听了周雨婷的话,他忍不住开口道:“小姐,敢问所运何人?竟要出动所有的楼船呢?”   周雨婷笑了笑,“桂叔问得好!之前我不告诉你们,那是因为事关重大,稍一泄露,我周家的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众人听她说得如此严重,全都紧张起来,“前些日子,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整个岭南的官军有了大动作,一举平定了义山忠勇二军,继而纠集重兵,以泰山压顶之势,进逼我们的大主顾红巾军……”   桂庭和顿时变了颜色,疾声打断道:“难道我们要运的人……是红巾军?”   周雨婷扶案前倾,“不错!正是红巾军!”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桂庭和顿足大叫:“这……这是造反!”   周雨婷轻轻一笑,“桂叔好见识,确实是造反!”   “啊!你……你……”桂庭和长大了嘴,险些掉了下巴,连喘三口粗气才咬牙问道:“这是家主的意思吗?”   “那是自然!若非家主爷爷点头,本小姐又岂敢独断专行呢?”周雨婷微笑道:“如何?尔等愿奉家主令么?”   桂庭和脸色铁青,一拂袍袖,冷声道:“小人虽是周家的部曲,却也不是卖身给了周家,如今你们反叛朝廷,自寻死路,要做这杀头抄家的勾当,请恕小的不伺候了!”言罢,他负手转身就走。   船老大们见资格最老的桂庭和不从,心中也动摇起来,有几人的脚步也微微抬了起来。   桂庭和大步直行,背后传来七小姐不温不火的声音:“你当真要走?”桂庭和冷哼作答。   周雨婷凤眼一眯,“燕儿,杀了他!”   话音刚落,众人甚至没有看清怎么回事。但见一条黑影倏地窜出,寒光掠过,桂庭和身子猛然一僵,黑影一沾即走,倒飞回小姐身边,正是扮作丫鬟的凌燕,她连站立的姿势都没变,手中却多了一对染血的短剑。   众人骇然瞪视僵立中央的桂庭和,只见他缓缓扭动身躯,似要转过身,可刚一动作,脑袋咕噜掉在了地上,直往人群里滚,腔中热血激喷而出,周围几人溅了个满头满脸,浓重的血腥气瞬间满室充盈,令人耳目皆呛。   在大片惊呼中,无头尸体轰然倒地,引发了更加强烈的惊恐,几个胆小的船老大拔腿就往外跑,没跑几步,惊见柳姨当门而立,手中两把柳叶刀交错并举,大喝一声:“出门者死!”众人登时不敢再动,杵在原地直哆嗦。   周雨婷玉容不动,用一种无所谓的语调说道:“慌什么?既已造反,杀个把子人算什么?都给我站好了!”   众人惊慌回头,只见周雨婷白皙莹润的脸颊上,竟也飞落了一滴豆大的血珠子,顺着香腮缓缓流淌下来,拖成一条殷红刺目的血线,衬着她如雪如玉的肌肤和森寒冷酷的眼神,竟是如此可畏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眨眼的功夫,除了地上躺着的桂庭和,所有人各归各位,站得整整齐齐。   “不就是造个反吗?至于么?你们是可以选择的,与家族同生死共存亡,又或者……”周雨婷翘起兰花指,优雅地指了指地上的死人,“或者先行一步,到阴曹地府打个前站,不过大伙儿可未必就到呢……”   配合这冷飕飕、寒碜碜的话语,七小姐微眯起双眼,目光就像张弦待发的利箭,在人群中缓缓地巡弋着,仿佛在寻找下一个不知死活敢于挑战她家族权威的家伙。   没人敢与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即便是周武也不自觉地放低了视线。   他再次出列,单膝跪倒,“我等誓死报效家族!”   众人同一时间感到腿软,齐唰唰跪倒在地,参差不齐地叫道:“我等誓死报效家族!”   周雨婷嫣然一笑,“诸位对家族如此忠心,本小姐深感欣慰。”她双掌一拍,凌燕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卷轴,迈步下阶,笑吟吟地立在中央,“请众义士画押!”   众人暗暗叫苦,这个指印落下去,这辈子就算上了贼船啦!排在最前面的船老大慌得腾腾冒汗,情急之下胡扯道:“此间没有笔墨,不如改日……”   话没说完,柳姨大步进来,行至桂庭和的尸体旁,柳叶刀一挥,切下一根手指头,拾起了往那人眼前一递,“老生为爷伺候笔墨!”那人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接过血淋淋的手指,“不敢不敢……有劳有劳……”以指代笔,哆嗦着签下了名字,又沾血按了个指印。   凌燕撇撇嘴,“下一位!”   一顿饭的功夫,桂庭和的十根指头被剁了个干净,所有人都画了押,一个个儿的全都愁眉苦脸、目光哀怨。   周雨婷接过卷轴,粗粗一扫,满意的点点头。放下了卷轴,她把云袖一拂,姗姗起身,改颜笑道:“诸位,今日我等同秉至诚,共攘盛举,从此以后,可就真的是同舟共济啦,来日成就了大业,丹青史记上也必有我等浓墨重彩的一笔!”众人默默无语,疏无激动之色。   周雨婷只作不知,笑道:“至于诸位的家小,大可不必担心,自我等起航,家主已请得诸位亲眷入府供养,大伙儿放心,后顾无忧啦!啊?咯咯咯……”众人纷纷赔笑,笑声零零落落,满是苦涩。   周雨婷看在眼里,心道:示之以威的效果已然实现,下一步,该是诱之以利了。笑道:“诸位,我周家不是一方诸侯,也没有称霸一方的实力和野心。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人罢了。咱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趋利避害,高明的生意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本小姐从十岁起跟着家主爷爷走南闯北,直到现在,我还从来没有赔过本!在本小姐的眼里,造反,也不过是一桩大生意罢了,一桩天大的大生意!”   这句话一说,在场众人不由思考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心神渐稳,脑子也活络了起来,是啊,当初资助红巾军的时候,不也是群起反对吗?惟独七小姐独排众议,力主此事,其后的事实证明,不到半年的功夫,周家一跃成为三大世家之首,非但没有赔本,反而大赚特赚了一把。如今……敢情是要追加投资了呀!   待众人思索片刻,周雨婷继续说道:“你们心有顾忌,这我知道,可本小姐要提醒你们的是,你们真正怕的,仅仅只是‘造反’二字罢了,如今我来换两个字:谋国!……如何?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瞧见众人目露异色,周雨婷正色道:“诸位都是我周家的老人儿了,自然知道百年前我周家是如何起家的,扶保废太子,以一介商贾拜相起家,凭的是什么?不正是精准毒辣的眼光和义无反顾的魄力么?如今呢,我们又是一介商贾,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效法先祖罢了……不,我们玩儿的比先祖更大!百年前不过是夺嫡之争,胜了不过是权倾朝野,做了一代权臣罢了,可眼下呢,咱们干的可是革故鼎新,奠基开国的霸业,留名青史,封妻荫子,那可不是我随便说说的,而是真的可以实现的!你们说呢?”   这时的众人,所思所想已全然不同,他们虽是家族里少有的高级部曲,可还是私兵家将的身份,还是下人,留名青史,封妻荫子,如此名利双收的大好事儿,谁人不想?谁人不愿?他们所担心的,只剩下一件事儿了。   周雨婷仿佛能猜到众人的想法,她从容的站在那里,双手优雅地笼在身前,换了称呼笑道:“诸位叔叔伯伯,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雨婷大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自起航以来,雨婷严令片舟不得下水,因此大家全都听不到外界的消息,现在我就向大家通报一下,眼下红巾军的战况——燕儿!”   “是!小姐!”凌燕嫣然一笑,轻轻巧巧走到中间,摊开一张素纸念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整装待发】   凌燕稳立中央,脆生生念道:“七月初五,红巾军击溃狄军前部,灭敌五万;初六,红巾军火攻狄军,大胜,灭敌三万;初九,红巾军与狄军展开攻防战,灭敌三万,并于阵上射杀狄军万夫长塞勒坤……十六日,红巾军卧龙岗部火烧葫芦谷,全歼荆北督帅昔剌摩所部五万人,荆北督帅本人也死于此役;十九日,也就是前天,红巾军诱开南岭督帅阿赤儿部和山越督帅速柯罗部主力,并以伏兵歼灭留守狄骑四千,绿营一万,逼降三万人,阵前斩杀前义军首领王盛光。以上。”   船老大们从她念第一句话起,就全都张大了嘴,直到最后她念完,一个个全都痴傻了。红巾军的真实实力,他们都是知道的,仅有六营共三万多人。可在这十多天里,他们一共消灭了多少狄军?船老大们掰着指头算,最后的数字还是吓了一大跳:俺滴个娘唷,整整二十万!他们难道个个三头六臂,以一当十不成?   尽管早已了如指掌,可周雨婷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当她知道另有三路狄军合围而来时,她几乎已经绝望,之所以没有掉头回去,其实只是想聊尽人事罢了。可没成想,蓦然间峰回路转,刘枫居然能在如此绝境中翻盘,干得比她和爷爷预料中还要好出数倍,真是……了不起!   这一刻,骄傲的七小姐彻底折服于九殿下的雄才伟略,心甘情愿为他的霸业精打细算起来。这份大决心,无关她个人的感情,而是纯粹站在家族立场上作出的理性判断,他,就是家族中兴的希望所在!   周雨婷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趁着这股震撼说道:“诸位,想必你们都已经清楚了,红巾大帅用兵如神,而且我还可以告诉诸位,仗还没打完,刘大帅正在伺机全歼剩下的两路狄军,一旦大功告成,荆扬二州就将再无机动兵力可用,二州之地必将予取予求,大帅的崛起已是大势所趋,指日可待!我们趁现在赶过去,还可帮他一个大忙,可如果不去,那就是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道理想必大家都懂。”   见众人眼神渐渐炽热起来,周雨婷加上最后一把火,“我还要提醒诸位的是,无论是大狄也好,红巾军也罢,都是没有水军的,换句话说,咱们这些靠水吃饭的人,大展拳脚的机会,就要到了!”   她把目光横扫一遍,沉声道:“诸位,我再说一遍,我周雨婷,是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的!你们,都懂了吗?”   众人再无犹豫,一齐跪倒:“我等愿与家族共存亡!”声音整齐洪亮,人人面色激动。   周雨婷满意地笑了。她太了解这些人了,跟他们讲民族大义,讲逐寇复国,都是肯定行不通的。这些人,有家有业,一身牵挂,都是富贵未满,小康有余的角色,想要让他们造反,就得这么逼着哄着骗着。   “好!”她张开袍袖,振声道:“现在我命令,立刻调整航向,转道……信丰县!”   “信丰县?”周武吃了一惊,他是知道原计划的,连忙问道:“不是始兴县吗?”   周雨婷面无表情地说道:“计划有变,信丰县!”   在场的船老大已经变换了角色,全都自觉地站在了红巾军的角度思考问题,有熟悉航道的人立刻提醒道:“小姐,信丰县沿岸水浅,我们的楼船无法靠岸呐,试问红巾军如何登船呢?”   这个问题,刺得周雨婷有些心悸,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临时改变了登船地点,也不知道对方打算如何登船,更不知道十多万民众将如何突破最后的一路狄军,可是……没有可是,逃不得!   “如何登船红巾军自有办法!”周雨婷摆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若是随便就能想到,大帅又如何当得起‘用兵如神’四个字呢?”   ……   大事议定,众人尽数退去。堂上死尸也被拖走,几个仆役正在洒水洗地……   凌燕久未杀人,今日重操就业,牛刀小试,大有温故知新意犹未尽之感,后腰上的一对儿短剑,握紧松开,松开握紧,手感十足,独个儿躲在角落里,玩得不亦乐乎。   忽闻小姐唤她,“燕……燕儿……”她笑嘻嘻的回过头来,“小姐有何吩咐……?”   话才说了一半,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小姐僵立原地,竟是一步都没有移动过似的,脸色苍白如纸,血色全无,眼神直愣愣地瞪视着前方,浑身筛糠似的乱颤。   凌燕大惊,疾奔过来,“小姐!您这是怎么啦?您……您可别吓我……”   周雨婷颤抖着道:“快……快……脸上的血……擦掉……快擦掉……”   “血?”凌燕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将小姐脸上的血迹抹去。“好了好了,小姐,已经擦掉了!”   周雨婷如释重负,接着双眼一闭,整个身子都软倒了下来,凌燕赶紧抱住她,惊慌乱叫,“柳姨!快!快来!小姐晕倒啦!”   柳姨飞步赶至,只看了一眼便松弛了下来,说道:“没事儿没事儿,小姐打小就晕血,睡一会儿就好……”   凌燕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忽然惊醒,“不对啊!那刚才……那么久……”   柳姨缓缓点头,目光中饱含慈爱、赞赏和钦佩。   凌燕看了顿时明悟,咋舌道:“哇!小姐真的是……好厉害!”   ※※※   初更时分,卧龙岗。   武破虏高坐主座,面无表情的问道:“诸位!明日启程,各部都准备好了吗?”   薛晋鹏率先出列:“我部四万民众已整编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武破虏闻言,十分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微笑。忠义营一部的四万民众,要么是从前逐寇军退伍或伤残的老兵,又或者是逐寇将士的遗属,抛开战斗力不谈,组织性和纪律性之高,堪比一支正规化的军队,因此虽然路远,却反而比清风寨的民众早到了三天。   杨胜飞对此很有一些羞愧,说道:“我部四万民众基本准备就绪,明日当可……启程……”   武破虏听了也不见怪,淡淡地说:“明日若有人走不了,那便留下来等死好了。”说完目光就转向了王五仓。   王五仓抱拳道:“卧龙岗五万民众也已打点好了,只是……”他犹豫地说道:“卧龙岗城防完备,固若金汤,眼前的敌人也已肃清,为何……为何一定要走呢?”   这句话很多人都想问,可在座的惟独王五仓不怕武破虏,因此由他问了出来。众人齐望过去,等他回答。   武破虏冷笑道:“咱们手上一共多少兵马?”   王五仓答道:“七千!”   武破虏又问:“狄军这次围剿,尚存多少人马?”   王五仓微一沉吟,叹息着答道:“左路有荆南军五万,右路有北岭军五万,中路有山越军和南岭军的两万,一共是十二万……”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不自信了。   武破虏沉声说道:“分开算,三路人马都是汉胡混杂,并不算太强,可问题是时间,依照眼下的形势判断,三路人马很可能在明晚同时到达卧龙岗。各位,武某无能,自认没这个本事,更不敢拿十三万民众的生命冒险。你们谁要是有信心,可以以一敌十,我立刻让贤,将主将之位给他坐,你们谁来?”   众人垂首不语,武破虏又接着说道:“火计虽好,成功一次已是万幸,敌人既已有备,故技重施再难奏效,唯今之计,只有我们自己动起来,在运动中创造战机,争取各个击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固守乃是坐以待毙,断不可取!”   “你们都听好了!殿下要的,是改朝换代、逐鹿天下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是人,而不是一座山城!”他缓缓起身,扫视众人,“后日黄昏时分,周家船队将准时抵达信丰县,我军明日辰时启程,杨胜飞部军前开路,三寨民众随后,薛晋鹏部跟随我断后,都明白了吗?”   众将一齐抱拳:“是!军师!”   武破虏微微颔首,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皆默然,开口的依然是王五仓,“敢问军师,末将听说信丰县沿岸水浅,是无法靠岸登船的,这个……”   武破虏微微一笑,道:“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王五仓、程平安听令!”   二将越众而出,抱拳道:“在!”   “你们率领三百龙牙亲兵,连夜进发,务必在天亮前赶到信丰县,就地搜罗船只,不管是渔船还是渡船,只要是船,全都抢过来!”   众将一听,这是要靠小船接力将人运上大船啊,整整十三万人呐,这得花多少时间呀?来得及吗?   这种疑问明显地写在了众人的脸上。武破虏淡然笑道:“你们想得到,狄军自然也想得到,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特意去毁掉沿岸的小船……”他语气一厉:“依令行事!其后我自有办法!”   哥俩对视一眼,大声应命:“遵令!”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会心笑容】   诸事议定,众将散去。武破虏静坐原位,一动不动。武若梅悄无声息地步出后堂,轻轻走到身边,笑道:“爹爹,您危言耸听了!南岭军和山越军一旦得知清风寨兵败,粮草尽皆焚毁,自然会在第一时间不战而退,以图在余粮耗尽前赶到最近的曲江县;右路北岭军既已从内奸处获悉‘移民就船’之计,也一定会在沿江渡口驻兵布防,而不是盲目的冲进山来。卧龙岗所面对的,其实只有左路荆南军,对吗?”   武破虏先是点头,复又摇头叹道:“即便是这样,五万人的规模也不是我军可以抵挡的。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时间!”武若梅接过口去,“咱们变更集结地点,只能换来很短暂的登船时间,一旦错过了,那就再也没有机会登船了。爹爹之所以说的如此严重,只是想坚定他们撤离的决心,对吗?”   武破虏双眼茫然地望向前方,“这次的围剿或许能够平安度过,可是下一次呢?荆扬两州的实力摆在那里,若是拼了性命不要,应该还能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征讨,输了,自然万事皆休,若能赢了,我军从此站稳脚跟,可不管是赢是输,五岭群山总是首当其冲,再不适合作为民生之地,走,是势在必行之举。如今‘移民就船’的大计已露,我们只能趁着狄军反应未及的时候,力争一举成功,此外再没有第二次机会。百姓们此时不走,以后可就再也走不了啦!”   武若梅笑了笑说:“而番禺城在岭南的最南方,一旦大战开打,那儿就成了大后方,殿下是打算乘势而为,强夺岭南之地,就此起兵举事了,对不对?”   武破虏笑道:“小狐狸,看来爹爹已经没什么好教你了,今后……你可就要自学成才啦!”   武若梅脸上的笑容和血色同时消失,声细若蚊地说道:“……您和薛营主,不会跟来了,你们要死守卧龙岗,为登船争取时间,对么?”   武破虏身子一僵,尚未回答,她已接口道:“看来我猜对了!荆南军若发现卧龙岗是座空城,定会连夜追击,凭借民众的速度,铁定会被追上……”她说着说着,香肩微微耸动,哽咽道:“这么做……值得吗?”   “果然瞒不过你……”武破虏并不转头,平静地说道:“为了殿下的霸业……死,又算得了甚么?”   武若梅猛扑过去抱住他,“不!我不要爹爹死!”伤心恸哭,声泪俱下。   “傻丫头”武破虏爱怜地抚摸养女黑亮的秀发,淡淡地说道:“爹爹一生害人无数,罪孽累累,能活到今日,已是天不开眼……嘿!我说这贼老天,当真糊涂得紧,想我为恶一世,到头来竟为行善而死,这我可从没想过,说不定,这便是我的报应吧……”   武若梅伏在他肩头,搂紧他脖子哭道:“不!爹爹没有错!错的是老天!是老天!汉人也好,鞑靼人也好,都看不起我们,欺负我们,都要害我们,我们只有先动手!我们……我们只想活下去而已,我们没错!没错!”   “是啊……活下去……”武破虏仰望屋顶,阴霾的双眸竟也变得湿润,呼吸渐重,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那一年,我的娘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活下去!她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惜委身一名鞑靼将领,忍辱偷生,奴颜事敌,再羞耻的事儿她也……为的,就是让我活下去……”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后来有了机会,娘亲带着我逃走,一路乞讨躲藏,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了家乡……”他陡放悲声,如颠如狂,“家乡!哈哈哈……家乡!家乡的亲人呐,他们亲手将我娘绑起来,活活淹死在了河里……哈哈哈……这就是亲人!亲人呐!”   武若梅泪飞如雨,双手愈发抱紧。同为混血异类,此等惨事,她又岂能不感同身受。   癫狂渐止,武破虏变得茫然:“我活下来了,设计把害死娘亲的凶手,我的那些亲人,一个不留,全都杀了。你不知道,殿下也不知道,你们谁都不知道,在其后的十多年里,成千上万的汉民狄兵,死在了我的计谋下,但凡战事,我必让双方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因此我始终是功过相同,不得升迁,否则以我的智谋,岂会屈身一个小小的千户?我是把这世道都给恨透了!我恨这巍巍天地!我恨这万千生灵!我好想亲手毁了这一切!”   武若梅猛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眸竟迸射出残忍刻毒的寒芒,“爹爹!我帮你!”她叩齿一咬,嘴角微微扯起,俏丽的脸庞竟显出几分狰狞,“刘枫何等身份?咱们大可以利用!只需略施手段,转眼便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若幸得时运相济,便是要天下缟素,流血千里,伏尸百万,那也未必不能办到……”   话没说完,就被武破虏挥手打断,武若梅望着他,他却也不说话,偌大的厅堂登时变得一片死寂。   良久,他才板着脸斥责道:“没规矩!殿下的名讳是能随便叫的吗?”   “啊!?”武若梅呆住了,她这番杀气腾腾的话,竟被父亲如此避重就轻的揭过,这让她一时没了方向。   武破虏目光中的戾气渐渐退去,竟露出淡淡的平和,“方才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呐,不一样啦,你适才之言,今后万不可再提,连想都不能想,爹爹今天索性把话给你说得透透的,爹爹我,是真心辅佐殿下,真心希望他能成就大业……”   武若梅又急急接上话头:“明白了!爹爹想做奠基开国的一代名臣?好啊好啊,到时您位极人臣,威拟王侯,踩在那些汉人头上,让天下人都好好瞧瞧,咱们混血儿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武破虏笑着摇头,“小狐狸,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想劝我莫要自蹈死地么?为父还没老,在我面前耍心眼儿,你还嫩着呢……呵呵呵……”在这笑声中,武若梅脸上亢奋的神情一点点的退去,潸然泪下。   轻笑一阵,武破虏面容肃穆,沉声道:“丫头,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我要你牢牢记住我今天的话。   第一,自我归顺殿下,他从未将我视为异类,我也从不自认有何不同,你若始终放不开混血儿的身份,那便是自轻自贱,自取其辱。”   第二,殿下绝非可欺之主,你不负他,他也绝不会负你!他赏识你,破格抬举你,爹爹今日又为他捐躯,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从不肯亏欠别人,你又有真才实学,想必他将来定会对你委以重任,赐以高位。可有一点,你若是心存诡谲,妄图在他面前使权弄奸,耍小聪明,他是绝容不下你的!你可莫要轻误了自己的性命!”   他收回严厉的口吻,反手抚上爱女的脸颊,轻轻地说道:“爹爹最后想要告诉你,咱们混血儿活在这世上,几多艰难,几多苦楚,又岂止你我二人而已,天下还有数不尽的苦命之人,似你,似我……想要改变这世道,让天下间再无此等惨人惨事,再不要有我这样的人存在……这,唯有殿下才能办到!正因如此……”   武破虏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爹爹我,愿意为他死!”   武若梅咬紧嘴唇,直迸出一滴滴鲜红的血珠子,将一整排洁白贝齿染成了粉红色,“爹爹,您若战死于此,我必倾尽全力辅佐殿下,来日必会了您心愿、为您报仇!”   武破虏会心一笑,目光却忽然锐利起来,“其实,爹爹这次,也未必是死定了的……”   武若梅瞬间睁大了眼睛,只听他继续说道:“若是所料未错,那我至少有三成胜算!这已经足够拼一拼了!保下这三千人马,还是有希望的!”   “怎么可能?”武若梅吃了一惊,“就算爹爹大发神威,一举击败荆南军,你们……你们也来不及赶来登船啦!到时候北岭军闻讯追至,爹爹刚打过一场硬仗,还能留下多少兵马?又如何抵挡得了?”   武破虏意味深长地笑道:“小狐狸,你漏算了一路人马!”   武若梅一怔,“那一路?”   “殿下!”武破虏得意一笑,“殿下重夺清风寨,打破了包围网,那他率领的主力部队呢?他们到哪儿去了?”   武若梅心思急转,还是摇头道:“殿下一旦处于运动中,我们的飞鸽便联络不上了,根本无法协同作战呐!”   “错了!”武破虏的目光渐渐狂热起来,“协同作战不一定要事先计划好,还有另一种可能……”他顿了顿,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来:“默契!”   “默契?”武若梅脸色蓦地惨白,颤声道:“您说的三成胜算,就是赌殿下的默契?”   武破虏深深点头,“我相信殿下的智慧,他一定会及时赶来,到时候,我这路人马,大可不必登船了!”   武若梅秀眉蹙紧,沉思良久,似乎被他说服,默默点了点头,提起云袖将眼泪滴滴擦去。   见女儿不再言语,武破虏的目光忽然温柔起来,“丫头,你能答应爹爹一件事儿吗?”   武若梅点头说道,“无论什么事,我一定为您办到!”她想了想又道:“是安排登船的事儿吗?您大可放心,这个方法是我想出来的,我定能办妥的!”   武破虏却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儿我放心得很,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儿……”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战略迁徙】   面对父亲的心愿——很可能是遗愿,武若梅决心一定要办到,她只是感觉疑惑:“另一件事儿?爹爹您说!”   “我若战死于此,我希望你能想办法……嫁给殿下!”武破虏一句话,让女儿跳了起来,“不!我不嫁他!”   武破虏一愣,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难住了,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满脸奇怪的问:“为什么?殿下不好吗?”   对于感情,武破虏可谓一窍不通,在他看来,以女儿的聪明才智,纵观整个红巾军,也就刘枫配得上她,年龄也正相当,这不就够了吗?对于女儿的严词拒绝,他一时想不明白。   不过这父女俩都是愤世嫉俗、薄孔非孟之辈,对儿女婚事父母之命的规矩不屑一顾,所以拒绝的理直气壮,被拒的只觉奇怪,倒也没有丝毫震怒。   武若梅涨红了脸蛋,期期艾艾却又斩钉截铁地道:“别的事儿都行,惟独嫁人……绝不可以!因为女儿……女儿……已经有意中人了!”   “原来如此……”武破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叹道:“唉!我的本意,殿下若娶了你,将来对待咱们混血儿,想必也会更加好一些,也为天下人做个榜样,既然你已有意中人……罢了罢了,此事就此打住吧。”在他心里,混血儿的确是一块心病,可全天下混血儿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女儿的一生幸福。   他背对女儿,眼中迸射出父亲特有的,那种既欣慰又嫉妒的目光,“你喜欢的人,是谁?”他心中盘算着,一旦知道是谁,立刻动用细雨堂的密探,上查三代,旁查五服,否则真是死也不放心呐。   武若梅羞涩一笑:“此战过后,爹爹若能不死,我便告诉你!”她说完转身就跑,把爹爹孤零零扔在原地。   武破虏浑然未觉,犹自威严地说道:“不行!万一爹爹死了呢?岂不是死不瞑目吗?”他等了半晌没动静,一扭头人早不见了,登时气得直跺脚:“这丫头,真要让爹爹死不瞑目啊!”   他是真的生气了,三成胜算,那是安慰之语,他心中真实的胜算,一成不足……   然而,他没有看到,武若梅一奔进内堂,立刻止住了脚步,目光中闪烁着近乎妖异的神采,口中喃喃自语:“爹爹,我是不会让您死的,绝不!”   ※※※   铜壶滴漏,夜深人静。铃儿正独自在屋内打点行装,忽听喀嚓一声轻响,回过头眼前赫然站着一道人影,这一惊非同小可,刚要叫时,却已被那人捂住了嘴巴。登时,一颗芳心好生委屈,不是吧!又要被绑架了吗?不分白天黑夜的掳人,这卧龙岗的治安也未免太差了点。   正自埋怨,耳边却听一道女声说道:“莫怕,是我,武若梅!”   铃儿惧意骤减,怒气陡升:好啊!你爹吓唬我,你这当女儿的也来吓唬我,瞧我好欺负是怎么的?   小女孩正要大发雷霆,忽见武若梅噗通跪了下来,“铃儿姑娘,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铃儿一怔,这才发现,武若梅居然身穿一套随风堂制式夜行服,倾城的脸蛋儿也摸得漆黑,她这是要干嘛?   半个时辰后,武若梅心满意足地迈出迎宾楼,一路潜行经过帅府,脚步一拐,纵身翻进了隔壁的卧龙学府,身形似电,迅如脱兔,竟有一手极高明的身法。   卧龙学府占地数十顷,分成军略院、政略院、工略院三个分部,加起来有两千多名学员,这些人,今后都是红巾军的后备军官、政吏、匠师。只是撤离在即,学员和教职人员全都回了家,学府内空空荡荡,静得出奇。   她径直来到军略院的大操场上,除了夜风的呼啸声,没有一丝声响,可操场上却分明列着一支整齐的方队,足有百人之数,清一色的少男少女。   望见武若梅走来,方队前排走出一名身披铁甲、英姿飒爽的美丽少女,身后无边的夜色和飘荡的血红披风,衬得她俏面如霜,玉雪无暇。她双手捧着一套叠好的铁甲,大步行至身前,单膝一跪,举甲过顶,并不做声。身后百人也同时撤步,齐身行礼,俯首不语。   武若梅峭立风中,面无表情地问:“知道要干什么吗?”声音清冷寒峻,冰美人名不虚传。   为首少女骄傲地昂起头颅,无声一笑,凛然应道:“护院长,救百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武若梅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戎装少女,宛如一朵盛开的铿锵玫瑰。她的身份并不寻常,卧龙学府首届学员、本年度首席毕业生、军略院三连冠第一高手,同时也是红巾军首席大将罗三叔的爱女。   她的名字叫——罗秀儿。   ※※※   次日清晨,卧龙岗城门大开,整整十三万人排成一条壮观的长龙,浩浩荡荡开拔启程。   杨胜飞将杜寒玉安排在一架马车中,自己骑一匹黄骠马,率领三千忠武营官兵走在最前面。   武破虏和薛晋鹏并肩站在城楼上,凝立如山,望着远去的长龙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薛晋鹏冷漠的目光中,似乎暗藏着复杂的情绪。武破虏却一改往日的冷酷,目送一架马车径自驶出城外,眸子里竟然闪烁着失落的光芒。丫头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甚至没有最后的告别。尽管他从来都是教导养女,感情是战争的负累,更是谋略的羁绊……很显然,武若梅已经出师了,甚至是青出于蓝,绝情起来比他更彻底。   虎父无犬女,名师出高徒,可他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喜慰。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从武若梅的到来,三年时光,已在他扭曲的人格上注入了一丝人性的光芒。   直到那架马车消失在视野里,武破虏才恋恋地收回了目光,待心情恢复平静后唤道:“晋鹏!”   薛晋鹏用军人标准的语调应道:“在!”   武破虏背起了双手,瘦骨嶙峋的身子渐渐挺直,“将士们……都知道了么?”   薛晋鹏出奇地没有行礼,也没有回答,目光始终凝望着穿城而过、渐渐远去的人群,过了许久才淡然说道:“弟兄们托我给你带一句话,希望你,能让我们……死得其所!”   武破虏目不斜视,语音很低,语气冰冷铿锵,“这一战,如果真要死在这里,武某指天发誓,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死的很精彩!”   薛晋鹏笑了,武破虏也笑了。无声无息,欢畅淋漓。那是一种会心的笑容,一种发自肺腑的满足和欣慰。   在这一瞬间,根正苗红的忠良虎子,与半路出家的混血杂种,在精神上产生了一股神奇的共鸣。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   三寨十三万民众,各自按照军户、匠户、吏户、商户、耕户的顺序依次进发,意味着军人、工匠、文吏和教师的亲属可以优先登船,生存机会也相对最大。这样的安排,体现了红巾军对于治下百姓的重视度和偏重性,这也算是一种渴求人才的暗示和激励上进的手段。   民众被要求抛弃所有大件物品,甚至是沉重的铜钱,只准携带金银细软,以及足够维持十天的清水和干粮。沿途队伍将禁止埋锅造饭,务必当天夜晚抵达山区边缘,露宿一夜,次日出山,直接赶到信丰县。   对于这样的要求,忠义营民众显示出了惊人的纪律性,他们极为自觉地配合行动,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抵触,毕竟,这样逃难式的迁徙,对他们来说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深深知道,混乱和缓慢,意味着什么。   清风寨民众也还算勉强。之前大兵压境,他们出于恐惧,已经抛弃所有的财产,此时轻装上阵,倒也无妨。   相比之下,卧龙岗的原住民则很有些不舍。毕竟,三寨之中以卧龙岗最为繁华,俨如山城,民众也最富足,此刻要他们抛家舍业,两手空空离开家园,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于是,在前两营八万民众依次出城之后,在他们真正要离去的那一刻,这种依依不舍的情绪骤然爆发了,原住民的队伍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这种哭声宛如传染病毒,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开来,在几次呼吸间,汇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哀嚎,叫人闻声心碎,难以举步。   武破虏立刻皱起了眉头。或许是养女的不辞而别令他心情恶劣,又或者形势逼人,实在是半刻耽误不得,他当即向薛晋鹏命令道:“派兵!赶人!”   薛晋鹏是个十分称职的军人,“军令如山”这四个字,仿佛是铭刻在灵魂上了一样。只要是主将下达的命令,不管要他干什么,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好像对留守卧龙岗,这样自蹈死地,舍身护民的密令没有任何犹豫一样。   “得令!”薛晋鹏大声应诺,转身就要下城点兵。   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名少女的呼喊,令武破虏为之一震,就连薛晋鹏也止住了脚步。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谁人简单】   薛晋鹏大声应诺,转身就要下城点兵。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名少女的呼喊,把眼看去,武破虏为之一震,就连薛晋鹏也止住了脚步。   城墙上的将士们被喊声吸引,全望过去,只见城门口的一架马车上,一名白衣少女盈盈立在车顶,泪流满面地向人群里喊话。   “乡亲们!你们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我是真的知道!因为我心里也是一样难过。这里,是我们的家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里的一切,都凝聚着大家的汗水与心血,都是我们用双手创造出来的,我,也舍不得走啊……”   “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我们必须走,马上走,片刻不能耽误!……鞑子就要来了,他们会夺走一切,还会杀死我们……你们看看城墙上,看见了吗?那是我们最英勇的战士,他们将走在我们的最后,哪怕还有一个人没走,哪怕他们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们也不会离开险地。为的,就是保护我们!”   “乡亲们,放下你们手中没用的东西吧,无论它多么宝贵,也比不上将士们的生命啊!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值得将士们为之多流哪怕一滴血!我在这里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损失将得到补偿,你们的牺牲会被永远铭记,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会再度拥有,一切都有希望!”   “乡亲们,我恳求你们,起来,出发,跟上前面的队伍,别让我们的战士白白流血!我,会一直看着你们,直到最后一个人!——乡亲们,快走吧!求你们啦!”   女孩在车顶跪了下来,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她的身份非同小可。这一跪,人群沉默了,一起望着车顶弱不禁风的少女,没人说话,却也没人再哭喊。城墙上的将士们肃立不动,却个个红了眼眶。   沉默维持了片刻,突然,一位老妇人挥起拐杖,将一名年轻人手上的箱笼狠狠击落,“儿啊!走!——咱们上路!”年轻人微一愣神,梦醒般狠抽自己一巴掌,大声应道:“是了娘,儿子扶着您,咱这就走!”   一个又一个人,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们放下了大包小包,搀起了老弱妇孺,迈开坚定的步伐向城门外走去。人群终于又再次动了起来。   马车旁,姜霓裳和铃儿呆立原地,抬头痴望眼前的女孩。她们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她,真的是明月吗?这个胆小懦弱,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小明月,竟会有如此胆量,如此担当,如此……让她们仰望!   错了,都错了,大错特错!这个姑娘,外表朴实柔弱,性格温吞怯懦,可骨子里却藏着某些更深的东西,一旦寻找到钥匙,破开心灵的壁障,她将爆发出无比的勇气。   陆博超跃上车顶,将少女扶起,她却不肯下去,“殿下不在,我要替他安抚百姓!月儿……是个没本事的姑娘,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女孩的话语低沉而坚决,亲兵队长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屈下了右膝。铁打的汉子,居然哽咽起来,“夫人,这绝不是……微不足道的……”   淡淡晨辉下,迈出城门的每一名百姓,都望着上方流泪微笑的美丽少女,经过她面前时,自觉的躬身行礼,带着她晶莹的眼泪和温暖的笑意踏上未知的旅程。   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二,正是大火流金的季节。随着朝阳愈升愈高,化作一轮烈日,洒下灿灿金光万分毒辣。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女孩就像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汗透裙裳,渗入足底,印出大片水迹。   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的小脸上,浮尘满面,香汗珠连,略带些婴儿肥的桃腮丝丝轻颤,咬紧牙关的磨齿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陆博超看得呆了,那分明是小孩子发脾气时才特有的倔强神情,偏又如此美丽,如此圣洁。   将士们也凝视着她,紧握兵刃的手掌褪去了血色,胸膛里却燃起了一丛熊熊烈火。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夫人。可是在这一刻,这些默默无言的热血健儿,脑海里满是同一个念头——愿为之战!甘为之死!   城墙上的武破虏和薛晋鹏,马车旁的姜霓裳和铃儿,他们惊愕的彼此对视,在同一瞬间明悟——看错了!真真是看错了!能让殿下喜欢的人儿,又有哪个简单了?   ※※※   白日过去,又近黄昏。荆南军的进军速度并不太快,因为谨慎。这并不奇怪,荆北军的前车覆辙就在眼前,由不得狄军不小心。   行至卧龙岗以西十里处,荆南督帅忽兰多认真听取了斥候的侦查报告:卧龙岗城高墙厚,红巾军严阵以待。于是,他下令停止前进,安营扎寨。   五万大军要在山中宿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营盘纵横一里,可伐木清场的范围却要直径二里以上。这多出来的一里地,是作为隔火带来用的。这是荆北军五万将士的冤魂,用性命言传身教的宝贵经验。   虽然有整整五万健壮劳力一齐动手,山林巨木却也不是好相与的,直至营寨成型,足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待到炊烟升起,已是戌初之时,天色也已暗了下来。   卧龙岗的城墙上,武破虏与薛晋鹏眺望着远处道道炊烟,数了半晌,两人同时叹道:“果然有五万之众……”两人同时一愣,却又再次异口同声道:“幸好有我等断后……”这一下,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这种默契的感觉,十分难得却也十分美妙。   这俩人,在红巾军中都是以性格孤僻著称的,除了同事共主之谊,从来都没有朋友。可是命运的安排下,这样两位孤臣独夫,却要一起战死于此,这样的巧合,这样同生共死的机缘,却让他们彼此敞开了心扉。   武破虏身为主将,大可不必自留死地,若随民众一起撤离,谁也不会说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什么。可是,他没有走,他留下来了……   薛晋鹏忽觉心中一激,还有最后一天好活,他也懒得再算军职高低,大声道:“武破虏!你他妈是条汉子!我们从前看错你了,今儿个我代表弟兄们,给你赔不是啦!”说着便是深深一鞠。两侧守墙兵士也同时侧过身子,柱枪半跪,齐呼:“参赞大人高义!”   男子汉的眼睛,揉不进半粒沙子,男子汉的心,却也来不得半点含糊。   突然间得到三千个男子汉的承认,武破虏如遭雷殛,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与认同,对他这个混血儿来说,实在太过稀有了,也太过宝贵了,哪怕地位再高,权势再大,这种殊荣也是万难奢求的。   他不由得红了眼眶,冰封多年的心障裂出老大一条缝隙。良久他才平复下来,缓缓道:“愿与诸君同生共死!”   三千死士纵声高喊:“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同生共死!”三遍一过,放声大笑。这笑声,如龙吟,似虎啸,直入长空,响彻云霄,当真是壮怀激烈,豪情百丈。   这时,一名队正走近身边,递上一封信札,“院长,这是武副院长命我转交给您的。”   武破虏抬眼一看,此人是卧龙学府第一届毕业生,第一批也是目前唯一一批,进入军队的学院派基层军官,他们这一批人数很少,只有三十五人,年纪也很轻,平均不到二十岁,可是经过三年军事理论学习和强化训练,除了经验不足外,各项素质确实已经胜任了岗位,甚至有些方面更要胜过野路子出身的前辈。   接过了信札,武破虏心中波澜骤起,大感安慰,丫头到底还是心疼老爹的!可拆开了一看,顿时头大眼晕,双手发颤,连声叫道:“这丫头!这丫头!……晋鹏!快!快!集合部队!准备出击!”回过头又喊道:“疾风!”   角落的阴影中倏地窜出一个人来,无声抱拳。包括薛晋鹏在内,众人吓了一跳,这人一身深灰色劲装短打,鬼脸蒙面,躲在影子里像是融进去了一样,事先竟是谁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疾风不是人名,而是代号,指的是随风堂最精锐的一群刺客。相比细雨堂大江南北上万的细作密探来说,这伙人的人数极少,仅有一百五十人,但却个个身怀绝技,都是高来高去的好手。其中的一百人随在刘枫身边,剩下的五十个却归武破虏调遣。   武破虏咬牙切齿地命道:“全体出动!给你一个时辰,将城外的探哨斥候清除干净!一号,你给我听仔细了!一个不漏,记你首功!漏了一个,提头来见!”   那人脚不动,腿不屈,却拔身而起,一个鹞子翻身,滚着筋斗落下城墙,声音传来时人已远在数丈之外,“大人敬候佳音!属下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死时速】   黄昏时分,始兴县。一名狄兵冲进帅帐,不及行礼便慌乱地叫了起来:“督帅!船!船来啦!”   面对部下的冒失,自认治军严谨、带兵有方的巴尔思,瞬间蹙紧了两道浓眉,心中极为不满。他一拂战袍,冷哼着步出帅帐,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一下愣在原地。   五万北岭军驻扎在始兴县的沿江两岸,他的帅帐就竖在江边的浅滩上。站在帅帐门前,他不可思议的发现,东方的江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白帆,和密密麻麻的橹桨。   一百三十五艘楼船巨舰,这个情报他事先早已掌握,可即便如此,当他亲眼目睹这些庞然大物迎面压来时,心中的震撼依然是如此强烈。   他不再责怪那名失态的士兵,眼前百舰横江、争流竞帆的壮观场面,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了。陌生的事物是可怕的,就好比海边长大的渔民,乍见万里沙漠一样,惊慌失措是人的本能反应。   船队浩荡而来,无需下令吩咐,十艘小艇快船立刻迎了上去,一百多人齐声发喊:“停船!北岭督帅在此,命尔等速速停船!”   巴尔思睁大了眼睛,他相信对方一定听得清清楚楚,因为船队有了反应,他们……加速了!   原本半划半停的橹桨,在一瞬间同时摇动了起来,雪白的船帆吃饱了风,鼓得满满当当,为首的十艘楼船立刻脱离大队,同时加速前冲。   这一加速,整个船队阵型随之改变,逐渐延伸拉长,仿佛一杆雪亮的长矛,向着前方的拦截防线直刺过去。   小艇上的狄兵有些慌乱了,他们清楚地看见,船头上那幅“运河援建忠义粮”的竖幡被折断了抛落水中,仿佛是要宣告什么似的。   巴尔思耐心告罄,喝令道:“放箭!”   两岸狄军立刻排成雁行阵,遑遑箭雨,漫天激射,楼船的两侧船舷瞬间钉得跟刺猬一般,可却伤不得分毫,水手们躲进船舱,桨手们放下遮板,整整三轮箭雨,竟是无一伤亡。   可怜狄军从未有过对舰作战的经验,即便是沙场老将巴尔思,也不禁乱了手脚。最不应该的是那十艘小艇,就这么痴痴望着巨舰冲来,全都呆若木鸡,傻站在原地,直至十五丈高的船帆遮蔽了阳光,洒下大片的阴影,他们这才惊觉自身的危险处境,大呼小叫着调转船头。然后,他们绝望的发现,大江行舟远非草原控马可比,再小的舟楫,掉头都是十分困难的。   随着一阵咔咔的刺耳响声,小船四分五裂,狄兵们惨嚎着跌落江中,如同下饺子似地噗通噗通连串儿响,这时,不由得又想起一事:他们谁都不会游泳!   巴尔思勃然大怒,周家这是铁了心造反呐,简直不知死活!可他突然间惊醒:不对啊!这里是登船点啊,既已发现我军驻守于此,船队为何不降不走,反而直冲过去了呢?   不好!他一瞬间想明白了,这是要去信丰县呐!行船知识的匮乏,使他无法猜想对方将如何在浅滩登船,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让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快!上马!追过去!”   两岸狄军一齐上马,沿岸急追,可追不过三里地,忽然发现两件事:第一件事,船只航行看似慢吞吞的,可实际速度并不亚于奔马;第二件事,眼前没有路了!   岭南丘陵起伏,地势极为复杂,拦在狄军眼前的是一道百丈绝壁,战马是无论如何上不去的,人上去了,却又追不上船只的航速。   这一回,巴尔思是真明白了。北岭军想要走陆路赶去信丰县,他们就得绕山而行,水陆殊途形成的时间差,这才是红巾军真正的如意算盘!   这个时间差是:一天一夜。   换句话说,红巾军若有能力在一天一夜内全部登船,狄军就只能站在岸边望洋兴叹。可倘若他们做不到,那好,狄军就会将这十多万人围歼在浅滩上。   速度,决定胜负!   时间,就是生命!   ※※※   次日,当首批民众赶到信丰县的时候,日头刚刚偏西。沿江老百姓都惊奇地望着这些拖家带口的不速之客,全都有些惊慌失措。   在前一天夜里,他们刚刚遭遇了数百名武装分子的强买强卖,渔船、渡船、舢板、竹排,甚至连当地唯一的一艘花船都不放过,总之,一切可以在江面上航行的道具都被洗劫一空,加起来足有百余艘。   未及悲痛,武装分子忽又化身散财童子,给遭劫的每家每户送去了五两黄金,作为强行买船的经济补偿,并郑重告诫对方,此地战祸将至,赶紧的,带着金子逃难去吧。不想走?那好,把金子还给我!对方撒腿就跑……   可还有些没有遭劫,也没有领到黄金的百姓,他们不愿舍弃家园,背井离乡,说不听,赶不走,直到此刻,看着无数难民涌来,他们迟钝的神经终于产生了本能的颤抖。   他们想要走了,可那伙儿武装分子却又不让他们走了,“现在想到走了?早干嘛去啦?迟啦,已经来不及啦,跟着我们一起走吧!”这回,他们听话了。   瞧见一队马车驰来,当先一辆印有卧龙学府的螭虎徽记。王五仓和程平安立刻迎了上去,隔着车帘行礼道:“武副院长!末将已征得大小船只一百三十艘,特来缴令!”   车门开启,一名少女盈盈步出车外,王五仓和程平安抬头一看,登时嘴张得老大:“妹子?!怎么是你?”   铃儿巧笑嫣然,“可不就是我么?”   王五仓急道:“武副院长何在?”   铃儿细眉一挑,“不知道!”   程平安的两条浓眉立刻拧了起来,“糟了!武参赞交代过,后续计划由武副院长传达,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五仓目光一闪,“妹子!计划可是在你那里?”   铃儿格格笑道:“还是王大哥聪明,可比某个人强得多了!”她望了望岸边一长排的大小船只,收敛笑容,正色道:“武副院长另有要事,特让小妹代为教授登船之法!”   王五仓心中一定,长吁了口气,“那我可就放心了……”继而又满脸奇怪地叹道:“这武副院长也真是的,究竟有何要事,竟连这十三万百姓都顾不上了吗?”   铃儿苦笑道:“这个我可就真不知道啦!”   远处突发一声喊:“船!船来啦!”   铃儿目光一凛,“王大哥!接下来请你听从妹子的吩咐,我们的时间只有……一天一夜!”   ※※※   前日黄昏,当武破虏正在看信跳脚的时候,一支百人的队伍正径直赶往荆南军的大营。   此刻日落余晖,暮色四合。狄军刚放下斧子,才端起饭碗,却惊讶的望见,眼前的队伍有一驾豪华的马车,更有数十名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口水滴进碗里,饭还没吃,人却已经饱了。   “如此说来,你是贼军主将的女儿?”忽兰多眯起一对细眼,瞅着面前蓝眸雪肤的美艳女子,吞着口水道:“来我军中何干?”   武若梅轻移玉趾,盈盈上前一步,金绣粉蝶的月白色八幅湘水裙轻轻荡起,勾出一道笔直修长的美腿轮廓。妙目流盼,唇角蕴笑,含羞带怯地说道:“家父深知天兵难抗,有心归顺朝廷,却又自忖前罪深重,恐难赦免,特命奴家……登门求教,问个准信儿……究竟是能降,还是不能降?”她说着,掩袖窃笑,湛蓝秋波直扫过去,荆南督帅登时看得魂飘魄荡。   忽兰多贪婪的目光缠在她身上,只觉腹中欲火腾腾,焦燃愈烈。身为荆南督帅,也算南国水乡的一方之雄,美人儿见的多了,可眼前这位却大不一样,既有异族狐媚的冷艳妖异,又有汉家淑女的柔婉清秀,兼两家之长,摒二族之短,百变玲珑,风情万种,当真是人间绝色,天赐尤物啊!   若依其本意,忽兰多立刻就要大叫着“管你老子降不降,反正本督帅是降了!”然后扑将过去,为所欲为,一饱艳福。可还有最后的一丝理智揪住了他的心神——荆北军可是毁在了她老爹的手上,这样的铁杆儿反贼,会是临阵投降的主儿么?就算真的要降,他又有权招降纳叛,赦免这样的贼酋匪首吗?答案是——没有!   正自纠结,美人儿已等得不耐,突发一声娇呼,“督帅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呀,莫让奴家等得心焦!”   忽兰多脑子里嗡的一声,晕了,却也醒了,去他娘的,老子真是痴傻了,先拿言语唬着她,留她过了夜,待得吃干抹净,我管他老爹是不是明天就要杀头呢!   一想明白,忽兰多立刻神魂归位,把脸一沉,“尔父所犯之罪非同小可啊!如今翻然悔悟,晚是晚了些……”他眼皮微抬,别有深意地说道:“可若由本帅出面力保,他再立下些许微功,却也不是不行……只是……”   美人儿立时紧张起来,“只是什么?”   忽兰多再无言语,不住奸笑,一双贼眼只在她身子上游来荡去,良久才道:“小姐何必明知故问呢?”   武若梅故作沉吟,似是狠下了一番决心,羞颜道:“但凭督帅大人周全,小女子无以为报,若蒙不弃,奴家……奴家……甚么都依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刺杀敌将】   武若梅声细若蚊,忽兰多却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心花怒放,哈哈大笑:“痛快!小姐兰心惠质,善解人意!——来啊!好生招待随从,待本帅与小姐入内帐详谈!”他亲自掀帘,大手一摆,“小姐请!”   武若梅施施然走去,进门时偷瞄他一眼,怯生生道:“督帅大人如此英武雄壮,奴家薄柳弱质,一个人怕是……怕是侍候不来,要不……要不……让奴家的贴身侍女……共奉枕席?——大人放心,那小丫头豆蔻年华,俊得很呐!”   古时主人家欢好,命侍婢在侧添香助兴,这原是常有之事。忽兰多暗暗好笑,你老爹命你这俏丫头为使,分明是打着献女色贿的主意,方才还是骚媚入骨,此刻偏又作出这等羞怯模样,如今还想玩一龙二凤的把戏,诸多花样,实在勾人,可是打着主意想把爷伺候舒坦了,好为你真心出力?也罢,老子出了名夜御十女而不倦,一会儿叫你们识得爷的手段!   他大笑道:“小姐美意,本帅又岂能不领?”当即命人去传侍女,问道:“不知小姐的侍女叫什么名字?”   “秀儿!她叫秀儿!”武若梅袖掩俏面,似是羞不可抑,可那半截云袖下遮着的,却是狐狸般狡诈的笑容,而水蓝色的笑眸里则是一片冰冷。   ※※※   罗秀儿从小爱武,进入军略院后更是惯穿了戎装铠甲,此刻一身盘花锦绣的绫罗绸缎,穿得她浑身直痒痒,那种轻飘飘、凉飕飕的感觉,仿佛没穿衣服似地。每走一步都是佩环叮当,头上三支串珠步摇还会哗啦啦的响,吵得她颇为烦躁。   可是大敌当前,重任在肩,她也只能强自忍耐,心不甘情不愿地摆起腰肢,婀娜摇曳地向帅帐走去。   心中默默计算,大伙身处的营帐距离中军帅帐两百步,其间守备严密,巡营卫士往来穿梭,若要强杀进来,只怕是没有可能了。这个情况,必须要在动手之前报知武副院长。可是,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说心里话,身为将门虎女,生平第一次执行任务,便是刺杀主将这样惊险刺激的大买卖,她打心底里乐意。然而,若是在“刺杀”前再加上“色诱”二字,那可真是……天晓得,怎么个色诱法?这个学院可没教过啊!   行至帐前,两排卫士持戟林立,森然威严的气息让罗秀儿暗自警惕。须臾,内侍通禀放行,她深吸缓吐,运气吐纳定下心神,启步迈入帅帐。   方一踏入,只见帐内左右各站了四名武士,手按腰刀,跨步而立,目不斜视。她心中不免一沉,下意识地摸了摸指甲。   十指蔻丹绘得十分精美华丽,内里却暗藏杀机。这十枚纤长的指甲乃是随风堂特制的凶器,华丽的彩绘下,掩盖着薄锐坚韧的钢片。近为短刃,远作飞叶,令人防不胜防。   她偷眼斜睨,心中暗暗估算,以她的飞刀术,能否在一瞬间切断他们的喉管,无声无息取其性命……   答案是:不能!   若是师祖李德禄或母亲张凤清,一定可以办到,可是自己习练此技还未满十年,火候太浅,最多……六个!   她正思虑对策,内帐却传来一串淫声荡笑,那是……武副院长!糟了!难道她没能稳住对方,等不及我来,竟然……假戏真做?!果然,只听她喘息着唤道:“秀……秀儿……你来啦,快!……快进来,我……我抵不住啦……要……要飞啦!”   随后,一个粗犷的男声呵呵笑着吼道:“美人儿忒地稚弱,忒不过瘾!外边儿的,快进来!一块儿伺候大爷!”   罗秀儿心脏怦怦直跳,小脸涨得通红,心中七上八下地往里走。她还差两个月就满十四岁了,该懂的事儿,也懂了个七七八八,其中便包括了这个声音的含义。   为首两名卫士一起迈步,左右伸手,替她掀开了帐帘,并警惕地向里张望了一眼。   只一眼,两名卫士登时放心,而罗秀儿却瞧得心如刀绞,目眦欲裂。   只见一个体格雄壮的大汉赤身裸体躺在榻上,浓黑胸毛足足高出胸膛寸余。武副院长衫裂裙扬,上身赤裸,掩着乳儿骑跨在大汉身上,条绸片裙遮盖下,丰美的臀儿上下抛耸,发出阵阵娇喘呻吟,不堪入目,羞于入耳。   两名卫士对视一笑,伸手在罗秀儿背后一推,“进去!”随后便放下了门帘。   罗秀儿心中诸念迭起,又是紧张,又是难过,更多的则是感动。为了刺杀主将,武副院长真是豁出去了,连女儿家最宝贵的东西都……   忽然,武若梅转过脸来,口中犹自发出不堪的淫声浪语,可那双冰冷的蓝眸却是澄净如水,丝毫不见迷乱。   她勾了勾手指,罗秀儿登时惊醒——立刻动手!再不能让武副院长继续受辱!   甫动此念,她瞬间杀意大起,飞步向床榻冲去,右手并指如刀,四根指甲隐隐泛出刺目的寒芒,向壮汉的咽喉直插下去。   武若梅却突然摆了摆手,罗秀儿登时止步。她又指了指床榻上的赤裸壮汉。罗秀儿急而忘羞,闪眼瞧去,只见那壮汉双目怒睁,张口流涎,印堂隐隐透出一片黑气,竟然……死了!   她武艺高强,目光敏锐,瞬间发现壮汉的脖颈处有个微不可查的血点,色呈黑紫,枕边落着一支凤钗儿,钗尖闪着蓝汪汪的光芒,显是抹了剧毒,见血封喉!   罗秀儿又惊又喜又疑。成功了!无论自己等人最后是生是死,落个什么下场,这场刺杀都已经大获成功!可心中又不免奇怪,既已成功刺杀主将,那武副院长为何还要再叫我来?还有……刚才说话的男声,又是谁?   武若梅一开口便解开了她的疑惑,只见她似在屏息运气,喉间微微耸动,发出极轻的咳咳声,渐渐变响,最后便是一道粗犷的男声:“愣着干啥?快脱衣裳!”   罗秀儿吓了一跳,随即大感惊奇。这憋嗓变声的技法她听说过,可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正要称奇赞叹,却见武若梅狠瞪她一眼,顿时惊醒,连忙脆声应道:“是!大人,婢子这就……脱……”虽然只是嘴上说说的,可她还是架不住面红耳赤起来。   武若梅双眉一皱,似是不满意她的演技,她从男人身上站起。罗秀儿偷眼一瞧,男人的屁帘儿穿的好好的,不由大感欣慰,原来早就下手了,敢情方才都是武副院长在演独角戏!好好!没失身就好!   她正暗自庆幸,猛听见武若梅用男声吼道:“过来!”顿时又吓了一跳。   罗秀儿怯生生走近,却被她一把拖至近前,左手在她微微隆起的酥胸上狠掏一把,右手更是探进了裙底……   “啊!不要!”罗秀儿慌乱娇呼,声音婉转羞怩至极,足可以假乱真了。事实上,这声音还确实是真的!   武若梅双手不停拨弄,十分娴熟,直把她弄得骨软筋酥,浑身无力,耳畔听她轻声道:“憋甚么?叫出来!”   这如何叫得出口?罗秀儿只憋得耳根子都红了,可还是咬牙切齿地忍着。武若梅大感不满,手上一加劲儿,罗秀儿再也忍不住,开口娇啼呻吟起来。   武若梅手不停,可嘴却附在她耳边,一阵窃窃私语。罗秀儿只觉酸麻酥痒,浑身无力又难受,可偏偏耳边传来的是生死攸关的信息,不得不强自集中精神,细听吩咐。乍一分心,口中欢声随即减弱,武若梅立刻加力,让她不得不喊……如此往复数次,总算将命令听全了,罗秀儿这武艺高超却未经人事的小女孩,险些瘫倒在地。   武若梅冷着脸收回了手,神情甚是不屑,顺手在床单上擦了擦手指上的湿濡。这个动作,羞得罗秀儿只想钻地缝里去。可她心中的惊愕更要压倒羞意,武副院长原来不光要杀主将,还想要……真是好大的胃口!   只听武若梅用男声喝道:“外边儿那个谁谁……”   立刻有人应道:“小的在!督帅大人请吩咐!”   “督帅”豪迈大笑:“去!传令全军!卧龙岗贼众已受本督帅招安,这个仗,打赢了!”   外面惊喜道:“恭喜督帅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督帅”又道:“你们几个亲自去跑一趟,把各营万夫长都叫来,顺便通报各营,今夜大开酒禁,庆功!”   “遵命!”那卫士长当即点了五个人的名字,分头通知五营万夫长。里面‘督帅’又开始嚷嚷:“大美人儿,休息够了,咱们再耍一回!”随即大美人便荡气回肠地叫了起来。   外帐剩下的三个卫士不由相顾哂笑,暗赞一声:督帅大人龙精虎猛!神勇无敌!   他们没有看见,帐内武若梅口中媚叫,双目冰冷,正急速地翻动双手,用军略院特有的战斗手语下达命令。   罗秀儿看仔细,只见她左手握紧粉拳,用力向前出拳,这是第一个动作,推进!同时右手食指抹过颈部,第二个动作,清除!最后又竖指于唇,肃静!连在一起就是出击清除外面的三个卫兵,要求是——无声无息!   终于可以动手杀人了!罗秀儿手腕举到面颊高度,作握拳状,掌心向着武若梅。这个动作表示——明白!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纤指如刀】   武若梅下了击杀令,罗秀儿三步窜到门边,伏下身子,做冲刺状,同时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收拢,三、二、一、开始!   武若梅用男声猛喊:“哈!小丫头想跑?外边儿的,拦住她!”   三名卫士一听此言,果见罗秀儿闷头窜出内帐,只道她不堪凌辱逃出来了,不由嘻嘻哈哈地张臂拦了过去,口中犹自轻佻笑道“呦儿!这妞儿,事儿还没完呢,这是上哪儿去呀?”   罗秀儿似是没头没脑的乱奔,直往三人中间冲了过来,将至未至之际,她猛抬起头,美丽的眼眸凶光四射,卫士们心中警铃大作,奈何罗秀儿动作太快,三人未及反应,一双纤白素手已猛然挥起,如鹰展翅,十指如刀,同时划过两侧卫士的颈部,顺势一齐插入中间卫士的咽喉。   罗秀儿年纪虽小,可习武多年,以有心算无心,一招杀死三名卫士不在话下,可眼下不光是要取人性命,更不能发出半点声响,因此她弃了最拿手的飞刀术,改为近身绝杀,这一招已是出尽全力了。   这一击力道极大,定位极准,不但割破了三人的喉管和颈动脉,更是从颈椎骨第三第四节的缝隙中切入,彻底截断了中枢神经。只一瞬间,三名高大魁梧的卫士哼也不哼就已同时毙命,健硕的身躯像剪了线的木偶,倏地软倒下来。   一招杀死三人,罗秀儿的动作却还没做完,只见她猛抽出双手,飞取左右,在尸体未倒之际,分别抓住左右两侧卫士的胸甲束带,同时飞起一脚,垫住中间卫士的尸身。女孩此刻模样十分怪异,竟以金鸡独立的姿势,保持了四具身体的平衡。随着她单腿深蹲,三具尸体缓缓放落在地,除了滋滋的喷血,竟是无声无息。   武若梅裸身直冲出来,手中拿着自己裙衫的碎布,飞快将三道喷血的伤口捂住,可尽管如此,二女还是免不了溅了一身的血。   武若梅并不多话,冲里一努嘴:“拖进去!”二女一起使劲儿,将三具死尸拖入了内帐。   不经意间余光一瞥,惊见武若梅俯身拖尸时,一双乳儿悠来荡去,玉雪肥嫩十分可观,缀下两点猩红更是耀眼夺目,鲜艳欲滴。   罗秀儿瞧得呆了,又自卑地低头看看,暗自念叨:秀儿还小,过得几年也是一般的大!嗯!一定一定!   这时,帐外传来阵阵欢呼,想必是庆功的命令传到了各营,这也意味着,五名卫士和五名万夫长就要来了!   时间紧迫!两人立刻着手收拾现场。   所幸,三名卫士死时乃是相对而立,血都喷在对方身上,桌椅上的血迹被迅速抹去,地上的血迹撒土掩盖,因此倒也不难收拾。   武若梅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小瓷瓶,拔开了塞子,将里面的液体四处泼洒在地上。顿时,满室花香四溢,掩盖了刺鼻的血腥味儿。   罗秀儿心头一跳,果然早有准备!从一开始就打算大开杀戒吗?武副院长当真好手段!   她原本也是个骄傲的姑娘,可此刻却不得不佩服武若梅的智谋和胆略。跟她相比,自己还差得远啊!   罗秀儿入内翻箱倒柜,换下了一身染血的裙衫,改穿了一件儿督帅大人的皮袍。她也为武若梅找了一件,递过去却被她拒绝——“不急!”。   小女孩儿不由大感惊怪,要知道武若梅裙衫碎裂,几近半裸,上身更是一丝不挂,这般走来走去晃里晃荡……哎呀,想想就羞死了,她怎么受得了啊!   武若梅不理她发痴,从内帐拿出一只硕大的酒壶,从头上拔出第二支簪子,同时也将罗秀儿发鬓上插着的三支步摇逐一取下,一支接一支,将带毒的尖儿在壶里搅动起来,口中用男声嚷道:“外边儿的听着,欲进此帐,先饮满杯!去!把酒壶拿出去!”接着用自己的声音娇笑道:“是!大人!”   她笑着将赤裸的手臂伸出帐外,晃动手中酒壶酒杯:“哪位大哥接一下,奴家……没穿衣服……哎!你们三个,别老盯着奴家的身子,羞死人了,小心督帅挖了你们眼珠子!”   帐外卫士忍着笑,吞着口水接过酒壶,目光贪婪地掠视眼前雪白娇嫩的皓腕柔荑,却又没胆儿真去摸一下,开玩笑,那可是督帅大人的女人呐!同时又不免嫉妒起帐内的几名卫士,他们可饱了眼福呐!   办妥了一切,她这才从罗秀儿手中接过了另一件皮袍,面无表情的披在身上,芊芊细腰足足缠了三圈腰带。   武若梅方才风骚狐媚的语气,对上此刻清冷淡漠的表情,反差竟是如此强烈,罗秀儿惊为天人,叹为观止。   真不愧是谋略科的教师,用计使诈信手拈来,偏又环环相扣,毒辣无比,真是……貌若天仙!毒逾蛇蝎!呸呸,这是骂人的话呀,可她想了半天,愣是没找到比这更贴切的修辞……忽然想起方才被她“欺负”的事儿,不由小脸一红,俏鼻一皱,这个说法似乎……也没怎么离谱!   ※※※   呼格勒是狼军荆南督帅麾下第二狼骑营的万夫长,排名第二只因组建晚,若论勇武,此人堪称勇冠三军,加之治军有方,麾下万人实乃荆南军中真正的精锐翘楚。   因为吸取了友军被袭覆灭的教训,忽兰多再不敢大意轻敌,扎营时,第二狼骑营被当成了一面带刺的坚盾,摆在了外围正对着卧龙岗的方向,严防贼军夜袭劫营。   对于这样的安排,呼格勒十分满意,也倍感骄傲与自豪。他坚信,若是贼军真敢越雷池一步,那没说的,他标下的儿郎们定会用手中的弯刀骑弓,让对方碰个头破血流,甚至就此分出胜负。   这种自信从他坚定凛冽的目光中直透出来,从他猎猎生风的脚步中散发出来,这是强者和胜者特有的气势,让前方引路的帅帐卫士为之躬身,也让沿途四周的兵士们为之定立,为之注目。   眼看帅帐已近,呼格勒边走边问,“几位大人都到了?”   引路卫士颔首答道:“回大人的话,二营离着最远,想必其余几位大人都已到了吧……”   说着话,两人已行至帅帐前,把门卫士递上酒壶酒杯,“大人,督帅大人有令,进帐前先满饮一杯!”   呼格勒哈哈大笑,“好!谢督帅大人赐酒!”接过酒杯,豪迈地一仰脖子,放下时已是一只空杯。   两人抬脚要进,卫士笑着拦住,又斟满了一杯,递给那带路的卫士,“队副,您,也在此列!”   亲兵卫队的副队长受宠若惊,连忙大声谢赏,接过了就灌进喉咙里,不知是酒烈还是激动,一杯酒下肚,他已是满面通红。   喝完了酒,两人掀帘入帐,头一抬,却连各位大人的影子也没有,只有门边儿侧身站了个穿皮袍的小丫鬟,垂着脑袋,笼着双手,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一头秀发披散双肩,秀气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一只熟透的苹果,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队副认出正是那名叫秀儿的侍女,身上裹着的皮袍,从纹边款式上看,却是属于督帅大人平时常穿的服饰。如今裹在她纤细的娇躯上,显得空空落落,凭白惹人遐想她一身衣裙的去向,同时又忍不住想一窥袍内的风光。   他尚未问话,呼格勒却已开口,“各位大人在哪儿?”   小丫鬟红着脸答道:“各位大人……都在里面……”话音刚落,内帐便是一串淫声荡笑,接着督帅大人嚷道:“这是谁来啦?快!快进来,那个谁谁也一块儿来!大伙儿一起乐乐!”   呼格勒与亲兵队副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既惊讶又惊喜的眼神,嘴角都露出了淫邪的笑,这等聚众宣淫的“无遮大会”,原本便不是头一回,乃是有福同享,公诸同好的一大美事儿。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脚,才迈了三步,忽然感觉腹中隐隐作痛,却也不甚在意。却不知所中之毒甚是猛烈,乃是取自苗疆最毒的金环蛇的巨毒汁液,虽然沾血外用效果最佳,可大量饮入腹中也是足以致命的。   待得行至内帐门前,两人感觉到不对劲了,腹痛愈烈,五脏六腑翻滚冲腾,竟如针扎刀绞一般。二人同时止步捧腹,余光一瞥,惊见对方也是同样表情,同样动作,不禁相顾骇然,同时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可是,他们已经喊不出声,也动不了了,蛇毒瞬间麻痹了神经,他们已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两人毒发,背后的罗秀儿已闪身扑来,双手齐出,十根纤指如铁钳般捏住二人后颈,一提一拧一转,只听“格”地一声,两具雄壮的身躯剧烈一抖,接着便像抽去脊梁骨似地,瞬间软成一滩烂泥,被罗秀儿一手一个,提住后衣领,缓缓搁到地上,像两条死狗般一起拖入内帐。   可怜呼格勒弓马高强,武艺超群,却先被一杯毒酒坠垮了身子,又遭到罗秀儿这等偏门高手的蓄意偷袭,竟是哼都没哼一声便已命赴黄泉,若他死后有灵,纵有万般不甘,却也唯有徒呼奈何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争夺营门】   罗秀儿将两具死尸拖入内帐,内里横七竖八堆叠了十余具尸体,即使再浓的花香也无法掩盖浓烈的血腥气,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武若梅稳坐床沿,双手扶膝,面上竟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显然是对罗秀儿的身手十分满意。   罗秀儿目光越过了她,投向她的身后不足半尺的位置,荆南督帅忽兰多的尸身直挺挺躺在那里,双目怒睁,空洞洞地瞪着,心道寻常女子哪有这份胆量,坐在死人边上面不改色,更别提这死人还是她亲手杀死的……   武若梅似乎看懂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没什么奇怪的,他活着尚且不惧,死了更没什么可怕的。”   罗秀儿吐了吐舌头,顽皮道:“您不怕他跳起来索命么?”说着扮了个鬼脸,她方才演技不佳,大大丢了脸,更遭了老师的“毒手”欺负,此刻是有心吓她,作为小小的报复,同时也想挽回些颜面。   不料武若梅毫不在意地回道:“怕什么?我只杀他一个,你杀了十三个,索命么?呵呵……”   罗秀儿登时笑容一僵,乖乖闭上嘴巴。她虽然艺高胆大,杀人也不手软,可依然保持了女孩子特有的通病,比如怕老鼠,怕蛇,还有……怕鬼。小小心灵立马打定主意,今后说什么也不招惹这貌美心毒的武副院长了。   督帅一位,万夫长五名,卫士八人,全在地上躺着,偌大的荆南军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两个女孩儿擒王斩首,五万将士却犹不自知,还在哪里畅饮庆功,呼吆喝六的闹酒之声,像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气氛十分欢欣热烈。   帐内却是死气沉沉,该杀的都杀光了,此刻二女已是无事可做,也都没再说话,除了每隔一段时间,武若梅模仿各种不同的嗓音,喊上两句,笑上一阵,装出帐内欢腾的假象以迷惑帐外的站班卫士。   过了好一阵子,瞧见武若梅竟然坐得越来越悠闲,不发声的时候,甚至闭上了蓝眸,悠然自得地养起神来。   罗秀儿坐不住了,找了个间隙低声道:“副院长,咱们还需要做什么吗?”   武若梅闭着眼回她一个字:“等!”   “等什么?”罗秀儿刚问完就明白了,“等狄兵喝醉!”   武若梅笑了笑没理她。又过了好一阵,帐外闹酒之声渐渐减弱,她睁开眼道:“差不多了,你这就走吧!”说着将一枚印信塞在她手里,这是从督帅大人的衣囊里搜出来的。   罗秀儿吃了一惊,“我?我一个人?你不走吗?”   武若梅自顾自继续说道:“汇合了大伙儿,按计划行事!胜负成败,就看你们了!”   罗秀儿急道:“我是说你!你怎么办?”   武若梅淡然道:“若是全走了,帐内没了声响,外面的卫士难免起疑,计划还怎么执行下去?”   罗秀儿急得落泪,却也深知此事别无他法,便是她有心相替,可不会变声之法也是白搭。   武若梅定定地看着罗秀儿,瞧见她落下两滴伤心不舍的眼泪,感动之余忍不住噗嗤一笑,“瞧你这副摸样,做什么?你道我找死么?本姑娘还没嫁人呢,哪儿舍得死?放心吧,到时候我自有脱身之法,若是打赢了此战,你我天亮就可再聚!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我么?好啦!我这回真没骗你,真的!我保证!定会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去便是!”   武若梅在面对武破虏之外的人时,哪怕是刘枫,也历来惜字少语,爱理不理,以至于得了个冰美人的雅号,这回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对她来说已是殊为不易了。   罗秀儿将信将疑,武若梅已憋着嗓子喝道:“丫头,你这就回去传话,命你家主人好生准备,明日开城出降,来日少不了一场富贵荣华!至于你家小姐么……本帅可就笑纳啦,啊?哈哈哈……”爽朗而又淫邪的笑声中,罗秀儿被一把推出了帅帐。   凭借荆南督帅的印信,罗秀儿一路畅通无阻,除了沿途狄兵诡异的目光,竟是无惊无险地返回了使团营帐。刚一进门,便被一群姑娘小伙团团围住,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指着她身上的皮袍子,又惊又怒道:“妹子!他们欺负你啦!”   这人正是罗秀儿的哥哥,罗三叔的独子,罗冠虎。他今年十七,大了刘枫一岁,原本已是军中一员队正,可爹娘对他寄以厚望,罗三叔恬着脸找武破虏关说了后门,硬是将他塞进了卧龙学府深造,奈何他天资有限,比妹子罗秀儿还晚了一届,此刻尚未毕业,仍是一介学员的身份。这回妹子是刺杀的主力,他如何放心得下?好说歹说硬是跟了来。   罗秀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欺负你个头!鞑子督帅和将领都被本姑娘杀光啦!染了一身血,如何走得出来?当然要换身衣服啦!没脑子!笨猪!”身边儿几个女学员听了全都掩口偷笑起来。   罗冠虎闻言不怒反喜,长吁口气,庆幸道:“还好还好,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爹爹还不生撕了我?哦,不,娘亲先得把我宰了!”他说完又想起什么,张望着道:“咦?怎的只有你一个回来?副院长呢?难道她……”   他话未说完,周围的小伙子们全都倒抽一口凉气,武若梅是副院长不假,可她除了谋略科教师的身份之外,更是军略院之花,全体男学员的梦中情人,若她不幸身陷敌手,这里百来号人当真就敢直杀到帅帐去救人。   罗秀儿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你们得了吧,武副院长是什么人?动动嘴皮子就把这些鞑子猛将一锅端了,谁能奈何得了她呀?这会儿啊,她还在帅帐里头演戏呢……”她说到这里语气沉了下来,“她要为我们争取时间!”   众人默默无声,呼吸却粗重起来。罗冠虎浓眉一皱,“时间紧迫!常朝阳!集合大伙儿,准备行动!”   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应声抱拳,“是!学长,弟兄们全都准备好了!”   此人正是三年前岁旦团圆宴上,立志要报效刘枫的那对小兄妹俩中的哥哥,常朝阳。如今虽然只有十四岁,可他从小吃过苦,练得骨骼坚朗,倒是个当兵习武的好苗苗,三年间已是今非昔比,在众学员中竟是罕逢对手,便是家传武艺的罗冠虎也未必斗得过他,唯有罗秀儿才能稳胜一筹,如今在这临时小队担任了突击队长的角色。   事不宜迟,百来个少男少女们立刻行动起来,成群结队,推车赶马地往营门处行去。   行至门前,向守门兵士勘验了印信,确认无误后,对方打开了寨门,百人的队伍施施然地往外走。   及至中段,罗冠虎猛地拔刀在手,狂吼一声:“动手!”刀随声至,将把门的军官一刀剁翻在地。   狄兵尚未回过神来,百人队同时呐喊,挥刀杀将起来。无论是披甲执刀的男学员,还是裙衫藏剑的女学员,一个个如狼似虎,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好一通乱砍乱杀,只几次呼吸间便将五十名守门狄兵尽数杀死。   罗秀儿挥舞一柄长剑,娇叱一声:“发信号!”   常朝阳插刀在地,从背上取下一副长弓,反手抽出一支羽箭,箭支在离开箭壶的瞬间,箭头嘭地自燃起来,正是一支磷火鸣镝。   但听“嗖”的一声尖啸,火箭冲天而起,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显得如此耀眼。   在学员们期待的目光中,突然,远处黑密的山林里亮起了大片火把,一声声尖锐的竹哨此起彼伏,紧接着,呐喊声如潮水般响起,隆隆脚步声中,数以千计的人影飞奔狂冲而来。   “院长大人来啦!”学员们惊喜地欢呼起来。   来的正是驻守卧龙岗的忠义营三千将士,由于外围斥候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全部清除,加上换岗时间未到,狄军竟是丝毫不知对方已然出城,早早埋伏在附近的密林里,直到内应控制了寨门,这才冲杀过来。   寨内狄军登时恍然大悟,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奈何连夜痛饮,此刻竟是十醉七八,更糟的是军官的特权,让他们拥有更多更好的美酒,以至于事发时大部分的军官都抱着酒坛醉倒在地,任凭少数清醒的兵士拖拉踢打,只含含糊糊地嚷嚷:“满上!满上!干!”整个大营乱成一团。   相比其余各营,驻守营门的狼骑二营不愧是精锐之士,虽然也是醉倒了一大半,指挥系统几乎完全失灵,可剩下的狄兵不管有没有军官指挥,竟自发地抄起兵刃,不及披甲便嘶吼着向营门直冲过来,人数不下百人。   双方势均力敌,心里也全都清楚,两边都在急速靠近,谁先控制了营门,就将决定这场夜袭的胜负。   罗冠虎挺刀竖盾,当门而立,嗔目大吼:“弟兄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啦!列阵坚守!死也要守住!”   百人齐列左右,翻盾成墙,刀枪如林,同声喝道:“誓死不退!”男声高昂,女声清脆,却是一般的坚决。   狼骑二营的狄兵距离较近,转眼便冲至阵前,虽然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可悍勇的鞑靼武士们丝毫不惧,他们像野兽般咆哮起来,悍不畏死地扑撞在学员们的铁盾上。   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初历战阵的学员们便学到了永生难忘的一课。他们惊骇地发现,这些他们蔑视的鞑子,竟是如此强悍,哪怕钢刀剁入了肩头,长枪刺穿了胸膛,他们也会在临死前用弯刀狠狠还以颜色。   喊杀声乍响,便有不下十多个学员横尸当场,滚热的鲜血喷溅在同窗袍泽的脸上,瞬间染红了他们的双眼,也唤醒了他们心中的野兽。死亡,竟是如此近在咫尺。 第一百四十章 【幼虎初战】   初历沙场,是每一名士兵的一次大劫,闯过了就是真正的战士,没闯过就只能饮恨而终,哪怕侥幸未死却也难逃终身阴影。   这一战,对手是最精锐的鞑靼武士,不得不说,学员们确实不怎么走运,若是换了寻常新兵,这乍一交手,立刻就会崩溃。可学员们毕竟不是新兵,他们是被当作军官培养的储备人才,人人都拥有长达三年的严酷训练,尽管缺乏经验,可过硬的军事素养和过人的胆魄及时挽救了他们。   短短一瞬间,手足的生命与鲜血,让他们终于明白了——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杀!”惊醒后的学员们厉声怒嚎,死命地用刀砍,用枪戳,用盾牌撞,甚至用自己的身躯掩护身边的兄弟,本已弯曲凋零的防线,竟然渐渐挺直了起来。   “大哥小心!”罗冠虎闻声扭头,一名学员立在他身前,尚未长开的背脊有些单薄,从腰部透出的刀锋却又显得如此突兀。   “康平!”罗冠虎双目尽赤,放声哀嚎。这个人,是他的死党,加上他与常朝阳,合称“学院三虎”。如今,一虎竟已命在须臾。   康平大吼一声,猛向前扑去,腰部的刀锋陡然长出半尺,他已死死抱住持刀的狄兵,任凭对方如何挣扎,甚至将刀锋绞了一圈又一圈,他也再没有松开十指。   康平喷着血狂喊:“大哥!……杀!杀啊!”吼声中,他奋力扭转身子,狄兵的背部暴露了出来。   “杀!”罗冠虎吼叫着挥起钢刀,狄兵几乎被整个剖开,大声惨叫倒在地上,连带的康平也扑倒在他身上。   “坚持住!不要死!”罗冠虎几乎哭着翻过他的身子,年轻的幼虎却已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他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常朝阳也提着刀愣愣地望着他。下一瞬间,两人齐声怒吼,玩儿命似地向敌人扑去。   尽管红巾军自建军起便遵循男女平等的准则,卧龙学府更将这一准则贯彻了始终,军略院允许女孩报考,但一切标准与男学员一视同仁,达不到统一标准,意味着你不适合呆在军队里,更不用说成为一名巾帼女将了。   可在战斗中,男学员还是自发地拼命保护为数不多的女学员,这是身为男儿的本能,不少少年郎就此倒在了少女们的面前。   这血淋淋的礼物深深刺痛了女学员的心,她们彻底忘记了自己是柔弱的女人,她们像男人那样吼叫着冲锋,像一名真正的战士那样用利剑为战友复仇。这一刻,死,也没有什么可怕。   百人对百人,一命换一命。凶残的猛虎遇到了发狂的幼兽,这是一场狭路相逢的决死之战,没有人后退,没有人胆怯,唯有刀枪落处炸开的蓬蓬血肉。   这一战惨烈异常,持续的时间却很短,仅仅只是三千忠义营将士全速奔跑过二里地的时间。可即便如此,整整四十五名学员倒在了地上,再也不会起来。他们用年轻的生命换取了营门的掌控,换取了夜袭的完美成功。   当营门争夺战开始的时候,惊慌失措的卫士便冲进了帅帐,却惊恐地发现,包括呼格勒在内的五位万夫长,以及荆南督帅忽兰多,这些刚才还在嘻哈淫笑的众人,此刻竟全都死在了地上,而那妖艳的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这一重大发现,加上全军通宵痛饮的宿醉,直接判处了荆南军死刑。   五万狄军,仅有十分之一的游兵散勇能够勉强作战,无组织、无指挥、无阵型的他们,发起了零星的抵抗,却根本不是有备而来的红巾军的对手。   于是,当薛晋鹏率领着三千将士冲进敌营之后,屠杀开始了。只片刻功夫,狄军单薄的防线便已支离破碎。偌大军营,只见万余醉汉打着摆子疯奔乱窜,数千精兵提着刀枪到处捅人,活像是一大群孩童在玩捉人游戏,数以万计的狄兵直到被砍掉脑袋的那一刻,还在捧着肚子打酒嗝。这哪里是打仗,分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及至天明,狄营四门大开,其中只有东门是红巾军打开的,其余三门都是狄军溃兵自己打开的,不下两万胡兵汉卒四散而逃,薛晋鹏毕竟人少,三千将士哪怕个个三头六臂,却也拦不住如此多的亡命败军。   可尽管如此,这一夜的战果依然触目惊心。三千人强攻五万人的大营,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的自杀之举,可他们不但打赢了,甚至是完胜对手,超过两万狄军在无法有效抵抗的情况下被就地杀死,又有两万多人溃逃,数千人跪地投降。   “俘虏全部处死!马上执行!一个时辰后开拔!”武破虏的声音冰冷,让听的人牙齿打颤,他的脚步飞快,一句话说完已将薛晋鹏远远抛在后面。   在他身后跟了一大群少男少女,他们多半带伤,甚至有人缺胳膊少腿,可在同伴的搀扶下,甚至是背负下,依然大步疾驱,显得十分焦急,丝毫没有胜利者应有的兴奋与喜悦。   “若梅!”武破虏高叫着闯进帅帐,接着便呆住了。但见内帐满地死尸,过半的地面覆盖着半凝固的血浆,鞋底都沾在泥地上几乎拔不出来,冲鼻的血腥气像软锥子般顺着气管扎进肺叶里,几个女学员当场呕吐了出来。   此情此景可谓触目惊心,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这里既没有武若梅的人,也没有她的尸体,外间是纷乱的战场,而她却失踪了。无论是武破虏,还是身后的罗家兄妹和常朝阳等人,一个个全都僵在原地,久久无人做声。   骤然间,一声暴喝炸响:“找!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快去啊!就是把大营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武破虏气急败坏地乱吼,却已禁不住带上了哭腔,一双三角眼早已湿透,随着他挥舞双手,两滴黄豆大的浊泪滚落下了。   罗秀儿哽咽应道:“院长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   话没说完,地上突然蹦起一具尸体,看装束正是一名死去的守帐卫士,盔歪甲斜,满面鲜血。   尸变!索命!罗秀儿吓得小脸煞白,“鬼啊!”一声尖叫便窜身躲去哥哥背后,罗冠虎等人全都拔刀在手,将武破虏护在中间,常朝阳壮着胆子喝道:“大胆妖孽!速速回你的阴曹地府!否则叫你……叫你再死一遍!”。   突然,武破虏疯了般拨开人群直冲过去,张开双臂将“僵尸”狠狠搂进怀里,“小狐狸!真有你的!好好!太好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僵尸”就这么定定站在那里,任由他抱着,忽然格格娇笑起来,“爹爹!你哭了么?”果然是武若梅的声音,众人顿时欢呼起来。   一番嘘问,众人这才得知,原来武若梅就地取材,东扯一片护肩甲,西取一顶铁兜盔,在满地的死尸身上,生生拼出一套盔甲来穿戴在身上,又以血抹面,往尸堆里一趴,帐外卫士进来时但见满帐死尸,最关键的督帅和万夫长又死在最明显的位置,其余人等哪里还会去细数分辨,于是她便鱼目混珠,无惊无险一直待到了现在。   得知此战大胜,武若梅一反常态地欢笑起来,学员们又惊叹又欢喜,唯独武破虏却发起怒来,“你这丫头!这般胡闹!刺杀敌将?亏你想得出来!此计太过行险,若有半分闪失,你会落个什么下场?死无葬身之地啊!”   武若梅痴痴笑道:“爹爹愿为殿下死,我也愿为爹爹死!”   听闻此言,学员们轰然喝彩。院长大人嘴巴张张合合,半响说不出话来。   ※※※   “所有人保持冷静!依次登船!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不要拥挤!不要插队……”   信丰县南岸的浅滩上,三十名大嗓门的兵士,站在高起的岩石上齐声喊话。在他们的身后,三座简易浮桥直贯江面,与一字停泊的楼船衔接在一起,黑压压的民众依次踏桥登船,载满一艘便开走一艘,井然有序。   周雨婷站在玉麟舰的顶层,凭栏而望,不无感慨地叹道:“亏我等靠水吃饭,竟想不到还有这等搭桥的法子!殿下军中真是能人辈出啊!”   周武也直着一双眼睛,呐呐地道:“将小舟砍去桅杆,依次并排,用铁链拴住,舟面以木板铺平,多简单呐!架这三座浮桥,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若是有更多的小船,一两个时辰就能全部登船了。”   这时,凌燕嘟着嘴走来,气呼呼地说道:“小姐,那位明月夫人不识好歹,属下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登船,说是要等老百姓都走完了她才上来。”   周雨婷一双明眸闪过几分异色,目光投向了浮桥旁,在亲兵的护卫下,一名白衣少女正俏生生立在那里。隔得远了,无法看清容貌,可周雨婷还是能感受到少女脸上的笑容,她正笑着安慰每一名经过她面前的百姓。   周雨婷有些疑惑,从以往的接触中,她早已断定,丫鬟出身的明月只是个资质平庸的普通女孩,之所以能被刘枫收入房中,那也只是出于殿下念旧而已。莫说是她自己了,便是与林子馨相比也相差甚远,除了照顾刘枫的日常起居,再没有别的差事可做,从实际上讲,她挂着夫人的名头,干的依然是丫鬟的活计。   虽然,她早已打定主意要与刘枫的两位妾室和睦共处,邀请她提前登船也是出自一番好意,可她打心底里,其实是瞧不起明月的。只是她今日的表现,与印象中的那个小妹妹简直判若两人。   这已是她第三次邀请明月提前登船,可她全都倔强地拒绝了,最后一次,凌燕情急之下甚至露出些许口风,暗示了船上屡次相邀的周家七小姐,今后就是刘枫的正妻原配,劝她,甚至警告她不要辜负了大妇的一番好意。   照理说,明月身为侍妾,眼见未来的夫人当面,就算未受邀请,那也得赶紧地过来拜见。可她不仅拒绝了,而且还是毫不犹豫地屡次拒绝,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就不怕得罪了自己吗?又或者是……向自己示威?   此念一飘而过,立刻就被她否定了。或许,她压根儿就没考虑那么多吧。可不管怎么说,这个小丫头片子,没想到竟然倔得很,倒也小瞧不得,今后相处可得小心在意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祸不单行】   楼船,堪称战船中的巨无霸,拆除了军械武备,腾空了船舱,仅仅用来装人的话,每艘楼船最大限度可以容纳千余人。而且所有民众都携带了十天的口粮,眼下还剩下七天的份额,因此船上存放补给的空间也省了,足以装载更多的人。   周家船队共有楼船135艘,满打满算正好可将红巾军十四万军民全部带走。   此刻刚过晨时,暮烟四散,红日初升,距离北岭军追来还有近六个时辰。经过整整一个通宵的彻夜登船,满载的楼船已有85艘,进度过半,形势喜人,算来不到中午时分,船队便可顺利启航,远离险地,逃出生天了。   无论是旗舰上的周雨婷和周武,还是江边宿卫的杨胜飞和杜寒玉,全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哪怕这笑容略带苦涩。他们都已得知,武破虏和薛晋鹏率领的三千忠义营要死守卧龙岗,他们不会赶来登船了。换句话说,前日一别,很有可能就是诀别。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登船行动很顺利,至少到目前为止……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周雨婷冲出船舱,和站在岸边的杨胜飞等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是一艘满载的楼船,在转向时像撞墙似的突然停住,接着便在刺耳的嘎嘎声和大片惊呼中,慢慢倾斜,倾斜,再倾斜,最后横倒在江面上,十余丈长的桅杆,像鞭子似的抽打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白浪。   “该死!真该死!”周雨婷暴跳如雷,竟然会在关键时刻触礁了,而且还是转向中触礁,致使船只整个倾覆。这便是楼船最大的弱点,上层建筑过高,重心不稳,远比寻常巨舰大船容易翻覆。   “救人!快救人!”明月在岸边大声尖叫。周雨婷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老天爷啊!船上有整整一千多人呐!她急命周武旗语传令,各舰放下所有的救生舟和交通艇,全力救人。   杨胜飞更是当机立断,“快!拆掉一座浮桥,取舟救人!”兵士们扑上浮桥,掀开木板,用刀剑斩断铁链,用一切可以划水的东西让小船恢复行动。   顷刻间,百余艘各式小艇像浮叶般大片大片聚集过来,可是时间不等人呐!倾覆的楼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下沉,已有不少人从船舱的窗子里爬出来,更多的人只是伸出手臂,奋力而无助地挥动着。浩浩江面上,哭声喊声求救声震天价响。   悲声是如此的摄人心魄,即便正值七月盛夏,即便此刻身裹斗篷,周雨婷还是忍不住背脊发凉,浑身颤抖。   突然,船舷边上,一扇原本用作射击口的格窗里,蓦地伸出一双女人惨白的手,托着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娃娃的哭声尖锐而凄厉,让人的心都揪了起来。可随着船只下沉,船体竟慢慢翻滚起来,窗格渐渐接近了水面,江水随着波浪直灌进去,婴儿的哭声不时被溅起的水雾呛断。女人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接着是剧烈地痉挛,可母爱的力量让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始终坚持在那里,将幼小的生命尽可能地远离死亡的威胁。   这个画面震撼了七小姐的心灵,她急奔到船头扶栏大叫:“水性好的泅水救人!一条命赏十金!那个孩子!谁去救下那个孩子!赏一百金!”   红巾军惯例,杀敌一人,赏钱十贯,堪称当世最优厚的军功奖励。眼下周雨婷开出的条件竟是一命十金!这个价码如果用来买凶杀人,足够买去上百条人命,更何况干的还是积德行善的救人之事。   如此重赏之下,顿时勇夫无数,数百名水手争先恐后涌向船舷,下馄饨似的跳进水里,玩命般向沉船游去。可偏偏没人游向那个孩子,全都绕着外围救起在江面上扑腾的落水者。   周雨婷和明月急得泪花奔涌,同声大叫:“孩子!救孩子呀!”   可水手们不为所动,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他们十分清楚,楼船如此巨大,下沉时会有同样巨大的暗流漩涡,在这时靠近船体,就是靠近死亡。对不住啦七小姐,百金虽好,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面对即将上演的人间惨剧,周雨婷无力地瘫坐在甲板上,绝望地闭上了一双泪眼。耳边忽听凌燕一声惊呼:“周大哥!”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周雨婷睁开眼,甲板上徒留一双靴子,舰队指挥使已一声不吭地扎进了水里。   不得不说,周武的水性极为了得,简直神乎其技,像鱼儿般游得笔直而迅捷,憋一口气足可窜出二十余丈,两次换气已游到了近前。   只见周武一把抄起小婴儿,单掌擎天,将小生命高高托起,另一只手用力握了握那双令人敬佩的母亲之手,当神圣的生命交接仪式完成后,那双手僵挺着沉入水中,再不见踪影。无数人为这一幕落下了眼泪。   周武改用仰泳,将婴儿放在胸前单手搂紧,双脚奋力踩水,径直游了回来,数息间便回到了玉麟舰的船舷。   周雨婷急奔而来,随手扯下名贵的丝罗斗篷,一甩手便铺在了甲板上。紧接着,她从周武手中接过了婴儿,手忙脚乱地脱去湿透的襁褓,用斗篷将孩子重新裹好,打了个不怎么标准的蜡烛包,然后欢天喜地的抱在怀里,感激而赞赏的目光投向周武,后者回以憨憨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会认为七小姐是金子多的没地方搁了,又或者是对那小小婴儿另有所图。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会认为舰队指挥使冒死救人,是为了贪图百金之赏,到了他这个级别,一年的薪俸就不止这个价。亲眼目睹周家主仆俩的义举,无论是红巾将士,还是三寨百姓,无不对周家心生感激,印象分更是直线上升。谁说商贾贪利无情?好人呐!   突然,凌燕像小豹子般猛扑过去,瞅准了周武劈头盖脸地乱打一气,周雨婷吓了一跳,连声喝斥:“燕儿!你做甚么?快住手!”周武闷头挨打,默不作声,女供奉自己却哭了起来。   周雨婷何等聪慧,转念间便已了然,抱着孩子转身而去,边哄边走,再不理会二人厮闹。   或许是周武的英雄壮举感染了他人,又或者他的全身而退激发了人的贪欲,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精神刺激下,不少勇敢的水手开始小心地接近船体,冒着生命的危险从鬼门关里抢回了数十条生命。同时,也有至少十多名水手在救人的过程中再没有浮出水面。   这场船难来得快去得也快。盏茶功夫,堡垒般的庞然大物便彻底沉下了水面,凡是逃出船舱的人都获救了,他们大多是上层舱室里的乘客。相比之下,置身底舱的人们无比凄惨,那里本就挤得水泄不通,这一翻一震,上百人当场被滚动的人群撞压而死,更多的人被震得晕厥过去,滚滚江水灌入船舱,顷刻间他们就已溺水身亡。   最后经过清点,幸存者大约有三百五十多人,而另外的七百多条生命就此葬身水底。其中包括该舰的船长,一位五旬年纪的老人,他拒绝了旁人的救援,用生命为自己的失误偿还了代价。   营救行动结束后,周雨婷当场兑现承诺,总计发出了三千五百两黄金的奖赏,另外还有五百两黄金的抚恤。这笔巨款,即便是对富可敌国的周家,也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然而,七小姐如此的仁慈慷慨,却没有换来应有的欢呼。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实在让人震撼到无话可说,除了压抑的哭泣和隐隐的叹息,十多万人竟是鸦雀无声。   可是活着的人们没有时间缅怀死者,损失了一艘楼船不说,第二第三个难题摆在众人面前。   第一,沉没的楼船堵住了航道,致使后面的楼船无法顺利掉头,必须磨磨蹭蹭地原地转向。   第二,拆毁了一座浮桥,民众登船的速度降低了三分之一。   这两个难题造成了同一个后果,非常非常严重的后果,登船的进度被大大延误了。即使之后再无意外发生,最快也要在黄昏时分才能完成登船,而那个时候,正是北岭军预计抵达的时候。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众人忧心忡忡的时候,一起探马带来了令人绝望的消息。   杨胜飞咬牙切齿地转述着最新情报:“北岭军抛开了绿营步兵和粮草辎重,甚至连身上的盔甲盾牌都不要了,两万虎骑轻装上阵,兼程突进,目前已行进到岩谷坡附近,距离此处仅八十里!”他目视着妻子杜寒玉,沉声道:“换句话说,三个时辰后,我们将遭受两万精锐骑兵的袭击,而我们这四千步兵要在平地上坚守整整两个时辰!”   杜寒玉茫然地望着丈夫:“就算顶过了两个时辰,我们又怎么可能在骑兵的纠缠下登船呢?”   杨胜飞无奈而又决然地笑了笑,“薛晋鹏和武破虏能做到的事儿,我杨胜飞又岂能落后于人?”   杜寒玉惨然一笑:“夫君说得是,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赴死取义,妾身又何惜此头?也罢,今日我们夫妻便逞一回英雄吧!”   杨胜飞微笑摇头,“不是我们,是我!”   杜寒玉脸色蓦地惨白,颤声道:“你……你竟要丢下我?”她语气一变,近乎尖叫起来:“谁给你权利这么做?别忘了你只是副营主,我才是营主!”   杨胜飞将妻子一把搂进怀里,深情地抚摸她隆起的腹部,“对不住啦,我的营主大人,末将造了你的反……”   杜寒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钻在丈夫的怀里再不肯出来。   默立一旁的李虎头和越小刀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上前跪地抱拳道:“大小姐!小的今后再不能跟随左右了,这就向你辞别了!”二人说着磕下头去。   王五仓与程平安也在瞪视着对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王五仓伸出一只拳头,程平安举拳相就。“兄弟一场!”“来生再聚!”拳对拳,面对面,两人放声大笑。   明月默默看着几位将领生离死别,耳畔听着那浈江水发出的阵阵涛声,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对这个小女孩来说,这两天两夜的行程,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在刘枫的羽翼下,世界是那样的美好,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快乐。可如今,十数万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成千上万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或者即将消逝。现实如此残酷,她又是迷惑又是哀伤,几乎无从分辨,从前和现在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世界。 第一百四十二章 【雨婷论战】   决心赴死与坐以待毙是两回事,虽然这一战的结果早已没了悬念,可将士们却有权力让这一过程变得精彩。   听闻噩耗,周雨婷在周武和凌燕的陪同下,亲自乘坐交通艇登上南岸,她要为接下来的一场恶战出谋划策,略尽绵薄之力。   这是她第一次以七小姐的身份面对刘枫的部下,丰富的阅历和长期的锻炼,让她时刻保持着从容与自信。   “我军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她的开场白十分直接,也让人听来十分丧气,可她接下来的话却峰回路转,“狄军的劣势更多!昼夜兼程,兵疲马困,此是其一!丢弃甲盾,武备不整,此是其二!随到随战,战场不熟,此是其三!敌攻我守,以劳伐逸,此是其四!孤军突进,首尾难顾,此是其五!……”   初时,杨胜飞等人只道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名门贵女,出于对盟友和未来主母最后的礼貌,这才聚在一起听她讲话,可听着听着,他们觉得不对劲儿了,所谓内行看门道,她说得有道理啊!这番军论,哪里是幽闭深闺的姑娘家说得出来的?众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才一个个收拾心神,认认真真地听了起来。   周雨婷敏锐地察觉众人神态上的细微变化,这也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站起身来,指着江边的村落与田野,“战场啊!将军们,我军最大的优势就是战场!”   她语气沉甸甸地说道:“我们要利用这一带的村房民居,引诱鞑子打巷战,最大限度瓦解对方的骑兵优势!”   王五仓郑重地问道:“万一鞑子绕过我们的防线,直接攻击登船的民众,那怎么办?”   周雨婷从容一笑,“简单!让民众随我们一起躲在镇子里,一波波地出去登船,每波二千人,狄军若敢攻击,我们就狠狠打他侧翼!说句不中听的话,在鞑子眼里,一百个老百姓也抵不上一名骑兵,这个险,他们不敢冒!况且这样一来,造成了大量民众都在镇子里的假象,他们要的无非是人头战功,绝不会逐本求末,舍大就小的!”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不料她后面的话更加惊人,“其实,我们为何自认兵微将寡呢?真正人少的是鞑子呀!”她指着背后正在奋力登船的民众,“你们为何不把他们计算在内?就算剔除老弱妇孺,青壮之士足有五万左右,他们一旦拿上刀枪,也是一股举足轻重的战力!”   “这怎么行?”杨胜飞跳了起来,反驳道:“咱们当兵的抛颅洒血,为的就是保民护民,如何能让他们参战?”他说着说着语音转低,“再说了,就算我们肯,甚至拿刀逼他们,他们也未必肯战……”   周雨婷抱起双手,斜睨着他道:“杨将军,你说得没错,可莫忘了眼下的形势,背水一战!什么叫背水一战?你懂这四个字的涵义么?”她毫不客气地将目光掠视过去,一字一顿道:“背水一战!是人就是兵!不战就是死!你说他们肯还是不肯?”   众人有些痴傻地望着她,刚才站在船头哭喊着“救孩子”的那个女人,真的是眼前之人么?怎么不太像啊?为了救人,她可许下千金之诺,可为了胜利,她却又能硬起心肠逼迫百姓上战场。殿下曾经说过,女人就是矛盾的动物,真是说的一点儿没错。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人,这样能够在必要的时候瞬间隔断感情的羁绊,冷面冷心敢做大事的女人,确实是万中无一的。   这位,可是他们未来真正的主母啊!   杨胜飞无言以对,周雨婷忽然温和地笑了起来,说道:“小女子虽是一介商女,却偏偏对兵家战事有些兴趣,殿下往年的战例我也略有涉猎……”她扫视全场,长袖一拂,振声道:“宁都之战!各位想必都是不会忘记的,那八千名麻木不仁的待死奴隶,是如何变成凶悍勇猛的虎狼的?无非就是两条——生存的希望!勇气的种子!殿下给了他们,所以他做到了!诸位!你们……不想试试么?”   ……   简短的军议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周雨婷朗朗发言,高谈阔论,将商战谈判的技巧全都运用到了言辞之中,将一众莽夫忽悠地晕晕忽忽,及至散场,众人已将她视为天人了。不仅大局上遵从了她的安排,就连沿江小镇的布防细节,杨胜飞这些宿将们也认真听取了她的意见。可以说,她已经成了此战无名有实的军师。   感触最深的却是明月,她早在铃儿口中就已得知七小姐冰雪聪明,才貌双绝,此刻亲眼目睹了她的风采,已对这个未来的大姐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一散场便追过去拉着她手问:“姐姐!姐姐!我们这场仗真的能打赢么?”   周雨婷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她,脸色微红,低声道:“小妹妹,你是殿下的人,咱们……不是外人,姐姐问你,救出百姓,保存战力,消灭敌人,这三条都达到了就是胜利,那么如果只能达到两条呢?你如何选择?”   明月想了想说道:“我选救出百姓和保存战力!敌人这次消灭不了,下次还有机会……”   周雨婷不待她说完,紧接着又问:“那如果只能实现一条呢?你又如何选择?”   “啊!?”明月傻了,这个看似简单的二选一,却牵扯着血淋淋的现实,登时把她给难住了。她愁眉苦脸地闷头想了半天,正要发问求解,可一抬头,周雨婷早就走得远了,只留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在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思念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夫君,无依无靠的感觉,当真是度日如年。   周雨婷立在交通艇的船头,心里也在念叨着同一个人。唉……要是殿下在这里就好了。七小姐的脑子里不禁冒出这样不负责任的想法。这里的处境实在很不妙啊,你的部下们,他们空有满腔死志,却无丝毫求胜之念,若是有你在此,又何须我一女子出面鼓舞众将?殿下啊殿下,你到底在哪里呢?赶紧的,快给老娘死出来吧!   ※※※   “啊嘁!”刘枫狠狠打了个喷嚏,声势之大,令前后扭头,左右侧目。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抽抽鼻子道:“想必是我那大小夫人念叨我了!”众人全都笑了起来,个别将领正吃着炊饼,噎得直咳嗽。   连续七日昼伏夜行,他所率领的四万主力部队已经接近了目的地。尽管将士们累的不轻,每到休息的时候,往往和着盔甲倒头就睡着,可是没人喊苦喊累。新兵们不敢,老兵们也都清楚,这一次奔袭,时间就是一切。   此刻的众人,包括刘枫,对信丰县的危局浑然不知,可是他们却很清楚,兵贵神速,快,总是没有错的。   刘枫大口嚼完炊饼,拍去手上的碎屑,将摊在膝盖上的军事地图小心地折好,收入怀中,站起来道:“好了,是时候了……分兵!”众将群起而立,昂首待命。   “奋威、射声二营随我沿江搜寻船队与狄军,其余四营进逼豫章。记住,我们的目的,是逼回北岭军主力,中途夹击予以歼灭,然后才是合力夺取豫章!来吧,我们这次要大干一场!”刘枫的话语铿锵而有力,落在众将的耳里,仿佛是双剑相击发出的铮鸣,令人心潮涌动,热血沸腾。   这是一场阶段性的收官之战。按照他的计划,北岭军主力的准确位置尚不明朗,但是肯定正处在运动中,这是由可靠情报细致分析、反复推演得到的结果。   那么,乘此机会袭取空虚的豫章诸县,并且半路截杀仓促回援的北岭军,可谓正当其时。届时携新胜之威,回击荆南军,此战可定!   这一战,意义非凡。不仅是打响新逐寇军的第一战,更是夺取岭南道贯通南北的首座桥头堡。这仗打成了,不但大量消灭二州有生力量,更能占领豫章城,依托五岭山脉的有利地形,岭南道与中原的通路就截断了一半,而另一半在于南岭建安,和荆州桂阳一带,那是下一步的计划了。   总而言之,钉住这三个点,整个岭南道便是一块飞地,辖下三十九县的地方守备部队,虽然也有十多万,但是战力薄弱分散,就好比此次强行军,沿途共路过六个县,诸县守军不是没有发现他们,可是即便发现了,凭借每县区区数千兵马,面对四万军备严整的大军,他们压根儿不敢轻举妄动,无不闭门紧守,高呼兽神保佑。   这番情景无形之中大大鼓舞了新入伍的战士们,他们打心底里坚信,此战若是真能溃敌主力,绝其通路,这些杂牌部队内无统筹,外无援军,不消数月便可逐一拔除,届时整个岭南就算是彻彻底底地解放了。   之前的义山军和忠勇军不是不知道地形的重要,可是他们根本无法做到,荆扬二州有近三十万机动部队可以随时调用,其中有十多万像疯狗般追在屁股后面,他们在获得相当的实力前根本停不下来,可是区区流寇,又如何能够发展到与数十万大军对抗的强大力量呢?他们,不是当年的霸王刘跃。   刘枫不同,之前的连场恶战,依托天时地利,他奇迹般击溃了二十万大军,有此基础,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计划都有实现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大狄立国已逾十三年,而岭南道纳入统治才三年,人心未服,新仇正热,这种情况意味着巨大的契机,意味着部队很可能越打越多,越打越强,实在是时运相济,大有可为。   然而,这些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第一战,一定要打得风风火火,打得轰轰烈烈,要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砸晕了敌人,烫醒了人民,只有这样才能重新竖起逐寇军的血焰战旗,并让敌我双方都看到、都相信、都认同,让该恐惧的人恐惧,该渴望的人渴望。一剑双刃,斩敌肉身,破民奴性,实在是缺一不可。   若是刘枫听到周雨婷先前的那番论调,那是一定会拍案叫绝,从此引为知己的。   生存的希望!勇气的种子!   不错,刘枫就是要通过一场翻天覆地的大胜,让岭南百姓都看到生存的希望!在他们心里种下勇气的种子!   这,就是此战的巨大意义。   这一战,不是某一场对阵搏杀,而是一场规模浩大的战役。早在南岭、山越二军逼近清风寨时就已经开局,整个过程虽然跌宕起伏,艰险异常,可从目前取得的战果来说,还是十分成功的,现在就差最后的一场结局了。   失败的结局就是结局。而完美的结局,意味着新的开始。 第一百四十三章 【紧急备战】   三个时辰,六个小时,布防一座五百丈见方的渔村小镇,到底可以干到什么程度呢?这取决与两个条件:力量与压力。   此时此地,红巾军虽然只有三千忠武营和一千新兵、外加三百龙牙亲卫,可那是军事力量,大战之前是不能白白耗费体力的。   除此之外,数万未及登船的百姓不是吃干饭的,构筑工事这些活计他们完全可以参与进来,并且发挥难以想象的巨大作用。   因为压力,生死之间可以让人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只要是健康的成年百姓,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捋起袖子,卷起裤管,往掌心里吐两口唾沫,伐木搬石,挖坑筑墙,因为缺乏足够的工具,无数人生生磨出了一双血手,可愣是没有一个人喊疼叫停。死亡,是最好的监工。   这种潜力不仅体现在力量上,同时也包括了智慧。有个名叫狗剩儿的少年,他巴巴地跑来找杨胜飞,说道:“小人原先是给大户人家养马的,有一回遛马的时候,那马不慎踩在了一个小坑里,马腿当场就折断了……”   话没说完,杨胜飞已经跳了起来,这是对付骑兵最简易,同时也最有效的陷阱啊!   他当即命令五千民夫,跑到距离渔村一箭之地的位置,原地挖坑。这坑十分特别,刚好够一只马蹄子大小,深度却不能少于一尺。五千民夫一起动手,忙碌了半天,在村外遍地掘坑,密密麻麻的,足足掏了十余万个。   又有个叫施金旺的中年人找来,自称是个挑粪桶的,去年邻居家着火,情急之下,他一捅屎尿泼将上去,那火一下就灭了,效果比浇水好上数倍。   杨胜飞又像捡了宝似的命人广收屎尿,此间聚了十多万众,人人被逼着拉屎撒尿,兵士们大盆小桶地接着,然后汇集在一起。臭气熏天中,杨胜飞命人将屎尿挨家挨户泼洒到村房民居的屋顶上。懂行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这哪里是屎尿,分明是防火箭的金盾呐!   除此之外,一切可以利用的物资全都征集了起来。周家134艘楼船,所有舱室的门板全部拆掉,用小船运到岸边做了防箭板,每艘船上都有近200扇房门,加一块儿足有近27000块,生生勾勒出一条渔村直通码头的防箭走廊。   两百多辆随行的大车,被拉到村外二十丈的位置,拆掉四轮推翻在地,组成了一道半圆弧状的简易壁垒,将渔村和登船走廊全都圈了起来。而拆下的轮子也没闲着,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当作拒马来用,倒也似模似样。   周雨婷站在船头,望着数万人为了生存奔波忙碌,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婴儿。那是一个男婴,生得虎头虎脑,模样十分可爱。   虽然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可她还是决定将孩子收养下来。换了从前的她,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可不知为何,随着与刘枫接触越多,她对各种礼教规矩越来越不放在心上,甚至产生了蔑视的感觉,这是从前不可想象的。   之所以收养这个孩子,倒也不全是仁慈与母性发挥作用,要知道这趟船,实在是她一生跑过最大的买卖,如果这一战真能反败为胜,那这孩子就是上天给她一生的纪念。   她给孩子取了名字:周景旋。她这一代是“宇”字辈,男孩为“宇”,女孩为“雨”。下一辈则是“景”字,“景”字隐含了“愿”的意思,再加上一个凯旋的“旋”字,表达了她此刻祈求胜利的心情。   至此危急时刻,任何一丝心灵上的慰藉,都显得那样的宝贵。   或许,婴儿天生就能感觉到外界的善意,小男婴躺在周雨婷的怀里,吮着指头,睡得十分安稳。   周雨婷时而看着怀中安详的小脸,时而望向岸边纷攘的人群,目光最后落在人群中的一名白衣少女身上。   明月第四次拒绝了登船的邀请,哪怕是自己亲口邀请。周雨婷看得出来,她是铁了心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走在最后一位百姓的身后。   依照现在的情况,登船与否很可能决定了是生是死。周雨婷已经彻底相信,这个小姑娘绝不是沽名作秀,而是真心地和百姓在一起,赌上一条小命,用自己的存在默默安抚数万惶恐的心灵。   想到这里,周雨婷竟也感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中翻涌激荡,望向她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此刻,明月正在民众的圈子里,像个邻家少女般微笑着与百姓们交谈,身边只有牙门将陆博超随侍左右,别的亲兵都被她赶去了前方。“我在这里很安全,那里更需要你们!”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如此明亮,微笑是如此甜美,后半句话更让周雨婷为之侧目,“我要和大家在一起,大家也一定会保护我的!”   周雨婷分明看到,无数佝偻着的老百姓挺起了胸膛,默默无声,可却又好像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从人群里扩散开来,淡淡的,若隐若现却又好似无处不在。   这是……勇气的种子么?好吧,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姐姐帮你一把!   周雨婷叹息一声,唤道:“柳姨!带上五十名供奉,扮作百姓潜伏过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她周全!”   柳姨背插双刀,低声建议道:“小姐!不如……属下将她请来?”谁都听得出来,所谓“请”是怎么回事,也都能理解她话里的涵义。   哪怕此战最终落败,红巾军4500将士和数万百姓,尽数阵亡于此,可周家还是成功救出了超过八万百姓,在红巾大帅面前,她周雨婷依然居功甚伟。   可是,如果小夫人明月死在了这里,哪怕是她自留险地,周雨婷也难逃护持不周之罪。到时候非但无功,就连将来的婚事……   “不!由她去吧……”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周雨婷还是决定成全她的一番苦心,或者说与她一起冒险。   “是!小姐!”柳姨躬身应命,“属下誓死保护小夫人!”谁都知道,她誓死保护的,其实是七小姐的未来。   时间过得飞快,三个时辰眼看就要过去。人群全都收拢回来,聚在渔村靠后的滩涂上,断墙、土墩、礁岩、泥坑,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   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登船的进程从未停止,只是顺序有所改变。两百名接受过训练的民兵,手持刀剑,守在登船通道的入口,男人不再允许登船,孩子和女人走在最前面,然后才是老人。这些人都是他们的亲人,男人们默默接受了这样的现实——风险,理应属于男人。   此外,所有15至40岁的男人,不管是否经受过民兵训练,全都配发到了一件兵器,人数约在三万左右,卧龙岗携行的库存加上周家船队的随船装备,正好足够满足这一需要。   或刀或剑,或枪或盾,就算运气最糟糕的人,也能拿到两把菜刀。看着手中的真家伙,军人们告诉他们,这是给他们防身用的。他们放心的收了下来,同时表达了十二万分的谢意。在这样一个时刻,手握冰冷的凶器,确实可以让因畏生寒的心,稍稍变得温暖。   ※※※   未时刚过,日头才略微偏西,远方的大地上扬起了漫天的飞尘。北岭军两万铁骑如约而至。   或许称不上铁骑,这些纵马而来的鞑靼骑士们,人马皆不着甲,一个个只穿单衣,不少人甚至精赤着上身,阳光下,古铜色的肌肉反射着亮闪闪的油光,张扬而极富野性的吆喝声和口哨声纷乱响起,让人不禁产生错觉,以为来的是一群磨牙吮血的野狼,而自己,还真像是羊圈里无助的绵羊。   这样的感觉,是如此令人丧气,心志不坚者已经难抑心底的恐惧,他们浑身发颤,叮叮当当的兵器落地声,在后阵零星的响起。   先声夺人!这样的震慑效果,令当前立马的北岭督帅巴尔思十分满意。他撩起一侧襟摆狠狠抹了一把脸,却仍由滚滚热汗淌过赤裸的胸膛,翻越山包般鼓胀的肌肉,最后滑落在马下的泥地里,蒸腾起小小的一朵水雾。   终于追上了!上一回急行军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五年前……   巴尔思的联想,令他黑中带赤的脸庞微微抽动起来。那可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那一回,他行军的速度比这次还要快,因为那是一场亡命的败退,死神扛着金色的火焰在身后追赶……   他猛摇了摇头,满头的花白发辫甩出一整排的汗珠子,也将痛苦的回忆抛到了脑后。魔王早已下了地狱,如今,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草原男儿的脚步。   弯刀高举,寒光乍现。司令兵鼓起腮帮子,闷晦苍凉的号角呜呜作响。   一名万夫长高声吆喝着催动胯下墨驹,身后万骑相随,宛如开闸泄洪般奔涌开来,刀锋直指前方的小渔村。   巴尔思久历战阵,远处仓促布置的防线一目了然。心中默默计算,如果对手有弓箭的话,那么突破正前方的马车阵和车轮地带,可能带来数百伤亡,但是一旦冲入村内,那就是胜利到来的时刻。   骑兵不利于巷战,这是兵书上都有的常识。可是这种渔村蜗镇,大多都是草舍茅寮,骑兵只需全力一冲,就可将这些木泥房屋推倒夷平,那还称得上巷战吗?   基于这个想法,他大胆派出了一万骑兵,径取中路,要正面攻破对方的防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忠武发威】   所谓直取中路,可不是傻傻直冲过去,那是庸才所为。中路突破只是大方向,在此之前还有许多热身动作,比如,鞑靼游骑最拿手的绝技——绕城飞射。   万夫长有意卖弄统军之能,直至两百步的距离才吹号变阵,万马洪流顿时一分为二,空旷的原野上多了个黑色的Y字。由于渔村一面临江,这种地形下无法实施完整的飞射战法,但是狄军自有变通之法。按照设想,两队分兵后各自放箭,在目标两翼组成两个扁扁的椭圆,往返奔驰,循环放箭,发动时箭雨如瀑,无休无止,俨如连弩,不仅威力十分巨大,还有很强的观赏性。   望着麾下训练有素的骑兵,巴尔思微笑颔首,身后万骑兴奋地欢呼雀跃起来。这一战,难度在于追击速度,而非硬碰硬的对抗,既然已经追上了,那之后的事情……   无论是跨骑略阵的主帅,还是冲锋在前的万夫长,乃至北岭军的每一名骑兵,他们全都抱着同样的心思——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而是一场妙趣横生的狩猎。   然而,他们忘记了从前,忘记了草原狩猎时的基本准则——谨慎与认真。他们将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   当两队游骑接近射程的时候,当骑兵们抽出箭支搭上弓弦的时候,事情立刻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嘭!”地一声巨响,两队的前排骑兵突然人仰马翻,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地面上像是有无数隐形的鬼手突然伸出,抓住马匹的四蹄往地上猛力地拉扯。骏马悲嘶着扑到在地,马背上的骑士被整个儿甩飞起来,狠狠砸在地上,有的直接摔断脖颈,有的则惨遭后来者践踏,落马者十不活一,惨叫声不绝于耳。   马井!这是杨胜飞给这种微型陷马坑所取的名字。这种陷阱毫无科技含量可言,甚至无需加盖草皮伪装。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那里,却取得了难以想象的辉煌战绩,只一次冲锋,足有三千多匹骏马被陷坑折断了马腿,连带着马上的骑士一起坠入死亡的深渊。   在这一时刻,骏马引以为傲的高速成了最致命的元凶。一马中招,后者随即被前马绊倒,在地上滚作一团,成了新的障碍。排在后面的骑兵犹自不知怎么回事,大多茫茫然地前赴后继,个别骑术高超的,或纵马跃过,或扯缰绕行,可没有发现事实真相的他们,却面对着数以十万计的致命陷阱继续前行,损失像雪球般越滚越大。   当大队的骑兵,终于无法跨越同伴的尸体,而被迫减速停下后。他们简直要哭了。万人队只剩下不到一半。陆陆续续,有福大命大的狄兵从人马尸堆中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他们仓惶四顾,但见尸堆枕籍,哀鸿遍地,凄惨诡异的景象令他们心胆俱裂。   其中就有这支队伍的万夫长。不得不说,他的骑术异常高明,一马当先,纵使在马井地带也冲出了二十丈,虽然最终难免中招落马,可他身手了得,就着地面一滚,卸去了摔扑的力道,后面的骑兵们又冲不出那么远,自然不会有撞压之患。因此,他仅仅只是灰头土脸,倒也没什么伤势。   或许,他伤在心里,面对肢体扭曲、成堆倒在跟前的部下,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呆滞的双眸微微上抬,远处的督帅大人也正望着他,那目光中包含了惊愕与失望。   他从心底里感觉到耻辱。大草原上,能够洗刷耻辱的唯有敌人的鲜血。万夫长抽出弯刀,“下马!徒步冲锋!”   复仇!复仇!随着万夫长的一声吼,剩下的骑士们双目赤红,口鼻中鼓风般喷着火热的粗气,他们又恢复了野狼的本性,而且是受了伤的野狼。   近五千名赤膊上阵的鞑靼武士,抛弃坐骑,挥舞弯刀,狂吼狂奔地向前冲去,声势骇人,速度却相当一般。地上全是海碗大的坑,他们甚至得一蹦一跳地前进,人群渐渐挤在了一块儿。   万夫长冲锋在前,宛如一只咆哮的头狼,眼看小小渔村已近在咫尺,只需搬开前方的马车阵……   就在这时,但听嗖的一声呼啸,万夫长雄壮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巨拳迎面击中,整个人倒飞出两丈远,接着又诡异地突然站定,歪脖垂首,摊手伸脚,像挂在那儿似的,再也不动弹了。   狄兵们骇然望去,那是一支长矛。或者说,是类似于长矛的家伙,四尺的长度,比长矛短,却又比短枪长。生生穿透了万夫长的身体,将他整个儿钉在了地上。那是……标枪!   未及惊恐,渔村中突然响起一大片呼呼的破风声,数百支投枪飞掷而来,正挤在一起试图搬动马车的狄兵,像割麦子般被扫倒一大片。面对密集的人群,威力强大的投枪,以难以捉摸的轨迹洞穿两具、甚至三具人体。五千人的军阵,像是凭空被人挖去了一块,更加诡异和恐怖的是,投枪下的亡者,他们往往是站着的!   红巾军六营兵马,每一营都有自己的专长与特色,比如骁骑营不输胡人的游骑飞射,又比如龙牙营枪骑兵的铁骑冲锋,又或者射声营的连弩、奋威营的重装步兵等等……   杨胜飞与杜寒玉的忠武营,他们的特色,正是投枪步兵!   投枪,制作相对简单,杆部用带有良好韧性的乔木制作,枪尖用生铁打造,铸成圆锥形,以增加穿透力。这种武器威力巨大,可耗费更大,一支投枪所用的金属与一支长枪相等,可每一名投枪兵至少要携带十支投枪,外加一面带支架的巨盾。换句话说,装备一队投枪兵,足以装备九队长枪兵和一队重步兵。   另有一条,投枪威力远大于弓箭,投枪兵的训练也比弓箭手简单,几乎可以月余速成。然而相比弓箭来说,投枪射程很短,仅在五十步到一百步之间,远了近了都不行。而且投枪需要助跑,狭窄的城墙上无法有效使用,只能用于野战。   投枪精度不佳,十名投枪兵对阵十名弓箭手,那么输得一定是投枪兵,但是千名投枪兵对阵千名弓箭手,那结果就会压倒性的反过来。所以,投枪一定要集群使用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   最致命的是,投枪兵是消耗性兵种,十支投枪用完,他们就成了普通的刀盾兵,如果取胜,自能回收投枪,可若是败了,那么,无法打扫战场的他们,将长时间保持低战力状态,甚至再也无法恢复战斗力。   以上种种弱点,致使全天下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建立这种最强与最弱集于一身的鸡肋兵种,除了红巾军。   在忠武营建立投枪队,这是刘枫的决定。理由只有一条——威力!这是唯一可以正面击溃骑兵的远程兵种。   杨胜飞曾当众表演投枪术,令刘枫印象深刻,有了他的存在,就有了建立投枪部队的基础。   此外,岭南三矿的富足与人力资源的匮乏,令刘枫有本钱、也有必要走精兵路线,无法组建十支长枪队,那我就建立一支十合一的投枪特战队。   可即便富足如刘枫,也只能勉强建立了一支三千人规模的投枪步兵。由于这伙人野战明显强于守城,因此被杨胜飞带在了身边,而不是留在清风寨。   此时此刻,这支耗费万金的阔老爷们,终于发挥出了等价的实力。由于地形限制,只有五百名投枪兵动手,仅仅三轮排射,五千人的敌阵竟然变得稀落起来,足有近千人被活活钉死在地上。   这轮打击是如此突兀,狄军吹起了撤退的号角,余下四千残兵惊恐而又不甘地牵马退回了本阵。   “嗷——!”渔村内的军民大声欢呼起来,心头沉甸甸的石头瞬间不见了踪影,仿佛这一战就此打赢了一般。   惨嚎与欢呼,仿佛两声部合唱般此起彼伏,响彻浈江两岸。周雨婷怀里的娃娃惊醒过来,接着却十分诡异地格格笑了起来。她双眸微眯,凝视着小婴儿挥舞小手的稚嫩欢容,嘴里喃喃自语,仿佛是在与孩子说话似地:“生存的希望么?……很好!”   在她的身边,杜寒玉捧着高高隆起腹部,骄傲地昂起头颅:“那是当然!那可是我的弟兄,我的男人!”   周雨婷回以温和的微笑,望着对方眼眸里暗藏的泪水,俏丽的脸庞竟是如此凄艳夺目。心中也难免浮起了一股浓浓的悲伤。   是啊,取敌将于百步之外,救万民舍一己之身,这样勇猛忠义的男人,应该注定了要在乱世中扬名天下的,确实不该早早谢幕才对。可是现实偏又如此残酷,怎不叫人为之一叹。   周雨婷不忍地转过了脸去,却发现铃儿的眼中,竟也闪着泪花……   不止是她们,所有的楼船,所有临江的船舷上,无数男女老幼趴着护栏,痴痴眺望,那是他们的亲人呐!   初战失利。巴尔思阴沉着脸,这种传说中的战法,他从征三十余年所未见,似乎是极西的遥远国度才有的。可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对于战场上的小小挫折,他显得不慌不忙。   “慌什么?”巴尔思冷笑起来,转向面带惊惶的部下,从容说道:“此法确实威力巨大,可是限制同样巨大!况且他们有致命的弱点……”他说着笑得愈发欢畅,指着远方的渔村道:“他们没有多兵种配合!孤立的投枪兵,实在是……待宰的羔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浴血苦战】   登船的进程始终在继续,这点巴尔思不是不知道,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全歼这支数千人的投枪兵,已成此战的首要目标。   经过短暂的准备,狄军调整了战斗模式。14000骑兵全部下马,排成了步兵的阵势,缓慢而沉稳地压来。   行进到一箭之地,狄军停下了脚步。渔村内毫无反应,巴尔思放声大笑起来。他有欢笑的理由,射程啊!你们最大的弱点!   “火箭齐射!放!”巴尔思一声令下,万箭齐攒,瓢泼火雨像一片通红的火烧云,密集地落在渔村的头顶。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是茅草房子,可火箭射在屋顶上却自行熄灭,根本无法点燃。纵有零星的火头,也被村内军民举着巨盾冒死扑灭。整整三轮火箭,仅仅取得了不到百人的战果。   巴尔思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下令停止放箭,接着抚起一把针髯低头沉思起来。这模样哪里像是在阵前交锋,分明是坐在棋盘前举棋不定的弈者。   不一会儿,他一双浓眉舒展开来,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令道:“原地展开,排成单排,推进!”   这就是他想到的投枪兵第二个弱点——精度!缺乏精度,敌方疏散的阵型,可以大幅度瓦解投枪的威力。   14000狄军排成五行长长的单列横队,每行间隔超过了十丈距离,就这么一排排的向渔村推进过来。果然,尽管投枪依然密集,却再不复方才无坚不摧的威力,仅造成不到两百人的微小伤害。   接近马车阵的时候,巴尔思再次打破常规,没有选择破其一点的常规做法,而是采用了全线突破的战术,命令第一排狄兵一起向前,一部隔一部地拖开马车,使部队可以继续保持单列横队向前推进。   “停止投射!退入渔村!快!”杨胜飞语气苦涩地命令道。他比对方更清楚自己的弱点,很显然,狄军将领敏锐的洞察力和战场灵感,精准而有力地击中了他的软肋。   战士们高举巨盾,缓缓后退,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当五倍于己的敌军冲进渔村,真正的苦战,就要开始了。   ※※※   “殿下,我们该走哪条路?”面对眼前的岔道,吴越戈瓮声瓮气地问道。   刘枫坐在马上,蹭着战袍擦干手上的汗,小心地摊开了军事地图。从前的他,总抱怨城市交通图不够详尽,可如今才知道,古时的地图更是难能可贵,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比如他手上这张岭南道军事地图。乃是耗费数千人力,历时三年之久,反复校对才得以绘就的“简易地图”。   虽然运用了坐标轴、等高线等后世军事地图的关键元素,可是肉眼的判断毕竟是有误差的,以此时的条件,再精制的地图,也不可能真实再现所有的地形地貌,对于任何一个微小细节的忽略,可能就会多走半天冤枉路。   地图用时方恨少啊!刘枫放下心中的感慨,转而细看众人此刻的所在。   午时的阳光毒辣无比,吴越戈双手举起一面巨盾遮在他眼前,这才能看清地图上的条条线线。   端详良久,刘枫抬手往右侧一指,“始兴县在这个方向,我们走!”   “是!殿下!”奋威营和射声营,总计14000名骑着马的“非骑兵”闻声而动,循路而去。   一刻钟后,刘枫猛然一勒马缰,“停止前进!”   这一万人到底不是专业骑兵,对于行进中急停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大伙儿显得力不从心,队伍乱哄哄的。   身后众将奇怪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刘枫皱眉不答,翻身下马,往正前方走了二十步,接着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众人呆呆地望着主公的背影,在大红披风的遮盖下,也不知他在捣鼓些什么。   难道是……众将相顾骇然。在一万人面前……当道蹲坑?就算是新生代的霸王,这么做也未免太霸气了吧?   未及细想,刘枫已跳起来急急奔回,吼叫着飞身跃上马背,“快!掉头!全军掉头!信丰县!我们去信丰县!”   众将连忙拉转缰绳,同时问道:“船队不是在始兴县吗?”   刘枫奋力挥鞭,胯下乌云踏雪嘶叫着冲了出去,随后才有话语传来:“行军痕迹!大队人马!改了!他改了!快!我们快去救人!”   众人再无犹豫,一声令下,万骑转道,奔腾远去。   ※※※   “杀!”银枪闪电般划过,切开的咽喉喷射出耀眼的血箭。杨胜飞瞪着赤红如血的双眼,麻木地挥动银枪,刺、收、刺、收……一个接着一个,他已数不清多少敌人死在了枪下,也数不清多少部下倒在了身旁。   小小渔村,方寸之地,忠武营的汉人士兵和北岭军的鞑靼武士,两伙亡命之徒纠缠在一起,搏杀在一起,甚至连死,都躺倒在一起。   渔村狭窄的地形,让狄军的数量优势无法充分发挥。可同样的,忠武营的投枪威力也化为乌有。双方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决胜负——肉搏血战。   这场血拼仅持续了半个时辰,3000忠武营已有2000将士慷慨就义,可至少一倍的敌人被他们拉下了地狱,剩下千余残兵犹在浴血奋战,没有任何一个狄兵可以突破他们的防线。   防线背后,程平安面向一千名新兵,目光平静,站得笔挺。   “弟兄们!我们就要死了……”他缓缓抽出战刀,咧嘴笑道:“可是俺娘教过俺,冻死迎风站!就是死了,俺也要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   程平安将战刀指向前方的战场,“现在,俺要下令冲锋了,这是俺当队正以来的第一个命令,也是最后一个,不愿去的人,想多活片刻的人,你们可以留下,我丑话说在前头,将来殿下成就大业,英灵碑上可就没你们的名字啦……好啦,多余的话咱也不说了,俺中意的妹子,正在船上看着俺呐,俺得上了,咱丢不起这个人呐!”   说完,他挺起刀盾,冲着身侧的王五仓大吼一声“大哥!兄弟先走一步啦!”喊罢,他头也不回向前冲去。在他身后,近百人追随着他的脚步,怒吼着,呐喊着,甚至是哭叫着冲入战场。片刻之后,又有百人动了起来,接着是数百人,最后,一千名新兵全都迈出了伟大的一步。   有了这支新生力量的加入,防线猛地推后了十丈,接着再次陷入了僵持。   目送义弟远去,随即没入人潮兵海,再也看不见踪影。王五仓转过脸来,三百龙牙亲兵立在他面前。   “当这些新兵迈入兵营的时候,你们告诉过他们什么?”   “同生共死!”   “好吧……”王五仓举起刘枫亲赐的横刀,遥遥一指,“跟随主公的战刀!践行你们的诺言!”   “杀——!”震天的吼声中,三百亲卫在王五仓的带领下,如同一道旋风,向着战场席卷而去。   这一幕就发生在百姓们面前,此刻尚有两万多个男人未及登船。在他们的眼前,最后的预备队……上阵了,他们深知这意味着什么,死死攥紧了兵器,手背上没有一丝血色。   明月站在人群里,泪如泉涌,无声而泣,洁白的贝齿紧咬着薄唇,生生叩出了血滴。   “大哥!二哥!”看着这一幕,铃儿依着护栏,缓缓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周雨婷大为不忍,虽然不知道铃儿离开自己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眼看她哭得如此伤心,她也能猜出个大概,可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唯有一声叹息……   “站起来!”一声断喝骤然响起,人们惊而望去,却见杜寒玉双目凝望着远方,她竟然在……笑!她在笑!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他们最后的背影,刻在脑子里,永远不要忘记……永远……”她说着说着,忽然倒了下来,周雨婷慌忙扶住了她,却惊见一条扭曲的黑红血蛇,自裙下缓缓淌了出来。   “生了!她要生啦!”   众人大惊失色,全都乱了手脚,周武疾奔下楼,口中大呼:“郎中!船上可有郎中!?救人呐!”   玉麟舰上早已满载了百姓,而且正是清风寨的百姓,惊闻此变,人群一片大哗,全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忽听一声少女的娇呼:“我!我会!我来帮忙!”   “闪开!给她让路啊!”不知谁发一声喊,拥挤的人群猛地散向两旁,中间露出一条五尺宽的人肉通道。   一名青衣少女高叫着“热水!毛巾!剪刀!火盆!……”沿着通道飞奔上楼,人群在她身后迅速地合拢,望着她纯白色的马甲和红十字臂章,种种祝祷之声同时响起。   “陆易巧,医护营护士,家传手艺!俺娘干了一辈子稳婆……”少女嘴里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撕开杜寒玉的裙摆,忽然抬起头来,瞪着眼嗔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女人留下帮忙,男人全给我出去!”   娇呼声中,凌燕挥舞一对短剑,将晕血的七小姐、舰队指挥使、还有几名男性供奉,一口气全都轰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明月凶猛】   随着战斗进入白热化,红巾军也开始出现大量伤亡,从开战之初的4500人,直线下降到了不足1000人,更可怕的是,凭借数百人的力量,已不足以拦截住所有的狄兵。一些小股部队开始绕过防线,突入了渔村后方。   残存的红巾军彻底陷入了包围。与此同时,尚未登船的万余百姓也被截断了求生之路。数百名行进在登船通道内的百姓被无情的杀死。随之而来的大股狄军,凶神恶煞般出现在明月的面前,足足有三百多人。   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双方都被吓了一跳。百姓们的恐慌在情理之中,可狄军也被吓了一大跳。原因无他,乍见上万名手持兵器的青壮男人,是人都会吓一跳吧。   直到百姓们脸上的恐惧神情暴露出来,狄军终于放下心来。原来,这就是情报里要赶着登船的老百姓吗?呸!吓了老子一跳,还以为是贼军的伏兵呢!   面对绵羊,哪怕是一大群绵羊,野狼们从容地恢复了本性,露出嗜血的狞笑,手中带血的弯刀红光闪烁。   明月呼吸粗重,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恐惧感,可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定在原地,半步也没有后退。   陆博超无言地拔出战刀,拦在了明月的身前。谁也不能伤害夫人!至少在我死之前……他尚未发出感慨,却惊讶的发现,居然有百姓拦在了他的面前,而且还是个——中年妇女!?   柳姨双刀交错,沉声喝道:“保护夫人!上!”   一声令下,数十名“百姓”各挺兵刃,纵身而出,竟然主动向着鞑子攻了过去。   狄军哈哈笑着挥刀迎了上去。下一刻,他们笑不出来了。民众们也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这伙“百姓”竟然武艺高强至极,每一个都能单独迎战三到五个狄兵,个别强悍的甚至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双方交手仅一个照面,不下五十名狄兵横尸当场,竟是牢牢占据了上风。   惊醒的狄军再不敢小看对手,全力以赴地与一众“百姓”缠斗了起来。一旦不再轻敌,狄军人数上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供奉们倍感压力,已有数名武艺较弱的供奉失手毙命。   柳姨双刀并举,左砍右剁,竟是挡者披靡,无人能敌。几次呼吸的功夫,不下十名狄兵被她劈倒在地。   陆博超看得呆了,不光是这位领头的中年妇女,这些人,竟个个身怀绝技,出手不凡,但又绝非军旅之人,他们的战斗方式非常特殊,看似各自为战,可两三人之间又有分进合击,或突破,或打援,进退之间自成章法,更加诡异的是,他们相互配合的对象是不停变换的,仿佛是……随机应变!   高手啊!这可是真正的一流高手!   他忽然想起了刘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高手在民间!看来果然是真的!   就在这时,陆博超眼角余光扫过,忽见一名狄兵躲在边上,悄悄摸出弓箭,箭尖直指柳姨。   “小心!”陆博超看得真切,连忙出声示警,却又相距数丈,苦于无法救助。   柳姨闻声扭头,对方早已张弓满月,哪里还来得及躲?无奈之下,唯有闭目待死。只听“嗖”地一声响。那名狄兵浑身一震,箭支离弦竟是鸿飞冥冥,不知射向了哪里。然后他低下头看看胸膛,却见心口的位置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纯黑色的弩箭。他抬起头来,远处正有一名白衣少女,双手持弩,向他怒目而视。   “夫人!”陆博超惊呆了,民众们惊呆了,柳姨和供奉们也惊呆了,弱不禁风的少女,竟然也敢开弩杀敌?   亲兵队长这才想起来,小夫人确实有一把手弩,整日挂在腰间,平时没事儿的时候,经常会拿在手里摆弄……对了!是殿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原来那不是玩具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明月仿佛疯了一般,竟是抬手连连发箭,一箭一拉弦,这把五箭间发的微型连弩,转眼就被她射空了箭匣。然后,五名狄兵抚着胸膛倒了下来。   百发百中!怎么可能?   未及愕然,他们又惊奇地看到,明月以极快的手法在手弩上一按,黑色箭匣微微弹起,她用力一甩手弩,空箭匣飞了出去,而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又摸出个箭匣,咔嗒一声卡在箭槽里。然后飞快拉动手弩一侧的悬臂,机关齿轮的铿锵声大作,转眼间便完成了换箭上弦。这时,抛飞的空箭匣刚好落地。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陆博超敢指天发誓,便是射声营连弩队的王牌射手,也未必有如此熟练、如此高效的换箭手法,更不用提箭无虚发的射术了。没有成千上万次的练习,绝不可能拥有如此火候!   深居帅府、养尊处优的小夫人,究竟何时练成了这等高明的手段!?   “嗖嗖嗖……”   又是五箭五命!陆博超看出些明堂来了,绝大多数的射手,都是单眼瞄准,而明月发箭时却是双眼俱睁,看上去好似连瞄都不瞄,抬手就射,箭出必中,可陆博超却知道,她瞄准不是靠眼睛,而是靠……感觉!   这种感觉,是天赋,但却是那种,要靠苦练才能激发的天赋。可天赋就是天赋,没有的人再练也不会有。   小夫人,她是……天生的射手!   几次呼吸的功夫,已有十名狄兵被明月射死。狄军被彻底激怒了,不少人舍弃了供奉,径直向明月扑来。   这时候的明月,仿佛被某种东西附体了,已经没有了别的意识,除了扣下机簧时,眼神一瞬间的锐利以外,双眼竟是一片茫然,双手本能地做着换箭上弦的动作,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视而不见。   “保护夫人!”陆博超大声怒吼着迎上去,可他只有一个人,虽然拦住了三名狄兵,更多的狄兵却冲了过去。   令人没想到的是,随着这声吼,竟有不下二十多个民众紧随其后跳了出来,虽然有八人当场被狄兵砍死,可他们还是成功拦住了扑来的狄兵,让明月再次发射了一轮弩箭,牺牲者达到了十五人,每一箭都命中心脏,竟是没有一箭落空。   榜样的作用是巨大的。明月的无畏与神勇,在精神上产生的冲击与震撼,甚至超越了供奉们的强悍身手,她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是大家的主母,她自愿留在这里陪伴大家,每个人都曾在她的微笑里寻求安慰……   此刻,她正在战斗,她正处于危险,一群凶狠的恶狼正向她扑来!   “我要和大家在一起,大家也一定会保护我的!”女孩的话语回荡在耳边,眼前满是她甜美的微笑……   我们是……男人啊!   “保护夫人!跟鞑子拼啦!”成百上千地男人们吼叫起来,刀剑挥舞,如疯似狂地扑向狄军。   这是一场万人规模的狂乱逆袭,尽管毫无章法可言,但是足够密集的人群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无名阵法。未及交锋,已有上百件各式兵器呼呼飞来,狄兵哪里见过这等瞎七搭八的打法?措手不及之下顿时吃了大亏,数十人被当场砸死。   尚未缓过气来,汹涌人潮已经扑到了狄军面前。这些身强力壮的泥腿子们,高举着五花八门的刀枪剑戟,上下左右胡乱招呼,当真是挥刀不睁眼,捅枪不抬头,更有甚者,顶着盾牌横冲直撞……   不得不承认,这般乱拳狠揍,真把狄军这老师傅给打惨了。面对发狂的绵羊,野狼们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一进一退间,将近三分之一的狄军被吸引了过来,甚至不得不结阵抵挡民众的冲锋。   民众终究不是军人,狄军一旦稳住了阵脚,民众的攻势立刻受阻,准备好了的狄军排成阵势,乱箭射来,近千人倒在地上。余者不得不退回去,依托残破的防箭走廊负隅固守。可是同样的,狄军暂时也不敢再冲进去,一旦失去弓箭的距离优势,他们还真的未必是这些暴民的对手。   于是乎,这片狄军好不容易才开拓出来的第二战场,竟然十分诡异地进入了相持阶段。从某种程度上说,民众完美地掩护了正规军的侧翼,甚至为他们破除了被包围的绝境,这是敌我双方全都难以想象的。   “夫人!醒来!您别吓我!”陆博超不停摇晃着呆立原地的明月,后者茫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随身携带了十只箭匣,射光后就这么站着,好似痴傻了一般。柳姨和残存的三十二名供奉围在她身旁,焦急地看着失神的小姑娘。   良久,明月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陆队正……大家……保护我了……对么?”   陆博超喜极而泣,哽咽道:“对!所有人!所有人都勇敢了起来,所有人都在战斗!”   明月笑了,望天痴语:“主人!月儿……也很勇敢……对不对?”   陆博超吼道:“是!是的!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明月满足地闭上眼睛,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援军来了】   目睹了整个过程,周雨婷十分努力地平息了心中的波澜。成了!勇气的种子,真的发芽了!开花结果了!   这个小妹妹,她是用自己的命逼迫百姓们动手啊!了不起!更想不到她竟有这等怪异的本领,箭无虚发,百发百中,光凭这一手,便是要当我家的宗堂供奉都够资格了,真是看走了眼呐!   可真正喊冤的却另有其人。看着昏迷过去的小明月,又望了望满地散落的黑色箭匣,姜霓裳此刻的心情,已不是波澜可以形容的了。   事实上,明月这项本领,唯有姜霓裳心里稍稍有数,又或者说,正是在她的怂恿下,明月才去苦练了射术。   “想大帅的时候,不妨练练手弩吧,睹物思人……不是吗?”她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的本意,其实暗藏了玩物丧志的意思,刘枫鼓励女人出来做事,只要能力达标,甚至为官为将都可以,林子馨已是营主之尊,她拍马也赶不上了,可是明月年纪幼小,除了做饭以外也没什么突出的本事,要胜过她,那是大有希望的。这才想了这么个怪异的点子,让她有事可做,同时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提高自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傻丫头竟会练到如此程度,这要花费多少苦功啊!又想起几日来明月的惊人表现,难道……这丫头一直以来都在装傻?是在消遣我这苦命女子吗?   想到这里,姜霓裳自嘲地笑了,心中却忍不住流泪。   当可怕的敌人杀进来的时候,当明月勇敢地举起手弩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转身而逃!弃夫人于不顾!   若按常理,妇道人家遇险生畏,甚至六神无主,这毫不奇怪,又或者说,这才是一个寻常女子应有的表现。可是,那个懦弱的、没用的,在自己眼中一无是处的明月,她的表现却又是如此的……不同寻常。   然而,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无论是自己的怯懦,还是明月的勇敢,所有人都视之为常!明月贵为夫人,与众不同是理所当然的!而自己,只是个低贱的侍婢,理应像无知蠢妇那样尖叫逃跑。对!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可笑自己处处表现,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刻,竟是如此无用。这让她想到了一句话——婢学夫人,终不似真。   这句话,还真是贴切的很呐!   自尊,一点点垮塌。骄傲,一丝丝崩溃。就连周围“夫人、夫人”的呼叫声,都仿佛是对她无情的嘲讽。   妒,就像心田里的一朵小火苗,稍一放纵,顿成燎原烈焰,扭曲了一切,让人看不清旁人,更看不清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妒”就成了“恨”。毁灭旁人,更毁灭自己。   ※※※   鲜血,滴下枪尖。银枪赤红,再看不见一丝金属的色泽。杨胜飞已不知道自己厮杀了多久,杀了多少敌人,还能再杀多少敌人。   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被砍了三刀,背上两刀,腹部一刀,还中了两箭,一箭钉在肩头,一箭射穿了左腿。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手上的枪也越来越慢,他的视野渐渐模糊,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红。   铛地一声响,银枪顿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摇摇欲坠。眼前至少有五名鞑子武士挺着弯刀,在他面前警惕地晃来晃去,只是出于畏惧而暂时不敢上前。   他伸手擦去睫毛上挂着的血滴,原来不是五个,是六个!眼花了吗?失血过多了!   这时,他耳边传来了一阵呼喊,似乎是在呼唤他的名字。他苦笑起来,此刻身处混乱的战场,除了喊杀声和惨叫声,哪里还会有别的声音,看来耳朵也不好使了。   罢了罢了……到此为止了么……不!坚持住!你做得到的!   他正暗自鼓励自己,忽然发现不对了,声音越来越响了,越来越清晰,好像……确实……是在叫我!   “恭贺杨将军喜获佳儿!……恭贺杨将军喜获佳儿!……恭贺杨将军……”   这喊声,出自楼船上的十万百姓,他们双手笼在嘴边,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遍接一遍地呼喊。   十万心怀感激的男女老少,十万道嘶声力竭的喊声,汇聚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声浪,瞬间席卷过整个战场。   杨胜飞笑了。他仿佛看见了妻子挂着汗水与微笑的脸庞,听见她在骄傲而俏皮地告诉自己:杨校尉听了!本营主生的是男娃!咱们杨家有后啦!   天之待吾何其厚也!且去且去,心满意足!   此生再无憾事。滚烫的力量,仿佛川流入海般回入体内,在筋脉中涌动,在胸膛里澎湃。杨胜飞大笑而起,银光再闪,如繁星般璀璨,眼前的敌人,则作为这一幕的背景,贡献出一腔热血,绚烂而美丽。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见证新生命的诞生。这份绝难出现的感悟是如此震撼,不仅是初为人父的杨胜飞,红巾军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仿佛是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另一种方式的延续。或许只过了一秒钟的时间,可是死亡,竟已变得不再可怕。   士气大作!不仅是杨胜飞一人。顷刻间,残存的不到八百名红巾军,仿佛焕发出生命里最后的一丝能量,他们的吼叫声中竟也透着喜悦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果降临在垂死之人的身上,往往意味着——亡命一击!   在这股力量下,交战的激烈程度成倍增加,甚至超过了开战之初。伤亡的速度也在同时加快。短短数息间,上百名红巾军用以命换命的方式,带着两倍甚至三倍的敌人离开了人世。   对于处在这种精神状态的人来说,恐惧与退缩,都是绝缘的。   看着眼前的小小渔村,巴尔思从未感觉自己是如此失败。这场仗,居然打成这个样子,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当然,他从未怀疑过胜利的最终归属,可是伤亡却大大超出了预期。   此刻,他手上还有近七千人,折兵过半啊!幸好,对方的人数也已下降到了三位数。   尽管红巾军士气如虹,发起了猛烈的反击,可经验老到的北岭督帅并不怎么在意。如此誓死不屈的对手,虽然少见,可他还是见过许多,也消灭过许多。他深深知道,这种垂死的疯狂,确实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可是这股力量也是一柄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起到的作用仅仅只是加快战斗的进程而已,与胜负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所谓怒而发威,扭转乾坤,那不过是茶馆评书里的笑话罢了。   很显然,战斗就要结束了!   巴尔思自嘲地笑了笑,回头想要对部下说些什么……   突然,西方的树林里窜起一支鸣镝。此刻已近黄昏,隐隐可见箭支上的火光,那是一支磷火鸣镝。   红巾军的惯例,在非交战状态下,这一支箭,代表有可疑情况,斥候正在进一步探察。而在交战的状态下,这一支箭,则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意思——援军来了!   尖啸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在或期待或疑惑的目光中,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出森林。   排排长枪仿佛也是一座移动的森林,枪尖红缨和兵士们脖颈上的红巾,是那样的鲜艳夺目,令人过眼难忘。   “忠义营!是忠义营!”   “是武参赞和薛营主!他们没死?他们来增援我们啦!”   各种各样的欢呼声,在战场上,在船舷旁,甚至在浮桥上响了起来。民众们甚至抱成一团,又跳又叫。   巴尔思皱了皱眉头。变数!他最讨厌变数!可也仅仅只是讨厌而已,没有丝毫的慌乱。因为他只看了一眼,便已判断出这支援军仅有千人左右,这样的规模,对于大局不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呵呵呵……”他笑着开口,想要缓解部下的紧张情绪,可还没来得及说,又有一支磷火鸣镝从南方升起。   与此同时,第二支红巾军出现在视野里,依旧是千人的规模。   长枪!红巾!还是忠义营!原来他们竟然保持了三分之二的战力么?红巾军一方的军民正惊喜地感叹着,不料第三支鸣镝又响了起来。   西南方!第三支千人队悄然现身。三千人!这个数字震撼了敌我双方的心灵。   红巾军震惊于忠义营的完整无缺,而巴尔思却是暗自惊心,这股力量,已经足以动摇这场战斗的胜利。   然而,双方谁都没想到的是,紧接着,第四、第五支鸣镝从更远处的森林升起,带着尖啸和火光直入长空。然后是正西方向,第六、第七支鸣镝,正南方向,第八、第九、第十支鸣镝。   远处的森林里远远近近总共升起了十道援军信号。   难道有一个万人队近在咫尺吗?这一回,巴尔思再也无法乐观了。对方都是步兵,现在马上撤退还来得及!可是真要放弃到手的胜利吗?尤其是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他不甘心呐!莫非……这是疑兵之计!?   这时,最早出现的那支千人队中,一名将领跃马出阵,手中举着一杆大旗。在敌我双方,十多万军民的众目睽睽下,他驰马阵前,将大旗高高举起,接着双手一转,将大旗颠倒过来,头朝下狠狠插在地上。   这个动作,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更惊起了惶恐万状的嘶喊。   不可能!巴尔思用力擦了擦眼睛,那是……荆南军的战旗!荆南军……被消灭了?!   似乎为了专门回答他的疑问,那员将领单枪匹马向他奔驰而来,手中高举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疑惑与震惊让狄军没有任何人放箭。那员将领奔至二十丈的距离,猛地拉缰转向,借着马速,奋力一甩,头颅高高飞起,径直落在巴尔思的面前,咕噜噜地滚到他脚下。   巴尔思颤抖着捧起头颅,看了一眼,然而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忽兰多,确实是荆南督帅忽兰多!他,死了。   “传令!撤军!”   对方既然能够打败荆南军,兵力又怎会只有三千人呢?后面只怕远远不止万人,这一仗,打不成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逐寇王旗】   撤退的号角响起,残余的七千狄军开始有序地后撤。幸存的红巾军几乎打残,根本无力阻拦他们离开渔村。甚至狄军一退,他们死的活的全都倒在了地上,仿佛没有活人了一般。   七千狄军返回了战马身边,重新恢复了骑兵的身份。接着,在督帅大人的带领下,往东方的旷野缓缓退却。   “爹爹!成了!”武若梅拍着小手,欢喜地跳了起来。   武破虏长长地出了口气,兵行险着!实在是兵行险着啊!   自从击破了荆南军,武破虏算了算,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登船。因此,他命令三千忠义营全速赶往信丰县。   事实上,他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可到了地头一看,不得了!竟是大军压境,打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而己方已完全落了下风,恐有全军覆没之忧。   面对这样的现实,无论是武破虏还是薛晋鹏,又或者年轻的学员们,都不得不感叹世事难料,变幻莫测,原本是忠义营的决死之战,如今却全身而退,而计划中无惊无险的忠武营,却几乎陷入绝境。当真是天意弄人!   生死之间,无暇感慨。薛晋鹏立刻就要率军赴援,可却被武破虏拦住了。   “你这三千人增援过去,能不能打赢万余狄军?”   “不能!”   “那就听我的!”   于是,武破虏指挥部队分成了三支千人队,潜伏在不同位置,先后登场,并用鸣镝造成了万人队的假象。最后又依靠忽兰多的首级,彻底瓦解了狄军将领的信心,从而逼退狄军,实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这一切都顺利的实现了,然而……   “呜呜呜……”   号角与欢呼声同时响起,可惜不是属于红巾军的。东方的地平线上,一支规模庞大的军团缓缓显出了身影。绿衣绿甲,绿色大旗……   红巾军的心,全都沉了下去。北岭军的后续部队……赶到了!有了这支力量,狄军又何惧万人之援?   功亏一篑!武破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呐!   终究难逃一死!命途多蹇!几番空忙?这样的想法,如梦魇般萦绕在武破虏等人的心头。他们不禁要想,若是果真有万人精兵在手,凭借武破虏的智,薛晋鹏的勇,何惧他区区三万绿营?可是,没有可是!山贼出身的忠武营尚且拼死而战,身为正宗逐寇军的忠义营,难道会是贪生怕死的弱者吗?   “列阵迎敌!”薛晋鹏长戟一摆,三支千人队往中间汇合。位置正是马井陷阱的后方。成堆的马尸已经给了武破虏最好的提示。   三千人的方阵转眼即成,三千支长枪同时顿地,发出一声沉闷巨响。与此同时,不远处几乎夷平的渔村里,一群血人蹒跚走来。   他们走的很慢,很慢,有人走着走着,忽然扑倒在地上,然后慢慢爬起来继续走,又或者再也无法站起。有的人身披残破的盔甲,有的人一身染血的布衣,但却个个手持兵器,就连为首的一名白衣少女,也提着一柄小小的手弩。   船上和阵上的众人凝目望去,他们找到了王五仓的身影,以及负在他背上,已经昏迷过去的程平安。可是,却唯独没有杨胜飞的影子……   “十五年前,忠义营的营主,我的父亲,曾经带领着你们的父辈,转战千里,护送百姓,在最后的时刻,他们用生命换取了百姓的平安!这是忠义营的骄傲!也是我和你们共同的骄傲!这份骄傲,必将延续下去……将士们!十万百姓在看着你们!小夫人在看着你们!忠武营的英雄们在看着你们!……”   耳畔听着薛晋鹏的战前动员,将士们略显木讷地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是灼热的杀机在燃烧。   愿为之战!甘为之死!   巴尔思何等精明,一看这架势,心知自己到底是上当了。对方果然只有三千人!可心中又不免大为奇怪,荆南军的战旗可以伪造,忽兰多的首级却是真的呀!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尽管心中疑惑,可却不妨碍他指挥着三万绿营生力军,面对面摆开阵势,既然要打阵地战,他又怕过谁来?   双方都有援军,可依旧是十比一的力量比。武破虏心中一片苦涩。以一隅敌一国,造反,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身边武若梅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爹爹,我们是不是……就要死了?”   “是!”   “那好,我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说!”   “我……”   父女俩的对话被一支鸣镝打断,尖啸声自东方响起,划过长空,扎入每一个人的耳窝。   “又来这套?雕虫小技……”巴尔思不屑地撇撇嘴,可忽然又有一阵号角传来,他听了险些坠下马来。   “呜~呜~呜~~~~呜!!”诡异而又嘹亮地号角声高亢入云,响彻长空。   三短一长!竟然是三短一长!这声号角如此特殊,却又如此熟悉。十五年来,巴尔思无数次听过这声号角,那是在……噩梦里!   铁蹄声急,轰隆作响,仿佛滚地闷雷,由远及近,让人的心都颤抖起来。翻滚的马蹄激溅起狂乱的灰尘,迷乱了东方的天空。   然后,消失了。没有骑兵的影子,马蹄声就这么诡异的消失了。   “你听到了吗?”巴尔思深恐是自己的错觉,咬牙切齿地问向身边的侍从。   “是……是!大人,卑职听到了!”   “派出斥候!过去探查……”命令尚未完整下达,却已经失去了意义。   滚滚烟尘中,一朵燃烧的金色火焰,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魔王的战旗下,颈系红巾的铁甲步兵缓缓开来。   “咔!咔!咔!……”   脚步是如此整齐,连着铠甲抖动的铿锵声,说不出的威严肃穆。明亮如镜的落地铁盾,反射着残阳的余晖,为这支军队镀上了近乎神圣的光芒。   “不!这不可能!”巴尔思惊颤欲死,失态地连声大叫起来。他就是死都不会认错,那是逐寇军的血焰战旗!而旗面上的一圈金色镶边,意味着这是一面——王旗!   “殿下!是殿下!”无数人激动的流下了眼泪。   “主人……月儿真的很努力了……”明月望着远处的王旗痴痴呢喃,眼泪扑朔朔地往下流。   “是的!他一定会好好夸奖你的!”姜霓裳的声音却显得有些晦涩,甚至是冷漠。   “丑鬼!你终于知道来了!”周雨婷不顾仪态地骂骂咧咧起来,可脸上却也挂满了欢喜的泪水。   “傻大个儿!你还活着呀!说过要娶我的,你可不许赖啊!”身边的陆易巧站在船头,嘴里不知道在念叨谁。   “爹爹……他真的来了……”武若梅失神地喃喃道。   武破虏却笑得前仰后合,泪水长流,大叫:“一成胜算!一成胜算呐!哈哈哈哈……”   “一成?不是三成吗?”武若梅嘴一扁,跺脚道:“爹爹!原来你又骗我!”   战事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当真是敌我双方谁都料想不到的。一场围绕十万民众的局部战斗,竟是不断升级,最终成为了整个战役的决战!   “吴越戈!章中奇!”   “末将在!”   “列阵!鱼鳞!”   “诺!”   王旗下,14000名逐寇军迅速变换队列。奋威在前,射声在后,兵士们列队奔跑,往来穿插,红旗翻卷,尘飞土扬。整个军阵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可除了军官的喝令声与隆隆的脚步声,绝没有多余的声响,显得迅捷而有序。   巴尔思驻马观望。须臾而悟:这是鱼鳞阵!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步兵进攻阵型。这个发现,让他暗自惊心,对方兵力薄弱,却毫不犹豫选择进攻,这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加上两线对敌的劣势,让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防守。   巴尔思立刻下达了变阵的命令,三万绿营兵轰然而动,开始排列方圆阵。他用心计数,短短二十息的时间,对面标准的鱼鳞阵已赫然眼前。好快!太快了!这么短的时间,甚至不够他催动骑兵发起冲锋。可回头一望,顿感灰心丧气,自己的方圆阵却还是一团方不方、圆不圆的绿疙瘩。   他放眼敌阵,但见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梯次交错排列,前端略微凸出,中央宽阔厚重,两翼倾斜延展。兵士们沉默坚毅,军官们干练果决,整个阵型稳如山,密如林,铁甲森森,刀枪映辉,旌旗招展,军容极壮。丝毫不像是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地样子。   精锐!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部队!   他不得不抛开最后一丝侥幸。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剿匪,为何会如此声势浩大,结果却又如此差强人意。他们哪里是什么山贼马匪啊,当年这面旗帜鼎盛的时候,咱们才是被剿的对象啊!   更令他感到痛心的是,既然敌军主力出现在了这里,那么南岭军和山越军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可笑啊!堂堂荆扬二州五位督帅,整整三十五万大军,难道……就剩下我了么?一股浓浓的悲哀涌上心头。   悲哀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巴尔思的眼神渐渐狂热起来,苍老的脸庞上掠过一丝狰狞。可是!我还没输!北岭军仍有一战之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决战之前】   悲哀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巴尔思的眼神渐渐狂热起来,苍老的脸庞上掠过一丝狰狞。可是!我还没输!北岭军仍有一战之力!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眼下的形势,北岭军37000人,逐寇军17000人,人数上狄军仍然占有明显优势。而另一方面,虽然双方都是生力军,可北岭军赶来的都是战力羸弱的绿营兵,而逐寇军参战的却是奋威、忠义和射声等老牌主力部队。实际战力上,反而是逐寇军占优势。   除此之外,北岭军却拥有战场上唯一的骑兵部队,相对这个优势,逐寇军却是花开两朵,成前后夹击之势。   不得不说,以上种种,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双方仍然是势均力敌的!究竟鹿死谁手,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种判断,也是刘枫的共识。面对一倍兵力的方圆阵,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一击而破。俗话说得好,胜负往往在开战前就决定了。刘枫向来是这句话最坚定的信奉者。此战仓促,阵地侦查和战前准备严重不足,这些都是可怕的变数。   这种不确定性,带来了一个意外而又必然的结果——谁都不敢抢先动手。   两大一小三块军阵,竟是僵持不下,而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夜战和混战没有分别,那怕再精锐的军队也是如此。除了本身就打乱建制的偷袭战,一般的战斗都是无法在夜晚进行的,看不清令旗,找不着将官,这对一支军队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最后,巴尔思派了使者,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天明决战!   原本,他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夜战的种种布置,不料刘枫却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于是,三块军阵保持阵型席地而坐,各自的火头军则在后方埋锅造饭,肃杀的战场呈现出一片诡异的祥和。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巴尔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里到底还是大狄的天下,拖延一夜,说不定就会另有援军赶来。说到底,他终究不相信五万人的荆南军会被三千人打败,他更愿意猜想是不是对方刺杀了忽兰多,然后拿了他的头颅来威慑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荆南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战场上。   因为别人他不知道,至少第二狼骑营的呼格勒他是熟悉的,那可是一员万夫不当的大将,只要还有他在,就算主帅意外身亡,以他的威望也定能约束部众,率军追来报仇的!到了那个时候……   “荆南军真的……灭了?不是你们在用计蒙人?”刘枫瞪大了眼睛,轧叭着嘴傻傻的问。   刘枫自然猜到对方心意。因此,当武若梅绕道赶来报信之后,他才乐得休整一夜。须知双方都是跋涉而来,疲劳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对方是杂兵,己方却是精锐,休息一夜对战斗力的提升,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可即便是他,也同样不敢相信三千败五万这样夸张的事实。   武若梅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同来的罗秀儿却得意地叽叽喳喳说开了。   听过详情,刘枫百感交集,心中的担忧登时放下了一半。眼前的北岭军,就是这次反围剿最后的敌人了。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惊险,连番变故,顿生唏嘘之感。   同时也不禁疑惑,薛晋鹏愿意自留死地,这是意料中的事,而武破虏竟然也甘愿这么做,那就耐人寻味了,难道他真能猜到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吗?还是……   “一成!”武若梅面无表情地开口,“爹爹说,他有一成把握!”   刘枫大叹口气,避席而起,郑重施礼道:“能得你父女二人相佐,实乃刘枫之幸呐!”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丝毫不假,若非武若梅与一干学员,就算刘枫真的赶到,恐怕也只能两头收尸了。   这也是停战一夜的另一个目的。忠武营啊!大量垂死的伤兵正躺在渔村里,若能及时救援,数百忠义之士就能挽回宝贵的生命。这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啊!   由于刘枫赶到,周家船队已经不急着撤离了,分散在楼船上的医护营人员被全部运送上岸,全力抢救伤兵。   清理战场的时候,越小刀的尸体第一个被发现,四把弯刀插在他背上,而他的刀则捅在一个千夫长胸膛里。然后是李虎头,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堵断墙下,少了一条右臂,而他的左手,攥着一枚血淋淋的眼珠子,嘴里还含着半片耳朵。   最后是……杨胜飞。他手持银枪,就这么站在那里,人们惊喜地跑过去时,他轰然倒地,再也没了动静。   噩耗传开,全军哀恸。   耳畔听着帐外的阵阵哭声,手里攥着长长的阵亡名单,刘枫目中含泪,心中滴血。   堂堂三千之众的忠武营投枪队,残存600余人,大多脱力晕倒,又或者受了轻伤。因为凡是重伤的战士,无不选择与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此外,投枪队3名佐领,12名队正,竟然全部战死,最高级别的幸存军官,竟然是一名分管50人的伙长,同时也是总计60名伙长仅存的一位。   除此之外,1000新兵十不存一,几乎全员壮烈。帅府300名龙牙亲兵,全部使用了林子馨的金针刺穴之法,摒除痛觉,力量倍增地玩命作战,如今只剩下了55人。这样惨烈的结果,怎不叫人痛心流泪。   尤其是杨胜飞的战死,这是逐寇军阵亡的第一员大将。这个意外的打击,让刘枫像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拳,半响也说不出话来。巨大的哀痛尚在其次,他该如何面对杜寒玉……孤儿寡母啊!   ※※※   这一夜,逐寇军分享了仇恨,北岭军却饱尝了惶恐。昨夜,那响彻天地的逐寇悲歌,给了双方巨大的震撼。截然相反的震撼!   不知为何,半夜里忽然冒出了一些身穿绿营兵号衣的不明人士,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起刘枫身为霸王遗孤、火德星君转世的不凡身世,说起其余四路狄军的下场,更将逐寇军优待绿营俘虏的政策介绍得有鼻子有眼儿。待得巴尔思发现不妙,下令连夜抓捕细作时,这些人又忽然不见了。   等到天亮的时候,巴尔思愤怒地发现,军阵里整整少了三千多绿营兵。而逐寇军阵前却多了许多绿色身影。   这些人是连夜逃奔过来投降的。其中既有个别官兵,也有拉帮结伙的,甚至还有在队正带领下整队过来的。   刘枫亲自出面受降,当着两军的面,放走了想回家的绿营兵,同时送上了承诺中的铜钱和粮食。欢呼声中,他们高高兴兴地上路而去。剩下的千余人,则欢快地剥下身上的绿皮,穿上亮闪闪的铁甲,披上血红色的披风。   九殿下亲口保证:这一战,他们不需要上阵。他说话声音是如此之响,就连对面的巴尔思都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不少原本已经走了的绿营兵,纷纷跑了回来,说是愿意参军了,九殿下也大度地张开了热情的怀抱。   “卑鄙无耻!”巴尔思气的摔掉了头盔。他开始怀疑了,对面到底是不是正宗的逐寇军,堂堂霸王的后人,怎么能这么无耻呢?战场上挖人墙角,他怎么有脸做得出这种事呢!   气愤之后,则是失落和绝望。他所期盼的援军终究没有到来。又或者说,他猜对了一半,援军确实是来了,可却不是他的援军。   黎明时分,双方都在吃早饭。对很多人来说,这很可能是一生中最后的早餐了,所以全都吃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一支庞大的军团风尘仆仆赶来。巴尔思兴奋地扔掉了饭碗。可是下一刻,他的心就像饭碗一样,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虽然没有了王旗金边,可那分明还是逐寇军的血焰战旗。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孔云、霍彪、黑狼和马啸东统领的四营人马。   他们原本是朝着豫章县进发的。可半道上,随军参赞赵健柏发现不对了,路面上竟有大军团行军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新,方向却是刘枫主力的所在。   这把他们吓坏了,说好了是要前后夹击的,竟然在这意料之外的地方发现了敌踪。最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是,对方主力与殿下的距离,太近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儿!他们深恐刘枫兵力不足,又无准备,可莫要吃了大亏!因此追着足迹全速赶来救驾,堪堪比刘枫晚到一天,正好赶上大决战。   这下好了。除了骁骑营和龙牙营两支骑兵外,逐寇军在这片小小的滩涂上全员会师了。   双方实力的平衡被狠狠打破了。逐寇军的兵力暴涨到了43000人,花开两朵变成了三娘教子,莫说战力了,就是拼人数也胜过了狄军。原本势均力敌的决战,现在成了单方面的围歼战。这让踌躇一夜的巴尔思情何以堪?   这也难怪。这场战斗,奔袭战变成了攻防战,接着又先后变成了遭遇战和阵地战,最后反倒成了歼灭战。   莫说是他,便是三十年后的史官,在评论这场对新帝国影响力排名第三的关键性战役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战斗,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第一百五十章 【天明决战】   红日升起的时候,四支军阵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楼船上的百姓也早早起身,都扒在船舷上伸着脖子张望,他们要好好看看这场决战。大半个月来,一路亡命奔逃,几番挣扎在死亡线上,他们实在是太需要扬眉吐气了。   为了实现百姓的愿望,周雨婷十分难得的孩子气了一把。她命令周武指挥船队连夜调整队形,两舰插空,在江面上一字摆开,吟水白龙纵横十余里,确保每一名观众都能看到舞台上的精彩表演。   玉麟舰顶层的甲板上,周雨婷笑着对明月说:“不容易啊妹妹,终于肯上船啦?”不知为何,自从刘枫归来,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说不出的惬意。   明月羞涩一笑,扭捏着道:“铃儿说的,姐姐这儿够高,看得最清楚……”   周雨婷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是真老实还是在开玩笑,若非她腰间挂着那把手弩,当真难以将眼前的痴戆少女与昨日阵前的王牌射手联系起来。须知昨日一战,柳姨身为宗堂排行第三的供奉,杀敌也不过二十三人,可整整五十人死在明月手里。虽然她一觉睡醒,似乎根本不记得这回事,可对无数旁观者来说,却是记忆犹新。   且当你是真老实吧!周雨婷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今往后,眼前这个月儿妹妹,还有家中的那位子馨姐姐,自己难免要和她们十分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只怕这辈子都再难分开了。   身边儿的铃儿笑嘻嘻的,因为程平安活着。虽然少了一只右眼,脸上还开了一道比刘枫更长更丑的口子,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毕竟是活下来了!这不就够了吗?   “来了来了!”她拍手欢叫起来,当真像是在看大戏一般。成千上万的百姓也同时欢呼了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人对此战的胜利抱有怀疑与忧虑。原因十分简单——刘枫来了!有他在,就是天塌了,他也能顶回去!   周雨婷收拢心神,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战场。她一眼就看到了刘枫。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显眼了。银冠铁甲,黑马红袍,单骑立于中军阵前。数万大军,血焰战旗,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那模样实在是……骚包到了极点!   尽管心中不屑,嘴角也撇了起来,可周雨婷却骗不了自己:她的脸颊热得发烫,笼在袖中的双手轻颤难抑。   这个人,将是自己的……男人啊!   就在七小姐望郎发痴的时候,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   表演,开始了!   旭日晨晖下,刘枫单枪匹马驰入阵前,在敌我双方,近二十万人的注视下,将一支银枪狠狠插在战场中央,枪柄入地尺许,枪尖直刺苍穹。刘枫张开双臂仰天悲呼:“胜飞!英灵慢行!且看我等为你报仇啊!”   这一声怒吼,逐寇军四万将士顿时红了双眼,敌忾之心大起,同声咆哮:“报仇!报仇!报仇!”   古有四面楚歌,今有三军怒啸。命运乖张,古今亦然。   刘枫从马上摘下钢棍,虚空一劈,直指正中间的仇人,“擂鼓!进攻!”   “咚咚咚咚咚……”隆隆的战鼓,在三个方向同时响起。不仅如此,十万百姓居然齐声唱起了逐寇战歌。男女老幼的嗓音汇聚在一起,竟比单纯的男声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几乎同一时刻,三支军阵,四万将士,一齐迈开脚步,踏着歌声鼓声,竖着刀枪剑戟,径直往中间逼来。   势如山倾!威如天塌!   巴尔思面如死灰,他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眼前看似严密的方圆之阵,竟无法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似乎只是个一捅就破的纸壳子。   第一个捅纸壳的竟然是兵力最少的西南方忠义营。走在队列最前方的,却是忠武营残存的600名投枪步兵。他们竟然脱离了战阵,加速直冲过去。   “放箭!”巴尔思恶狠狠地命令道。   7000名游骑兵用手中的骑弓射出了心中的惶恐,换来的却是更加凄凉的绝望。   600面铁皮巨盾,连成了一道移动城墙。利箭入盾,叮当直响。箭雨过后,投枪手们毫发无损地揭开盾牌,然后做了同一个动作:手中投枪狠狠切过盾牌表面,没有任何一枚箭支还能完整地停留在盾上。   “前进!”   “哗!”将士们翻下盾牌,踩着满地断箭,步步逼近,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几近百步,一声沙哑的嘶吼自阵中响起,“起盾!掷枪!”   “嗷——!”   疯狂的吼叫中,这些死战余生的将士们,他们高举投枪,奋力助跑,枪尖上,一条条刺眼的白绫随风飘荡。那是百姓们用自己的衣服撕成的,他们要用仇人的鲜血染红它,以此表达对杨将军和阵亡将士的感激与哀悼。   前冲六步,扭身回旋,六百人同喝一声“掷!”,六百支愤怒的投枪直入苍穹,争似一群疾速升空的秃鹫,尖锐刺耳的破风声仿佛能撕裂人的灵魂,雪白的飘绫好似招魂夺魄的白幡,又似索命的厉鬼,恶狠狠扑了下来。   人们抬头仰望,下意识地全都张大了嘴巴,脑袋跟随着黑白相间的轨迹缓缓转动,接着再也合不拢嘴了。   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仿佛整座森林从天而降,在一瞬间扎根在了狄军的身上。   惨叫!比惨绝人寰更惨!   这是投枪攻击的一大特色——活人惨叫!也只有活人才能如此中气十足的惨叫。这种惨叫不是因为痛苦,事实上他们完好无损。这种惨叫是因为恐惧,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太过恐怖。   中者不伤,因为没有伤者,一旦击中,唯有立毙一途,哪怕射中盾牌也难以幸免,竟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   死者不倒,他们两个三个搂在一起,就这么直定定地站着,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灵魂都被洞穿了、撕碎了,永远地钉在了体内,再不得超生。   倒者不全,巨大的动能撕开了他们的肉体,甩飞了断肢与内脏,淋漓的血肉狠狠抛洒在周围人的身上。   这就是投枪的威力,仅仅600支投枪的威力,那么……3000支呢?   兵力对等的情况下,又有谁能承受他们全力一击?就是大狄龙军纵横天下的铁浮屠,也同样不行!   忠武营残存的投枪兵们,他们在用行动伸冤,用死亡宣告,若不是为了缠住敌人,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若不是为了掩护百姓,以同样的伤亡,他们足以正面对抗、甚至毁灭超过10000名骑兵!   杨胜飞,忠武营,投枪队,当之无愧的王牌部队!   证据,就是眼前的这支绿营万人队。仅仅一击!他们……崩溃了。   同样是绿营兵,战力强弱却各不相同。除了汉人出身的屠天煜外,巴尔思自认绝不会输给任何别的督帅。北岭军标下的绿营,那也绝对是天下绿营中数一数二的角色。   可正是这些数一数二的家伙,却抗不过对方数百人的首次攻击,就在他眼前……崩溃了。如此耻辱的一幕,就像是个清脆爽辣的耳光,抽得他晕头转向。   输,已是必然。死,他也做好了准备。可是输得如此干脆,如此没有悬念,这是他死都无法接受的。   看着眼前不再浑圆的方圆之阵,活像一张大饼被深深咬去了一口。数以千计的绿营兵抛刀弃甲,鼠窜狼奔,更有甚者以冲锋的速度,飞奔至对方阵前跪地请降。更令他气愤欲死的是,不少绿营兵分明已经逃出了战场,可却在周边徘徊不去。不猜可知,他们在等待战斗结束,好向逐寇军领取返乡的铜钱和粮食,又或者加入其中,从此成为强悍无比的造反派的一员。   仿佛预料到会有这等情况发生似的,远处的一座小土坡上,竖起了一杆硕大的白旗,旗下站着不下千人,全是今早投奔过去的绿营降军,他们身着逐寇新衣,手拉手,心连心,同声高呼:“降旗者生,挡阵者死!”   那些跪在阵前的绿营兵顿时恍然大悟,可找到组织啦!撒开脚丫就往白旗处狂奔而去。那快若闪电的速度,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真是……气死人呐!   本阵军旗下,武家父女却笑得喘不过气来,对他们俩来说,有生以来,或许从没有笑得如此开怀。当然,这种笑容只会出现在他们彼此之间,外人是无缘得见的。   “爹爹!昨晚疾风的渗透攻心起作用了!对了,你啥时候又派了使者去殿下那儿报信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派使者。”   “那今儿个早上,殿下如何配合得那么好?”   “默契啊!小狐狸!默契!”   巴尔思大声呼喝,鞑靼骑兵们甚至将箭头转向了己方的逃兵。可是没用,兵溃如山崩,又岂是人力可回?他们眼睁睁看着方圆之阵,不断缩水,渐渐凋零……最终,像个剔去果肉的桃子似的,将核心处暴露了出来。   对于奔逃的绿营兵,逐寇军看都不看,这不是他们要的。他们要的,是那些手染袍泽血的鞑靼人。   他们,就在眼前。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新仇现报】   眨眨眼的功夫,三万绿营,除了被督战队砍死射死了数千,其余的全都到白旗下集合了,队形还挺整齐,部分基层单位甚至还能保持完整建制,身披铠甲的军官正一本正经地训话,命令大家保持肃静,保持良好坐姿,好给新主子留个好印象。   由此可见,他们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确实要强过普通的绿营。巴尔思,是有理由为之骄傲的。   可现在的他,却仿佛苍老了十岁,惨白的老脸一片死灰。此刻,他真心期盼,还是早些死算了,图个干净!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进入百步距离后,一声嘹亮的号角,三支逐寇方阵全都停止了前进,转而拉宽阵列,像铁桶一般将7000狄军包围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骑兵们哪里料到,原本密集的军阵,竟是说散就散,他们甚至还没做好突围的准备,就已快要失去突围的机会了。   他们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小时候,被年长的孩子狠抽了一记耳光,这……这不是欺负人吗?   “来不及了!全军突围!各自为战,逃出几个是几个!”巴尔思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自己,要战死在这里,可他舍不得手下的儿郎,他们还是如此年轻,战败的耻辱理应由自己背负,而不是他们。   恐惧的蔓延是不分种族的,绿营兵的崩溃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正规军,他们几乎在突围令下达的一瞬间,同时纵马冲了出去。目标——东北方马啸东部与东南方刘枫部的中间位置,那里还没来得及合拢。   真的是来不及吗?答案是——   “放箭!”   “放!放!放!”三声喝毕,万箭齐发。   此刻的7000狄骑,早已不似昨日赤膊上阵的模样,后续部队的到来,为他们带来了骑兵链甲与骑兵圆盾。虽然防护力远不如逐寇军的铁片甲和铁皮盾,可好歹聊胜于无,勉强支撑着他们冲过了漫天箭雨,在他们身后,则留下了上千具人马尸体。   “放开手!我要报仇!报仇啊!”黑狼睁裂了血红的独眼,拖着四五个拉手抱腰的战士搓地前行。   姑爷死了,大小姐孤儿寡母,孤苦一生,老天爷啊,她才十七岁啊!越小刀!李虎头!咱们纳投名状时,说过什么话来?生不同生!死必同死!你们,你们怎的扔下了哥哥我呀!   战士们闷头大叫:“不能啊!狼哥!殿下严令,万不得靠近敌阵!要杀头的呀!”说话间又被拖行了两米。   背后赵健柏飞步追来,甩手一个巴掌,喝道:“够了!睁开你的独眼,看仔细了,他们!不得好死!”   越来越近了!望见大队骑兵斜刺里冲来,刘枫目光一冷,“变阵!”   一声令下,奋威营的重装步兵和忠义营的长枪兵,同时发动,迎面前突,中间的缝隙迅速合拢。与此同时,刘枫本阵内让出了一大片青衣皮甲的连弩射手。   图穷!匕见!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此刻,狄骑的方向直指前方的步兵阵,整个侧翼全都暴露在寒光闪闪的弩箭下,而双方间的距离仅七十步,正是弩箭精度最高,威力最劲,穿透力最强的黄金距离。   在这个时候,除了向伟大的兽神祈求怜悯,骑兵们再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知道,逐寇军,不存在怜悯。   复仇的时刻,到了!   章中奇双泪长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全箭连射!——射!”   这一嗓子,就像一根竹竿,狠狠捅了巨大的马蜂窝。千柄连弩同时发射,绷弦的响动聚成砰地一声巨响。下一个瞬间,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和噼里啪啦的上弦声中,一排排黑线,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接二连三地直扑过去。   雷鸣电闪!雨暴风狂!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银色长弓也发动了六星连珠箭。死了,他们中最年轻的杨胜飞,资质最佳,前途无量的杨胜飞……死了……。这个斩将不杀兵的冷漠男人,唯有破例用这唯一的方式,才能宣泄心头的伤痛与愤怒。   与弓箭不同,弩箭的抛物线又平又短,箭速却是极快,对方根本未及反应,排在外侧的便被撂倒了一大片。内侧的骑兵还来不及喊一声兽神佑吾,第二排、第三排弩箭接踵而至。惨叫声中,骑兵队就像一根可怜的甘蔗,被一刀削过,狠狠缺了一片,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一刀一刀越削越细。   刘枫设计的连弩,从技术参数上讲,射空箭匣只需二十秒。连弩射手的考核标准,更换箭匣不得超过十秒。换句话说,这种名为“铁臂连机弩”的强悍机械,一分钟内可以射出二十支无羽箭。   根据连弩射手的标准配备,每人携带五只十支装的箭匣。如果不计消耗地全力发动,连弩队1000名射手,可在两分三十秒内,射出整整50000支无羽箭。   这样的场景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倾泻!像七月的豪雨,密集!狂暴!无休无止!令人无处藏身,无所遁逃。   很难想像,天下有哪一支军队,可以在这样的雷霆打击下坚持两分三十秒。   可是同样的,最强的一点往往也是极弱的所在。狂暴过后是寂静,一旦箭支告罄,整个连弩队将再无用处,同时长时间高强度的拉弦动作,也会让射手双臂脱力,就是给他们兵器也无法继续战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将彻底沦为任人宰割的废物。   以上种种,注定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使用的。除非某些特殊情况,比如……现在!   杨胜飞的死,彻底激怒了刘枫,也彻底激怒了逐寇军的每一名官兵。   眼前这7000骑兵,全都要死!以最惨烈的方式,死!   这就是逐寇军的男人!这就是他们表达情绪的方式!简单而直接,迅猛而狂暴。新仇烫!现世报!   ※※※   暴雨停歇,战线上散落着满地的空箭匣。逐寇军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北岭军已经永远也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他们躺倒在那里,人马相叠,碎尸遍地,仿佛是飓风肆虐过的麦田,满目疮痍,惨烈无比。   刘枫下了坐骑。众目睽睽下,他踏入满地的死尸,踩过一汪汪的血池,缓缓走过去。他要寻找一件东西,那是一枚首级,北岭督帅巴尔思的首级。这是他答应要带给杨胜飞的祭品。他承诺过,那就必须兑现。   找到了。华丽的黑锦大氅,连同裹着的躯体,都已被劲弩扯成了麻花。刘枫看了看这张脸,竟感觉和寻常老者并没有什么分别。想必,当死亡降临时,他也一定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与惊恐吧。九殿下满意地笑了起来。   刘枫伸出左手,抓住一把花白的细碎发辫,臂运神力,轻轻一提,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他生生拎了起来。淋漓的鲜血,如粗线般笔直滴落下来,甚至还垂着半截脊椎骨,惨白中带着些许淡淡的玫瑰红,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相视,可偏偏没有任何人眨眼,一眨也不眨。   刘枫面无表情,手挽头颅,踱步而行。本阵兵将波分浪裂,让出一条笔直宽阔的走廊。随着刘枫的脚步,士兵们一排排,一列列,手柱兵器屈膝半跪下来,像一阵和风拂过麦田。铿锵盈耳,延绵不绝。   刘枫走的很慢,仿佛是在无人的旷野上漫步。凛冽的晨风荡起赤红的斗篷,滴落的鲜血勾勒出蹒跚的脚步。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心头都涌上了几分莫名的悲凉与萧瑟。   在近二十万人的注目下,刘枫缓缓来到了杨胜飞的银枪前,双手捧着巴尔思的头颅,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噗!”   头颅被用力戳在枪尖上,点钢的矛头刺破了天灵盖,倔强地透了出来,银亮的表面镀上了一层妖异的暗红。   仇人的鲜血顺着枪杆游走而下,淌过了上面刻着的名字。刘枫沾了血的指肚轻轻抚过,默念道:“杨忠铭……”那是杨胜飞的父亲,也是上一任的“银枪将”,霸王麾下二十八宿将排行第三,十五年前九原兵败,壮烈沙场。同时战死的还有杨胜飞的妹妹,年轻一辈最具潜力的天才,当时年仅十四岁的鸾卫营女将,杨胜青。   天地可鉴,神人共明,虎父无犬子!杨门尽忠烈!   熟视良久,九殿下缓缓抽出佩刀。寂静中,匹练般的白刃摩擦刀鞘,仿佛从极遥远处荡开了一阵“嗡嗡”的铮鸣声,那种低沉刺耳的回音磨得人心头发酸。   刀为笔,血为墨,刘枫在枪杆上一笔一划铭刻起来,铁屑纷飞,如樱羽落,露出了“杨胜飞”三个血字。   顷刻字成,掷刀于地,潸然泪下。   哗地一声齐响,远远近近,全军将士伏地叩首,十万百姓齐放悲声,为舍身护民的英雄……送行。   大仇已报!安心上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死而复生】   决战大胜,就如一颗连子落盘,全局皆活,接下来,真是怎么走怎么有!可刘枫却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就连打扫战场,整编绿营之类的战后事宜,也尽付武破虏代劳,自己当了甩手掌柜,就在这浈江边上来回的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天都快黑了,小夫人连面都没见上,都快等哭了。   众将知道殿下心里难过,可不敢任由他这般闷着,再这么下去,还不得憋坏了身子。于是一个个排着队,有事儿没事儿的找他搭话。可不管问什么,怎么问,他只答一个字:嗯……   无奈之下,众将想到了武破虏,可后者忙得脚不点地,一把将女儿武若梅推了出来,“去!狠狠骂他一顿!”   众将闻言大惊,不想那武若梅哦了一声,转身就走,竟然真的去了。众人遥望江边,果见武若梅叉腰戟指,点鼻喝骂,时而冷笑,时而娇叱,竟是步步前逼。殿下手足无措,踉跄后退,愣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接口。   最后,武若梅双手掬起一捧浈江水,泼得刘枫满面桃花开,僵挺在那里动弹不得。冰美人扬头转脸,拂袖而去,活像一只骄傲的蓝孔雀。   场面如此火爆,看得众将心惊肉跳。武若梅从容而返,众人无不惊叹她的勇猛无畏,却发现她脸上故作的神情渐渐淡去,眨眨眼的功夫,整个人便恢复了无喜无怒的冷淡模样。“成了!”这就是她的回答。   “早知道俺也去了!不就是骂人么?俺拿手着呢!”霍彪憨憨地嚷道。   武破虏百忙之中瞟了他一眼,“想死就去吧,殿下对男人可不会手软。”霍彪闻言登时缩了脖子。   再看九殿下,连脸都没抹,就这么湿淋淋呆立在那里,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纹丝不动。突然,他甩开大手,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自己两巴掌,接着狠一跺脚,踏上浮桥径直往玉麟舰去了……   ※※※   虽然被武若梅骂醒,可当刘枫真到了杜寒玉的门前,心中不禁再次忐忑起来。究竟该如何面对她们母子呢?手抬起了又放下,往复数次,始终不敢敲门。尽管那破损的房门只是搁在那里,上面满是弓箭钉出的窟窿。   正在这时,只听屋内杜寒玉笑道:“你瞧这孩儿,长得多想你,俊得很,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   刘枫听了心中真如刀绞一般,又愧又急,莫不是杜寒玉悲思成疾,竟然疯了吗?   不料又有人笑着说道:“怕什么,到时候也让这小子跟我一样,娶个顶头上司做老婆,看他敢是不敢!”   只一句话,刘枫只觉五雷轰顶,被劈得焦头烂额,霎那间已是八方不辨,摇摇欲倒。   那是……那是……杨胜飞的声音!   “咣当!”房门飞了出去。   屋内,杜寒玉抱着孩子,坐在床边,产后的虚弱让她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裹满了血迹斑驳的绷带,就露了一张蜡黄的面孔,分明就是……杨胜飞!   夜半门破,小夫妻俩全都吓了一跳,孩子哇哇乱哭,扭头看去,但见刘枫当门而立,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杜寒玉立刻站了起来,杨胜飞也挣扎着要挪身下地,“殿下!?这么晚了……”   话没说完,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捏住了肩头,“胜飞!你……你……没死!?”   杜寒玉的脸色顿时尴尬了起来,杨胜飞却一脸纳闷,“我?我不活得好好的么?谁说我死了?”   刘枫一愣。是啊!谁说的?武破虏!是武破虏这个混蛋!   “直娘贼!老子把你也戳在枪尖儿上!”刘枫虎吼一声,转身就走。   刚转出房门,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殿下请留步!”   刘枫惊而回头,但见一名怀抱婴儿的盛装少女立在跟前,壁下阴影遮住了她的容颜,看不真切,“你是……”   “嘘!”少女竖指于唇,低声笑道:“请您轻一些,莫要吵醒了孩子!”素手收拢,轻轻拍着襁褓,微微摇晃,隐约可见慈和的笑容,十分迷人。   刘枫看看她,又看看怀里的婴儿,点了点头。   未睹芳容,可他心里已然认定,这是一位绝世美人。因为她怀抱孩子的姿势,生疏至极,偏又饱含柔情,那是胜过女性魅力的另一种美——母性的光芒,刘枫心目中最美丽的光芒。   美人走近两步,迈入了一地的皎洁。略低下头,怯怯地小声说道:“骗你的人,不是武参赞,是我。”   淡淡月光下,清辉似水,佳人如玉。只看一眼,刘枫目光发直,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这张脸,凤眼娥眉,琼鼻樱口,五官精美到难以形容。漆眸朦胧深邃,长睫一剪,似乎散发出无形的引力。嘴角蕴了一弯浅浅笑意,勾出了几分慧黠,几分顽皮。雾髻云鬟如夜色般黑亮,一支镂空金簪,缀着三缕珠翠,随着她迈步的节奏,微微摇摆,轻轻脆鸣,宛如夏夜的风铃,为怀中的小婴儿荡开了几分睡意。   刘枫看得入神了,不说话,不眨眼,一动也不动。   周雨婷十分满意刘枫的痴呆表情,今夜将要与他正式相见,她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女为悦己者容,能让夫君赏心悦目,那是女人的一种心愿,一种本能,那怕这夫君还带了个“准”字儿。   可刘枫接下来的话,却将这梦幻般的邂逅打个粉身碎骨,“周兄!你怎么穿成……啊!不对!你是周小姐!”   瞧见美人脸色陡变,竟有杀气溢出,刘枫顿时醒悟过来,连连作揖道歉。   呆子!丑鬼!睁眼瞎!周雨婷深吸一口气,十分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她嫣然一笑,未及说话,脸上已自浮起两朵红来,当真是俏面含春,娇艳欲滴。   “小女子周雨婷,见过九殿下!”七小姐又走近了两步,盈盈施礼。不知不觉间,一股淡淡幽香萦绕左右,一呼一吸间,刘枫已是心神俱醉。   果然是女人!痴傻半晌,刘枫才想起了还礼,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刘枫……”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人家分明认得自己,急忙补救道:“刘某与令兄相识多年,交情匪浅,历来都是兄弟相称的,小姐又何必见外?只管叫我刘兄就行……”他猛地住口,心说这一嘴巴非抽不可了,自己怎么啦?忒地犯傻!周宇霆比自己年长,他的孪生妹妹难道会比自己小?   孰料这番语病却是对了女人的通病,年龄啊,女人的原罪。   周雨婷抿唇一笑,偏过头去,盈盈眼波却不住瞟他,小声应道:“殿下美意,小妹心领了,可今时不同往日,殿下既已竖起了逐寇大旗,那便是继承了霸王之位,岭南周家顺天应民,诚心投效,今后君臣分际,主从有别,莫说小妹和家兄了,便是家主爷爷见了你,那也是要以礼事上,尊称一声殿下的,这规矩可是乱不得的。”   刘枫听了她两声“小妹”顿感软绵绵、轻飘飘的,别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就连手脚都不知摆在哪里好了。忽闻一声轻轻的咳嗽,却是杜寒玉走出了屋外,拾起了房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刘枫登时惊醒,他奶奶的熊,见了这小妞儿怎的啥事儿都忘了!可是……就算没忘又如何?武破虏骗他,自己号称要把他戳在枪尖儿上!可换了这小妞儿,难道也把她……戳在枪尖儿上?或许换一个枪尖儿……   邪念一起,却引出了另一个更震撼的念头,周家那劳什子七小姐,不就是我的……未婚妻?!那这一枪儿……未必戳不得呀!他奶奶的熊!没过门儿就敢蒙骗夫君?翻了天了!这一枪,戳定了!   周雨婷一直注视着他,见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目光万花筒般闪得邪乎,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寒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解释道:“殿下莫怪,雨婷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虚报死讯呢?更不敢捉弄主上了。其实,杨将军被发现时确实是‘死了’,当时也就是这么报的,可后来……”   经过她一番软语解释,刘枫顿时连呼侥幸。原来,当杨胜飞的“尸体”被摆到面前时,杜寒玉一时难禁,哭嚎着扑在他胸口又锤又打,没成想这一通胡拍乱打,却将一口淤血浊气给打通了,杨胜飞原来是休克假死,手指微微动了下,刚好被边上的小稳婆陆易巧看个正着,当时就叫了起来,之后的事儿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无非是抢救抢救再抢救,然后他就活了。   说起来既轻巧又简单,可实际上呢?若是杜寒玉只是跪在边上抹抹泪,又或者像寻常女子那样哭得斯文些,那杨胜飞可就真的死了。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彪悍之妻焉知非福,杨胜飞命不该绝,福大命大呀!   这个时候,杨胜飞自己还是昏迷的。在场的只有杜寒玉、陆易巧,再加周家主仆几个。眼看丈夫死而复生,杜寒玉欢天喜地,当时便想将喜讯报知刘枫,可却被周雨婷拦住了。至于理由么……   刘枫摆了摆手,叹口气打断道:“你纵不提,我又岂会不知,哀兵必胜!对么?”周雨婷笑着点头。   就这么着,上至刘枫,下至普通一兵,全军上下都被蒙在了鼓里,直到现在也只有刘枫得知真相。   刘枫摇头苦笑道:“唉……也难得你这份急智。哀兵,确实胜了,而且是完胜,看在这份上,这次就这么算……不对啊!”他一下惊醒过来,凸眉瞪眼地嚷道:“这仗早上就打完了,现在都半夜三更了,你怎么还不告诉我?害我在河边走来走去,白吹了大半天的西北风,若非我登船踹门儿,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时候未到啊!”周雨婷掩口而笑,瞧见刘枫又惊疑又幽怨的眼神,她忍着笑道:“这事儿咱们进屋再谈吧!”几人当即回转进杜寒玉的舱室,又重新掩上了门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什么意思】   两厢坐定,屋内的气氛顿时诡异了起来。一边儿的老杨家,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父精母血的嫡亲孩儿,乃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三口。对面儿一男一女一个娃,貌似也是一家三口,可事实上呢?却是毫没相干的三个人,至少目前还没搭上线,乃是个“准一家三口”。   这个场面可不多见。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了起来。   周雨婷到底脸嫩,没笑几声,俏脸已飞起了两抹酡红,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大伙儿这才想起了正事儿。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周雨婷涩然一笑,说出了一番道理。   刘枫听完,怔怔地望着周雨婷,目光竟是十二分的认真,直把她瞧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嗔道:“殿下如何这般瞧我?”   九殿下的目光直视着她,一本正经地问道:“当日在周家,我与周老太公当面议定,遵我双约,两家合一。今日刘某冒昧,斗胆要问上一问,周小姐,那两个条件,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从某种程度上说,周雨婷这个令人叫绝的点子,提醒了刘枫。方才他痴迷于周雨婷的慈母形象和倾国姿容,一时忘了这姑娘不仅貌美如花,更是聪颖多智,才学出众,如今还得再加两条——知兵善谋!仁心辣手!   自开战以来,移民就船的战略迁徙,渔村布防的基本战术,护持明月的胆大心细,隐瞒喜讯的急中生智,这些全是出自她的手笔。可以说,此番若不是她,这仗没法打了。就说方才的这条计策,若是个穿越者想出来,那是毫不稀奇,可她是个当世之人呐,才眨眨眼的功夫,就能想得那么深,那么远,那么奇,当真是天纵之才!难怪周家那小老儿对她如此信任,这确实是有道理的。   周雨婷整合船长杀一儆百,遭逢船难千金救人的事儿,此刻早已传开了,怀里的小娃娃就是明证。这些,刘枫都已详细了解过。这个女人,抛开容貌不谈,只论人品才干,那也绝对是第一流的!再加上她救过林子馨,又与她义结金兰,昨日一战,又等于救了明月,哪怕她是故意这么做的,那也说明她懂事儿!识大体,有远见,精世故,会做人。这对一个女人来说,那都是不容易的。   周雨婷很不同寻常,当真是才貌双绝,万中无一。   可是!刘枫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爱上她,哪怕她很优秀,可那完全是两回事。   再可是!没有爱却并不妨碍刘枫娶她,这是古代,是乱世,既已身为人主,爱与婚姻,那也完全是两回事。   九殿下一番话问完,杜寒玉和杨胜飞听了莫名其妙,可周雨婷如何听不懂?登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只觉脸烫眼晕,手颤心摇,险些将怀里的娃娃扔了。   他……他这是在向我求亲呐!这才第一次见面,就算我美得跟仙女儿似的,你这家伙也未免也太直接了吧?哪有这样逼人的呢?当着外人的面儿,我就是一百个乐意,一千个答应,那也不敢启口呀!这个丑鬼!呆子!往日不是挺怜香惜玉的吗?今日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周雨婷又羞又急,怨怪的目光投过去,却反被对面的目光吓了一跳。那目光,像一团火,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热偏又纯净得没有一丝邪念。烫得她一下明白了过来:才干!他看中的是我的才干!   这对一个女人,尤其是美若天仙的女人来说,实在不知是喜是悲。不经意间,一丝不甘和委曲浮上心头,难道我的容貌……不能让你动心么?   她猜对了!周雨婷的才干,令刘枫心动,完全压过了美貌的震撼。他十分明确,这样的女人,能娶不娶,那是矫情,更是逐寇军的一大损失!在刘枫的心目中,周雨婷个人的价值,已经和整个周家摆在同样的高度,志在必得的高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枫为道德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仅仅只是征求一下她的意愿。   强扭的瓜不甜,我当然想吃甜的,也很愿意用一定的时间和付出,让瓜变甜。可是一旦饿急了,甜与不甜,瓜还是那个瓜,我都是要吃的!   这样的想法,刘枫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目光里。周雨婷也读懂了这目光,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做声不得。不知不觉间,双臂愈收愈紧,怀里的小娃娃挤得难受,不安地扭动身子,接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雨婷赶紧站了起来,轻颠襁褓,又拍又摇,嘴里哼起新学的儿歌,真像回事儿似地。可频频闪动的眸光,却暴露出她借着哄孩子的功夫,正不停地想对策。   如果,她真是第一次见到刘枫,就冲这侵略如火的目光,就冲此刻的失望和委屈,七小姐拼命的心都有了。可事实上,她与刘枫相识已久,合作多次,长期相处下,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养成了一种伙伴般的友情和默契,这种感情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终于在他千里赴援的义举,和爷爷入情入理的劝说下,完成了奇妙的质变。   刘枫的为人秉性,周雨婷心里还是有数的。外人瞧着是个乱世枭雄,可他内里却是个谦谦君子,总而言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我真不点头,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死乞白赖地磨,也要磨到我点头为止,而不会当真用强权来压迫我。这一点,周雨婷是毫不担心的,又或者说,隐隐还有些期待,他会如何想着法子让我动心呢?哎呦,险些忘了最重要的问题,此刻,我又该如何作答呢?   瞧见七小姐这般羞窘模样,杨杜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惊,已然猜出个七七八八,立马转头盯着周雨婷,要看她如何作答。夫妻俩的眼眸里,也全都燃起了熊熊的光芒,那是亘古不变的八卦之魂。   周雨婷毕竟是周雨婷,慌而不乱。她自幼饱览群书,满腹锦绣,才情何等高妙,待得小娃娃重新恢复平静,她也已有了主意。   在刘枫期待的目光中,七小姐羞红着脸,微微抬起头来,斜睨了他一眼,然后……蹲身一福,翩然而去。临出门时,她回眸一笑,扔下了两句酸不拉几的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说完,她竟然自顾自地走掉了。   三个人一起莫名其妙。刘枫扭头问道:“什么意思?”   夫妻俩,一个武将,一个山贼,舞枪弄棒倒是把好手,哪里又会懂什么诗词呢?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刘枫就更不行了,李德禄虽然也教他读书,可大多是学史致事,有时兵法也讲点,可四书五经却是从来不碰的。   于是乎三个臭皮匠,聚在一起琢磨半天,还是一头雾水,这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鸡的……我要的那瓜呢?到底是甜还是不甜呢?罢了罢了,改明儿找个有学问的问去!   临了,杨胜飞弱弱地问:“殿下……这个……那个……明儿个莫不会……真把我给烧了吧?”杜寒玉闻言也不禁担心起来,巴巴地望着刘枫。   “话说……我也有些担心呐,这周小姐,我总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要整我呢?”说着,九殿下哈哈一笑:“放心!你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话犹未了,人已径自去了。   ※※※   杨胜飞死而复生!这喜讯让刘枫惊喜交集,黑夜似乎也亮堂了不少。心中重负尽去,他,想去找明月了。   一路询问,刘枫来到第四层楼阁,找到了明月的舱室。门开着,准确地说,应该是拆下的门板搁在一边儿,屋内温暖的灯光从门框子里透了出来,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刘枫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月儿!月儿?”刘枫满怀希望地迈步进屋,却没瞧见明月的影子。失望之余,他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床沿。四下瞅瞅,到底是在船上,虽是第四层的高级舱室,布置得也算华丽,可空间依然狭窄,一床一柜,一几一桌,已把屋子填得满满……   刘枫眼睛扫到靠墙的小木桌,目光一下直了,只见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碗米饭,另有四碟小菜。   “哎呦!”他一声欢呼,惊喜跳起。月余未尝明月手艺,乍见之下如何忍得住?他迫不及待地飞坐到桌前,端碗看菜,两道素菜是嫩笋丁子和葱拌豆腐,接着是两道水产,醋溜小鱼和姜蒜香螺。都不是什么稀罕珍馐,可刘枫却已是口水直流。他一旦心怀放开,胃口也是大开,这才想起自己一昼未食,此刻早已饿得两眼发昏,顿时不管不顾地张口大嚼起来。   吃着吃着,他已知晓了明月的去向。两道水产都是热的,两道素菜却是凉的,中间放汤的位置空空如也。   这丫头,热汤去了!   不一会儿,刘枫抚着肚子,打着饱嗝,看着一桌空盘,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暖洋洋的。当然,他也没忘了明月的份儿,用一盏小碟,每个菜都留了一些,其余的都已一扫而空了。   这时,舱外传来噔噔上楼的声音,步子轻盈,显是个身轻如燕的女子。来了!刘枫心情愉悦,玩性大起,噌一下窜出了屋子,寻了个暗处匿了身形,打算捉弄下自己的小娇妻。   忽然发现竟有两个不同的脚步,来的竟是两个小姑娘。只听一人开口,声音正是明月:“铃儿你可别骗我,殿下真的上船了么?这菜我都热了三遍了,再热可就不好吃啦!”   铃儿笑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亲眼看他上了船!这才赶来给你报信。”   明月又道:“杨将军捐躯沙场,殿下心里难过,纵使上了船,也未必会来我这儿,再说了,牺牲那么多将士,多少乡亲没了亲人,殿下这时候上我这儿来,也的确不太合适……”   铃儿压低了声音,窃笑道:“傻妹妹,你就瞧好吧!本姑娘能掐会算,殿下今晚呀,一准儿来!”   “真的?”   “真的!”   刘枫苦笑,你这蒙人的小同党!来的正好,我还正有事儿找你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审问铃儿】   阴影中,刘枫瞧见两个小姑娘转了过来。明月走前头,换了一条粉色沙裙,稚嫩的小脸蛋竟也薄施了粉黛,两腮浮着嫩嫩的一抹嫣红,细细的眉儿挑得尖尖的,水润润的唇瓣一抿,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十分俏皮可喜。   铃儿大大咧咧跟在后头,双手捧了碗汤,腾腾冒着热气,一股浓浓的香味儿直飘过来。刘枫用力一吸,嗯!是鱼汤!   俩丫头说着话,到门边往里一瞧,明月顿时惊叫起来:“哎呀!谁偷吃了饭菜!人家……人家是给殿下准备的!”小姑娘气急,双足乱跺,十分可爱。   铃儿旁观者清,进屋将汤碗往桌上一搁,笑道:“你这糊涂的小妞儿,你自己也说了,这是给殿下准备的,谁那么大胆子敢偷吃?”   明月关心则乱,犹自气呼呼嚷道:“那你说!是谁?我……我叫他赔我!”   “当然是殿下咯!”   “殿下?哪个殿下?……啊!殿下!殿下来过了!?又……又走了?”明月惊得语无伦次,摇着明月的手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我……”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刘枫哪儿舍得她哭,赶紧跳将出来,双臂一揽,从背后将她兜个儿抱起,原地打了两个圈儿才放回地上。小姑娘吓得大声惊叫起来,一双绣花小鞋拼命踩刘枫的靴子,右手竟已摘下了手弩,咔嚓上了弦。   刘枫连忙放开双手,跳开一步笑道:“好你个小明月!想要谋杀亲夫么?”   “主……人,主人!”明月扔掉手弩,纵体入怀,伏在胸膛上大哭起来。这一嗓子,顿时把刘枫的心都哭化了,轻轻拍着她背心道:“好丫头!乖丫头!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这回你可了不起啦,百姓们把你当成了活菩萨,就连将军们也对你刮目相看,我可从没听过武破虏这么夸讲过谁!”   明月只是痛哭,哭得泪花奔涌,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有太多的委屈和担忧,又有太多的欢喜与激动,除了痛痛快快哭一场,她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表达、可以宣泄了。   刘枫疼惜地道:“好好,你想哭,就在我这儿痛痛快快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哭完了,咱们一起喝汤……”   “殿下,婢子……婢子先走了……”或许是从前的心理阴影,铃儿总对眼前这个脸上有伤疤的男人有些怕怕,待明月哭到兴头上便着急想要跑路了。   “站住!”刘枫冷着脸叫住她,“你进来,我有话问你!”口气竟是十分严厉,两个女孩都吓得一哆嗦,明月惊而忘哭,不防被刘枫抄起腿弯,打横抱进了舱室。铃儿心里七上八下,也只得瑟缩身子,鹌鹑似的跟在后头。   将明月放在床沿上坐好,刘枫转身提起一张凳子,往正中间一顿,咣当一声响,吓得两个小姑娘一齐缩头,再抬起时,刘枫已大马金刀坐在椅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铃儿。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坐堂问案么?   “主人……你这是……”明月没说完就被刘枫摆手止住,他瞪着铃儿道:“你是周家的人,原本轮不着我管,可这事儿我不得不管!”他双指虚点,冷声喝问:“我问你,你跟程平安,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跟程大哥……?”铃儿一愣,没料到刘枫会提这事儿,心道这你也要管?你这小霸王也太过霸道了吧?于是她昂着下巴道:“我……我跟程大哥……情投意合……”   “混账!”刘枫突然发起怒来,指着她道:“你!你身为周公子的通房侍婢,竟敢与我麾下部将私情往来,哼!背主作窃!不守妇道!还敢如此理直气壮?”   这一下,铃儿傻了,明月也傻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凡谎言妄语,无论编得多严密多完美,总在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中露出破绽。她们都忘记了,三年前的岁旦宴上,周宇霆周公子,当众宣称让铃儿“暖床”来着,那她的身份不就明了了吗?既是“周公子”的女人,如今却勾搭军中将领,可不正是背主作窃,不守妇道吗?   这事儿,往小里说,不过是下人偷情坏了规矩罢了,确实算不得大事儿。可往大里说,此事涉及双方势力,尤其是一方高层,那可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患!所以刘枫才不得不管。   铃儿心中叫苦不迭,偏又无计可施。怎么办?说开了那就得露了小姐的底,可不说开呢,眼前这关怎么过?搞不好殿下还要惩罚程大哥呢!饶是她聪明伶俐,这回可真是难住了。   刘枫看了看她焦急的表情,沉着脸问:“可曾苟且?!”   铃儿又气又羞,跺脚叫道:“没有!你……你……好难听!”   刘枫松了口气道:“那好,你们俩就此了断,今后再莫往来,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否则的话,哼哼……”   “不要!”铃儿气急语塞,挣扎着道:“你……你……我……我不!决不!”   刘枫定定地瞪着她。良久,他才慢慢地问,“好啊!你是铁了心要做这没廉耻的事儿,死都不怕了么?”   铃儿也是倔强,破罐子破摔地道:“是!我就是喜欢程大哥!死都要跟他在一起!”   刘枫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既如此……”   明月吓得不知所措,焦急道:“主人!不!不要啊!”   铃儿心里砰砰直跳,心说你总不能当场就把我沉了河吧,只要回了小姐身边儿,她一定有办法救我!   不料刘枫肩膀一垮,一脸苦相地叹道:“唉,程平安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跟我一样破了相,丑得跟鬼似的,竟让你连命都不要了……罢了罢了,那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看怎的把这事儿办圆满了,偷偷摸摸总不是个事儿,得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让你们长长久久了才好。”   “啊!?”两个小姑娘一起瞪眼。怎么会这样?   刘枫看着两个楞楞地女孩,笑道:“你们瞪我做甚么?程平安损目致残,乃是有功之人,他的终身大事儿,我这当主公的不该帮上一把么?”   她们哪里知道,刘枫来自后世,自然崇尚恋爱自由,又岂是那种把规矩看得比天大的大老爷?在他看来,铃儿身为丫鬟,被主人收房宠幸,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儿,完全没有愿不愿意一说,如今瞧见真心喜欢的人,情难自已,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潘金莲?潘金莲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姑娘,是个敢作敢为的女战士!   无论是铃儿还是程平安,这一战都是立有大功的。尤其是程平安,他重伤下犹自拼死格杀了一名千夫长,也被对方当头劈了一刀,伤口颇深,甚至割瞎了右眼。刘枫生性不欠人情,能够报答的地方,就是再难他也要想办法报答,这是他一贯的脾气。况且经过刚才那一唬,铃儿的心意已通过了考验,确实是个重情义的好姑娘。那好,这事儿既然撞到了我刘某人手里,那我可就要仗义做主了!   刘枫琢磨了片刻,皱着眉头问:“铃儿,你熟悉周公子的为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亲口向周公子要人,就说是我看上了你,你说他肯不肯把你送给我?”   “啊!?”铃儿张口结舌,心中却不禁大为感动。虽说,像她“眼下”这种没名没分,半妾半婢的情况,主人家随手送人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可再怎么样,收的人都得欠上人情呐,更何况刘枫这三年中向来洁身自好,早已不是从前声名狼藉的光景,他这一开口要人,岂不是毁了自己的名声?尽管只是小毁,可难得这份心意啊!   虽然是个误会,可对刘枫来说却是认真的,为了成全丫鬟和亲兵的终身大事,堂堂九殿下甘愿作此牺牲,这如何让她不铭感于心呢?   “我……”铃儿正自感叹,忽然心念一动:好啊!天赐良机啊!何不将那隐患一并解决了?嗯!就这么办!   主意既定,铃儿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道:“以我家公子的秉性,这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   刘枫和明月同时关切地问:“只不过什么?”   铃儿瞟他一眼,低声道:“只不过要交换才行,不知殿下能否忍痛割爱了……”   明月心里咯噔一下。九殿下却已沉下脸来。   铃儿连连摆手,忙不迭道:“不不!不是两位夫人!是……是姜霓裳、姜姑娘!我家公子倾慕姜姑娘已久,若能得她交换,公子一定肯放了我的!”   刘枫听了眼前一亮。这一回,其实是刘枫给予姜霓裳的一次考验,也是最后的机会。可惜她没能把握住,在危险来临时,她扔下明月独自逃生,如此令人失望的表现,已让刘枫对她的去留有了决断。不是说她不好,而是不够好,刘枫干得可是杀头造反的勾当,普通的女人,不适合跟他。   可往哪里送呢?这个难题居然被铃儿想出了不错的办法。将她嫁到周家去,周公子风流倜傥,腰缠万贯,如此年少多金的俊逸人物,如此富贵荣华的安稳生活,想来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想到这里,刘枫开口道:“好吧……”刚说俩字儿,忽听外头咔地一声轻响。   刘枫喝问:“是谁?”   一人应声道:“是我,殿下,您要的东西,我取来了。”   “进来吧。”   “是!”那人跨进门来,却是随风堂堂主白岳,他双手捧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盒子。   “交给夫人!”   “我?”明月愣愣地接过盒子,有些沉甸甸的,疑惑地望向夫君。   刘枫笑着起身,“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呢,不拆开看看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隆重复活】   “礼物!”明月喜形于色,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打开盒子。铃儿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哇!”揭开盖子,明月惊喜地叫了起来。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柄黑色的手弩,试样与明月的那把手弩相仿,材质却大不一样,除了把手外,主体部分完全由纯钢打造,又用涂料通体漆黑,以防夜间反光暴露射手的位置。整个手弩静静躺在那里,散发着黝黑的冷芒,让人觉得森寒肃杀。   “这是随风堂疾风小队定制的手弩,威力更大,射程更远……”他说着,又从盒子里提起一条黑色宽皮带,轻轻搭在明月的肩头,又在另一侧的腰部系紧扣上铜扣,“这是配套的箭带,可装十五只箭匣,方便战斗时取用,可以增加换装的速度,这可是为王牌射手特制的装备,……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明月点头如小鸡啄米,接着又犹豫道:“可是……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刘枫呵呵笑道:“你也是有功之臣,我当然要奖赏啦,以后你可不仅是小夫人,还是龙牙营亲兵卫队的队正,正正经经的军官哦!”   两个小姑娘全都张大了嘴巴,你看我,我看你,目露惊喜,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岳正要告退,刘枫问道:“那件事儿呢?一夜时间够么?”   白岳拱手道:“殿下放心,属下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   刘枫满意点头,白岳告辞而去。   这时,明月忽然有些担心地问:“那……陆队正呢?他怎么办?”   刘枫笑道:“陆博超这次护你有功,我打算拔他做个佐领,可他不乐意,宁可自降半级,在你手下做个队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嘿嘿……当真看不出来,我家月儿魅力无穷呐!”   “主人!”明月抱着男人的手臂撒起娇来。   “不要叫我主人了……”刘枫轻轻挑起明月嫩滑的小下巴,就着两片晶莹红润的薄唇,深情地吻了下去,“要叫夫君……”   铃儿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溜出舱室,又使尽吃奶的力气,掩上了门板儿,锁住了满室柔情。   她转身欲走,忽见角落里闪过一条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瞧那身形依稀便是……姜霓裳!   哼!你知道了又如何?早晚落在本姑娘手里!有你好瞧的!铃儿皱皱俏挺的小鼻子,昂首挺胸,得瑟而去。   ※※※   次日黎明,明月从刘枫的胸膛上醒来,只觉一生从未如此好睡,安心宁静的感觉令人沉醉,让她合眼入梦,再睁开时已是天明时分了。   刘枫为之苦笑。小明月不小了,豆蔻年华已如小荷初绽,蓓蕾新开,修长的身姿竟比林子馨还高出了半分,安逸的生活和甜蜜的怜爱,更将少女滋润得窈窕纤俏,曲线玲珑,虽比不得子馨姐姐丰腴圆润,却也尽显少女别样的动人。那微微贲起的小丘,那盈盈如月的浑圆,都仿佛是求战的宣言,又似无声的邀请……   刘枫有些馋了。昨晚,原本不该如此平静。他早已跃跃欲试,有心想要摘取这枚青青欲熟的可人果实了。可是,看着胸膛上酣酣入眠的小猫儿,刘枫又何忍下此摘花之手呢?   欲念渐澄,怜意渐起,来日……方长啊!   明月抬起惺忪迷离的睡眸,却惊见男人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正枕着双臂定定地望着屋顶,目光沉静而深远,似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主……夫君,醒得那么早?没睡好么?可是月儿挤着你了?”明月有些羞涩地问。   刘枫宠溺地笑了笑,说道:“习惯了,好些日子未曾安睡,安稳了反倒睡不着了,不关你的事儿,小傻瓜。”   明月笼起薄薄地锦衾抱在胸前,却难遮那一抹动人的粉腻。微亮的晨光,滤过窗纱透射进来,青丝半挽,直如流云化瀑,撒落在白嫩如玉的香肩上,折射出夺目的艳光,映得她白皙幼滑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的彩晕,令人目眩神迷。   感受到男人火辣辣地目光,她有些羞昵地直起身子,两条纤秀美腿裸露出来,半屈半伸,透着难言的美态。她琼首微垂,小鹿受惊般扭过脸去,悄声问道:“夫君……要起了吗?”   起了!起得不能再起了!刘枫不舍地收回目光,失笑起来,心中更是隐隐有些悔意,他,又有些馋了。   可惜的是,时间不够了。   带着无尽的遐想,刘枫披衣起身。明月缠着薄衾,温柔地服侍自己的男人穿衣着甲,一切都是如此温馨,除了系甲裙时,明月在那冲天的昂扬下受了小小的惊吓。   穿戴整齐,明月用幽幽地目光向男人哀求:奴家也要穿衣服了,殿下能否……回避一下……   刘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背身走去屋角的水缸,打盆水净面洗脸,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声音甚急,让人不禁想象她手忙脚乱的可爱模样。   胡乱抹了把脸,刘枫搁下绸巾,背着身子说道:“不久之后,我会娶周小姐过门,她会是你们的大姐。”   背后的穿衣声停顿了一个瞬间,接着便是明月轻轻的笑语:“月儿早知道了,周小姐聪明又漂亮,又有本事,人也很好啊。月儿一定会乖乖的,今后听大姐的话,殿下不必……”   “夫君!”刘枫用温柔的声音打断道:“家里没有殿下,只有夫君,记住了么?”说着转过身来,入眼之处,明月衣衫未整,咬着嘴唇轻轻点头,一双美目分明有些红红的。   刘枫走过去揽着她的纤腰,将她小巧的身子紧贴在自己身前,“与你打声招呼,就是怕你这小脑袋瓜子瞎想,今后你也不必怕她,若是她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看我不打她屁股!”   明月噗哧一笑,“尽瞎说,周小姐是大家闺秀,很温柔的,又是子馨姐姐的结拜义妹,不会欺负月儿的。”   这时,屋外忽然响起焦急的禀报声,“殿下!您快出来瞧瞧!神仙!有神仙显灵啦!”   明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刘枫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笑意。   ※※※   当刘枫“满面惊愕”地赶到河边时,已有不下数万军民拥挤在“神迹”前。   此刻天光明亮,蓝天如洗,河滩泥地上却多了八个粗黑大字,字没什么了不得的玄机,识字儿的都看得懂。可构成这八个字的,却不是墨汁黑漆,而是……蚂蚁,数以亿计的蚂蚁,密密麻麻爬在那里,用身体组成了字。   无数人或诵读或默念这八个字:“星君若诚,天将得返”。人们想明白过来,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什么!?今儿个可不正是杨将军送棺入土的日子吗?这八个字,竟然出现在此时此地……老天爷啊!   刘枫二话不说,噗通跪在砂石尖锐的滩涂上,望天而拜,悲天悯人地呼道:“苍天呐!胜飞忠义,天下无双,望天垂怜,赦其还阳,刘枫愿以同寿相抵!”言罢,他直挺挺跪在那里,双目紧闭,虔诚祝祷。当真是宝相庄严,一派肃穆。   民众你看我,我看你,正不知所措,后边儿呼啦一下扑来数百条大汉,齐刷刷跪在刘枫身后。正是投枪队残存的600名将士。   他们伏地恸哭,为首的黑狼不住磕头,直把额头碰得鲜血直流,悲声哀求:“老天爷!你收了我这条贱命吧!姑爷!只要让姑爷活过来,我就是死十次百次也心甘情愿!老天爷啊……”   百姓们想起杨胜飞舍身护民的高义,无不垂泪,纷纷跪了下去。越来越多军民闻讯赶至,船上加上陆地,整整二十多万人,几乎全都跪了下来。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日头越升越高,气温也不断攀升,滩涂上无遮无盖,河面又会折射阳光,当真热得跟火炉子似的。500医护营在边上搭起了凉棚,不少民众中暑,甚至热晕过去,马上就会有担架跑来,将人抬去凉棚下救治。   刘枫顶盔着甲,穿得何等严实,此刻早已热得头昏眼花,滚滚热汗湿透重甲,地面上渗出了一大滩水迹。可他就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唯有嘴唇微微开合,似在虔诚祈祷。   可若有人凑近了,就会听见他说的竟是:“我就知道!这小妞儿故意整我!老子以后定要……”   这一跪,直跪到红日中天,仍然没有丝毫异样,民众们大多都已绝望。   就在这时,一人猛地高喊:“看!龙!火龙!”   二十多万人一起抬头,只见对岸遥远处的山谷里,当真升起了一条腾腾燃烧的金赤神龙。在烈日金光下,翻滚升腾,张牙舞爪。   未及惊叹,刘枫正前方的河水忽然沸腾起来,咕噜噜不停冒出巨大的水泡。紧接着,一杆银枪破水而出,缓缓上升,最后像钉在地上似的竖在河面上。   “是杨将军的枪!”忠武营的将士们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   刘枫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走了过去。在全体军民目瞪口呆中,九殿下……脚踩河面,踏水而行,凌波微步,径直走到银枪前。   在他伸手握上枪杆的一瞬间,河水停止了沸腾,远处的火龙临空燃烧起来,在火光中遁入虚空。   九殿下持枪而返。与此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自玉麟舰上响起,“夫~~~君!”   二十万众齐扭头,然后他们看到:杨胜飞在妻子的搀扶下,蹒跚地走出舱室,扶着护栏向众人微笑挥手……   “苍天呐!”河滩上,仰天拜谢之声如潮涌动。 第一百五十六章 【立愿之赏】   杨将军舍身护民而死,忠义感天动地,本已得天之宠,立地成神,位列天将,奈何星君在凡,天道未行,大义未伸,仙凡两世君臣缘未尽,天帝感于星君求告之诚,天将归意之切,虑及邪魔剪除之难,乾坤再造之重,天恩遂开,于二十万众取寿一刻,赐天将折返阳间,助星君扫荡群凶,澄清寰宇,一改天地……   这段话,是二十余万军民目睹杨胜飞简单而隆重的复活仪式之后,由他们所见所闻、所猜所想、所诌所掰汇集起来的最终版本。不久,一出名为《回天将》的大戏也将新鲜出炉,火遍南国。——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蚂蚁……”   “地上浇了蜂蜜!”   “那火龙是怎么来的?”周雨婷瞪着眼睛问。   “用红纸粘出来的,上悬风灯,下挂牵绳,面前再烧上一个大篝火,热气蒸腾,浮光扭曲,从远处看去,就像是真的在动一样,最后用火把一点,烧个干净自然就划破虚空,腾飞升天了。”刘枫翘着二郎腿,品着茶,气定神闲地回答道。   “那水面沸腾呢?”   边上周武讪讪答道:“小姐,这是殿下吩咐的,派了五名水鬼,封了五十口空水缸,用石头绑了沉在水下,时候到了一一打破,自然就有水泡不断的冒出来。对了,那银枪也是水鬼顶上来的……”   周雨婷走到九殿下身前,凶巴巴地问:“那你如何能在水上走?”   刘枫吱一声喝干杯中茶,放下空杯子笑道:“这可是真的!咱功夫了得,提起一口真气,就是飘一会儿都成,在水上走两步算得了什么?”   周雨婷老大不信,气呼呼地鼓起了嘴,偏又说不出什么来。美女怄气嗔怪的模样,原本就很是赏心悦目,落在仪态从容,智珠在握的七小姐身上,那更是显得格外有趣。   周武苦笑道:“小姐莫疑,殿下说笑呢,是属下在水里钉了木桩子,离水三分,殿下踩个梅花桩就行了。”   七小姐狠瞪他一眼,意思是: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为何听了外人吩咐,也不知会本小姐一声?   周武回以憨憨一笑,讨饶道:“小姐,您可莫要怪我,殿下说的,要给您一个意外惊喜!”   意外惊喜?当真是意外惊喜!   利用杨胜飞死而复生的奇迹,证明刘枫星君转世的真实性,借此鼓舞三军,收慑万民,为扩张大造声势,这本是周雨婷的主意。按她本意,架上柴山篝火,杨将军往上一躺,九殿下往下一跪,快烧着时跳起来就成了。   可怜杨胜飞活是活了,可身受重伤却是不争的事实,下床走路都万分勉强,哪里还会有从前的敏捷身手,刘枫可不敢让他再冒这个风险。因此,他悄悄改变了计划,一不留神整出那么大动静,连周雨婷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刘枫真是火德星君下凡了。是以在气恼之下,周小姐不知不觉露出了周公子的脾气。   刘枫瞧着她生闷气的模样,觉得说不出的可爱,笑道:“好啦!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呢?就当我变个戏法博美人一笑,这总行了吧?”说着,他和周武同时笑了起来,周雨婷又一瞪眼,周武顿时不笑,神情万分严肃,须臾之后憋得脸色发青,肝胆俱裂。   刘枫却是越笑越欢畅。来时他特意去找乔方书问过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思,他也知道了。   回想乔方书听了问题后的表情,当真八卦的可以,连番追问是谁说的,并大声恭喜刘枫,有姑娘看上你了。   刘枫忙问端由。乔方书眉飞色舞的解释说:“这是《诗经》里有名的句子,意思是少女在这如晦的风雨里思念着心上人,心中呐,真是千丝万缕,万缕千丝,就连听见鸡叫都觉得哀愁凄惋,难以自已。这还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下一句,叫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意思是,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中意的君子,还有什么不高兴呢?这回殿下明白了吧,情根暗种,芳心可可啊!啊?哈哈哈……”   “哈哈哈……”刘枫想到这里,当真是笑个没完了。心中暗爽:这小妞儿初次见面,咋就对俺情根暗种,芳心可可了呢?   周雨婷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无赖就是无赖,便是过了一百年,纵使黄袍加身——还是无赖!   当七小姐的忍耐力即将告罄之际,刘枫忽然停住,正色道:“明日就要分别了,那个愿望,你想好了么?”   周雨婷怒容顿敛,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在杨胜飞的复活仪式结束后,刘枫趁着群情激昂的时机,对本场战役的功臣们进行了大规模嘉奖。此外,在保持原有军功标准的同时,九殿下又抛出了一条新的奖励举措。   今后,凡是立有卓越功勋者,可以向九殿下当面提出一个不情之请,只要不违天良,不触军法,不逆人伦,任何要求都是可以的,甚至包括一定程度上的违法。可若是要求太过分,超出功劳的价值,半数官员将领反对,那么不好意思,这个宝贵的机会就此作废。所以啊,提出之前,都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那么,如何才算功勋卓越呢?不完全是杀敌多少,又或者缴获几何,而是某些特殊的功勋,标准只有一条:九殿下自己说了算!   这一场五岭战役,耗时月余,两线作战,大小战事不下十余场,战果颇丰,有功的将士那也是多如牛毛。刘枫只点了七个人的名字:周雨婷,武若梅,武破虏,杨胜飞,罗秀儿,狗剩儿,施金旺。   这七个人,可以向刘枫提一个愿望。   次序由后往前。首先是挑粪桶的施金旺。正是他的一条建议,死守渔村的4500将士得以免遭火箭焚烧之祸,狄军也不得不放弃远攻,改为近身搏杀,以至拖延到刘枫主力赶来。由此判断,他的功劳是决定性的。   面对九殿下的询问,这个纯朴的中年汉子,憨笑着提出了一个纯朴至极的愿望:想要过上好日子。   刘枫哈哈大笑,当场承诺,大军攻陷豫章城,施金旺就是该城首富,让他扔掉粪桶,安心等着做大老爷吧!   第二个是狗剩儿。这个十四岁少年的一条小小的生活经验,一举坑杀了五千精锐骑兵,更让北岭骑军彻底丧失了骑兵优势,这个功劳也是决定性的。   狗剩儿挠着头表示,希望能够加入卧龙学府,将来好做官儿。   刘枫连连点头,笑道:“好好!你果然聪明,知道我不会因此一事就给你官做,有分寸,懂进退,好得很啊!来,你看,今日军略院、政略院、工略院的院长都在这儿,你想进哪个就进哪个,特批收你!”   狗剩儿笑嘻嘻地说了政略院三个字,刘枫当场叫过了政略院的院长乔方书,后者痛痛快快地将他收入门下。临了,刘枫叫住他道:“狗剩儿!你这名儿也太那个啥了,我给你改改,这样吧,赐你姓刘,就叫……叫广智吧,你聪明得很,望你不负此名,用功读书,发愤上进,来日有了真才实学,定能成为一方良牧,造福一方百姓!”   观者无不惊羡,这年头上位者赐姓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刘枫的姓氏,那可是霸王之姓啊!   刘枫说得似乎轻描淡写,可就这么一个姓,几句话,却勾勒出了刘广智的半生命途,他能不激动万分吗?少年脸色涨得血红,已是说不出话来,伏在地上不住磕头,泣不成声。   第三个是罗秀儿。确实,她只杀死了十三名敌人,数量是不多,可质量却高得可怕,整整五名万夫长!   这个刘枫的邻家少女,曾把殿下打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她抬头挺胸地说道:“殿下!我要建立一支娘子军!”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女子入仕已是殿下的恩典,单独成立一支女军?这……这成何体统?   刘枫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众人,渐渐的,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沉声道:“诸位难道忘了?昔日先王麾下,也是有一支女军的!鸾卫营!那是风华夫人的直属部队,那是我母亲的卫队!”九殿下霍然站起,把大手一挥:“罗秀儿听令!”   罗秀儿踏前一步,昂然应命:“末将在!”   “本王命你重建鸾卫营,编制三千,兵员自行招募,将官一体挑选,军资武备一概照准!一切从速从优!”刘枫平日里甚少自称本王,但凡以此开口,那定是郑重到了极点。   罗秀儿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刘枫凛然喝道:“罗秀儿!昔日的鸾卫营营主,是银枪将的虎女,三千巾帼卫,无退无降,全员玉碎于九原,勇猛忠义,犹胜男儿!今日,由你这金刀将之女继任此位,重建鸾卫营,这也是天数使然,望你不坠先烈英名,重现鸾卫荣光!”   罗秀儿双膝跪地,郑重叩首,“谨遵大王钧令!” 第一百五十七章 【周家之愿】   当第四个人,也就是杨胜飞躺在担架上过来时,他的眼睛红红的。所有人都知道,刚才提到的鸾卫营营主,正是他的亲妹妹杨胜青。原本,跟来刘家屯的应该是她,因为她的武艺比哥哥更加高强,年纪也更轻,可是……她是女儿身,总不能让杨家绝后啊!每每想到此处,杨胜飞就会被莫名的愧疚折磨得心如刀绞。如今,鸾卫营终于得以重建,他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的。   面对刘枫的询问,杨胜飞红着眼道:“这一战,投枪队残了,胜飞在此恳求殿下,不要打散我们剩下的弟兄,也不要取消投枪队的番号,让我们……重新建军吧!”   刘枫几步赶至担架前,握着他手说:“胜飞说哪里话?忠武营投枪队是一支英雄的部队,你们剩下的每个人,都是英雄!都是我的功臣!本王告诉你,非但要重建投枪队,更要扩编投枪队,我要把整个忠武营建成投枪营!而且是……投枪骑兵营!胜飞,你且安心休养,早日养好了伤,你的部队可离不开你啊!”   杨胜飞喜不自禁,垂泪而退。   第五个人是武破虏。这回,他父女俩全都榜上有名,当真是羡煞旁人,不过他父女俩的功劳也确实当得起,五万荆北军、五万荆南军,整整十万狄军败在他们手上,而他动用的最大兵力呢?三千人!多么可怕的数字,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战绩已经远远超越了正面战场的刘枫。所幸,年轻的霸王刚刚起兵,不必担心功高震主,不过这个混血儿历来我行我素,只怕将来也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武破虏的愿望,一说出口,就彻底改变了他在旁人心目中冷血独夫的形象,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感慨万千,原来如此,他就是那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   “平等对待天下混血之人!”这就是他的愿望。   这个愿望是如此之短,却又是如此之难。刘枫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几次张开嘴,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武破虏束手而立,耐心地候在那里。军民人等却渐渐焦急起来。   大狄建国13年,500万鞑靼人作为统治者和上层阶级,入主中原生息繁衍,如此长的时间,如此多的基数,诞生混血儿的数量……庞大到难以想象。完全可以说,刘枫接下来的一句话,将成为逐寇军未来的国策之一,决定了数百万混血儿的生活乃至生命。如此深远的影响,由不得他不好好考虑。   足有一个时辰,刘枫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出了沉甸甸的一句话:“自视为汉者,以汉人视之,其行类胡者,以胡人杀之!违者,不分枉纵,皆以抗命论处!”   “谢大王宏恩!”武破虏五体投地,大礼拜谢。军民尽皆凛然:按此令,哪怕只是欺负自认汉人的混血儿,那也是抗命之罪,是要杀头的!不得不说,殿下此令,是对混血儿极大的保护。   随着一个个愿望的实现,全体军民发现这样一个事实:越是往上,实现的愿望就越宏大!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愿望被驳回,主公当真是言而有信的!   当第六个人登场时,众人无不惊艳于她天仙般的美貌,更对她的愿望报以极大的好奇与期望。原因很简单,因为武若梅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孤身闯营,带领一群娃娃将整路狄军的高层一锅端了,这已是天大的功劳。可从大局上看,这场刺营行动,几乎成了整个战役的转折点,为最后的决战保留、甚至是挽救了一支关键力量。更为最终的胜利扫清了最大的障碍,实在是居功至伟!从战略影响的角度看,确实超越了她灭敌十万的父亲。   那么,她提出的愿望,该是何等的宏大呢?   然而,武若梅的愿望,就像她这个人一样,香艳而诡异。她提出的居然是……婚姻之事。   武若梅当众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包括刘枫在内,全都痴愣了半晌。不是因为愿望太难,而是因为太过简单——婚姻自主!就这么简单。只不过这个“主”字体现地淋漓尽致。简单说来,就是她看上了谁,就要嫁给谁,对方不要不行,无论这个人是谁,他都没有拒绝的权力,因为九殿下负责赐婚。   在众人看来,这愿望算是浪费了。武若梅倾国之姿,想嫁谁谁不得乐出屁来?还用得着殿下以强权相逼么?可她的愿望就是如此,刘枫既已承诺,那便没有反悔的余地,况且如此简单的愿望他也不想反悔。   于是,九殿下当场写下一纸赐婚王令,男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的位置都是留白,下边儿钤上了霸王金印,一张逐寇版的空白支票新鲜出炉,交在了一脸诡异的武若梅手里。   武若梅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抬起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痴痴望着刘枫央求道:“殿下!若有人坏我婚事……”   刘枫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停!打住!把这表情收了!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瞧见武若梅乖乖收了媚态,恢复了冰美人无喜无怒的冷脸,这才接着说道:“怕什么?你既有此令在手,如我亲临,谁敢横加干涉?你放心,若果真有人不知好歹,我自然为你做主,便是你爹也挡不了你!去去去……”   轰走了面无表情,眼神却欢天喜地的武若梅,压轴的周雨婷却没有粉墨登场。她的愿望……太过宏大了,需要时间考虑。这并不奇怪,七小姐的愿望,其实是代表了整个周家的利益,当然不是之前这些个人愿望可比。   对此,百姓们也是想得通的。谁让七小姐的功劳那么大呢?若是没有了她的“移民就船”之策,就算刘枫依然打败了三十五万大军,可十多万百姓困在最前线,这让兵力精而少的逐寇军如何出去抢地盘?换句话说,武氏父女的胜利功在眼下,而周雨婷的谋划则是利在长远,似这等战略上、全局上的贡献,怎么奖励都不为过。确实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对于周雨婷的犹豫,九殿下也表示十分理解,一直拖到了当天傍晚才亲自登门,一则为明日的开拔告别,二则便是为了询问愿望。   对于所有的愿望来说,惟独这个愿望,刘枫是心里没底的。因为这涉及到整个周家的利益,可是反过来说,他之所以提出这条奖励措施,其实根本的目的就是试探周家的态度,摸一摸她将来对自己家族的定位。   不得不说,身为人主,煞费苦心呐。   望着刘枫炯炯的目光,周雨婷斟酌着开口:“殿下明鉴,周家乃是一介商贾,如今有幸相从殿下,由商返仕,已是殊荣,原不该再做他想,雨婷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这个愿望……”   刘枫放下茶杯,适时地接过口去:“周小姐不必多虑,这项奖励,是我定下的规矩,今后也会一直执行下去,无论是周家的支持,还是小姐你的功劳,全都当得起。这里只有我,也不存在半数反对的麻烦,你我将来……也不是外人,若真的不行,咱们还有的商量,绝不叫你落空了便是,所以你直管放心说!放胆说!”   周雨婷俏脸微醺,盈盈站起,深施一礼,“谢殿下!那雨婷可就放胆直言啦!”   刘枫微笑颔首,“坐!坐下说!”。   周雨婷羞涩一笑,翩然入座,可一开口,脸上的娇羞已然尽去,正容正色地说道:“殿下把雨婷当作自己人,那雨婷也就说说心里话。方才说过,周家是商贾之家,支持红巾军也好,投效逐寇军也罢,说句犯规矩的话儿,那都是家族的生意,在雨婷看来,与寻常的买卖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家主爷爷和家兄历来都看好殿下的将来,也愿意为殿下效忠,将整个周家都赌在殿下身上,雨婷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   她瞟了刘枫一眼,见他听得认真,于是语气一变,不无担忧地说道:“只是将来呢?当然,殿下的人品周家是绝对信得过的,可殿下的子孙呢?他们也会善待我们吗?商贾之家,窃据高位,将来那些新晋的文武权贵们,他们容得下我们吗?”   刘枫皱着眉头问道:“你的意思是……”   周雨婷深吸口气,缓之又缓地吐了出来,好像是在努力地聚集着勇气。然后,她霍然站起身来,款款拜倒,一字一颤地说道:“但求殿下金口一诺,永免我周家灭族之忧!”   刘枫手一抖,直晃出半杯茶来。他算是听明白了,周雨婷要的,居然是丹书铁券!是免死金牌!   不得不说,这个愿望,当真有点大了!刘枫有些疑惑,博学聪慧如周雨婷,应该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女人,这等犯忌讳的事儿……在这个时候说,合适吗?可回过头想想,既然周家有此一愿,也确实只有这唯一的机会。今后刘枫的事业步入正规,处于后方的周家只能默默贡献,再难立下此等擎天之功,立愿之赏也就无从谈起了。   瞧见刘枫浓眉深锁,沉思不语,似乎是在想着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着该怎么开口。七小姐心中暗暗焦急,耳里听着夏夜河畔“知了知了”的虫鸣聒噪,只觉说不出的烦躁,心头的压力仿佛胜过了北岭军的千军万马。不知不觉间,玉额上已浮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免死金刀】   随着时间逐渐推移,周雨婷心中的惧意也越来越盛,可话已出口,那便没了余地,只能硬着头皮熬在那里。一直过了很长的时间,她始终保持着跪姿,只觉腰酸腿麻,微微一动,浑身发凉,竟已是汗透重衣了。   在所有人的眼里,七小姐的高傲,像是融在了骨子里似的,凭她本性,是决不愿在这个场合提这个话题的,可为了家族的未来,她也真是豁出去了,一咬牙说道:“今后,雨婷也是……殿下的人了,周家……”   “唉!慢来慢来!”刘枫最怕以感情说事儿,连忙打断道:“你想得多了!确实,这次周家的功劳,很大!居功至伟!周小姐你,可以说是这十三万百姓的恩人,也是我刘某人的恩人!这些,已完全值得上这个愿望。免死之诺,容易!你真想要,我可以给你,可我想告诉你,这一诺,非但保不住周家,更会将周家推入绝境!”   “啊!?这……”周雨婷茫然不解,心头疑云大起,琼首微抬,怔怔地望着刘枫。   刘枫苦笑。周雨婷确实是天纵之才,可毕竟有所局限。不管是丹书铁券也好,免死金牌也罢,纵观历史,但凡有此恩赏者,无不遭上位者忌,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然而,在这个世界的历史里,还从未有过此等先例!聪明如七小姐,也难免有些想当然了。   “忌惮猜疑之心啊!”刘枫迈步过去,双手虚托,将七小姐扶起来,说道:“有此免死之仗,后世君王眼中,周家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你试想一下,既能免死,何惧君威呢?君王都会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们,满朝文武也都巴望着扳倒了你们,以为晋身之阶,而周家呢?有此偌大凭借,后世子孙就会越来越嚣张跋扈,越来越肆无忌惮,也越来越庸碌无能,长此以往,日积月累,由小罪而成大灾,终有一日会被有心人抓住尾巴,惹下殒身灭族的滔天大祸!”   刘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自古以来,良家出逆子,我的承诺,子孙未必会守,数典忘祖的皇帝,天下难道还少吗?说到底,承诺,也不过是一张纸一句话而已,是挡不住浩荡天威的,也是换不来家道永昌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这种依仗,有,还不如没有!给了周家,那便是害了周家!这些话儿都是我的心里话!雨婷,你可要想好啦!”   周雨婷听得呆了,这些她确实没有想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刘枫看着她呆滞的表情,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并不放心。不!你不必解释,这是人之常情,你清楚,我明白,这就够了,我不会怪罪你们,这样好了……”他掏出一把奇特的小刀,又从周武的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就在刀刃上唰唰刻了两行字,拂去铁屑递在她手里道:“这是我行军时切肉的刀,今日赐给你们周家,你收下!凭此刀,在我有生之年,可免周家一次灭族之罪!愿你我今生今世君臣相得,恩义永固,同食肉糜,共享富贵!”   周雨婷失神片刻,猛地惊醒,连忙细看手中刀,这才发现此刀的独特非凡:绿鲨鱼皮的刀鞘,刃长四寸,宽一寸,微带弧度,散发着冷冷的寒芒,显得异常锋利。最奇特的是刀柄!此刀的握柄,竟是一枚硕大的虎牙。   刘枫笑着解释道:“这颗牙取自我十三岁时猎的一头猛虎,刀刃是匠作营赵铁锤赵营主亲手打磨,百锻而成,刀名就叫虎牙,也算是一件难得的精品了,天下再难找到第二把,如何?喜欢吗?”   周雨婷愣愣地点了点头,再看下去,薄薄的刀刃上果然刻了“君臣相得,恩义永固,同食肉糜,共享富贵”这十六个字,耳边响起刘枫调侃的笑语:“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连这都送给你了,这回高兴了吧,还不笑一个?”   周雨婷下意识地噗哧一笑,不禁娇羞气恼,当场便想甩他个白眼儿,可抬起头来,却望见刘枫真诚的笑脸。七小姐叹了口气,肃敛玉容,双手托鞘,举刀齐眉,深深地拜了下去。   虽然不能传用后世,只在刘枫活着时管用,可那也是了不得的恩赐了。说是说对殿下的为人是绝对放心的,可那是说说的,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谁都懂。儿孙自有儿孙福,周家之所求,其实主要还是考虑到这一代。换句话说,虽然有所不同,可这个愿望,其实还是实现了。由此看来,殿下方才之言,确实是为周家考虑的。   其实,周雨婷心里想得很明白,家主爷爷早晚是要仙逝的,自己将来嫁与刘枫为妻,那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所谓出嫁从夫,一旦过了门,那就是老刘家的人了,从此与周家再无瓜葛,若是刘枫真能建国称帝,自己身居后宫九重,便是想帮娘家一把,也是有心无力的。这下好了,此刃在手,倘若将来周家果真坏了事儿,自己就能说得上话了,也不怕那无赖当真就赖了去。   想到妙处,七小姐满心欢喜,冲着九殿下抛了个媚眼儿,心满意足地将小刀塞进了怀里。   周雨婷收起了免死刀,刘枫便转向周武,将携带来的一只包裹递给了他。包裹方方正正,似乎是一只扁扁的方匣子。   周武双手来接,刘枫却不放手,目光直视着他,郑重嘱咐道:“这是楼船改造图纸,很重要,比你的命重要!”   周武神色肃然,凝声应诺:“图在人在,图亡人亡!”刘枫满意地笑了笑,松开了手。   随着周家正式并入逐寇军,整个周家船队也摇身一变成了水师——继鸾卫营后,霸王麾下的第八个作战营。刘枫为之命名:“玄武营”,既是水中神兽,也是水中凶兽。当然,这只凶兽要真正发威,那还得重新改造楼船,装配武备,训练水兵,想要形成战斗力,那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儿了。   周武作为一名优秀的水军将领,理所当然地出任了营主之职。刘枫的命令是:边改船、边招兵、边训练。整个玄武营的编制高达40000人,现有熟练的操船水手不到5000人,专门用于接舷战的水兵更是一个都没有,周大营主实在是任重道远。   这时,周雨婷从里间出来,手里扬着一卷信纸,嫣然笑道:“刚到的!可巧你在,请殿下安坐,我念给你听。”这卷信纸是周家用自己的渠道传来的消息。与刘枫的风雨阁拼音一样,周家的密信也有自己独特的加密方式,刘枫拿在手上也是看不懂的,于是依言坐下,乖得像个听故事的孩子。周雨婷坐在他对面,微笑着念了起来。   听过了第一段,刘枫惊喜得知,原来周家自从决心造反,就已经开始大肆招募新军,根据传来的最新消息,这一个月来,凭借庞大的财力物力,以及地方上的巨大影响力,周家已招募了不下30000新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各地收拢的无田佃户,虽是乌合之众,可声势已起,至少周边郡县的守备军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自从三年前狄军掌控岭南,番禺城也是有守备军的,而且人数不少,多达8000之众。不过可惜的是,三千两黄金一砸,领军将官就成了周宇献周将军,也是咱七小姐的大表哥,周老家主一跺脚,他当场就反了。   目前,这些新兵加上守备军,都在接受逐寇军的基础训练,假以时日,这些人都将是宝贵的预备兵员。   与此同时,周家在城外广设粥场,舍米发饼,接济难民,致使诸县流民不断涌入,同时招兵大旗仍未撤下,新军兵力还在不断增加。   刘枫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就算这些人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不要紧,人口啊!尤其是青壮人口,那可是古时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傍上周家这大款,难民来再多也不怕。刘枫兴奋地对周雨婷说:“你看,姜还是老的辣,我这打生打死才打出那么点儿兵力,你爷爷不声不响的,部队规模快要赶上我了!”   周雨婷眉尖一跳,连忙解释道:“周家募兵,但为殿下所备,若需调取,爷爷那边绝无二话的。”   刘枫如何不知她心意,笑道:“又误会了不是?聪明人总爱瞎想,如今我是空手套白狼,麾下兵力多多益善,老太爷干得好!很好!非常好!深合我意,简直是太好了!你替我转告一声,晚辈多谢了!”言罢畅怀大笑起来。   周雨婷这才放下心来,也跟着一起笑了。   此外,番禺原本便是南越国故都,城墙坚厚,险峻难攀,虽然年久失修,多处破败,可周家大把金银撒下,无数工匠人夫正在日以继夜的修葺城防,扩建军港,周昊乾在来信中信誓旦旦地保证,当刘枫再次造访之时,定会大吃一惊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新的征程】   刘枫笑呵呵地问起老人的健康,得知在林子馨的悉心照料下,这个狡猾的老头儿身子骨一天天硬朗起来,每天早中晚三次扎针,两次艾灸,现在每顿饭都可以吃两碗,牙口倍棒,胃口贼好,早上不惊醒,晚上不起夜,真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似的。唯有一条,让老头叫苦不迭,在信中大吐苦水,甚至悲声疾呼,要九殿下为他做主。   刘枫大奇,笑问端详,周雨婷却掩嘴偷乐,笑而不答。惹得刘枫心痒,连连追问,周雨婷俏脸憋得通红,将信纸蒙在脸上,发出一串儿闷笑,刘枫瞧得好生蹊跷。最后还是周武说了,刘枫一听,差点儿没笑岔了气。   原来如此,禁欲!林子馨首先取得老头儿首肯,让他发誓跟随自己的“凤莺燕鹂”等供奉只听她一人吩咐。接着,林子馨当场指挥供奉一本正经地将老头儿关了起来,任何妻妾不得接触,就连端茶送水也是蒋叔侍候着,半个丫鬟都见不着,可把这老色鬼饿坏了,只能靠吃饭发泄,实在是……可怜啊!   这一通疯笑,九殿下也好,七小姐也罢,都把平日里的威严和仪态抛去了九霄云外,以至于笑过了之后,两人都生出了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彼此之间离的更近了似地。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心跳同时加快了起来。   信里的都是好消息,可没想到的是,还有更好的消息,只是……对某人来说,却不怎么好。   周雨婷正笑吟吟地念着信,猛地收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儿里似地,死活出不来。刘枫奇怪看去,但见七小姐脸色似喜似怨,目光吞吐闪烁,变幻无穷,显得既纠结又复杂。   过了许久,她才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来整肃裙衫,恭敬行礼道:“雨婷恭喜殿下,您,要当父亲了!”   刘枫脸上本带着笑,乍闻此言,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客居周府的林子馨,怀孕了,已有两个多月。正所谓医不自医,这个时而精明,时而迷糊的女神医,居然这么晚才发现,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周雨婷一直盯着刘枫的表情,见他痴呆了似的,忍不住轻唤他:“殿下,殿……”刘枫陡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猛地跳了起来,周雨婷靠得太近了,被他一带,哎呦一声往后就倒。眼看就要摔个四仰八叉,忽觉腰间一紧,竟被刘枫揽腰抱起,滴溜溜转了三圈才放回到地上。   七小姐被转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九殿下早已疯跑乱叫着出了船舱,隐隐可闻一路远去的欢呼:“小的们!老子要当老子啦~!哈哈哈……”   周雨婷呆呆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只觉心里打翻了百味瓶儿,甜的酸的苦的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揉在了一起,混成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呛得她直想掉眼泪。   周武立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小姐略显萧瑟的背影,久不开口,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大不了是位庶长子,小姐何必担心呢?”   “那也是长子!你叫我如何不担……呸!说什么傻话!子馨姐姐有喜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周雨婷嘟着嘴,忍着泪,俏丽的脸蛋儿分作了两边,一边写着委屈,一边满是嫉妒。   馨夫人有喜!这对于主上无后的逐寇军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佳音传开,全军为之沸腾。尤其是逐寇旧部的老兵宿将们,无不激动地落下了眼泪。这是霸王的血脉啊!老天爷保佑!若是个男娃,霸王一脉可就后继有人啦!   这种惊喜让人发狂,将士们烧起了篝火,载歌载舞,俨如庆功。   这一晚,刘枫也失了方寸,被一干将领拖去灌了一肚子黄汤,半夜被抬回明月的舱室,死猪似地倒在床上,推不动,叫不醒,呼噜打得山响,惹得小姑娘好不埋怨。   眼看子馨姐姐一步先,步步先,独占鳌头,无出其右,懵懵懂懂的小明月轧叭着小嘴儿,也有些……馋了。   ※※※   鸡鸣破晓,天刚微亮。逐寇军全体将士整齐列于浈水岸边,目送周家船队拔锚启航。   放眼望去,但见浈江之上白帆高张,红旗飘扬,诸舰随波涌进,一艘接一艘,满载着十三万百姓缓缓东去。   沿岸大军队列整齐,人数却大大超出了刘枫的预期。整整65000人!除了会师时的43000人外,更多了22000名绿营降兵。换句话说,武破虏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几乎将所有的降兵都收编了,仅有3000多人领了钱粮回家。   这个比例远胜刘枫纳降时的对半开。瞧他们士气高涨的模样,也不像是受了威逼压迫,刘枫不禁暗暗纳罕。找来武破虏问时,老男人微微一笑,指着血焰战旗淡淡地说:“殿下,您,小看了这面旗帜,也小看了自己啊!”   刘枫驻马阵前,回想武破虏的话语,不禁苦笑,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终究无法真正理解当世人的想法,唯有一点可以完全确定,与他来的地方大不相同,这是一个有信仰的时代,这里的人们,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   这种信仰不仅是天地神魔,仙佛鬼怪,还有——道!   巧合的是,刘枫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制造信仰。既是天地神鬼,也是道之所在。   天地万物皆有道,王者是道,霸者是道,中庸也是道。底层军民心中的道,是最质朴的道,就像一张白纸,谁爱惜他们,谁保护他们,谁尊重他们,他们就以谁的道为道。   无论他想干什么,他们都会近乎盲目地倾尽全力去支持、去推动、去执行,不论是非善恶,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愿意为他死。   这股力量就像一座火山,极难引动,也极其可怕。因为一旦发动,转眼便如洪水雪崩,非人力可以阻挡,即便是始作俑者本人也无法阻挡,甚至连稍稍改变方向都难如登天。   到了那个时候,这股力量就可以称之为——大势。大势所趋,势不可当!这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   爱民如子,民能为之死。这句在后世似乎狗屁不通的话,其实是一种真理,一种被历史反复证明过的真理。后世之所以嗤之以鼻,那是因为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爱民如子了,一旦抛弃背离了这个大前提,这句话即便挂在嘴边念上千万遍,真正的威力也不会灵验。   当然,作为一种本质上的力量,它就像武器,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但不管是正是邪,投身其中的人,他们都坚信自己是正义的。   耳边充斥着百姓们的哭泣和呼喊声,老人合十念佛,女人掩面而泣,为即将出征沙场的男人们祈福、告别,但是绝没有人喊出“不要去”三个字,她们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儿子、情郎、父亲,能够跟随霸王殿下的脚步,一路走到最后。   因为,霸王殿下爱民如子。他,在最危险、最困难、最绝望的关头,没有抛弃他忠诚的子民,没有畏缩,没有退却,没有放弃,他回来了,如王者般回归,率领强大的子弟兵,将一切的威胁扫除干净。   他们坚信,他就是那个人,为大家带来“道”的人,又或者说,他这个人,就是道。   为了他和他的理想,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刘枫抬起头,遥望中央碧绿如玺的玉麟舰,在顶层木廊上找到了自己的女人,只见粉裙少女努力踮起脚尖,半个身子都探在了外头,一双小手拼命挥舞,迎风落泪,依依作别。明月的小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喊着什么,隔得远了听不真切,可刘枫心里清楚,她一定喊的是“三月之约!”   刘枫计划在三个月内,横扫整个岭南道,在朝廷未及抽调大军之前,将此地牢牢控制在手里。在此之前,明月将和林子馨一起,在番禺城的周府做客,直到他打下新根据地为止,夫妻再次团圆,应当已是入冬之时了。   同行的除了千余伤兵和十三万百姓,还有杨胜飞夫妇,王五仓、程平安、陆博超,以及残存的600投枪手,78名新兵和55名龙牙亲兵幸存者。他们将在番禺城得到补充和休整。   刘枫扬起手臂,笑着招了招手。明月泪中带笑,小手舞得更勤了。忽见她身边的周雨婷,竟也在奋力挥手,似乎是在提醒刘枫:这艘船上,属于你的女人,不止一个。两位姑娘肩并肩站在一起,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各有各的妙处,当真秀色可餐,令人赏心悦目。   刘枫眼望佳人,心中也不免驿动难禁,伸手入怀,将一只小小香囊捏在掌心里,感受着丝滑细腻的触感,金斧难开的铁石之心竟也有些凌乱。   那是周雨婷暗赠的临别之礼,上等织锦的面料,绣了一副怪模怪样的动物图案,刘枫瞪着眼瞅了老半天,方才认出那是一对儿碧水鸳鸯。做工虽陋,却是七小姐亲手织绣,情愫暗结,柔情浅藏,许嫁之意呼之欲出。想起七小姐塞过香囊惊怯逃逸的笨拙背影,远出丈许停步回眸的羞喜一笑,刘枫也下意识地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此刻,他们沉浸在离别愁绪和美好憧憬之中,谁都无法预料,在不久之后即将发生的那场意外,会对三人的关系造成怎样的重创。   笑着的刘枫,哭着的明月,今日一别,近成……永别…… 第四卷 放马南国 第一百六十章 【烽烟遍地】   眼下正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时节,所谓“大暑热不透,大热在秋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帝都上京,碧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唯有一轮火球似地烈日,高悬在头顶,一刻不停地烘烤着神州大地,万千黎民汗如雨下。   那都是热汗。宸极殿里站着的百官群臣,他们出的却是冷汗。只因高高在上、至尊至贵的那个男人。   首领太监普颜站在宸极殿的宫门外,从头到脚曝晒在毒辣辣的阳光下,两耳滚着殿内雷霆狂飙般的怒声,那是热汗冷汗一股脑儿地往外蒸,白白圆圆的肥脸儿挂满了水滴,一身蓝灰色的葛布箭衣像是水里撩出来似地,紧紧贴在他凸起的肚皮上。随着身子发颤,衣角上不时有汗珠抖落下来,打在金砖地上,眨眼便化作一丝流雾,再不见了踪影。可象征他首领太监身份的长筒靴,却像是踩在了池塘里似地,一脚儿的粘湿。   败了!大败!败得如此彻头彻尾,酣畅淋漓,实乃大狄建国十三载所未见,也是兴统皇帝戎马一生所未遇。这样的耻辱,已经超出了皇帝能够容忍的极限。然而,真正让皇帝像火一样爆燃起来的,却是一个尴尬的原因——没有可以归罪发落之人。   荆扬二州,五位督帅,竟无一人得返。已确认的是,荆北督帅昔剌摩,荆南督帅忽兰多,北岭督帅巴尔思,这三位已先后殉国。剩下的二位,山越督帅速柯罗,南岭督帅阿赤儿,生死未明,不知所踪。   死者死矣,逃者逃也,可苦了那些死不成也逃不了的,只能栉风沐雨般硬顶在那里,任由浩荡天威从身上一遍遍地刷过去。   天子一怒,满殿受苦啊!   就在一炷香之前,左相察尔罕被侍卫们抬了出来,可怜六十多岁的老相爷,就这么站着站着便晕了过去。   开国元勋、社稷干城不省人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儿。太医令和太医丞连滚带爬地赶将过来,连番号脉,都说是热晕的。可普颜却固执地认为,老相爷应该是吓晕的。   因为一个恐怖的名字:逐寇军。   这三个字入耳,大伙儿只觉心中透亮,战败原由不问可知了。可紧接着,透亮就变成透凉了。魔王回来了!这对每一个鞑靼人来说,那都是不寒而栗的噩耗。   普颜侍候皇帝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海天出生的时候。整整四十六个年头。可他从没听过皇帝会发出这样的嘶吼声。凭借对皇帝的熟悉,普颜可以准确地判断出,那吼声中,一半儿是愤怒,而另一半儿……则是惶恐。仿佛是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毒汁,又顺着耳膜灌入了别人的心窝里。这种情况,才是真的可怕。   比丧师失地更加可怕!岭南没了,又或者说,半个荆州和半个扬州,从大狄国的版图上被生生地挖掉了。听起来似乎骇人听闻,可事实上呢?不过是十分之一的国土罢了。一国失一隅,仍然还是一国。这并不足惧。   可怕的是连锁反应。五岭之战,打了一个多月。可逐寇军大胜狄军的消息,却只用了十天就天下皆闻了。岭南沦陷的噩耗,皇帝和京城柳家客栈里的店小二,竟然差不多是同时知道的。当真是坏事传千里了!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有一句说得更好:“破鼓万人锤,墙倒众人推”。这不,刚遭败绩,消息一传开,各地告急的奏表立刻像雪片般飘入上京,飘入皇城,又像飞刀般直戳在皇帝的御案上。   幽州无颜军突破雁门关,取道阳曲县,十日攻破重镇晋阳,鹰军太原督帅战死城头。无颜军一时声威大震。   青州永胜军出了个猛将,居然在野战中击败了熊军渤海督帅,七万义军横渡黄河,进逼临淄城,围城半月,直至熊军大都帅亲往救援,这才从容退回渤海,熊军甚至不敢追过黄河去。永胜军一时声威大震。   徐州青莲教更是了不得,原先只是小打小闹,可在八月十五秋节当日,彭城、下邳、淮阴、广陵等地同时爆发了教众起义,规模不下三十万众,整个徐州已是血战连城,焦头烂额。青莲教一时声威大震。   “全他娘的声威大震!”历来斯斯文文的普颜忍不住骂娘。这一切,都是在逐寇军的胜利光环下爆发出来的,他们打破了大狄官军的不败金身,让一众宵小看到可趁之机,这才群起效仿。   更重要的是,三万大破三十五万,这样奇迹式的辉煌胜利完全足以撼动民心了,本已渐渐淡忘的逐寇威名在一夜之间竟已人尽皆知,无人不晓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致命的误解:原来大狄官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似乎只要再戳上一指头,大狄国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轰然倒塌,散落开满地的金银财宝,等待着人们谁捡谁要。正是这样荒谬的想法让四方流寇在短时间内势力暴涨,战果丰硕,转眼便已如火如荼了。   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是在两个月内发生的。固若金汤的大狄国,这才眨眨眼的功夫,竟已是内乱四起,风雨飘摇了。   乾坤剧震,国运多桀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察合津也不好受,益州复国军连破梓潼、培城、雒城等地,拥立前华六皇子赵濂为帝,建了个只有数城之地的小朝廷,名义上倒也算是复国了。不得不说,这伙前朝余孽胆子够肥,位置也选得够好,活像一把匕首,捅在了察合津的腰眼儿上,将成都、汉中、青海、永安四方重镇完全割裂开了,虽处重重包围,可他只要守住一阵子,整个益州都要大乱了。这一点,逐寇军已经做出了榜样。   前天,察合津驻京使臣递牌子请见,主动推迟八王子鄂尔兰与长公主绮兰的婚期,这让陛下着实松了口气。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陛下与乌良哈都恨不得亲手掐死对方,可毕竟同为草原儿女,在动摇国本的大祸临头之际,都是唇齿相依,荣辱与共的好兄弟。该合作的地方,双方都是有诚意的。   耳边又传来了海天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你们懂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我鞑靼族勇士不过百万,全族人口五百万,汉人们比我们多着二十倍呀!他们不是没力气造反,而是没逼到这个份上!如今可好,有人挑头了,打了个开门红,这才多久?两个月!天下就乱成了这样!你们!你们居然还敢嚷嚷着加税增赋,还想可这机会大发国难财?你们铁了心要逼汉民起来造反吗?大狄国根基尚浅,还能再架住你们这样胡闹?官逼民反!官逼民反!连这点普通的道理你们都不懂,还想着……”   普颜笑了,因为他遥遥望见了黄罗彩绸的凤辇缓缓驶来。终于等到救星来了,他知道,大伙儿这回有救了。   不待鸾驾停稳,普颜已猫着腰一溜儿跑去,公鸭似的嗓子扯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人早已跪倒在地,膝行爬至下踏处一趴,刚好赶上皇后的一只金凤履,稳稳落在了他的背上。   察丝娜立稳了身子,一身大红盘金团凤袍拖着长长的尾摆,两边宫女赶紧替她提溜起来,轻轻一抖一扯,理顺了褶皱。只听她笑道:“又是哪位大人犯了龙颜?着急着把本宫找来救场么?”   她不是头一回干这个了,每次皇帝当庭发怒,左右相国瞧着不妙,便会派人知会一声,但凡皇后娘娘出手,三言两语必能平息雷霆之怒,重罚的改轻罚,轻罚的改训斥,训斥的改得屁事儿没有,甚至反获忠直敢言之赞,面子实在大得很。这法子屡试不爽,总是能挽回天意的,不少触犯龙颜的臣工吏员都受其恩惠,逃脱了厄运,直把她看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至此再没人嚷嚷后宫不得干政,否则必遭口诛笔伐,群情汹汹,下场惨不堪言。   面对皇后轻描淡写地询问,普颜满头大汗地回道:“回娘娘的话,这回可大发了,如今叛军四起,剿贼不力,国库里的银钱也吃紧了,三十多位大人联名请奏增税平叛,陛下忽然就龙颜大怒起来,已骂了小半个时辰了……陛下最听娘娘的话,您赶紧劝劝吧,再这么气下去,伤了龙体,那可怎么得了呦?”   察丝娜黛眉微敛,没再说话,也不着急进去,就站在殿门口静静听着。普颜赶紧从车上抱下一杆青罗伞盖,唤过一名金瓜武士,“来!赶紧的,金瓜放下,撑这个,可劲儿的撑,日头毒着呐,可不能把皇后娘娘晒坏咯。”瞧见金瓜武士突眉瞪眼,怒掌巨伞,他这才顶着烧卖似的笑脸,跑到皇后下首,低头哈腰,小意地伺候着。   殿内的风雷愈发凶厉,话题却越扯越远,只听海天怒道:“忽兰多、巴尔思,都算是宿将了,说败就败了,还被叛军直捣黄龙破了豫章,豫章啊!岭南门户,南下咽喉之地,就这么没了!还有更离谱的,堂堂建安城守,葛禄氏的万户,手握万骑之众,望见叛军大旗,居然就夹着腚逃了?这样的懦夫!混账!到底怎么成为城守的?啊?你们收了多少金银,将朕的建安卖了?啊?你们说!说啊!”   没人敢回答,海天也没想让人回答,他紧接着吼道:“拟旨!”   “诺!”一边儿的司礼监赶紧应诺,颤抖着摊开黄绫绢轴,提起了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国祸起】   皇帝口称拟旨,司礼监赶紧应诺,颤抖着摊开黄绫绢轴,刚要提笔,却被人在肩头一推,摔了个滚地葫芦,抬起头一看,竟是皇帝站在跟前,又补一脚,将他远远踢开,“滚开!朕自己来写!”说着伸手抓过一支狼毫,蘸饱了血一样红的朱砂,在圣旨敬空处劈下一笔狂草。须臾而就,掷笔于地,喝道:“念!”   司礼监淌着鼻血爬地过来,高举圣旨,一咏三颤地念诵了起来:“制曰:朕惊闻建安之事,怒怒怒,愧愧愧,大狄之万户竟弗如汉家一走卒,贪生惧死,临阵畏敌,舍城防百姓于不顾,弃望族声名如敝履,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   此朕之过也!朕即改之!着扬州统制夜于罗收捕此顽奴,所部千户以上一体拿问,速处极刑,示惩天下,以明族规、正军法、扬国典。另,如此鼠辈何能窃据高位?建安重镇作价几何?着夜于罗明白回奏!   兹事体大,朕心实痛,苟以天下之大,此等谬误岂止一处哉?故兹诏示,咸使闻知,着兵、吏二部即日起,广收地方任免之权,严考天下将吏之能,布告天下,著为永例。望此等谬事再勿见诸于世,莫使朕贻笑于天地,祖宗蒙羞于九泉。钦此。”   殿内群臣噤若寒蝉,殿外皇后却格格娇笑了起来。接着,她转过了身,“启驾,回宫。”   普颜急了,赶上一步道:“娘娘!您这是……”   察丝娜掩口回头,笑道:“普颜,你跟着陛下多久了?”   老太监脱口就来:“回娘娘,老奴福气好,四十六年了!”   察丝娜格地一笑:“真笨!你这都看不出来?陛下啊,他压根儿就没生气……”   皇后的判断是正确的。大狄幅员辽阔,兵强马壮,虽是四面乱起,除却岭南逐寇军外,余者却是疥癣之疾,远没有到动摇国本的地步。至少,目前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相反,皇帝海天早将这汪浑水一眼看到了底。   这场围剿确实是败了,海天再疯狂也不会以兵事为戏。相反,五岭战役他已动员了虎狼二军最大的力量,以最高规格的礼遇迎接霸王的回归……然而,他依然败了。   败就是败,可枭雄之姿岂如常人?所谓胜不骄,败不馁,败中求生,借力转乾坤,说得就是海天这样的人。   海天御极登基以来,做梦都想收回分封之权,真正做个一言九鼎的皇帝,而不是大草原上协调各部的盟主。如今借着这场祸乱,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败,败得好啊!造就了一个浑水摸鱼,火中取栗的天赐良机!   察合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自顾不暇,再不敢轻捋虎须;七大兽军乱其五,剩下的龙猿二军中,战力最强的雍州龙军是他本族人马,由他的御弟海兰坤执掌,最是忠心不过,而豫州猿军娄罗族是皇后娘家,大狄国丈、猿军大督帅于勃罗也是个坚定的保皇派,两大精锐军团齐心联手压制各州人马,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这一场朝会,他借故兴波,佯怒下旨,做了一出好戏,无非想投石问路,结果竟是威压朝野,庙堂无声,各部勋贵高官谁也不敢出言抗辩。此时此刻,他们没有实力、也没有底气这么做。   海天一着得手,虽怒容满面,却暗喜在心。天时已至,他,终于可以推行胡汉一体的集权新政了!   至于平叛进剿之事,他也自有安排:着猿军于勃罗居中策应,各路藩军谨守本辖,加紧征剿。钦此!   ※※※   寿春城内,虎军大督帅夜于罗捧着玉轴黄绫的圣旨反复端详,两条浓密的横眉渐渐竖得笔直,目光一厉,一双大手狠狠扭动起来。身后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赶紧抱住,“撕不得!父帅!那是圣旨!”   夜于罗一把推开儿子,死攥着圣旨恨声道:“这个……这个混……”   “慎言!父帅!慎言呐!”摩柯尔赶紧截口劝道:“父帅!半州沦陷,烽火遍地,这当口儿您可乱不得呀!”   夜于罗挣开儿子双臂,呆立片刻,渐渐平静下来。眼风一扫,“都退下!”帐内卫士侍女立刻低头倒退出去。   眼见素来沉稳的父亲愤而失态,摩柯尔惊呆了,用发颤的声音劝道:“父帅!阿赤儿这无能之辈败了就败了,咱们收拢势力还可得十余万精锐,整军再战便是,您不是总教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么?您这是怎么啦?”   夜于罗啪地一声将圣旨砸在帅案上,迈着大步在帐子里来回转磨,像条受伤的呲着牙的老狼。   “你不懂啊!青莲教的势力早已跨州而来,丹徒、曲阿、江乘……凡是靠近徐州的地方都已冒出青莲邪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还能抽调出多少兵力?混账朝廷作壁上观,尺兵不派,摆明了要借此机会削弱各藩!此战过后,无论是胜是败,我葛禄一族必将元气大伤,今后在朝堂上也再没有叫板的底气……你,不懂啊!”   摩柯尔挨了一通训,也只能忍气吞声道:“父帅,您的意思我懂,可如今叛军来势凶猛,扼守了咽喉要地,我们唯有趁其立足未稳,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夺豫章,打开岭南通路——岭南九郡都有守备军,听闻强援将至,必能死战御敌,叛军没那么容易得手的!”   夜于罗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暗暗点头,这小兔崽子到底是长进了。看到他,忽又想到了阿赤儿,怒由心生,重重哼声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只有全力一战了!——传我帅令!九江、庐江、丹阳三郡,集结部队,十日内赶到陵阳取齐,由本大督帅亲自……”   “报————!”   他话没说完,一声急促的禀报已将他打断,“禀督帅!溧阳急报,有一路叛军骑兵绕城而过,一路向北飞奔,兵力不下数千人!”   “什么!?逐寇骑兵!?”夜于罗大吃一惊,几乎跳了起来。   溧阳县地处丹阳郡北部,已接近扬州治下的最北端,数千规模的骑兵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扬州腹地,不!几乎贯穿了扬州全境!这真是欺人太甚了,难怪他夜于罗暴跳如雷。   “混账!真是混账透顶!从五岭山脉到溧阳县不下一千五百里!沿途诸县都是瞎子聋子吗?”   摩柯尔突然一个激灵,跳上帅案,在成堆的文书中翻找起来,一会儿功夫找出七八本表章,“父帅!您看!”   “赣县县尉敬禀上官,近日辖下马匪肆虐,纵横劫掠,呼啸来去,本县一千铁骑已被南岭督帅抽调平叛,卑职麾下皆为绿营步卒,追之不及,拦之不住……”   “余汗县令百拜顿首,三日前,本县三镇遭马匪尽洗,县尉隆多克率本县铁骑二千,追剿贼寇,初战小胜,不料于武阳镇误中埋伏,全军阵难……”   “黔县县尉启禀大督帅,日前潘阳县令只身来报,潘阳县汉民作乱,县城沦陷,卑职当即率领全军往救,大破贼军,斩乱民三千余级。据乱民招供,破城之贼为一伙来历不明之马匪,城破当日已劫掠远遁……”   “黔县县尉万死乞罪,卑职率军回师,中道遇伏,略有折损,群贼以卑职之名行诈城之计,致使黔县失守。卑职誓死赎罪,整军再战,已杀败群贼复夺县城,群贼远遁……”   “故鄣县尉伏乞死罪……”   “宛凌县令火急上报……”   夜于罗越看越怒,心却越来越凉。   这些淹没于文牍的一封封奏报,清晰地勾勒出一条惊心动魄的行军路线——由五岭战区出发,一路向北,以战养战,途经两郡十一县,纵横一千五百里,大小战斗不下二十余场。伏击、偷袭、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每一次战术都是如此完美。这样的奔袭太惊人了,便是从前在大草原上也能堪称经典,更不用提是在山丘密布,水网纵横的南方了。   指挥这支部队的将领,太了不起了,竟能将骑兵用到这个地步,堪称一代名将啊!换了自己能否做得到?夜于罗在内心深处不甘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自惊叹,忽听儿子摩柯尔小声嘟囔:“怪了,一路扮马匪,忽然亮出旗号,要做甚么?不想活着回去了么?”   这句话落在夜于罗的耳朵里,直如一道惊雷,将他手上的表章狠狠劈落,噼里啪啦散了满地。   “父帅!您怎么啦?”   “江都!他们的目标是江都!大运河,他们要破坏大运河啊!——快说!溧阳发现敌踪是什么时候!?”   斥候慌忙答道:“三天前!已是最快速度了,溧阳离寿春足有八百里啊!”   “三天!三天……晚了,晚了!”夜于罗双手捧面,一声哀嚎自指缝间冲了出来。   果然是晚了。又过了三天,一封惊天动地的噩耗再次传来——江都失守。   区区一县,理应无关大局。然而,江都县却是个例外。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染河堤】   大狄运河,从工程规模上看,甚至超越了刘枫记忆中的隋朝大运河。   运河分为南北两段。首先开挖通济渠,自洛阳西苑起始,引洛水、谷水入黄河,再从板渚引黄河水入汴水。之后,从大梁以东引汴水入泗水,最后到达淮水。第二步整修邗沟,共征调民工百万,扩建自山阳经江都至扬子而入长江的山阳渎。   其中,运河南段的山阳渎,就是从江都县起挖,向南北延伸的。可既便如此,凭借数千人之力也无法破坏大运河。   问题的关键在于——整个南方,历时三年,强行征调的五十余万民夫尽集于此!   扬州虎军共有狄骑正规军二十五万,五岭之战南岭、北岭二军共折损了五万,其余五万分别驻守辖下诸县,用以震慑汉民绿营。而剩下的十五万中,十万由虎军大督帅夜于罗亲掌,最后的五万则分别由江南督帅葛兰多、江北督帅野莫尔统领,负责镇守运河沿岸,兵力可谓强大。   可糟糕的是,他们是分散驻扎的,每二十里设一营,连营四百里,每营只有两千五百人。这样的长线布防,是为了防止民夫暴乱逃逸。可面对逐寇军有计划的突袭,这样的防线就像一张纸一样脆弱。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徐州青莲教爆发起义,控制了长江北岸的广陵国。   八月十七日,罗三叔和乔方武,率领骁骑营和龙牙营,共计4000逐寇铁骑,在青莲教的帮助下夜渡长江。   八月二十日凌晨,黎明将至之际,4000逐寇铁骑高举血焰战旗,悍然冲向了毫无准备的江都县。   半日之内,连破三营,罗三叔率军马不停蹄,直突到江都城下。县城丝毫无备,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闭,就被数千铁骑冲入城中,仅一个时辰,县城宣告失守。罗三叔和乔方武随即兵分两路,同时袭击南北两处工地。   当天下午,河工们蹲在温湿泥泞的岸边,光着膀子,打着赤脚,捧着破碗吃“中饭”。那黑乎乎的粗劣饭菜,比猪食狗粮还要逊色几分,但是河工们却都在狼吞虎咽——即使这样的饭菜也难以果腹。他们三两口囫囵吞枣般把饭食咽下,不能稍事休息,又得双手不停地开工。   大运河的施工已进入关键期,早在一年前,他们已被命令昼夜不停赶工,一昼夜只许上岸休息一个时辰,而且是轮流替换。夜间挑灯劳作,如敢有违,就地处斩。   与之相反的是,他们的伙食,却由一日两餐减为一日一餐,每天甚至每个时辰,都有人饿死累死在河堤上,抬尸体的人像辛勤的蚂蚁,往来穿梭,络绎不绝。   逐寇军杀到的时侯,黄昏落日把河堤照得一片血红。数万河工,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正紧张地挖掘河道。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虚弱至极,麻木不仁的脸庞上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气,哪怕腰部以下脓疮遍体,蛆虫蠕动。小腿爬满了蚂蝗都懒得多看一眼。夕阳下,那瘦骨嶙峋的身影像是一群一群的骷髅,游荡在殷红的血河里。   狄军的监工们,手持皮鞭往来巡视,谁敢稍有停歇,纷飞的鞭雨便会立刻落到身上,打得那人皮开肉绽,河水一泡,疼得嗷嗷直叫。河堤上,数十支骑兵小队不停地游弋巡逻,布下严密的监视网,一条鱼也休想游出。   怨气在人们心中积郁,就像火山积攒着无形的巨压。   有的人发出怨言:“简直不拿咱当人呐,就是做牛做马也得让卸套啊!”   有的人率众请命:“请多给些吃的吧,大伙儿都饿得挑不起担子了。”   更多的人跪地哀求:“开恩呐!我们受不住了,我们只想活下去!”   一刻钟后,他们的人头挂在了旗杆上,鲜血一滴滴落下,融入这一片尸骨铸就的伟大沟渠。   河工们默默低头,不忍仰视,他们在淫威下都成了哑巴——愤怒的哑巴。如果有人问:“愿意死在大堤上,还是死在战场上?”答案无疑是后者。   他们缺的,仅仅只是一个提问的人。   现在,那个人来了,带着生与死的抉择,伴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来了。   红色,比夕阳更红,比鲜血更深,比浪涛更汹涌的大队骑兵,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血焰战旗乘风舞动,像地狱的恶魔张开了血一般的翅膀。   金刀高举,狠狠劈落,一声嘹亮的战号裂空而起:“逐寇之志——”   “荡尽胡虏!——杀!”数千人狂呼响应,铁骑奔腾直泄。   “反贼!是反贼来啦!”狄兵近乎本能的惊慌喊叫,无意中却解开了河工们的疑惑。麻木的人们颤抖起来,呆滞的双眸焕发出奇异的神采。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却攥紧了铁铲、扁担、石块、拳头……   有勇敢的狄骑聚集起来,企图阻挡逐寇军的冲锋。下一刻,他们就像大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一闪即没,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刺落马下,砍成了碎片,踏成了一滩肉泥。   “妈呀!快逃!”   面对逐寇军势若雷霆的冲击,剩余的狄骑小队心胆俱裂,无心再战,哀嚎着四散奔逃。逐寇铁骑紧追不放,撵着屁股一路砍杀,大堤上到处都是纵马狂奔、追追逃逃的身影。   站在河水里的人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一名河工大叫:“左右都是死,咱们反啦!”他一把夺下监工手上的鞭子,反手一鞭,惨叫倒地。   “乡亲们!起来吧!”另一名河工补上一扁担,监工抱头哀嚎。   “反啦!杀了这帮狗娘养的!”又一名河工砸落一块大石,“噗”的一声,监工脑浆迸裂,红的白的流一地。   火山,爆发了。   一时间,大堤上到处都是“反啦!反啦!”的吼叫声,瘦弱的河工们高举一切硬物,狠狠砸开监工的脑壳,用镣铐将他们勒死,用双手将他们撕碎,用牙齿将他们咬烂,哪怕对方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他们也不肯停手,仿佛要将他们的血肉铸入烂泥里,就此成为大堤的一部分。   太阳还没有落山,两万河工消失了,两万反贼站了起来。   江都起义规模不大,可是,他就像一根小小的针,扎破了巨大的气球,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灾难性的风暴。   第二日,江都县两万民壮暴动,在逐寇军的带领下横扫江岸,连续攻破四处工地,队伍扩大到了七万。   第三日,江南督帅葛兰多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仅仅派了两个营的骑兵前来镇压,结果,没了。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除了噗通一声,再没有别的动静。巧合的是,江北督帅野莫尔也在下午派了两个营过来,结果,也没了。   第四日,两位督帅得到了战败的消息,同时还有此次暴乱的最新情报——暴民的队伍已扩大到了十五万。他们终于慌张起来,匆忙下令调回各营,用最快速度集结了手上全部的剩余兵力,三万狄骑,外加五万绿营兵。总计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前来平叛。   第五日,两军迎面遭遇,十五万暴民对阵八万狄军。   刚一交战,颇为顺利,乌合之众确实难挡精锐之师,仅一个时辰就已溃不成军,两位督帅全都放下心来,他们笑呵呵地下令:全线压上!以破竹之势拿下这张战斗!   可就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地平线上却突然出现了一支大军。那是徐州青莲教的七万教兵,教主洪涛炎亲率两千名最精锐的“伏魔堂”护法战士冲在最前面,七万教兵高喊着:“菩提树下证天道,观音堂前救众生”的宗教战号亡命杀来,精疲力尽的狄军本已无法抵挡这支生力军的冲入,不想原已溃散的暴民又掉头杀了回来,狄军顿时陷入混乱。   将败未败之际,四千逐寇铁骑突然从背后杀来,疾似旋风,猛如烈火,直取中军,金刀将罗三叔大吼一声,一刀将江南督帅葛兰多斩于马下,给了狄军致命一击,讨伐军全线溃败。八万大军十不存一,六十四个千夫长、六个万夫长阵亡,江北督帅野莫尔也被暴民追上,拉下马来剁成了肉泥。   第六日,方圆百里内再无狄军威慑,暴乱一发不可收拾,暴民的队伍飞速膨胀,一日间扩大到二十七万,在青莲教的大力怂恿下四面涌动。同时,另有二十余万人四散逃亡,丹徒、曲阿、江乘、句容、建阳、秣陵等总计十四个县受波及,九江、丹阳、会稽三郡北部地区陷入一片糜烂。   而在这一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逐寇铁骑,却诡异的消失了。   拿着这样的一封战报,夜于罗当场吐出血来,咬牙切齿地骂道:“周家!又是周家!”   情报显示:为逐寇军与青莲教牵线搭桥的人,正是周家。夜渡长江所用的船只,也是周家提供的。最后,逐寇铁骑的神秘消失,还是源自周家的手笔!   ——残存的两千匹战马送于青莲教,作为此次联军作战的谢礼。罗三叔和乔方武谢绝了青莲教教主洪涛炎的盛情挽留和婉言招揽,率领幸存的两千名骑兵登上了周家的大船,在青莲教高层的欢送下,由长江口出海,换乘海船沿着海岸线回归岭南。——为这场横跨扬州的奔袭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摩柯尔惊恐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像拿刀子似的攥着一支笔,砍人般一笔一划地写着上奏朝廷的请罪折子,那双狼一样的眼眸中透着疯狂的光芒。   毫无疑问,光是眼前的乱局已足以缚住虎军大督帅的手脚,反攻岭南的计划,宣告破产。   同时,与扬州虎军相比,原本实力较弱的荆州狼军,此战中损失更大,三个军团,十七万大军毁于一旦,实可谓元气大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恢复不了的,虽自保有余,出兵平叛却是力不从心。   逐寇军外敌尽疲,内忧一除,趁势崛起已成必然之势,前景可谓一片大好。   “周家!我要你不得好死!”一声凄厉如鬼的嘶吼自帅帐中响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命途多蹇】   滔滔浈水,滚滚东流。过了始兴地界便转道正南,像放开了闸似地,仅五十里地儿,江面开阔了三倍不止。及至南野县地界,已是两岸连山,芦苇丛生,极目处水天相接,略无阙处。   晌午时分,艳阳丽日照得江面流光灿灿,宛如金蛇狂舞,耀眼夺目。沿岸的芦苇荡里,不时腾起数只白鹭,展翅滑行,掠水留痕,从容优雅之中透着几分生机和野趣。   周雨婷矗立船头,凭栏而望。碧波入眼,涛声盈耳,清风拂面,说不出的舒畅惬意。月白色的轻纱羽衣,襟摆飞飘,随风舞动,衬着她窈窕曼妙的身姿,光艳清华的娇容,真似凌波御风的天上仙子一般。   “周姐姐……你真好看!”明月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惊艳,接着又很不自信地垂下头去。站在周雨婷的身边,同为美人儿的明月,就像璀璨钻石旁的一颗小小珍珠,美则美矣,却也难免失色三分。   周雨婷回以和熙微笑,说道:“小妹妹,临行前殿下曾来造访,言谈中可说到你哦,知道他怎么看你么?”   “怎么看?”明月连忙抬起头来,一脸紧张。   周雨婷抿嘴一笑,存心逗她,学着刘枫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道:“月儿这丫头呀,人忒老实,又爱哭鼻子,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与子馨相比,不免少了几分坚强独立……”   明月一听这话,小脑袋不自觉地耷拉下来,活像一朵离了阳光的向日葵,一双小手把衣角绞了一圈又一圈,果然一副小可怜模样。   周雨婷忍着笑,语气一转说道:“但有一说,动情最是初相逢,她纵然啥都不会,毕竟是我最早喜欢的姑娘,我又怎会嫌弃她呢……”   此言入耳,明月的小脑袋宛如枯木回春般悠地扬了起来,眼里分明含着泪,小脸上却已是一片灿烂。   “不过啊,那都是过去的想法了……”   周雨婷一句话,直如一道落雷,又将回春的枯木劈回了原形,令这位五十人斩少女好生惊惶,几乎落泪。   瞧着她小脑袋数起数落,周雨婷心中也自感慨,不忍再行逗弄,笑道:“傻丫头,听好了,殿下最后说道:‘这一场困境,月儿表现如此惊人,当真让我刮目相看了,真是个坚强勇敢的好姑娘!她箭术有成,固然可喜,可我更看重她那颗慰民护民之心,她从未以夫人自居,却做了一位夫人该做的事,非常好!我很满意!’……”   望着明月欢天喜地的娇俏模样,周雨婷闭上了嘴巴。再往后的话,她可就说不出口了,因为刘枫说的是:“月儿出身低微,没有靠山,偏又天真无邪,很容易信人受骗,确实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可若真有人看不起她,敢欺负她,我是不会原谅的!此间十三万百姓,他们也不会原谅……”七小姐轧叭嘴巴,细细品着这一句话,悠悠出神。   “哎!姐姐你瞧,那些人在做甚么?”   明月手指下方甲板,周雨婷俯眼望去,但见一伙百姓聚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一个老道士大礼膜拜。   一边儿的铃儿伸长了脖子,笑道:“啊,那是个算命的老道,据说很有些道行,这条船上算过的何止百人?人人都赞百灵百验呢!”   不论是周雨婷还是明月,听了这话都是眼神微动。铃儿全都看在眼里,乌溜溜的眼珠子咕噜一转,笑道:“要不我去请他上来,二位夫人问一问姻缘可好?”   “好!”周雨婷和明月几乎同时开口,接着同时反应过来,方知这个“好”字大大不妥。她们俩一个没过门,一个没圆房,一句“二位夫人问姻缘”这样矛盾的话儿,一下把她们俩都给损了。   周雨婷红了脸蛋儿嗔道:“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讨打!”另一边儿,明月已如见了耗子的猫儿般扑将过去,挠得铃儿格格笑痒不已。大小美人儿笑作一团。边上侍候着的姜霓裳不由幽幽叹息,满面凄苦之色。   侍卫在旁的凌燕看了摇头苦笑,她咬着薄唇想了想,一跺脚便下楼而去,须臾将那道人请了回来。   天可怜见,这里的五位姑娘家,又有哪个不想问姻缘呢?   当着外人的面儿,五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都要守着自己的本分。周雨婷和明月是主子,于是坐了主副二座。铃儿和姜霓裳是侍女,则站在各自主人的身后。凌燕是女保镖,将那老道往厅中一引,自己便守在了门边儿。   老道居中站定,微一欠身,施礼道:“贫道见过周小姐,月夫人。”   五对美丽的明眸齐往大厅中央望去,只见那老道五旬年纪,头戴一方褪色的青布道巾,身穿一领破烂烂、皱巴巴的七星道袍,脚下一双开裂的草履,露了十个黑糊糊的脚趾头,腰系一根粗黄麻绳,打了个结充作腰带,绳上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晃里晃荡垂在那里,似乎分量还不轻,令人不禁联想到一个“酒”字。   扮相实在不敢恭维。再细看他容貌,黄脸膛,酒糟鼻,阔狮口,颧骨高耸,牙齿凸出,竟是十二分的丑陋。怎么看怎么不像有道之士。可厅内的五位姑娘却没有一个敢轻视他的。   因为他的眼睛。黑瞳深不见底,神光内敛。开合顾盼之间,如吞日月,似蕴星辰,目光一触令人心神震荡,莫敢逼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洞悉世道人心,饱尝人情冷暖,历尽岁月沧桑……   周雨婷心志最坚,首先定下神来。她莞尔一笑,盈盈起身,道一万福:“晚辈周雨婷,敢问仙长尊号?”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摇得风轻云淡:“贫道带劫之身,挟技入世已是罪过,微贱之名不提也罢。今日至此,实乃眼见贵人遭难,于心不忍,特来结个善缘。”   贵人?这屋里的贵人……三个没身份的姑娘一起看向两位主子。明月则望着周雨婷。   原本是找他问姻缘的,只盼他说几句吉利话儿便是,权作一戏,哪知一进门便被他反客为主说起祸福来了,女孩们不由有些不知所措。   “遭难?”周雨婷微一愣神,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不知仙长指的是晚辈,还是月夫人?”   老道淡淡答道:“二位贵人尘缘深厚,命中注定是要祸福相依的。”   五女闻言皆惊,他这话分明是说:周雨婷和明月要同时遭难,想起他百灵百验的名声来,不由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冷气。不料他接下来的话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只听他说道:“周小姐,你生来富贵,命中却无登极至贵之福,奈何造化使然,命数强变,你所应之劫当在‘得而复失’四字。——而月夫人,你生于寒微,福浅命薄,能够享年至今已是逆天之数了,如今机缘巧合,不但平添寿数,更是一步登天,尽享尊荣。所以啊,你所应之劫可就重的多了,也是四个字——‘死去活来’!”   “死劫!?”明月吓得呆了。周雨婷却是心念电转,已明了所谓“福祸相依”和“得而复失”的含义——明月若在船上应了“死劫”,她如何脱得了干系?眼下得到的一切岂不尽付虚幻?想到这里,她登时脸色苍白。   铃儿急得快哭了,周雨婷也好,明月也罢,都与她情同姐妹,由不得她不急,慌忙问道:“仙长道法高深,慈悲为怀,今日既已到此,必有禳谢之法,您行行好,好歹救我们一救!”   老道又是摇头,“逆天改命,劫数难逃。这是天意,原本是无从化解的……”   “原本?那现在就是有啦!”   老道叹了口气说道:“人之造化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贫道本不该来,实乃二位各有大善之举,所谓一念之仁,上达九天,下及三泉,行善者可积功德、添福祉、避灾祸,故行善即为自救,自救者天必救之,贫道此来便是为此,也可以说,是你们自己,为自己争来了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老道抬起头来,一双慑人心魄的眼眸望向周雨婷,“周小姐,你命中有两次大劫,这是第一次,贫道赠你一个字——忍!当你痛苦不堪的时候,你要牢牢记住这个字,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不管受了何等委屈,你万不可迷失本心,一旦错失机缘,可就再无‘失而复得’之日了。”   周雨婷拼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不落的听着,怔怔点了点头。   老道又转向明月,“月夫人,你命中仅此一劫,但却是一次死劫。度过了,今后一生命途坦荡,富贵平安,度不过,那便万事皆休……贫道也赠你一个字——闯!死劫死劫,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论将来面对何等绝境,你只管放胆去闯,非闯不可!但有一步退缩,那便再无生路,切记切记!”   明月小脸苍白,银牙暗咬,重重点了点头。   老道丑陋的面孔笑了笑,竟显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慈祥,说道:“天道有常,因果循环,二位贵人的福来祸起,都是源自同一个人……”   “殿下!?”五女同声惊呼。   “不错,殿下确非凡俗之人,实乃仙灵附体之身,逆转乾坤的强横命格,正可泽被天下,邪能祸害苍生,奈何他又是亦正亦邪的性子……唉!凡是离他近的人,本身命数也会随之而变,实在是……祸福难料啊!”   他这一句话出口,五位神情严肃的姑娘中倒有三位娇躯一震,接着同时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周雨婷、铃儿、凌燕三女彼此对视一番,悄悄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刘枫所谓“星君转世”的不凡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们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心说你这句话可露了底,被你唬得一愣愣的,原来是个故弄玄虚,危言耸听的假半仙儿。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是巧合】   听闻老道口口声声说九殿下是仙灵附体之身,“深知”刘枫底细的周家主仆忧心渐定,疑心顿起。   铃儿笑吟吟走来,也不说破,微一欠身道:“蒙仙长指教,我等不甚感激,奈何泄露天机是犯天条的事儿,于仙长的修为大大的不妥,我等无功受惠,心中何安?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片金叶子,两根纤白嫩指夹了,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递了过去。   这气质、这仪态,这谈吐,世家望族的丫鬟婢女也要远胜寻常富户的千金小姐。   老道仿佛这才注意到她,定睛看她一眼。这一眼,看得铃儿激灵灵后退了一步,似乎整个人都被看穿似地。心中暗呼,这假半仙儿怎的如此厉害?一眼看得人心里直哆嗦。   “呵!原来也不是个寻常丫鬟,相见即为有缘,贫道岂无一言相赠?这位姑娘,你与二位贵人缘泽深厚,这次或多或少也会受些牵连,不过不妨事儿的,贫道赠你一个‘等’字,时机一至,你自会心想事成的……”   老道说到这里,眼光扫向凌燕,顿了顿,笑了笑。又望向姜霓裳,目光一触,登时就盯在她身上不动了,久久不移,直把姜霓裳看得心慌意乱,浑身发颤。   铃儿瞧出古怪,不禁出言问道:“仙长!……您这是……”   老道这才收回目光,摇头失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呵呵呵……”他大笑着转身而去,边走边说:“恩怨情仇,一切皆缘呐,有趣!有趣!可惜!可惜!……”他面向门边儿的凌燕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又背身一指姜霓裳,“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哈哈哈……”笑声中,老道士趟着一双破草鞋,踢踢踏踏甩袖而去。   五个女孩面面相觑,不知情的心忧莫名,知情的却又惊疑不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要说是真的,他却看不出殿下是假星君。可要说是假的,却又被他说得……偌大厅堂鸦雀无声,场面显得十分尴尬。   铃儿有些难堪地将金叶子收回怀里,偷眼一看,小明月愁眉深锁,忧心忡忡的模样,扭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小姐,夫人,何必担心呢?方才仙长不是说了么,殿下星君降世,福泽何等深广?但有他在,定能护佑我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平安安回到番禺的,不是吗?”   周雨婷心中暗赞:铃儿果然聪明!不管真假,先安抚了天真的小明月再说!于是,她脸上也绽放出笑容,拉着明月的手道:“是啊,妹妹,鞑子千军万马都过来了,又有啥好担心的?眼下咱们身处大江之上,安全得很,若无战船拦截,便是百万狄骑尽列沿岸,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百舰千帆破浪而去……”   一语未了,堂外陡然响起“铛铛铛……”的警钟声,敲得甚响甚急。凌燕条件反射般双臂一抖,短剑入手,足弓一点,如鬼似魅掠至门前,一脸警惕向外窥望。   与此同时,头顶主桅望台上发出了惊慌的喊叫:“水贼!水贼来啦!”   周雨婷笑容顿僵,脸色苍白如纸,随即一片铁青。   ※※※   大江之上,百舰横列,顺流南下,蔚为壮观。在舰队的正南方,两百多只大大小小的五色杂船星罗棋布。   双方对峙壁垒分明,外观上更有天壤之别。   贼船大小不一,种类繁多,大如艨艟战船,小如轻舟快艇,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放眼望去,船帆花花绿绿肮脏不堪,上边破破烂烂缝缝补补满是补丁。而周家舰队却是清一色的楼船巨舰,洁白如云的整帆密密叠叠,从远处看去,真如一片云海翻滚而来,气势上完全不输对手,形象上更是远胜对方。   时值晌午,风偏东南,双方打个照面就开始调动舰船,抢占上风准备开战。   “传令!锥形阵!以破浪,恒胜,沧澜、富江、白鹤五舰为箭头,等待号令一起放帆,全速冲过去!”   “命令各舰打开武库,分发兵器,准备应对接舷战!”   “注满水缸!泼湿船帆!桨手降下防箭板!马上!”   “通知王五仓营主,带战士们上甲板,准备作战!”   玉麟舰的舰桥上,舰队指挥使周武披着一身皮甲戎装,赤着一双大脚板,柱剑而立,眼望前敌,口中喝令。水手们奔走忙碌,急急备战。望台上令旗招展挥动,各舰依次转舵调整阵型。   由于登船时的特殊顺序,部分楼船装载的都是清一色的青壮男人,因此周武下令将这些船排到前锋位置上,并集中配发兵器。   按照他的作战方案,水贼不可能拦截住所有的楼船,当双方主力纠缠时,排在后方装载老弱妇孺的舰船就可趁机从两翼冲破防线,而周家楼船庞大坚固,主战船只更是齐装满员,虽然这些青壮男人并不是专业的战士,可他们曾经和狄军最精锐的鞑靼武士战斗过,有一定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意志,对上水贼乌合之众未必便会输了。   周雨婷和铃儿立在周武背后,凌燕和柳姨分立两侧,刀剑在手,全神戒备。   眺望远方,但见水贼分成两股,左右各有一艘艨艟战舰竖着战旗,左路旗面绘着波纹图案,上书“南阳戴”三个大字,右路旗面绘着鱼叉图案,写着“清南章”三个字。   “不对劲啊小姐,是南阳湖和清南湖的水贼,咱们行船跑商哪次不是将他们喂得饱饱的,从来都很讲规矩,没道理跟咱们过不去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咱们眼下这个规模,他……他们疯了吗?也不怕吃撑了他们?”   铃儿小声的疑问,引起了周雨婷和周武的共鸣。   周家水运天下第一,靠水吃饭的营生又岂会忽略沿途的各路牛鬼蛇神呢?南阳湖和清南湖的这两路水贼,正是北江流域最强大的两股,各有大小战船百来只,周家年年给足买路钱,上下打点妥当,双方历来客客气气,这回竟是倾巢出动前来发难,这个异常举动非常的不合理,且不说百艘楼船的规模绝对不是一只好捏的软柿子,他们也不想想船上装的都是些什么人,船头分明挂着的血焰大旗,难道他们就不怕霸王殿下的雷霆之怒吗?   可是没有时间疑惑,来者不善,唯有见招拆招了。   忽闻楼梯声响,竟是明月登梯上楼,周雨婷一回头就看呆了:嚯,小姑娘竟换了一身青衣短打,全身披挂,腰悬墨漆钢弩,肩上斜跨一条黑色宽皮带,上面插满了乌木箭匣。俏脸凝霜,明眸蕴火,凶巴巴的走了过来。   周雨婷忍着笑问:“月儿妹妹……你这是……”   “死劫已至,但有一步退缩,那便再无生路。我要和殿下在一起,我不想死!我要拼一拼!”   听闻此言,众人尽皆色变。周雨婷一直在安慰自己,那个老道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他的话信不得。可是……可是他前脚刚走,水贼接踵而至,这是巧合吗?如果不是……   突然底层甲板喧嚣一片,“有水鬼爬上来了!抓住他!”众人寻声望去,果见一个光膀子壮汉正攀上船舷,水手们一拥而上,那壮汉高举双手,并不反抗,任由水手们钩挠绳缚,五花大绑地押上了舰桥。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此人年纪尚轻,只二旬出头,体格高大,一身黝黑发亮的腱子肉凹凸有致,甚为健美。一张长方脸,五官方正,面容刚毅,皮肤却粗糙开裂隐隐带了风霜,一看就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主儿。   “你是什么人?”   汉子不答,只不错眼地瞪着周武,反问道:“你是船队指挥?可是名叫周武?”   “你认识我?我就是周武!”   那汉子眼神一动,忽然单膝跪地,垂首道:“小弟南阳湖戴首领麾下张听涛,见过大哥!”   周武愣了,“大哥?谁是你大哥?等等,你说你家首领姓戴?他叫什么名字?”   张听涛抬起头,咧嘴一笑:“俺家哥哥说了,只要大哥听说他的名字,立马儿就会放了俺的,大哥您听了,俺哥哥叫戴龙魁!”   周武浑身一震,面色先惊后喜,失声叫道:“龙魁!是龙魁!我就知道这混球儿命大死不了……来人,松绑!”   他转身向满脸疑惑的周雨婷行了一礼,说道:“小姐莫疑,当年属下在楼船将军麾下效力时,我是亲军校尉,这戴龙魁就是我的副手,咱俩是拜把子的兄弟,那年兵败,我背着杨人普将军泅水逃生,他独领残兵拼死断后,从此失了消息,十多年了,我只道他早已战死,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落草为寇了,还做了这南阳湖的一方首领,小姐,此人有情有义,是条血性汉子,属下愿以人头担保,他绝不会害我们的!请您务必相信他!”   “你信他,我信你!”周雨婷不假思索地点头,慷慨激昂地说道:“既有义士相助,区区蟊贼,怕他作甚?周武,你给我听好了,你已不是岭南周家的宗堂供奉,而是玄武营的营主,逐寇军的将军,今后行事但从军令,再不必请示于我,打好了仗,便是给周家争了光!这是你的第一战,你只管放开了打!”   “是!小姐!”   周武双膝跪地,郑重磕头,起身时眼中已燃起了熊熊战意,转过身来问道:“龙魁让你带什么话来?”   张听涛已去了绑绳,见周大哥如此肝胆相照信人不疑,周家小姐又如此器量深广豪迈爽快,不免心中敬佩,抱拳道:“好叫周大哥和周小姐知晓,这次二湖好汉倾巢而出,非为劫财,而是专门冲着周小姐你来的。十天前,扬州虎军大督帅派人招安我等,封了我家哥哥千户之职,要我们专侯在此拦截周家船队,还颁下了巨额赏格,击破玉麟者,赏万金,封万户侯!我家哥哥闻知大哥在此,哪肯相从?却又怕别的水匪贪赏而来,大哥没个防范吃了亏,因此假意受了招安,携众来此,只为助大哥一臂之力!周小姐若看得起咱,咱今后就跟着大哥混了!”   “好!好龙魁!好兄弟!”周武傲立船头放声大笑,豪气万千,仿佛回到了劈波斩浪,靖海平江的峥嵘岁月。   一旁的凌燕看得星眸连闪,小脸涨得通红。周雨婷也暗暗松了口气,原先是五五之数,如今却峰回路转,料来已是必胜之局,那个老道士……果然是巧合吗?   这边诸女各怀心思,那边张听涛已向周武转述了戴龙魁的夹攻方案,两厢议定,玉麟舰主桅升起一面彩旗,表示消息受到,准备夹攻。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玄武初战】   令旗升,战鼓响,周家船队放帆开桨,巨大的楼船箭一般冲出,像一排排魁硕的巨鲸在水面上破浪直行,雪浪白花溅得老高。   周武的战术很简单,没有弩机拍杆,没有善战水兵,甚至没有强弓硬弩,可以凭借的只有楼船庞大的体格。他要撞出一条生路来。   对面悬挂鱼叉战旗的艨艟上,清南湖贼酋章琪楠稳立船头,古铜色的脸孔带着狰狞的诡笑,袒露的胸膛上,一丛浓密的黑毛随风舞动。他将一杆乌黑的长柄鱼叉高高举起:“小的们!迎上去!十艘对一艘,飞爪跳帮!”   “嗷——!”水贼们哄声鼓噪,锣鼓喧天,百艘杂船迅速做出反应,分成了十艘一组的小股船队,直冲过来。另一边,南阳湖水贼也做出了相同的布置。两艘水贼旗舰则不约而同地冲向了玉麟舰。只是南阳湖水贼在速度上似乎落后了许多。章琪楠不屑地撇撇嘴,脸上已显出三分得色,似乎大狄万户侯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周家占了全水流,水贼占了顺风向,两边飞速接近。   周雨婷方才言辞豪迈,镇定从容,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即将接敌,心里砰砰直跳,两只小手紧握船舷雕栏,又湿又粘,全是冷汗。   她偶一瞥眼,只见明月双目圆睁,银牙碎咬,白生生的小手按住黑黝黝的钢弩,微隆的胸脯儿挺得山高,风舞秀发,衣带飞飘,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似地,既美丽,又威风。   周雨婷不免暗叹,从前真小看她了,这丫头,竟是个不推不走,推多快走多快的怪驴子,只要你推得够猛,她都能给你飞起来。但愿她……平平安安度过此劫。   周雨婷自己也没有发现,她已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了老道士的箴言谶语。   两边都不是专业水师,也都没有配备远程武器,就这般闷头对冲,直到二十息过后,两支船队迎面遭遇,才发出砰砰咔咔的一阵脆响。第一轮交手,周家船队占尽优势,楼船巨大的体格撞碎了不少闪避不及的小船,部分太小的船艇甚至被带起的巨浪直接掀翻。   可紧接着,随着水贼的小船插入楼船舰队的间隙,这些豺狗们露出了尖锐的牙齿。一根根丈八长的钩镰枪伸了出来,这是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的一种水战武器,名为“钩拒”,对敌方战船可以“进则拒之”,“退则钩之”,是接舷跳帮的专用装备。   “咬!快咬!”   水贼们呼喝着挥起钩拒,弯月似的雪亮钩刃狠狠劈挂在楼船的舷壁上,钩拒的尾端有铁链子与本船相连,三五支一挂,只听咕咚一声,小船顿时被大船倒拖着走,再也甩脱不开了。   “吐舌头!”   水贼们放开钩拒,再发一声吼,甩起飞爪绳索,呼呼飞旋着一道道抛上船舷,尖锐的爪刃紧紧扣在船舷上。飞爪绷直的绳索上预先扎出了一枚枚绳结,水贼们蚁附而上,口咬尖刀,手脚并用,向船舷上爬去。   清南湖的水贼不愧是行内精英,这一套专业动作熟稔非常,只一个照面便咬住了十艘楼船,包括正中央的玉麟舰。数百水贼沿着绳索攀爬而上,最快的一个已从船舷探出头来。   惯例的,他摘下咬在嘴里的尖刀,只待厉喝一声:“船上人听了,尔等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   自古以来,但凡强梁剪径,多为以少劫众,靠的就是被劫一方不敢反抗,甚至死到临头了,犹在磕头求饶。这固然是因为民风软弱,可更重要的是人的习惯心理作祟。贼人一喝,他们就下意识地将自己至于弱者的位置,并对反抗强者产生了本能的恐惧,这种莫名的恐惧甚至超越了死亡的威胁。   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可是,这种现象在五岭三寨的十三万百姓中是不存在的。   名为勇气的种子,早已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因此,这位兴冲冲的水贼话没出口,只觉眼前一暗,三五把大刀片子已一起劈头剁来,只听噗的一声闷响,脑袋瓜子登时开了瓢,只扑出一泼热血便咕隆咚翻下船舷,做了第一碗板刀面。   船舷上,挽袖卷裤、拧眉瞠目的庄稼汉站做一堆,一把抹去脸上的血迹,兵器舞天,振臂怒吼:“乡亲们,鞑子都宰过了,这些挫鸟算个球?动手!”   “动手——!”   众多楼船群起响应,叱咤呼喝声中,百千把各式家伙一起招呼,当真是上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越杀越熟练,越杀越顺手,只压得众水贼抬不起头来。更有甚者展开了反击,他们举起装满水的木桶抛将下去,将水贼的木船砸了个透心凉,咕噜咕噜就沉下水去。   初战失利,另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出现了。瞧着是软绵绵的白面馍馍,一口咬下去却成了崩掉大牙的钢锭,巨大的反差引发了巨大的惊恐,水贼们心慌胆丧,欺软怕硬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玩儿命似的拉扯钩拒,想要从楼船上解脱出来,可高速行船的巨大动能将钩拒死死扣在舷壁上,如何拉解得开?慌乱之下,不少水贼骇得跳进了水里,意图使用另一种攻击方式。   这时,楼船的另一个优势发挥了出来。巨大的船体意味着坚厚的船底,又岂是小锤子小钎子能够凿穿的?于是,“凿船底”这一水贼惯用的翻盘绝技成了一个笑话。甚至不少水贼浮出水面透气时,被凶狠的桨手用船桨劈头打死。顷刻间,江面上已飘满浮尸,泛起了赤波红浪。   章琪楠看得眉头直跳,脸色刷白,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上了鞑靼人的大当,这根本不是装满钱粮物资的货船,天下哪有满载壮汉的货船?   身为一方首领,他当然不是傻瓜,光听逐寇军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好惹,若非大督帅保证这伙反贼剿灭在即,他又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即便如此,深有自知之明的他,也只敢接拦截辎重船队这种低风险高收益的肥差,尤其是万金万户之赏更是如此诱人,让他的自动自觉地忽略了巨大收益背后可能暗藏的危险。   实事求是的讲,他并不贪心,周家船队百多艘楼船,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根本不可能实现全部拦截。因此,除了玉麟舰作为战略目标列为必杀外,他只想劫掠十艘而已,不到总量的十分之一。   看着眼前蚁多咬不死象的奇景,他已呆若木鸡。若有人现在告诉他,对面船上载着的是逐寇军主力兵团,他也一定会信。瞧他们这数量、这装备、这气势、这杀性,错不了的,一定是主力!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挫败感。所幸的是,上当的不止他一个。下意识的,他扭头望向左侧,江面波光粼粼,飞鸟悠悠,哪里还有南阳湖水贼的影子?章琪楠心里咯噔一下,他意识到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愚弄他的人,也不止一个!   果不其然,只听背后战鼓声和喊杀声陡然响起。他心身俱震,惊而回头,但见悬挂波浪旗的南阳湖战船,不知何时已移动到背后,从己方后阵直撞进来,两伙水贼并舷齐浆,往来厮杀,好不激烈。   只是一方蓄谋已久,有备而来,另一方却是骤然遇袭,仓促应战。这乍一交手,高下立判。   “鹤翼阵!围上去!一艘都别给我跑了!”   南阳旗舰“横江号”的船头上,一名壮汉昂然挺立,青灰色的土布短褐,系一条兽皮宽腰带,风吹襟摆,猎猎生风。胸前衣襟开处,一条青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他高声喝令,手中一柄狭锋单刀往前一指,麾下百来只战船如箭离弦,四散摆开,旗幡摇动,舟楫穿梭。下一刻,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水贼中的鹤翼战阵霍然成型,加上周家船队的锥形阵,凹凸一合,恰似一个口袋,将清南湖水贼包围了起来。大江之上,已成关门打狗之势。   此人,正是周武做水军校尉时的副将,原楼船水师亲军副统领,戴龙魁。   “好龙魁!从前的本事一点儿没搁下!”玉麟舰上,周武大声赞叹,眼中竟闪出几分激动的泪花。   边上张听涛憨憨地笑道:“那能搁下么?咱可是靠这吃饭的!”   周武指着张听涛笑道:“瞧你没出息的样儿!告诉你,从前都是小打小闹,今后跟着哥哥我,咱做大买卖去!”   “好嘞!小弟跟着哥哥干了,水里水去,火里火去,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言罢,两人放声大笑。   瞧见一向严谨守礼的周武,居然也会满身匪气的耍流氓,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边上几个女子不禁失笑起来。战事已定,胜负已分,他们全都轻松了下来。   突然,掌舵的大副惊叫起来:“指挥大人!快看,那大家伙冲我们来了,这速度,不对啊!”   周武扭头望去,瞳孔倏然放大。只见左舷百丈开外,悬挂鱼叉旗的清南湖水贼旗舰,那艘经过改装的重型艨艟战舰,满帆全桨,飞一般向玉麟舰拦腰撞来。船头浮雕的鬼怪张开了血盆大口,两枚撞角寒光烁烁…… 第一百六十六章 【悲惨虎狼】   八月二十七,五岭战役结束后的第三十二天。黄昏时分,两路残兵在曲江县会师。   小小县城门洞大开。陈霖华立在门前,看着远道而来的阿赤儿和速柯罗,两位军团督帅,堂堂二品大员,此刻都是乌眉灶眼,风尘满面,身后兵将也是旗甲不整,狼狈不堪,曾经的虎狼铁骑,此刻尽成步卒。   “你们可来了啊!”陈霖华悲愤难耐,不禁泪沾衣襟。   “我们来晚了呀!”二督帅扼腕揪发,不禁声泪俱下。   二帅一儒执手互诉离情,都是苦不堪言,中道断粮,人马无食,一路靠杀马喝血奔出山外,若再晚到半日,只怕要饿死人了。三人一头说,一头恨,攒眉咬牙,捶胸顿足,说到凄惨处,不由抱头痛哭,共掬一捧英雄泪。   陈霖华料定了二帅无粮必往曲江县来,早在三日前便带着五十骑进驻了县城,凭着南岭军参军的印信接管了城防和守军。这三天来,陈霖华就做了一件事——筹粮。   面对数百口腾腾冒着热气的行军锅,上至督帅,下至小卒,眼睛都绿了,如狼似虎般扑上去吃了一餐饱饭。   望着二位督帅像逃荒难民一般蹲在地上,捧着青瓷海碗呼呼呼地大口扒拉,陈霖华当真是锥心刺骨般难受。他沉痛地说道:“二位督帅,属下昏庸无能,中了诡计至有此败,这是我身为参军的罪过,我决不推诿。按理说,我是应当自刎以谢的。”   他挥手阻断二帅的劝解,接着道:“不不!督帅不必担心,现在我不会自尽的,眼下这局面容不得我这么做,二位一路奔波,未知外界音讯,咱们此刻的处境很糟,非常糟,我这就据实相告,二位!你们一定要保持冷静,可千万撑住了啊!”   二帅手捧饭碗,愣愣点头,陈霖华咽了口唾沫,慢声慢气地说了起来。随着他的叙述,两只大碗越放越低,最终啪嗒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在两人的料想中,无非是刘枫主力破网而出,然后各路人马匆匆赶来,像从前讨伐义军那样满岭南的追剿,最大的危险则来自朝廷的罪责。他们哪里想到,不仅各路人马灰飞湮灭,刘枫更是高举逐寇战旗,乘胜进兵,连下豫章、建安、庐陵诸城,横扫之下,竟是一路凯歌。月余之间,大半个岭南已然变天。这位新诞生的霸王,一路接收汉卒降兵,麾下兵力已猛增到了十六万。朝廷的罪责?只怕连降罪的圣旨都进不了岭南了。   “情况就是这样……”陈霖华看着目瞪口呆地两人,叹口气道:“这几天我已打探清楚,逐寇军扼守豫章、建安二城,各留了三万守军,另有四万精锐直扑桂阳,我等退路已断!其余的六万人马分做两路,齐头并进,由东向西分取沿途诸县,当真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此刻中路人马已到了龙川县,就在八十里外!”   阿赤儿本是一脸的呆滞,闻言汗毛一炸,急抬头望天,月停中空,斗柄倒悬,正是子时三刻,慌声叫道:“八十里外?岂不转眼便到?”   陈霖华面沉似水,缓缓点头,“逐寇军攻城,历来只用一天一夜,算上安民休整……大后天,他们必到!”一阵夜风袭来,二位督帅不禁浑身战抖。   三人你瞪我我瞪你,良久无人做声。陈霖华拿过一段枯支,拨弄眼前熊熊篝火,噼啪声中,他细目凝声道:“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火中取栗!咱们……进山!”   ※※※   天行有常,无往不复。身陷囹圄的猎物冲出了牢笼,化身猛虎恶狼,而曾经的围猎者却躲进了五岭群山,成了一只嗷嗷悲鸣的困兽。   这样的结果让刘枫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此刻,他手下都是步军,追不上,围不住,还真拿他们没辙。   这二位,不光自己跑,还拐带了沿途诸县的守军一起进山。阿赤儿和速柯罗虽是败军之将,可这哥俩乃是正正经经的南岭督帅和山越督帅,此地三十九县皆属二人治下,各地守军理所当然要听从调遣。   这一走,他们的队伍愈发庞大,原本只有18000人,可真到进山的时候,队伍的规模已达到了80000以上。而且是清一色的鞑靼人。   当然,真正的作战部队只有30000人,剩下的都是诸县的鞑靼族百姓。他们不得不走,也不敢不走。因为,逐寇军的一条恐怖政策。   这条政策,让羸弱的绿营降兵在转瞬间变成了无畏的反贼,也让勇猛的鞑靼武士在一夜间失去了勇气。   当然,这是后话了。   ※※※   这天夜晚,后半夜忽然下起了暴雨,轰雷掣电,照亮了五十余里外的龙川县。   龙川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个不到十万人口的中等县。整个县城不过两百多倾,也就两个周府那么大。城墙低矮破败,堪堪四米来高,磊磊块块的青石条间长满了杂草,束束扎扎地戳了出来,被狂风暴雨一摧一打,全都耷拉了下来,显得没精打采,萎靡不振。就像冒雨守在城墙上的狄军一样。   此地按照一比三的天下惯例,驻扎了胡汉两营守备军,不过加起来也就4000人。而城外却密密层层地围了大片营帐,足有三万规模。一杆金边金焰的逐寇王旗,浸饱了雨水,折刀般直直垂了下来,在疾风中摇摆不定,晃得人心头发憷,不禁产生错觉,误以为那通红的旗帜滴下的是一颗颗血珠子。   城墙上,一名绿营兵被淋得跟落汤鸡一般,阴湿的雨水带起了深秋的寒气,他把长枪夹在腋下,搓手跳脚,一蹦一蹦地向身边上了年纪的绿营老兵说道:“这鬼天气,忒的磨人,冯叔,您说……咱这一关过得去吗?”   他嘴里哆嗦着说话,一双惊恐的眸子怔怔望着城下乌沉沉的千帐连营,一股冷风吹来,他瑟瑟发抖着说道:“听说这回来的就是十多年前的逐寇军呐,领头的是霸王的小儿子,大营里头都在传,说他是火德星君下凡,足足有咱们七八个人叠起来那么高,张嘴能喷火,瞪眼就炸雷,手下全是天兵天将,个个儿三头六臂。您瞧,这才多少功夫?人家伸伸手,跺跺脚,三十多万大军就被他们打败了,你说这吓人不?咱这丁点儿的人马……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小垛子,不怕,这仗未必打得起来……”那个叫冯叔的绿营老兵说着话,警惕地望向城里不远处地军营,一面虎旗正竖在辕门前,也被雨水打得垂头丧气。他低头凑到小垛子的耳朵旁悄声说道:“放心吧,蓝队正在呢,万事有带头大哥撑着,就是天塌下来,咱也吃不了亏!”   小垛子拼命点头,连声念道:“是!是!咱吃不了亏,吃不了亏!”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又有一名绿营兵快步登上墙头,湿透的八搭麻鞋踩得噗噗地响。他冲着两人使个眼色,悄声道:“瞧着点儿!”   冯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轻轻一扯小垛子,两人不着痕迹地半转过身子,看住了上墙的阶梯。   他警惕地模样令来者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一猫腰钻进了黑幽幽的门楼里。   “谁!”   他刚一探头,两把弯刀已架在脖子上。   “是我!二虎!”   双刀齐撤,一人惊喜道:“啊!是童二哥回来啦!柱子,快,告诉蓝队正,二哥回来了!”   “好嘞!”另一人转身就去。   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三人面目。   童二虎大约三旬年纪,身高体壮,一身湿衣紧贴在身体上,勾勒出了肌肉爆鼓的臂膀、宽阔结实的胸膛,以及六块凹凸有致的腹肌,好一副威猛精悍的模样。   身边一名青年正收刀入鞘,不过二十来岁,也穿着绿营号衣,虽不如二虎健壮魁梧,倒也生得颀长挺拔,眉目间一股勃勃朝气,令他朴实的容貌平添了几分英武。   那跑去报信的柱子,却是个半大的孩子,个儿不高,人却长得敦实,真是闻名如见人。他三步并两步地踏阶上楼,把木阶踩得咚咚直响。   青年递上一条干布,压抑着兴奋的声音问道:“二哥!事儿办成了吗?”   童二虎胡乱抹了把脸,湿布劈胸扔了回去,拍着胸膛边走边道:“你童二哥是什么人?成了!”声音低沉,却难掩激动之情,“瞧好吧,改明儿啊,你丁凯就是丁老爷喽!”言罢,他腰刀一摆,撩起袍襟也噔噔地上了楼。   上了门楼,但见三丈见方的小屋阁内挤了十多条汉子,或坐或站,全都是绿营服色,有的批了骑兵链甲,有的穿着老式的两裆甲,大部分人就是一身薄薄的号衣。   地上湿漉漉的,显是不少人也是和童二虎一样冒雨而来。屋子正中间的小方桌上搁了一盏油灯,烛光幽幽,莹莹如豆,映出了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这些人,虽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可一个个儿的,皆是膀大腰圆,凶形恶相,一瞧就不是良善之辈。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杀夺三律】   童二虎大模大样的走上楼来,屋内众人齐刷刷扭头,一起瞪眼望他。顷刻间,小小斗室戾气纵横。   “如何?”坐在上首的一名中年人开口询问。此人披着残破的全身链甲,外罩一套半新不旧的绿营军官袍,紧裹在虎背熊腰的身躯上,显得不怎么合身。问起话时,一双浑浊沧桑的眸子逼望过来,配上赤枣般的脸膛,和颚下一把狂放的浓髯,自有一股强梁匪气和首领威严四溢而出,令人望而生畏。   “成了!”童二虎轻轻开口,重重点头。   蓝队正一声狞笑,“秀才!再念一遍给大伙儿听听,动手之前壮壮胆儿!”   “是!大哥!”   屋内唯一的一名模样清秀的青年站起身来,掏出一卷布条双手展开,轻声念了起来:   “《杀夺令》!逐寇军主、霸王令旨:通告岭南汉族军民及全军将士,凡所攻诸县,破城后尽屠鞑靼男子,所杀者一切财产归杀人者所有,妻女家小为披甲者奴。凡城内汉民绿营起义助攻者,视如己军,恩同此列。   另有《杀夺三律》三军谨记:   一、凡混血之民,自视为汉者,以汉人视之,其行类胡者,以胡人杀之!违者不分枉纵,以抗命论处;   二、妄杀汉民冒功者,及争功自相残杀者,车裂;   三、奸淫掳掠汉家百姓者,杀之无罪,擒之立斩。此令!”   秀才放下布条,清俊的脸庞已涨得通红,听的人也是呼吸粗重非常,仿佛屋里关着一群红了眼的公牛。   蓝队正将手中腰刀重重一顿,缓缓起身,冷目扫过全场:“弟兄们,大哥我穿上这身绿皮,图的是养家活口,可却把俺的老娘活活气死了,想脱,却也脱不下来了……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人前威风,背后戳烂脊梁骨的人,街坊也好,鞑子也罢,都不把咱当人看,这样的操蛋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   “我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了,完了!……没成想啊,老天开眼!又给了咱一次投胎的机会!……咱们都是罪人,手里都不干净,身上绿得让人恶心,想洗是洗不掉的……”他抬起右手,连刀带鞘地往外一指,“瞧见外边什么颜色了吗?咱们得把自个儿染得跟他们一样才行,用什么染,你们心里都有数,不是鞑子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他接过布条,扬了扬道:“这是今早外边儿射进来的,全城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这大狄国的天下,人分三等,鞑靼人都是老爷是主子,有钱有势的大家富户排在第二,咱们剩下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第三等!实话告诉你们,二虎刚打严大麻子那儿回来,他们半个时辰后接班,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打开南门放外边儿的好汉进来。而咱们……玩儿一票大的!去县衙!去割了那千户老爷的狗头!成了,咱们今后挺直了腰杆儿当老爷!不成,咱也图个痛快,给乡亲们留个交代,再不用猪狗不如的活受罪!”   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原本以为偷开城门就成了,没想到老大哥的胃口居然那么大,那可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是要掉脑袋的啊!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可又记挂着杀人夺产的诱惑,千户老爷柯克儿可是龙川城名副其实的首富,光田产就有三千多亩,妻妾成群,奴仆过百,若是杀了他……大伙儿一头冷,一头热,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蓝队长缓缓抽出腰刀,随手将刀鞘扔在地上,挺刀说道:“哥哥我把话撂在这儿,这场大买卖老子是做定了,你们都是我的老兄弟,谁要是不愿干,说出来,今晚就在这儿安心歇着,我保你平平安安的。愿意拼一把的,站出来,哥哥我带你们发财去!”说着,他将刀锋在胸膛上用力拍了拍。   “大哥!我跟你去!”童二虎昂首踏前一步,扭头喝道:“你们到底去不去?是爷们的就放个响屁!”   “我去!”第一个响应的竟然是那个叫柱子的半大娃娃。他拔出一把匕首,重重戳在桌面上,“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千户家的小娘么上回抽我一马鞭,爷们说什么也要抽回来!”   众人一愣,接着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贼贼地喊道:“一鞭之仇定是要抽回来的,可抽的不是马鞭,是人鞭!”此言一出,笑声愈烈,淫风荡气盈满斗室。   唯独蓝队正没笑,他郑重其事地对柱子说:“好!好孩子!是条汉子!哥哥我答应你了,事成之后,你活着,柯克儿的小娘么就是你的奴婢,爱咋抽咋抽,你死了,哥哥就在你墓前宰了这小娘皮,让你抽着她上路!”   “好!多谢大哥!”   蓝队正转过脸来,冷然道:“你们笑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仇报仇,有什么可笑的?狗子!你媳妇咋死的?她好端端的为啥投河自尽?铁娃!你爹的腿是谁打断的?你妹子是谁卖去窑子里的?倔驴子!你祖上传下的二十亩地呢?上哪儿去啦?啊?……瞧你们一个个儿的,乐个屁!不像个爷们!还敢笑话柱子,我呸!”   这一嗓子出去,纷乱的笑声戛然而止,屋内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儿,他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都不说话,眼神却凶厉的可怕。眨眨眼的功夫,再没有一个人坐着了。   蓝队正竖起大拇指,改颜赞道:“好!这才是好汉所为!告诉你们,哥哥我买通了县衙的马夫葛蹄子,咱们从后门溜进去,未必不能成事儿!”   众人一听信心大增,齐声应道:“好大哥,咱们听你的!”   蓝队正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沉声道:“这趟买卖,不死人是成不了的,咱们按老规矩办,大事儿一旦成了,殿下赏的家产不管多少,咱按人头分,活着的分一份,死了的分两份,杀了正主儿的分三份,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群情激昂,大叫:“妈的!豁出去了!就这么干!”   天下有一种特殊的强盗,他们平时为民,春耕夏耘,种桑养蚕,与寻常老百姓没啥两样,可一到了夜里,这些老实憨厚的泥腿子们就会扔掉锄头,拿起刀枪,用一条黑巾将淳朴善良的面孔遮盖起来,化身剪径强梁,明火执仗,拦道掳财,杀人越货,绑票勒索,除了奸淫妇女,他们几乎无恶不作。完事儿了财一分,黑巾一扯,各回各家,又成了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这种强盗原本便是本地人,人地两熟,组织严密,大多都是同乡同村的左邻右舍,又或者沾亲带故的本家,不仅互帮互助,还能互相监督。规矩也很森严,谁要是坏了事儿,那就自个儿扛下来,死后家里自有兄弟帮衬,养老育幼不在话下,逢年过节都有安家费,往后做成的买卖也少不了孤儿寡母的一份,只要带头大哥还健在,总保得一家老小衣食无缺,不受欺负。可反过来,若是口风不紧,背信弃义,那转眼便是灭门绝户的私刑严惩。   所谓盗亦有道,他们平日多劫外乡富商大户,并不欺压贫弱,也从不吃窝边草,遇上乡里乡亲的不平事,必会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本地穷苦百姓出于感激,明里暗里的护着他们。因此百余年来,不管是哪朝哪代,这些民匪帮会的生命力都像蟑螂般顽强,除非不分良恶的屠村灭镇,否则是万难禁绝的。   方才城楼里的这伙绿营兵,从前就是这样的一伙民匪强盗。蓝队正,名叫蓝明旭,便是这一届的带头大哥。三年前狄军进驻岭南,他便带着八百弟兄投了军。倒不是甘为汉奸,只是为了有身绿皮方便“做活儿”罢了。   原本他们想,做了绿营兵,和鞑子便是自己人了,总不能还挨欺负吧?没成想,非但鞑子变本加厉地欺负,就连原本护着他们的乡亲也都疏远了。干他们这一行,没了群众基础,买卖也就干不成了,日子是越过越苦,心里也是越想越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如今可好,平地一声雷,霸王殿下隔墙射来一剂后悔药,想要漂白反正?想要发财致富?想要出人头地?就看今朝!   商议既定,这伙兵匪无声而散。除了柱子和丁凯是蓝明旭的亲随外,方才门楼里的全都是小头目的身份,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忙着招呼手下弟兄,为夜袭县衙预作安排。   半个时辰过后,以严大麻子为首的另一伙绿营兵准时来到南门。两队人马例行交接,丝毫看不出破绽。   说来可巧,这严大麻子从前是本地捕快,专司捉拿这种亦民亦匪的歹徒,与蓝明旭正是针尖麦芒的死对头。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多年的法,谁也讨不了好,倒也不打不相识了。三年前鞑子一来,收本地衙役充作绿营,倒把原来的一兵一匪牵在一根绿绳儿上了,这对冤家彼此相认,一笑泯了恩仇,反倒交上了朋友。   逐寇军至,这位严队正虽有起义之心,却无玩命之胆,因此通过秘密协商,由他带领千把人负责打开城门,并顶住驻守南门的三百鞑靼武士,而蓝明旭则趁机突袭县衙,为手下八百弟兄搏一场富贵。   这二位队正平日私交甚笃,这一别死生难料,临行前不由执手含泪,互道珍重。   严大麻子说道:“你我的交情,咱们这两营兵马自不必说,三营的蒋楚成至今没个回音,也不知他作何打算,蓝兄,你可要防着他一手!”   蓝明旭一捋浓髯,哼声说道:“这后生狂得很,与你我芥蒂颇深,历来尿不到一个壶里,可眼下形势逼人,外头是什么人?霸王殿下亲率的三万大军,这贼厮鸟精得很,他敢轻举妄动么?你瞧好了,只要你我兵马一动,这厮是一定会随大溜的!他想扯我后腿儿?借他个胆儿!哼哼……你可别忘了,殿下有令:‘争功自相残杀者,车裂!’,掉脑袋的活计,量他也不敢,不必多虑!”   “好!蓝兄!你我就此别过!望你马到功成!”   “保重!”蓝明旭重重抱拳,锵然转身,带着手下弟兄呼啸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何妒甚】   龙川县城外,逐寇军没有按照“围三缺一”的攻城惯例,而是四面驻兵,将小县城围得铁桶一般。   断敌生路,恐激死战之心,为兵家所不取。可这样反常的做法,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却另有一番神奇妙效。   “敌之生路不在脚下,而在心里。心防一破,四面皆是生路!”   急风骤雨中,武破虏微显佝偻的身躯伫立在旗门下,望着前方黑茫茫的县城,倾盆夜雨像墨汁般浇灌而下,整个县城只看见个黑漆漆的轮廓。   武若梅立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纸伞,眼神里似乎很有些复杂难明的东西,琢磨良久方才说道:“杀其人,夺其产,爹爹此计虽好,可会不会……杀戮太过?”   大狄天下,人分三等,鞑靼为贵,汉绅次之,民为贱。即便最普通的鞑靼人,那也过着上等贵族般的生活,可在逐寇军的这次大扫荡中,依照《杀夺令》,只要杀死一个鞑靼人,除了他的汉族奴隶仆人必须立即释放外,他的高宅大院,田地私产,妻女小妾,一切的一切,尽归你所有。   一夜暴富不是梦,怎不叫人把头抛?   将如此血腥的政策绑在箭支上射入城内,绵羊般的绿营兵立刻就会化身虎狼,往往整营整营地起义造反,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家人就住在城内,早已饱受鞑靼贵族的欺压凌辱,心中无不切齿怀恨。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深知哪家的鞑靼老爷富得流油,哪户的鞑靼小姐美如天仙,再被城外通红一片的逐寇军一逼,立刻就炸了。   目前攻下的十七个县,只有最早三个用了强攻,剩下十四个县全都是本地绿营临阵反水,从内部打开城门,自己把自己给解放了。   当年的霸王刘跃,打仗从不留鞑靼俘虏,凶残冷酷堪称“魔王”,可好歹对普通的鞑靼牧民还是网开一面的。如今可好,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凭此一计,魔王的皇冠已被刘枫稳稳带在头上,这辈子都别想摘下来。   短短半月,超过十五万鞑靼军民在汉人的怒火与贪婪下送命。此计之毒,又岂是一句杀戮太过可以形容的?可又有超过十万的绿营兵改弦易帜投入霸王麾下。此计之妙,也不是一个“好”字可以囊括的。   武破虏颇为诧异地转过头,打量她半晌说道:“旁人反对也就罢了,连你都这么说?”他语气渐渐严厉起来,“为父平日怎么教你的?谋者无心!胜者无情!难道你都忘了吗?”   武若梅伸手掠了掠鬓边发丝,冷艳的容颜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低声说道:“爹爹,你是知道我的,你就是把全天下人都杀光,我也听你的。可是……我无意中……听见殿下自言自语……他说:‘此谋太过毒辣,有违天和,破虏今后恐难多寿’……爹爹,他是火德星君转世,能参破天机的,他的话……又叫我怎能不信呢?我……我好怕!”说着竟要流下泪来。   武破虏一怔,接着噗地闷笑起来,笑声渐响,笑得前仰后合。   武若梅急得当真掉了泪,跺脚哽咽道:“爹爹!你……”   “好好!”武破虏连笑带喘地道:“殿下此计才是真的妙啊,奸诈似你都难免中计,他哪里是什么火德星君?这些虚无缥缈之说,不过是骗骗那些大头兵和老百姓的!”   “啊!?”武若梅难以置信地道:“不可能啊!旁的不说,杨胜飞的尸体我亲眼见过,死而复生也能有假?”   武破虏笑道:“小狐狸,你还嫩着呢!杨胜飞怎么活的我不知道,那要问郎中,可我却知道他应该没有死,这一点,我在决战前就有了八分把握……”   “为什么?”   “因为杜寒玉!”武破虏贼兮兮地笑道:“多简单的道理啊,以那位铁娘子、胭脂虎的性子,丈夫战死沙场,她能善罢甘休?就算产后虚弱无法上阵,总该亲眼看着报仇吧?可决战当天,船舷上有她么?她上哪儿去了?又在做甚么呢?……嘿嘿嘿,明白了吧?”   武若梅大感钦佩,同时又想起一事,“那爹爹你……也是故意瞒着殿下……”   “看破莫说破,日子才好过!这点你一定要记住了。”武破虏背手挺胸,啧啧赞道:“就像周家那位七小姐,我估摸着此计十有八九是她献的,她不如你聪明,可比你老练得多,也沉得住气,你别小看这一谋,时日越久,影响愈深,效用难以估算啊……可她知道,这事儿永远上不了台面,这份天大的功劳,她就这么轻轻搁下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激得殿下以免死金刀惠赐周家,进退合度,有舍有得,了不起啊!”   武若梅轻鼙黛眉,暗自惦辍,果如父亲所言,这位七小姐,领教了!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军中传言,周小姐会是今后的霸王妃,是不是真的?”八卦是女人的天性,诡异如武若梅也难以免俗。   武破虏嘎嘎而笑,“密探来报,所谓传言,其实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我没估错的话,唯有那周小姐手下,才有一伙儿类似随风堂的部曲……此番她携恩而来,事成之后又将婚约之事稍作透露,邀功三军,卖好万民,今后她主母的地位……啧啧……这个女人,是个狠角色!以后切莫招惹于她,记住了吗?”   “是!爹爹!……”   这时,只见一条黑影从营外飞奔而来。此人身法奇快,手中高举一枚斥候专用的通行令牌,神情甚为焦急,却又没有像普通斥候那样边跑边吼一声“报~~~”,显得十分诡异。   那人一眼望见武家父女,登时面露喜色,可这抹喜色却是一闪而过,又换回了焦急和惶恐,他直奔过来,低声疾道:“副堂主!出事儿了,大事儿!”说着递上了一枚小竹筒。   武破虏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转身带着武若梅返回了营帐,拿起案几上的一柄小刀,不急不缓地剖开竹筒,抽出纸卷,就着灯火细细察看。   可他只扫了一眼,脸色已然大变,一屁股瘫坐在了矮凳上,黑黑的丑脸没有一丝血色,竟显得白了几分,一双枯手抽风似的抖。方才气定神闲的谋主风范荡然无存。   武若梅在门边儿搁了纸伞,一回头看见父亲这等神情,不由大吃一惊,急问:“爹爹!出什么事儿了?”   武破虏仿佛没听见似的,茫茫然地抬头望着帐顶,喃喃叹息:“天何妒甚!?天何妒甚呐!”   武若梅急要再问,忽听帐外遥遥传来喊杀之声。   军情如火,迟误不得,父女俩知道,便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搁下,得为眼前的战事让路。   龙川县的绿营兵,起义了。   ※※※   这半个月来,逐寇军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卒,都习惯了日夜颠倒,成了十万只夜猫子。不管是左路的吴越戈,还是右路的章中奇,又或者中路的刘枫,但凡攻城,都是一模一样的程序。浩浩荡荡开到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射上数千支绑着《杀夺令》的箭支,接着安营扎寨睡大觉。   可到了晚上,全军都要披挂整齐,暗中集结待命。半夜一准儿有绿营作乱,城门一开,大伙儿便趁势夺城。   这套三板斧屡试不爽,将士们都已习惯成自然了,同时也绝无怨言。因为每次这样的夜袭,那都意味着——发财的机会到了!   豫章和建安分别交给薛晋鹏和孔云、霍彪兄弟。其余将领也各率部卒分兵出击。中路人马因为有刘枫坐镇,麾下战将唯有黑狼一人。此时杨胜飞重伤在身,杜寒玉产后虚弱,两人都随船去了番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这个“代营主”还得一直代下去。   重任在肩,这个独眼大盗的每一分潜力都被压榨出来,初时尚有些勉强,可随着战斗愈多,经验不断积累,竟是越干越顺手了,刘枫已经明确表示,今后要把他调出忠武营,组建新军做个真正的营主。   此刻,黑狼怒睁的独眼里闪着一苗绿幽幽的邪光,在城门开启的瞬间绿光大放,猛地拔刀在手,大喝一声:“小的们!发财的时候到啦!动手啦!”麾下两万多“小的们”顿时嗷嗷叫着冲了出去,步伐杂乱,队形歪斜,却偏有一股子凌厉劲儿,十足十悍匪领着小贼打家劫舍的凶狠模样。   刘枫瞧得苦笑不已。身后忠武营六千精锐也哄笑起来。待得大军一涌入城,刘枫挥了挥手,上来两员小将。正是“学院三虎”中剩下的两位,罗冠虎和常朝阳。   军略院大破荆南军一战,成了这批高年级学员的毕业考试,整整100名学员参战,55人牺牲,9人致残,剩下的36人通过了考验,被准许提前毕业,直接进入军队担任基层军官。   趁着略地扩军的这股东风,他们中军职最高的,是担任鸾卫营营主的罗秀儿,最低的也是主战部队的队正,而眼前这两员小将,凭借过人的武艺和出色的表现,被刘枫带在了身边,目前都已是管带千人的佐领了。   “冠虎、朝阳,各带一千督战队,入城整肃军纪,但凡触犯《杀夺三律》者,格杀勿论!”   小哥俩一齐抱拳:“遵命!”转身点齐人马,整装入城,显得熟稔无比。   他俩不是头一回干这个了,城里现在可不光是在打仗,而是在屠杀满城鞑靼,但凡男性无论老幼一律杀死。如此残酷的命令,如此诱人的重赏,不是所有的兵士都刹得住手的,更何况还是新收编的军纪不严的新兵营。说穿了,他们只是披着红披风的绿营兵罢了,趁火打劫,争功私并的情况时有发生,不派督战队是绝对不行的。   事实上,之前的几仗,督战队处决的罪兵甚至超过了战损的伤亡。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暴君恶名】   刘枫端坐马上,望着前方的修罗场,听着此起彼伏的哀鸣惨叫,他突然悲哀的发现,自己越来越冷血了。当初武破虏设计屠杀千余山贼,他心中多么不忍,几乎跟他翻脸。后来,为了获取清风寨保卫战的最终胜利,他下令处死了三千俘虏和矿奴,他难过地淋了一夜雨,事后还为此内疚痛苦了很久。   或许……也不是太久,这才过了——一个月!   仅仅一个月,刘枫对死亡已然麻木了。他独排众异,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武破虏这条惨绝人寰的《杀夺令》,直接造成十多万平民被残杀,那怕只是鞑靼平民。   战争果然能让人变成野兽。刘枫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他很清楚,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也并非为了复仇或者泄愤才做出如此疯狂残忍的决定。事实正相反,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升级,他的心渐渐变得功利起来,为了少死一个自己人,他宁愿对方死百人、千人、甚至万人!仅此而已。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   他用这句话压下了将领们的异议。武破虏其实是无辜的,只因所见略同而很不幸地替他背了黑锅。事实上,刘枫非但早就有这样的考虑,甚至,他还藏了一着更加凶残毒辣的暗手,只是时机未至,隐而不发罢了。   路,要一步一步走。尤其是造反这条不归路。   他至今记得,当时众将看他的眼神,畏大于敬!这是从没有过的。以至于最仁慈,反对也最激烈的赵健柏,他的亲舅舅,至今躲在营帐里不愿见他。   无奈!他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投名状,是为了将新收入麾下的部队用利益牢牢绑在他的战车上,一旦手染鞑靼血,他们从此再无退路,只能跟着他一反到底。   他更没有办法解释,这也是为了给各地义军做个榜样,让他们起而效仿,在全国范围内激化汉胡种族矛盾,从根本上逼迫两族进行互噬。这时,汉人的数量优势将发挥到淋漓尽致。   他最不可告人的目的,是要让那个以德服人,以礼克己,以儒家思想为道德标杆而延续数千年的文明古国,那个从未屠杀过异族,却专被异族屠杀的软弱的类羊民族,转变成一个眼中只有赤裸裸的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充满了侵略性与攻击性的可怕民族。   这些,全都上不了台面,可做不可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可是没有关系,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结果会证明一切。刘枫已然绞尽脑汁,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比得上《杀夺令》所带来的效果,以杀筹粮敛饷,以杀练兵强军,以杀立威慑心,以杀削敌盛己,以杀靖边安民……光看眼前的好处便数之不尽,将来更可遗惠百年,造福后世。   功在千秋,利在万民,那么……暴君恶名,欣然笑纳又何妨?   “鞑靼人的弱点在哪里?”刘枫眼望孤城,面无喜怒,不着边际地问武破虏。后者不知何时策马到了身旁,随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人口……”   “所以,取胜治本之道,唯有……”   “杀!”   武破虏“杀”字一吐,刘枫狠狠一鞭,策马如飞,四千红袍兵士紧随其后,赤涛血浪般猛扑向前方的战场。   ※※※   这一场豪雨直下到凌晨。雨歇云散,天际苍白,渐现黎明。整个龙川县已是积尸成丘,再被暴雨冲刷一夜,脚下积水皆成暗红,当真是血流成河了。   这是刘枫中路军攻破的第六个县,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无论新军还是老兵,各项战后事宜都已是熟能生巧。   中央大街上,刘枫带着一队亲兵骑着高头大马,按辔缓行。一名年轻文士策马随在身旁,此人面容清朗,俊眼浓眉,仪表堂堂。唇上两撇淡淡茸毛,显示出此人还不满二十岁。   他名叫吴承宣,来自逐寇军的烈士家庭,父亲是忠义营校尉,母亲是鸾卫营女卫,在九原之战中双双阵亡。忠义营大撤退时,年幼的他被祖父抱着逃难,祖孙俩就此相依为命。三年前刘枫统一五岭时,他正好十六岁,凭借双烈士遗孤的身份,体格羸弱但根正苗红的他保送入学卧龙学府政略院,通过自身努力,成了首批毕业生,也将是龙川县今后的县令。   刘枫望着大街两侧满目疮痍的房舍店铺,若有所思地问:“承宣,你年纪虽轻,今后也是一方的父母官儿了,肩上的担子可着实不轻,如何?心里有谱吗?”   吴承宣微低着头,略一抬眼,瞧了瞧刘枫脸色,不慌不忙地说道:“回殿下,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臣,殿下虽只十六岁,肩上的重担何止千钧?承宣今年十九了,自然也要见贤思齐的。刚才殿下问我,有没有谱?下臣回禀殿下,有谱!”最后二字说得铿锵有力。   吴承宣的从容自信赢得了刘枫的好感,笑道:“好啊,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咱俩幼主少臣,相得益彰,来,说说你的谱!”   “是!殿下!”他屈臂收了收马缰,轻咳一声说道:“臣治理此县,远有三大策,近有五小略。所谓三大策,第一是编户齐民,之所以排在第一,是因为民为政之本,岭南道自古以来便是地广人稀,让人说成是不毛之地,可现在大大不同了,北方战乱,狄戎暴政,将大量难民逼入了岭南,这些人,全都没有纳入户籍,哪里有粮,他们就涌向哪里,这不仅添乱,更是一种浪费。所以臣第一步就要将这些人留下来,扎下根,成为新的本地人。”   吴承宣说着,又瞄了刘枫一眼,见他暗暗点头,心中自信愈足,说道:“第二是屯田垦荒,所谓粮为军之本,眼下治理地方与学院教授的办法最大的不同,就是形势,我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保持战争状态,后方行政,也要一切以此为本,所以我的想法是,用荒地招募流民,开垦出多少荒田,都归开垦者所有,官家提供种粮,每三十亩荒地奖赏耕牛一头,并且免赋一年,以期尽快见到成效,为前方战事服务。这一点,是要殿下恩准的。”   “准了!”刘枫斩钉截铁地应了,说道:“你说的很好,实话告诉你,我打算恢复汉朝时的郡县制度,当然,不是现在马上恢复。一来战乱仍频,不比承平年代,暂时的军管是少不了的。二来我也没那么多人才治理地方,所以目前只设县一级,两年后观政绩优劣,选拔出九郡郡守,我是看好你的,希望到时候南海郡的郡守就是你。”   “谢殿下栽培!”吴承宣难耐心中的激动。汉朝元鼎六年,朝廷将岭南划分为九郡,即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儋耳、珠崖。南海郡排在第一,就连堂堂周家宗家所在的番禺城也在南海郡治下,若真能成为南海郡守,将来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了。   刘枫赞许地笑了笑,说道:“你看,被我把话题扯远了,你接着说!”   吴承宣强压住心中的热切,接着说道:“殿下说得极是,与下臣这第三策其实是相通的。所谓通为治之本,下臣的第三策就是修堤铺路。我打算在农闲之时,组织本县民壮重修官道,广设邮驿,开畅河渠,夯筑堤防。这件事,是大事,但不是急事,因此排在最末,要等前两件事见了成效,才能予以着手。”   吴承宣说着说着,腰杆也越挺越直,到最后总结时,已是抬头挺胸,意气奋发了,“下臣干好了这三件事,龙川县虽小,每逢战时能征丁出兵,积谷纳粮,非战时能开荒种桑,安置流民,辖下之地邮驿通达,工商互利,治下之民温饱自给,衣食无忧,所谓的‘治’便是这个样子了。”   吴承宣扬着下巴,微眯双眼,正沉浸在自己理想的憧憬中,忽然觉得太过安静,睁开眼一瞧,九殿下正笑吟吟地斜睨着自己,连忙肃容道:“下臣一时忘形,殿下莫怪。”   刘枫笑道:“承宣,我记得你在本届生员中成绩一般呐,想不到却是员干才,你那五小略呢?又是些什么?”   吴承宣得了夸赞,脸色也绽露出笑容,显出了几分年轻人特有的神气,说道:“下臣的三大策是指大方向,五小略指的是细务,分别是通商路、缉匪盗、建工场、办学堂、开马禁。”   “你说的很好!放胆去做!我不仅免你一年赋税,明年十税一,后年十税二,第三年十税三,以为永例。另外,你这三大策、五小略,很有些可取之处,可以整理出来,润色成章,我打算行文明发诸县,以为政参,你看这样是否妥当?”   眼见霸王殿下问得十分诚恳,左右亲兵不由侧目,看向这位新县令的目光都不同了。吴承宣也是受宠若惊,可他略一定神,谦卑地执礼开言道:“能得殿下赏识,下臣幸甚。不过这事儿么……” 第一百七十章 【此计甚好】   瞧见吴承宣欲言又止,刘枫放慢马速,几乎与他并辔,笑道:“不妥?你尽管直言,我自认还是从善如流的。”   “是!殿下!”吴承宣抱拳回话,却不着痕迹地一带缰绳,又落后了半个马身,这才说道:“一来这些政策乃是下臣脑中所想,实行起来定然会有诸多困难,是需要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比如我这龙川县紧贴东江,疏渠、水利、通商这三者是合而为一的,而毗邻的中宿县却并不临江,这法子便用不上了。”   “二来别的县令也各有创举,若是行文明发,他们或许就会一门心思的遵此办理,照本宣科,按图索骥,事倍功半不说,原本该有的好点子指不定就没了。”   “三来……下臣在学院中的成绩确实不怎么好,如今投了殿下的眼缘而大出风头,怕是同窗们心中不服,难免暗存芥蒂,虚应其事,便是再好的政策,执行起来,也未必会有力呢……”   刘枫眼睛一眯,“那你的意思是?”   吴承宣狡黠一笑,“此文可托名乔方书乔院长,以学院论文的制式刊登邸报,殿下批复之后,誊写转发诸县,殿下,您看呢?”   刘枫抚掌大笑,“好你个吴承宣!鬼精灵得很!看似让功于恩师,实则推责于旁人,你小子真该去军略院!”   吴承宣俊脸微红,说道:“殿下谬赞,下臣愧不敢当……”   见他厚着脸皮顺杆往上爬,刘枫不由一愣,接着就和众亲兵一起笑了起来。   龙川县城小,两人一路信马笑谈,转眼便已来到了县衙。前方一片百丈见方的大广场,聚集了不下数万人,有的穿着绿营号衣,有的则是寻常百姓服色。人群纷纷攘攘,不时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两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听有人喊道:“验明东柳街托颜氏首级一颗,名下东柳街房产一处,店铺两家,城东良田七十五亩,赐予托颜氏佃户田阿发。其妻女十一人,除汉妾七人释放为民,余者尽归田阿发为奴。”   一个万分激动的声音喊道:“谢大人!谢霸王殿下!”人群再次欢呼起来,中间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哭嚎声。   这时,又有一队绿营经过,后面拉着一串儿绑缚着的年轻女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这些女人裙衫凌乱,披头散发,面灰若死,了无生气。看装束穿着,都是鞑靼贵族家的妻妾或者女儿,昨日还是人上人,如今却像货物一样被人牵去发赏。   刘枫转过脸来,细看吴承宣神情,只见他双眉微皱,似有不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杀夺令》,你怎么看?”   吴承宣心中一凛,心知这一问可大可小,他自然不敢怠慢,斟酌着道:“回殿下,此令……甚好!”   刘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追问:“好在哪里?”   吴承宣知道不好好回答,这一关是过不去的,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此令看似残忍,实则弃小名而就大仁,殿下,您用心良苦,置万世骂名于不顾,您……受委屈了!”   他说着也把目光抬起,与刘枫坦然对视,说道:“今天下乱起,四方杀伐,死者不计其数,可纵观各路义军,虽各有建树,可唯有我岭南道攻势最猛,进展最快,伤亡却又最少,究其本源,就是这不足百字的《杀夺令》。军中传言,此令乃是武参赞所出,可下臣斗胆,妄猜此令却是殿下的意思,而且……眼下还只是个开始!”   “哦?那接下来呢?”刘枫又眯起了眼睛,流溢出的目光却异常锐利。   吴承宣咽了口唾沫,壮了壮胆气,声音却压得更低了,“鞑靼人身高体壮,精于弓马,确实要比汉人更善战,可殿下是瞅准了他们最大的弱点,人口!试想一下,我军在岭南道大肆屠戮鞑靼,从而捷报频传,一路凯歌,各路义军岂不争相效仿?这一杀,不仅杀出了汉人的威风,也在无形中大量削弱了鞑靼族的人口,更重要的是,鞑靼人为了报复,只怕会对中原的汉人祭出屠刀,这一来一往,民心可就杀回来啦!”   吴承宣越说越激动,已是双目赤红,咬牙切齿,说道:“左右都是死,何不拼个鱼死网破?到了那个时候,鞑靼族区区五百万的人口,根本禁不起咱们二十倍汉人的消耗,只怕数年之后,就会力不从心了。这种拼法,双方固然是死伤惨重,只怕真有千万人头落地。可往远里看,自古以来,又有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死这么多人?不错,汉人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可鞑靼死的将是……全部!所以臣下才说,此计……甚好!”   听过吴承宣的一番话,刘枫笑了。不是因为此计甚好,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   吴承宣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政略院学员的普遍思想,他能看透这一层,说明学员的思想观念已经在根本上受到了刘枫的影响。   事实上,政略院不学儒家思想,也不学法家或者墨家,哪家都不学,但又哪家都学,原因出在课程设置上——百家杂学只是一门不计分的选修课!   刘枫要的是务实型的管理人才,而不是文章做得好的老夫子。区区三寨百姓又需要投入多少精力管理呢?刘枫每天带着乔方书熬到子时,为的就是编写军略院和政略院的教材。他要从教育的源头灌输一些先进的理念,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实事求是。无论是打仗还是治国,他要求学员们从客观上看待问题,而不是书本上,要学会把问题看远看透。   从吴承宣的一番话里,他知道了自己在教育上的成功。这些年轻的官吏们,他们不再像当世人那样迂腐,他们会自己动脑筋。这就够了!   民似铁,官如炉,可锻农具,亦可锻凶器。九殿下要的,是一柄锃亮锋利的大杀器!   说回到此计本身,刘枫企图灭亡五百万众的鞑靼族,看似狂妄而残忍。事实上呢?纵观历史,这样的政策其实不乏先例。   后世提及清军入关时的残暴,往往会举“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可很少有人了解,早在清军入关之初,辽东地区生活着三百多万汉人,满族人为了巩固关外的统治,永除后顾之忧,在数年间将这三百万人有计划、分批次地屠杀殆尽。这一辉煌事迹被惯于篡改历史的满清政权几乎删减干净,可在第三方朝鲜史料《李朝实录》,以及极度崇尚满清统治者的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所著《鞑靼战记》中皆有提及,纵然在人数上可能有所夸大,可此事确是有史可考的。相比之下,扬州和嘉定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百万人多吗?须知中国五千年历史,每一次改朝换代或者大规模战乱,死亡人数都是二次世界大战全球死亡总和的两倍、甚至三倍。以明朝中后期为例,官方统计7000万人口,考虑到土地兼并造成大量黑户存在,实际人口数字远大于此数。可到了所谓的康乾盛世,赋役改革施行了摊丁入亩,不再需要瞒报人口的情况下,官方统计的全国人口不到2000万。这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十室九空。   刘枫的策略,预期以全国十分之一的人口损失度过战乱,不是大仁又是什么呢?杀人安人,杀之可也!   “南海郡守非你莫属!”刘枫扔下这句话,滚鞍下马,率亲兵大步迈入县衙,丢下那吴县令一脸惊喜无措。   龙川县是个中等县,县衙的规制也属中等偏上,由正堂、二堂、三堂及所属的东西班房、六科房和东西厢房以及监狱、厨院、知县宅、后花园等数十个单元组成,共有百多间房屋。   此刻,县衙大门早已洞开,两扇朱漆铜钉的门板碎裂开来,歪倒两旁,门上布满烧焦的痕迹和箭簇的钉创。门口一双石狮子血迹斑驳,遍染猩红。可见昨夜一战,起义的绿营兵强攻县衙时的惨烈。   刘枫大步生风,穿过前院,直奔正堂。黑狼领着三名绿营将领门前相侯,龙川县幸存的汉族大小县吏署僚、本地名流士绅也全都恭候在堂下。   刘枫一露面,这些人呼啦啦跪了下去,齐声唱道:“参见殿下!”   刘枫目光一扫,除了三个绿营武将,剩下二十来人有老有少,穿着华贵,却是清一色的胖子。这也难怪,眼下这年景,看一眼人的体型,就能分出个富贵贫贱三六九等。富的缩不了,穷的泡不开啊。   此刻有外人初次谒见,刘枫便摆上了九殿下的派头,只待胖子们全了礼,他才施施然地道了声:“免礼。”这两个字被他说得风轻云淡,可想想县衙外的尸山血海,瞧瞧他脸上扭曲暗红的三寸长疤,那再普通的两个字也是一字万钧的。   “谢殿下!”众人再叩首,恭敬起身,肃立两旁。刘枫自中间从容而过,径往正堂而去。自有亲兵赶上一步,为他居中摆好了一张县令老爷的镂空雕花太师椅,用袖子急急擦拭了一番。   刘枫却没有坐,他自己从边上提起了另一张红木交椅,略偏了尺许,摆在了太师椅左侧,大咧咧坐了上去。   这张红木椅子又高大又敦实,怕是足有三百来斤重,眼看着被他单手提溜起来,举重若轻,似乎毫不费劲,放下时像是放一张纸一样,丝毫没有响动,堂下几个生面孔不由面面相觑,暗自咋舌,那脑袋又垂低了三分。可他们更奇怪为何九殿下不就正座,难道还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坐堂审案】   “承宣!来,坐!”刘枫一句话,把随后入堂的吴承宣吓坏了,众人也全都看着他,一脸诧异。   吴承宣到底机灵,眼珠一转便已明了:殿下是怕我年纪轻,镇不住,这是给我树威风来了!他心中感激,却只在行礼的时候,用目光略微表达了一下,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坐了主座,神态坦然,威严立现。   刘枫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之色,接着便望向堂下众人,说道:“这位是吴承宣吴大人,今后他就是龙川城县令,总揽本县一切军政事宜,诸位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日后可要多多亲近了。”   堂下除了几个军汉,那些士绅富豪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角色,九殿下话一出口,他们无不满面堆欢地咋呼:“吴大人年轻有为啊!今后便是我等的父母官儿了,殿下大可放心!我等……”   他们还有一大堆没营养的话未及一吐,外边罗冠虎、常朝阳健步而来,直入堂下立定行礼道:“回禀殿下,末将二人昨夜巡查军纪,当场处决违令将兵一百一十五人,另有三百七十人服罪就擒,如何处置,请示下!”   士绅们头不抬,脸不转,可眼角余光全往堂上瞥,虽说是偷偷的瞥,可二十多个大胖子同时干同一件事,哪怕是偷偷的,那动静也自然小不了。刘枫高坐堂上往下望去,争似是一片忽闪忽闪的小星星。   他们忧心何事刘枫心里是清楚的,《杀夺令》的前半阙已然兑现,现在是履行后半阙《杀夺三律》的时候了。   刘枫低沉的声音问道:“有多少百姓遭难?”   “大约……两百多户,死了三百多人。”   刘枫转头对吴承宣道:“每家每户补偿一百贯,良田十亩,死了人的,女眷被糟蹋的,每口再追加一百贯。要着人好言安抚,治军不严,是本王的过错,本王向乡亲们认错、赔罪,这层意思,你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   吴承宣起身应命:“殿下放心,下臣亲自去办!”言罢躬身倒退三步,转身而去。   罗冠虎看看殿下不再说话,忍不住提醒道:“殿下,那些罪兵……”   刘枫冷哼一声,凛然喝道:“《杀夺三律》写得清清楚楚,你是不识字,还是没长眼睛?”接着转向黑狼:“你去,集合部队,召集百姓,当众行刑!告诉他们,凡罪犯杀夺三律者,不恕不赦,不论多寡,有一杀一,有万杀万!去!”   “末将遵命!”   黑狼昂然而去。堂下的三名绿营降将顿时变色,那三百多个罪兵里有两百多是本地绿营,遇见逐寇军拿人,他们自然不敢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在他们看来,乱兵伤民再自然不过,再说法不责众,最多打上一顿军棍,岂料真是死罪……殿下说了,有一杀一,有万杀万,他们又哪敢开口求情。   乡绅们却一个个喜动颜色,凡事有规矩就好办了,怕就怕这位殿下像从前的起义军那样,专挑大户开刀,那他们可就大大的糟糕了。他们虽然从进屋开始脸上就没断过笑,可直到此刻,这些汉绅们你看我,我看你,挤挤眉毛,眨眨眼睛,那笑容才是真的笑容。   刘枫嘴角一扯,天官赐福般笑着劝慰了几句,又嘉勉了几句,这些个肥脸腆腹的地主老财们听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把肥厚的胸脯拍得劈啪作响,不住口地表忠心。瞧那一身激动颤抖的肥肉,似乎只要甩把菜刀给他,他就要抛家舍业跟着霸王殿下打江山去。   刘枫脸上热热乎乎的,心里却冰块似的。这些人都是墙头草,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不能把打击面扩得太大,至少现在得拉拢他们,为别的郡县做个榜样。反正来日方长,今后有的是机会收拾蛀虫,甚至不需要他动手,那些继承了鞑靼遗产的贫农们,他们都是依附逐寇军而存在的新兴地方势力,个人利益链保证了忠诚最大化,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淘汰那些曾经的老爷们,显然更加合适。   说完了士绅,刘枫把目光望向了三位绿营降将,其中的两人目光闪躲,神色复杂,剩下一个红脸壮汉却是抬头挺胸,泰然自若,举手睥睨之间,一股强梁煞气毕露无遗,倒让看惯了山贼的刘枫觉得十分亲切。   刘枫打量着他们,似笑非笑地道:“绿营军纪散漫,这没什么丢人现眼的,去了老鼠屎,还是一锅好汤嘛!”说着语气一转,轻缓而严厉地说道:“逐寇军的军纪,却没那么好糊弄,还有藏着掖着的,你们趁早自己抹干净,再有下一次,莫怪本王翻脸无情,言之不预。”仿佛为了配合他这句话,县衙外欢呼骤响,叫好叫杀声连成一片。不问可知,那三百七十名罪兵定已人头落地。   浓重的血腥气飘进县衙,严大麻子和蒋楚成都觉双腿一软,噗通跪了下来,伏地齐道:“末将知罪!”   唯有蓝明旭岿然不动,傲然站在那里。瞧见殿下望来,竟也把目光迎了去。他心怀坦荡,满是自豪与骄傲,他手下八百弟兄战死三百,却没有一个敢犯军纪祸害百姓的。作为带头大哥,他是有理由骄傲的。   刘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三位,明日我军就要开拔进发,你们谁愿随我出征啊?”   严大麻子和蒋楚成都有些犹豫,微低着头,不敢吭声。   蓝明旭昂首挺胸,上前一步扬声道:“末将蓝明旭,愿往!”   刘枫满意微笑,正要开口嘉勉,不料蓝明旭接着说道:“但在此之前,末将先要鸣冤告状!”   “鸣冤告状?”刘枫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你要告谁?你说!”   蓝明旭伸手一指边上的蒋楚成,厉声喝道:“末将要告的就是他,蒋楚成,他纵兵抢功,杀死我十八名弟兄!”   蒋楚成登时变色,戟指惊叫:“你你你,一派胡言,血口喷人!”他慌忙跪地大呼:“殿下!殿下!末将冤枉,这个蓝明旭,他定是眼红末将杀了本县千户柯克儿,他是贪图您的奖赏,蓄意构陷于我,殿下,您烛照明鉴,可要为我做主啊!”   争功私并,杀伤友军,罪犯《杀夺三律》,那可是要车裂的呀!眼看好戏上演,堂下一众胖子登时兴奋起来,肥肉霍霍颤抖,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刘枫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自古以来,战争中争功私斗与杀良冒功,那是亘古不变的老问题了,无论是谁唯有反经从权,发生一起,惩处一起,断无万安之策。可是相应的,在纷乱的战场上,取证是个天大的难题,到底是谁抢谁,谁又杀了谁,那完全是一笔糊涂账。领军者出于稳定军心的考虑,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较真的,却也拿不出证据。   蓝明旭为人仗义,性如烈火,最重兄弟情分,十八个弟兄屈死人手,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这才当堂揭发,不想却给刘枫出了个大难题。   可《杀夺三律》涉及根本,牵扯甚广,稍一放纵,数以万计无辜者将会丧命在自己人手中,万万轻慢不得。   无奈之下,刘大老爷只能升堂问案,令两边叙讲经过,各传证人。不一时,厅堂上呼啦啦上来一彪壮汉,蒋楚成宣称,这些都是参与攻杀千户老爷的立功人马。而蓝明旭那边,却只有两个人,一个彪形大汉叫童二虎,一个半大孩子叫柱子。两人都带着伤,白布缠身,裹得跟木乃伊似的。   蒋楚成的人马理直气壮地表示,正是他们率先攻入了县衙,将正要携金潜逃的千户老爷柯克儿堵在了门口,然后咔嚓一刀了了帐。说着,他们捧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经过堂下众胖子的辨认,正是龙川县千户柯克儿。人证物证俱在,蒋楚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一幕气坏了蓝明旭等人。童二虎目呲欲裂,血贯瞳仁,野兽般吼叫起来:“殿下!殿下!他们都是放屁!都在蒙你啊!分明是我带人攻进县衙,是马夫葛蹄子开后门放咱进去的,那狗鞑子也是老子从被窝里揪出来的,头也是老子割的。这一路足足死了四十八的弟兄啊!完事儿了可好,咱提着人头欢欢喜喜往外走,刚一出门,这些王八羔子就来了呀,二话不说,开弓就射,可怜我剩下的弟兄,十八个弟兄,就这么没了……没了呀……”   说着,说着,铁塔般的汉子痛哭起来,他指着前胸和腹部带血的伤处道:“殿下,您瞅瞅这儿,还有这儿,都是箭伤,都是这帮狗娘养的射的,就是他!就是蒋楚成这王八蛋带的头!老子本就伤得不轻,一中箭就晕了,他们只道老子死了,抢了人头就走了,等我醒时……等我醒时……就剩下柱子啦……老天爷啊!”   他哭嚎着一把扯过矮壮敦实、满脸悲愤的柱子,这半大小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是哥哥们用身体挡着我,到死都挡着我……我……哇!”哭声悲天惨地,令人闻声心悸莫名。   刘枫早已气的脸色铁青,手脚冰凉。虽然双方各执一词,好像都说得跟真的似的,可是眼神、脸色、语气、小动作,这些细微之处若未曾受过专门训练,那都是做不得假的。治中从事乔方书由于擅长断案,火眼金睛,人称“铁腕书生”,刘枫是他的师傅,在警校受过系统的侦讯训练,谁真谁假如何看不明白?   可是……证据啊!没有证据,如何让三军信服,万民安心?《三律》不伸,《杀夺令》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府里的鞑子兵呢?有活口吗?”   “没……没有……”   “那个马夫,葛蹄子人呢?”   “也……也被射死了……”   刘枫脸色愈发阴沉。——证据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五马分尸】   杀人夺功,而且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蓄意私并,纠集部属屠杀功臣全队意图灭口。此案可谓情节极为恶劣,简直骇人听闻,若不查实严惩,实恐军心不稳。可若仅凭臆断妄加重罪,也同样不妥,归降的绿营正自观望,若轻率断处,拿不出过硬的真凭实据,难免让人寒心自危,一旦传扬出去,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   可要查实此案却也难度不小,凭借刘枫的经验,并非办不到,而是没有时间。本次扫荡,关键就是速度,封闭岭南仅仅依靠的是豫章、建安等几个支点,留守的兵力也不充裕,一定要在狄军反应之前荡平岭南全境,否则仅凭三城数万杂兵是守不住多少时候的,必须尽快结束战事,率主力回归前线,整军备战,方有胜算。   因此,平均每个县刘枫只耗费两天时间,一天攻城、一天安民,第三天必须开拔,哪里还有时间查案?   还是压下此案,把乔方书调过来专查吧。刘枫这样想着,心中也甚是无奈。正要开口,忽见堂下群胖中有一人冲他挤眉弄眼。   刘枫把眼看去,此人不过三旬年纪,脸宽腮圆,体态高大肥硕,一张肉滚滚的大胖脸倒是生的白净细嫩,偏偏挂了两道细眼,缀着三撇鼠须,显得十分猥琐。此刻,他做出的肢体动作更是万分诡异。   只见他双掌合十,贴于左颊,闭眼撅嘴,做乖宝宝酣睡之态,配上他痴肥的整体形象,显得又滑稽又怪异。刘枫大觉好笑,尚能强自忍耐,可却架不住他第二个动作:双拳平伸,用力收于腰间,同时挺跨,做电臀状,这个动作是男人都懂,真是说不出的猥琐。而且他两个动作相连,一连做了三遍。刘枫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刘枫嘴角刚一扯起,忽然灵光一闪,茅塞顿开:好个胖子!真机灵!他这是在提醒我呐!   智者千虑,终有一疏,在先入为主之下,就连刘枫也忽视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在胖子肢体语言提醒下,刘枫登时醒悟,已然智珠在握。他一使眼色,唤过亲兵吩咐了几句。那名叫秦昆的亲兵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刘枫闭目深思,老神在在,须臾之后忽然睁眼开口:   “童二虎。”   “小的在!”   “你说那千户是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千真万确!”   “床上有女人吗?你杀了没有?”   “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蓝明旭一方皆露狂喜之色,蒋楚成等人瞬间脸色惨白,冷汗淋漓而下。   是的,千户柯克儿的阖府上下确实斩尽杀绝了,可唯独他的女人是不会杀的,那可是属于“家产”之列的。试问堂堂千户就寝,身边会没有女人暖被窝么?如果有,那就是活生生的人证,人到底是谁杀的,一问可知。   “有!有!有两个小娘么!左一个右一个,都见过我脸!我没杀,没杀!哈哈哈……善恶有报,只在今日!——王八羔子,你们死定了!”童二虎狂笑而起,状若疯虎。柱子也痴笑流泪。   忽然,蓝明旭冷着脸拽住两人,连退三步,手已按住腰刀。   原来眼见罪行即将败露,蒋楚成一方的三十多人都面带惶恐地望向自己的队正,不约而同地往他身边靠去,而蒋楚成本人脸色狰狞,目光中透着绝望和疯狂,他的手也放在了刀柄上。   不好!他要狗急跳墙!   见此一幕,堂下众胖子登时呼啦一下散开两边,惊恐万状。原本事不关己的严大麻子也吓得一蹦三尺高,连忙按刀挡在刘枫面前。与此同时,罗冠虎、常朝阳,以及刘枫身边的两名亲兵已然拔刀出鞘。   他们知道,一旦真相大白,蒋楚成必死无疑,唯一的生路,就是当场擒住刘枫,要挟全军,或可逃得一命。此刻堂上蒋楚成手下足有三十九人,虽然没有兵器,可却人多势众,而刘枫这边只有七个人……   想到这里,严大麻子等人不由面如土色,蓝明旭更是有些后悔,不该当场揭发此案,弄得如今不好收拾。   众人各怀心思,可他们忘了,刘枫真是那么好擒的么?   “殿下,是你逼我的……”蒋楚成咬牙切齿地说了半句,后半句却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就他说话这功夫,衙外突然冲进来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呼啦把他们围了,刀枪并举,步步进逼,顿时将这三十多个手无寸铁的绿营兵裹了个里三圈外三圈。带头的正是那名叫秦昆的亲兵。   “蒋楚成,你认罪么?”刘枫冷眼逼视,凛然动问。   噗通一声,蒋楚成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殿下,殿下,饶命啊,小人一时糊涂……”余者尽皆跪地乞活,嚎啕满堂。兵士们毫不客气,不须吩咐便一拥而上,两个服侍一个,尽皆擒了,上了绑绳。   “杀人可恕,天理难容!”刘枫缓慢而凝重地站了起来,并指如刀,猛然一挥,“——拉下去,车裂!”   “遵命!”   一声令下,兵士们轰然应命,拖人就走。他们都是忠武营老兵,从前做山贼时便将兄弟义气看得比命还重,如今成了逐寇军更是秉承同生共死的誓言,最恨这种在袍泽背后捅刀子的不义之辈,因此不管他们如何求告,也不管他们怎样挣扎,冷面冷心,拉扯踢踹,死狗一般拖下堂去。   同样是死,可死法天差地远。车裂之刑,乃是春秋战国时的一种极致死刑,以战车牵拉死囚的手脚头部,将整个人扯成五块,极为残酷血腥,多用于叛国谋反等重罪。在战车被历史淘汰后,改用马或者牛,故而又称“五马分尸”或者“五牛分尸”。在古代载入官方律典的正规刑罚中,与腰斩、炮烙、凌迟并称四大终极酷刑。   此刑太过残忍毒辣,前朝立国时已明文废止,可刘枫认为乱世用重典,故而复启此刑,专惩争功私并之罪,震慑之意不言而喻。今日,终于有人以身试法了。   蒋楚成此案,是刘枫建军至今的第一桩争功私并案,自然要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烈日下,县城外,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上午,逐寇军刚处斩了三百多祸害百姓的罪兵,未及拍手称快,不想尸未冷,血未干,没过中午又要杀人,还是传说中的车裂之刑,由不得人们不惊怪。   此时此刻,龙川全县上下,凡是走得动路的,全都赶出城来观刑,恍如庙会一般热闹。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唧唧喳喳的嚣闹声,被踩了脚的叫骂声,亲人中暑的求救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锅粥。可不管怎么混乱,却也难掩百姓们心中的一丝兴奋与喜慰。   与上午不同,这次处决的是犯了军内禁令的罪兵,与百姓们的切身利益并没有关系。可是,无论是非对错,军法森严意味着军纪严明,这样的军队总是老百姓更愿意看到的。   另一边,三万将士凝立如山,纹丝不动,静如无人。放眼望去,一水儿的大红披风,真如一片火海一般。中间铁盔铁甲的是忠武营老兵,两翼穿戴杂甲的都是新入麾下的绿营降兵。可是此刻,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一个个儿的全都抬头挺胸,鸽立如松,精神抖擞,军容极盛。   他们知道,一会儿的酷刑,就是杀给他们看的,试问在这个时候,谁敢稀拉散漫,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了。   黑压压的人群中央留了一大块空地,蒋楚成为首的四十名罪兵五花大绑,跪成三排,静静等待报应降临,隐隐可闻压抑的哀哭声。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却是城门洞里赶出了两百来匹健马,后面跟了一彪高大魁梧、肌肉健硕的袒胸大汉,在领头的黑狼背后叉腰站定,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观刑的人群登时亢奋起来,对着中央的人、马、罪兵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黑狼独目闪出凶光,把大手一挥,“上刑!”   壮汉们赶马上前,在惊慌失措的哀嚎惨呼中,把四十名罪兵的手脚脖颈套上绳索,另一头牵于健马之上,撒开手,人便腾空起来,摆出一个个“大”字。   全都服侍好了,壮汉们翻身上马,拉缰待命。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除了马匹呼出的鼻哼声、待死罪兵哭爹喊娘的呼嚎声,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人群立时被这前所未见的场景镇住了。方才还闹哄哄的,一瞬间就静了下来,谁都不敢动,谁也不敢说,万众寂默,全场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孤城旷野,数万人默然静立,一股肃杀之气立刻蔓延开来,偶而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啼,乍一响起便被掐断,更增加了气氛的凝重。   在这碜人的静默中,马蹄踏踏,由远及近,仿佛跺在人们的心头上。把眼望去,只见刘枫骑着乌云踏雪,从城门内缓缓踱了而出。   “咔!”地一声齐响,全军将士屈膝半跪。数万百姓不由自主的跟着伏下身去,同时又忍不住偷眼窥望。   九殿下金冠束发,一身厚重的银黑铁甲,斜跨一领金绣螭纹的猩红战袍,神情冷然,单骑缓行,顾盼之间威仪四射,显得既从容又冷傲。样貌虽望不真切,可即使远开百步也能看见,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绽露寒光,一条三寸长疤横贯右颊,为年轻的殿下更添几分英悍之气。   人们的心跳登时加快起来。他们知道,动刑的时刻,到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瞒报密信】   行至中央,刘枫驻马而立,没有说话,马鞭轻轻一指。   黑狼跨前一步,高声喝道:“军民人等听了,本县绿营降将蒋楚成,及党羽三十九人,目无军法,丧尽天良,贪图尺寸之功,悍然杀害袍泽一十八人,罪犯《杀夺三律》,依律当处车裂极刑!”言罢转向刘枫,躬身行礼道:“禀殿下,宣罪完毕,请示下!”   百姓们终于等到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也在等着听九殿下的训示。可是,刘枫却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行刑!”   人们尚未反应过来,黑狼已大声应诺,锵然转身厉声喝道:“殿下有令,行刑!”   随着他拖长的尾音,皮鞭连珠炸响,呼喝催马之声大作。两百匹健马嘶鸣着放蹄冲奔,只听噗噗连价儿响,包括蒋楚成在内,四十名罪兵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扯成了无数碎块。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时当正午,毒辣的阳光照耀下,空地上洒满了殷红的鲜血,入眼处尽是一堆堆花花绿绿的内脏。阵风乍起,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呛人口鼻。呼喝声中,两百匹健马牵着尸块绕场飞奔,直拖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顷刻间,小小县城门前,竟是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景象。车裂之刑,惨绝人寰,惨不忍睹。   此情此景,别说百姓们从未见过,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们也看呆了。如此大规模的车裂当真是前所未有,四十个大活人,一转眼成了两百块碎肉,这样的视觉和感官刺激,比起他们脑海中想象的场景何止强烈百倍,已远远超过了上午三百罪兵齐授首时的惨烈。   如果说,上午九殿下传令厚恤受难百姓,甚至亲口向百姓们表达歉意,让人觉得他是个慈悲宽厚的仁主,那么,眼前的这一幕,让百姓们和军人们认识了九殿下的另一面:杀伐果决,心狠手辣。   三圈过后,奔马远去,全场依然寂静。观刑军民鸦雀无声,全都惊成了愣鸡呆鹅,无不因惊恐而颤抖。   刘枫轻扣马镫,乌云踏雪踢踢踏踏向前行去,最后停驻血海中央。九殿下端坐马上,睥睨四顾,未及开言数万军民早已心惊肉跳,手脚冰凉,轰地一声全都跪倒在地,匍匐不起。   “本王治军御民,上秉天理,下遵律法,有功者重赏不吝,有罪者重罚不赦,你们,都听明白了么?”   “谨遵大王钧令!”十万众一齐磕头,同声呼喊。   “好!”刘枫满意一笑,忽然伸手一指,“你,全队出列!”   被点中的是一名绿营什长,正是蒋楚成的标下。他慌忙带领手下的九名绿营兵奔将出来,跪倒在刘枫马前,“参……参见大王!”   刘枫淡然说道:“背诵《杀夺三律》。”   “是……是……”那什长惶恐万状,结结巴巴地背了起来,“一、凡混血之民,自视为汉者,以汉人视之……视之……视之……”   刘枫平静地看着他,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那什长憋得满头大汗,却始终背不下去。   突然,刘枫风轻云淡地开口命道:“拉下去,斩!”   那什长惊得目瞪口呆,尚未求饶,背后亲兵扑来,拉手拧臂,拖开三丈,举刀就砍,只听噗地一声闷响,鲜血激箭般地冲射而出,大好人头已滚落在地。   “啊!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余下九名绿营兵见此一幕,登时吓得魂不附体,惊惶乱叫,继而磕头如捣蒜地哀哭求饶起来。四下里,数万军民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刘枫。   刘枫面无喜怒,马鞭点向第二个绿营兵,“背诵《杀夺三律》。”   那绿营兵早已吓得惊颤欲死,只听牙齿格格打颤,哪里背得出半个字来。   刘枫略等片刻,一挥手,“斩!”   亲兵们早已候命多时,听得一个斩字,立时手起刀落,又砍下了一颗人头。   如此这般,足足杀了七个人,第八个绿营兵终于磕磕绊绊地将《杀夺三律》背全了。   刘枫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好!你背得好!赏钱二十贯,晋升什长!”   “谢大王不杀之恩!谢大王不杀之恩!……”那绝处逢生的绿营兵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地不住磕头拜谢。   剩下的两名绿营兵早就高竖双耳,生死之间,何等专注,竟将前一人背诵的《杀夺三律》听得一字不落,玩命般复述了一遍。刘枫也笑着给了赏钱,将他们升做什长。   办完这一切,刘枫再没有多说一个字,圈马回转,径自入城而去。   但听背后万军齐呼:“恭送大王!”声音无比整齐,透着说不出的敬畏。   ※※※   刘枫信马游缰,不一时又回到了县衙。一抬眼,瞧见细雨堂的正副堂主,武破虏和赵健柏正立在门口相侯。武破虏又黑又丑,脸上还看不出什么。赵健柏却一脸煞白,脸色相当不好看。   “呦!舅舅来啦!”刘枫面露喜色,接着无奈地笑了起来,“哈,晓得了,又来怪我杀人太多,是不是?”对于这位心怀慈悲的舅舅,刘枫虽然不赞同,但还是打心底里尊敬的,仁慈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二人向他行礼。他冲武破虏一点头,同时扶起了赵健柏,苦着脸解释道:“我说舅舅,这回你可莫要怪我,不杀不行呐,不一砖拍死这出头鸟,来日不知害死多少无辜百姓和忠良将士。传到外头,逐寇军是个什么名声?不定酿出什么祸呢!舅舅你平心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了,杀都杀了,你就是再生气,还不得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我这做外甥的心疼不是?”   这番话,刘枫说得娓娓动听,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说到底,这位可是他世上唯一的长辈亲人。   赵健柏定定地看着他,一本正经道:“不!九郎不必解释,这回你杀得对!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   刘枫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瞪飞了,这还是赵健柏第一次肯定他的杀戮行为,慌忙一把摸上他额头,“好舅舅,外甥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军议上喝斥你,瞧把你气的,这都说胡话了——秦昆,赶紧的,找郎中来!”   “站住!给我回来!”赵健柏连忙叫住亲兵,气得只喘粗气,“臭小子以为我老糊涂了?我这说的是胡话么?这回你真杀对了!我逐寇军历来以军纪为重,之前的每场仗,你都要杀上好几百个罪兵,我哪次吱过声儿了?尤其这等兄弟背后下黑手的牲口,就该生撕了他们!——我……我只是不想你祸及平民而已,哪怕是鞑靼人……罢了罢了,不谈这个,你也听不进去。”   不管怎么说,赵健柏终于肯出来见自己了,而且还那么肯定他的处置手段,刘枫心里这份高兴自不待言。正要再说上两句,忽见对街茶楼的二楼窗口,一张胖脸忽隐忽现,可不正是那个提示他破案线索的猥琐胖么?   “舅舅,破虏,大军明日开拔,整编新军,置办粮草,事儿多着呢,你们先去忙吧。我会会那吴胖子去,瞧他做的什么怪。”言罢,刘枫转身奔茶楼去了。   赵健柏前追一步,张嘴似乎要喊住他说些什么。可武破虏却一把拉住了,阴沉着脸摇了摇头,“不能告诉他!”   赵健柏狠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瞒报密信是死罪!”。   武破虏拽着他胳膊死不松手,目光深沉没有一丝波动,“生死为轻,大局为重!死,也不能现在告诉他!”   赵健柏的目光闪烁不定,在武破虏的丑脸和刘枫的背影之间来回飘着,最终垮下双肩,化作颓然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吧!”言罢,狠跺一脚拂袖而去。   刘枫因为背对着两人,没瞧见这番猫腻,他的心思都落在那滑稽机敏的胖子身上。后来他专门找人查过,此人名叫吴嘉年,不是一般的土豪士绅,乃是龙川县汉人圈子里大大有名的巨贾富商。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岭南三大世家之一的吴家的直系成员,家主吴荣轩半公开的私生子。   要说这吴家,近几年来可混的忒惨了。曾经是三大世家之首,就因为投靠刘枫最晚,不但被狠狠讹了一笔,不久前又被周家摆了一道,接收了大量的固定资产,不想手还没捂热,战争说打就打了。   这下可好,吴家手里攥着大把挪不动,带不走,藏不住的商铺田产,在战火中付之一炬,佃农跑个精光,损失何等惨重,简直是血本无归了。如今在三大世家中已是屈居末位,实力严重缩水,只余下不到十之二三,财富总数已不足目前周家的十分之一。   毫无疑问,这吴嘉年定是吃准了刘枫有恩必报的性子,心有所图,于是在这茶楼里专程等着他呢。他呢,也有兴趣会一会这吴家人,一则酬谢他的提醒,这是刘枫做人的原则。二则,便是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昨日刚打过仗,沿街百家商铺,家家上板,户户打烊,全都关门大吉,照理说是没那么早重开的。事实上,偌大一条中央街,也唯独这座茶楼开了门。   刘枫带着疑惑走到门前,头一抬,乌黑的匾额篆了六个金字:百年老店吴家。心头的一丝疑惑顿时消了。好嘛,敢情这茶楼就是他吴家的产业,今儿个是冲着他才开了门的。   可见,俩人儿是你情我愿,找地儿不谋而合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宾主尽欢】   早有伶俐的伙计扒着窗子窥望,瞧见刘枫走来,一猫腰便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呦!将军爷,您里边儿请!东家在楼上雅间候着您呐。”竟是十二分的巴结,扭过头又扯一嗓子:“有贵客到,二楼翠玉轩!——将军爷,楼上请!请!”   刘枫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穿了一身甲胄,往这店面里一走,活像庙里跑出个泥胎似地,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来都来了不好就走,所幸店中无客,也不虞让人瞧了笑话。得了,那就里边儿请吧。   伙计躬身引他上楼。随眼一扫,这座茶楼外面瞧着拙朴老旧,内里倒也布置的精细雅致,老杉木的楼梯,中间已磨成偃月形,扶手顶端摸着光溜溜的;四根朱漆合抱立柱,剥离补漆,补漆剥离,显得有些坑坑洼洼;堂下摆着十来张深黄色的榆木桌椅,黄得发亮,一看就是老物。真是一座陈年老店。   刘枫暗自掂掇:所谓见微知著,以小见大,小小一家茶楼,能开在县衙对街,一开就是百年,不仅是实力,更是底蕴。岭南三大世家,哪怕是家道中落走了下坡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果然个个儿都不简单。   上得楼来,吴嘉年已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三步开外便噗通跪下了,磕头行礼道:“草民吴嘉年,拜见大王!”   “起来吧!”刘枫笑着扶起他,轻拍他肩头说道:“托你的福,除了祸害,可巧瞧见你在,专程谢你来了。这不,刚把人发送了,哎——你没去观刑?”   吴嘉年笑得肥脸找不着眼儿,连拍胸脯说道:“草民身子肥,胆儿却小,又晕血,可见不得这么大的阵仗,一不留神尿了裤子,还不给街坊乡邻瞧了笑话?”   他说笑着将刘枫引向一间雅室,故作心虚地道:“殿下,今儿赶巧,家父在呢,就在屋里,您赏脸见一见?”   刘枫又是一怔,心说好你个吴胖子,真会算计,这是巧合么?分明是你设了套候着我呢!   他心中暗骂,却也不说破,脸上更没有一丝不满,笑道:“那敢情好,久闻吴老爷子是岭南商界的鳌头巨子,跺跺脚打个喷嚏,三江五岭都要乱颤的头面人物,今日难得有这个缘分,你这就给我引见吧。”   “殿下谬赞,老朽如何当得起呀?”人随声至,一名红光满面的中年士绅掀帘走出来,刘枫一扭头,嚯!好个胖子,比吴嘉年还要宽三分,敢情肥胖跟他的天生神力一样,遗传的。   吴荣轩穿一身天青色夹纱长袍,肥肚子往外一顶,袍子紧紧绷绷地隆起一圈儿,远看跟一只大窝瓜似地。容貌五官与吴嘉年有六七分像,皆是肥头圆脸,细眼短鼻,宽嘴微髯,咧开嘴嘿嘿一笑,竟有十二分的喜感。刘枫暗道:难怪瞒不住,俩人一看就是亲生父子。   胖老头探帘出屋,身子一滚拜了下去,“老朽给殿下见礼!”身手倒也利索。   “哎呦,老家主快起!”刘枫赶上一步扶他,分量还真不轻,不得不运了神力将他提溜起来,“何必多礼?便是周家老爷子见了我,也不过平礼而已。”   吴荣轩眨眨眼,心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周家老儿是你的未来爷丈,自然要升格半礼,到了我这儿,可不还是要行全礼么?我家七个孙女儿,个个生的跟我一个模样,便是想打包送你,你敢要么?   他心中很是不屑,可也清楚地很,刘枫这话就是一种暗示,无论是你吴家,还是郑家,都与周家不好比。   “殿下,闻名已久,今日得见尊颜,实是大慰平生,来来来,里面请,请!”说着亲自掀帘,连连伸手相邀。   “好好,请!”刘枫笑得一脸真诚,拽起胖老头的肥胳膊,不由分说地与他把臂并肩而入。   门帘落下,隔断了屋内一阵欢声笑语。   ※※※   当门帘再次掀起的时候,步出雅间的三人依然笑得宾主尽欢。   以十二万分的殷情送走了刘枫,吴家父子再次回到了雅间。屋内已多了一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如果刘枫见了,定会认出这人正是三年前造访卧龙岗的郑家家主——郑文隆。   吴荣轩奇迹般一把抹去了脸上的笑意,转而露出一种近乎贪婪地勃勃狠意,压低声音却又双眼放光地说道:“文隆兄,好消息!殿下果然对周家起了疑忌之心!盐铁专营之权,到手了!”   他转过脸又对儿子道:“年儿,爹和你郑叔一路尾随大军,就是要找这样一个机会,你做得好,时机大妙,为父甚慰,你等着认祖归宗吧!”吴嘉年夙愿得偿,满面惊喜,赶紧磕头称谢。   也难怪吴荣轩如此激动,自古盐铁贸易皆是官营,暴利之厚说是日进斗金亦不为过,哪怕官方抽取重税,依然足够商家赚个盆满砣满。   从今天起,但凡刘枫治下,盐铁交易就由吴家和郑家垄断专营了,两家岂有不乐之理。   须知岭南群山盛产精铁,南方沿海地区更是天下最大的盐场,随着刘枫地盘愈大,此项专利还可比类推恩,做大做强。他们已经可以预见,不消数年,吴郑两家必将重现当年辉煌。   郑文隆不禁动容道:“当真!?他开出什么条件?”老家伙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想他郑文隆当年也是吃过大亏的人,对刘枫的“善意”心有余悸。   “不难,他要田地,你我两家全部的荒田和八成的良田,咱们吃了周老儿的亏,上百万亩好地荒在那里,没荒的也找不着人耕种,正好全吐给他!”吴荣轩说得唾沫横飞,郑文隆却皱起了眉头。   不为别的,那个时候的人,土地就是命根子,刘枫一口气就要走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田地,由不得他不犹豫。   可是,吴荣轩接下来的话直接击碎了他的犹豫。   “文隆兄,不必皱眉,你听好了,殿下直言相告,之所以取走土地,其实是为咱们好。哎!你着什么急啊,听我说完!殿下说的,年底之前必将实行新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变更税赋之法,——‘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难道是……”   “不错!取消人头税,改收土地税!”吴荣轩一脸郑重地道:“你想啊,咱们手上捏着那么一大把闲置土地,没人种又脱不了手,一旦征收土地税,我看咱哥俩一根麻绳上吊得了。什么什么?不交?嘿!殿下如今的实力,铲除我们还不是一二三的事儿?”   “唉!只悔当初瞎了眼,被银钱迷了心窍,眼看周家赔本儿抛售田地,只道殿下将败,周家急着跑路了,现在想来,多半是得了殿下的醒儿。——唉!老天不睁眼,好好的一条真龙,咋就让那周老儿给傍上了呢!”   郑文隆满面懊恼,唉声叹气地摇起头来。   吴荣轩猛一拍他肩膀,喝道:“老哥哥,事到如今,你大可不必如此懊恼,叫我看,咱们未必就没有机会!这一回,殿下分明在向你我示好啊!当年咱们一步慢,步步慢,亏还没吃够?如今机会来了,你还犹豫什么?这回可万万心疼不得!说什么也要赶到周家前头去!”   郑文隆似乎被他说动,微微点头,却又摇头,“还是不对劲儿,你们想啊,周家与他合作多年,相扶于患难,于殿下是有大恩德的,这次又立下了擎天大功,身受免死之赐。听说没有,周家那小丫头片子要做霸王妃了,已是内定了的。如今周家正是恩昌眷隆之时,殿下又岂会反夺其利?你们自己也都说了,他是有恩必报的人,如此行事,大违其性,内中必有他意!咱们可要斟酌再三,可不能再上当了!”   吴荣轩大摇其头,语重心长地劝道:“诶!文隆兄此言差矣。当年他是区区一介草寇,如今却是名至实归的一方霸主,此一时彼一时嘛,须知人主御下大异常人!自古行大事者,历来是不计私恩的。殿下是何等样人,一进城就杀得血流成河的一代凶神,小小年纪杀败十倍之敌,雄踞五岭南国的少年英主,会看不出利弊得失么?会分不出孰轻孰重么?”   他一连两个反问,把郑文隆给问住了。   吴嘉年也适时凑过脑袋敲边鼓,“郑叔父,不必猜疑,这是殿下的制衡之道,眼看这岭南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试问是周家一家独大好,还是咱们世家三足鼎立对他更加有利?——这不是明摆着么?”   郑文隆终于被说动了,正要点头,忽有一老仆未经通报就掀帘进来,也不言声,只摸出一封信笺递了过来,吴荣轩随手就接过了。   但凡世家,那个不是地头蛇,尤其这岭南,世家无名有实的民间统治长达十年之久,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三大世家无不拥有老树盘根般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和信息渠道。虽不及风雨阁这样的专业情报组织无孔不入,可在当地也绝对称得上是耳目众多了。在岭南地界,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大多都能及时掌握。   摊开信纸,只看一眼,吴荣轩猛地蹦起三尺高,大笑:“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怎么了?贤弟?”郑文隆大感惊奇,连连追问。眼看肉山般的大胖子飞上半空,任谁见了都会大惊失色。   “你看!你看!殿下摒弃周家,重用我等,就是为此!就是为此啊!龙有逆鳞,动则必死!哈哈哈……”   郑文隆又惊又喜又疑地接过信纸,粗粗一扫,脸色猛地涨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揉胸口,险些心脏病发。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殿下的眼线比咱强得多,定是早早收到了此信,这就难怪了,呵呵,今日还只是第一步!周家这回……完了!贤弟,你我两家中兴,指日可待啊!”   两位家主执手欢笑,不禁老泪纵横。   可是他们哪里想到,如此至关重要的一条信息,居然会被武破虏截留瞒报,堂堂九殿下至今还蒙在鼓里。那他今日作出的决定…… 第一百七十五章 【噩耗传来】   处理完战后事宜,刘枫率军在城外驻扎。按照逐寇军的惯例,龙川县残存的2000绿营留了500人驻防城内。这些人都是杀了狄人,夺了家产的,刘枫让这些人留守,他们等于在保护自己新到手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财产,所以绝对忠心可靠。而剩下的人因为两手空空,所以也愿意跟随刘枫继续征战,以期在下一次攻城中运气够好。   值得一提的是,蓝明旭麾下的500弟兄悉数随军,愣是没一个落下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夺得的家产,不是谁抢归谁,而是依照自己的规矩按人头平分的,人人有份,死者加倍,杀死龙川县千户柯克儿的得三份。如此惊人的凝聚力和团队精神,让刘枫眼睛一亮。   于是,蓝明旭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管带一万绿营降兵的佐领,而童二虎则做了副手、副佐领,领校尉衔,手下500弟兄有一半成了各级基层军官。——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九殿下要重用蓝明旭了。   此举在很大程度上让绿营兵将放下了顾虑,燃起了希望——只要够本领,非嫡系部队也是能出人头地的!   傍晚时分,情报传来,阿赤儿和速柯罗的残兵连夜逃离油江县,如今去向不明。   若是一个月前,刘枫一定会跳起来大吼一声:“全军追击!”。可是现在,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然后再没有别的表示。有细心的人发现,当晚火头军往帅帐里送了一小坛子烈酒。   此刻,距离帅帐二十步的一处营帐内,细雨堂的正副堂主正浓眉紧锁,大眼小眼地瞪着案几上的一卷纸条。   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都没有啃声,唯有火炉子上煮着的铜壶噗噗噗地响个不停。   事涉机密,帐内无人,武若梅亲自蹲在那里扇炉煮茶,双眼似是定定望着炉火,心思却全在那两人身上,水响了好一会儿她才惊觉过来,连忙提起铜壶冲了一壶香茗,轻轻走过去,乖巧地给两个老男人各斟满一杯,搁下茶壶,不无担忧地低声说道:“已经瞒了一天一夜了,这是死罪啊!”   瞧见一美一丑两个男人置若罔闻,武若梅又急又疑,她实在想不明白,分明是“加急密勿”的紧要情报,爹爹竟然拖延了整整一天,还要劝说堂主赵健柏一起隐瞒殿下,这……这真是死罪啊!她一咬牙又道:“要不我去,我是女人,殿下不会重责我的……”   赵健柏终于动了,他长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说道:“若梅是对的,破虏,不能再拖了,殿下总会知道的。你看,他今天放过了阿赤儿,已经不再感情用事了,殿下他……会以大局为重的!”   武破虏轻轻转着瓷杯,仿佛丝毫不觉烫手,幽幽说道:“不行,这事儿太大了,会动摇根本的。岭南一统前,不能让殿下知道……”   赵健柏沉默了一会儿,失笑起来,笑容苦不堪言,说道:“破虏,细雨堂虽是以我为正,可你我心里都清楚,殿下是更倚重你的。怕你难以服众,这才让你屈就副职的。如今你立了奇功,再不会有人质疑你的立场和忠诚,晋升为正,也是水到渠成之事。这一次,老哥哥便听你的,拖下去,可你也得答应我,将来殿下若是怪罪下来,就由我来担当,我也正好退步抽身,辞去堂主之职。”说罢神色黯然,无声叹了一口气。   武破虏心内一震,吃惊地看着他道:“你要走?不就是政见不合么?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你是他舅舅啊!”   赵健柏哈哈一笑:“不合?要不合也该跟你不合才对!《杀夺令》可是你这家伙建议的!”他怅然若失地说道:“我又不是瞎子,仗打得如何,难道我躲在营帐里就看不见了?……殿下是对的,你也是对的,错的人,是我。我……太妇人之仁了,不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还是趁早让贤,免得被外甥撵下来,老脸可就没地儿搁了。”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武破虏面沉似水,不悦道:“殿下会不高兴的,很不高兴。”   “不高兴怎么啦?我可是他舅舅!亲舅舅!”赵健柏难得打趣一回,干笑道:“细雨堂主的位置我也不白给,你军略院给我整个副院长做做,这总成吧?”   “成!”武破虏也干脆,手点纸卷,眼望赵健柏,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定了,瞒着殿下,直到岭南平定!”   “得了!就这么办!”   无论是武破虏还是赵健柏,他们说话的语气平淡轻松,可神情偏又有些悲壮,似乎担了天大的干系似地。   到底是什么消息,如此事关重大?   武若梅瞧得眉头直跳,心里猫挠似地,趁着两人达成共识一瞬间的松懈,她劈手夺过纸卷,在两人反应前,飞退三步,已将纸卷上的内容扫完,登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小夫人……她……她竟然……”   武若梅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和赵堂主,会如此郑重其事,却又如此讳莫如深,这件事的干系真是太大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捅出来,殿下很可能一怒之下与周家反目成仇,那此刻岭南的大好局势……必将付之东流。   三人一时沉默下来,帐内静谧,落针可闻。   忽然帐帘一掀,一人抢进帐来,正是武破虏的亲信——“一号”,他面色焦急地道:“大人,周小姐来了,已唱名报入帅帐……”   “什么!?”武破虏猛地站起身,与同样惊呆了的赵健柏相顾震愕。武若梅肩膀一垮,纸卷脱手滑落下来。   ※※※   “谁?谁来了?”   刘枫压着朦胧睡意,含含糊糊地问,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亲兵秦昆的那张长方脸老在眼前晃悠,天旋地转一般令他头晕目眩。   “殿下!是周小姐来啦,对!岭南周家的那位七小姐,她说有急事儿求见!”   刘枫出于大局考虑,暂时放了阿赤儿一马,心中难免苦恨,于是夜里躲在帐里独酌闷酒。他其实不喜饮酒,酒量甚浅,这愁加酒等于一个醉字,两碗一吞,他已有些熏熏然了,早早便卸甲安睡。不想半夜却被亲兵叫醒,还说是周小姐求见。   他不免大为惊怪,算算时间,此刻船队尚未抵达番禺,还在江上飘着呢,周雨婷却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呢?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儿,竟让她弃了船队舟车劳顿的赶来这里?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快请!”   将军行辕外帐连内帐,外帐署理军务,内帐歇息睡觉。他一边命人请周雨婷外帐稍候,一边匆忙披衣起身。想想周雨婷今后也不是外人,于是只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燕居常服便往外走。   出帐一看,果然是周雨婷。今晚她穿了一袭葱白色的窄袖箭服,削肩上搭了一领深褐色的真丝带帽斗篷,足蹬一双鹿皮小蛮靴,缀着两枚银亮马刺,一条防灰的白纱蒙巾,扯下了却未解开,就挂在优美颀长的脖颈上。虽然她静静立在那里,却是一副驰马赶路风尘仆仆的模样。   刘枫心中暗惊,不是因为周雨婷会骑马,事实上世家大族的千金贵女鲜有不会骑马的,而且骑术还很高明。不过她们将骑术当做一种娱乐、一种时尚,比如马球,又比如赛马,但绝非赶路的技能,她们出门都是坐车的,那是身份和排场。可周雨婷此番却是飞马而来,这种焦急紧迫的感觉,使刘枫心中悸动莫名。   “雨婷……你……”刘枫强压下一颗忧心,微笑着走过去,两步一近便发现不对了,周雨婷的脸色好白,白得可怕,几乎透明了一般。一双秋水明眸也正望向他,曾经充满智慧的目光中却满是悲凉苦楚,精致秀美的眉峰轻轻敛起,那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楚楚神情。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刘枫强自镇定,一颗心却悬了起来。   周雨婷突然双膝一屈,直挺挺跪下,颤抖着伏下了身子,“殿下!雨婷……死罪!”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长睫瑟瑟抖动,她很久没有哭过了,虽然不久前刘枫主力赶到信丰县时,她也曾泪流满面,但那是欢喜的泪水,可是现在,她已流不出泪了,她的泪,早已被奔马带起的飙风吹散,汇成了心中的那片苦海。   ※※※   秋节已过,天上的圆月缺了,变得又细又长,像一把凄艳的镰刀,割出片片清冷的寒芒。   远离营地的一片树林里,刘枫抬着头,透过稀稀落落的枝丫怔怔地望着夜空,眼睁睁看着一片乌云飘来,渐渐地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虽然看不到月亮,可那云层散出弯弯的、淡淡的光晕。刘枫知道,月亮就在那里,它永远是圆的,无论身处何处,哪怕阴阳永隔。   “月儿她……死了?”刘枫的声音平平淡淡,冷冷清清,直如晚秋的夜风,裹着一股藏不住的悲凉。   “是!落水无踪,当无幸理……”周雨婷凄凄惶惶地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满地的黄叶,终不敢抬头看他,哪怕是他的背影,无颜以对!——“是我……我亲手将她推下了船舷,是我……害死了她……”   刘枫的背影猛地一抖,却没有转过身来,微微耸动的双肩却出卖了他伪装的镇定,“那是一场意外……你,并非故意。”他缓缓扭过半脸,没有泪,唯有嘴角勾着一弯苦苦的笑意。   周雨婷再次跪了下来,双手托起一把精致的小刀,颤抖的声音道:“殿下,雨婷愿自裁于此为月夫人偿命,请殿下不要迁怒于周家,我求您了殿下!”她终于情难自已,痛哭出声。 第一百七十六章 【得而复失】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虎军大督帅夜于罗重金招安了两湖水贼,企图截击顺江而下的周家船队。面对百余艘楼船巨舰,水贼深知没有全歼之望,也不打算拦截全部的楼船,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旗舰玉麟!   通体碧绿的玉麟舰,就像一颗诱人的青梅,吸引着水贼们残忍贪婪的目光。袭破玉麟者赏万金,封万户侯。这是大督帅开出的赏格,足以让全天下的贼寇们为之疯狂。   玉麟舰上都有些谁呢?霸王余孽的小夫人,岭南周家的主事人,重伤未愈的银枪将,产后虚弱的女营主。夜于罗很精明,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逐寇军与岭南周家的纽带将会无情的斩断。这个价码,绝对值!   天无绝人之路。南阳湖水贼的首领戴龙魁,竟然是船队指挥使周武从前的袍泽兄弟,两人曾同在楼船将军杨人普麾下共事,彼此是生死之交。这一重大发现,让南阳湖水贼当场易帜倒戈,与周家一起夹击清南湖水贼。   面临绝境,清南湖水贼不甘功败垂成,首领章琪楠悍然命令自己的座舰,一艘经过改装的重型艨艟战船,游鱼般绕过缓慢的外围楼船,狠狠撞在玉麟舰的右舷,意图同归于尽。天可怜见,他差点就成功了。   楼船高达五层的上层建筑,使其具有惊人的容纳量和中距格斗能力,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弱点:重心不稳。   被重型艨艟拦腰撞击,玉麟舰重创,几乎倾覆。幸亏戴龙魁经验丰富,临危不乱,他果断命令自己的座舰,从相反方向撞去,死死顶住了玉麟舰的左舷,扶大厦于将倾,挽救了玉麟舰,使章琪楠的临死反扑化作泡影。   可是,接连两次撞击,玉麟舰坚固的船体也为之开裂。更可怕的是,船只剧烈摇晃,使无数军民失足落水。在这个瞬间,站得越高,晃得越猛,站在第五层的周雨婷几乎甩飞了出去。所幸的是,她撞在了旁人的身上,止住了冲劲。不幸的是,被她撞到的人……落水了。那个人,就是明月。   战后,百余艘楼船,加上百余艘南阳湖水贼杂船,在江面上搜寻了整整三天三夜,救起了无数落水军民,惟独没有……明月。   小夫人明月,没有死在狄军的屠刀下,却在逃出生天后,因为亲密盟友的一时错手……遇难了。   望着周雨婷手中的虎牙,刘枫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凭此刀,在我有生之年,可免周家一次灭族之罪。”这是他一个月前给周家的承诺,短短一个月,就要兑现了吗?   不,有生之年还长着呐。   刘枫拿起虎牙,放在手里细细摩挲,心像泡在沸水里煮成一团。良久,他闭目长叹,将虎牙刀递了回去。   “收回去!”   “殿下!”   “收回去!不关周家的事!”   “谢殿下宽宏大量!”周雨婷艰难地接过虎牙,死死攥在手里。她忽然扬起美艳绝伦却又珠泪双垂的秀脸,目光复杂地望着刘枫,凄然笑道:“这是你送我的,我带了去……”言罢,她猛地拔出虎牙,双眼一闭往心窝里直刺下去。   这一刺,周雨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心太苦了,她曾经想过明月可能难逃死劫,也曾想过到底该如何向刘枫解释护持不周的罪过,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明月竟是被她亲手害死的。内疚和悔恨,就像两把剔骨尖刀,早已将她的心剜得血肉模糊。   她无法面对刘枫,无法面对林子馨,更无法面对含屈九泉的明月。得而复失!痛不欲生!如今她终于明白,那位神秘老道赠她的那个“忍”字,区区一字,何其难也,她只想快些解脱。   锐利的刀尖儿停留在她的心口,透过薄薄的夏衣刺破了娇嫩的肌肤,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刀锋滑了下来,与刀身上的热血汇在一起。   周雨婷吃惊地睁开眼,望着眼前手握刀锋满掌鲜血的男人,他的脸上沉静如水,似乎没有一丝悲伤怒意。   “月儿心地善良,你若死,她会怪我的……一滴血,够了。”   刘枫很清楚,这是一场意外,一场无妄之灾。周雨婷没有害死明月的动机,虽然在这一战中明月立了功劳,可她还远没有动摇周雨婷正妻地位的可能。就算有动机,周雨婷的智慧也不可能作出这样两败俱输的愚蠢阴谋。   周雨婷含泪收了虎牙刀,撕下半截衣袖,跪在地上默默地为男人包扎手上的割伤。她琼首低垂,默不作声,紧紧咬着的嘴唇却渗出一缕血痕。   手上的伤痕可以包扎,心中的伤痕又该如何弥补呢?   刘枫的心,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完全没有想象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巨大悲痛。毫无疑问,他很爱明月,这个胆小迷糊却又勇敢倔强的小妹妹,早已住进他心里,在灵魂深处扎下了根。她的死,就像连根拔起的大树,在灵魂深处留下了一个血淋淋、黑洞洞的窟窿。   可是,在这短短两个月中,他已见过了太多的生死,死者已矣,活人就该好好地活着,包括周雨婷。   “你知道么,你走之后,超过十五万鞑靼人死在我的令下……”刘枫说着,忽然发出一阵怪笑,笑声如哭,他一指远方寂静的龙川县孤城,“昨日白昼,这座城里足有八千鞑靼男人,你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么?”   他竖起两根手指,森然道:“二十个!我每屠一城,只留二十个幸存者,我让他们亲眼看着同胞被杀尽杀绝,然后将他们割去耳鼻,斩去双手大拇指,再然后……我把他们放了……嘿嘿嘿……哈哈哈……这是我的报应啊!可你他妈的报错人啦!贼老天,瞎了你的狗眼!你倒是冲我来啊!来啊!你不来?我来!我早晚把你翻过来!”   刘枫指天怒骂,咆哮如雷,洒开大步,疯笑厉骂而去。   黑云愈浓,月亮再没有探出头来,乌沉沉的夜空中又飘起了蒙蒙细雨。周雨婷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柔嫩的双膝早已麻木不觉,耳畔充盈着刘枫如颠似狂,却又渐渐远去的吼声骂声,心中一片死寂。   在她的面前,在刘枫方才站过的位置,一只小小的、红红的香囊,静静地躺在那里。宛如古人诗中的葬花,凄艳夺目,却是昨日黄花,再无重开之期。香囊上,那对怪模怪样的碧水鸳鸯映在周雨婷水雾迷蒙的眸光里,竟是如此刺眼,如此揪心。   我原谅你的过失,也请你原谅我的食言,我已不能娶你为妻。——这是刘枫无声的留言。   在这个瞬间,周雨婷只觉一脚踏空坠落万丈深渊。   曾几何时,她是那样纠结于是否委身刘枫。矛盾心理的背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和优越感。可是现在,当头痛已久的难题终于有了解答,当一切的纷乱都因为明月的意外离去而被无情地斩断。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得与失来的太快,快到容不得你思考。   究竟从何时起,这个无赖竟已走进了她的心里,走的那么深,踩的那么重,只把一颗芳心踏成了满地碎片。   得而复失……原来如此……可是明月呢?“死去”二字已然应验,“活来”二字又应在哪里呢?   想起明月,又想到自己,一个已作水中月,一个难逃镜中花。   黄粱梦短,悲从中来,七小姐不由凄呼一声,掩面伏地,泪崩如雨。   ※※※   当夜,刘枫隐去了周雨婷错手的片段,向辖下军民公布了明月的讣告。   月夫人横遭不测,殒身泽国。噩耗传开,全军震恸。   相比抛头露面为人熟知的林子馨,明月是默默无闻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殿下有两位夫人。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信丰之战,明月以夫人之尊,带领民壮战斗在第一线,舍身忘死,勇护百姓,护的就是将士们的父母妻儿,这番作为深得人心,月夫人之名早已传遍全军上下,声誉之隆已在短短半个月内赶超身为医护营营主的馨夫人,已是三军尊崇的小主母,百姓爱戴的活菩萨。   此刻惊闻恩人遇难,老兵们悲愤莫名,指天骂地,捶胸顿足。新兵们传诵着明月的事迹,遥想当日情景,也不免唏嘘垂泪。偌大营盘竟是嚎啕震天,天愁地惨。   这年头的人们,讲究“士为知己者死”,军中男儿尤为看重。滴水之恩,杀身以报,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月夫人出身寒微,在高层中固然让人轻视,可在底层军民眼中,却像灰姑娘的童话般引人遐想,惹人生怜,更难得她一朝富贵却不忘本,屈尊降贵随和平易,前有窃肉惠兵之恩,后有舍己护民之德,受其惠者感恩戴德,感其德者与有荣焉。   可以毫不夸张的讲,便是新来乍到的绿营降兵,光是听一听她的小故事,看一看老兵们悲痛欲绝的哀容,就愿意为这样爱民恤兵的主母抛头颅、洒热血。若能以命换命,这里有的是人甘愿以身为殉。   刘枫没有下令,可次日清晨部队开拔时,竟已全军缟素,红巾红袍的逐寇军又添一款制式装扮:白带束额。这是将士们拆了备用军帐分出来的白布。没有人命令他们这么做,他们全都是自发的。   哀兵可用,用在何处?   明月若死于狄军之手,那没说的,大伙儿抄起家伙痛痛快快报仇雪恨。可是,这是一场意外,直接凶手,清南湖水贼首领章琪楠也已授首伏诛,剩下的人又能怪得了谁呢?这一腔愤恨又该向谁喷发呢?   这时又有消息传出,清南湖水贼之所以袭击周家船队,就是被虎军大督帅夜于罗重金收买的!那还了得?!全军将士登时炸了锅,没说的,大伙儿抄起家伙痛痛快快杀敌泄愤。   这一来,包括赵健柏在内,原本对《杀夺令》颇有微词的文官武将们也一致保持了沉默。   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兵锋何等犀利。在余下诸县的扫荡中,将士们像狼一样杀红了双眼,斩钝了屠刀,以至于在攻打博罗县时一通好杀,最后连规定的二十名幸存者都凑不够数。   从那一天起,将士们发现,九殿下也变了。每逢进攻,黑狼都被排到后阵,先锋官的位置被他自己夺了去。   军号一响,九殿下必然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一条金箍棒横扫四方,无坚不摧,杀到哪里皆是血肉横飞,腥风血雨。甚至有一次全军将士眼睁睁看着他一人一棍,将宽大厚实的城门砸得支离破碎。   这样的场面狠狠震撼了新兵们的心灵。他们大多是战场起义的绿营兵将,还是首次目睹九殿下亲自上阵,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在此之前,他们反戈投诚主要出于三种心理:一者,仰慕霸王遗孤的名望;二者,贪图杀人夺产的暴利;三者,迷信星君降世的传说。唯此三种,概莫能外。   如今亲眼看过刘枫动手时天神下凡般的狂暴模样,他们的想法也悄悄改变了。崇拜强者是军人应有的美德,自然而然的,他们不仅对九殿下本人大起敬畏之心,更是打心底里相信了火德星君转世的传说。   他不仅是霸王刘跃的嫡子,他……是新一代的霸王!万夫不当的霸王!   从这一刻起,这伙士气高涨斗志昂扬的乌合之众,瞬间懂得了敬畏,不仅军纪行止在潜移默化中大为改善,部队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也直线上升。   刘枫渴望的新逐寇军,在血与火中渐渐成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残酷杀戮】   随着战事推进,早先释放的那些幸存者开始产生效果,这些人亲眼目睹了满城杀胡的惨烈过程,黥面割耳、双手断指的凄惨模样,令观者心惊胆战,悚然动容。“杀人夺产做老爷”的政策也不胫而走。   鞑靼老爷们惊恐地发现,那些低等汉人们虽然依旧是点头哈腰,低眉顺眼,一副绵羊般温顺驯服的模样,可那双眸子里竟然闪着狼一样的绿光。与此同时,乡镇荒僻处、甚至是县城里的谋杀案直线上升,手段残忍,作案特点也极为相似,受害者都是当地有财有势的鞑靼老爷,死者的脑袋全都不翼而飞了。   更让鞑靼将领们坐立不安的是,绿营军官们也开始频频往来,奔走串联,今天你祝寿我道贺,明日我纳妾你来讨一杯喜酒喝,诸多名目,花样繁复,令人闻所未闻。   可偏偏又动他们不得,自消息传开之日起,所有的绿营已自发地进入战备状态,听调不听宣,你要召见谁,谁马上就称病不起,病得气息奄奄,病入膏肓。可到了夜里,他又活蹦乱跳地带着大批亲兵赴同僚的汤饼宴了。——天晓得,那家伙儿子都会打酱油了,硬说是迟了“几年”补办的。   猛陵县的千户老爷是个不信邪的,他读过几本汉书,晓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于是乎,眼看逐寇军将至,他悍然下令抢攻绿营。依照常理,一胡敌十汉,绿营只比狄兵多三倍,战力却弱了三分之二,此战是赢定了的。   可乍一交手,千户老爷发现不对了。这些武备不整,训练松懈的杂兵不仅有抵抗的勇气,更有拼死的斗志,全然没有往日一盘散沙的模样。看见骏马弯刀的狄骑,非但不怕,反倒像是见了财宝似的争先恐后的涌上来。   更令他心寒的是,三支绿营积怨颇深,他抢攻一支,料定余者必不相救。可事实相反,二营人马非但来救,而且是倾巢赴援,飞奔赶来,好像有什么大便宜占似的。   更绝望的是,战事稍一受挫,不少平民百姓也壮着胆子踹开房门,抄起柴斧菜刀、扁担粪叉,发一声喊,呼啦啦涌了过来。最后,就连淌着清水鼻涕的小屁孩子们也手持弹弓、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地出了门。   这一夜闹腾,包括那千户老爷在内,猛陵县1500狄骑全军覆没,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手挽人头、肩扛鞑靼族大姑娘小媳妇、欢声笑语、招摇过市的嚣张身影。以至于次日黎明逐寇军风风火火赶到时,绿营早已自发完成了占城分地,出现了城门大开,满城百姓手捧人头以迎王师的奇景。   这恐怖的消息像是一股邪异妖风,瞬间传遍了岭南诸县。这时,恰又传来阿赤儿和速柯罗主动撤退的命令,这让未曾遭难的诸县鞑靼看到了生存的希望,他们早已被身周绿油油的目光瞧得发毛,无不冲出城外随军遁走。留下一座座无人防守的空城虚地。   这也在无形中加快了逐寇军进军的脚步,直到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   这一天,逐寇军攻下了岭南西方边界的广郁县,继南海、苍梧两郡之后,郁林郡正式纳入了逐寇军治下,标志着刘枫亲率的中路军,已经圆满完成了既定的战略目标。   下午部队休整时,又有捷报传来,是章中奇率领的右路军。   半个月前,右路军击破了桂阳郡治所——郴县。这回,章中奇再发神勇,仅围城一日,就逼降了荆州重镇——零陵郡城。至此,右路军从荆州生生挖下了两个郡,部队也从最初的四万人扩大到了十一万人。   章中奇这一路人马可谓兵强马壮,之前红巾军的老兵大多都分在这一路里,不仅兵力比刘枫的中路军多,质量上也更加精锐。因为,他这一路实在是太重要了。   地盘尚在其次,关键是地形。   逐寇军原本就占领了大庾岭,刘枫中路人马攻下了苍梧郡,占据了萌渚岭,这次又占了桂阳郡的骑田岭、零陵郡的都庞岭和越城岭,五道弧状山脉连成了一道巨大城墙,所谓的五岭山脉,终于真正落入了刘枫手中,成为大狄铁骑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接下来,刘枫所要做的,就是守住屏障的两端。   其一,便是此刻他脚下的广郁县。此县正面接壤益州地界,虽然现在察合津汗国对逐寇军的存在无动于衷,可是双方注定是敌非友,对方只是被益州复国军闹得不可开交,无暇南顾罢了。终有一日是要兵戎相见的。   其二,便是地处东北面的豫章郡。如果说岭南道的中西部地区依山为屏,那东部地区便是靠水网护身了,密密麻麻的大小河道像蜘蛛网一样覆盖在这片土地上,大狄铁骑可谓寸步难行。   唯有一个方向例外,那就是扬州南部的豫章县。   兵家有云:“出豫章,下横浦为正兵”。豫章郡自古便是岭南门户,更是南方水系的重要发源地,连山环水,地域广袤,三江平行向外延伸,江与江之间竟是一片平原地带,骑兵可入。   刘枫把第一个攻取的目标定在豫章,虎军大督帅夜于罗不惜重金收买的南阳、清南两湖水贼也在豫章境内,这些不是巧合,那都是有道理的。   如今刘枫得了先手,一旦据险防守之势大成,整个岭南道可谓固若金汤。   由此可见,桂阳、零陵二郡对整个逐寇军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和意义。   照理说,最重要的地方就应该刘枫亲自领军坐镇。   可是,大狄帝国对岭南地区的统治基础薄弱,受到逐寇军和霸王威名的震慑效果更好,甚至可能传檄而定,所以,刘枫的王旗摆在中路显然最为合适。其后的事实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而桂阳、零陵二郡处在五岭外围,在地缘上已属荆北地界,这里的百姓已被大狄帝国统治了整整十五年,民心早已麻木不仁,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变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哪个不长眼的跑去大街上振臂一呼,立刻就会被扭送衙门治了叛逆的死罪。   因此,这两个郡与岭南诸郡大为不同,只有强攻一途!   自己走不开,麾下大将只剩下吴越戈和章中奇。刘枫理所当然地挑选了章中奇,并且在兵力数量和质量上予以最大的支持。   事实证明:章中奇没有辜负刘枫的希望,他充分展示了与其性格相统一的战略——冷酷,比魔王更冷酷。   如果说,以刘枫用兵之凶残称得上“杀神”二字,那章中奇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配得上是“死神”了。   这两者的区别在于,杀神会分敌我,而死神是一视同仁的。   在这一场战役中,章中奇下令将抓来的俘虏全部处死,不留一个活口。这并不算什么,逐寇军都这么做。   可是,他连绿营兵和寻常百姓也不放过!   大军过处,凡有任何村落、乡镇、县城,敢有一丁点抵抗的话,他立刻下令屠戮,不分汉胡老幼一律杀光,钱帛子女尽赏士卒,然后放上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往往大军过后,身后只剩滚滚黑烟和片片焦土。   只有倾尽全力支持逐寇军的人才能从死神手中求得性命。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贡献家产、接应粮草,传递情报,甚至参加章中奇的军队。   与此同时,章中奇用比铁还硬的手腕和极端严酷的军纪,把这群散漫软弱的降兵民壮压得不敢粗声喘气,生怕死神怀疑的目光就此落在自己身上。   畏敌退缩的千余名降兵在全军面前被处决——章中奇甚至动用连弩队,以最惨烈的方式将他们射成了刺猬;一整营叛逃的降兵被捆起来塞进麻袋,三千亲兵纵马在上面反覆踩过,直到每个麻袋都变成了一包稀烂的肉浆;三百多个军纪松懈的士兵被战马绕着营地活活拖死,死尸送往各营悬挂示众;站岗瞌睡的哨兵被罚五十军棍。实际上在二十棍时那哨兵已经一命呜呼了,不过行刑的兵士丝毫不敢违命,硬是老老实实地砸满了五十军棍,名副其实的是在“鞭尸”了。   与此产生鲜明对比的是,奸淫掳掠的罪兵仅仅只是罚作敢死队,章中奇甚至为这类人群单独成立了一个营,名为乞命营,杀敌十人者可以赎身,甚至可以升官领赏,否则就将永远沦为炮灰。   杀敌者大富大贵,怯战者惨死无疑。于是乎,在章中奇的右路军中,无人敢违抗军令,无人敢玩忽职守,更无人敢退缩不前。   凡遇敌人,甚至面对骁勇彪悍的鞑靼铁骑,章中奇的右路军都敢正面扑上去厮杀,用长矛、战刀、斧头、弓箭,甚至石头、空手、用牙齿咬都不敢退缩。狄军惊呼:“逐寇军的士兵都是疯子!”   强悍的鞑靼武士确实可怕,可是与死神相比,简直就像绵羊般温和。   仅仅一个月内,章中奇的威名盖过了刘枫,甚至超越了先代霸王刘跃,成为整个荆州的噩梦。止童夜啼?不不不,“阎罗章”这个名字能把成年人吓得尿床。   在他一路血洗了浈阳、便县、临武、南平四个县后,再没有任何城镇敢于阻挡他的步伐。   大军所到之处,鞑靼贵族仓皇逃遁,汉族百姓敞开大门跪拜迎接,绿营兵将缴械投降……   这就是围城一夜逼降零陵,这样奇迹式胜利背后血淋淋的真实。   消息传至中军,举帐震惊。一方面惊讶于章中奇进军神速,几乎与最为轻松的中路军齐头并进,另一方面,更加惊怖于他的血腥残暴。   一本薄薄的簿册摊开在刘枫的帅案上,那是章中奇送来请功的军报。   三十五万,这个血淋淋的数字映入眼帘。刘枫定定地望着它,一动不动。   这不仅是沙场杀敌的战绩,更包括了前期屠杀军民的数量。后面则是长长的立功名单。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吾之功臣】   除了章中奇的军报,案几上还搁着另外的几封奏报,那是各地臣属将官对此事的看法。有赞成,有反对,但反对占绝大多数。   治中从事乔方书在信中责道:“孰知匹夫凶残若斯,其欲陷我军于不义耶?虽万死不足赎其罪,三尺王法正为其设!”   军司马张大虎含蓄地表示:“兄弟之义重逾泰山,然逐寇之名万不容蒙尘,孰轻孰重,恭请殿下聪察明断。”   留守豫章的薛晋鹏、驻防建安的孔云、霍彪,都对此事保持沉默。正修养的杨胜飞、杜寒玉夫妇联名写到:“中奇性戾,其行止确为不妥,然其有大功于殿下,望恕死罪,折其功足矣。”   仅有吴越戈送来一句好话:“敌军乱民杀便杀了,还待怎的?”   “这个屠夫!纵兵戮民,他犯了《杀夺三律》!罢黜主将之位!治他滥杀无辜的大罪啊殿下!”   与刘枫刚刚趋于缓和的赵健柏气得吐血,他不顾同僚的拉扯,咆哮着几乎冲上帅座。帐内众人也只是拉他,却没有劝他。   章中奇这一场仗,确实打得太残忍了。他们想不明白,面对汉人同胞,就算他们暂时还无法认同逐寇军,那也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啊,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呢?他们迷惑了,理智上他们知道章中奇的做法是有奇效的,但感情上却难以接受章中奇屠杀后那种若无其事上表请功的冷血姿态。   “谁说他犯了《杀夺三律》?给你,自己看看清楚吧!”   武破虏一声轻喝,惊醒了众人。他随手递上一张《杀夺令》的榜文——如今大街小巷贴的到处都是。   “闪开!别拦我!”赵健柏红着眼推开他手。武破虏无奈地摇头,“冠虎,来,念一遍!”   “是!院长!”罗冠虎接过了大声念道:“《杀夺令》!逐寇军主、霸王令旨:通告岭南汉族军民及全军将士,凡所攻诸县,破城后尽屠鞑靼男子,所杀者一切财产归杀人者所有,妻女家小为披甲者奴。凡城内汉民绿营起义助攻者,视如己军,恩同此列……”   当罗冠虎念到“奸淫掳掠汉家百姓者,杀之无罪,擒之立斩”这句话时,帐内文武都奇怪地望着武破虏。这《杀夺令》的内容大伙儿太熟悉了,章中奇滥杀平民,确实是犯了这第三律,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么?你又有什么好为他辩解的呢?   武破虏面不改色,老神在在。   武若梅跨前一步,淡淡地说道:“诸位听仔细了。——第一句,重复一遍!”   “是!副院长!”罗冠虎心虽不解,但还是依言念道:“通告岭南汉族军民及全军将士……啊!岭南!”   “不错!此令仅限岭南军民!”武破虏冷眼扫过全场,凛然道:“桂阳、零陵二郡地属荆北,不在岭南地界,章将军自然不必遵守《杀夺三律》!诸位,试问他何罪之有?”   他猛一转身,向刘枫郑重施礼道:“殿下,章将军一个月内扫平二郡,劳苦功高,理应重赏!”   “你!你你!”赵健柏只觉两眼发黑,几欲晕倒。旁人慌忙相扶,连声惊呼,帐内一片混乱。   忽然,帅帐内安静了。   众人像雕像般纹丝不动,呆呆望向帅座上的刘枫。不知何时起,九殿下已提笔在章中奇的军报上疾书起来,写的又急又快,文不加点,竟写出一段长篇大论来。   更让人惊奇的是:九殿下在笑,边写边笑。——自从小夫人离世后的半个月以来,刘枫第一次笑了。   这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须臾而就,刘枫搁下笔来,满意地吹了吹墨迹,随手交给武破虏,“就这样回复,誊抄明发全军。”说完,他径自回了内帐。   武破虏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摊开军报,左右人等一起凑过头来,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批道:   闻君奏凯,吾心甚慰,自尔以下乃至将校兵卒,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为吾之功臣!君之所请,吾皆照准,君之大功,吾亦记之,且容君臣重聚之日再叙升赏。   另,毁谤之言,吾亦尽闻,皆为狗屁弗如之妄语!须知兵凶战危之际,先人而后己者,实为愚腐蠢笨之辈,断不可取,更不可恕!若以此辈领军,吾之愚腐蠢笨岂不甚之?   逐寇王师,志在逐寇,非我族类,杀不待言,忘祖逆民,死又何惜?   今吾有一言,望君谨记:吾非先王,愧弗如之甚,惟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吾之行事,爱民似春临大地,杀敌如秋风扫叶,为民为敌,是爱是杀,虽天地鬼神不能定也,乃由其自决尔。   知吾心者寥寥,解吾忧者无几,若吾麾下皆有君之大能,则陆沉十载之中原,可以复苏矣!   ……   武破虏不错眼地连看三遍,在周围一片吸气声中啧啧赞道:“殿下当真聪慧好学,你们都瞧瞧,这文章……啧啧……真是越写越好了!”   武若梅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就是这字儿,还是一样的难看!”   这段批复明发出去,登时在逐寇全军,甚至是岭南民间各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九殿下明确表态,支持甚至赞同“阎罗章”的屠戮暴行,这无论是对军人还是官吏,乃至平头百姓来说,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   不同人群的反应虽然大相径庭,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九殿下此举,是因为小夫人横早不测而性情大变,唯有特别敏锐的人,才嗅出了一丝味道——风向,变了!   当然,那是后话了。   ※※※   中路既定,刘枫于次日开拔回师。原先出发时的三万部队,如今已然扩充到了八万,这还不算沿途留下的守备部队。   黑狼所部六千名忠武营精锐受命留守广郁,同时蓝明旭等人及三万新卒也被留下守城。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们的任务是训练士卒,修筑城防,将广郁城打造成一道铜墙铁壁。   这一天,中路军途径安广县,未及天黑便停止行军扎下了营盘。   因为,刘枫收到了吴越戈左路军的奏报——战事不利,意外受阻,请兵增援!   三路大军,两路告捷。剩下的左路军任务并不重,吴越戈的战略目标是四个郡:合浦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   其中,合浦郡和交趾郡是大郡,而九真和日南这两个郡,其实已入后世的越南境内,地域狭窄,人口稀少,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大郡。因此进攻难度并不高。更何况在阿赤儿和速柯罗的命令下,岭南诸郡守军全线后撤,几乎都是一片空城,左路军只需要过去接受地盘就行了。   可是,吴越戈竟然求援了。而且是在第一个目标——合浦郡,就受阻求援了。   事出蹊跷,刘枫不敢怠慢,稍事休整后连夜拔营,转道左路军的所在——合浦城。   安广城与合浦城相距三百余里,大军先后渡过郁江、钦江,在第六天的中午便赶到了合浦城。   横渡二江,五天行军三百里,相对素质较差的新军来说,这个速度已经算得上是急行军了。   合浦城,西临十万大山,南接钦州湾,东连廉江清水江,是合浦郡的治所,中原版图最南方的一座大城。   在岭南地界内,合浦郡具有特殊的地位,也是一个闻名天下的地方。北方的达官贵人可能没有听说过番禺,但绝没有不知道合浦的。因为,此地有一种特产——珍珠。   天下海产珍珠最负盛名的是南珠,自古就有“东珠(日本产)不如西珠(欧洲产),西珠不如南珠”之美誉。而合浦郡出产的“白龙珍珠”,又是南珠中的佼佼者,以细腻器重、玉润浑圆,粒大凝重、瑰丽多彩、晶莹圆润、皎洁艳丽、光泽经久不变等优点而享有盛名,广受追捧,可谓珠中神品。素有“掌握之内,价盈兼金”之说。遥想当年,慈禧太后冠冕上镶嵌的数千颗珍珠便是合浦的白龙珍珠。   此外,东汉末年,合浦郡曾一度改名“珠官郡”。还有一句成语,叫做“珠还合浦”,意思和“完璧归赵”差不多,比喻东西失而复得或者人去而复返。由此可见,合浦郡“南珠之乡”的盛名是何等深入人心。   更重要的是,自汉代起,合浦不但是珍珠产地,合浦南部的乾体港,更是对外交通贸易的重要港口之一。中国南部地区的丝绸、珍珠、瓷器便是从这里出海,输送到东南亚各国的。后世历史研究有一种非主流说法,既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便是合浦乾体港。   对与这种说法,刘枫是相信的,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岭南周家就有一支专门的海船商队,据说规模还不小,只是目前因为战乱而暂时停运,并被刘枫派去接运罗三叔的骑兵远征队了。   基于以上种种,合浦在岭南享有特殊的地位,郡城的规模堪比番禺,墙高三丈,八面开门,另有一座水门。可是由于历史原因,此城与岭南所有的城市一样,城防设施并不完备,年久失修,多处破败,西面城墙上甚至裂开了手臂粗的一道裂缝,让人担心遇到台风季节会不会就此垮塌下来。   吴越戈的大营就扎在西城对面,麾下七万人马加上刘枫带来的中路军,整整十二万大军将合浦城四面包围,杀气腾腾地威慑着城内的窃据者。   可是,他却无法发起进攻。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殿下明令,如果遇到一种特殊的情况,不准擅自开战。   不巧,霉运落到了吴越戈的脑门上。即使立功心切,他却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乖乖向刘枫求援。   因为,城楼上正竖着一面玄色大旗,上书一个“江”字,宣告着城内主军的身份——忠勇军,江梦岚。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再会佳人】   岭南战役打到现在,足已过了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已是十月初冬之时。   辰时,大地泛起了南方特有的湿气薄雾,远处的合浦城像隔着一层纱,城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晨曦清冷,朝阳慢慢的升起来,发出朦胧的光,一点也不刺眼,也没有半点温暖。冬天,终究是来了。   雾慢慢的散了,红日射出光芒来。照亮了远处的城墙,以及城墙下森如林立,严阵以待的数万大军。   刘枫视若无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戎装少女。上一回相见,她满面血污,未睹芳容。这一次重逢,刘枫瞧得格外仔细。   眉如新月,瞳如晨星,鼻梁修挺,肤色白皙,瓜子脸蛋尖尖的下巴,一头乌黑如墨的秀发像男人一样束起,箍了一顶银色的发冠,腰悬宝剑,背错双枪,配上一身铁甲戎装,秀气中又带出了几分勃勃英气。   刘枫看得入神,他觉得眼前的姑娘真美。那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美,不似赏花,直如品剑。   剑为君子之兵,如雪高洁,如霜冷傲,刚直削挺,宁折不弯。美人如剑又如雪,让人惊艳,让人讶叹,却又不敢逼视,更无法生出哪怕一丝邪念。   江梦岚也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那是杀她兄长的仇人,也是放她生路的恩人。此刻,这个男人正望着自己,目光也和自己一样,深邃、迷茫,复杂。   “为何只身入阵,不怕我捉了你么?”刘枫一脸认真地问。   “不怕,你不会的。”江梦岚惜字如金。她的声音如玉鸣般清脆,语气却又像冰雪般清冷。   刘枫一怔,他没想到眼前的姑娘会对他如此信任,哪怕她心中深恨着自己。不知不觉间,一股莫名的感动溢满胸膛。那是……知己的感觉么?   “为什么?”   “不知道……”   江梦岚终于移开了目光,似乎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喃喃地重复道:“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来?”   “和谈,我们打不过你,至少现在……打不过你。”说着,她侧目望向刘枫背后,整整十二万大军立在那里,朱红的披风连成了一片巨大的火烧云,仿佛延伸去了天涯海角,极目所至也看不到头。   “这还只是你一部分的实力吧……”   话语是那样的苦涩,神情是那样的凄楚,目光又是那样的无奈。刘枫忽觉一阵揪心,想到初见也是如此,再见又落入重围,倒像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她似的,一股欺凌弱女子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他突然激动起来,几乎难以克制地叫道:“别傻了妹子,加入逐寇军吧,只要你点头,我二话不说立刻撤走,你的地盘,你的军队,你的部下,我一个都不动……”   “不怕我诈降?”小姑娘轻轻地问,打断了他的话,歪着脑袋打量他。   刘枫深深地凝视着她,重重说道:“不怕!你不会的!”   江梦岚沉默了。前一刻曾经困扰刘枫的迷惑感袭上芳心,那种莫逆于心的感觉让她惊慌失措。   良久,江梦岚平静下来,目光不敢看他,小声地问:“听说……你夫人出事了?”   刘枫满心期待她的答案,却等来这意料外的问题。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近乎本能地用沉默表达了肯定。   “你恨么?”她偷偷瞟了他一眼。   “恨!恨极了!”   江梦岚轻轻一笑,叹息道:“若是鞑子皇帝亲自来招安你,承诺不动你一个手下,保你一生富贵,你会降么?”   刘枫一阵语塞,哑口无言,唯有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不得不接受对方无言的拒绝。   “说说吧,你有什么提议?”刘枫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勉强恢复了语气的平静。   “两军结盟,请你退兵……我,愿意放下仇恨。”   江梦岚语气坚决,初时说的十分平静,可到了最后一句,她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近乎喊了出来。   刘枫读着她眼中的痛苦、矛盾、慌乱,只觉心疼的不行,可终究还是化作一声长叹,“结盟欢迎,退兵也行,但是……忠勇军必须让出合浦!”   “什么?你……你欺人太甚!”江梦岚显然生气了,气得脸色发青,眼圈发红,几欲落泪。   不知为何,她十分不理智却又十分固执的认为,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做出放弃仇恨的决定,刘枫就应该无条件答应她所有的要求。可是,那坏家伙却拒绝了,还提出这种非分要求,简直是……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么做!?   “对不起,合浦郡不能给你。”刘枫望着浑身发抖,潸然欲涕的女军主,强忍住心头更加强烈的负罪感说道:“不瞒你说,我要将治所设在苍梧郡的广信县,离这里太近,你不愿意归顺我,那我也只好抱歉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合浦郡东邻南海郡,北靠郁林郡,西连交趾郡,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你凭心想想,难道要做我的国中之国吗?就算我肯,我麾下的将军们会怎么想,他们能答应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说!”   女军主猛地一抹眼泪,整个人吼叫着蹦了起来,浑然不觉这话要多不妥有多不妥。这一刻,小姑娘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负,很伤心,很委屈,很……恼羞成怒。   看到她突然激动暴起,秦昆慌忙带领亲兵冲了上来。刘枫气急败坏将他们轰走,“去去!谁都不许过来!”转过脸又道:“你……你别生气,先听我说完。”   刘枫原想旁敲侧击地迂回说服,但不知为何,在江梦岚面前,他如剑如簧的口舌忽然变得笨拙无比。   最后,他一咬牙直接了当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由我提供船只,送你们去儋耳、珠崖二郡(海南岛),我向你保证,就算我将来大业可成,也决不打你们主意,你大可安安心心在岛上一直生活下去。第二个选择,率军翻过十万大山,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全都归你——那里现在都是空城,你把部队拉过去一路接收就行。从此咱俩划山为界,比邻而居,守望相助,并肩子对抗大狄帝国和察合津汗国。——妹子,你意下如何?”   刘枫话音刚落,江梦岚已经认真地思考起来。想得入神,这一声“妹子”算是结结实实收下了。   刘枫却没有占便宜的窃喜。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气质正在发生难以捉摸,但又肉眼可见的变化。   眉峰一敛,目光一凝,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而稳重的神气瞬间逸散开来;薄唇一咬,瑶鼻一皱,立刻显出了几分少女特有的机灵和狡黠。   两种极端矛盾的美丽,却是如此和谐融洽地呈现在刘枫面前,交织成了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江梦岚。   刘枫看得呆了,一动也不动。他很难将方才那个悲情凄婉的弱女子,与此刻深沉老练的女军主联系在一起,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呢?带着这样的疑问,刘枫将定格的姿势保持了好一阵子。   “我想过了,你的提议……喂!你这样看着我做甚么!?”   “啊?!抱歉抱歉!别误会!额……这个决定确实很难,这样吧,我给你三天,你可以回去和部下商量……”   江梦岚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打断道:“不必了!我答应你,我选第二条路!”   刘枫再次吃惊地望她,衷心叹服道:“了不起!转眼就能做出如此重大的决断,你的刚毅果决,不知让多少须眉男儿汗颜,着实令人佩服。”   江梦岚轻轻一捋鬓发,谈谈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报仇无望,我也唯有继承先兄遗志,稍慰英灵罢了。”说着,她又望了刘枫一眼,投来一束十二万分复杂的目光,扎得刘枫千疮百孔,低下头去。   “对不起,令兄的事……”   “别说了!”江梦岚发出一声压低而又尖利的娇喝。   在刘枫同情歉然的目光中,她忽然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恨你,是我们兄妹动手在先,还是以多欺寡,为了取信鞑子,我们可是真的想要杀你的……可惜技不如人,死了又能怨谁呢?我虽是女流,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她越说越慢,既像是说给刘枫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肯用三郡之地交换一座合浦城,你的好意,我……我承你的情。”   刘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真的肯原谅我?”   “先兄的命是命,我手下五万将士的命也是命。”她回头看了一眼,俏脸坚决,“放弃仇恨,我说到做到!”   “五万将士……你没听我话,又拉壮丁了?”刘枫望着城下的军阵,衣甲不整,甚至不是每人都有兵器,还有人竟然赤膊上阵。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不……不是壮丁,他们大多是山越人,你打败了山越督帅速柯罗,他们看到了希望,才愿意跟我出山的。”   “山越人?哈……”刘枫笑了起来,“你真聪明,山越人身强力壮,头脑简单,确实好骗……”   “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山越人?”江梦岚脸色大变,豁然站起,怒目而视,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刘枫吓了一跳,疑惑道:“你……你怎么啦?啊!难道……”   “我也是山越人!还是这一代的山越宗帅!”   刘枫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第一百八十章 【姑娘你狠】   “山越”这个词,并不是特指某一个民族,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类人群的统称。这类人群以古越族等土著后裔为主,逐步融入汉族移民,最终形成了族群混合体。其汉化程度和生产方式不一,其中有汉人,也有越人,因此也称为“山民”。就好像江梦岚,若论民族,她是汉人,但同时也是山越人。   山越的生存主要依靠耕猎为生,也利用山田种植谷物,又因“山出铜铁”,而常常“自铸兵甲”。从这点看,其实与刘枫占山头那会儿有些类似。他们大分散、小聚居,好习武,以山为凭,自组武装,其首领称作“宗帅”,不管外界是哪朝哪代,山越人总是闭守群山长期处于半独立的状态。   望着俏立眼前的少女宗帅,刘枫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对不起,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觉得太意外了,真是想不到,忠勇军的骨干原来都是山越人?难怪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们一直躲在十万大山里。”   “不错!不仅是忠勇军,义山军也是,不过我们分别属于两个最大的部落,王盛光叛族投敌,被我杀了,他们便推选我做了宗帅。”   刘枫干笑道:“那恭喜你了,年纪轻轻便是一族宗帅,你这次率众出山,可是打算带领山越一族崛起岭南,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么?”   江梦岚咬牙切齿地道:“岭南原本便是我们的故乡,古时候战乱将我们赶进了山里,可是山里的日子太苦了,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饿死么?为了让男人有力气打猎,女人们饿得产不出奶;为了全家活命,父母不得不亲手闷死婴儿;为了让年轻人活下去,过了五十岁的老人就不肯吃饭了,活活把自己饿死!这样的日子你见过吗?你能想象吗?”小姑娘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你以为我们不想出山么?做梦都想!前朝那会儿,地方官说我们是蛮子,不肯接纳我们,还要欺负我们,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啃树皮过日子,就这样了还是要征税!交不出的就打得嗷嗷直叫!为了换一点点粮食,我们不得不拿起刀子,与豺狼虎豹生死相搏,我们武艺好,那是逼出来的!老天爷啊,我们甚至连弓箭都没有。每年秋天少说要死几百个棒小伙子,才能换来足够的粮食让族里熬过漫长的冬天,这些你都知道吗?”   “大华朝灭国了,哥哥们便带着族人出山,我们没有争天下的野心,只想让大家有个安居乐土,吃得饱,穿得暖,都能好好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对?哥哥们不在了,现在轮到我了……轮到我了……可是我……我很怕!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个人黑夜里走在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上,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也不知道退路在何方,只觉得到处都是危险,遍地都是虎狼,也包括你!如果知道你已如此强大,我绝不会带族人出山的,你明白吗?不……我不许你看不起山越人!也绝不许你伤害我的族人……”   貌似坚强的女军主说得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整个人儿都要融化似的。   刘枫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她,让她突然变得激动,突然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的悲诉,心里旋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这些他听说过,他知道江梦岚说的都是真话。其实只要看她涨得通红的脸也知道:任何一个人,在这个状态下,说的不可能是假话。   他忽然很想拉起她手,温柔地呵慰她,可想想还是收了回去,只是轻轻地说:“别哭,我帮你!”   “大山以西的三郡之地,足够安置你的族人,我会开放边界,自由通商,愿意来我这营生的我也一视同仁,你可以派族里的老农、工匠、巫医到我这学手艺,也可以派年轻的族人来卧龙学府学本领。十万大山矿产丰富,可是你们的开采手段太过落后,我会派人指点你们,还会让商队去你们那儿采购山货,也会卖耕牛、卖粮种、卖武器给你们,我们公平交易。你知道的,我对混血儿都能平等对待,绝不会歧视你的族人,放心好了。”   他想了想又道:“交趾与益州接壤,你万不可掉以轻心,要加紧训练军队,打造武备,有力量才能保护族人,将来如果察合津进犯你们,你派人来广信给我送个信儿,我一定派兵增援你们!腾得出手时,我会亲自来!”   他说得语气坚决,斩钉截铁,让人相信他既然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我?”少女泪眼朦胧,痴痴问道。   刘枫眨眨眼,笑道:“我们是盟友,不是吗?”瞧见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然不肯放过他,苦笑着又道:“那种感觉,我有过,真的,起兵时我比你还惨,只有几百人,可你猜猜他们让我干什么,推翻一个帝国哎!那真是赶鸭子上架,不干不行,谁让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呢?你莫看我谈笑时轻松自在,那时我真是怕极了,夜里睡不好,常常惊醒,难再入眠,生怕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朝廷镇压的大军已开到面前……现在强大了些,可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一个决定,一条命令,真有千万人头落地,当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如果,你真的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如果你只想让族人活得更好,那你我便没有根本上的冲突,相信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凝视良久,少女深深一鞠,“谢谢你,殿下,我代表族人感谢你的仁慈,谢谢!”   江梦岚第一次尊称自己,刘枫心中大乐,未及开言,少女已直起身子,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道:“殿下,我要回去了。走之前,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好!你说!”   “把你的战袍,就你身上穿的这一件,送给我,好么?”   战袍?刘枫一怔,上回拿走了我的披风,这回又要战袍,什么意思?莫非睹物思人?   心虽不解,可美人之请不容拒绝,他还是依言脱下了螭龙纹饰的大红战袍,双手递给了她。   江梦岚郑重接过,倒退三步,一鞠躬道:“得罪了!”抬起头来,仰天娇叱一声:“二哥!妹子给你报仇了!”   话音刚落,她将战袍高高抛起,落下时,袍袖鼓风,张开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刘枫疑惑望去,只见江梦岚猛然拔剑——原来是把一鞘双刃的子母剑。腰肢扭转,盘旋蹈步,两柄冷森森的宝剑匹练般舞了起来,整个人陀螺般旋转成一团银球,俏丽的身形掩盖在剑光下,一股股旋风阵阵袭来。   “嗖嗖嗖……噗噗噗……”   刺耳的裂帛之声大作,大红战袍宛如一个大活人般在剑光中挣扎、翻滚、碎裂……   刘枫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传说中,古时有一名死士,为主人复仇,连续刺杀仇人多次,可惜都失败了,仇人怜其忠义,不忍加害,直到最后一次,他依然失败了,但也不肯走了,跪下磕头道:“我知道此生杀你无望,也没脸让你再饶我性命,只求你脱下身上的衣服,让我刺穿它,就好像是刺杀了你一样,这样我就能安心去找主人了。”仇人大为感佩,当场脱下衣服让他连刺数剑,心愿得偿后,死士大笑自刎而亡。   这就是“予让漆身吞炭三刺仇敌”的故事——古人啊,可敬又可爱的古人!   眼前这一幕,不就是故事的翻版吗?今后会不会成为新的传说典故呢?   可是……人家只刺数剑,我倒好,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姑娘,你好狠呐!刘枫望着满地碎落的红布条,感受着扑面生寒的剑风,心惊胆战,欲哭无泪。   正自哀自怜间,江梦岚旋转渐慢,猛地双足一错,极为潇洒的搓地停身收住双剑,剑花双挽,合剑入鞘,面向刘枫躬身礼拜。   起身时,已是俏脸微红,香汗盈额,酥胸起伏,娇喘吁吁——可见,这招“夜战八方”她真是出尽全力了。可她脸上的表情,偏又带着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态。   她喘息着道:“谢殿下成全!大仇已报,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仇人了。”   “你这么说,我真是很高兴……”   江梦岚凝望着他,目光让人发毛。看着看着忽然展颜一笑,笑得百媚千娇,“我知道的,你喜欢我,对不对?摇什么头?男子汉大丈夫,不敢承认?哼!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也喜欢你,可我是宗帅,我的族人更需要我,不会嫁给你的!不过嘛——如果你真能善待我的族人,我会考虑做你的情人哦。我走了,想我就来交趾看我吧!”   敢爱敢恨的女宗帅扔下这一番话,转身离去。徒留目瞪口呆的九殿下孤零零站在清冷的晨风里,呆若木鸡。   望着伊人渐渐远去的倩影,九殿下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姑娘,你好狠呐! 第一百八十一章 【无颜军主】   结盟当日,逐寇军息兵罢战,解围撤军,远退三十里驻扎。三日后,江梦岚率忠勇军五万将士出城进山,前往大山以西的交趾郡。刘枫及吴越戈部随后入驻合浦城。整个过程很自然,没有派员监督,没有军队压阵,自然地就像是同一支军队在换防。   十月二十四日,周家海船队安全抵达合浦城南三十里处的乾体港。逐寇军远征骑兵队——罗三叔、乔方武所部2238名无马骑兵下船,刘枫率全军在码头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同日,吴越戈所部一万步兵登船出海。   十月二十五日,刘枫班师凯旋。全军开往苍梧郡广信县。   十月二十八日,搭乘周家海船队的吴越戈部一万步兵登陆海南岛。孤悬海外的儋耳、珠崖二郡望风归降。   十一月五日,探子来报,阿赤儿和速柯罗部八万军民,徒步翻越萌渚岭、骑田岭,赶在章中奇合拢口袋前,成功遁入荆州武陵郡境内。情报显示,这一路逃难大军翻山越岭,千里奔逃,走失掉队、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最后成功抵达镡成县时,老弱妇孺几乎绝迹,幸存者仅三万余人,人人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俨如乞儿。   五日后,圣旨到,南岭督帅阿赤儿、山越督帅速柯罗等人,以兵败辱国之罪被革职拿问,押往上京治罪。次日,陈霖华揣着万民请愿书,也追着往上京赶。   至此,岭南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儋耳、珠崖六郡,荆州桂阳、零陵二郡,扬州豫章郡和半个会稽郡,已完全掌握在逐寇军的手中。   这两个多月,逐寇军固然打得是风风火火,其余几路义军也没闲着,可是战果和拥有的势力却不尽相同。   眼下的形势,刘枫以霸王之名坐拥九个半郡地盘,手握三十五万大军,在六大义军中,综合实力堪称第一。   当然,排名最后、实力最弱的自然是江梦岚的忠勇军。兵力薄弱,地盘偏僻,军主又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依附于逐寇军的势力而存在。朝廷也好,义军也罢,没有人看好忠勇军的未来。   排第二的是益州复国军。大华朝三百年的底蕴不容小觑。两个月来,面对察合津汗国白衣军的四面围剿,年仅二十三岁的新任大华皇帝赵濂,英明睿智,允文允武,率领麾下二十五万复国大军顽强作战,节节抵抗,非但不露败像,更在什方县击破了一路讨伐军,地盘反而还扩大了一些。   由此为基,不少前朝残存势力纷纷赶往益州,许多遗老、故臣、旧将接踵相投,复国军的实力进一步增强。目前占据了广汉郡、巴郡、犍为郡,虽只三郡,但都是人口稠密的大郡,兵员充足,势力稳固,兵锋直逼成都。   排第三的是青莲教。此次联军作战,青莲教受益匪浅。五十余万青壮河工颠沛流离,为青莲教提供了庞大的预备兵员,再加上一件蛊惑人心的宗教外衣,短短两个月,教兵已扩大到了六十万,可是武器装备严重不足,论起战斗力来……仅仅一个临淮郡的地盘足以说明一切。   排第四的是永胜军。在六大义军中,永胜军是唯一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军。军主孟大牛就是地道的农民,麾下十万义军纵横黄河两岸,北取幽州渤海郡,南掠青州平原、济南、千乘三郡,虽是四郡,可却是四个小郡,加一起也没有刘枫的豫章郡面积大,可人口却是豫章郡的二十倍。兵精粮足,却缺乏纵深,发展前景不容乐观。   亏得孟大牛是个难得的帅才,走精兵路线,虽只十万兵,却抗住了青幽二州三十万狄军围剿。他还有一位姓穆的义子,也是一员将才,之前渤海一战,就是在他的率领下取得了开局的胜利,但是在巨大的实力差面前,他保持不败,却也寸步难进了。   排第五的是幽州无颜军。之所以排名靠后,那是因为兵力少,仅三万众。可是,任谁也不敢小看这三万人。无颜军是清一色的骑兵,他们不要地盘,不拉壮丁,但却纵横并、冀、幽三州,数十倍之敌拦不住,打不过,追不上,像一股幽灵般游弋在北方广袤的平原上,令大狄鹰军焦头烂额,也令全国为之震惊。   在天下义军中,无颜军是当之无愧的最精锐。他们从哪里来,首领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那么强,这些疑惑困扰着所有人。   终于,随着岭南大捷,逐寇军重新崛起的消息如旋风般传开,他们也亮出了旗号,朝野民间恍然大悟。   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前逐寇军铁骑营——霸王麾下第一营,十八年前的幽燕争夺战中,铁骑营曾多次击败鞑靼部族联军,甚至险些活捉海天大汗,堪称王牌中的王牌,超越雍州龙军铁浮屠的天下最强骑兵。   消息传开后……   海天从龙椅上跳起来惊呼:“他们竟然没死!?”   刘枫从战马上掉下来惊呼:“我居然还有个姐姐!?”   ※※※   “是的,你还有个姐姐。比你大四岁,她叫刘彤,是老主公和……铁骑营营主李寒的女儿。”   刘枫刚上马,一听又跌了下来,“什么什么?铁骑营营主,霸王枪李寒……是女人?还和我父王……可王妃里没有她啊!”   “是的,你这位姐姐是……私生女。从前谁都不知道,不过当年有个传闻……老主公有一次喝醉了酒……”   刘枫坐在马上紧攥着缰绳,一个劲儿喘粗气。李行云回来了,从遥远的幽州回来,带回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无颜军的来历我原先便有些怀疑,足足花了三个月才找到他们,当面见了她,确实是老主公的亲生骨肉,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假不了的!她也有天生神力。”   刘枫无奈地笑了。任谁知道自己的父亲“出轨”,还留了“孽债”,只怕都会露出这种无奈的苦笑。   “她怎么说?认我这个弟弟吗?”刘枫不得不问这个问题。这不仅关系到自己多一个亲人,更关系到一路精锐劲旅的归属。   “彤儿说了,只要你打得过她,她就认你这个弟弟。——九郎,你练功不勤,可要小心喽。”李行云说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刘枫一阵无语。霸王和霸王枪生的女儿……太可怕了。刘枫给这个姐姐贴上了危险的标签——霸王龙!   “还能联系上么?听说无颜军行踪不定,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两天以上。”   “能!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风雨阁为霸王的后人服务,她也是霸王的直系血脉,有权分享风雨阁的情报。我们找她难如登天,她找我们却易如反掌。”   “那好,请师父递个信儿给姐姐,不管她认不认我这个弟弟,我是认定她这个姐姐了,有需要尽管开口,有周家的海船队在,要什么我都能给她送过去,哪怕她三万人要全部撤出来,我也一样能办到!请她务必保重,孤军深入敌境,千万不要勉强,撑不住时一定要告诉我,亲姐弟,不寒碜!”   李行云凝视刘枫的双眼,澄澈而真诚,满意地笑了,“你能这么想,为师很高兴,就怕你看中她手上的力量,仗着嫡子的身份强行收编,那就不好收拾了。”   “怎么会呢?这点儿志气总还是有的。——姐姐她不容易,我怕她出事。要不是找不着她,我真想去见她,和她并肩奋战。”   说完这句话,师徒俩沉默了。   无颜军——背负血仇,苟活于世,无颜见世人。但凡无颜军上阵,每一名铁甲骑兵都会佩戴一张哭脸面具,以示亡国之耻,以伸决死之志。   想象着在这样一支铁血强军面前,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女,银盔银甲,跃马横枪,英姿飒爽的身影,想象着在一张刻着两道泪痕的哭脸面具遮盖下,那张饱含忧愤、执着、骄傲、不屈的姣好容颜。   刘枫也好,李行云也罢,都是诚心实意在为这位未来的大长公主殿下和她麾下的逐寇志士担忧挂怀。   “禀殿下!距离广信城还有五里。”一名斥候飞马来报。   “知道了。”   刘枫脸色沉沉的,丝毫没有凯旋时应有的兴奋激动,只觉心头坠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就要见到林子馨了,却再也见不到明月,刘枫忽然觉得有些情怯,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心慌莫名。   三月之约,刘枫实现诺言,在三个月内结束岭南战役,凯旋荣归,可应约之人却已芳踪杳杳,天地阴阳,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战事紧迫时,他尚能压抑得住,可如今压力去了,空虚的心被一股淡淡的悲伤乘虚而入,填得满满。   “九郎,你在想月儿吗?”   “是的,师父,我想她。”   李行云斟酌着道:“我听说了,出事前她们见过一位道士,这个人……很可能是我的师父,灵峰真人。”   刘枫苦涩地道:“我知道。还有一线希望,是么?”   “是的,为师打心底里相信,月儿还活着,你师祖的一双法眼神通,是万不会看错的,也从来没有看错过。”   “那她在哪里?还会回来吗?”刘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渴望张灵峰是个真正的活神仙。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九郎不用伤感了,人身三尺,世界难藏,风雨阁数万眼线一处找,只要人还在,怕怎的,走不了她!” 第一百八十二章 【治州广信】   深夜寂寂,蝉鸣奄奄,鄱阳湖有如一面硕大而光滑的镜子,在月光淡淡的清辉下,舞动着银亮闪烁的光芒。   湖面上顺水漂来一艘画舫,双层楼阁,飞檐翅角,船头高悬一串大红灯笼。月光下,隐约可见一道黑影,灯笼盏盏熄灭。   船尾搭着一顶凉棚,那是给客人游湖时饮酒观景的所在。三五个高大健硕的汉子,吃力地往麻袋里装石头,须臾便有“噗通”“噗通”的闷响,打破了夜的宁静,更添了几分诡异。月亮都惊悚地扯过一片云,遮住了身形。   领头的黑衣汉子拍了拍手上灰,转过身来,眼前正站着一个青年。   云掀开一角,月亮偷偷洒下一道清芒。青年不过二旬年纪,相貌清癯,英朗不凡,可眉宇间难掩一股沧桑,眼角的皱纹直如三十许人。月光下,一头长长的披发黑密如墨,两道垂下的发鬓却苍白如雪。   此人年纪虽轻,神色间却十分冷漠桀骜,可那汉子丝毫不敢失礼,因为此人不仅是永胜军孟大帅的义子,更是率军打败了大狄渤海督帅的年轻将军。凭此一条,便足够让人心中服气。   他向青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少帅,干净了。——如今南方乱的很,有这花船遮掩着,走水路咱方便多了,这就启程南下吧。”   青年轻轻点头,没有说话,目光凝视着黑漆漆的湖面。   这时,又有一名壮汉自舱内禀道:“少帅,那丫头醒了。”   青年神色一动,转身入舱。   船底密室,灯光如豆。一名青衣少女依在榻上,芳容憔悴,十分虚弱,一张秀脸在灯光下显得清丽而苍白。   青年望着她,不禁有些惊奇。少女也在不出声的打量他们。她的双眸正迅速地滚动着截然相反的神采——时而畏惧,时而无畏,闪烁着矛盾的光芒……最终,畏惧消散无踪,眼中尽是无畏。   这是一个勇敢的姑娘!青年作出判断,目光停留在她的左臂,一圈纱布,两层夹板,她受伤了。   身后那黑衣汉子小声道:“少帅,这事儿俺黑牛晓得,定是买来的雏儿,不肯开脸儿自残了身子……”   另一名中年汉子道:“咱们行踪隐秘,耽误不得,少帅,除了吧,她活着也受苦……”   青年挥手打断他们,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月儿,我叫刘月儿。——你们要杀我,灭口是吗?”少女虚弱地反问。神色自然,语气平淡,动都没动,更没有惊叫哀求,只是淡淡地要求:“若是好汉,莫要作践我,让我干净死。”这话说得气弱声微,却殊无惧意。   见她镇定若斯,舱内几个男人不由心中暗赞称奇。   青年皱着眉头,似在思考什么,忽然问道:“你哪里人?”   “扬州本地人,南野县山阳镇的。”   “山阳镇!?”   青年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少顷,一字一句道:“我也是山阳镇人!——我见过你!你是镇上首富吴员外家的丫鬟,对不对!?”   “是……是的,你是……”   青年破开满脸冷峻,笑了起来,真诚而自然,那是一种由衷的笑容。可能他不常笑,脸部肌肉有些僵硬。   “难怪瞧你眼熟。三年前,鞑子灭了山阳镇,我和……曾经救过你们,我叫穆文,你还记得么?”   “穆文?穆文!啊!是你!你是穆大哥!”   青年正是刘枫曾经的挚友,三年前因为张翠儿的死愤而出走的穆文。   少女也不是旁人,正是刘枫神牵梦萦,却又不知生死,更不知身在何处的明月。   当日落水,明月不通水性,一呛水便昏迷了,本是必死无疑的。可张灵峰口中的“一线生机”果然应验了——她身上绑着一圈乌木箭匣,就像一个救生圈似的,托着昏迷的明月一路漂流而下,直到被这艘画舫捞起。   画舫便是妓船,船主眼光老道,见她年轻美貌又无依无靠,有心收她做个垂杨柳下荡舟寻宾的伶妓船娘,明月哪里肯从,想起老道长那个“闯”字,当真是拼了命的反抗,挣扎中折断了左手臂骨。   船主见她性烈若斯,又受了伤,怕她落了残疾反而不美,便搁下了此事,只等她伤愈便要用迷药逼她就范,不料船行到了鄱阳湖上便遇上了穆文这伙强人,全船送了性命。   这都是报应。   明月若非勇敢护民,刘枫也不会奖赏她一套弩手装备,那她势必溺水而亡。同样的,那船主若是没起坏心,也没把明月关在船底,穆文一见之下认出人来,很可能瞧着明月面子饶他们性命,指不定还会厚谢他救了故人。   可见,命运无常,善恶有报,岂不分明的很?   船底密室空气浑浊,穆文发现她时,明月正自昏睡,可穆文一眼就瞧着她眼熟,因此留下了她,这一问,果然是山阳镇的故人,还是和亡妻张翠儿同病相怜的故人,这由不得他不高兴。   在几个军汉诧异的目光中,穆文温和地笑道:“既是故人,遇上了便是缘分,我不会见了不管,放心好了,今后我会照顾你的。只不过,我此次南下是要去见仇人的,你个姑娘家,身上还带着伤,跟着不方便——黑牛,你带几个兄弟,护送月儿姑娘回青州,她是我旧识,你们照看着点儿,万不可失了礼数。”   “是!少帅!”   明月大急,心说南下正好捎上我啊,正要说时忽然想起一事,怯怯地问:“穆大哥,你说的仇人……是谁?”   穆文面色一冷,咬牙切齿道:“他叫刘枫,你也见过,当时我和他一起救了你们,那时是好兄弟,可是后来……他害死了我的妻子,我恨他入骨!”   明月缩了缩头,不敢言声了。   当年山阳镇的故事刘枫谁都没说,除了李行云、白岳、贺雄等人外谁也不知就里。小明月也同样不清楚,她只知道穆文曾是刘枫的挚友,可后来却反目成仇,不想却是为此。   芳心不免暗暗叫苦:夫君不知怎的害了他妻子,如今我偏偏落在他手上,可不正好报仇?瞧他头发都白了,定是恨到了骨子里,若让他知道了,他定会杀了我的……糟了糟了,看来死劫还没过去……可恨啊,这样一来,没法将我落水的实情告知夫君,冤枉了雨婷姐姐不说,那坏人还留在夫君身边,这可怎么办呐?   可怜小姑娘家本就不善急智,这稍一犹豫,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送去了青州,错过了与刘枫重逢的最佳时机。这一擦肩,远隔三千里,再见已是数年之后了。   ※※※   这一夜,广信县灯火通明,人群如织,不时响起“万岁!万岁!”的欢呼声,举县狂欢,热闹非凡。   就在今天,逐寇大军凯旋之际,霸王殿下亲口颁下令旨,置州岭南,并将广信县定为治所。从这一刻起,广信便是岭南新政权的中心,霸王殿下的驻跸之地。   眼下,逐寇军的解放区囊括了九个半郡的地盘,霸王殿下高举义旗,据地自立,纳税征兵,俨然一国。   广信县城,可就是这个“国中之国”的都城了。——这意味着更富足,更繁华,更安全的广信城即将诞生,由不得本地居民不欣喜若狂。   之所以将广信定为治所,不仅是因为广信城处在岭南道的中心位置,更因为广信城地当要冲,交通便利,历史悠久,物卓人丰。   广信早在两汉便已置县,取的是“初开粤地宜广布恩信”之义,是一座历史名城。此名一直延用到南北朝。至宋代更将广信以东称为广东,广信以西称为广西,后世广东广西的说法正是由此而来,广州之名也都源于此。此城不是普通的县城,它既是苍梧郡治所在地,又是统领岭南地区的交趾刺史部、交州州治所在。   或许是处于西江中游三江交汇处的缘故,吸呐了三江的灵气,广信不仅物产丰富,自古以来更是人杰地灵。明朝大将袁崇焕、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现代著名作家梁羽生等等,这些名人的故乡就在广信,也就是现在的梧州。   在岭南道,广信是与番禺、合浦齐名的大城,廓墙坚厚,占地宽广,土地肥沃,农牧两宜,能够自给自足,在短期内养得起十万大军,正适合眼下度过战乱恢复生产的空白期。   此外,广信城地处中央,遥连五岭,俯视三江,交通也十分便捷,若是前线开战,刘枫可以快速率军增援。   因此,刘枫经过细致筛选,最终决定定治于此,文臣武将们也都是一致赞同的。   这一天,正是逐寇王师凯旋庆功的好日子。分驻在外的各路将军、各县官员全都回来了,就连军师李德禄,周家家主周昊乾,都不远千里赶来参会。逐寇军治下的文臣武将齐聚一堂,可谓盛况空前。   在老百姓看来,这一场盛会只是为了庆功,图个热闹罢了。可有头脑的人明白,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聚会,要商定很多军国大事,如果岭南算是一国的话,那这回就算得上是开国头一遭的大朝会了。   事实上,这还真是这场聚会的一个重要议题——要不要就此建国,甚至称帝?   文臣武将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刘枫正为此大伤脑筋。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老成精】   说实话,刘枫觉得这个议题没必要讨论。区区一州之地,妄自建国称帝,那不是笑话么?可是旁人不答应。部下们也有分歧。   以李德禄为首的一部分人认为,逐寇大军取得辉煌胜利,正应趁势而起,顺天应人,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眼下九郡之地,域广千里,子民千万,作为一国不算小了,就是和察合津汗国相比,也仅小五分之一罢了。   一方面,逐寇军原本便打着逐寇复国的旗号,建国之后,便是堂堂王师伐罪吊民,师出有名,名正而言顺;另一方面,帝国新建,百废待兴,正可以“从龙之功”为饵,吸引天下英杰前来相投,尤其是其余几路义军,若能招其归附,对大业助益匪浅。   刘枫听了觉得有些道理,想问武破虏,可武氏父女在这个问题上不置可否,很少有的保持了沉默。这时,以乔方书为首的另一部分人马上指出,建国称帝虽好,但同时也是有弊端的。   从字面上看,既是逐寇复国,那应该恢复的是从前的大华国,大家不要忘了,大华国已经先一步复国了!虽然只有三郡之地,可毕竟名义上已经有了新的帝国和皇帝,虽然先王是被大华皇帝背叛,以至兵败身死的,这个仇恨万不可罢休。可是,如果我们自行称帝,那置先王忠义于何地?逐寇军威名蒙尘,如何让万民归心呢?还不如一直保持逐寇军的名义更能号召人心。   这个说法,刘枫是十分同意的。确实,逐寇军虽然军强地广,可在外交上政治上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先代霸王刘跃,他这个“霸王”的王爵虽然是抢来的,可他在名义上却是大华藩王,至死也没有反叛大华,更没有称帝自立,那从道义上讲,继承霸王之位的刘枫,就应该服从新的大华政权,至少在名义上要臣服于他。   事实上,就在刘枫抵达广信的前一天,益州复国军,大华皇帝赵濂派来“钦差”,口口声声要刘枫献表称臣。虽然使者在私下里说,只是名义上的称臣,为复国军造一造声势罢了,绝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干涉。作为回报,皇帝陛下将正式为你正名,承认你霸王王爵的合法性。   但是这可能吗?现实吗?别说麾下的将士们不答应,便是刘枫自己,也绝不会向害父仇人的后代低头的。那好,这就带来一个后果,在有心人的渲染下,逐寇军将失去忠义之名。这个后果可大可小,谁都无法预料。   另一方面,徐州青莲教、青州永胜军都派来使者,名为祝贺岭南大捷,言辞间却旁敲侧击,不断打探刘枫未来的志向——他们不是不想建国或者称帝,只是目前的实力还不够罢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想鼓动刘枫先称帝。且不说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需要一个出头鸟。还有一点,若是刘枫称帝,必将吸引朝廷的目光和兵力,他们承担的压力也会相对轻松一些。   刘枫在私下里气得大叫:“他们这是想把我架在火堆上烤啊!”   眼见刘枫含糊其辞,不予表态。两位使者又不约而同的表示,近期将有军中高层来访,商谈义军结盟之事,届时益州复国军估计又会有“钦差”驾到了,而我军呢,是一心指望殿下您,成为义军盟主的。   刘枫面上在笑,心里气得发疯——盟主?狗屁盟主!天南地北的,盟主指挥得了谁?还不是和皇帝一样,长了一张嘲讽脸?你们谁爱干谁干去。爷才不稀罕!   这几日,又不知怎么传开了风声。幽州无颜军的霸王龙姐姐刘彤闻讯传来一句话:“你要称帝,姐姐挺你!”   第二天,刚刚才在交趾郡安顿下来的忠勇军江梦岚也送来一封信。开篇先是柔柔绵绵的说了一大堆情话,听得刘枫飘飘然,心说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姑娘,奔放!这才刚放下仇恨,转眼就这么热乎,真是……再往下看,在最最后的位置,江梦岚怯怯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殿下果真能够扫平六合,登极坐殿,那时小妹厚颜,情愿将忠勇军归附于你,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待我山越?”   听了这话,看了这信,刘枫苦笑摇头不已。好嘛,全来凑热闹!我偏不让你们如意!   “兹事体大,容我三思!——散会!”刘枫扔下这话,落荒而逃。   边走边想,想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忽然想起一人来,登时笑了,嘿!我真是傻了!放着现成的老狐狸不用,真是……他知错能改,连忙唤过亲兵秦昆吩咐道:“去,将周老爷子请来!”   “是!殿下!”秦昆昂首领命,转身而去。   ※※※   这时,周昊乾正拉着孙女儿的手,温言软语呵慰她受伤的心灵。“雨婷呐,不必难过,今后的路还长着呐,成不了霸王妃,爷爷为你再觅良配便是,乖了,不哭,咱找新的去,啊。”   周雨婷凤眼一瞪,恨声道:“哪里还有良配?消息都传开了,霸王殿下定下的人,谁还敢来提亲?活腻味了!”她声音越说越小,眼泪直打转,“他不再信任周家了,把盐铁专营之权给了郑吴两家,他故意的!故意冷落我们!我……都是我不好……我……我不嫁了……我守着爷爷,守着周家……”她说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傻孩子,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老人笑呵呵的给她抹泪,语带机锋地道:“盐铁专营之权?算得了什么?嘿嘿,骗得了郑吴那对儿傻瓜,却瞒不过爷爷我!——放心吧,殿下依然信任周家,而且比起兵之初更加信任。”   “啊?爷爷这话是怎么说的?”周雨婷泪眼迷蒙,满怀惊喜却又疑惑不解的问。   周昊乾老神在在地掏出一卷羊皮纸,摇了摇说:“你看,这是什么?”   周雨婷接过了打开一看,一共七八张纸,还真看不出是什么,貌似一套大大小小的地图,可又不知是哪里,绘制的也很粗陋,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   “这是……地图?哪里的地图?像是大大小小的岛屿,四面都是海……”   “殿下赐的,万金难求的无价之宝啊!——这是天下全图!”老人激动地老脸通红,难以自已。   “天下全图?怎么怪模怪样的?”   “喏,你看,这中间一小块,就是咱们的整个中原!”老人笑嘻嘻一指,却把周雨婷惊得呆了,满脸不信。她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突然意识到,自己把整个地图想小了千万倍。   老人摇头晃脑,像个得了玩具的孩子,“雨婷呐,爷爷起初也不信,抱着侥幸,我派海船队做了几次尝试,还真找到了几个新地方!啧啧……真是了不得啊,天下大着呐!”   周昊乾只觉自己年轻时的冒险精神被彻底激发了,兴奋地说道:“殿下把这宝贝赐给周家,咱们有船又有图,走到天下人的前头去啦,——殿下给周武的图纸里,不光有楼船,还有海船!我已下了家主令,停了所有河船,全力建造大型海船!托了你子馨姐姐的福,爷爷又多了十年阳寿,咱们大可以慢慢的找,找到了就狠狠的赚,现在这点儿生意,小打小闹的,爷爷看不上啦!爷爷要做大买卖去喽!呵呵呵……”   老头笑得那叫一个欢畅,周雨婷受其感染,也挂着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俏脸一板,撅嘴怨道:“孙女儿还是气不过!蚊子小也是肉,凭什么便宜了郑吴两家?——他一定是故意的!”   “你这丫头,看来真是爱熬了殿下,瞪什么眼?还撅嘴儿?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吧?这分明是殿下的圈套,骗走了他们土地,两个傻瓜还乐呵呵数钱呢!”   他不等孙女儿发问便已开始解释:“殿下想要实行摊丁入亩,明眼人都知道是好的,不但可以大大提升税收,穷苦百姓也能减轻负担。然而,这法子难以实行啊,那些大大小小的地主老爷不答应啊!强制执行只会出乱子。可是,眼下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三年来,鞑子巧取豪夺,将大量土地握在手里,殿下一纸《杀夺令》全夺了来,那些新生的中小地主们,他们把殿下当菩萨一样,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看,阻力已经少了一大半儿了。”   “剩下一小半儿,是咱们三大世家为首的汉人地主,殿下的法子是,抓大头,逼小头,咱们周家经商为本,土地不多,郑吴两家却是真正的大地主啊!殿下用盐铁专营为饵,一眨眼的功夫就骗走了土地,开了这个头,剩下的小地主们还能蹦出什么花样儿来?还不得乖乖跟着?殿下啊,精明着呐!”   “哎!你不要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盐铁专营的暴利,足矣弥补土地的损失,对不对?——好!我问你,按照现在的盐铁价格,若要弥补损失,需要多久?”   周雨婷皱着眉头默默心算,答道:“至少五到八年!”   “算的不错!可是,我若告诉你,盐铁价格会暴跌五到十倍呢?”   “啊!?怎么可能?”   “可能!”老头儿笑得愈发奸诈,“供奉来报,殿下已在合浦、番禺等地扩建盐场,面积足足大了十倍不止,更重要的是,这些盐场用了新的取盐之法,不是用煮的,而是靠晒的!新法取盐,在产量上翻了两三倍不止!再加十倍扩建,你说,盐价会不会跌?”   周雨婷被镇住了,站起来张口结舌道:“那……那铁呢?”   老头儿只说了七个字:“十万大山!山越人!”   周雨婷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好啊,几百年了,十万大山被山越人占据,中原人根本无法开采,这下好了,山越人被他全族拐带出山,山里的宝贝全归他了!   七小姐气得一屁股坐下来,恨恨道:“这坏人!我还道他发了善心,原来还是想占人家便宜!江军主真可怜,也被那无赖骗了!”她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不知为何要说“也”,更不知“也”被那无赖骗走了什么?   “不不,不能这么说,山越人守着宝山却不会开采,还不干瞪眼儿?他们要的是土地,是粮种,是耕牛,不是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宝贝,殿下这么做也算是帮了他们的大忙!——双赢!对!殿下说的,这叫双赢!”   周雨婷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与爷爷对视一眼,忽然噗哧一笑,“郑吴两家这回可惨了!”   “谁说不是呢?”祖孙俩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周雨婷又苦下了脸,话题又拽回了原点,“周家没事儿了,那我呢?”她一脸幽怨的望着爷爷,那表情分明是说:“他不肯娶我了,你孙女儿要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快想法子!”   老头儿尴尬地挠头道:“这个么……慢慢来,慢慢来……要不,让你结拜姐姐想想法子?”   这时,门外来报:“禀家主,殿下派人来了,请您过府一叙。”   周雨婷登时满脸热切地站了起来,用目光哀求道:“好爷爷!看你的了!”   周昊乾转过脸去,用枯瘦而伟岸的背影坚决表态:“这事儿啊,难!”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楚立国】   广信城原本便是州治所在,除了县衙,还有一座府衙,如今改做了刘枫的行辕。这回他将周家老儿请来,就是要问一问,是不是有必要再改成王宫?这一天用过晚饭,周昊乾到了,爷俩第二次密室相会,品茶叙谈。   老头儿先是万分悲痛地向刘枫请罪:“雨婷鲁莽,害了小夫人,周家万死难赎其罪……”鼻涕眼泪一起下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刘枫平静地微笑,扶起他道:“老太公说哪里话,雨婷没告诉你么?月儿她应该没死……我之所以发出讣告,就是为了成全她‘死去’二字,如此才好‘活来’啊!”   殿下疯了?他这是自欺欺人呐!周昊乾刚才是做作,这次真的慌了,揪起老脸却说不出话来。   确实,刘枫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他像一只鸵鸟一样埋起悲伤,装作没事。可他真的相信吗?他也不知道,又或者说,他在强迫自己相信,其实是不信的,否则他又何必向周家退婚呢?   周昊乾人老成精,脑子一转便已想通关键,暗叫糟糕:看来,殿下心结不解,是不可能再谈联姻之事的,他过不了这道心坎啊!   可是,一老一少默契的很,谁都不说破这事儿,两厢一坐,刘枫当即问起建国之事。   周昊乾先是推脱:“老朽一介商贾,怎好妄议大事?实不敢答!”   刘枫哪肯放过,连连问计,老头见火候到了,这才装作一脸勉强地答道:“殿下,你刚才说的,都有道理,也各有各的利弊,就拿现在的几位将领来说,你若建国称帝,一些老臣宿将心中未必高兴,他们曾经追随先王,对忠义二字看得极重……若不称帝,你一手提拔的新晋官将只怕也会失望,他们多少打着攀龙附凤的心思……”   周昊乾讲的,也正是刘枫所担心的,他耐心听着,心知老人既肯开口,那就听下去好了,必有妙计教他。   老头儿抿了口茶,接着说道:“这些是已在军中的。咱再说民间,你若保持原样,天下豪杰只道你偏安一隅,胸无大志,未必便肯跟你;你若称帝,说难听点,那可是双料叛逆——既叛大狄,又叛大华,你不要小看这个,你即为人臣,更为人子,比起常人又多一分顾忌,须知口碑似剑,积毁销骨呐,有的时候,这‘名声’二字,可是大有学问的!”   “老太公,我该怎么办?”   老人摆弄着茶杯,嘿然笑道:“殿下,你现在就像走在独木桥上,前有狼,后有虎,进退维谷,难以举步,可是……又有谁规定你必须要走呢?”   “啊!?您老的意思是?”   老人将茶杯重重一顿,忽然语转铿锵道:“咱还就不走了,咱呐,不喂狼,也不饲虎,咱跳下桥去!”   刘枫听罢,茶杯啪嗒落在地上,心中顿如醍醐贯顶,豁然开朗,不禁心怀大畅。   ※※※   “先王雄才大略,内除奸佞,外攘敌寇,素以救国扶民为怀,登高一呼,万众响应,义旗所至,四州影从,大业集于一身,山川盛于一时,革故鼎新如囊取物,变家为国易如反掌。然先王不为,止戈于手握乾符之际,称臣于悬掌半壁之时,既为忠君,更不忍百姓荼毒兵灾,受辱于外敌也,忠贞仁义,可彰日月。   吾为人子,亦为人臣,杀父之仇未报,先王之志未酬,追思溯源,夙夜难眠,更有痛者,先王之冤未伸尔!   天地可鉴,帝君负恩忘义,暗泄军机在前,骤然发难在后,袭王腹背,致王兵败。以安乐之君伐攘外之臣,自毁干城以至社稷倾覆,家国沦丧,万民失所,此不仁不义不信不智之辈,有何面目掌国坐殿,南面为君!?   古之先贤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先王视君如君,大华之君反视先王如仇寇矣!千古奇冤,可有甚者?君亲之仇,可不报乎?   有思于此,方有所定。吾既受先王遗命,岂敢为一己忠名而弃大孝大义?然吾名可弃,先王之名不可辱。今敬告天地,昭示万民,吾自悬霸王位,改逊楚王,誓以一垓之地、一旅之师而抗天下,荡尽胡虏以偿父志,诛除华孽以报父仇。遂以元月岁旦,郊坛备礼,建大楚之国,年号靖乾。   扫荡群凶,拯救万民,匡扶天下,光复河山,仰无怍于天,俯无愧于地。天地神明,照鉴予心!”   ……   这一篇立国诏书念诵完毕,一众文武只听得如痴如醉,如在梦中。建国!不称帝?却又有年号?这样也行?可细细想来,又有何不可呢?   刘枫在诏书中泣血诉说衷曲,自明志向,口口声声人子报父仇,狄戎是仇,大华也是仇,我无心做皇帝,但也不能投入仇人麾下,大家听好了,我是被迫建国,被逼自立的,你们看,我不做皇帝,为了不连累先父,我连霸王之位也不要了……   洋洋洒洒五百来字,处处强调子报父仇,当真是满腹悲愤,恨意滔天,把一个英雄遗孤独闯龙潭为父报仇的悲情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在不知不觉间混淆了复国的概念,更让人看来唏嘘感叹,愈发觉得同情。   群臣呆滞,唯有武氏父女相视而笑。当天,卧龙学府军略院与政略院同时举行临时考试,只有一道题目:“请结合自己学科,试析大王立国诏书在政治、经济、军事上的重要意义。注意:满分者将由武副院长亲自颁赠奖学金一百贯。”   学员们冲动了,他们大多是穷苦出身,一百贯已是天文数字,还是军略院之花亲手颁奖,美人面前露脸,这机会可是万金难买!于是乎,两千多名学员瞬间变身一休哥,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大把大把地往下揪头发,据统计,当日扫地阿姨共扫出碎发二十斗,咬碎的笔杆三百多支……   经过三天紧张阅卷,十五张优秀试卷送进王宫,楚王殿下亲自批阅,钦点一名叫田筠驰的高年级学员满分。   这个账房先生的儿子,十七岁的少年,受到了楚王殿下的亲自接见和玉口褒奖,获得了传说中的一百贯钱,更惊人地博得了武副院长一笑,他当场乐晕了过去。   田筠驰被抬下去后,武若梅笑着对父亲说:“这小子眼光毒辣,手段阴险,是个人才,转到我谋略科来吧!”   武破虏微笑点头,“随你高兴,小狐狸。爹爹这就找乔院长要人去!”   当天下午,几乎是在立国诏书明发天下的同时,田筠驰的论文试卷也印发了全体学员,右上角标着显眼的“内部资料,阅后即焚”八个字。   学员们对这位幸运儿的试卷抱有浓厚兴趣,纷纷猜测,能得殿下赏识,那该是怎样一篇惊天动地的神作啊!一经下发,入手即看,只看了第一句话便张大了嘴,下巴砸在脚面儿上。只见上面字儿并不多,语句粗陋至极,内容更是惊世骇俗,上面儿是这样写的:   “呔哩个呔!呔哩个呔!平地一声雷,立国诏书到,诸位看官齐探头,来把诏书看!”   “朝廷看了会笑:你看义军,没成气候就要窝里斗了,好事儿啊,咱们用重兵逼住荆扬二州,祸水西引,让他去打察合津去,那边儿有他两个仇家呢!殿下也笑:不来正好!我正忙着呢!等发展好了想打谁打谁!”   “察合津看了会笑:好啊!大华余孽不容于天地,咱们千万别惹楚国,专心打复国军,楚国绝不会捣乱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殿下也笑:打吧打吧,打得鼻青脸肿,打得缺胳膊少腿,到时候我一块儿收拾了!”   “青莲教和永胜军看了会笑:二位老大哥掐架,咱做小弟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劝呐,只好干看着,你们千万别误会,可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殿下也笑:好好呆着吧!狄军暂时不方便打楚国,闲着也是闲着,你猜他们会打谁?”   “无颜军看了会笑:好弟弟,有志气!来!姐姐疼你!殿下也笑:好姐姐,你高兴就好,啥时候来探亲呐?小弟等你多时啦!对了,最近治安不好,道路不靖,来时记得多带护卫,三万人全来好了!”   “忠勇军看了会笑:你是我的保护伞,你是我的擎天柱,你越爷们我越有安全感!加油!亲爱的,我爱你!殿下也笑:给!擎天柱!送你了。——哎,美人儿你别走呀……”   “复国军看了会笑:瞧这一家子反贼,造反造上瘾了?如今正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敢四面树敌?可见目光短浅,不足虑也!天下有志之士必将弃之!殿下也笑:切!谁说我要来打你了?我说说的不可以啊?你且听有志之士怎么说吧。”   “有志之士看了会笑:操!还好知道的早,还以为天下义军是一家呢,感情两边誓不两立啊!怎么办呢?该去投谁呢?对了!大华的昏君真是昏到家了,河还没过就把桥拆了,活活淹死了自己,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这么个傻冒儿生的儿子……得了!还是去楚国吧!殿下也笑:来吧,来吧!别犹豫!敢问天下英雄,咱们拼爹谁怕谁?”   “老百姓看了会笑:百善孝为先!为父报仇竟连皇帝都不做了,好人呐!殿下也笑:没你说的那么好啦,除了叫法不同,咱跟皇帝也没啥两样……再说……人家只说现在不做皇帝,将来……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嘛!”   “总结:呔哩个呔!呔哩个呔!人人看了都会笑,就数大王笑得欢,过的三五年再看,咧着嘴的有几人?大王英明!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政略院,财经科二班,田筠驰。学员号:9547……”   “我……我随便写写的,闹着玩儿的,你们凑活着看,千万别当真……”田筠驰搓着衣角,一脸腼腆地说。 第一百八十五章 【百废待兴】   大楚开国,政令频繁。首先是35万大军的重新整编,部队数量是多了,可是良莠不齐,战力上下降严重,重编整训迫在眉睫。   经过一番筛选,35万大军选拔出15万主力军,共计十个主战营,除了骁骑、龙牙、奋威、忠义、忠武、射声这六个老牌劲旅,又组建了敦武、宣威、铁卫、破击四个新营,由孔云、霍彪、黑狼、王五仓担任营主。   其余20万人作为地方守备部队分驻各县,平时除了训练外还负责开垦军屯,遇大战时再行召集。   此外,还有鸾卫、玄武两个独立营,以及匠作、医护、劳改三个特种营。这就是逐寇军目前的全部编制。   其中,玄武营是独立的水师营,50000新招募的水兵正在紧张的训练,134艘楼船已有25艘完成了改造,目前作为训练舰在用,要形成战斗力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值得一提的是,玄武营还有一支20艘规模的海船队,由周家子弟,前番禺城守备将军周宇献单独指挥。   主力军十一个陆战营分做三个军团。各设军团统领一名。   中央军团,又称羽林军。包括骁骑、龙牙、铁卫、鸾卫四营。共计53000人。由罗三叔担任统领。其中,罗秀儿的3000鸾卫营是独立的王宫禁军。   西北军团,又称龙骧军。包括射声、奋威、敦武、宣威四营。共计60000人。由章中奇担任统领。驻扎在零陵至桂阳一线,主要针对荆州方向。其中,吴越戈的奋威营驻扎在最西端的广郁县,主要针对察合津汗国,同时也担负着策应忠勇军的任务。   东南军团,又称虎翼军。包括忠义、忠武、破击三营。共计40000人。由薛晋鹏担任统领。驻扎在豫章至建安一线,主要针对扬州方向。   与此同时,招兵的命令也下达到了每一个县,由县令负责选拔推荐,送往广信城新兵营集训。与以往不同,如今有时间有条件系统训练,因此只要精兵!刘枫的原话是:“剔厘选拔,精中选精、宁少勿滥、宁缺勿冒。”   全国都知道,这批新兵不是屯田军,他们结训后将全部进入主战部队。当然,有自信能达标入选的屯田兵,也能向长官提出申请,初试合格后一样可以来广信回炉重训。   另一方面,楚国虽是王国,但官僚体制却与帝国无异,只在细微处稍作调整,一批文臣随即走马上任。   前朝官制采用的是左右相国统领六部尚书,已初具三省六部之雏形。部下们对于两位相国的人选颇多猜测,最热门的人选无非是乔方书和武破虏二人。为此,霍彪这厮又开出了盘口,三大统领,九位营主都下了重注,只等刘枫开盘。   结果刘枫一句话,让这场豪赌沦为泡影——改左右相国为虚职,由李德禄和李行云担任。日常国政由楚王直接领导六部尚书,遇有军国大事时,召集六部尚书共议。   大伙儿一琢磨,明白了,两位相国一下变成了六位相国,权力被分散了,君权却大为集中了,想想也对,现在正是奠基创业之时,殿下不愿被人掣肘,尽可能的杜绝内耗。大伙儿想明白了自然没人来讨不痛快。   不过又有传言,殿下背后有一位深藏不露的布衣宰相,这份立国诏书,正是那位的手笔!还不止这些呢,殿下的好多决策啊,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什么?你问那个人是谁,那你可就问对人啦,来来来,我悄悄告诉你……。   至于六部尚书的人选,也大多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武破虏负责兵部,乔方书负责刑部,张大虎负责吏部,赵铁锤负责工部,赵健柏负责礼部,这些任命都没有问题,可极重要的户部却出人意料的落在了周雨婷的身上。   面对众人的祝贺,七小姐当场落下两串眼泪。大家只道她喜极而泣,唯有周昊乾才知,她是真的伤心了。——这是楚王殿下在表达歉意啊,同时也传递了一个信息:别等了,死心吧。   从此,周小姐消失了,立在朝堂上的是一身男儿装俊俏倜傥的周公子——她不再易容化妆,也没粘喉结,换了身衣服就来了,活生生一个被情郎始乱终弃而破罐子破摔的闺中怨女。   这下,再傻的人也明白了,敢情大家竟是老相识啊。刘枫也傻眼了,为此懊恼了半天,暗怪自己瞎了眼,心中不禁大为感动,却也更加歉疚。   文武官职议定,接着便是爵位了。大楚国置爵九等——国王、郡王、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   从这点上看,刘枫压根儿就没想过真的放弃做皇帝的打算。否则他自己是楚国王,又封得哪门子国王呢?只是大家心知肚明,没人吃饱了撑的来点破他罢了。   考虑到大楚国地盘有限,伟业才刚起步,因此,最高也就李德禄、李行云、周昊乾三个老家伙封了开国伯,接着是武破虏、罗三叔、周雨婷三个开国子爵,其下历数有功将士,总计封了二十多个开国男。值得一提的是,周家三爷周东林也得了安慰奖——开国男。   最引人瞩目的是周家,一门三爵,还出了一个巾帼尚书,当真羡煞旁人。郑文隆和吴荣轩闻讯大惊失色,小心肝噗噗乱跳着安慰自己:这是殿下的安抚之策罢了,不怕不怕!   干完了这些,刘枫便想就此打住,可新官上任的礼部尚书赵健柏跳了出来,“殿下!公事已了,家事未定啊!”   “按照诸侯王例,后宫置王妃、夫人、美人、八子、孺子、良人……”   “停停停!我哪儿有那么多?”刘枫没好气的打断道:“到美人这一级就够了,后面的全作废!”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没有人反对林子馨当王妃了,六部尚书以五票赞成,一票弃权通过决议。——弃权票是户部尚书周雨婷投的,那小嘴儿撅得……   可到头来,反对的声音来自林子馨本人。面对刘枫再三相劝,林子馨坚辞不受。她明确表态——除了义妹,谁来都反对,其中也包括她本人!   林子馨的脾气刘枫是知道的,况且她肚子里有人质,堂堂楚王殿下投鼠忌器不好相逼,无奈之下各退一步,双方约定,暂时封为夫人,若三个月后生的是男孩,那就必须晋位王妃——义妹虽亲,你总得为儿子打算吧!如今咱是一国之君了,是不是嫡长子,差距可就大了去啦!   这话一说,林子馨也只好点了头。另外,已经不在了的明月也被追封为夫人——此议全票通过,户部尚书第二次当堂掉泪。   最后一个封号,刘枫遥寄给了远在幽州的霸王龙姐姐,大长公主刘彤——铁骑公主。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号在不久的将来威名远扬,无人不知。   至此,神州大地上似模似样的多了一个大楚国,引得四方豪杰争相来投。刘枫在各郡治所专门成立招贤馆,定期将应募的人才汇集广信城,由他亲自接见挑选,按才施用。   值得一提的是,李德禄带来一个人,一个已经记在逐寇军九原之战阵亡名单上的大将,这个人名叫王擎苍,霸王麾下二十八宿将之一,名列十七,人称“巨灵神”,善使一对瓮金锤,挥舞如风,勇不可挡。   可惜时过境迁,当年兵败,他力战不屈,头部遭受重创而昏迷过去,两天后醒时只见天地茫茫,伏尸累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可怜他一个离魂症患者四处游荡,乞食为生,好不凄惨。   直到今年年初,他在上京乞讨时不懂规矩,误闯地盘被群丐痛殴暴打,奈何他壮如虎牛,即便神志不清,十来条好汉围得团团转,却愣是近不了身。见势不妙,丐帮洪老帮主亲自出手,一只大酒缸狠狠砸在后脑上,当场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离魂症已不治而愈了。   这时的他,比疯癫时更惨。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九原之战,不知身在何时何处,命根子似的那对儿锤子不见了,手边唯有一地破碗碎片。拽住路人一问,他的心也像破碗一样,碎成了片片。   转瞬间竟已过了整整十五年,当真是恍如隔世。当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逐寇军竟已灰飞烟灭,九原败了,霸王身死,连大华都灭国了。这下真是天塌地陷,日月无光,铁打的汉子一头钻进没人的破庙闷头痛哭了一场,险些把眼睛哭瞎了。   也是天公不忍,命不该绝,就在他心哀若死,了无生趣之际,却在上京郊外偶然遇见了潜伏开店的李德禄。   这下可找到组织了。好不容易等到李德禄铺陈好了正事,紧赶慢赶地往南方来,没赶上之前的岭南战役,却正赶上刘枫建国,他自觉败军之将,又身无寸功,硬是拒绝了新营营主之位,死活要做刘枫身边的一名牙将。   五大三粗的汉子,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刘枫的大腿不放,泪雨滂沱地说:“殿下啊!让我跟着你吧,看见你,就像看见了老主公!”   这家伙的资格跟罗三叔一样老,遭遇又是如此可悲可叹,面对他的请求,刘枫无奈,只好点头。   这下好了,王五仓下岗了,抹着泪儿万分不舍地将龙牙营副营主的位置让给了他,自己跑去新营做了营主,不过他走时没忘了捎上结拜兄弟程平安,哥俩一起去了龙骧军,在章中奇手下管带破击营的骑兵。   得知老兄弟没死,又活蹦乱跳的回来了,罗三叔等逐寇军的老人儿们一见之下,不禁擂胸互骂,抱头痛哭,一醉方休,这样的场面连刘枫也不禁红了眼眶,然后亲自将醉得跟一滩烂泥似地新任牙门将背回了王宫。——刚做好的,崭新的楚王冕服被他吐得一塌糊涂,次日刘枫不得不穿着盔甲战袍上朝理政。   虽然有些匆忙,有些简陋,更有些凌乱,可就在这样充满活力的热闹与喧嚣中,大楚国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冒冒失失却又风风火火的上路了。在不远的前方迎接他的,又将是什么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他还活着】   以一州之地在群凶环伺下建国,这对刘枫乃至逐寇军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大冒险意味着大收获,这是有野心且有与之相称实力的人,一贯奉行的真理。天下之大,这样的人不止刘枫一个。   大楚建国三个月后,察合津与复国军的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交战双方默契地同时停止了所有小规模冲突,各自动员手上最大的力量,全力以赴,只为争夺一座古老的城市——成都。   “华帝赵舜是个白痴,可他儿子赵濂却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在一次楚国高层小范围探讨中,刘枫打着哈气,懒洋洋地对六部尚书说出这句评价。“我有理由怀疑,这个人,其实是隔壁张木匠的儿子!”楚王殿下言之凿凿,一语盖棺。   灭国最有效的方法,无疑就是在地方勤王军未及赶到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攻破该国的都城,生擒或屠灭皇族满门。   复国军起兵于察合津汗国的腹地,四面被围,八方皆敌,经过幼生期艰难困苦的抗争消耗了地方有生力量。虽然很冒险,但是客观地讲,在距离、实力、时间等方面都具备了一击必杀的可能性。   于是,靖乾元年三月初三,大华复国军在金色王旗的指引下,出现在了成都的面前。——代价是两个军团,整整十万将士被抛弃在了广汉郡前线,他们缺衣少马,箭尽粮绝,孤独而绝望地面对汉中方向三十万白衣军。   慈不掌兵,王者无情。赵濂比刘枫更加胜任这句评语。十万将士的生命换来一个宝贵的机会——直捣黄龙。   成都城高墙阔,险峻异常,城内驻扎了白衣军最精锐的一支军团——常胜营。也是汗王乌良哈的近卫军。   这是一支光荣的部队,建军至今已有十八年的历史,未曾一败,因而得名。   如今,这个名字将受到华帝赵濂的考验。   双方兵力对等,战力也相仿,都是十五万最精锐的力量。可在战争形势上却大不相同。   白衣军据城坚守,复国军被动攻城,白衣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复国军长途跋涉远道而来,白衣军兵精粮足可耐久战,复国军奔袭抢攻不胜则亡。   两相一比,高下立判。   “赵濂小儿活得不耐烦了!”乌良哈一句话,引得群臣大点其头。似乎,城外的大华复国军也是这么想的。   仿佛绝望于成都高达四丈的城墙绝壁,从抵达的第一日起,复国军就龟缩在军营里,偃旗息鼓,无声无息。整整十日,连一次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发动过。而后方白衣军勤王部队已经彻底击溃了广汉郡的复国军残部,再过五天,就会杀到成都城下,将这个大华皇帝剁碎了包饺子。   “赵濂小儿,只怕这时已是后悔不迭,痛骂自己不该贪功冒进,轻率出兵,以至现在进退两难了吧!”   乌良哈高坐城楼,谈笑饮酒,点着对面垂头丧气的大军,得意地说出这句笑语。这也是天下群雄的共识,刚刚复辟的大华帝国似乎注定要昙花一现,瞬间辉煌,然后黯然而彻底地滚下历史舞台。   只有两个人不这么看。   上京的皇宫内,忙着收拢君权,强推新政的大狄兴统皇帝海天,已经忙得连续一个月没见过皇后的面儿了,扬州河工暴动让他焦头烂额,造成的严重后果——楚国崛起,更让他费尽心机,苦思对策。   他不止一次对皇后发牢骚:“这孩子怎么长的?大哥的气概,三妹的头脑,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不耍赖么?我咋就没这样的儿子呢?”   这时忽然传来了察合津的军情通报,乌良哈在信中得意洋洋:“平定复国之乱,当在旬日之内,亲家老爷,你可以准备嫁妆了!”   海天持信深思良久,忽然提笔回道:“事出诡异,必有其因,君当小心防范……”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悬笔发了一阵呆,慢慢搁下笔,将信纸缓之又缓地撕碎,揉成一团,就着灯烛烧成一把飞灰。淡淡地说:“普颜,去禀报皇后,朕今晚过去,让她准备一壶好酒几个小菜……”   广信城,楚王刘枫正贴着林子馨的肚皮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往后跌倒,夸张叫道:“哎呦,这小子踢我!”引得林子馨格格娇笑,花枝乱颤。   这时风雨阁的情报送到,刘枫看得眉头直跳,脸色通红,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仿佛看的不是察合津的战报,而是一副精彩绝伦的春宫图。   林子馨瞧着不对,想要问时,刘枫啪地甩下纸条,脚踩矮凳,捋着袖管大叫:“来人呐!速招六部尚书过来!传令罗三叔,羽林军全军整备,明日开拔!传令章中奇,龙骧军团发起佯动牵制狼军,吴越戈部进入一级战备!——回来!飞鸽传信给忠勇军江梦岚,叫她以最快速度集结最强力量——跟着本大王吃肉去!”   靖乾元年三月十四,楚王刘枫在馨夫人即将临盆之际,毅然出兵,率领刚刚整训完毕的30000骑兵部队——骁骑营和龙牙营,以急行军的速度飞奔赶往楚国西陲的广郁县。   与此同时,章中奇所率龙骧军团频繁调动,信使像辛勤的蜜蜂般往来穿梭于各营驻地,整个前线风声鹤唳,剑拔弩张,搞得狼军大督帅朵里尔大为紧张,寝食难安,连续便秘长达三天,第四天一泻如注,腿软扶墙。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去得那么急,甚至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六部尚书仅仅被告知,快速动员郁林郡全部十个县的屯田军,放弃春耕,十日内赶到广郁县取齐。违令者,斩!   两天后,当刘枫的飞鸽乖乖落在江梦岚的窗前吃谷子的时候,女宗帅毫不犹豫地挂剑背枪,下达了集结令,所有已经出山的十八至四十岁男性族人,放下手上的一切活计,拿起手边的一切家伙——咱们吃肉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了五天内。五天后,也就是靖乾元年三月十九日清晨,这个可以在史册上留下一笔的日子,刘枫所部30000骑兵奇迹般赶到了广郁县。几乎同时,江梦岚率70000山越战士匆匆赶来,加上吴越戈部20000铁甲步兵和各县汇集的60000屯田军,小小广郁县已聚集了18万大军。   整整十八万人欢聚一堂,可是谁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直到第二天早上,一条震惊天下的消息传来。   ※※※   靖乾元年三月十九日深夜,成都城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睡。黑漆漆的城墙点缀着零星的火把,随着瑟瑟的夜风妖异地摇摆着。   城外的一处山头上,一队骑兵默然静立,深黑色的斗篷遮住了银白色的盔甲,若不是他们的眼珠偶尔转动,仿佛真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雕像似的。   一名年轻的骑士立在队列前头,饱含深情地凝望着夜幕中的成都城。淡淡的月光撒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两行热泪反射出晶亮的光芒。这座我出生长大的城市啊,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了。   “八王子殿下,您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身旁一道矮小的身影发出询问。那是一个老人,雪白而杂乱的头发披散着,稀稀落落,露出了狰狞的头皮。身形消瘦憔悴,脸上的皮肤异乎寻常地松弛,空布袋似的垂下来,就像一张巨人的脸却被按到了孩子的头骨上。   老人的身影之所以矮小,不是因为他真的矮,事实上他曾经是个体格高大的男人,一个浑身肥肉的老胖子。可是现在,他却瘦得只剩一层皮,像一具骷髅般萎缩在轮椅上。   任何从前认识他的人,包括楚王刘枫在内,就是面对面也认不出来,这个人,竟是半年前已被确认死亡的逐寇军内奸,曾经的如意洞洞主,卧龙岗别驾——彭万胜。   他没有死!可是离死也不远了。他之所以还有口气吊着,就是因为一股仇恨,像烈火般烧灼着他的灵魂,满腔的痛苦和不甘维系着他微弱的生命。   刘枫、武破虏,这两个人还活着,他又怎肯甘心赴死呢?   火烧葫芦谷,彭万胜没有跟随在荆北督帅昔剌摩身边,因此侥幸逃过火海。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合理的巧合,那是因为——他是内奸不假,可刘枫和武破虏都猜错了方向——他不是大狄派来的卧底,而是察合津汗国潜伏在五岭群山中的暗探头目。   原本,他只是负责为察合津挖掘矿产,日子倒也逍遥。可是自从如意洞矿源殆尽,他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被抛弃在五岭群山中,每日混吃等死,只待就此了却残生。   不料刘枫的到来,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霸王遗孤躲在五岭群山里!这条惊人的情报让他的地位像射日的利箭般笔直窜了上去,一举成了密报组织的负责人——八王子鄂尔兰的直属部下。   在彭万胜的一手操纵下,这条情报被精心隐瞒了下来,刘枫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壮大,直到起兵前的一刻,透过大狄皇家鹰卫阿赤儿的手,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它传到了兴统皇帝海天的耳朵里。   鄂尔兰通过他这次长达三年之久的华丽布局,近乎奇迹般完成了察合津汗国的和平独立,立下了赫赫奇功,令所有的王族成员刮目相看。这个布局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彭万胜。   这样令人惊叹的城府,如此令人惊艳的奇谋,彭万胜在心底里不止一次冷笑暗讽:什么刘枫,什么武破虏,哪里能跟我相比呢?统统都是我脚下的垫脚石罢了!   彭万胜,作为这场布局的最大功臣,功成身退,满心欢喜地赶回益州,一心想着衣锦还乡,从此平步青云。不料天意弄人,当他抵达成都的同一天,就在八王子给他热情拥抱的那个瞬间,他突发一场怪病,四肢僵硬,浑身痉挛,几乎就此送命。   后来族中巫医告诉他,你中了慢性剧毒,保住条命也是亏得遇见我,你这辈子就这样了,再别想站起来了。   就这样了。彭万胜,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吃着最可口的食物,伴着最美丽的侍女,却坐在最华丽的轮椅上,一动也动不了。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肥胖的身子一天天消瘦,心中的仇恨却一天天膨胀。   是武破虏!是他那杯酒!将他到手的一切全都夺走……不甘心呐!我死也不甘心呐!   可是,他已是个废人,又能干些什么呢?   世事难料,半年之后,上天再次向他露出了微笑。   不久前,自从他病倒后便不再搭理他的鄂尔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流着泪求他:“帮帮我,用你的智慧,就像上一次一样。”   “好的。”彭万胜半年来第一次笑了。他知道,机会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弑君害父】   “八王子殿下,您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面对彭万胜的询问,鄂尔兰深吸一口气,“后悔?不,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是的,他独闯上京,立下赫赫奇功,全身而退,那时的他是何等风光无限。可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刘枫之后的行动却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反而向着令他恐惧的方向飞速发展。——猛虎出闸,再难归笼!   赫赫奇功变成了万恶之罪,万众瞩目成了众矢之的,甚至因此而诱发的复国军之乱,也被怪在了他的头上。   父汗乌良哈对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兄长们的嘲笑奚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世子之位已成泡影,就连原本掌管的密报组织也被父汗收了回去。   他,鄂尔兰,是乌良哈的小儿子,可如今,却什么也不是了,也几乎一无所有了,除了他利用职权悄悄建立的最后一支秘密力量——五千死士,和一个四肢皆残徒留一颗大脑的废人谋士。   可是,就是这么一颗大脑,为他谋划了一个匪夷所思而又胆大包天的布局,一个可以让他拿回一切的布局。   代价是如此之大,可是他同意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大冒险意味着大收获——对面的大华皇帝赵濂,也是这么想的。   墨汁般深邃的夜色中,成都厚重坚固的北门无声地打开了,因为,守门的将领尊称山坡上的那个人为主人。一支火把在城楼上以特殊的节奏摇摆不定。   下一刻,无边的黑暗中涌出了无数矫健的身影,来的如此突兀,如此静默而迅捷,就像群鬼冲出了地府,奔向前方十五万鲜活的生灵。   北门易主!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直到复国军大队骑兵明火执仗地冲进城来,成都才像个迟暮的老人从朦胧的睡梦中猛地惊醒,剧烈的喘息,抓着胸膛痛苦的挣扎起来。   面对复国军凶狠的屠刀,惊醒的常胜营战士发起了零星而顽强的抵抗,兵力相仿,并称精锐的交战双方,在皇宫前,在街巷里、甚至在民房中狭路相逢,浴血厮杀。巨大的喊杀声响彻夜空,火把组成的长龙四面游走,像岩浆般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流淌开来,渐渐覆盖了整个成都。   “瞧!赵濂这家伙,果然防着我一手呢!”鄂尔兰冰冷的微笑,指着下方说道:“他猫在后头呢,没敢进城!”   在他所指的方向,整整五万名步兵在早已控制的北门外严阵以待,为首一人金盔金甲,金色的飞龙大旗。正是大华皇帝赵濂。   “他当然不会真的信任你,试问天下又有谁能信任一个背叛自己亲生父亲的人呢?”彭万胜失去了一切,也包括对上位者的敬畏——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那便是所谓的无求无畏,无欲则刚的境界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我……”鄂尔兰微笑望他,笑意灿烂而森寒,“弑君害父之人,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呢?”奸邪而疯狂地笑出声来,惊起林间一片飞鸟。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向身后静如石像的数千死士,一字一咬地嗑出三个字:“开始吧!”   ※※※   一只雪白的鸽子从湛蓝的天空中遨游而下,扑腾着落入了广郁县外的大营中,一张染血的纸卷送入了帅帐。   刘枫接过纸卷,慢慢地展开,两行歪歪斜斜的血字赫然入目:“八王子通敌献门,于两军交战之际落闸封门,纵火焚城,两军皆毁,乌良哈死。”   以上都是用拼音密语写的,接着还有一句直白的汉字:“这是最后一只信鸽了,我们是成都分舵最后的密谍,大火就要烧来了,我们出不去了。永别了,殿下!楚国万岁!逐寇军万岁!”   刘枫攥紧了字条,心头像是梗着一块烧红的碳。他看到了整个城市在黑夜中燃烧,无数人在火海中挣扎、哀嚎……最后的勇士蘸着血一笔一划完成最后的使命,洁白的信鸽腾空而起,带着不屈的英灵一起飞向远方。   太狠了!鄂尔兰,你真是太狠了!   益州最大最富庶的城市,十五万最精锐,最忠诚的常胜营战士,四十五万无辜的平民百姓——付之一炬,灰飞湮灭,为了你的野心。   “你,该死啊!”楚王殿下含着泪说出了三个字。   靖乾元年三月十九日,本已陷入胶着的战争发生了一次转机。大狄官方发布的消息称:“复国叛军攻入成都,察合津大汗乌良哈死战不屈,毅然焚城与敌皆亡,八王子鄂尔兰继承先汗遗志,收拢残部,誓灭叛军报仇雪恨。复国叛军伤亡惨重,折损过半,远遁而走,退守巴郡……”   不知真假,宫中传言皇帝海天又一次龙颜大怒,把一向循规蹈矩的太子乾昊训得跟三孙子似的,“你自己说,人家儿子咋一个比一个厉害?就你这小兔崽子没出息……”   太子殿下跪在地上浑身冷汗,委屈地想:父皇啊,您老气糊涂了吧?刘枫也罢了,鄂尔兰可是害死了亲爹,这出息也未免太大了,我敢有么我?   同一日,大华复国军却另有说法:“成都之战大胜,大华皇帝陛下手刃察合津大汗乌良哈,拆毁都城成都,鞑酋孤子落荒而逃,王师凯旋巴郡。号召益州百姓顺从天意,踊跃投军,争取早日收复河山,天下重光……”   天下人正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谁赢了?第二天,又有另一则消息传来,让他们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疑惑:“逐寇忠勇联军十八万,大举进犯察合津。”   ※※※   靖乾元年三月二十日,逐寇忠勇联军浩浩荡荡越过边界线,十八万大军冲入了益州牂柯郡。   察合津在牂柯郡这个与两支义军接壤的大郡足足布置了二十万白衣军。分别驻扎在都梦,句町,毋敛三县,三座县城平行分布,犄角相连,组成一条纵横六百里的防线。沿途广筑烽火,一处遇袭,援军一昼夜便可赶至,像一条巨蟒般倒卷过来,将来敌团团包围蚕食吞尽。   负责防线的是白衣军镇南督帅婆伊洛,他多次在不同场合吹嘘过这条防线,称其“攻守兼备,固若金汤”。楚王刘枫听闻后嗤之以鼻,“巨蟒?蚯蚓而已。”   三天前,婆伊洛收到前线军报,驻扎在广郁的逐寇军奋威营有动静,正在收拢力量,伐木进城,挖深壕沟,似乎正在积极备战——而且是防守战。   婆伊洛有些纳闷,我没打算进攻啊,你在防备谁呢?   下午,又有情报送来,交趾郡的忠勇军突然集结了全部力量,倾巢出动,快速向广郁县方向挺进。   内讧了?!婆伊洛又惊又喜。半日之后,忠勇军主、宗帅江梦岚的一封投诚信证实了他的猜测。口口声声:“身无寸功不敢妄投,愿以广郁一城谨为觐见之礼……”   投诚信被迅速转往成都,赶巧当天成都方面也来明传,楚王刘枫率数万骑兵匆忙开拔,往他这个方向来了,令其小心防备,准备应变。   若没有之前的两份军报,婆伊洛一定会遵旨照办,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这分明是逐寇忠勇二军狗咬狗啊!成都方面还来不及收到这里的传报,因此误判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他快速下达了命令,不过不是小心备战,准备应变,而是约束部众,勿生事端。隔岸观火自然大妙,可千万别引火烧身呐。   他也只想隔岸观火,丝毫没有趁火打劫的念头。主动攻击义军是不允许的,因为义军所占之地是大狄国土,就算攻下了也要退还的,察合津吃饱了撑着了也不会免费帮大狄收复失地,更不敢在这个时候惹恼大狄。   怀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了第六天。婆伊洛正有滋有味地读着前线的报告——楚王刘枫的主力部队赶到,正与忠勇军展开对峙,估计下午两军休整完毕就会开始会战。   这时,又收到了成都方面的明传,好好一份军书烧得半焦,里面的内容更是烧心烫手。   成都保卫战胜利了,复国叛军大败退走,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成都没了。从神州大地的版图上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白地。如果只有这个消息,那只会让婆伊洛摇头晃脑地扼腕叹息,大发感慨:“战争是残酷的……”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可是另一条信息就比较惊心动魄了:大汗死了!整个皇族全家死光光!——只有八王子鄂尔兰一个幸存者,现在,这位硕果仅存的皇室贵胄通过军邮发来这道手谕,命令婆伊洛效忠于他。   婆伊洛怀着震惊和忐忑的心情,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最后还是咬牙叫来主簿,为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披肝沥胆的效忠折子,他又像握刀一样抓起一支毛笔,照葫芦画瓢描了一遍,搁下笔,吹吹墨迹,满意地笑了。   常胜营没了,镇守中部的近卫军团也就废了。北方的镇北军团与复国军连场恶战,损失不小,也伤了元气。纵观如今的察合津汗国,除了遥驻本土的青海军团完好无损外,全国就数他镇南军团势力最强大了。   实力就是地位!新君面前,自己的分量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暗自得意的婆伊洛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可他忘了一件事,水涨固然船高,可如果水涨得太猛,船是会沉的……   午后,婆伊洛正悠哉悠哉地卧在躺椅上晒太阳,顺便享受左右侍妾柔嫩小手的绵绵按摩。   阳光有些刺眼,他本能地眯起眼睛。隐约见侍妾递来一颗白嫩嫩的菱角,张开大嘴,等了半天没送进嘴里。他奇怪地掀开眼皮,只见侍妾递来的玉手悬停空中,惊骇地瞪大了双眼,往他身后直望过去。婆伊洛赶忙扭头,双眼猛地睁得老大。   遥远处,一道笔直的黑烟冉冉升起,直冲天际,那是——狼烟! 第一百八十八章 【诱敌之计】   狼烟升起,都梦城内鸡飞狗跳。刘枫远在城外五里处也能听见城内不安的躁动声。很好!就是这样!   婆伊洛飞奔上城,铠甲的绳扣都未及系紧,跨啦一下垂散半边,可他看也不看,不错眼地盯着城外的来敌。   血焰战旗迎风招展。错不了!是逐寇军!——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坏了!上当了!   婆伊洛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可也只是觉得懊恼,那是一种被愚弄的愤恨,并没有太多的惊恐或者慌乱。   因为数量。城下的逐寇军只来了30000骑兵。而驻守在都梦城内的白衣军足有70000之众。婆伊洛在犹豫,要不要出城迎敌?他手上也有30000骑兵,虽然装备没有对方铁盔铁甲那么精良,可他还有40000步兵辅助,胜面颇大!   可是他不敢。因为那面血焰战旗镶着一圈金色边纹——那是逐寇军的王旗啊!领军的可不正是楚王刘枫么?   半年前,他用手上的30000步兵击败了大狄二十万步骑。虽然那时他有城防地利,可如今他都是骑兵啊!更重要的是,他的步兵在哪里?军报说得清清楚楚,广郁县聚集了整整80000步兵,还有忠勇军的70000义军,他们在哪里?   婆伊洛正苦苦思索,忽然一声巨大的呼喝震散了都梦上空的浮云:“逐寇之志!——荡尽胡虏!”   他吓了一跳,然后更加惊恐地望着逐寇军——掉转马头,向北方奔涌而去。   “走了?就这么走了?……不好!”婆伊洛猛然惊醒——狼烟!他一路耀武扬威疾驰而来,就是要引诱沿途烽火台点燃狼烟,吸引句町,毋敛两县兵马出城赴援,真正的主力却候在半路伏杀援军!   醒悟过来,他跺脚大喊:“快快整军!全力追击敌军!”   ※※※   婆伊洛火急火燎地集结了城内的白衣军,留下20000守城,自己带了50000步骑出城追敌。部下劝说他道:“督帅大人,若要追敌,应当尽出轻骑才是,您瞧这两万步兵带着,累赘啊!”   婆伊洛甩手一个巴掌,“饭桶!尽出轻骑?我追得上了,可我打得过吗?”   部下捂着脸颊眨眨眼,心说:你便是一千个一万个打得过,追不上又有屁用?再说了,大队骑兵野外交战,多两万步卒又顶什么事儿?可肿起的腮帮子堵住了他的嘴,眼睁睁看着督帅大人还打算押着辎重队一起上路,愣是把那句“你才是饭桶”生生咽了回去。   半日后,婆伊洛率领大军浩荡直行,一口气追出三十里,终于在一个叫麻坡的地方追上了逐寇军骑兵部队。可他泄气地发现,对方是故意让你追上的。   麻坡是一道五里长的斜坡,逐寇军占据了高地,早已列好三个整齐的矢锋阵,正等着白衣军风尘仆仆赶来。   最气人的是,麻坡位于一处山坳口,白衣军刚转过弯来,腰扭了一半,才发现逐寇军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婆伊洛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确是诱敌,可诱敌的对象里居然也有他!   列阵迎敌?还是退回山坳?婆伊洛纠结于心,摇摆不定,传令兵急红了眼,恨不得替他作出决定。   刘枫哪管那么多?更不可能容你细细思量。他果断地替对方做出了决定——三短一长的进攻号角,吹响了。   三个矢锋阵同时催动坐骑,没有呼喝,也没有呐喊,唯有殷雷般渐渐震响的马蹄,那是一种沉默的肃杀。   “快快迎敌!骑兵拦截!步兵结阵!”   传令兵松了口气,生死之际督帅大人总算下令了。   ——察合津与狄军不同,不区分正规军和绿营兵,而是采取汉胡混编。除了青海军团清一色的鞑靼人之外,其余三个军团都是汉胡混编,各级军官由亚摩尔族的鞑靼人担任,士兵大多是汉人,夹杂着小部分鞑靼武士,这种军制比大狄带有明显歧视性的做法更得人心,因此战斗意志、团队精神也更强一些。   令旗招展,白衣军骑兵们带马上前,迅速列成阵线,纷纷挥舞刀枪,奋力冲锋同声呐喊,为自己鼓劲加油,一时间人嚷马啸,倒也有几分气势。   两万步兵也迅速转出山坳,在骑兵后方列成方阵,前列挺枪竖盾,后排铺设弓弩,显示出不错的军事素养。   可是这一切,与对面渐渐加速,一言不发只管卷杀冲来的逐寇铁骑相比,总觉得带了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就像流氓小混混遇上真正的黑帮分子,不消动手,只看一眼立刻就被比了下去。   两路骑兵风驰电掣,渐渐接近,都作出了相同的动作——前排骑兵端平刺枪,雪亮的枪尖映射出大片寒光。后队骑兵抽出了相同款式的骑兵弯刀,弓背伏鞍,斜举过肩,反转刀刃,摆出了预备劈砍的标准姿势。   下一刻,两军交错,互相砍杀,像两匹恶狼狠狠撕咬在一起。不!或许是一匹狼与一条狗撕咬在一起。   一经接敌,白衣军的呐喊声猛地一滞,就像一个大喊大叫的人被一下勒住了喉咙,然后一个背摔抡倒在地,发出的已是一声惨嚎。   逐寇军兵分三路,彼此之间带有微妙的角度,左侧罗三叔,右侧乔方武,两翼骑兵在冲锋时渐向中间靠拢,不断挤压着缝隙间的白衣军骑兵。   这些白衣军骑兵惊恐的发现,前进的阻力越来越大,空间越来越窄,身边的袍泽一个接一个被劈落下马,眨眨眼的功夫似乎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更糟糕的是,除了两阵对冲时一瞬间的人仰马翻,他们竟然很难对逐寇军造成伤害。他们的弯刀劈砍出去,砍在胸甲上,砍在头盔上,砍在马铠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可愣是砍不进去,对方晃晃脑袋,反手就是一刀,自己单薄的链甲登时豁开一道裂缝,鲜血喷溅。   这次激烈的交锋,双方人数相等,可战场局势却是一边儿倒,逐寇军的三个矢锋阵就像一柄锋锐的三叉戟,忽开忽合,轻而易举就将白衣军骑兵的阵列扎个对穿,悍然出现在白衣步兵的面前。   刘枫一马当先,高举钢棍,“变阵!”   号角吹响,两翼骑兵迅速转向,从背后驱赶已陷入溃乱的白衣军骑兵。刘枫本队一万铁骑根本不调整队形,齐喊一声“杀!”径直向白衣军本阵扑来,血红的披风汇在一起,仿佛卷来一团烈火。   “稳住阵脚!敌军已是强弩之末,顶住!给我顶住!”   婆伊洛吓坏了,他嘶声力竭的吼叫着,可是没用,他竭尽全力依然无法阻止己方阵型的松动。   步兵们瑟瑟发抖,边挤边退。弓弩手慌乱的射出手中的箭支,却真像射入了一片火海,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逐寇铁骑越冲越近,未及交锋,白衣军的防线已然整个儿凹了下去,仿佛逐寇军都有隔空打牛的气功似的。   可步兵退得再快又怎及得上骑兵冲锋的速度?   数息之后,一声巨响,逐寇铁骑冲入了白衣军步兵阵中。骑兵们挥舞弯刀,翻出片片雪浪,激起阵阵血涛,像收割庄稼般砍杀着白衣军的步兵,马蹄踏碎了坚盾,弯刀削飞了头颅,所过之处波分浪裂,溃不成军。   从战场局势上看,逐寇军夹在白衣军的骑兵和步兵中间,似乎陷入了重重包围。可身处阵中的人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那是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随时可以破腹而出,可他偏不出来,就在里面打转闹腾,横冲直撞,让人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的婆伊洛逃走了,扔下了他的部将和军队,没打一声招呼就快马加鞭,带领亲兵逃回都梦城了。   犹在垂死挣扎的白衣军忽然发现帅旗不见了,后阵传来绝望而愤怒的吼叫:“叛徒!当官的跑啦!”   逐寇军大叫:“投降免死!”——确实免死,楚王刘枫已经颁下令旨,但凡投降的察合津亚摩尔族的鞑靼人,一律不杀——一来,察合津汗国的亚摩尔族,是除开皇族楼兰之外的鞑靼第二大部族,始终盘踞在青藏高原,从未与霸王逐寇军交过手,也没有太大的仇恨。二来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大楚国需要大量的奴隶苦力。   原本绿营出身的逐寇军战士也纷纷叫嚷:“汉人兄弟们,何苦为鞑靼老爷送命,放下武器,我们不杀自己人!”   犹豫、迟疑、惶恐、无助,在白衣军战士的心中不断滋生,他们出刀越来越慢,力道也越来越弱……   终于,有人第一个扔下了弯刀,“不打了!我投降!”   与他对战的逐寇军战士猛地收住刀势,劈落的刀锋堪堪停在他的头顶,他凝刀环顾,大叫:“投降不杀!”   看见这一幕的白衣军再无斗志,逐寇军也停下手来,就这么瞪视着对方,直到对方垂头丧气地弃下刀枪,顷刻间,“当当”的武器落地声连续响起,一个接一个的白色身影抱头蹲了下来……   楚王殿下大手一挥,“三叔收尾!方武跟我走,咱们到后边儿瞧瞧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蛇祖在上】   距离都梦城东北一百五十里处,一条大河自西向东奔流而下。当地人管这条大河叫“西洋江”,距离句町城仅四十里。   小半个时辰前,西洋江迎来了一支军马。整整十万之众,正在忙碌的渡河,一时间人喧马嘶,好不热闹。   西洋江以东五里处有一座山坡。在山坡的背面,江梦岚铁甲锦袍,手按佩剑,瞪视着蹲身隐蔽的数万人马。   “儿郎们!半炷香后,逐寇军奋威营会从北岸发动攻击,再过半炷香,就该咱们出手了。别的话我不说了,这是我们出山的第一战!我要你们竭尽全力,奋勇杀敌,让逐寇军瞧瞧咱们山越健儿的威风!”   数万名赤膊挂刀的汉子们不出一言,可眼神却已炙热如火,呼吸粗重喷出滚烫的热气。   江梦岚转过身来,五名光膀披着从前绿营制式链甲的壮汉立在眼前,裸露的臂膀肌肉鼓胀,左臂处都刺着一条蜿蜒巨蛇,狰狞地绕在胳膊上,蛇头位于肩头,吐着鲜红蛇信。五条巨蛇分别是红绿黄蓝黑五种颜色。   江梦岚凝望着他们,放低声音饱含感情地说道:“头人们,楚王殿下看得起咱,给我们地盘,送我们武器,我们也感谢他的仁慈。可是——我们山越人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再不要过回从前的那种狗日子,可以凭借的,不是来自任何人的仁慈,而是自己的实力!这一战,我要你们带领勇敢的小伙子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战斗,我要让楚王知道,咱们山越人都是强大勇敢的战士,让楚国真正认同我们,尊敬我们,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五位头人一齐跪倒,手抚胸膛,垂首低呼:“蛇祖在上,决死一战!绝不退缩!”   半炷香后,西洋江北岸的树林里骤然爆发出一声巨吼:“荡尽胡虏!——杀!”   两万名颈系红巾的铁甲步兵狂奔出林,如潮涌动,如雷滚地。他们不排阵型,不依队列,只凭一个快字,但求一个猛字,如同一群嗜血的猛兽般汹涌而来。   正在渡河的白衣军队列松散,七零八乱,有的军官已然渡河,部下无人统领乱作一团,有的部下都过去了,留个光杆司令大呼小叫却无人听从。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初时还有人试图整肃队列,结阵自保,可眼见来敌前锋两万铁甲步兵的身后,又有不计其数的战士随后掩杀,人数竟有六七万之多。   本已措手不及,实力上又敌我悬殊,这下北岸的四万多白衣军登时军心大乱,未战先溃,士兵们丢下旗仗,抛下兵器四散奔走,为争夺木排不惜拔刀相向,已有不少人死在自己人手下,更多的人直接跳入江中泅水逃生。   吴越戈的奋威营将士杀到时,只见一大片白披风和后脑勺,连个敢回头反抗的人也没有。那他还有客气的?   “杀!杀!——赶下河去!”吴越戈边喊边挥动巨斧,一句话喊完已劈死七八个。   “杀——!”铁甲步兵们紧跟其后,遇敌只把铁盾一砸,顺手一刀,便有一颗人头飞起,直如砍瓜切菜一般。一条整整齐齐的战线在匀速推进,红色阵营碾压而过,留下一片白里透红的尸体。   后阵六万屯田军完美发挥了善打顺风仗的部队特长,充分发扬了痛打落水狗的光荣传统,一时间刀枪乱举,大吼大叫,直往白衣军的两翼包抄过去,声势比奋威营还猛。   北岸杀得鸡飞狗跳,南岸的白衣军也是大乱,有喊着过江救人的,也有闷声不响扭头就跑的,更多的人,他们已经凌乱了,疯奔乱走,呼喝不住。   眼见机会到了,江梦岚起身抽出双枪,两枚枪尖一锉,发出“铮”地一声刺耳的脆鸣。   “就是现在!——儿郎们,杀啊!”   随着她一声吼,山越人特有的战号如雷响起:“蛇祖在上!”   南岸的白衣军惊而回头,但见无数赤膊持刀,断发纹身的壮汉从山坡上冲奔而下,嘴里发出野蛮的吆喝,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强悍野性的蛮荒之气,脚下如飞,奔跑速度出奇的快,转眼便杀到了百步。   白衣军腹背受敌,先是惊惶,随后奇迹般镇定下来。——来敌装备简陋,几乎全光着膀子,身材也多矮小,连民兵都不如。军官们大叫:“不要慌!乱民而已,放箭!射死他们!”   白衣军士兵定睛一看,果然如此,登时军心大定,数千弓箭手依令开弓放起箭来,一时间箭如雨蝗。   忠勇军的山越汉子大多赤膊没有甲胄护身,个别有甲的也只是单薄的绿营链甲,又或者自制的镶皮护肩甲,防箭能力薄弱。尽管他们伏低身子,用狭窄的刀面尽可能护住头脸要害,可依然有不下四五百名山越战士中箭,一声不吭滚倒在地,立刻就有后来者冲前一步,补上位置,有些悍勇之士身背数箭仍在嘶吼冲锋。   江梦岚飞奔在前,双枪舞作两朵雪花,来箭尽被打偏磕飞,冲至近前,清亮的嗓音高叫一声:“为了族人!”   “蛇祖在上!”数万人狂声嚎叫,状若疯虎,以排山倒海的凶猛气势冲向敌阵。   后方的军官的脸色渐渐发白,几乎赶上了身上的雪白战袍,他颤抖着下令:“迎上去!迎上去!”   白衣军士兵们纷纷乱吼:“拼啦!杀了这帮蛮子!”乱哄哄地迎了上去。   白衣军官们心里发毛,哪里来的民兵居然如此凶悍?凑近看时,这才发现,虽然他们身无片甲,形同野人,可手上的家伙尽是鞑靼骑兵制式的优质弯刀。忽然意识到,这支蛮兵的攻击力与防御力,不是一个档次的!   果然!两军相撞,嘭地一声巨响,随即杀声如潮。白衣军将士只觉迎头撞在一块带刺的铁板上,一下闷了,只一个照面阵脚就被对方冲垮,整个白衣军阵节节败退,几欲崩溃。   从前的忠勇军只是部分骨干军官是山越人,绝大多数士兵还是强拉的普通汉族壮丁,可是如今的忠勇军,却是一支地地道道的山越军,一支在险恶逆境中挣扎求生的强师劲旅,一群豺狼虎豹用鲜血调教出的虎狼之士。   不仅如此,山越战士冲杀时看似纷纷乱乱,杂驳无章,其实每五到八个战士自成小阵,交战起来同进同退,有人专门负责进攻,有人专门负责格挡,有人专攻中路,有人专司侧翼,甚至队尾还有专人手持长枪断后。   小阵杀到何处,白衣军哪怕人数相当,可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围攻了,而且是对方主要的攻击对象,才出了一招半式就被捅了四五刀,惨叫倒地,被十几只大脚无情地踩过,最后被一个长枪手狞笑着结果了性命。   这种小阵叫做“伏虎阵”,是山越勇士狩猎时,专门用来围杀猛兽的一种阵法,是用无数年轻人的生命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只要凑足五人,再凶猛的恶虎暴熊也只有死路一条,即便面对狼群也能坚持很久不落下风,哪怕这群狼披着白色的战袍。   “蛇祖在上!”吼一声,进一步,阵线步步进逼,后方的白衣军几乎退至河边,不断有士兵被战友推挤落水,哭叫咒骂之声大作。   “这气势……了不起!”   刘枫率领龙牙营一万骑兵紧赶慢赶地疾驰而来。说实话,他有些不放心忠勇军的战斗力问题。直到此刻,亲眼目睹山越战士的勇猛无畏,他才放心更欣慰地发出这句感慨。   “殿下!我们上吧!”乔方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能是与罗三叔呆久了,大好青年居然变得好战如虎,明明前天刚打过一仗,如今手又痒了。   “臭小子闪边儿去!”   身旁一名中年猛汉粗鲁地将他推到一边,乔方武也算身材高大的汉子,被他一把推得滴溜溜转,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好容易站定了一看,那人方面阔口,浓髯满颊,可不正是新任牙将王擎苍?顿时缩了脖子。   这家伙名为牙将,可上至楚王,下至楚兵,谁敢把他当牙将看?他可是罗三叔同年的老前辈了。   可怜龙牙营主乔方武摊上这么一位“部下”,一点脾气不敢有,平日为讨教几招功夫,还得陪小意,递小话,当他爷爷伺候着……苦啊!   王擎苍赶跑了乔方武,一转脸已是媚笑满面,“殿下!人老啦,关节不好,这两天雨下的,酸得我……哎呦……您看,让末将松松筋骨可好!”   刘枫和乔方武一起抬头,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低下头无奈地拱拱手:“也罢,辛苦老将军了!”   “不辛苦……!”话没说完,人已上马。   一对八十斤重的新铸瓮金锤一砸,“咣当”一声巨响,吼声如雷:“孩儿们!跟我上!”哈哈大笑,鞭马如飞。   一万名“孩儿们”嗷嗷直叫,紧随其后。   隐约传来王擎苍豪迈的叮嘱:“乔家小子……保护殿下……为你是问……”声音被马蹄声吞没,激起的一片黄尘浮土,将呆立原地的楚王殿下和龙牙营主彻底笼罩,不住咳嗽…… 第一百九十章 【你还有我】   “辛苦了!好妹……江宗帅!”刘枫瞥一眼纹身遍体、睥睨雄立的五位头人,赶紧改口,咽了口唾沫。   江梦岚忍笑行礼,“殿下客气,咱们身为友军,合兵作战,自当尽一份力!——如何?咱们山越好汉的本领,您还看得上眼吧?”   五位头人一起挺起胸膛,神色傲然,宛如雄鸡昂首,无声鸣晨,可眼珠子却直往刘枫瞟,那眼神分明在说:“快表扬我们!”   刘枫暗笑,这些淳朴的山里人久不出世,别看长得五大三粗,相貌粗野,纹身狰狞像黑社会似的,可性子却如孩童般天真。   刘枫打心底里欣赏这样的战士。他们平时是人,质朴而奔放,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是可靠的朋友与伙伴;一踏上战场,他们却能瞬间化身野兽,凶残、勇猛、无畏,漠视敌人和自己的生命,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他们。   这是战士应有的美德,更可贵的是,他们同时具备与之相称的强大实力。山越人强壮,可身材却普遍矮小,一个词形容:敦实!——他们的本领也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武艺”,那是一种最简捷也最实用的搏斗技巧。   在战斗中,他们拥有比野兽更灵敏的身手,充满直觉,仿佛能预感到对方的攻击方向,提前作出闪避动作。刘枫亲眼目睹一名手无寸铁的山越战士近距离闪开弩箭,下一刻,他真像野兽般扑倒敌人,用牙齿咬断咽喉。   实事求是的讲,如果光论实战能力,任何一个山越战士都能媲美逐寇军老兵的平均水准,堪称百战翘楚,天下精兵。   看到他们,刘枫忽然意识到:是残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这些仿佛是天生的战士,那么……鞑靼人也是如此!可是经过比较,他发现,鞑靼武士的平均水平比山越人明显差一个档次……   刘枫甚至怀疑,如果抛开武器装备,大家光膀子肉搏,三个鞑靼武士能否战胜一个山越战士?不!错了,他们可以“战胜”山越人,可若是生死相搏,活下来的,一定是山越人!   是了,享受了整整十五年的锦绣河山,他们,迷失了!沉沦了!堕落了!   ——当他们不再从马背上长大,当他们用琼浆玉食取代了羊奶牛肉,当他们用绮楼朱阁换下了毛毡帐篷……他们,还称得上是草原男儿吗?   ——当他们忘记了精湛的骑术,当他们没有了神准的箭法,当他们永远失去了野性和狠劲……在大汉民族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化面前,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刘枫忽有所悟:如果没有自己出现,是否下一步,他们将就此沉迷于富足的生活,被大汉民族在潜移默化中腐蚀吞噬,最终同化掉最后的一点骨头渣子,从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就像自然法则,一种名为“汉人”的物种对付天敌特有的本领,用时间和牺牲,一件件卸下对方的武装,一丝丝消磨对方的斗志,直到他像初生婴儿般虚弱,像垂死老人般迟暮,这才将他狠狠击倒,重重踩在脚下。   五千年的历史证明——这种本领无坚不摧,无往不利。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和牺牲。   可是,自己现在所做的,却违背了这种法则,自己试图强行将天敌驱逐出去,用铁与血将对方彻底消灭掉——在他们还强壮的时候!   刘枫忽然觉得一阵茫然和惶恐,他甚至怀疑自己,质问自己: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呢?在这一刻,刘枫想到了那个妖道的一句话:“妖孽降世天下变”。——我果然是在逆天而行!   “咳!”江梦岚轻轻的却又带着几分不满的清嗓子,刘枫登时回过神来——天呐!我想到哪里去了?   是了!该怎样表扬他们呢?刘枫搜肠刮肚,最后总结出八个字:“彪悍如虎,迅猛如狼。”   五位头人似乎很满意这八字评语,一个个拢臂捶胸,做健美先生状,同时裂嘴大笑,露出一口森森红牙——那都是吃槟榔吃的。   南方群山多生瘴气毒虫,进食槟榔可祛瘴疠,除虫害,因此山越人大多吃出一张血盆大口,十二分的吓人,以至于中原人长期误会山越是茹毛饮血的食人族,与之对阵时往往心虚胆颤,未战先怯……   刘枫瞪大了眼,慌忙回头,江梦岚拍了拍腰间的小药囊,嫣然巧笑,朱唇皓齿,那妩媚又狡黠的眼神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不好这一口!”   楚王殿下长吁口气,放下心来。   ※※※   此战告捷,察合津镇南军伤亡过半,余下不足5万兵力龟缩三城,再不敢出头冒尖,巨蟒防线已名存实亡。   下一步,刘枫命令绕过三城——后续到达的4万屯田军,加上原有6万,总计十万二线部队负责围困都梦,句町,毋敛三城,防止其截断后路,侵扰大军补给线。   主力部队则直扑牂柯郡腹地,务必在察合津国基稳定前夺取尽可能多的地盘和利益,留下的骨渣,等日后再慢慢消化。   这个决策江梦岚毫不犹豫地赞成,令楚国君臣再次见识了这位巾帼宗帅的刚毅果决,刘枫私下里称赞她:“气魄才干远胜其兄!若忠勇军一开始便由她统领,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幸好,那时她还小。”   对于这句评价,众将一致点头,胆大心细的乔方武不无担忧地道:“殿下,忠勇军的实力超出了我们的估算,咱可千万别养虎为患呐!”这一句,众将还是一致点头。   刘枫从容笑道:“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南方政基不稳,多为百越作乱,春秋句町王,汉朝闽越帝,前朝南越国,那都是历史上的山越人建立的政权,当时的统治者是怎么做的呢?征讨!镇压!剿灭!他们想的是征服他们,统治他们,结果又如何呢?‘若鱼之走渊,猿狖之腾木也。时观间隙,出为寇盗,每致兵征伐,寻其窟藏。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自前世以来,不能羁也’——你们看,即便富有天下也无法真正消灭他们,咱们楚国这点儿家当,与他们为敌是极不明智的!”   众将都认真地听着,刘枫很少像这样向他们详细解释战略,从这点上看,楚王殿下是很重视这个盟友的,绝不希望内部有不同的声音和想法,即便有,那也要化解在萌芽状态。   “问题出在一个‘羁’字上,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把山越人当作一头豢养的猛兽,他们想利用山越人,却又不能真正接受山越人,甚至不把他们当人看,结果就是,你一个不小心松了手,猛兽就会反噬你这个主人!”   “我们不学前人,我们不着急向他们索要什么,我们先给予他们,给土地,给粮种,给耕牛,甚至给武器,用同盟的平等地位带领他们打仗,打胜仗!让他们习惯于依赖我们,跟随我们,信任我们,最后就会融入我们,到了那个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只有楚国,只有汉人,哪里还有什么山越人?——这才是治本之策!”   “此策成败不在于山越……”刘枫站起来,扶案倾身,一字一板道:“在于我们自身强大!我们永远打胜仗,他们就永远是我们坚定的盟友!——若是打了败仗……那我们也就完蛋了,还管他山越反是不反?”   ※※※   一连五日,联军高歌猛进,沿途诸县或降或困,丝毫无法阻挡大军的脚步。   这一天,大军度过牂柯江,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夜郎县。本县县尉没有继承此地“夜郎自大”的优良传统,早早便驱逐了亚摩尔族的县令和一众官员,开城投降。此人也算是个有良心的,提前知会了县城内的鞑靼军民,放任他们逃难而去。   没有反抗,也没有骚乱,整个县城竟然就这么和平解放了,此人的威望和统驭能力可见一斑。   能力杰出,可刘枫更欣赏他的为人,识时务固然重要,可是泯灭人性的人,他刘枫是不敢也不愿重用的。   于是,这位叫古越兰的县尉,被刘枫收入军中,做了身边儿的一员亲卫,只待双方熟悉了便可外放为将。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古越兰,也是一个血盆大口的山越人。   开拔前的夜晚,江梦岚找到刘枫,诚恳地说道:“你军议上的话我听说了,谢谢你。”经过这一次联军征程,两人的关系也是一日千里,私下里你你我我随意的很,早已不是“殿下”“宗帅”这般拘谨。   刘枫微笑,可眉宇间难掩一抹惑色。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始终放不开关于“逆天而行”的疑虑。   江梦岚看似风风火火,其实是个心细如尘的姑娘,她敏锐地察觉了刘枫的异样,一把拽住衣袖:“有心事?告诉我!”   “我一直在想,我真的能做到吗?大狄看似四面烽火,其实他一直在积蓄力量。你知道吗?我收到的情报,就在这几个月里,大狄各藩镇被撤换了无数军政官员,光是万户这一级,就有二十八个,千户更是数百之多……”   “大狄皇帝海天,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君王,也是个极可怕的强敌,面对逆境从容不迫,借力打力挥洒自如,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取消绿营改组军制,变革国体摄拢藩权,强推新政安抚汉民,就连造反的河工他都肯赦免,当真是‘圣恩雨露,遍泽草野’。这手腕,这气度……啧啧……我不如他!”   “如今大狄真正的国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强了。他被动挨打,可偏不还手,不是不能,而是时机未到,他就像一个巨人攥紧了磨盘大的拳头,随时准备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刘枫说着说着抬起头,冷月如钩,繁星漫天,北极星格外璀璨夺目,失笑道:“那个敌人……就是我啊!”   “还有我!”   江梦岚听了那么多,就补充了这三个字。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包含的是决心和信任,以及被信任的强烈渴望。   这些不解决问题,也无法解答刘枫的疑惑。可是对刘枫来说,这些,足够了!   刘枫一言不发温柔地望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一会儿,江梦岚俏皮地眨眨眼,“还有问题么?”   “有!”   刘枫注视女宗帅疑惑的双眸,“山越人以蛇为图腾,又习惯纹身,你手下五位头人胳膊上都纹了花色巨蛇,你这位宗帅也一定有吧!”他贼兮兮地笑了起来,“我好像记得……你胳膊上没有哦……那么……蛇在哪儿呢?”   江梦岚被他一说,想起两人相识时,自己撕碎绿营号衣,露出臂膀的旧事儿,登时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蛋。   “关你什么事儿?!我……我不告诉你!”女宗帅凶巴巴地瞪他一眼,跑出几步,气不过又回来狠踩他一脚,落荒而逃。留给楚王殿下一道俏丽的背影,还有无限的遐想……还有……脚好痛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二王际会】   入侵察合津的战争进行了两个月,如今已是五月中旬。逐寇忠勇联军戮力同心,配合默契,时而分兵作战,齐头并进,时而聚力强攻,摧城拔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益州郡和牂柯郡,这两座大郡已在联军的掌握之中。   除了最开始的一场大战,两军都没有再遇到像样的抵抗,毕竟巨蟒防线已经集结了二郡绝大部分的战力,一旦突破便一马平川。   在此期间,两军将士又一次得到了实战锻炼,三天一次五天一回的强行军,再加上百战百胜赢得的自信,让两支军队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得到了极大提升,便是担任二线部队的十万屯田军,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长足的进步,而两军的协同作战能力更是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在攻克益州郡重镇味县的时候,两军主力步骑协同,各自分工,由逐寇军正面施压,佯动牵制城内守敌,忠勇军的山越战士发挥特长,徒步翻越谈虏山,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味县的背面,完成了翻山越岭式的神奇合围。   味县守敌惊慌失措,自忖依山势而建的坚城已不足持,察合津汗国最高权力的交接又不知何时才能完成,朝廷的援军只怕是遥遥无期的。万般无奈之下,味县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城投降。   在这两个月里,刘枫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尽管除了他自己和个别人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坏消息。   ——林子馨生了,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大楚国的长公主殿下诞生了。在征询过林子馨的意见后,刘枫为女儿取名:刘思月。   原本为此事暗暗窃喜的户部尚书听了这个名字,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在此之前,户部平均每天用军邮递送奏折11.62份,平均每份周雨婷亲笔批注583字,可自从长公主殿下定名后,半个月内仅来了三份,都是不得不报的大事,每份都是书吏代笔的五个字:妥否?请批示!   对此,楚王殿下也唯有苦笑摇头而已,然后在奏折敬空处端端正正地批上一个丑字:准!   这件事,他没有瞒江梦岚。向她倾吐心声,似乎已经成了楚王殿下的习惯。   得知来龙去脉,女宗帅大为恼火,跺脚嗔怪:“你太过分了!这不是她的错!”   这句话,刘枫没有听进去,可是下一句,他却震耳欲聋:“你亲手杀死了我二哥,我也能原谅你,为什么?因为你没有错!——她,也一样!”   刘枫如遭雷殛,过后苦思两日,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想到恨处,半夜推枕而起,胡乱找出一本奏折,在原来的“准”字儿之后,又加一段话,大骂周雨婷一通,责怪她:“怠忽政务,奉职粗疏,亲注一字果其难乎?”接着却又另取一张纸嘱咐她道:“夫人新诞未久,汝为义妹,当代吾照拂,早晚可携小景旋入内,陪伴一二……”   写完,附片夹在奏表里放好,刘枫扔下笔靠上椅背,默默祝祷:“月儿你莫要怪我,你我今世有缘今世见,今世无缘聚来生……”   后来周昊乾寄来私信,老泪纵横地告诉他:雨婷疯了,有一天拿着奏折傻笑流泪,晚上还抱着奏折睡觉……   刘枫回信:“奏折原件送给她,别忘了把副本发下去……”   除此之外,国内一切太平,战后重建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开展。第一批春耕已经结束,郁林郡因为抽调兵力而无人耕种的十县军屯,也被县令们发动民众义务劳动及时完成了抢种,据说辖下百姓的拥军热情十分高涨,为了争抢一块责任田,甚至发生了打架斗殴,险些酿成流血事件。   “按地计工,倍偿工钱,郁林郡减赋三成!——乡亲们,本王感谢你们!”批完这句,刘枫满意地合上奏折,接下来,就是期待年景风调雨顺了。   五月十八日,联军进驻平夷县。这座县城位于牂柯郡的西北端,五十里外就是犍为郡地界,也是在这里,逐寇忠勇联军首次停下了脚步。   拦在面前的,是察合津新汗鄂尔兰御驾亲征的二十万白衣军镇北军团。   ——鄂尔兰终于取得了察合津大贵族和大军阀的支持,完全控制了整个国家,真正意义上成了察合津大汗。这一次,也是两位新鲜出炉的王者首次在战场上碰头。   一时间,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大狄皇帝颁下手谕,鹰卫一日十报,沿途军驿全程启用八百里急报,对平夷战事进行现场直播。   本已打得如火如荼的青州和徐州也同时偃旗息鼓,交战双方都瞪大了眼睛要看这对少年双雄谁胜谁负。   幽州的霸王龙姐姐也寄来私信:“弟弟放开了打,若交战不利,本宫自当归国坐镇,定保你后顾无忧……”这是刘彤第一次正式表态,接受“铁骑公主”的封号。就凭她独领一军,在虎狼围追下游刃有余的辉煌战绩,她说保你后顾无忧,那是很让人放心的!   便是在这等太阳般耀眼的聚光效应下,平夷之战,却极度令人失望的没有打起来。   似乎英雄之间都有心灵感应,刘枫和鄂尔兰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在两军对峙三天后,同时派遣了使者,表示愿意停战谈判。   这个结果确实让人失望,但也让人松了口气。兵部尚书武破虏下令解除了全国动员令,新上任的军略院长武若梅也果断取缔了所谓的“学员志愿军”,全国上下长吁口气,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只有平日最悠闲的一个部门忙碌起来——礼部!   礼部尚书赵健柏飞马赶到平夷,雄心勃勃,意气奋发,要亲自主持两国谈判。   “殿下!我来吧!”赵健柏风尘仆仆,汗流浃背。   刘枫果断摇头,指着他随员中的一人道:“不行舅舅,让他来!”   大伙儿一起扭头,只见殿下所指的是个身材矮胖的小伙子,他正毫无形象地撩起衣襟下摆劈头盖脸地抹汗,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当他放下袍襟,惊见上下左右一起盯着他,不由吓一大跳,结巴道:“各位大人,你们这是……”   刘枫笑道:“田筠驰!就是你!”   ※※※   对于这位谈判代表,只有刘枫一个人看好。   这也难怪,田筠驰在立国诏书的考试中得到刘枫赏识,钦点为榜首。他的文章大伙儿都读过,确实不错,可那只是殊荣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说白了,他也就是在一场临时考试中考了个第一名罢了。   上个月他刚毕业,不下基层直接入六部,还做了尚书大人的随员属吏,这已是对他格外器重了。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对于这条任命觉得很不可思议。   大家都想:这场和谈可是大楚建国后的第一场对外谈判,意义何等重大?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半大孩子呢?   可楚王殿下偏就这么任命了,金口玉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当晚,田筠驰被叫进帅帐面授机宜,刘枫问:“知道为什么选你么?”   小胖子摇头像拨浪鼓,他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你看似嬉皮笑脸,可心里瓦亮,再加上面皮够厚,人也够奸诈!”刘枫保留了一句话没说:有点像我!   一句话说完,小胖子已滚到地上磕起头来,哭道:“殿下恕罪!小人今后一定老实做人,再也不敢了!”   刘枫皱皱眉头,不满道:“起来,这是夸你呢,没真的怪你!怕什么?”   “回殿下话……”田筠驰攸地抬起头,满面皆欢,哪儿有一丝泪痕,“小人也没真的害怕……”   刘枫双眼放光,拍案笑骂:“好!好小子!果然没看错你!”   君臣相对大笑不已。   这个任命,刘枫是有道理的。   首先,赵健柏肯定是不能上的,他太仁慈了,君子可欺之以方,外交场这种厚黑之地是绝对不适合他的,之所以让他担任礼部尚书,更多考虑的,是让舅舅体面地离开风雨阁这种特务组织,并未指望他发挥多大作用。毕竟在刘枫眼里,礼部绝对是个标标准准的荣养圣地,干到退休致仕都没啥事儿。   对于这次谈判,他原本属意武破虏或者武若梅担此重任,可惜两人都忙,手头工作也很重要,无奈之下,刘枫便想自己上了。尽管一国之君亲自上桌讨价还价有点儿丢面子,可国家利益面前,面子也就值个五毛钱。   好巧不巧,刘枫一眼看到了田筠驰,灵机一动,把五毛钱也给剩了。   田筠驰的那张试卷,体现了作为外交人员最重要的一项素质——大局观。还有另一些同等重要的专业技能——胆大嘴快脸皮厚。   这个不难解释,这场考试限时一个时辰,他能答到这份上,与刘枫心中所想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不容易的。其次,讨论立国诏书的重大意义,这是多么严肃的事情儿啊,他愣是写成一篇快板儿,这份胆色和心理素质……还有脸皮……啧啧……那也是不容易的。   刘枫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当年武破虏一介战俘他都敢用,如今火线提拔一个小小毕业生他又何惧之有?主意既定,这事儿就此拍板。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小提议】   谈判场地设在战场中央,一顶大帐,一张长桌,两边各派三百卫士,互相检查监督,任何人都不准带兵器。   谈判的第一天,两位年轻的王者再次心有灵犀一起到场,彼此照了个面儿。他们都好奇想见一见对方真容,见过之后也同时发出感慨:呸!他长得也不咋地,与本汗(本大王)相比差之远矣!   这场会面,鄂尔兰穿了一件鞑靼皇族特有的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外罩一领猪俐猴皮大髦,用一条软金明黄马尾纽带系了,再踩一双青缎毡里皂靴。他五官本就俊美,如此打扮当真是雍容华贵,风流倜傥。   刘枫瞥一眼嗤之以鼻:装模作样!瞧你一头汗,也不嫌热的慌!小脸长得倒俊,不去当牛郎真是可惜了……   今天他穿一套银光锃亮的全身明光铠,搭一领火红色绣金螭纹披风,沙银合金的护臂和战靴,长发披散,随风舞动,显得既野性又张扬,如一尊威风凛凛的战神。   鄂尔兰却不屑一顾:好个铁疙瘩——欠锤!瞧你脸上这道疤,土匪似地,哪有半点王者风范?呸!我忘了,你本就是个活土匪!   两人彼此腹诽心谤,互相看不顺眼,可却对参与会面的第三个人同声赞叹:好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江梦岚穿了一套赤红色牛皮镶钉短革甲,款式上带有明显的汉朝风格,只是面儿上绘制了精美的彩绘边纹,胸甲正中盘一条五彩斑斓巨蛇,三角蛇头吐着鲜红蛇信,蓄势待发,栩栩如生,威武之余透着浓浓的民族特色。   她的肩头还搭着一领大红披风——刘枫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当初自己被她裹走的那一领,被她改小了尺寸。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金绣镶边,可自己那会儿还没称王,因此没有螭龙纹饰罢了。   她头戴一顶小巧精致的皮盔,盔顶一束彩羽缨络,随着她的步子上下抛甩,又好看,又精神。一进大帐,她便摘下头盔,一束马尾长发直坠腰间,明眸皓齿,面白如玉,轮廓分明,英武中带出几分妩媚,别样的风情,格外的光彩照人。   鄂尔兰看呆了,目光生了根似地追着她走。江梦岚也不害羞,自信一笑,不疾不徐过去,向刘枫略一欠身,不声不响地俏立在刘枫侧后,俨如部下一般,趋从之意不言而喻。   那乖巧模样让鄂尔兰大感嫉妒,不由自主咽口唾沫。刘枫倍有面子,挑衅般冲他一扬眉毛,嘴角勾起坏笑,鄂尔兰愤然动容,目光几欲喷火。   至此分出胜负。这场无声的比拼以逐寇忠勇联军大获全胜告终。   谈判正式开始之前,两位君王互致敬意,一个说:“恭喜楚王建国,逐寇‘复国’之路又迈出了一大步。”另一个反击道:“喜闻大汗‘嗣服’,察合津大展宏图指日可待,他日大仇得报,令尊可以瞑目矣。”   两人挟枪带棒、明捧暗损地耗了一阵,没分出胜负,像两个大孩子似的瞪眼,江梦岚又听又看,忍俊不禁,暗道:“男人们真是……”。   刘枫接着便想转入正题,不料鄂尔兰笑道:“楚王莫急,且再等一人。”   江梦岚疑惑想问,刘枫沉住了气,不吭声等着,闲时把眼扫向察合津的谈判代表,不瞧还好,一瞧吓一跳,竟是个坐着木轮椅的残废人。那人年纪老迈,四肢皆残,体气甚弱,奄奄一息。不禁扭头与田筠驰对视一眼,同时捏一把汗,深恐这人没谈几句就此咽气,那可怎么办才好?   与此同时,君臣二人也交换了一道警惕的眼神。原因无他,察合津当真无人可用?连个健全人都找不出来?这个可能有,但无限接近零。那么,意味着眼前这个废人,其实是个万分厉害的角色,厉害到察合津版“霍金”的程度,必须予以十二万分的重视。   “觉得眼熟?”鄂尔兰哂笑,“楚王瞧仔细了,这位可是你的老相识了!”   刘枫心中一紧,忙细眼分辨,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可愣是认不出人来。   那人开口了,声音像乌鸦般沙哑而尖锐,难听又揪心,“殿下,可还记得老彭?”一张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一双浑浊老眼望了过来,满眼尽是怨毒。   他一开口睁眼,这股语调神气立刻对上号。刘枫瞪眼如铃,震惊失口几乎叫了出来:“彭万胜!——你没死?”   对面君臣哈哈大笑,却不作答。   刘枫的目光在两人得意的脸庞上不住游走,越走越慢,越看越凛然。   全明白了!大狄为何容忍察合津自立,朝廷为何会挑在关键时刻进剿?很多解释不通的问题都有了解答。   这一刻,刘枫心中真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终于搞懂彭万胜背叛的真正原因,兀的冒出个念头:太可怕了!无论自己还是武破虏,都小看了这个内奸。   三年呐!若非自己如有神助意外翻盘,整个逐寇军岂不成了他们博弈的一道砝码?察合津立国的垫脚基石?   这个弥勒佛般的老滑头,竟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了不起!真真了不起!   “怎么了?”背后传来江梦岚关切的闻讯。   “没事。”刘枫深吸口气,定下神来。情知对方就是有意乱其心神,一定要沉住气,万不可着了他们的道。   鄂尔兰面上在笑,心头却紧,他不错眼地盯着刘枫,见他转眼间就镇定下来,只是微笑着说了声“佩服!佩服!”,就此不再言语,闭目静等,心中也不免暗自佩服:这货的城府倒也了得,是个人物!   这一等,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大伙儿甚至在大帐内用了午饭。鄂尔兰作的东道,一桌山珍,三人默默吃完,索然无味,只管一饱。   撤席后又等半晌,江梦岚已有些坐不住了,一对粉拳捏出轻微的“格格”声。刘枫坐姿从容,八风不动,唯有左手一根食指在扶手上击打着稳定的拍子。   刘枫在思考,思考究竟来的是谁?他隐隐有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却太过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可他知道,当所有的可能都被一一排除,剩下最后一个时,哪怕再诡异,再不可思议,但它往往却是真的。   果然,当谜底揭晓的时候,当那个迟到者掀帘入帐自报家门的时候,每个人都惊呆了。   “大华左相国严若成,见过大汗,楚王,江宗帅。”   来人五旬年纪,面目方正,长须及胸,双眸炯炯有神,一身前朝深色圆领官服,外罩象征一品的仙鹤补服,幞头官帽,高底皂靴,昂然款步而入,不卑不亢行礼,神明爽俊,雅量非凡,一股雍容威仪在无形中散发开来,令人不知不觉折服于他过人的风采,在心里暗赞一声:好!   刘枫直盯盯看着他,良久才拱了拱手,“严相,请入坐!”目光移向鄂尔兰,再次说了声:“佩服!佩服!”   他确实心生佩服。鄂尔兰这个人了不起啊!邀来大华国的使者参与和谈,不但把水搅浑了,更是一种宣示——察合津已与大华复国军达成了某种协议,鹬蚌手拉手,心连心,你这渔翁,做不成了!   这一局,刘枫输了。   唯一不解的是:名义上,察合津先汗可是死于复国军之手,你与杀父仇敌达成和解,如何向全国军民交代?   鄂尔兰似乎猜出这个疑问,主动说道:“严相至此是绝密的。”言下之意,两国之间也是秘密和解,明面上仍是处于交战状态。   这种诡异的和平其实不难理解。刘枫明白,察合津也好,复国军也罢,这场大战都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加之东北有大狄在侧,西南有楚国窥伺,再打下去,哥俩保准儿一起完蛋。   与此同时,楚国占据了牂柯郡,不但与察合津刚刚收复的犍为郡相连,更与大华复国军的根据地巴郡接壤,威胁之大甚至超越大狄,如此看来,其实是刘枫自己促成两个仇家握手言和。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讽刺。   鄂尔兰笑着开口:“今日难得几位都在,小王有个小小提议……”当他说出这个提议,包括华相严若成在内,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心中都说:你这叫小小提议?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的小小提议是:察合津汗国、大华复国军、楚国逐寇军、山越忠勇军、再加上青莲教、永胜军、无颜军,一共七家势力共同结盟,组成一张大狄包围网。   这个构想可谓宏大了,可众人仔细琢磨,惊觉此事并非难事,虽说七家中有三家不在场,可他们实力较弱,只要在场的四家达成共识,幽州无颜军霸王龙姐姐肯定会听弟弟的,其余两家也必将景从无疑。   似乎,只要今天一点头,巨大的包围网瞬间就能成型,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将大狄这个庞然大物狠狠勒起来。   严若成已捻着长须沉思起来。刘枫与江梦岚对视一眼,似乎能听见对方砰砰的心跳声,他们都清楚知道,鄂尔兰的一句话,今天这场谈判已然变了性质,楚国与察合津的战争和谈变得毫无意义。   佩服!佩服!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下英雄】   众人深思不语,鄂尔兰淡淡一笑,又抛一句:“各位不必顾忌,这个同盟是秘密的,也是松散的,没有盟主,也不会有谁命令谁,咱们只是划分出特定的攻击区域,约定一旦大狄进攻任何一方,咱们其余几家便同时发难,让海天首尾难顾,四处冒烟,大家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当然,挨打的一家也必将压力大减。——为表诚意,我察合津首先表态!”   他从背囊里抽出一卷羊皮,往桌上一摊,却是一张察合津地舆图,手点地图,轻轻一划:“牂柯郡归楚王,益州郡归江宗帅,我以察合津大汗的名义正式割让给二位!——严相莫要心焦,巴郡和广汉郡我也会双手奉上!加起来足有我察合津三分之一的国土了,这个诚意,够大了吧!”   对面三人同时动容,刘枫脸色阴晴不定,却不做声。江梦岚也自然不会冒尖。严若成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大汗好算计!这四郡之地早已被我们占了,您还拿来送人,这诚意似乎……”   鄂尔兰面容一肃,正色道:“严相此言差矣!我益州三大军团加起来足有七十万之众,如今虽然只剩三十万,可我国真正的主力却是青海军团的二十万铁骑,眼下是被诸位得了手,可本汗若是不计损失全力进攻任意一方,试问诸位谁能挡得了?”   江梦岚眉峰一蹙,刘枫和严若成皆是神色不动,都没有反驳他的话,大家都清楚他说的是真的。   这也正是刘枫发起和谈的主因。察合津虽然面对三大强敌,可若是亡命一搏,足以拖上任意一方同归于尽。就在场几人的思想觉悟,想必没有谁会有这份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可以说,眼下的局面,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一时间,刘枫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大狄包围网的布局,应该是彭万胜的手笔,可做决断的鄂尔兰更了不起。杀父夺位的狠戾之辈比比皆是,可能忍败师割地,笑看风清云淡,于荣辱之事而心无挂碍者,天下能有几人呢?   不由暗叹口气——小看天下英雄了!   “好!楚国参加同盟!”刘枫浅浅一笑,一锤定音。   “忠勇军也参加!”江梦岚也不含糊。桌下小手却被刘枫轻轻捏了捏,立马飞他一白眼儿。   严若成向北遥遥拱手,“下臣谨代表大华皇帝陛下,参加同盟!”   刘枫眉头一跳,相国虽是位极人臣,可终究是个臣子,居然能替皇帝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是他权势熏天?还是……大华皇帝赵濂早就猜到了?!——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想到这里,刘枫不由暗呼侥幸。毫无疑问,如今天下人眼中,大华皇帝赵濂,察合津汗鄂尔兰,楚王刘枫,这三位都是名震天下的青年英主,排起名来,似乎是自己第一,赵濂第二,鄂尔兰排最后。可那是表面上的,外人不知就里,可以这么想,自己却绝不能如此托大。   刘枫深深知道,之所以目前楚国势头最劲,威名最盛,那是出山第一仗打得太过完美,完美的不可思议,完美的不可复制,须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一步也错不得,天时、地利、人和,更是缺一不可。若是时光倒流,刘枫根本没把握再赢一次,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敢不敢这么打。   以成败论英雄确实没错,但这充其量也只能说明自己的运气比对方好,并非意味着自己的谋略或者手段,就真的就比另外两位更厉害。异位相处,自己还真未必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至少,从目前的所见所闻来看,鄂尔兰和赵濂,皆为当世英杰,人中龙凤,更不用提还有一位虎踞中原,狼顾八方的大狄皇帝海天了。   想到这里,刘枫不免有些泄气。说到底儿,自己终究是新兴势力,论底蕴不及大华,论基础不及察合津,整体实力更与大狄天差地远。眼前的成败那只是一时的,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到底谁能笑到最后,这得尽人事而看天命,谁料得定呢?刘枫也唯有一句话:走着瞧吧!   结盟的大方向定了,接着便是细节,这就靠各自的谈判代表出面打口水仗了,除了严若成自己就是代表外,鄂尔兰、刘枫、江梦岚这三位元首都回转本阵,静候消息,遥控指挥。   这一场嘴仗将在彭万胜,严若成、还有田筠驰,老中青三代人之间进行——忠勇军全权委托楚国使者代言,这等唇枪舌剑的把戏明显不是山越人的强项。   这三位,彭万胜最是老谋深算,可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一贯见不得光,更是从没当过高官,说得重些,小人物小把戏做得久了,论气度、威仪、谈吐,都与高居宰辅的严若成相距甚远。谈判场上讲究的是口舌机变,与他擅长的阴谋诡计大有不同,因此倒也占不上大便宜。   严若成本是前华老臣,仕途宦海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又经历过亡国复国的大起大落,早已沉稳老练至极,今以相国之尊出任使者,更是位当其份,名正言顺,因此说起话来最有底气的就数他了。   相比之下,田筠驰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初入官场的小牛犊子,却也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老话儿。这小子鬼精灵的很,被刘枫一点拨,悟出了自己的优势,就是那句话——胆大嘴快脸皮厚!   他心里想的分明,这回被大王顶在了杠头上,多少眼睛直盯盯看着,其中不乏红通通、绿油油的兔眼狼眸,真可谓不成功便成仁了。   眼下国内的形势,殿下杀伐过重,不循古礼,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意思,那些个成名的名宿大儒看不上楚国,宁可饿着肚皮做个山野散人,也不愿到招贤馆自荐己身,干那“助纣为虐”的不义事。   这样一来,整个楚国就像个瘸子似的武重文轻,为了配足辖下九个半郡、四十多个县的文官吏员,政略院不得不把二年级的优秀学员也全都简拔任用了,新一届的招生更是扩大到了千人规模。   可惜,老百姓穷惯了,苦惯了,也习惯了做那人下人,送子入学的热情欠奉,自觉不是做官拜将的料儿,宁可让孩子下田种地,多开出几亩荒田看得比什么都重。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殿下一眼看中了自己,礼遇殊荣在前,破格重用在后……田筠驰心里瓦亮:一来,自己确有几分薄才,眼光独特,胆气也不错,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可更加重要的一条,却是自己的出生——账房先生的儿子!社会地位比农民更低下的人下人。   每每想到这里,田筠驰不禁好笑,人家做官做得快,因为门第高,自己“平步青云”却是得益于出身低……   毫无疑问,殿下就是要在全国上下树个榜样!——楚国用人唯重才,寒门亦可出俊杰!   田筠驰身为“俊杰”代表,不觉倍感压力重大。   这次外交和谈的差事,全国注目,事大责重,办成了自然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必将继龙川县令吴承宣之后成为又一颗冉冉新星!从此仕途坦荡,一飞冲天!可是,若办砸了差使,那便再无翻身之日。   所幸的是,田筠驰从小野惯了的孩子,天生胆大,信奉的是“富贵险中求”,他暗暗告诉自己:豁出去了!大不了卷铺盖回家跟着老爷子算账去!   于是,田筠驰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姿态粉墨登场,不管你彭万胜如何冷嘲热讽,斤斤算计,也不顾严若成如何明捧实羁,舌绽莲花,他以不变应万变,拿出嬉笑胡闹,插科打诨,装痴乔呆等诸多本领,把一场严肃的谈判弄得乌烟瘴气,俨如茶馆。   有一次,刘枫换了卫士衣甲,悄悄潜去窃视听风,只见严若成摆出老臣谋国之态,抚须侧目教训田筠驰道:“后生莫要轻狂!由谁主攻武陵郡,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靠猜枚来定?家国大事,岂可儿戏?”   田筠驰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儿回道:“瞧您一把年纪,却是个雏儿,江湖道上走过么?懂得规矩么?”   一句话只把老相国气得绷直了胡须,抽风似的噎道:“什么……什么江湖?还规矩?我……我是雏儿?”   田筠驰白他一眼儿,张开嘴,先吐出两片瓜子皮,才道:“看来您真不懂,没事儿没事儿,不懂我教你便是,脸红什么?”说着,他还有些唏嘘地冲彭万胜摇头:“您瞅瞅,大华朝三百多年了,都混到这个份上,啧啧……”   彭万胜头不转,脸不动,一双老眼却满是奸诈的笑,竟十分配合地也“啧啧”了几声,似乎甚是不屑。   严若成气得发疯,只想拂袖而去,可又真怕这对大小狐狸抛开了自己,私下达成协议,那大华国可就糟了。   他强自运气压下怒火,险些爆了血管,只听田筠驰摇头晃脑地说道:“咱们出来混的,讲究的就是敬天应人,当年咱们出山做买卖,哪回不得拿个龟壳子占了又占?就说上回王大胡子,出活没找着乌龟壳,就偷这一回懒,生生的撞进了阎王殿——那叫一个惨啊!”   田筠驰仿佛心有余悸地摸摸心口,“所以说,干什么事都得先问过老天爷,他老人家点头,那才干得顺溜,这就是规矩,万万乱不得的!就说攻打这武陵县,那也是一个道理,问老天!——彭老,您是黑道上的老前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难得你年纪轻轻有这般见识,后生可畏啊!”   “呦!您老过奖!晚辈如何生受得起?”   彭万胜说得一本正经,满是慈祥老者对成才晚辈的那种殷切。田筠驰应得惊喜满面,似乎是得到极大赞誉。欢欣难抑,煞有其事。   严若成眼睁睁瞧着俩人演戏,只觉眼前冒出金星,喉间微甜,几欲吐血,不由一屁股坐下,胸口揉个不停。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上房揭瓦】   一路回营,刘枫脸上没断过笑。这场谈判已经没有了悬念,因为田筠驰已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彭万胜。   初一交锋,彭万胜不是严若成的对手,无论是眼界也好,言辞也罢,这位阴谋家都与地道的政客差距不小。   不仅彭万胜自己意识到了,田筠驰也敏锐的察觉了这个问题。没有言语交流,也没有动作暗示,甚至没有递过一个眼色,两人就在一种无形的默契中配合起来,共同压制严若成。主攻手却换了田筠驰这个毛头小伙子。   临阵换将,成效显著。小人怕君子,君子怕流氓,田筠驰就是这么一位初出茅庐的小流氓,却将成名已久的老相国压得没脾气。   这场谈判,事关今后的领土划分问题,可谓毫厘不让,寸土必争。刘枫的心理价位是荆州剩下的五个郡里,至少要抢下两个,结果田筠驰确实抢了两个,完成了任务。可更重要的是,扬州剩下的四个半郡却全被他抢光。与之相接的徐州青莲教只能去攻豫州。   事后,刘枫问田筠驰:“这样会不会太狠了点?不给吃肉好歹给口汤喝……”   田筠驰笑道:“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就是给他们扬州,青莲教守得住吗?——无生老母可没给他们派水军呐!”   刘枫一怔,拍额头笑道:“你说的是,我想差了。”   三天后,协议签订。青莲教和永胜军也收到了副本,两支义军当天作出答复:参加同盟!之所以如此积极,因为楚国大长公主刘彤率先发表声明:“谁若表现得好,无颜军铁骑会考虑在适当时候给予适当的军事支持。”   这颗糖果很诱人,尤其是在声明发布当天,无颜军以雷霆万钧之势,闪电般击溃了一路五万人规模的追兵,并且顺带着攻克了重镇广汉城,劫掠大量军资武备,粮草辎重,次日又幽灵般遁入茫茫的华北平原不知所踪。   消息传开,两支纯步兵的义军都眼红的不行,恨不得就此做了刘枫的姐夫,将那三万铁骑的嫁妆搬回家去。   当然,这份盟约是秘密签订,瞒着天下人,却只为了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大狄皇帝海天。   ※※※   上京皇宫内,海天在梦中被普颜叫醒,翻身坐起,龙床上多了一只金匣。   打开金匣,海天看着鹰卫的情报哭笑不得,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他仿佛看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小伙子,挽袖捏拳,得意洋洋地对他喊:“不许动!你被包围了!”——那小伙子依稀是大哥的模样,却有着三妹的神气。   海天正陷入沉思,一条雪白的臂膀搂了过来,察丝娜没睁眼便腻声撒娇:“抱一抱,亲一亲,本宫便放你去。”   “皇后好大的恩典!”海天打趣着将她揽进怀里,在她白玉般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不急,睡,明日再办。”说着又躺了下来。   察丝娜却扬起了头,美丽的明眸睁得老大,满是疑惑:“小题大做,还是缓急不准?”   海天眼望床顶帷幔,缓缓摇头,“大事,很急,——朕需要好好想想。”   察丝娜愣了片刻,知趣地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多问,只是温顺地伏在他胸膛上,静静听他有力的心跳声,却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海天忽然问道:“朕,是个好皇帝吗?”   察丝娜噗哧一笑:“当然是!自从陛下颁布‘胡汉一家’的旨意,废了‘人分三等’的老规矩,汉人们乐得找不着北呢。”   “前两天我溜去街市里闲逛,不少汉民已挑担上街干起了小买卖,一路上多出十几家汉人开的店铺,——我送你的那把泥金小扇,便是东街柳家古玩店买的……”察丝娜早没了睡意,越说越精神,扭动纤腰支起身子:“掌柜的说,从前偷偷摸摸做个行商,挣不了几个钱,道上还不安全,如今得了恩旨,终于也能和鞑靼人一样,落个店铺红红火火做生意,安安生生过日子,这全赖圣上的恩典,说你是天生龙德,爱养百姓的一代明君呢!”   海天听着不觉绽放出笑容,在他面前,谁都会捡好听的说,唯独皇后是万不会欺骗他的。他笑着点她额头,宠溺地数落道:“又溜出宫去!——还见到些什么?都告诉朕。”   “对了,我去观音庙里烧柱香,听着边儿上的老妇人还愿,说是儿子因为打了一个鞑靼人一拳,遭了官司,被捕到巡检司衙门里,按规矩,只要动了鞑靼人,不管有理没理一律判斩监侯,一家老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哭哭啼啼准备后事。不想天开眼,皇帝下旨‘胡汉同刑’,案子被黎相国发回重审,因为那鞑靼人淫人妻女在前,结果反倒落了个脊杖五十,流徙三千里,那汉人啥事儿没有被放了出来,老太太在菩萨面前磕足了十八个头,回家还要给你立长生牌位呢!”   海天笑着说:“哦,这案子朕知道,黎昕照呈过案卷给朕,那个鞑靼人是达索部落的贵族,说起来还是狼军大督帅朵里尔的亲外甥。左相国察尔罕力阻此事,差点没和黎昕照掐起架来,黎昕照没了主意,也不敢动他,请示朕,朕就给他批了一个字——办!看他朵里尔敢怎的!”   察丝娜格格娇笑,攀着他肩头爬上几寸,结结实实一吻,笑道:“如今有你的‘好侄儿’镇着呢,莫说外甥,便是杀了他亲儿子,谅他朵里尔也不敢吭声的。”   海天不觉苦笑。他深爱皇后,连登极前的陈年故事也不再瞒她,自然知道所谓的“好侄儿”指的是哪位。不由叹道:“好侄儿啊……如今他做得好大事!再不管教,可真就上房揭瓦喽!”   察丝娜微微一颤,“陛下……要动手了么?”   “我倒想动手,可惜啊,晚啦!”海天似笑非笑地大摇其头,似乎很伤脑筋,“如今他捣鼓了一个反狄联盟,连察合津也掺和进去,我一动手,群贼全线响应,那可非同小可,不搞掉这个劳什子联盟,暂时下不得手。”   “怎么会这样!?”察丝娜美眸一瞪,脸现怒容,“察合津自立为国也就罢了,终究是鞑靼人,如此作为,岂不是背祖叛族?——鄂尔兰,害父杀兄尤不自修,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实堪痛恨!”   海天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洒然一笑:“就爱瞧你生气模样,像极了三妹,好看!”   察丝娜脸色一白,扭过头去并不接口。海天这才惊觉失言,去扳她肩头却被一拧挣开,不由歉然道:“好了,是朕的不是,你我一向恩爱,怎么犯起小性儿?叫人瞧着我们生分了似的。这不好,是吧梓童?”   察丝娜回头深看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臣妾岂敢生陛下的气……只恨我晚生了三十载,自家命苦罢了,怨不得陛下。”她说着语气一变,脸上的幽怨一丝丝转为郑重:“只是军国大计事关社稷,望陛下莫以私情为羁!侄儿虽好,却是个祸胎,能利用时小心利用,该除去时,还是除去了为好!”   海天身为开国雄主,一代帝君,竟在察丝娜明亮清澈的眼眸前败下阵来,扭开脸道:“梓童莫疑,朕理会的。”   这话他自己听了都没底气,这场历时半年的叛乱中,他固然想要扑灭之,暂缓施为只为养祸自持以收权柄。可是,他骗不了自己,至始至终未尝没有一丝欣慰藏于心底——这个人,是大哥和三妹的儿子啊!想到这里,未免又带出几分“斯人已逝”的怅惘……   一时无话,帝后二人相依相偎及至五更天明,谁也没有再说话,谁也没有再入眠,只是默默地、静静地望着绚丽的帷幔出神,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次日早朝过后,海天再招左右相国、六部尚书,及在京的勋臣名将入宸极殿单议应对反狄联盟事宜。   由于联盟方根本就是故意泄露天机,因此鹰卫的情报极为详尽。七家势力,相约一家遭袭,余者同时响应,只这一条便是一道要人命的紧箍咒。   殿内群臣愁眉深锁,袖手缩脖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喘。他们都很清楚,虽然七家势力有大有小,有强有弱,可是加起来兵过百万,地袤数千里,同时发动真叫天地变色,让人无论如何小觑不得。   “唯有分而治之!”海天开门见山提出宗旨,问道:“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左相国察尔罕出班奏道:“陛下不必过虑,这七家势力,以察合津、大华余孽、逐寇楚逆这三家最为强大,三者之间利益纠葛颇多,新仇旧恨三天三夜说不完,彼此是万难同心的。但有变故,只怕转眼便会兵戎相见,纷争再起,余者附庸更不足虑。朝廷当在这三家之间施以分化离间之计,联盟自然土崩瓦解。”   他这番胸有成竹的话语安定了人心,不大的殿堂里响起了一片吁气声,不少人脸上都挂起了释怀的微笑。   这也正是海天想要的效果,笑道:“遇事不乱阵脚,洞察入微,从容应对,不愧是臣的股肱,好!”   察尔罕最近因为“胡汉一体”的国策与海天政见相左,君臣闹了生分,又与右相国黎昕照起了不小的冲突,彼此存了嫌隙。细细算来,他已好阵子没得皇帝夸赞,深恐有失圣心,如今得了这个“好”字,心中大为受用,激动得脸都红了,扯起老鸭嗓子颤抖道:“陛下谬赞!老臣何以敢当?圣君临朝,大狄如日中天,些许宵小之辈,妄图撼动天威,不过螂臂挡车尔!”   群臣纷纷附和,谄声如潮,海天微笑道:“好了好了,方略已定,这便成了一半儿嘛,剩下的只是何处入手,诸位卿家可有良谋图之?”   右相国黎昕照应声出列道:“臣有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剑拔弩张】   右相国黎昕照应声出列道:“臣有奏!陛下,臣以为当从察合津入手,其本为鞑靼同胞,之所以叛族附逆,无非是得位不正,又逢新败,无力与叛逆周旋,又恐朝廷趁其新旧更替、主少国疑时强行吞并,这才行此下策,对叛逆是为缓兵之计,对朝廷则是羁縻之策,一石二鸟,以图自保……”   海天听了连连点头,忍不住赞道:“这话说得透彻!——不得不说,鄂尔兰这个小畜生,比他老爹手段高明!这番借力打力,将朕和刘枫都算计在内,明知其意却不能不屈从,他这是阳谋!乌良哈当年就不会这一手。”   “陛下所言极是!”黎昕照谦逊一礼又道:“故臣以为,陛下对察合津应广施怀柔之策,大张旗鼓明昭天下,承认他新汗的地位,并下旨龙军凉州、雍州收拢兵力,以安其心,再令荆州狼军陈兵巴郡、牂柯郡以助其力,这番布置,当可令其明了朝廷的心意,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有此一着,华孽楚逆腹背受敌,再不敢妄动。”   群臣纷纷称善,海天也露出微笑,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赞道:“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黎昕照又道:“只是此举首重诚意,诚意不足,实难取信于人,分化瓦解也就无从谈起了。”   左相国察尔罕见他也受褒奖,正感不忿,听了他这话似乎受到启发,不及细想便补充道:“陛下!臣有一着!既可取信鄂尔兰,更令群凶生疑反目!”   海天精神一振,“哦?左相请讲!”   察尔罕清清嗓子,扬声道:“陛下与乌良哈本已定下儿女婚姻,陛下只需降下恩旨,赐绮兰公主入川完婚,两国秦晋,何虑诚意不足?”   此奏一出,满殿静默。海天当场变了脸色,铁青得可怕。   右相国黎昕照悄然低下了头,暗暗露出一丝阴冷微笑,“这下好了,龙有逆鳞,动则必死,察尔罕老匹夫,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我一没逼你,二没教你,是你自己找不自在!——怪不得老夫啊!”   群臣寂寂,只待海天降下雷霆,察尔罕一言出口就后悔不迭,暗恨自己嘴松没个把门儿的,这下如何是好?   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海天深吸口气,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准奏!”   黎昕照惊愕抬头,察尔罕大喜过望,满殿文武愣了片刻,一齐跪倒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   靖乾元年七月,也就是反狄联盟成立一个月后,一条重磅消息给予了联盟当头一击——大狄皇帝海天明诏:贺察合津新汗荣登尊位,特旨赐大狄长公主绮兰,入川和亲。   这时由于和议已成,平夷战场上的两国兵马都在退军途中,这条消息一出,楚王刘枫立刻下令停止回师,与忠勇军一起调转枪头在牂柯郡沿线布防,并派遣使者赴察合津询问态度,言辞颇为严厉。   与此同时,大华复国军也迅速向边境增兵,与楚国联手向察合津施压,都摆出了不惜一战的姿态。   察合津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镇北军团立刻开往两国边境,同时调取半个青海军团,共十万铁骑,入川为援。   果不出大狄君臣所料,变故一生,三国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反狄包围网,眼看便要就此夭折,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尤其是察合津汗国,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儿上,两把尖刀指于肋下,头顶还高高悬着一把利剑。这一下,鄂尔兰被海天反将一军,登时陷入两难境地。   他一面向华楚两国遣使,言明:“诸君勿疑,当日我等共立大誓,天地作证,山河为盟,胆敢逆天背盟者,神鬼皆厌之,天地必诛之。报应分明,神天共察,吾为联盟之首倡,岂肯为此背信弃义之事?区区肉身凡胎,不惧天地鬼神之威乎?”   另一面,却又向大狄上表:“拂逆之藩,得蒙上朝天恩特赦,负罪之臣,重获圣眷金枝赐婚,岂不感激涕零?自下臣得慕天颜,心恋帝阙,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行此万不可说之事?下臣今之所为,时也势也,饮血隐忍,夹缝求生,乃不敢自弃有用之身,而使陛下枉失犬马尔。俯首百拜,泣血诉衷,万望公主殿下早来,察合津亦可早日复称臣于陛下尔!”   这篇肉麻至极的表章一共分做三路,各自取道往上京奔去。最后却只有一路使者得以成功抵达。剩下两路,一路被大华国在边境线上截获,夺信、毁尸、灭迹。另一路使者更加倒霉,好巧不巧地投宿在风雨阁开的黑店,结果做了人肉叉烧包。   于是,大狄皇帝海天,大华皇帝赵濂,楚王刘枫,三位君王几乎同时御览了这篇佳作。其中一位开怀大笑,另外两位却不约而同将表章狠狠拍在桌案上。   “这个卑鄙无耻之徒!”两位君王齐声痛骂。   “大王(陛下)息怒!”两国臣僚同声劝解。   “殿下何必生气?换了你是他,不定也是这么个章程。”江梦岚笑靥如花,素手薄刃,灵巧地剖开一只苹果,削下一片自己吃了,再削一片送入刘枫口中。   刘枫嚼着苹果,脆爽香甜,便如眼前的美人。心说这丫头如今越来越无忌了,当着众将的面也敢如此亲密,倒是个不知羞的!——哥哥我却偏好这一口!   江梦岚山越人的性子,爽辣奔放,敢爱敢恨,从小到大我行我素惯了,并不怕羞,更不管别人异样的眼光,犹自笑道:“鄂尔兰不是蠢人,岂能三言两语便被人拿来当枪使?他虽然求靠大狄,却也留了个心眼儿,你看,‘万望公主早来’,要是公主不到,他岂不仍要做那‘万不可说之事?’——放心吧殿下,有人比我们更急呢!”   她这一点破,帐内众将都笑了起来,刘枫也笑,“说得好!——梦岚,你变聪明了!”   江梦岚脸一红,似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可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上瞟。刚要谦逊几句,堂下臂饶红蛇的山越头人已抢着插嘴:“嗨!俺家宗帅说了,与大王处的久了,就是蚯蚓也会变毒蛇!”   帐内哄堂大笑。刘枫好不尴尬,张嘴欲辩,却被第二片特别大的苹果堵住了嘴巴,噎得呜呜直叫唤。   ※※※   大华帝都,巴郡临江城,皇帝赵濂正在城外的演武场整训新军,一边望着数万新兵挥舞刀枪,呼喝连天,一边与归来未久的左相国严若成商讨对策。   严若成斩钉截铁道:“无论如何,万不可让狄戎公主入川!”   大华前将军胡开山阴嗖嗖地补充道:“不!只要别活着入川就好!”   严若成一惊,斜一眼这位三十来岁的前将军,躯干魁伟,重眉阔口,一张黑炭脸埋在一身黑甲中,一水黑。   暗赞这家伙倒也不是个粗莽匹夫,不但招训新军的差事办的漂亮,谋略也有独到之处,端的是胆大心细!陛下拔之于行伍,授以将军高位,当真是慧眼识人,知人善用。   他立刻附和道:“好计谋!陛下,胡将军此计甚妙!与其阻其入境,不如中道伏杀之!传闻海天深爱此女,此番和亲已是忍痛割爱,听说为此还黜了那位提议的相国!依臣愚见,我等可于西川境内取要道暗伏刺客死士,待公主入川时骤而杀之,就算无法嫁祸察合津,鄂尔兰也难逃护持不周的死罪!哪怕海天赦之,他敢信吗?”   赵濂一身金盔金甲,反射着耀眼璀璨的金光,一双略偏秀气的星眸至始至终望着下方军阵,不疾不徐地道:“计是好计,可朕另有所图。——胡开山,组建新军的差事办的不赖,朕心甚慰。公主入川这件事还交给你办,办好了,你就是大华国的第一位上将军!——记住了,朕要活的公主!”   胡开山微一愣神,脸色迅速涨红,连忙跪下磕头道:“末将遵命!必不辜负陛下厚望!”   ※※※   这边两国都已打起了公主的主意,大狄朝廷却还在喜气洋洋地筹办和亲婚仪,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需要,一切从简从速,务必要以最快速度将公主平安送到鄂尔兰的面前。   最后,礼部连续加班三天,翻烂了十几本黄历,终于选定九月十五,婚嫁大宜,皇帝海天过目后随手一批,送亲队伍就定在这一天启程出发。算来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可以筹备。   诸事忙毕,已是戌末亥初之时,夜幕低垂,月亮渐高,海天踏着一地清辉回到后宫,普颜挑灯走在前头,两排内廷侍卫随在身后。   刚入宫门,未及走近,便闻坤元宫内哭声隐隐。海天止住步子,叹口气道:“都散了罢,朕自己过去。”   “是!陛下……”普颜挥退侍卫,欲言又止,咬咬牙壮着胆子道:“陛下,绮兰公主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陛下不便,要不老奴去劝说两句?”   海天面色一冷,怒道:“混账!朕为一国之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你这狗才替朕出面?朕自己去!——你这老狗,越来越多嘴,没规矩么?去!自己到内务府领二十鞭子!”径自拾阶而上,普颜惶恐跪地磕头不止。   海天走到门口,便听屋内银铃般的声音哭的好生伤心:“母后姐姐,父皇不要我了,你一定要救我呀!”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真假公主】   海天隔着房门,静听女儿的哭诉,心中不觉恻然,同时又为那句“母后姐姐”逗得好笑。   他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并不喜好女色。一生育有五个儿子,长子一出生便没留住,才三个月就夭折了。次子长到三岁,被草原争霸时的敌人虏去做了人质,企图要挟于阵前,为保军心,结果被他亲手一箭射死了。现在的太子乾昊是他的三子,另外两个儿子乾钧、乾宏,一个十三,一个十一,都还没成年。   这三子都是他得势之后才有的,管教未免太过严厉,也太过刻板,性子便拘谨了些,并不得他十分喜爱。相比之下,唯一的女儿绮兰却很有些草原儿女的野性奔放,不由十二分的宠爱,性子也难免娇纵任性。   年前与察合津缔结婚约之时,这位公主已不知跑到御前闹过多少回,这次得知要远嫁西川,果然炸毛了。   绮兰今年十七岁,与皇后察丝娜虽是母女名分,其实也只差了三岁年纪,两人又都是爽利性格,对宫里的规矩不甚在意,私下里平辈论交,便有了“母后姐姐”、“女儿妹子”这样的胡乱叫法,海天曾当面指正过多次,奈何二女谁都不当回事儿,海天也确实拉不下脸来责怪这两个丫头,于是也就不了了之,图个耳不听为静罢了。   今日听了却格外摇头,一抬手推门而入,见二女一手相牵,另一手各执一方手帕抹泪儿,故意板着脸道:“做甚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察丝娜一见皇帝来了,想起昨晚的不愉快,不由赶紧起身福了一礼,道了声“陛下来了”。绮兰却娇纵惯了,哪里怕他,蹦起来就叫:“父皇你好狠心!怎舍得将女儿嫁去西川!?”   海天瞪起眼珠子,还没来得及出言教训,绮兰已施出杀手锏,双手掩面哭天抢地道:“娘啊!女儿的命苦啊!你走了再没有人疼我了!——爹爹他……他忘了答应过你的话,他狠心不要我啦!”   这一声“爹爹”,直把海天的心也叫化了。   绮兰与太子乾昊乃是先皇后留下的一对龙凤胎,那时他还是海天大汗,先皇后也只是楼兰氏族的贺可敦,两人是青梅竹马长大成婚的一对儿。这个苦命的女人一生追随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眼看他即将大业有成,至尊至贵,不想却在生育时难产伤了身子,只做了一年皇后就薨了。   这份感情与寻常妃嫔相比自然大不一样。真要比起来,就是察丝娜也远远不及,只怕唯有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才够分量。先皇后在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指一对儿女泪流不止,海天当场下旨将乾昊立为皇太子,又亲口承诺绮兰的婚配由其自择夫婿,先皇后这才安心合眼。   女儿一番哭喊,往事历历在目,海天再也生不出一丝怒气,颓然坐倒椅上,随手端起茶杯就喝,却是凉的,吐了,重重搁下杯子,“好了,别哭了!爹爹这一生,说过的话绝不反悔!答应你娘的事儿,我更不会食言……”   绮兰和察丝娜同时一愣,她们没想到事情会那么简单,这才刚哭出声,皇帝怎么就服软了呢?不及细想,绮兰已欢呼雀跃起来,“母后姐……母后!父皇答应了!你听见了的,可要为我作证啊!”   “没那么简单!”海天一拍桌子镇住了绮兰,目光盯着她道:“嫁去西川,或者废黜公主名号,你自己选!”   “陛下……”察丝娜刚要劝,绮兰已毫不犹豫答道:“我不要做公主,更不要去西川!”   “好!有志气!——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记住了,今后你再不是大狄长公主!”海天说完,忽然双掌一拍,坤元宫主梁上倏地落下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快如闪电。   “小心刺客!”   “爹爹快走!”   察丝娜和绮兰大惊,近乎本能地窜身上前,同时张臂挡在海天面前。却被海天一手一个不由分说揽到两边,有些感动地笑道:“真没白疼你们!——你抬起头来。——你们看清楚了,她是谁!”   二女闪眼看时,却是个身材窈窕的黑衣少女,着地已是单腿跪地之姿,既不行礼,也不说话,一动也不动,听了海天的吩咐,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瓷娃娃般白净秀丽的面孔。   “绮兰!?”   “我自己!?”   二女惊呆了,眼前的黑衣少女竟然和绮兰长得一模一样,察丝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可思议地摇头,“天呐,太像了,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绮兰也手足无措地乱摸自己的小脸,“兽神在上,跟照镜子似的——啊!爹爹,你要让她代替我出嫁!?”   海天不理她,神情肃穆地对黑衣少女说:“绮兰,从今天起,你就是真正的大狄长公主!朕命你赴西川和亲!——等到适当的时候,朕会给你命令,你便下手刺杀鄂尔兰!”   那个也叫“绮兰”的黑衣少女磕下头去,脆生生道:“谨遵父皇圣意!”她抬起头来,秀丽如画的面容上,带了一抹娇痴可爱的神情,嫣然一笑,竟与真“绮兰”有八九分神似,“爹爹放心!女儿定当不辱使命!”   海天满意她快速进入角色,点头慈祥地笑道:“好,出发前该做的戏要做足——你回宫去吧。”   “是!女儿告退!”少女转进内殿,出来时已换了服饰发型,与真绮兰一摸一样。再磕头,起身便走。   绮兰忽然追上去拉住她道:“站住!你真愿意嫁去西川?——去送死!?”   “绮兰”公主回头看她一眼,突然一挥手臂,将她甩到地上,娇叱道:“放肆!小小宫女竟敢拉扯本公主!成何体统?滚开!”言罢头也不回地去了,随后只听她喊道:“玉蝶,回宫!”那个叫玉蝶的正是绮兰的贴身宫女,连忙应道:“是!公主。”——显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主子已经换人了。   屋内,正牌绮兰和皇后察丝娜都不可思议地望着海天,呐呐地全不知说什么好。   海天微笑道:“如何?她是我从小培养的鹰卫,机变多智,身手不凡。当年收她,就因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暗中保护你已经四年了,也一直在揣摩你的性情举止,为的就是今天。身为一国公主,婚姻必须为朝局服务,朕即便是皇帝也改变不了。可我答应你娘的事,我也一定会做到。——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大狄长公主绮兰,而是坤元宫的宫女兰绮,明白了吗?”   “兰绮”呆了好一会才定住神,缓缓起身,叩头行礼,“回皇上话,奴婢明白了!”可是,等她抬起头来时,海天却已经走了。   ※※※   整个七月,各方势力的情报组织全都将焦点集中在上京的皇宫内。各种各样的情报线索很多,也很复杂,汇总起来主要有三条:   一是大狄皇帝海天很愤怒。提议公主和亲的左相国察尔罕,被他寻了个陈年烂谷子的由头免去了相国之职,打法他回家闭门读书去了。深得上宠的太监总管普颜挨了二十鞭子,只因为他在无意中提了绮兰公主的名字。皇后察丝娜为绮兰公主说项,言谈中和皇帝拌了几句嘴儿,结果竟被打入冷宫,险些废了后位。直到当今国丈、猿军大督帅于勃罗泣血上奏,为女儿苦苦求情,这才赦免放回了坤元宫。   二是大狄长公主绮兰很伤心。三次打上宸极殿咆哮庙堂,每次都被皇帝喝令拖走,关进宗人府的小黑屋。两次企图悬梁自尽,一次断了绳索,一次踢不翻板凳,再次关进小黑屋,并特旨挪走了屋内的一切桌椅板凳。一腔怨气无从发泄,整天殴打贴身宫女玉蝶,皇后看不下去,下道懿旨,将遍体鳞伤的玉蝶放出宫去嫁了人,还从私帑中拨了二百两白银、二十两黄金,外加一大车铜钱做嫁妆。   三是和亲之举已街知巷闻,势在必行。根据细作监视,礼部衙门书办以上官员,两个月内都吃住在衙门里,只有家人送衣送饭,包括尚书在内,没有任何人得空回家。与此同时,宫中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等相关部门也在超负荷运转,几乎所有公主规制的用品、服侍、仪仗全都一式十份儿的准备。更有细心的密谍发现,朱雀大街上卖糖葫芦的,捏面人儿的小贩也被暗中抓走一批,然后在送亲陪嫁的队伍里找到了他们的身影。   于是,各方情报组织经过缜密侦查,细致而全面的分析,都得出同一个结论:大狄帝国与察合津和亲之事,没有猫腻,是有诚意的。   有此结论,察合津、大华复国军,以及楚国逐寇军三方势力不由更加关注。不为别的,此事一日不出结果,三国便一日不得撤军。刘枫听说女儿都会开口叫爹爹了,可他还被拖在这里,已足有大半年了,至今一面没见,如何不急?或许唯一不急的只有忠勇军江梦岚、江宗帅了,因为一旦撤军,那意味着她也要与刘枫各奔东西了,再见不知何时矣,能多得一日是一日喽。   终于,九月十五日,多达三千人规模的送亲队伍如期启程,在多方关注下,笃悠悠、慢吞吞地往西南进发。   一时间,察合津派出数支全副武装的迎亲队伍,严防公主发生意外,同时大华国也是暗流涌动,杀机暗藏。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卯足了劲儿,同时也做足了准备,可这支队伍实在走得太慢了,就像一只高高抛弃的篮球,下面站满了等着争球的运动员,可它偏偏就悬在那里不肯下落,让人跳不得也松不得,故意折磨人似的。   这一路磨蹭,足用了一个月才入西川境内。可才越境第一天,送亲队伍便被一支假冒的迎亲队伍公然袭击。   ——显然,除了楚王刘枫之外,大华皇帝赵濂也已等得不耐烦了。   这一场伏击的结果是,送亲队伍全军覆没,大狄长公主绮兰下落不明。事后,察合津接应的大军匆匆赶来,却发现真正的迎亲队伍早已横死荒野,尸骨已寒,竟是十天前就已狸猫换太子了。   无论哪一方,都不得不承认,这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打得漂亮,打得出人意料却又干净利落。而与此同时,谁都没有注意,大华帝国多了一位名叫胡开山的上将军。 第一百九十七章 【沙场鸳鸯】   收到噩耗,海天勃然大怒。这次可不是装的,而是真怒了。虽然被劫的公主是假的,可他深恨鄂尔兰无能,一个月的准备还是出了纰漏,导致“绮兰”这颗至关重要的钉子,没能准时准确地扎到察合津的心脏上。   此外,他更恨此事的严重后果。尽管他第一时间发出诏告,一再言明:“爱女之失惟贼罪尔,非贤婿之过,朕岂因儿女之事妄加罪于友邦?”可是,正如赵濂和刘枫设想的那样,鄂尔兰果然不信,捏着鼻子吞下苦果,毅然决然投入反狄联盟的怀抱。   事发当日,察合津青海军团十万铁骑退出西川返回青海驻地。摆在华楚两国边境上的镇北军团后撤三十里。华楚二国一看,小伙儿认错态度挺诚恳。于是也很大度地原谅了他,一边下令撤军,一边遣使送信:“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嘛!”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海天欲哭无泪。他总不能昭告天下臣民友邦,被劫的公主是假的,我这儿还有个真的,来来来,咱们再来一次。这种事一旦失信于天下,那便再没有回转余地,哪怕他狠心将真公主送去,那也没用,鄂尔兰还是会当他又送一个假的。人之常情,天经地义。   于是,天下君王中,又多了个捏着鼻子吞苦果的。   就这样,反狄联盟度过了初生的婴儿期,咿咿呀呀,吵吵闹闹地茁壮成长。   这一天,凯旋班师的逐寇忠勇联军再次行进到夜郎县。天才刚过中午,刘枫却下令停止前进,就地宿营。因为,联军将在这里举行庆功大会,同时也是一顿离别宴,散伙饭。吃完这顿,第二天联军就要分道扬镳了。   这一战,历时半年之久,两军共动员兵力22万,可谓耗日持久,规模空前。看得见的战果并不算太过丰盛。两军各入手一郡之地,比起之前的岭南战役三个月占领九个半郡的辉煌战果来说,确实不值一提。   可是,看不见的收获却是相当惊人的。一个不太牢靠但非常管用的联盟,一个忠诚可靠且实力强大的盟友,一个群雄环伺却相对和平的发展环境,这些对楚国逐寇军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逐寇军历来有庆功会的传统,届时将领们都会放下架子,在全军将士面前露上一手,官兵同乐,一体尽欢。   这项传统深受将士喜爱,在这一天,没有官职大小,只有袍泽兄弟,哪怕一个小卒也能拦住楚王殿下敬酒,对很多基层兵士来说,这是他们接触上层将领,乃至楚王殿下的唯一机会。   此外,很多有趣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庆功大会上的。   遥想当年,楚王殿下与馨夫人在首届庆功会上一曲定情的八卦故事,以及会后殿下化身采花大盗强抢民女的戏说桥段,早已被辖下军民传为佳话。可离奇的是,没有任何人规定过什么,可将士们却就此认定了一件事——庆功大会是向医护营的美女护士们表白的相亲会。以至于每次庆功会,第二天医护营就要办一次集体婚礼。   对此,做了坏榜样的楚王殿下也唯有红着老脸苦笑而已。   又比如忠武营的杨胜飞和黑狼,两人当年不知为何有些过节,据说是与营主杜寒玉有关。后来在三年前攻克清风寨的庆功会上,黑狼借酒挑衅,杨胜飞也喝多了酒,红着眼睛哪肯忍气吞声,于是两个家伙便打起架来,边打还边嚷嚷。结果牵扯出许多杨胜飞与杜寒玉的绯闻来,全军闹得沸沸扬扬,一直到两人成婚才告一段落。   可是那场架打过,两人却不知为何尽释前嫌,成了生死兄弟,不明真相的群众便总结出另一条庆功会传统——有过节的就在庆功会上打一架,打过之后做兄弟。这固然是对全军团结大为有利,可也直接导致会场秩序面临严峻挑战,会务安保力量不得不十倍增加,乔方武多次表示压力很大。   总而言之,庆功大会对于逐寇军将士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特殊意义,甚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庆功文化。不仅是军队向心力、凝聚力的体现,更是将士们团结彼此,增进情谊的有效手段。   因此,“就地宿营,连夜庆功”的命令一下,全军欢腾如沸,巨大的欢呼声如海潮般汹涌澎湃。   全军将士一起动手,急急忙忙的扎下营寨,搭建舞台。天还没有黑,就已经聚集到临时圈出的广场上了。   应广大将士之请,庆功大会提前举行。惯例的,先是宣读功劳簿发放战功奖励。接着便是将领们的个人秀。   羽林军统领罗三叔,龙牙营营主乔方武,牙门将王擎苍,三大巨头率先登场,接着便是陆博超、叶浩阳、牛铁心、罗冠虎、常朝阳、古越兰等佐领级将领。一个个儿地表演了自己的拿手绝活。   文官系统中,当今国舅,礼部尚书赵健柏为首,刚刚立下大功的新晋红人田筠驰为辅,也先后登台献艺。   特别是田筠驰现场编词表演了一段快板儿。台下笑倒一片,楚王刘枫指着他笑骂:“难怪把考卷答成这样,他果然是个唱快板儿的!”   值得一提的是,客军宗帅江梦岚及五位山越头人,作为本场庆功会的特约嘉宾,也被撺掇上台一展风采。口哨声中,江梦岚飞身上台,随手耍了一套双剑舞,剑光如雪,美人如花,惹得全场欢声雷动,掌声如潮。   最后,在楚王殿下的带领下,全场齐唱逐寇战歌,以最热烈的气氛圆满结束了庆功大会的第一阶段。接着,便是各营将士们自行组织的踏歌会了。   除了乔方武率领一万龙牙营战士唉声叹气地开往外围布置防务外,其余的将士们都轰然而动,乐在其中。   熊熊的火光中,将士们把酒踏歌,边歌边舞,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尤其是精善歌舞的山越战士们更是抢眼,他们歌声雄浑嘹亮,歌词充满野趣,透着别具一格的民俗风味和自然气息,当年馨夫人所唱的那首《越人歌》,就是古越遗作,其曲之美,其歌之灵,可见一斑。此外,山越舞蹈大多取材于野生动物,如虎凶猛,如豹矫健,如猿灵动,如蛇奇异。让楚国将士看得惊呼连连,叹为观止。   牙门将王擎苍则拉着一帮光膀子战士到边上解决个人恩怨去了,由他老人家亲自担任裁判,两边拳来脚往,叱诧呼喝,打得好不热闹。边上摞一堆酒坛,打完一对儿,便拍开一坛,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便勾肩搭背地发酒疯去了。哪个若是酒醒了还记仇,那是要遭全军鄙视的。   或许是场面太过欢腾,气氛太过热烈,谁也没注意到,楚王殿下和山越宗帅,不见了。   庆功会的会场挑选有讲究。场地要大,但附近必须要有一些隐秘处。比如小树林、小溪流、小山坡、小……总之,必须要幽静雅致,最好人迹罕至,否则主办方必将承受全军小伙子们的数落和怨念。   夜郎县郊外正有一片枫林。此时金秋刚过不久,红叶摇曳,反射着远处的火光,满眼赤红如火,美不胜收。   刘枫正与江梦岚牵手漫步于林间。这一路,他们躲过三批巡逻的士兵,巧遇七八对儿谈情说爱的小情侣,终于来到了枫林深处。   江梦岚笑嘻嘻赞道:“你练兵不如手下的将军们,可带兵真有一套!这些法子兵书上可没有,自己想出来的?”   刘枫笑了,“这叫‘思想政治工作’、‘军营文化’,以后教你!你只记住一点,军队有了传统,就有了魂魄!”他说着语气一转,握紧小手将她拉到身边,“今日不说这些——你,当真不跟我走?”   在刘枫灼热眼神注视下,女宗帅俏脸通红,目光却迎了上去,“我想跟你,真的,可我不能,你懂我的意思。”   刘枫紧接着问:“我立你做王妃,如何?”他说得很轻,语气却很沉稳,很坚决,显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江梦岚眼神一动,片刻便暗了下去,微微转过半脸摇了摇头,“不行的!——不,你不要说,先听我说完。且不说头人们会怎么想,能不能接受,族人们的想法也不得不考虑。你我平等,两军便是盟友,我若做王妃,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我把他们卖给了你,换了王妃的名位?再说了,我若嫁你入了后宫,谁来掌管忠勇军?新的军主、新的宗帅,你敢放心吗?你还会全心全意信任山越,帮助山越吗?”   刘枫沉默不语,他无法出言反驳,她处处站在两军全局的立场上考虑,相比之下,个人感情竟是如此渺小。   江梦岚微微撇了撇小嘴,调皮地笑道:“你这边儿也同样不行,立我为妃,你那位户部尚书怎么办?周家还不炸毛啊?让我算算,一位布衣宰相,一位户部尚书,一位水军营主,一位开国爵爷,这些人若是离心离德,你楚国还能安稳吗?”   她说着双手握住刘枫,语气真诚地说:“听我话,明月的事该放下就放下,立周小姐为妃吧,她待你不薄,几次为你出生入死,身家性命都给了你,你凭良心讲,没有她的帮助,你能有今天吗?知恩不报,负心薄幸,我可没有这样的心上人。”   “就冲你这话,周家对山越的资助就该再增加十倍。”刘枫被她的言辞说动了,更被她的大方明理感动了,“雨婷的事我心里有数了。我只是心疼你,你怎么办?我们就一直这样……分隔两地?”   “变强吧,只要你足够强大,山越自然会融入楚国,再不分彼此,那时我……自然也是你的。可是在此之前……”江梦岚扬起秀脸,林间薄雾拢了过来,竟有几分如梦似幻的错觉,“你我便做一对儿并肩比翼的沙场鸳鸯吧!”   暮色红叶的环绕下,两道身影紧贴在一起,合二为一,似乎再也分不开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非战之战】   靖乾元年十月九日,逐寇忠勇联军分兵于牂柯郡夜郎县。忠勇军折向西南,新纳入治下的益州郡面积不小,需要时间和精力抹去察合津的统治痕迹,更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安排山越民众的迁徙。   这是一项浩大工程。当年刘枫迁徙13万百姓出五岭,下番禺,即使在死亡的威胁下,也足足花了一个多月。山越全族人口众多,仅十万大山一脉就有不下四五十万,此外岭南的各处山头或多或少都藏有一些山越部族,彼此间有他们特定的联络方式,江梦岚正在招谕他们出山生活。   逐寇军留下吴越戈所部奋威营驻守牂柯郡,部分有功将士被挑选出来归入奋威营,兵力上扩充到了四万人。余部一路向东返回楚国,部队归心似箭,越走越快,都出征大半年了,想家想媳妇儿的不止楚王一个人。   这场仗从开春打到入冬,幸好终于打完了,否则二十多万大军的被褥冬衣可不是个小问题,误了来年春耕更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不知要耗费几位尚书多少脑筋。十月二十,部队进入广郁郡境内,余下八万屯田军按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分散归建,抓紧时间为部队越冬做好准备。   羽林军主力则快马加鞭直奔都城广信。楚国半年无君,不知多少政务正等着刘枫处理,一点儿不敢耽误。及至赶到广信城下,已是月底月初之时了。   这一天,广信城可谓倾巢出动,万人空巷。没有组织,可全城百姓自发地挤到东门,香花醴酒,以迎王师,足足排出五里宽的阵势。放眼望去,但见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武破虏紧急调动黑狼的铁卫营维持现场秩序,兵士们手拉手排成人墙,真像抗洪般挡住汹涌的民潮人浪。   此时左右相国(两个老李)早已不知跑去哪里寻幽访圣去了,唯有林子馨抱着女儿刘思月站在队伍最前面,左边列着五位尚书及各部署僚,右边则是罗秀儿等羽林军留守的诸营将领。   遥遥望见血焰王旗缓缓飘来,礼仪官大手一挥:“起乐!”边上一整排鼓乐手登时卖力地奏起了盗版的所谓《霸王破阵乐》,当然,如今又叫《楚王破阵乐》了。无数民众欢声雷动,挥手成林,为新国建立后第一场战争的胜利欢呼喝彩。   刘枫纵目远眺,林子馨一身朝见盛装,体态端方,款款而立。望着她的身影,似乎能够看清她含泪的眼眸,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像春天的暖风裹住了心灵,舒畅中藏着丝丝悸动。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愧疚。在她最需要丈夫的时候,自己没能陪在她身边,可她心里惦记的,却是没能生个儿子会否让夫君失望。   若不是怕吓到她,刘枫真想告诉她:是个丫头又如何?若是她足够优秀,自己便扶她做个女王又如何?   想到这里,他一眼就盯住她怀中小小的,红红的蜡烛包,心脏猛地一抽,耳畔的欢呼都变得朦朦胧胧的,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从那里延伸过来,一下勒住他内心最柔软处。——这种心灵上的冲击很奇异,绝非单纯的喜悦或者兴奋,恰恰相反,他有些虚惶,又有些酸热,做梦似的很不真实,这种感觉非为人父断不可知。   刘枫马近,万众伏地,齐呼一声:“恭贺大王旗开得胜,凯旋荣归!”   这股声浪,将刚才那奇妙的感觉瞬间冲得一干二净。照理说,面对这样万众俯仰,高高在上的壮观场面,他该觉得气壮心雄,意气奋发才对,可是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心里真是千滋百味纷至沓来,有兴奋,但也有惶恐,有豪迈,却又有负担,想笑偏偏笑不出,想说几句豪言壮语,可脑海里却混混沌沌理不出个头绪。   最后,他抬手止住欢呼,只是淡淡地说:“乡亲们——本王,回来了。”   靖乾元年十一月初三,又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楚王奏凯还朝。这是大楚国对外战争的第一场胜利,象征着楚国在神州大地的最南方立住了脚跟,更标志着反狄斗争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南北对峙。   国与国之间就是这样,“战友”大于等于“朋友”,不“齐心”,也能“协力”,因为赤裸裸的利益摆在那里,像一条叮铛作响的黄金锁链,拴住了几颗年轻而蓬勃的帝王心,也锁住了大狄这只蛰伏低吼的蛮荒巨兽。   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靖乾元年的下半年,南方战事在一种无奈下趋于平缓。   可是,非战之战却在愈演愈烈。   一来持续了近半年的运河暴动逐渐平复。海天颁下特旨,将原运河督建使、葛禄氏的一名大贵族革职拿问,最后以“奉职无状、盘剥虐民”的罪名判了腰斩弃市,就当着河工的面儿行刑。一铡刀下去,配着他凄厉惨叫,同时宣读皇帝御笔“首恶降封官,胁从复为民”的十字方针。在委派新运河督建使的同时,又下旨遣太子乾昊“代天子南巡”,就地督办运河事宜。   乾昊此人饱读诗书,素有贤名,他在目睹河工的悲惨生活后,毅然上书皇帝泣泪陈情:“儿臣平生所见之惨,莫过于此,恳请父皇以苍生为念,爱养百姓,延缓工期……”另一方面,他连续下令,“每日三餐,餐餐见肉”,“日出劳作,日落而息”,“逢病就医,负伤领恤”,“按时计工,发给工钱”。   这时皇帝的旨意到了:“运河疏浚,功在千秋万世,利在亿兆黎民,岂误三年两载之急?朕素以至仁待天下,宽期五年,徐徐图之,勿使朕行尧舜之举而负桀纣之名尔。另,汝之所为,朕已尽知矣,此为实心任政之举,休避怨嫌放胆施为!汝为钦差,更为太子,今代朕躬,后承社稷,何人不可问,何事不可查?勿以亲贵而避忌,勿以涉众而移心,两江三州二品以下,诛惩悉听,擢黜照准,一应之事毋须奏朕,唯以至公之心以对天地可也。”   有了这道旨意,乾昊更是有恃无恐,立刻下令调一队刀斧手,整天陪着新任督建使下河堤,就住在工地上,与河工一起淋雨晒太阳,河工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河工收工他才准收工,若敢溜号开小灶,立马就是一刀!   毫无疑问,大狄运河的工程进展变慢了,运营成本也节节攀升,可是河工的生活却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善,一时间,“佛心太子”之名传遍大江南北。   在朝廷赦免令和这样一系列政策攻心下,除了十万早已归入青莲教外,近三十万暴民接受招安,复为良民。余者散入周边郡县隐匿无踪,仅两月时间,虎军大督帅夜于罗劳师糜饷,历时半年无法肃清的烂摊子就此平息,可谓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海天闻奏抚掌大笑,挥舞太子的表章笑顾群臣道:“瞧见没?!吾儿开窍矣!——传旨!免江南全年钱粮!加太子亲王双俸,太子太傅晋级一品!”   事实摆在眼前。至此,朝堂上再没有人公开反对“胡汉一体”的国策,皇帝新政阻力大减,一项又一项的措施在他铁一般的手腕下推广开来,汉族百姓的对立情绪极大缓和,整个大狄帝国虽然国土缺损,版图变小,但由内而外却显得焕然一新。   二来,由于大狄停止围剿,占领区的民情趋于稳定,各路义军的扩张也陷入僵局。尤其是青莲教和永胜军,两支义军的根据地都被大狄统治日久,根基颇深。如今“官”既不逼,“民”也自然不愿造反,所谓“驱逐鞑虏,光复河山”的壮志豪情,对已经麻木多年的百姓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这时,类羊民族的特性开始抬头,只要鞑靼老爷们放下屠刀,哪怕还拿着鞭子,他们也愿意跪下来捡锄头。   民心思定。这对揭竿起义的造反者来说,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他们这才惊觉这个名为“大狄”的敌人,当他不再是依靠四肢驱动,而是拥有一颗智慧的大脑之后,竟是如此可怕,如此难以撼动。   这种大局上的变化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相比各路义军的窘境,大华复国军和楚国逐寇军就要好过的多了,他们有名为“国”的金身护体,治下百姓有了国民概念,民族情节也要重得多。   除此之外,忠勇军因为山越人为军中主体,加上山越原本便有汉人越人生活混杂,地位平等的优良传统,同时辖地经济民生又与大楚国同出一脉,因此也基本不受大狄国策变化的影响。   剩下两支义军却很不乐观。青莲教因为有宗教外衣的保护,情况稍好,永胜军却遭了老殃,军内人心浮动,战意不坚,一股厌战情绪在无形中蔓延开来。要不是楚王刘枫及时送信,指示幽州无颜军入驻永胜军势力范围,只怕他们就此撑不住了都有可能。   总之,在这一年里,交战双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同时偃旗息鼓,保持了表面的平静。大狄帝国稍占上风,要不是反狄联盟的威慑和牵制,这一年少说要有两三支义军消失瓦解。   大狄皇帝海天胸有成竹地告诉臣下,“就算不能打,就这样逼着他们,朕以一国敌一隅,看谁耗得过谁!”   在这样的背景下,反狄联盟的成员们都感受到了巨大压力,也深刻了解到联盟存在的重要意义。   靖乾一年一月,也就是楚王刘枫凯旋班师两个月后,首次“反狄联盟高层会议”即将在楚国都城广信召开,目的在于重申共同进退的宗旨,并且深入商讨加强军备和经济方面的多边合作,以应对大狄帝国的全面压制。   各方派来的都是足以代表本方势力的重量级人物。除了忠勇军江梦岚亲自到访外,还有几位也都是熟人,比如大华左相国严若成,察合津国师彭万胜。其后还有青莲教圣母蓬莲,永胜军少帅穆文,无颜军副帅李天磊。基本上都是本方势力的二把手,可见各方对这次会盟的重视。   可是,这张分量十足的名单,落在楚王刘枫的眼中却只有一个名字——穆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会盟之前】   此时的气候不似后世,南方历来非灾无雪。纵使寒冬季节,冷则冷矣,想要品赏雪景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一年偏生就下了场小雪。这天刚过戌时,就先下一阵子冷雨,接着便是一颗颗细盐似的冰粒子,随下随化,到深夜时都冻凝了,雪花也开始飘了。   楚国朴实简陋的王宫内灯火通明,楚王刘枫正与六部尚书合议会盟之事,这是最后一次合议,第二天各方代表就将陆续抵达。   刘枫拿着刚送来写有各方行程的纸条,皱眉琢磨着道:“复国军的严若成明日午时才到,让武若梅去接待他,叫那老书呆子见识见识,啥叫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众人一愣,脑海中下意识想象起来:一位衣冠楚楚的长须老头儿,对着冷若冰霜的武若梅吹胡子瞪眼睛……不由纷纷笑出声来,连夜议事的疲倦为之一扫。   “青莲教的圣母么……这样,让罗三叔去,运河暴动那会儿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台面儿上说不出口的,私下里也好交个底……”刘枫说着端起茶喝,抿一口便放下,转头吩咐道:“霓裳,来,再换一瀑,都没味儿了。”   姜霓裳从殿角阴影中走出,端起盘子收走了各位尚书面前的茶杯,走到刘枫边上时,轻轻地说:“夜已深了,都四瀑茶了,殿下年轻力壮,龙精虎猛,可张大人和赵大人却上了年纪,您该多体恤才是。”   刘枫微一点头,“就快好了,最后一瀑。这几日会议涉密,让你亲自侍候,委屈你了。”   “殿下说哪里话儿,臣妾应当的。”姜霓裳欠身一福,径自回入内堂重新沏茶。   望一眼她的背影,刘枫心中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他终究是收了姜霓裳,成了大楚后宫里第二位有名有分的主子。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是在八月十七,那是明月的“忌日”,当时他还在平夷前线陷入对峙。那一天,姜霓裳不知哪里冒了出来,趁他喝醉时哭着哀求:“月儿妹妹死在周家人手上,奴婢打死也不愿去周家。”他醉眼朦胧地同意了,第二天醒时,姜霓裳被他压在身下,寸缕不着,遍体瘀痕,他只看到两行清泪一点红。   他不知道姜霓裳是怎么从广信跑到前线来的,也不知道她后来又是怎么回了广信,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坏事。这坏事,让他不由想起身为私生女的姐姐刘彤,还有那位大名如雷贯耳的铁骑营营主李寒,同样是因酒乱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他毕竟不是霸王刘跃,也不会像父亲那样不负责任。于是,一骑快马送回一纸王令,姜霓裳晋封姜美人。   刘枫收回目光,正要接着说,忽然瞥见户部尚书周雨婷幽怨的目光,心中一凛,赶紧躲开,却又想起一事,冲着殿外叫道:“冠虎,来!”   殿外当值的亲军佐领罗冠虎应声而入,“殿下有何吩咐?”他双足站定,有力一抱拳,身上积雪纷纷抖落,只是两道眉毛却还是白白的。   刘枫一本正经地说:“今晚会后你回府一趟,告诉你娘,是我派你爹去接待那圣母的,这是正正经经的差事,可不是私会老情人儿!”他说着笑顾左右,“幸好想起来了,不然以咱大楚国第一胭脂虎的脾气,一旦吃起醋来,不定就杀到面前给一飞刀,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几位尚书一听,轰地一声笑开了,连周雨婷也不禁破颜失笑,都说:“罗府家教甚严,罗母猛于虎也!”   罗冠虎闹了个大红脸,挠着后脑勺笑得好生尴尬。   罗母自然指的是罗三叔的夫人张凤清,这位可是逐寇军有数的武学高手,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却有些好妒,又是左相国李德禄的关门弟子,便是刘枫见了她也得避让三分。   笑过之后,罗冠虎退了出去,姜霓裳端着新茶来了,各人面前都斟上一杯,搁下茶壶,默不作声退回殿角。   刘枫喝了口热茶,转回正题:“彭老——嘿!真他娘的不习惯!察合津的彭万胜,会在明日辰时自西门入城——破虏,你负责接待他,嘿嘿,仇人见面无须客气,能把他当场气死倒也省些功夫,你懂我意思么?”   武破虏放下茶杯,起立躬身,“臣明白!”   刘枫伸手虚按示意他坐下,接着说:“忠勇军江梦岚会在下午进城,也是西门。——雨婷,你去接她!”   周雨婷没有反应,仿佛没听到似地,其余人却齐刷刷一起盯着她看,见她俏脸涨红,接着血色一丝丝退去,转眼脸色变得煞白,身子也打起颤来。——显然,她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心说:殿下你可不厚道了。你跟那江梦岚的绯闻早已闹的全国尽知,你赖了周尚书的婚事也就罢了,怎么还特意安排到一块去呢?难道你气死彭万胜还不够,打算连周尚书也气死了一了百了吗?   刘枫端起茶杯遮住一张老脸,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雨婷,听见了么?”   周雨婷颤抖着站起身,摇摇摆摆似乎随时会跌倒似地,“殿下与江宗帅并肩日久,交情匪浅,何不亲自迎接?于公于私皆有裨益,岂不强过下臣百倍?”   刘枫不理她酸溜溜的讥讽,正容正色道:“不,还是你去!明日我一整天侯在东门,迎接姐姐的副手李天磊,还有永胜军的副帅。这二位是一起来的,李天磊又是自己人,分量自然重些,还是我亲自去比较妥当。”   众人默不作声,却纷纷扭头,装作浑不在意模样。周雨婷也忽然压下了委屈,行礼道:“臣领命!”   大家心里清楚,他真正要迎接的,是那个来自最弱的一方势力,看似最不重要的一位客人——穆文。   关于这位穆少帅与楚王刘枫的故事,在座几位高层或多或少也耳闻过一些。可是,日月更易,事过境迁,当年的两个少年猎户,如今一个是义军少帅,另一个更是堂堂楚王殿下,彼此之间的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有谁说得清楚呢?还是保持沉默来的稳妥。   周雨婷也不禁想:莫非这坏人当真脱不开身?并不是故意气我?不对啊,就算他不去,大可另找别人去,眼前不就好几位尚书闲着么?为何非要让我……啊!不会吧!难道是……自家人接待自家人?——不会不会!自打他回来便对我不假颜色,哪会当我是……自家人呢?   一时间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忽听刘枫笑道:“好了,事儿就这么定了,把你们拖这么晚,当真过意不去,这就回去歇了吧。会盟事了,我给你们放三天大假!”   几位大佬一齐辞谢而出,周雨婷愣了神便落在最后,赶紧地跟着往外溜,不想却被刘枫开口叫住:“雨婷,你留一下。”   周雨婷望着几位老少尚书一齐停步,饶有兴致地回头一望,接着同时装作没事人似地站在雪地里不走了,观星赏雪,吹牛聊天,彼此说的牛头不对马嘴,眼角余光却不停地往自己身上瞟。   女尚书心里是又羞又气又急,恨不得冲上去,每人迎面给一鞋底。想不顾一切走了吧,一来大王开口留人,不好君前失仪,二来这坏人好不容易找她单独说话,哪里舍得便走?可偏生就有许多闲杂人等杵在这儿看戏,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周雨婷一身大红绛纱的尚书官袍,梁冠束发,腰悬紫绶,脸上却一副小女儿羞窘之态,说不出的有趣,刘枫忍着笑过去替她解了围,“诸位,时候不早了,赶紧歇着吧,明日还有的忙呢!——冠虎,送各位大人出宫。”   “是!殿下!——各位大人,请!”罗冠虎很不讲情面地将这些位高权重的八卦爱好者轰出了王宫,顺带着自己也回府报信儿去了。   殿内只剩得刘枫和周雨婷两人。——姜霓裳很识趣地先行告退了。   “雨婷……”   “臣在!”   刘枫一噎,有些歉然地说:“私下里何必拘礼?生分了不是?当年你做‘周公子’那会儿……”   周雨婷背书似地打着节拍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君臣大礼,不可轻废,殿下身为一国之君,下臣自当事君以礼……”   “好了好了,不说了好吗?”   刘枫走近一步,忽然拉起她手,周雨婷受惊似地连忙抽手,却哪里抽得出来,只好任由他握着,琼首低垂,娇颜生晕,脸颊上涌起两抹醉人嫣红。此刻殿内灯烛荧煌,照得佳人粉面流光,泛起一层如脂如玉的淡淡彩晕,刘枫望得痴了,就这么牵着她手不说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刘枫沉沉地说道:“我知道你怪我,是我不对……这次的安排,我故意的,梦岚是个好姑娘,你明日见了她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别的话我也不多说,月儿走了一年了,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我这么对你,确实不公平,只是我心魔作祟始终难以解脱,让你受了这些委屈。若是愿意等我,那便再过段日子,不会太久,我一定给你个交代。当然,你若不愿等了想另嫁别人,我绝不勉强,你说出来,我给你赐婚。” 第二百章 【这是缺点】   这番话,只把周雨婷听得心神激荡,意难自禁,眼泪早流了下来,手捂着嘴儿不敢放声。——失而复得!多久了?她终于等到了他的答复。虽然还不是现成正果,可毕竟有了盼头。回想起那老道士“万不可迷失本心”这句话来,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冷暖自知。   可听着听着,却听见那句“你想另嫁别人……”周雨婷登时无名火起,只觉心中的委屈像火山爆发般炸了。哪里还顾得眼前之人是如今的楚王,还是当年的那个无赖,飞起一对儿粉拳便往那胸膛上擂去,“我叫你赐婚!叫你赐婚!你留着赐自己吧!老娘不稀罕,老娘我跟你拼了我!”   刘枫一听“老娘”出口,便知她已引动了真情,有意要诱她发泄淤积已久的情绪,装模作样地狼狈逃窜,嘴里大呼小叫:“哎呦!哪里来的疯婆子,护驾!护驾!”   “站住!你个无赖别跑,给我站住!”周雨婷边哭边追,又踢又打。   其实,正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总共潜伏了二十名疾风队员。可他们不傻,谁也没有真的跳出来护驾,任由楚王殿下被户部尚书打得满头包,追着屁股撵得没地儿跑……   女人有时便是这样,你根本不需多说多劝,那不管用,你只要让她发泄情绪,过后她就会像没事人儿似地,整整衣冠就变回淑女。   周雨婷走时神色平静,举止优雅,对刘枫礼数周到,恭敬倍至,一身的名门贵气。任谁也瞧不出片刻之前,她还甩着泪儿口称老娘,一路猛追快打,把楚王殿下赶得走投无路,摸门当窗户……   礼送周雨婷出宫,用一顶严严实实的暖轿装了,又差秦昆领一队侍卫护送她回府,刘枫便转身回了后宫。   不得不说,大楚国的王宫实在太小,可不是么?从前不过是个州府衙门,虽然也有三十顷地,六百多间房,可真算起来,还不如周雨婷老家三分之一大,装修更没法比,充其量得个“简约时尚”,“奢华”那是没谱的事。   这样的府邸,作为诸侯王的王府都嫌小,更不用提是主权王的王宫了。   工部尚书赵铁锤几次上奏请求扩建,刘枫都压下了奏表留中不发,愣是没舍得掏这笔冤枉钱。在他想来,如今多少地方等着使钱?艰苦朴素懂不懂?又没打算偏安一隅,挪窝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一个临时办事处罢了,眼下咱这官家的体面儿,大概只值五毛钱。   刘枫撒开大步,只片刻功夫便到了月亮门。两名披甲佩剑的女卫挺身而立,另有一名小宫女提着灯笼候着,冻得直哆嗦。望见楚王踏雪而来,一起行礼。刘枫道了句幸苦便走进去,小宫女赶紧追到前头提灯引路。   刘枫叫住她说:“这大的雪,就穿这么少?鸾卫都挨不住,瞧你这小身板儿,练过还是怎么的?——过来!”边说边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   那小宫女才十三四岁,小身子骨儿还没长开,被斗篷一裹,小脸儿都找不着了。她惊呆了,低头瞧瞧自己,再抬头望望刘枫,腿一软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主子!这……这怎么生受得……?”没说完便被刘枫提溜起来,“就说我说的,打明儿起,值夜的一律加斗篷,天晓得,宫装是好看,可这深更半夜的,天仙儿似地给谁看去?”迈开大步便往前走,小宫女抹着泪儿一路追。两个女兵互望一眼,尽是感动。   一旦过了这道门,那便是大楚国的后宫了,里头再没旁的男人,就连太监也没有,刘枫借口阉人太过残忍,坚决不用太监,其实是受不住心中那股恶心,从前书里看来的,都说太监阉割后会自带一股纯天然的尿骚味儿,想想就……恶!   因此,除了楚王本人,大楚后宫里头只有三种人,嫔妃亲眷,宫女仆妇,鸾卫女兵。总的来说,都是女人,活脱脱一个女儿国,连耗子都是母的,也算是大楚国一道独特的风景,不比满眼的阉人赏心悦目?   进了门没走几步,却见罗秀儿一身铁甲戎装,一领大红披风,带着一队女兵按剑走来,想来是在巡夜查哨。瞧见刘枫登时欢喜道:“殿下!这么晚?正想着明儿向你请假呢,可巧遇见了,那便刚好给我批了吧!”   “请假?怎么啦?”刘枫心疑,罗秀儿正宗的军人世家出身,虽然在自己面前依然一副邻家小妹的模样,可真要办起差来,作风既严谨又硬朗,就是生病也从没请过假。   面对大王的询问,罗秀儿也是一脸迷茫:“我也不晓得,刚才家里来的信儿,娘让我明儿陪着爹爹办差去,一步也不许离开,我正没谱儿呢,爹爹到底办啥差事要我来帮衬,殿下你告诉我呗!”   刘枫登时一阵恶寒,至于嘛,管到了这个份儿上,罗家母老虎真不是盖的!他忍着笑答道:“没啥大不了的,小事而已,明日你去就晓得了……”说完赶紧脚底抹油,急得那小宫女可劲儿地追,独扔下罗秀儿一脸纳闷。   一路穿庭过院,到了一处三岔口,刘枫拐往左边走,那小宫女连忙赶上怯怯道:“主子慢些个,娘娘吩咐的,这几日小公主闹得忒凶,怕难安歇,请主子移驾姜美人宫里歇息……”话没说完,果有一声婴儿啼哭乍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刘枫笑道:“哟!这就闹上了,走,瞧瞧去!——你愣什么?要挪窝儿也得照个面儿不是?你还小,不懂,见个面儿,聊上几句,女人心里头就暖和了,睡觉也踏实。”   小宫女一脸仰慕:“主子真会疼人!娘娘可有福气!”   “可不是么?找男人就该找这样的,会疼人!——你学着点儿,将来管用!”   小宫女红着脸蛋不敢吱声,鹌鹑似地跟着一路来到馨夫人的正寝大殿。   透过大楚长公主殿下的嚎啕哭声,便听见林子馨开腔:“不是我说你们,三四个奶妈子连个娃娃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们自己怎么当的娘!——孩子给我!”   刘枫笑着走进去,果见几个仆妇红着脸讪讪地将孩子递给林子馨。   淡淡灯光下,林子馨斜靠在榻上笼着锦被,露出半身月白色的软袍,接过孩子要哄,忽然瞥见刘枫进来,一愣问道:“殿下怎么来了?紫菀没跟你说么……”眼角余光望见小宫女还裹着刘枫的螭龙纹斗篷,登时不满道:“好个没规矩的丫头!——还不快脱下来!”   紫菀吓得忙不迭跪下,三两把剥下斗篷双手托得老高。刘枫走过去坐在床沿,笑道:“瞧你,这是做什么?是我自己要来看你,斗篷也是我硬给她披上的,你对下头太严了,这不好,该学学月儿,多体恤下头的难处。——你叫紫菀?好嘛,不愧是女神医,起了个药名儿,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紫菀如释重负闷头就跑,没跑两步想起斗篷还在手上,进退两难,急得冒汗。   听刘枫提及明月,林子馨哪敢接口辩解,白了小宫女一眼,笑道:“瞧你吓得,至于嘛,平日我不疼你么?小没良心!——搁桌上吧,你们也下去。”   “是!谢主子!娘娘!奴婢告退!”紫菀放下斗篷,赶紧和几个仆妇倒退出屋,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林子馨立马将女儿往床上一搁,反身搂上刘枫的臂膀,撒娇道:“尽护着她,看上那丫头了?”   刘枫正伸着指头逗女儿——打他一进屋小家伙就不哭了。随口问道:“哪个丫头?”   “就我宫里这个,紫菀啊!”林子馨眨眨眼,轻言细语地笑道:“你若喜欢,便收了她,算我送给你。”   刘枫扭过头来一脸苦相,没好气地说:“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硬塞了一个还不够?上瘾了还是怎么的?别以为我不晓得,姜霓裳是怎么到的前线?没你点头,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千里迢迢往我营里送女人?”   林子馨委屈道:“你才作怪呢!有得吃还不好?——你还道自己是占山头的红巾大帅?如今可是一国之君啦!你瞧瞧这后宫里头,就我和霓裳孤零零一对儿,冷冷清清地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罗夫人的妹子呢!你就不顾我名声?”   刘枫望着她一脸的委屈,心里直犯嘀咕:我勒个去!哥守身如玉忠贞不贰咋就成缺点了呢?不由呐呐地道:“那照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选秀!”   “不干!”刘枫直摇头,“一国之君不假,可你也不看看这国才多大?小家小业的就学人家搞腐败?不成!”   林子馨急了,拍床板儿叫唤:“腐败什么腐败?就靠我们姐妹俩儿,你还要不要生儿子了?!”   “哈!你可说出来了!”刘枫笑呵呵地点她鼻子道:“难怪脾气爆的很,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儿我也一样疼,怎么就听不进去?”   林子馨抱起女儿一阵伤心,“那能一样吗?堂堂楚王,连个子嗣都没有,还不充实后宫,外人知道是你不肯还是我不肯?不定怎么编排我呢!——罢了罢了,只怨我自个儿不争气,生了个丫头!”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怀里的小思月也咧开小嘴一起帮腔。   刘枫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劝道:“哎!哎!怎么就哭上了就?——好了好了,宫里没有王妃,就数你最大,这事儿你自个儿看着办!——先说好了,一不准强迫,二来最多再加两个,给你凑出一桌牌来,多半个都不行,听见没有!”   林子馨破涕为笑,原来竟是假哭,调皮地道:“瞧你说的,哪里来的半个?还强迫呢,不知道自个儿俊着呐,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把紫菀那小丫头片子乐晕过去!行了,这事儿你甭管了,我做主,你就等着洞房吧!——对了!这两个名额可不能把雨婷妹妹算在内,她王妃的位置你也不许动了,否则我可跟你急!”   “急吧急吧,你不急我先急了,这叫什么事儿!”   刘枫悻悻起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瞧瞧,大半夜了都,好好歇了吧。”抱过熟睡的女儿送去厢房给奶妈,回来又往翘臀上轻轻一拍,“往里挪点儿,我也不去找霓裳了,没的扰她清梦,就歇你屋里眯一会儿也对付了。——笑什么?正经睡觉!明儿还要起一大早呢……喂!听见没有,说你呢,手往哪儿放?不害臊!——哎呦!” 第二百零一章 【兄弟重逢】   天过五更,鸡鸣三唱。林子馨睁开眼时,见刘枫早已醒透,坐直了身子,呆呆抚摸着左颊上的伤疤出神。她没说什么,只是靠过去搂住他,在伤疤上轻轻一吻。刘枫僵硬地笑了笑,将她按回被窝儿,自己披衣起身,回头又替她掖紧了被角,“早着呢,再睡会儿。”女人嗯了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刘枫一如平日,先在庭院里走一路伏魔棍法,发上一身热汗。小紫菀也起一大早,侯在边儿上递巾递水,又侍候刘枫用早饭。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进去同林子馨打声招呼,又抱了抱小思月,刘枫便上马出宫直奔军营。   此时大雪已停,天色还朦朦胧胧泛着一层冰雾。几个扫雪的兵士望见楚王带着侍卫驰来,忙开营门迎进来,一面又飞报中军。乔方武已点齐五百龙牙亲兵列队相侯,刘枫领了人马便自东门出城,前去迎接两位国宾。   一路上,楚王面色深沉,不苟言笑,乔方武闷头紧随,也没敢言声,随行将士更是默行疾趋,咳痰不闻。气氛多少有些沉重。   穆文投入永胜军。这个消息刘枫两年前就知道。还知道他作战勇猛,悍不畏死,很快便在义军中崭露头角,又曾冒死从包围中救出了大帅孟大牛,遂被其收为义子。由于孟大牛一家老小起兵前就被害了,膝下并无子嗣,因此穆文是名副其实的“少帅”。   故人旧友能有这番成就,刘枫是打心底里高兴。同时却也深深知道,穆文之所以打仗像疯子般不顾性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对此,他心里唯有愧疚二字。当年张翠儿的死,不仅是刘枫脸上的一道伤疤,更是扎在心头上的一根毒刺,如今他也算是杀人如麻了,可是,张翠儿那苍白而凄美的面容,却始终清晰刻在脑海里,不时闪现,挥之不去——就像伤疤,永远也无法抹去。   怀着怅茫的心绪,刘枫站在广信城东十里处的官道上。虽然身后是五百名龙牙铁骑,可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个等待判决的死囚,焦急惶恐,忐忑不安。昨夜辗转苦思,最终他还是决定不用仪仗,微服相迎,摆足低姿态,生怕穆文觉得自己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就连亲兵也不披甲胄,轻装相随。   在他眼里,来的两位贵客都是“自己人”,不用王驾才显得亲热熟络。   午时刚过,前方扬起尘土,两支五百人规模的队伍缓缓开来。当先两杆大旗,一面是逐寇军的血焰战旗,另一面,则是永胜军的“胜”字旗。   无颜军、永胜军以及青莲教,这三方势力与楚国并不接壤,是由刘枫派出海船队将他们从海路上接来的。船在番禺靠港,刘枫又备下马匹和向导,一路食宿安排也尽善尽美。   不过刘枫并不知道,其实穆文早已私下里来过楚国,并且在半道上还救下了明月。那一次,是因为无颜军表明了自己逐寇北军的身份,孟大牛希望得到无颜军的帮助,这才派遣穆文来楚国与刘枫接触,寻求支持。   可是一伙人偷偷穿越整个扬州,一路躲藏伪装,自然走得不快,穆文赶到楚国时,刘枫正好出征察合津,两人就此错过。穆文没敢进城,就在广信郊外苦等一个月,后方又军情紧急,最后只得打道回府。   这回,他是第二次来了。   两厢渐近,刘枫打量起这两路人马。   左侧的无颜军士壮马肥,骑兵们甲胄鲜明,鞍鞯齐备,手举银刺枪,背挂黑铁盾,整齐划一,军容极盛。这些刘枫全没在意,他只是不错眼地细看他们的神情——一个个面凝寒霜,目绽冷芒,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杀气,凝视他们的感觉,就像是捧着薄纱包裹的绝世宝剑,虽未触及锋芒,却依然担心割破手掌,果然是身经百战,百战余生的精兵锐卒。   刘枫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即便面对百倍强敌,这些骑兵也会不加迟疑地纵马冲锋,死战到最后一人。   楚王殿下不禁感慨:不愧是当年的天下第一铁骑,姐姐果真治军有方,堪比任何当世名将。   相比之下,永胜军明显弱了一个档次。当然,此次出访代表了本方势力的脸面,随行护卫肯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精锐翘楚。刘枫相信,永胜军的这支部队也绝非弱者,队伍四周溢散出来的一股彪悍之气就是明证。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少了无颜军的一种气质——冷漠。对敌人、对自己、对胜负、对生死的冷漠。   缺了这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哪怕装备再精良,纪律再严明,单兵战力再强,军队也会受到外界的负面影响,无法在逆境中发挥出应有的实力,更无法在绝境中将战斗力保持到最后一刻。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将永胜军的这队人马放在信丰县的小渔村里,代替忠武营对抗北岭军的两万狄骑,他们可能开局干得比忠武营更好,可是绝不可能像忠武营那样坚持到最后一刻也不崩溃。   这种差距已超脱了实力的范畴,与部队的士气斗志也全不相干,说穿了,就缺俩字儿——“军魂”!   没有魂魄,再强大的军队也只是一群精兵,而不是一支强军,两者不啻天壤。——这个道理,说来简单,却绝不是每一位将军都懂的。   宾主相逢,三人互施礼节。李天磊是个四旬年纪的壮汉,身形魁梧,样貌威严。他打量着眼前与自己一般高大的青年,好一会儿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右腿一撤行了单膝跪礼,“臣无颜军李天磊,参见大王。”   无颜军虽是独立势力,但奉的是逐寇军名号,军主刘彤又接受了“铁骑公主”的封号,各项军事行动也与楚国基本保持一致,因此向刘枫行的是君臣之礼。   刘枫赶紧扶起他道:“快快请起!你是李寒营主胞弟,论辈分也是我的舅舅——不不,父王是父王,我是我,名分什么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刘彤是我姐姐,你是我舅舅,你们受了委屈,还守着逐寇大旗,我们便是一家人!今日我悄悄的来,便是外甥见舅舅,就要先叙亲情,来日再议国事嘛。——姐姐她……还好吗?”   李天磊想象过很多次这位楚王到底是何等样人,可他一没想到对方会亲自迎接,更没想到他会主打亲情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听着刘枫言谈如说家常,句句体贴入微,说到心坎上,想起自家处境,心里登时一阵酸热,很有些感动的说:“有劳殿下挂怀,彤儿她好得很,精神头足,火气也旺,哪天不得挑上三五个刺儿头松松筋骨?——那丫头面儿上不服你,可心里疼着你呢!私下里常常念道你,说你干得漂亮,给咱逐寇军争了大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沉沉甸甸地说道:“殿下,我们都是些没出身的人,你能这样待彤儿,这样待无颜军,足见你的仁厚旷达,我们承你这份情!我倚老卖老说句心里话儿,彤儿能耐再大,她终究是个姑娘家,这担子,还该你来挑才是,谁让咱们是爷们呢?这些年……她太苦了,我这做舅舅的,心疼呐!”   铁铸的汉子说着说着眼眶红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一见面就会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来,可眼前的青年就像有一股魔力似的,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他的心防,让他生不出一丝戒备。   “舅舅放心,外甥理会的。姐姐不容易,我这做弟弟的哪有不心疼的?当年父王亏欠的,我一定代他还上!”刘枫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面向立在另一边的穆文。   四目相接,这对曾经的挚友就这样互相望着对方,不说不动,形同两尊雕像,就连时间都好像凝固了似的。   蓦然间,无数的往事如潮水般从眼前涌过,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欢乐,多年来一起逐猎山林的真挚友情,携手并肩共抗强敌的敌忾义气,都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梦境,最终定格在张翠儿垂下手的那个瞬间。   这才过去多少年,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个人的命运如同浮萍般随波逐流,起伏无定,真是渺小而无助,更加无法回头。哪怕你是称霸一方的王者,又或是手握重兵的将军。   刘枫望着穆文,银甲锦袍,威风凛凛,可刘枫只觉他是如此苍老而憔悴,那两屡雪白鬓发刺得他心痛如绞,近乎本能的张开双臂走过去,“文哥儿!”   穆文退了一步。这一步,像是踏落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让刘枫僵立在那里,再难寸进。   “在下永胜军穆文,见过楚王殿下!”   穆文尽可能保持镇定和冷漠,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他又何尝不是心神剧震,激荡难平呢?   刘枫脸色惨白,他终于等到了穆文的答案,也终于明白:往事并不如烟,最终……尽化尘埃。   “少帅一路辛苦……”刘枫语塞难言,发现自己再怎样伪装,在他面前却无法带上虚伪的面具,心中一横,索性放开了说:“嘿,我们回不去了,是吧文哥儿?”   穆文盯着他看,并不作答。刘枫淡淡地笑,“咱们也不必再回去,重新开始!从打猎开始!——瞧见没有?好大一只猎物正杵在那儿呢!”刘枫手指北方,为他指出一只名为“大狄”的猎物,“当年,你我联手杀过野猪,猎过猛虎,如今我要屠龙!你来不来?”   穆文神色一动,那是一种摸黑走路的人忽然望见明灯时才有的神情,他眼望北方,沉思良久,似有感触:“知道我为何会来见你?——你打败了阿赤儿!可是他还活着!——很好!”   他转过脸来,凝视刘枫:“我会亲手杀了他!”   “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刘枫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着伸出手:“不巧,我也想亲手杀了他!咱们再比一次!小心,当年是我赢了!”   “得瑟什么?咱们走着瞧!”穆文满面不屑。两只大手却有力地握在一起。 第二百零二章 【可怕之处】   楚王陪着李天磊和穆文,三骑并马入城。——按规矩,每位代表除随员外,只带护卫百名,余部城外驻扎。及至城下已是黄昏。   一进城,往中央大街上一走,李天磊和穆文的眼睛就直了。街道两侧各栽一排大树,笔直整齐一插到底,既庄严又气派。时值冬尽开春,花树未发,新芽未吐,偏生昨夜下一场好雪,染得枝梢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放眼望去,大街小巷皆是店肆亭阁,鳞次栉比,栋宇连云,大片房顶黑瓦衬着白霜,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映雪生晖,满是暖暖的橙光。数不尽的百姓穿梭其间,男人们散工回家,女人们呼子归巢,三五个聚友小酌,七八个联袂赴宴,满眼皆笑脸,入耳尽欢声,纷纷攘攘,热热闹闹,竟有十里繁华的兴隆气象。   对于这些见惯了折戟断矛、破瓦残垣、腐尸白骨的人来说,这样平凡而温馨的场景具有一股强烈的冲击。不禁永胜军的战士看呆了,就连无颜军堪称视死如归的骠营铁骑也不禁动容,望眼万家团圆,耳听欢声笑语,不知勾起多少追思和憧憬,许多战士的眼眶都湿润了。   望见楚王人马过来,百姓们自发地让道两边,并不跪地,近的鞠躬问安,远的挥手欢呼,到处都是“大王、大王”的真诚问候。不少孩子追着刘枫的马儿嬉笑奔跑,父母也不阻拦,只是微笑。更有些身强力壮地小伙子,捋袖挽臂展示肌肉,一路追问楚王啥时候扩军招兵。   李天磊看着刘枫微笑谢绝一筐鸡蛋,却从一个小女孩手中接过了一朵野花,不觉有些哽咽地道:“家富人足,便是王道乐土,怎不叫人归心属望?殿下您……了不起啊!”   穆文想到自家地盘打得稀巴烂的惨样,想起自己举着招兵旗满大街鬼影都看不到的凄凉,忍不住疑惑道:“你开国才一年,又有大半年在打仗,怎么能……治理得这么好?”   望着眼前看不厌的盛景,刘枫也很有些感慨,他将那朵野花随手插在发鬓上,引得百姓轰然欢笑,说道:“你们瞧,外头管我叫‘魔王’,可他们才不怕我哩。没啥了不起的,真的,其实我只做了一件事——蠲免钱粮。凡我楚国治下,千家万户,百行百业,开国元年我不收一文钱的税,今年只收一成,明年再加一成,以为永例,再不加赋。——今后新纳入版图的,也按这一二三的规矩办。”   两人同时张嘴想问,刘枫笑着抢先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收税哪来钱粮练军养战,对么?头一年,我完全靠抢的,《杀夺令》你们都听说过,私产归杀人者所有,可是,公帑官田却是我净赚的,还有那些失踪的,潜逃的,投降的,这些人的私产也是归公的。你们或许没有想到,《杀夺令》还有另一个好处,不管打多少胜仗,占多大地盘,我不用给军队发一文钱奖赏,《杀夺令》摆在眼前,要赏自己去杀去夺嘛!不知节省多少军饷。”   两位二把手都没说话,可内里都上了心,他们着实没想到《杀夺令》除了激励将士外,竟还有这许多好处,心头不觉痒痒的,琢磨着怎的将这法宝照搬回去,对景处应是一般的管用!   刘枫又说:“熬过了第一年,接着就好办了,你们别看我抽成少,可我的税制变了,摊丁入亩,不收人头税,只收土地税!这笔帐好算的很,富人多交,穷人少交,民富我更富,民强我更强,不仅百姓安乐,上下熙和,税收总数比旧制翻三倍!想不到吧?至于那些无田无产的流民,我便打发他们开荒去,垦出的荒地全归自己,开多少有多少,三年内一个子儿都不用交。就这么简单!——哦,顺带说一句,不收人头税,又能吃上饱饭,老百姓就会玩命的生孩子,二十年后……不知冒出多少好汉来。”   李天磊和穆文一听都笑,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嘴巴张得老大。   刘枫手指着前方百姓,意气风发吐气扬声:“你们看到的一切,不是我的功劳,都是他们自己用双手创造的,他们也会用自己的双手拼死保护。老百姓一旦尝过了颠沛流离,忍过了食不果腹,捱过了朝不保夕,有朝一日重获太平年景,自然倍加珍惜,谁想夺了去,哼哼……牂柯郡是我新收的地盘,你们信不信,就算我全线撤防,察合津也别想再拿回去——先问过他们乐不乐意!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所谓人心思定,民心可用,就是这个道理。——你们说,这很难吗?”   两位百战沙场的厮杀汉对视一眼,同时咽口唾沫,他们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楚王真正可怕的地方!统军也好,治民也罢,刘枫总在细微处一点一拨,就能一瞬间把他们的力量完全爆发出来,不练可出百战强兵,无为尽收敢死之民,这是了不得的手段啊!   刘枫看着他们的表情,诡秘一笑:“这都是我的秘密,可不是见谁都说的,舅舅和我是一家人,自不待言。穆少帅,告诉你这些,是本王的诚意,请你转告孟大帅,楚国诚邀永胜军加盟,忠勇军的境遇你们看到了的,本王向你们保证,一切待遇与之同例,你们的内务,我不过问,也不干涉,只要永胜军在协同作战时服从指挥,当然,我绝不会视你为弃子,战后所得我也决不含糊。你大可去问忠勇军的江梦岚,看我刘某人说的是真是假。”   穆文沉思不语,他心里清楚,刘枫此举,是在反狄联盟中再建立一个小联盟。忠勇军一向以楚国马首是瞻,无颜军更是穿一条裤子的主儿,只要自己再一点头,七家里便有四家抱成了团儿,察合津注定是孤立无援的,而大华复国军就算和青莲教联手,也绝不是这个小联盟的对手。   前有忠勇军的榜样,后有无颜军的诱惑,其实孟大牛原本就倾向楚国,临行前有过关照,希望与楚国交好。心存此念,又想到小联盟会对此行带来的巨大利益,穆文登时心动,抱拳道:“殿下美意,在下定当回禀父帅。——只不知,殿下为何抬举我永胜军,而不是青莲教呢?据我所知,楚国与青莲教也曾联兵作战,是有交情的,如今舍近求远,弃亲就疏,又是何故?”   刘枫闻言朗然而笑,笑歇后眼望穆文,目光又直又亮,慢条斯理地说:“其一,青莲教以术惑民,暴敛信徒,为我所不取;其二,青莲圣母已至多时,礼数虽全,却至今未有格外亲近之意,我疑其倒向了复国军;其三,青莲虽近,于我却无甚助益,永胜虽远,却是我姐姐的近邻,我希望在她需要的时候,身边能有人代我照应,毕竟,我的兄弟在永胜军,哪怕他不认我,可我深信他不会坐视不理。——本王的回答,少帅满意吗?”   穆文不语,只是盯着刘枫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平静,依稀仍是从前刘家屯的那个小兄弟,心中也不禁一软,叹口气道:“知父莫若子,父帅一向敬重楚王殿下的人品韬略,量来也不至于有甚差池。也罢,在下身为人子,便替父帅应承殿下,今后永胜军便是楚国最坚定的盟友。”   李天磊大喜,猛拍他肩膀,“好后生!当机立断,是条汉子!——放心,今后有事,无颜军也决不袖手旁观!咱们守望互助,吉凶相救,戮力同心,共抗强敌!”   穆文仿佛了却一桩大心事,展颜笑道:“远亲不如近邻,就等李帅这句话呢!”   “得了诶!”刘枫伸双手一边儿挽一个,大笑道:“有你们二位帮衬着,这戏台子也就结实了,余下的几位,可得乖乖看咱们唱戏喽!”   三人相视大笑。盟中之盟就此成型。   ※※※   楚王带着两位国宾来到驿馆,说道:“已略备水酒,为二位洗尘。”安顿下随行卫士,打发乔方武领兵回营,宾主三人携手往正堂走。   及至门前,刘枫偏身让手,李天磊和穆文便走前头,忽见一位美貌贵妇满面笑容下阶相迎,一身白狐裘衣,一领灰鼠披风,腰系马尾钮带,足蹬鹿皮小靴,一身利落,十分热情。开口就道:“这位便是舅舅吧,子馨有礼!”说着深蹲一福。   李天磊愣了片刻,才明白眼前的女子竟是楚王夫人,忙不迭回礼,“这……这怎么使得?末将……夫人快请起,不要折杀了末将……”   刘枫在旁笑着拦住,“哎!舅舅莫动,自家外甥媳妇儿的礼,受得!——把思月抱来,让舅爷爷好好瞧瞧!”   紫菀抱着小公主出来,往李天磊怀里一塞,堂堂七尺大汉当场就慌了。——他这双有力的臂膀搂过娘们,也勒死过敌人,何曾抱过孩子?登时浑身僵挺,腾腾冒汗,一动不敢动,只把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瞪圆了去看,见小女娃裹在绫罗襁褓里,脖子上挂一条锦缎围涎,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还挥动小手冲着自己唧唧格格笑,当真是越看越欢喜,忍不住扮个鬼脸逗她,冷不防被大楚长公主殿下一把揪住胡子,疼得哇哇直叫。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就连穆文也不禁莞尔。忽然想到这样一来便是刘枫的家宴,自己这个外人多有不便,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避席而去,不料一闪眼林子馨已来到自己面前,插秧般拜了下去,“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这下轮到穆文慌了,呐呐道:“这……这话怎么说的?在下何时有过这份善缘?夫人兴是认错人了吧!”   林子馨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笑道:“错不了,就是穆大哥你。还记得当年山阳镇吴员外的独生子么?”接着便将当年刘枫与穆文联手杀死恶霸,救她于危难的事儿分说了一遍,“穆大哥认不得我,那是没见过我面,——谁叫我让人塞麻袋里了呢?可我认得大哥你啊!救命恩人还能认错了?——要不,我怎的嫁给了他呢?”说着娇俏地一指刘枫,刘枫哈哈大笑:“文哥儿!好人有好报啊!”   穆文目瞪口呆,他哪想到这般的机缘巧合,当年相救的姑娘竟成了刘枫的夫人,三人还会在分散多年之后,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复又重聚,真是命运难料造化使然了。   穆文又唏嘘又感叹,不知不觉忘记了恩怨,猛一扭头叫道:“靠!姑娘咱一起救的,我哪点比不过你这丑鬼?她怎的成了你婆娘!?”说完惊觉不对,彼此兄弟之情已断,这话怎么说的?可话已出口,却是收不回来了,怔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叫手快有,手慢无……”刘枫装作没看见他的窘样,笑呵呵走过来把住他胳膊,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人呐,真得讲点缘份!——请吧,我的恩公爷!” 第二百零三章 【真人露相】   这一席接风家宴,楚王殿下难得摆回阔,合浦贡来的水八珍,五岭出产的草八珍,十万大山捕获的禽八珍,层层叠叠摞了三层,硬凑出大半桌满汉全席,独缺一样驼峰。这桌席面,若是搁在广信城最大最火的醉仙楼里,少说得有这个数——五十金。   李天磊是长辈,好死赖活地被推在了主座,刘枫和穆文各坐一侧次席,林子馨陪在丈夫下首,夹菜进酒,十分殷勤。紫菀执壶把盏,侍在一旁。   李天磊今天真的很高兴。楚王殿下白手起家,四年光景便缔造出偌大一个楚国,文才武略那是毋庸置疑的,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一席话的言谈交流,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此子果为人中龙凤!   可是,为人君上者,有雄才却未必有龙德。他的人品秉性如何,却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封信就能看出来的,他非得亲眼辩一辩才成。这是外甥女儿刘彤的意思,同时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使命。外人眼中两军已是一家,其实不然——刘彤愿意归附楚国,无颜军也愿意效忠刘枫,可绝不会仅仅因为他是嫡子。   稍一接触,如沐春风。李天磊与刘枫相处,非但感受不到霸王嫡子、宗主国君那种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反倒像亲人团聚般又温馨又自在。他感觉得到,对方也是亲情流露没有半点作伪,那关切的眼神、殷勤的态度,真诚的口吻,都是装也装不像的。更不用提楚王夫人携长公主亲临驿馆接风洗尘的殊荣,那绝对超越国宾规格,完全是迎接至亲长辈才有的礼遇。   这一切,都让这位戎马半生的沙场宿将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李天磊可以肯定,刘枫是真心敬重自己,真心为远方的姐姐担忧,他眼里只有血脉亲情,没有嫡庶之分。就是这份心意,对无名无份连庶出都不如的刘彤来说,比什么都看重!同时,楚王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位姐姐,更是无颜军三万将士是否归顺的唯一标准。   刘枫给出的答案,让李天磊满意,更让无颜军每一名将士满意。他此行的使命,完成了。   心怀大畅,这顿饭真是啖肉饮酒,放开了吃喝。左一杯右一杯灌酒,杯来口干,来者不拒,没人敬酒时他自己也会连干三杯。也亏得他酒量如海,席面上就属他饮酒最多,偏偏最清醒的还是他。   对面林子馨略陪数杯,不觉酡颜润颊,三分醉意更添娇艳。刘枫和穆文哥俩早已喝得眼饬耳热,舌头打结,可偏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来二去难免扯出当年的那件伤心事来。   李天磊是个面醉心不醉的主儿,听着听着全明白了。他面目粗野,恍若赳赳匹夫,其实内里却是个精明人,否则他也不会被刘彤派来干这份差事,那可是动脑子的活计。   明白了这场恩怨,李天磊不胜慨叹,暗呼造化弄人之余,又不免生了解怨之心。不成!外甥如此赤诚待我,我好歹为他去了这桩心病!   他耳听眼看,刘枫和穆文其实感情极好,又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即便阔别多年,彼此却从未忘记过对方,他娘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为了个女人反目为仇,太他娘的不值了!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会这么说,从穆文的斑驳两鬓他已看出苗头——这是个痴人呐!若是对他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的话,他当场就会翻脸。   于是,李天磊想了想,心中有了定计,装作大醉模样,一把揪住穆文衣领,骂道:“后生!我道你是条好汉,不想却是个孬种!——给爷闪一边儿去!”大手一甩,呼啦一下将他扔去了屋角,摔得四仰八叉,好生狼狈。   好端端的,谁料他说动手就动手,刘枫瞪大了眼,不知所措,林子馨和紫菀失声惊呼,吓得花容变色。   穆文急了眼,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放屁!老子随父帅南征北战,一不要命,二不怕死,大小四十余战,哪次不是冲锋在前?几死几生,何时钻沙了?你凭什么说我是孬种?”边吼边扑上来反击。   李天磊面带冷笑,瞅准他来势,单掌一抓捏住他拳头,另一只手往他手肘上轻轻一推,登时反拿住了关节,咚的一声将他按在桌上,脸就扣在一盘红焖熊掌上,活像被熊抽了一巴掌似地,满面汤汁,挣扎不起。   刘枫大感惊异,李天磊这招抓腕擒拿简单至极,可也干净利落至极,眨眨眼的功夫,一个照面制住了穆文,这是什么实力?穆文可不是庸手,从前便有功夫底子,后来跟着孟大牛学艺经年,自身又惯战沙场,身经百战,青州熊军的渤海督帅被他三合斩于马下,在李天磊手下竟走不过一招半式?   李天磊自己心里清楚,穆文的本领不如他是事实,可差距也绝没有那么大,谁让穆文真醉遇上他个假醉?又被激得含怒出手,失了进退,这才一招失了风。二人真要公平放对,自己要胜出也是百招之后的事儿了。   穆文被他反手按在桌上起身不得,又羞又怒,虎吼连连。   刘枫慌忙劝道:“舅舅你喝醉了!都是自己人,千万别伤了和气!——紫菀别愣着,快去拿醒酒汤来!”   李天磊仰天打个哈哈,“好外甥儿莫管,今儿老子偏要教训这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不服气是吧?好!你听着!当年你婆娘被鞑子抓了,就凭你救得回来?——你摇头,好,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再问你,明知救不回来,去了也是送死,你还会不会去救?”   穆文浑身乱挣,大叫:“废话!当然要去!死也要救!”   “好!这还像个爷们!”李天磊声音放沉,森森说道:“你确实去了,却活着回来,知道这啥意思么?——你欠了我家外甥一条命!你认不认?”   穆文登时语塞,冒出一身冷汗,酒倒醒了三分。刘枫和林子馨也琢磨出味儿来——舅舅是在帮大忙呢!   “我……认!”穆文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   李天磊不容他思考,紧接着喝道:“认就好!欠人性命便是受了天大的恩惠,这是头一条;咱顺着往下说,我家外甥欠你的还是怎么的?非得陪着你出生入死杀人救人?到底是你婆娘还是她婆娘?受人援手,又是一恩,你认不认?”   “……认”穆文已渐渐停止了挣扎,脸上酒气全消,青白的可怕。   “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没救出人来,就冲我家外甥出了手,你也得磕头拜把子,从此两肋插刀二话没有,你倒好,人救出来了,你不记他好,反怪他没除根?告诉你,往大里说,你婆娘死,那是她没福分,往小里看,她就死在你面前,你他娘的自个儿护不住反倒怪别人?”这番话李天磊说的又快又急,穆文只听得浑身发抖,无言以对。   “君子感恩,小人记仇,这道理你不懂?”李天磊语带不屑地道:“亏你自称好汉,身受援手救命的大恩,不记恩,只记仇,你长人肠子了么你?——杀你婆娘的阿赤儿,我家外甥孤军弱旅硬抗十倍强敌,狠追猛打,连战连胜,杀得他溃不成军,身败名裂,不是为你家媳妇儿报仇?——你呢?你他娘的做过什么?好汉?我呸!叫我哪只眼瞧你这好汉?”   说到恨处,李天磊猛一扯手将他翻过身,抓住胸襟临空提到面前,喷他一脸唾沫地吼道:“男子汉大丈夫,是非分明,恩怨必报,你若硬要钻这牛角尖儿,那是你自己作孽,没人瞧得起你!——我就把这句话扔给你,仔细掂量掂量去吧!”说着再把他甩去了屋角,又跌了个四仰八叉。   这回,穆文不动了。面如死灰,失魂落魄,若不是胸口剧烈起伏,真像个死人一般。   刘枫急要过去扶,却被李天磊拦住,背对穆文冲着刘枫直眨眼,把着他手就往外拖,“好外甥,咱别处喝去,别理这孬种,没的辱没了自个儿——外甥媳妇儿,咱们走!”说着就把刘枫拽了出去。   林子馨看看刘枫,又瞧瞧穆文,一咬牙也跟着走了。独扔下穆文缩在墙角运气发呆。   一走出屋外,方才还怒气冲冲,威如金刚的李天磊,一转脸成了笑弥勒,“殿下,倚老卖老,多有得罪啊!”   刘枫一脸感激,竟有些哽咽地道:“舅舅说哪里话,可帮了我大忙了!”   林子馨也笑了起来:“舅舅这招当头棒喝真叫厉害,也就是您,换了旁人谁有这能耐?一招就拿了永胜之虎,张嘴便骂他七死八活,有这身手也没那份口才啊!——舅舅,您老真人不露相!真叫人佩服!”   李天磊哈哈大笑:“小丫头嘴儿就是甜——哎呦,夫人莫怪,瞧我这嘴,就缺一把门儿的!——到底喝多了。”他红着脸挠头,窘态可掬,十足十的憨厚相。   可事到如今,刘枫夫妇哪里还会信他是个“憨厚人”?一起笑道:“舅舅!你又装糊涂!——不管用啦!”   “呦,看出来啦,别声张!”李天磊表情夸张地凑过脸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其实啊,在无颜军里头,他们都喊我军师的……” 第二百零四章 【平分秋色】   出了驿馆,楚王殿下趋驾回宫,先灌下两碗酸梅醒酒汤,紧接着便要听各路接待使的汇报。林子馨带紫菀径回后宫不提。   刘枫来到王宫主殿时,已是鼓交三更,殿内灯烛辉煌,四位大员已等候多时。武破虏稳坐不动,闭目养神,显得悠闲自得。罗三叔却背负着双手,来回踱步,似乎很是焦躁。周雨婷俏立窗前,望着翰空星海痴痴发呆,偶尔叹一口气。   最有特色的还属武若梅。这姑娘慵懒地蜷缩在椅子上,以手支颐,竖一卷书册,封面上赫然写着《洞玄子》,竟是一本有名的“房中术”著作,可谓古今房事之集大成者,乃是从林子馨处借来的正正经经的生理科普读物,绝非普通淫书春宫可比。但是,这也绝不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可以当众阅读的,可她浑不在意,翻一页品一页,读的摇头晃脑津津有味,不时露出若有所悟的释惑神情,臊得周雨婷不敢回头,也引得罗三叔愈发焦躁。   今晚侍候的,依然是已有美人名分的姜霓裳,她端着茶盘穿梭来回,不时为几位大人提壶续茶,端盘送点。别的宫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刘枫自后堂转出,开口便笑:“又加夜班,过意不去!——霓裳,先给各位大人进一碗参汤,提提神!——坐啊!都坐下说!”   四位文武大员各归各位,依次坐了。——武若梅也放下《洞玄子》,慢条斯理地卷起书册,往袖管里一塞,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周雨婷看得眉头直跳,为她掬一捧汗。   武破虏首先汇报:“彭万胜与从前大不一样,城府极深,臣试了七次,他毫不动怒,怕是气不死他了。——不过他太笃定了,这事儿有可疑,怕是找到了帮手,不是青莲教就是永胜军。”   “当是青莲教无疑,永胜、无颜二军我已谈妥,站在我们这边。”以刘枫对穆文的了解,李天磊的这次棒喝,九成九有效,想到多年心结一朝解,脸上不觉带出了释怀的笑容。   罗三叔一拍扶手发起怒来,“娘的!难怪蓬莲这臭婆娘翻脸不认人,当初我走时多殷勤,这回变了个人似的,我屡次暗示结盟,尽给我打马虎眼儿。——原来找着主子了,他妈的!”   这时姜霓裳端着参汤进来,头一份便给了罗三叔,笑道:“将军消消气,犯不着发那么大火儿,殿下在呢,总不叫她讨了好去。”   如今姜霓裳是有身份的,罗三叔不好驳她面子,道了谢便接过参汤,也不顾烫嘴儿,喝酒似的一口干了,一抹嘴空碗重重顿在茶几上。   刘枫满意姜霓裳的得体识趣,顺着话说:“可不是么三叔,我们前次不是已经议到了么,青莲教会投靠……”刘枫毕竟酒量不行,此刻头昏脑热,说到这里瞥见四位重臣都用怪异的目光看他,这才惊觉不对,失口叫道:“察合津!?你说察合津!?怎么是察合津呢?不是复国军吗?”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周雨婷摇头道:“确实意外了,没想到青莲教会投靠鞑靼人,兴许是复国军开的价码太低,又或者……”   “或者更糟糕!”武若梅忽然插嘴道:“我这边儿严若成也很可疑,他被我言语激挑,无意中漏出了口风,也说有帮手,所以很可能是……”   “三家结盟!”余者立刻反应过来,惊愕道:“察合津居然和复国军强强联手,再加青莲教……真是好险,幸好永胜军站在我们这边,不然我们可就被动了。”   刘枫也意识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反狄联盟分化成两个阵营,己方虽是四家,可在实力上却是平分秋色,谁也压不倒谁,不禁叹道:“罢了,没有及时争取青莲教,我们漏算了一着。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双方还是均等的嘛,大不了就是均分利益,不占便宜也吃不了亏。——今儿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并说了。”   几位都摇头,还是武若梅接口,不冷不热地说:“复国军此来还送了一份大礼,如何处置,请殿下定夺。”   “大礼?有礼就收呗,那还有客气的?”刘枫说完,打了个酒嗝,赧然一笑:“喝多了。——怎么啦这表情?莫非是个烫手山芋?”   武若梅面色平淡地说出惊天一语:“比山芋烫手百倍!此礼乃是……”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刘枫倒吸口凉气,背上猛冲出一彪冷汗,酒登时醒了。   ※※※   整个一月,海天一直在关注反狄联盟。——这场七方盛会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了耳目遍天下的大狄皇帝。   其后一个月里,上京城的南门昼夜不闭,皇宫通宵不锁,荆扬二州的信使飞马流星般往返,少则三五份,多则二三十份,每天都有不同的情报入宫。海天一份份看,御笔批注后亲自归类,锁在一只紫檀雕云龙木箱内,他走到哪儿,小太监德顺就给他捧到哪儿,此人是普颜的干儿子,也是个心腹太监。就寝时箱子便放在床头,有时他半夜也会跳起来阅看一翻,弄得察丝娜也一惊一乍不得安睡。   初时,海天总是捏着密折愁眉不展,有时一个时辰动也不动,又有时看着看着,突然抓过笔来写写划划,然后就着灯柱烧成灰烬,谁也不知道他在算计些什么。可却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利国利民的好消息。   察丝娜悄悄叮嘱普颜留心皇帝的膳食,发现他这段时间进膳极不规律,有时一天只一顿,又有时连传两顿,然后第二顿时说“朕没胃口,饱了似地,撤了吧……”种种异状表明,皇帝心神怔忡,忧虑如焚,圣心难安呐!   察丝娜强压着担忧关照普颜:“知会御膳房,膳中添几味安心宁神的食材,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花样都使出来,告诉御厨,陛下多进一两,本宫便赏一两黄金!——千万仔细着些,可不能叫陛下瞧出来!哦,还有太医院,让太医令和太医丞早朝时在承天门候着,望一望陛下的气色。——记住!要装作偶然路过!”普颜一叠声地去了。   可是计划跟不上变化,才第二天情况又不一样了。皇帝龙颜大悦,一扫忧容,虽然没有迈出御书房半步,可一天传了六次膳,御厨当日捧了十几斤黄金回家,喜得他婆娘当场点头让他讨小的。   而这一天最大的不同,仅仅是御书房里多了个人,一个从天牢里提出来的钦犯。他的名字叫——陈霖华。   去年五岭大败,阿赤儿和速柯罗,这二位生还的督帅成了丧师辱国的罪魁祸首,被圣旨点名锁拿进京治罪。这是兴统一十五年最大的一桩案子,也是大狄开国以来最大的败仗,后果更是严重到了极点,理应严判。   但是,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又赶上海天实行以宽为政的宗旨,有意低调处理此事,下诏不予三司会审,转而交部议处。   主审官员却没有领会圣意,仅三日便做出决议,进呈御览。海天一看——“凌迟处死”。大怒,当场驳回去。次日再奏,改了“斩立决”,皇帝直摇头,不得不批上一句稍作点拨:“罪将二人皆为大族勋戚,岂可显戮于市?”   主审官一想,果然大有道理。——阿赤儿是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的侄子,速柯罗是狼军大督帅朵里尔的女婿,如今荆扬二州都是钳制楚逆的最前线,确实不好太伤脸面,圣聪高远,圣心烛照啊!于是又改了“赐其自尽”,打算天一亮就送进宫去。结果天没亮就出事儿了。   陈霖华带着一大帮岭南鞑靼贵族,举着万民伞在皇宫前跪地请愿,恳求宽恕二位督帅,陈霖华泣血陈词:“五帅进剿亡其三,岂是一旅一帅之罪?十万族人活其三,岂非大智大勇之功?”   经过这伙人的大肆宣扬,上京的达官贵人乃至普通鞑靼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   与楚逆正面交锋最多,杀伤对方最多,并且最终全身而退的正是这二位督帅。其余三位,都是一战而败,一败就死。相比之下,这二位不但活着,而且还打得有声有色,甚至在局部战斗中还占据过上风,这说明什么?   此外,楚逆大盛,横扫岭南之时,内无雄兵,外无强援,近二十万鞑靼人惨死在魔王手中,值此危及时刻,率领残部救援族民,顽强抵抗,在叛逆大军的重重包围中毅然入山,于死局中闯开生门,在绝境中创造奇迹,从魔王爪下生生救出了三万多鞑靼人。这又说明什么?   于是,一种怪异说法在大狄上层流传开来。——二位督帅有勇有谋,敢打敢拼,皆是深通韬略的将帅之才,五岭战役之所以败,完全是那三位督帅太废,拖了这二位的后腿儿,要是他们不来捣乱,这仗指不定就打赢了!   这场风波起起落落折腾了一年多,却始终判不下来。这种说法反而越传越广,说这话的人地位也越来越高,到最后,就连右相国黎昕照也帮着他们说话,劝说皇帝:“万不可加罪于功臣,此乃枉弃民心、自毁干城之举啊!”   这下,海天也坐不住了,他心里其实是想杀他们的,只是碍于颜面不肯声张罢了,若要饶了他们如何甘心?可是人心所向,虽天子亦不可逆,不得已下了最终判决:法外开恩,罚俸三年,降三级御前留用,以示小惩。   一时间,朝野民间欢声雷动,皆道圣意宽仁,皇恩浩荡。阿赤儿和速柯罗这对难兄难弟在拘禁天牢一年后,终于开释出狱。两人被中午的大日头一照,当真是恍如隔世,重新做人呐。别说降三级,就是降十八级八十级,好歹保下一条命来不是?心感皇恩,不禁面北磕头,泪流不止。   不料二人未及抬头,又有旨意:“南岭军参军陈霖华调度乖方,失机误战,以至二军大败,着即革职查办,监候待审。”当场就将前来接狱的陈霖华五花大绑,一个华丽转身便押入了天牢。 第二百零五章 【不足虑矣】   这个结果,让人惊讶,却也让人服气。因为皇帝的理由很充分——原本是大好局面,后来一系列的战败,正是从陈霖华败走清风寨开端的。他作为南岭军的参军,清风寨一战的直接指挥者,难辞其咎,罪不容赦。   陈霖华入狱后,察丝娜曾小心翼翼地问海天,“大头都放过了,为何还要抓这虾米呢?”   海天似笑非笑地答道:“你以为朕是迫于压力才退让的?错了!朕是取其言,不取其人!区区一个前朝弃臣,不入流的撮尔小吏,竟敢煽动朝野民间兴风作浪,毁谤朝政,妄图左右圣意,哼哼……其言有理,朕便依了他,其心可诛,再有理朕也要杀了他!”   这句话说得察丝娜脸色一白,她又一次领略了丈夫的帝王心术,只觉天威难测,无从捉摸,不由反躬自省,处处小心起来。   可是,海天终究没有杀他。不是不能,而是改变了主意。因为,当他对着反狄联盟错综复杂的情报发愁时,一名御前侍卫冒死开言:“陛下若有不解处,犯官陈霖华或可为您解惑。”   海天抬眼看向这个没规矩又不怕死的侍卫,问道:“你是谁,陈霖华是你什么人?”   那侍卫跪下回话:“禀陛下,小人前南岭督帅,现任五品御前侍卫阿赤儿,蒙赐天恩赦免,一心回报圣眷,眼见君父所忧或可释解,小人惟思野人献曝之诚,不敢存韬晦欺君之私,请陛下明鉴!”   另有一名侍卫也噗通跪下,叩头道:“小人前山越督帅,现任五品御前侍卫速柯罗,愿以性命担保,陈霖华此人久居岭南,且胸藏韬略才智卓绝,必可一解圣忧,如若不然,请斩吾二人之头!”   看着跪伏在地磕头不止的两人,海天一瞬间就有了决定。就算陈霖华无法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他解开疑惑,也不再杀他。   先前要杀陈霖华,并非他所请不当,而是忌他携众乱政,妨碍皇权,也就是所谓的“其言有理,其心可诛”。可从道理上来说,他其实觉得陈霖华所谏有理,这两个败军之将并非无能之辈,甚至胜过了大多数的在朝将领,有过败阵的惨痛经历,在经验和意志上更是有了极大提高。最重要的是,他们今天的表现让他满意,知恩守义,不避生死,陈霖华如是,此二人亦如是。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固然没错,但有一点例外——哪怕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同样希望自己的部下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更何况是海天这位雄才大略的明君呢?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下旨赦免陈霖华,不过一句话的事,自己举手可得三人死忠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此念思定,可戏要做足。海天当场命普颜赶去天牢提出陈霖华,同时威胁二人:“若敢欺君,三人同罪!”二人磕头连呼“不敢”。海天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二人。   此番做作他是有意为之,他深谙人性一道,知道太过容易得到的,人便不懂得珍惜,只有死去活来一番,他们才愈发感念自己的恩德。   一时陈霖华被两个侍卫夹着进来了,一身肮脏的囚服,须发蓬乱,面色憔悴,手脚还戴着镣铐,一放手便锵琅一声扑在地上,顺势磕下头去,“罪臣陈霖华,叩见吾皇万岁!”   皇帝没搭理他,只扔下一叠密折,“看!然后说!”   “罪臣遵旨!”陈霖华再磕一头,俯身捡起奏本翻看起来。海天貌似也在看奏折,其实余光一直在瞥陈霖华。给他的密折里写的是反狄联盟这场会谈达成的几项协议,表面上看似写的清清楚楚,其实内里还有很多文章,不琢磨是出不来的。——这是他给陈霖华的一个考验,并不太难,只为了顺势赦免了他,以收三人之心罢了。   一盏茶的功夫,陈霖华合上密折,恭恭敬敬递还给普颜,转头禀道:“回陛下,臣看完了。”   他不待海天动问便自行分说起来,一句话便惊得海天猛抬起头——“臣以为,不足虑矣!”   海天有些疑惑的望着他,这几份密折,讲的是几条军政贸易协定,主要有三条:   一是解决了察合津、大华复国军、楚国三者间的战争遗留问题。察合津汗国以七千金、两万匹战马的代价,向楚国与忠勇军赎回五万战俘,其中军职最高的是白衣军原镇南督帅婆伊洛,单只这一个人,便价值五百金。而大华复国军则以三千金的价格向察合津赎回了七万战俘。   二是达成了七方势力间的贸易协定。察合津汗国出售青藏高原出产的优良战马、干草豆料、羊毛牛角等等;楚国和忠勇军出售精铁、海盐、兽筋、兽皮、药材等战略物资;大华复国军地盘狭小,资源稀薄,但人才多,手工业发达,从察楚两国进口原料加工后出售刀枪、弓箭、甲盾、甚至投石机等武备成品。   楚国和察合津一边出口,一边采购,其余三方则是纯粹的买家。七方势力之间的贸易以楚国为免税中转站,部分物资将由楚国负责从海路运送。当然,是要适当收取运费的。   三是政治地位上的些许变化。大华国奉青莲教为国教,教主洪涛炎为国师。楚国封无颜军刘彤为北军统领,忠勇军江梦岚为山越统领,永胜军孟大牛为永胜统领。从名义上讲,似乎七方势力有四方被吞并了。而察合津却处于孤立无援的尴尬境地。   这些都传递出一个信号:反狄联盟已经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军事、经济、政治等领域组成一个整体。这也是海天最忌惮的问题,让他多日愁眉不展,怎么到了陈霖华这里,反倒不足虑了呢?   这一刻,海天不禁怀疑,难道陈霖华果然是个不知兵事的黄口腐儒,一味口出狂言,以求脱罪免死?   陈霖华一脸从容,身为前朝兵部侍郎,他不是第一次面圣了,虽然面的不是同一个“圣”,可从心理上讲,确实没有了初觐圣颜的诚惶诚恐,淡然而不失恭敬地笑道:“陛下所虑者,联盟外受威压,内系巨利,日趋稳固,来日征讨不易罢了。然依臣愚见,联盟此番媾和,虽利于眼前,却也是祸根深种,少则一二年,多则三五年,必将自行瓦解。”   他一语惊四座,自己反倒泰然自若,“陛下,请容罪臣一条条说。第一条,察合津的五万战俘价值七千金、两万匹战马,大华复国军的七万战俘却只值三千金,一来一往,察合津亏了血本,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要借助复国军的力量挟制楚国?这是第一个疑点!另外,婆伊洛区区无能之辈,败军之将却被点名以五百金赎回,这又说明什么?——鄂尔兰对国家的掌控力并不强,他要以此举收买大贵族的心,换言之,他的执政根基不稳,掣肘甚多。陛下,您励精图治多年,掣肘皇权的苦楚,您是最清楚的。”   他这第一条便激起了海天的共鸣,更让他燃起希望,既然陈霖华开言有理,那之后的话自然不是无稽之谈。难道反狄联盟果不足虑?他眼睛一亮:“来人!去锁,赐座!——你们也起来!”   阿赤儿和速柯罗大喜起身,陈霖华拜谢后入座,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继续分说,显得愈发从容。   “第二条,想必这也是陛下最担忧的,七方贸易十分公平,各取所需,各得其利,以巨大的利益为纽带,联盟便会稳固。但是,请陛下明察,这种公平的达成,其实是基于一方势力的让步——楚国!楚国是东道主,却提出免税之惠,七方天南地北,没有楚国的船运,多方贸易根本无法成行。由此可见,楚国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做出了如此重大的让步。——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呢?这是第二个疑点。”   他不待海天细细思考,又继续说道:“第三条,四方小势力各降半格,在名义上归入了华孽楚逆二者麾下,再加上察合津,联盟内一强二弱,三足鼎立,貌似十分稳固。可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一字一顿:“考虑到之前两处疑点,陛下,臣大胆猜测,联盟不是三足鼎立,而是两雄对峙!”   “此话怎讲?”   “察合津亏本送归俘虏,为的便是取得大华的暗中支持,而楚国被迫让步,也是因为忌惮对方实力相当。否则,察合津也好,复国军加上青莲教也罢,任其单独一方,都不是楚国一派的对手,刘枫是没有理由让步的!”   他最后言辞铿锵地总结道:“陛下明鉴,一山难容二虎,联盟分裂成两派,地缘上偏又犬牙交错,不是不斗,而是外力使然,若我等稍纵减压,联盟内部必起纷争!而楚国地处中枢,又在无形中掌握整个联盟的经济命脉,注定是各方矛盾的焦点,但有变故,首当其冲!——陛下,朝廷只需坐等变起,一路重兵压制永胜、无颜二军,再一路只攻楚国,不动余者分毫,转眼可将逐寇忠勇二军逼入四面包围,楚国一败,余者何虑之有?”   海天避席而起,趋步上前握住他肮脏的双手,激动道:“先生大才!前华若肯重用先生,我辈安能入主中原?今遇先生,实乃天幸我大狄!——阿赤儿,速柯罗,你们立了大功!朕要重赏你们,更要重用你们!”   陈霖华心中五味杂陈,遥想当年,他也曾向大华皇帝赵舜当面进谏,同样铮铮忠言,换来的却是训斥贬职。如今身负汉奸走狗之名,夷狄之君却对他如此礼贤下士,明辨事理,而汉人义军却还在台上台下地明争暗斗,这让他不得不陷入深思,是否汉人真的气数尽了呢?   他万分感慨地叹道:“陛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您广施仁政,融合二族,民生安业,国富军强,纵举天下之贼,也难动大狄分毫!——士为知己者死,陈霖华愿助陛下平复战乱,缔造胡汉一家的太平盛世。”   君臣携手,相见恨晚,忽然普颜又送来一只金匣,海天打开一看,却是一份大华中兴皇帝赵濂的罪己诏。心说好嘛,坐等变起,果然屁股还没离凳,这“变”说起就起了。 第二百零六章 【烫手山芋】   “大华中兴皇帝赵,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昔霸王刘跃率逐寇之师拒狄戎于幽燕,雪外辱以刀兵,幸而王师连胜,军威扬,国祚续,方欲封藩割地,以酬栋梁,不意狡狐虏施以诡计,间我君臣,蔽先帝之圣聪,毁华夏之干城,以至忠良义师蒙冤败亡,江山社稷一朝倾覆。先帝刺心呕血,追悔靡及,方知妄辨忠奸之非,莫挽大厦将倾之误。朕为人子人臣,尽忠孝,履道义,当补君父之往过,今闻忠义之后建国楚地,亦喜亦惜,特送狄戎之长公主入楚,稍事罪己补过之万一。愿天下同心,群雄并力,共伐无道之狄戎,同救华夏于陆沉……”   这份大华皇帝赵濂的罪己诏明发天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前不久被“不明势力”劫持的大狄长公主绮兰,居然被大华国当作一件和解求谅的礼物,送给了楚国。天下人无不感动于赵濂悔过之诚意,同时也睁大眼睛,要看楚国如何作出回应,更猜测着大狄朝廷会如何疯狂报复这一天大的侮辱。   第一天,犹在南方“代天子巡狩”的大狄太子殿下乾昊,得知孪生妹妹被掳送人,惊愤交迸,怒发欲狂,他当场指示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狼军大督帅朵里尔动员全军,只待皇帝一旨令下便要大举进攻楚国,营救公主。   另一面,察合津汗国也象征性地提出了严正抗议,要求华楚两国送归未婚妻,并且就此事进行公开道歉,否则,察合津汗国将不放弃诉诸武力的权力。面儿上叫得咋咋呼呼,煞有其事,可私底下该做生意的做生意,非但没有动员军队,反而在南方约定的不设防地带撤走了常驻部队,加派到了北方边境,气势汹汹,严阵以待。   同样的,楚国与华国同时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全国军队同时涌向边境,随时准备迎接这位爱女受辱之父的雷霆怒火。反狄联盟的其余成员也在各自备战,调兵遣将,厉军秣马,呈现出一种逃荒难民开饭前的亢奋状态。   平静了大半年的天下,又一次陷入剑拔弩张、人心惶惶的境地。缺的只是大狄皇帝一拍桌子一句话:“打!”立刻便是兵戈骤起,血流成河,天下大乱。然而,海天却没有任何表示,似乎是在等楚国方面率先作出表态。   可天下又有谁知,楚国朝野正为此事搅得焦头烂额。   知道内情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大华国的嫁祸之计。劫持公主,必将惹怒大狄,可赵濂却不得不为,因为一旦察合津与大狄联姻反水,反狄联盟立刻就会崩溃,到时候大华国身处三面包围,转眼便是一个死字。   可是,劫持了公主,反狄联盟保住了,那大狄的怒火又该如何是好?赵濂便想出这条毒计,意图祸水外引,嫁祸给楚国,而且还是明目张胆,义正言辞地嫁祸,让你楚国不得不收,不得不中计。   因为,楚国立国的基础,不是尊奉正统,也不是伸张大义,而是一个“孝”字,为父报仇,故而建国自立。如今仇人中的一位低头认错,双手送上另一位仇人的亲生女儿,试问为报父仇不惜与天下为敌的大孝子刘枫,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可是,这一伸手不打紧,收回来的,却真是一捧滚烫滚烫的祸水啊!   “赵濂这一手很厉害,既是嫁祸,更是挑拨,得想个办法应付这局面!”楚王殿下垂头丧气地坐在宝座上,双手一摊:“怎么办?都说说吧。”   其实他即使不说,堂下文武也都意识到了形势严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两全齐美的好主意。就连武破虏也犯了难,所谓“阴谋难察,阳谋难破”,这回确实太棘手了。   乔方书谏言:“殿下堂堂七尺男儿,岂能欺凌一个弱女子?祸不及家人嘛!——我们就以这个名义不杀公主,放是不能放的,以免察合津与大狄再次联姻。——不如扣为人质,以她要挟大狄……”   张大虎摇头道:“只怕不妥,天下有识之士毕竟是少数,在普通百姓眼里,这就是怕了大狄,不仅胆小怯懦,更是虚伪做作,众口铄金之下,楚国必会大失人心的。”   罗三叔恼道:“要不索性杀了这公主,咱们明刀明枪跟鞑子干了!”   赵健柏连忙劝道:“更加不妥!如今我们七家联盟,大狄心存顾忌,并不想立刻动手,我们若真杀了公主,大狄没了退路,这仗非打不可!到时候只会便宜鄂尔兰和赵濂,咱们做这冤大头,白白损兵折将半点好处没有,何苦来哉?”   周雨婷也补充道:“刚打过大仗,府库空虚,不克久战,大狄乃是庞然大物,绝非察合津可比,要么不动,一动可是雷霆万钧,我们目前的钱粮武备,兵员战力,都不足以支撑这样的举国之战,也无力与大狄长期周旋,更不用提一旦开战,楚国一整年的民生建设毁于一旦。——殿下!不可不慎呐!”   这样的对话来来往往不知几回,最终还是个死局——杀不得,留不得,更加放不得。   刘枫的两道浓眉皱成了疙瘩,听着听着,只听咔嗒一声响,竟被他捏断了扶手。刘枫猛掷下扶手豁然站起,就在大殿里急躁地踱起步来,边走边怒:“赵濂小儿!忒地歹毒!飞出一个套儿,一王一帝兜得滴溜溜转!——看来我手段还不够狠,打疼了察合津,没能吓住这儿皇帝!摆我一道,找死!”他越说越怒,心里却有些气馁,这次的亏,吃大发了。   群臣望着楚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发怒,心中犯嘀咕:殿下啊,人家赵濂二十四了,您张嘴就是小儿、儿皇帝,殿下您老人家才十八岁,还是虚岁……您才是儿大王呢!   正没奈何,林子馨忽然从后堂疾步出来。她在后宫久等刘枫不至,眼看一桌饭菜凉透,于是来前殿探看,听见刘枫狂躁烦乱,一副没出息的样儿,不由上了火气,忍不住出来一把拦住他,嗔道:“瞧你急赤白脸什么呀?不老成!——公主车马还在宫门口等着呢,两百多个鸾卫刀枪围着,这叫什么事儿?难看不难看?——赶紧的,先弄进来再说!”   一番话噎得楚王殿下没脾气,咽了口唾沫,呐呐地道:“那要不……先弄进来?”   “常朝阳!殿下有旨,弄进来!——安排到东边儿天青阁住着,叫罗小营主好生看管!——大家接着议,议完赶紧吃饭!你自己不吃,也叫别人饿着?不瞧瞧什么时辰,兵临城下还是怎么的?”林子馨发完一阵雌威,硬邦邦行了一礼自顾自走了。   群臣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像看观音显灵一样看她,满怀钦佩感激的心情目送她转入内堂。尤其是周雨婷,眼睛都直了,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刘枫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已找回了平常心,讪讪道:“你们瞧我,这是急了眼了。——这次咱们吃了暗亏,怨我,一路走的太顺,失了防备心,对景儿就是祸!——雨婷是对的,楚国崛起太猛太急,根基不牢底子薄,眼下最重要的是强基固本,韬晦待时,绝不可轻启战端,自陷泥潭!——两害相权取其轻,受些诋毁也是教训,就依乔方书的章程办——不杀不放,以礼相待!”   瞧见楚王被三言两语扇灭了怒火,群臣既感欣慰,又不免暗讶于馨夫人的影响力。心说她平时温柔似水,一旦发起火来真像炸雷似的,当年这段姻缘可不正是始于一场痛骂?自从生了公主,夫人这脾气是愈发彪悍了。   可是,夫人的品性却是极端正的。自从十六岁上随了大王,虽然深获殊宠,却最是心怀仁善,扶危济贫,一身医道救人无数,只看病患轻重,不问身份贵贱,宫里宫外军民百官,无不宾服钦敬,只是子息上头磋跌,快四年了,至今只有一位公主,实在令人扼腕无奈。   至于刚才这一切,这现象若是发生在大狄或者大华朝堂上,那非得翻了天不可,标标准准地后宫干政呐!可在楚国却是常事。这与刘枫宠爱林子馨,重用女子为官为将可不相干。这是逐寇军二十多年养成的光荣传统。   想当年,纵横天下的霸王殿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妃赵风华。又如,羽林统领罗三叔,忠武营主杨胜飞,宣威营主霍彪,这一干逐寇老将们都是怕老婆的主儿。如今刘枫瞧见夫人发怒避让三分,群臣非但不惊不怒,反在私下相互打趣:“那才叫对嘛!不愧是霸王殿下的种儿!”   有了宗旨,拘谨死板的奏对僵局变得松缓活泛了。张大虎笑道:“诸位,既然亏是吃定了的,索性从容一些,这事儿须得泡制一篇好文章,把‘不屑屠戮弱女’又‘不甘示弱于敌’的意思点明白,循情执理,不卑不亢,也未必不能取信于人。——臣以为,还是由乔尚书执笔,周尚书润色,凭我大楚国第一才子才女的如花妙笔,这情理曲直可不都有了么?”   这一番话,群臣纷纷附和。乔方书抱拳谦逊,周雨婷俏脸微红,露出一抹矜持的笑,眼眸直往刘枫瞥。   “说的是!那就有劳……”刘枫正说着话,一名鸾卫行礼入殿,禀道:“殿下,那狄戎公主已安顿在天青阁,她请求递个信儿给您,说是万分紧要的。”说着呈上一张折叠好的小纸片。   刘枫接过展开一看,一手娟秀的小楷,只八个字:“万望一晤,为君解烦。” 第二百零七章 【凑一桌牌】   看着纸条上隽秀轻盈的八个字:“万望一晤,为君解烦。”什么意思?刘枫不免心头暗讶,这个鞑靼长公主,她知道我正烦恼?又有何能为我解烦?他把这份疑惑在心头掂掇一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今日先这样,诸位各自回去,方书和雨婷不妨打个腹稿,明日一气呵成把事儿办了。——散会!吃饭!”   群臣齐声告退,接着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各自觅食果腹去也。刘枫还惦记着林子馨生气,心中老大别扭。他对林子馨本就既敬且爱,自从明月不在了,那更是倍加宠爱,视若珍宝,不由紧赶慢赶径回后宫。   一入宫门,楚王诸事不管,先陪笑脸哄着林子馨吃晚饭,一会嬉皮笑脸插科打诨,一会满脸正经发誓赌咒,一副死乞白赖的滚刀肉模样,惹得紫菀和宫女们个个掩口偷乐,撑不住时放胆一笑,刘枫也不责怪。   林子馨消了气,反倒后悔自己太过冲动,有心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小声嘀咕道:“别怪臣妾当众扫你面子,越是大事越要冷静,大风大浪几翻几覆,不都趟过来了?些许鬼蜮伎俩,吃点亏总是有的,还真能难住你了?你方才这个模样,让人瞧着就心里发慌,还能想出好点子来?”   她边说边夹了几筷葱爆羊肉,亲手卷一张面饼儿,没好气地递过去:“喏!给你赔礼!——愣什么?赶紧吃,还不是心疼你饿着!——你要怪我干政,责我失仪,我也都认,反正医护营的职分也交了,今后我一心带孩子,再不管你的大事便是……再不解气,你便黜了我的夫人位,咱娘俩明儿就搬冷宫住去!”   刘枫早被她说得没脾气,忙不迭接过饼,咬一大口,先赞一声“好吃!”,鼓着腮帮子嘿然道:“你瞧你这人,什么冷宫不冷宫的,才巴掌大点地方,哪里有冷宫?——压根儿没怪你,你也别往心里去,家有贤妻如铮臣,那是福气!天上地下打灯笼,哪里找去呢?——你记着了,往后便是这规矩,我有错,你直说,说对了我就听,自家媳妇数落两句打什么紧?绝没有怪你的理儿。”紧接着又是一车甜言蜜语,哄得林子馨心花怒放,又喜又羞。   仗着局面主动,林子馨趁机说道:“对了,上回你吩咐我的事儿,人已经挑好了,你得空见一见,要是中意,那便收了她们,早些开脸也好早些得子……”   刘枫越听越不对劲,一脸茫然:“开脸?我吩咐你什么……哦,你说那事儿!我也就是一说,你还真上心,人都挑好了?这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林子馨板起面孔,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就你不急!你不晓得臣子们都急成什么样儿了!凡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哪个不是三天两头遣了夫人找我唠叨?探口风的,劝去妒的,荐闺女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为了这事,爹爹大前天还专门数落我一通,这已是第七回了!——一个个的,都以为是我卖弄专宠,好妒失德,我……我冤枉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说着眼睛红了,眼瞅着要落泪。   刘枫哑然,心说得了哎,哥是正经人,这可是你逼我的!“好吧,你挑的人呢?我现在就见,这总成了吧!”   林子馨就等他这句话,立刻破涕为笑,轻轻一拍手,顿时走进两个姑娘。   刘枫扭脸一看,其中一个正是林子馨身边儿的小宫女紫菀,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喜又紧张地偷眼看他,目光一触慌忙低下头去,双手攥紧了宫装的衣角,小脚尖呲在地上一点点地磨,模样十分可爱。   果然是她!刘枫一笑不语,转而打量起另一个,约莫双十芳华,却要比紫菀从容得多,模样也俊俏三分,瓜子脸,细腰身,一条素色长裙,裹一件金线滚边浅红比甲,体态十分玲珑,只是脸上铅华不施,眉宇疏淡些,一双眼眸却明亮如星,顾盼间神采流焕,晶莹闪光,显得特别冶艳灵动。眼见刘枫望来,她也似笑非笑地回望,并不害羞,更无胆怯,似乎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林子馨笑道:“紫菀你见过,是我身边的丫头,越小刀你还记得吧,信丰之战时牺牲了,紫菀是他的妹妹,家里没别人了,杜寒玉荐她来我身边,便是这个心思,能跟了你也算终身有靠,烈士英灵想必也会含笑九泉的。”   刘枫本觉得紫菀年纪太小,一听他是烈士遗属,动了动嘴却没说什么,轻轻点了头。紫菀睁大了眼睛盯着,见刘枫点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   林子馨指着另一个姑娘道:“她叫红鸾,周家‘凤莺燕鹂’的名声你听过吧,她就是排在第一位的‘凤’!”   她没好气地白了刘枫一眼,“你别这么看我,你不肯娶雨婷妹妹,我也只好这样安周家的心——你别小看她,周家百名宗堂供奉,她的功夫排名第二,不仅粗通文墨,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当年雨婷妹妹女扮男装,还有武若梅的憋嗓变声技法,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刘枫微眯双眼,细细打量一番,先向着紫菀温和一笑,“越小刀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浴血死战直到最后一刻,我已破例将他的名字刻在祭灵碑上。你是他留下的妹妹,从前我不知道,如今既然知道了,你便是不当宫女,不做媵御,我也荣养你一生。你自己考虑清楚,愿不愿意跟我——别急着回答,也没别的意思,同样的问题,我当年也问过子馨和明月,你好生思量,三天后再问你。”   说着又转向红鸾,笑问:“你呢?是周老爷子的命令?”   红鸾娇容一肃,“回殿下话,家主已明令宗堂将奴婢除名,今后我与周家再无瓜葛,今日至此,只为报恩!”说着双膝跪下,玉额触地,“当年蒙家主收养活命的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先前家主病重,幸遇馨夫人妙手回春,为他老人家却病延寿,此恩此情,形同再造!殿下若要问同样的问题,奴婢不需三日,从今往后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这是家主的一片心意,也是奴婢自己的点滴之报,请殿下恩准。”   林子馨帮衬道:“前年我在周家客居时,红鸾便是护卫首领,我们相处日久,多承照拂,是个信得过的人。我的意思,红鸾文武双全,来日你再出征远行,有她在你身边照料着,我也放心。——秦昆这小伙子哪里都好,就是呆头呆脑,做个亲兵称职,侍候你起居……我看还是算了。”   刘枫无声一笑,专问红鸾:“我只问你一句话,有朝一日,若周家谋逆,你如何自处?”   林子馨一惊,“殿下……”   “奴婢说过,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红鸾答得毫不犹豫,“今日相随殿下,身心俱献,再无所留,天大的恩情也算报过了,旧恩已偿,往后我与周家再无瓜葛!”   刘枫大笑:“好!就要你这句话!——起来吧!”   红鸾应声而起,紫菀却忽然跪下:“殿下,奴婢也不要三日,今日就……我……我愿意跟你……”   “你挑得人不错!”刘枫夸了林子馨一句,笑道:“都坐下,一起吃饭!”   两个女孩都是一愣,一时不知所措,同时看向林子馨,“娘娘……”   林子馨微笑起身,将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按坐两侧,亲手添了两套碗筷,又吩咐宫女去把姜霓裳叫来,笑道:“你们两个都是熟人,我的脾气也都清楚,今日主从之谊已尽,往后我们都是姐妹,今日正好聚一聚。”   须臾姜霓裳来了,见二女在座,目光一闪似乎并无异样,可若细看,却藏着一丝不自然。先向刘枫见礼,刘枫一笑摆手,“坐吧,一家人吃个饭”。   二女忙起身拜见二姐,姜霓裳也笑着回礼,“这下好了,多了两个妹妹,咱们也好热闹些,是吧夫人?”   林子馨笑道:“今日只有姐妹,没有夫人,你年纪最大,你才是大姐呢!”   姜霓裳自知身份哪里敢应,忙谦逊道:“夫人说哪里话,还不折煞了妹妹。平日夫人照拂尤加,以姐妹相待,霓裳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也就厚颜受了,今日殿下在呢,可不敢失了规矩。——不知两位妹妹……”   红鸾和紫菀尴尬地对视一眼,接着同时去瞟刘枫。——楚王殿下还没给她们定名分呢。   刘枫执酒轻啄,“紫菀是忠良遗属,也封美人好了。红鸾么,暂时先不封了……”他看着脸色苍白的红鸾,微微一笑,“今后我出入都要带你在身边,你若身有后宫名位,多有不便,只能委屈你了。”   红鸾眼睛一亮,连忙谢道:“殿下放心,奴婢理会的。”其余三女互相对看一眼,心头都涌起了一股酸意,此番看似红鸾一无所得,其实却是最大的得益者,随侍左右,便是林子馨都眼红,恨不得拿夫人的位置跟她换。 第二百零八章 【夜见公主】   此刻小殿内烛光荧煌,琼液盈樽,眼前四女围坐,倩影绰约,墙角竖着一只棱花熏笼,冉冉飘着几缕青雾,刘枫只觉一股温香之气融融透骨,辩不出是熏香还是女儿香,不觉心脾俱醉,阴霾尽散,说不出的安乐满足。   林子馨见他发呆,吃地一笑:“怎不动筷子?‘桌上’的饭菜不合胃口?”说着捉狭地瞟了红鸾和紫菀一眼。紫菀羞得飞红满面,低下头去。红鸾颊上薄晕微醺,偏偏强撑着不动,还壮着胆子偷睨一眼,抿嘴轻轻一笑,愈发撩人。   刘枫举杯一口饮尽,手按酒杯叹息一声,似乎顿开了心中闸门:“霓裳,你可是在想,当年你随我身边多年,历经波折,几多苦楚,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她们朝夕之间便有了,你有怨气,对不对?”   几个姑娘全都愣了,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林子馨一句玩笑,怎么引出这句话来?姜霓裳被一语说中心事,更是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我……臣妾……不敢……”   刘枫微笑道:“看来我说对了,你只是不敢,而非不怨——不,不要解释,也不要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转向红鸾和紫菀:“过去的事,你们不清楚,今天我来告诉你们,霓裳今年二十二岁,自我起兵时她就在了,一路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亏欠她很多,可直到最近才有了名分。——这是我的不是,我惯于争斗,疑心太重,总琢磨她是否蓄意做作,心地不纯——当年我也疑过子馨,也叫她受了委屈。现在想来,确实刻薄寡恩的很。”   姜霓裳听他这番话眼泪早流了下来,双手捂脸不敢放声。林子馨忆起旧事,又想起明月,也觉难受,劝道:“瞧你,说什么呢,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就是高兴,所以才说——你们听下去!”刘枫又自酌一杯,语气更加忧郁晦涩,仿佛吐出的字都带着苦味:“月儿不在了,我也想明白了,女人跟着我,哪有什么好的?你们名上是妃嫔,尊荣富贵,好似攀上了高枝儿,可你们看看,吃的住的用的,荆簪布裙通草花,粗茶淡饭寻常菜,样样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没得说的,可也着实苦了你们。这也罢了,我若败亡,你们沦为亡国妾妇,什么下场?你们没享福份,还要时时处处承担更大的责任和危险——月儿若是个普通丫鬟,也出不了这事。我……我不该疑你们,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林子馨一笑起身走到他身旁,收了往日的泼辣劲儿,温柔款款为他斟满酒杯:“我说呢,原来是念起了月儿,都一年多了,还放不开?唉……叫我说呢,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缘,是命,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自责的话儿你也不要说了,我也好,霓裳也好,都没怨过你,月儿更加不会——等她回来了,你自个问她。”   刘枫不语,叹口气闷了杯中酒。林子馨接着又正色道:“你看,你向来信任臣下,可不还是出了个彭万胜么?要是没有他,一场大水送了敌人喂鱼鳖,非但月儿不会有事,越佐领他们也不会战死。可见,你坐在那个位置,干这扯旗造反夺江山的买卖,有疑心不是坏事,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嘛,太放心了才招祸呢!”   刘枫听着发愣。林子馨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色瓷瓶,嘭地一声顿在桌上,深沉清晰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臣妾秘方自制的,打从嫁你时便随身藏着,没人知道。——亡国妾妇,我可不想当!你若真到这步田地,我便学了婆婆,一仰脖子跟了你去,断不叫你老刘家蒙羞!”   这边紫菀痴痴望着林子馨,对她的见识和贞烈钦佩万分,忽然听见提起死去的哥哥,又是一阵伤心。   红鸾与林子馨相识已久,对她的人品秉性极熟悉的。只是暗自思考,究竟是什么激得楚王如此伤感难抑,忽然想起,刘枫自承多疑,初次见面却决定将自己这个“高手”带在身边,这又是为何?难道是那个“月儿”,竟真有这分量?   一边想着,两个姑娘还有姜霓裳,竟不约而同地伸出手,从瓷瓶里各取一颗通红发亮的药丸子,藏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刘枫听了林子馨地话,又看了女孩们无言而决绝的举动,不由苦苦一笑:“今后我得改改,不能认准了死理,老把别人往坏处想。——就从你们开始,红鸾,紫菀,今日你们入了刘家,做了一家人,这就是缘分。”   他亲手为每个女孩斟酒,“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说来或许就来了,说走也就走了,缘来难挡,缘去难留——你们看,霓裳我就没挡住,月儿我也拦不了,珍惜眼前人罢了。——来!同饮这一杯!我敬你们,既是向子馨和霓裳赔罪,也是欢迎红鸾和紫菀进门。”   四女举杯起身,或谢或谦,都笑着一吸而尽。放下酒杯,有泪的收了泪,没笑的挂上笑,席上便热络起来,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一阵说,倒也十分热闹,刘枫的心情也转阴为晴。   席间又说起大狄公主的那张纸条儿,刘枫说:“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神神秘秘的。”   这实际上已是正经国事,紫菀和红鸾自知身份,都不说话。姜霓裳虽然是二夫人,可她一贯是不议政的,默默为刘枫斟酒夹菜,一句话也没说。   林子馨语带同情地叹道:“虽说是敌人,这姑娘也怪可怜,堂堂公主,成亲被劫已是惨事,还被转手他国,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我知道,你是不能放了她的,此番滞留楚国不知多少年呢,能不能生还故国都是两说,故土长离,至亲永隔,换了是我,死的心都有了——我看你还是去吧!总要见一面的,早些晚些罢了。记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别说绝了,能劝的就劝两句,好歹留个念想,可别真逼人寻了短见,哪怕累忧积辱郁结成病,岂不又是一桩麻烦!”   刘枫听她这样讲,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明月,若她还在人世,是否也和这公主一样,离家万里,远隔天涯?那该是怎生惨法!一念及此,心里对那公主平白升起一丝同情。忽又想到另一层关系,若大狄皇帝当真是父亲母亲的结拜二弟,这位公主岂不是自己的义妹?   他连忙一拍脑门儿,挥去这怪异杂念,说道:“知道你菩萨心肠,我也不是真‘魔王’嘛!只要她好好待着,不惹麻烦,我总会善待她的。——你对就听你的,吃过便去见她一面。”   “今晚就见?何必这么赶?”林子馨小吃一惊,担忧道:“夜见公主,传出去多不好?”   刘枫自顾吃菜扒饭,“下封口令,传不出去——这事儿明日就要定下,非见不可,那就越早越好。”   吃罢晚饭,也摆平了家事,刘枫便散着步子往天青阁去。   天青阁是一座三层小楼,本是后宫的一部分,后来单独辟了出来,围楼筑了一处小院,是专给江梦岚住的——就算人尽皆知,可一来两人有情无乱,仍是清白,二来也确实没个名分,总得扬些沙子图个外人眼迷罢了。   合盟后又出了送公主的破事儿,刘枫纵然舍不得,也只能打发江梦岚返回交趾,整军备战。人是今早走的,眼下院子空了出来,正好安置这位大狄长公主。——就近监管,于名无损,最合适不过。   天青阁的顶层,“绮兰”俏立窗前,凭棂而望,楚国朴素简陋的王宫映入眼帘。此时天色已晚,暮色逼人,殿宇前都挂起了宫灯,一盏盏火球样红,映照着或哨或巡的鸾卫女兵,像一朵朵火焰玫瑰,自有一股别样的美。   绮兰在半道被劫时尚能止水不波,此刻竟有些心绪难平,她万没想到楚国的王宫宿卫部队竟然全是女兵。——论本领,这些女兵没一个比得上她,可她们却能傲然站在炽光下,而自己本领虽高,却只能行走在阴影里。   从前她是不在意的,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她一生注定要成为黑暗中的行者,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在君主需要的时候,绽放一刹那的光华,然后黯然消散。   这是她的宿命,她也甘心认命。——至少,她是女人中的强者,在做一些男人也未必做得到的事。可是……这股执念在这里被狠狠打破了,这里的女人……很不一样。女卫士、女将军、女宰相,她忽然有个荒谬的猜想——难道,楚王是女人?   她自失地摇头,将心思放回到眼前的局面。自从来到这里,一路饱览楚国风土人情,如今又深入王宫核心,绮兰很有些惊讶,纵使鹰卫严酷至极的训练已将她锻炼得生死不惧,荣辱不惊,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迷茫。   没有去成察合津,主上的任务自然沦为泡影。被大华复国军截获后,绮兰一直形同囚犯,除了三餐温饱,再没有人理会她,她也沉得住气,不急不躁蛰伏待命。直到后来又被转送楚国,绮兰知道——新的任务开始了!   在这个地方,无法传递消息,也无法接收新命令。绮兰面临选择:潜伏待命,又或者——刺杀楚王!   一路上,绮兰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个人倾向于后者,楚王眼下尚无子嗣,整个逐寇军乃是一脉单传,只要他本人一死,楚国必然分崩瓦解,这个诱惑确实很大。   可是,她害怕,不是怕死,这本就是个必死的任务。她是怕破坏了主上的大计。叛逆势力不止楚国一家,楚国败亡,事涉全局,她并不清楚主上到底有何谋划,自己贸然行事会否打乱朝廷的脚步?这些她必须考虑。   另一方面,绮兰深知主上英明睿智,自己被羁楚国早已天下皆知,主上一定会将自己这颗棋子考虑在内,时机恰当的时候,他需要我动手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办法给自己传令,这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她眼下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留得此身,将以待有为!   所以,她送出那张纸条,只盼面见楚王,为了三个目的——留在他的身边,除去他的戒心,阻止这场战争。——主上临行前特意交代过,眼下并不是全线开战的好时机,究竟何时才是好时机,她相信该自己知道的时候,她就会知道的。   楚王来了!   绮兰望着楼下那人,面无表情的冷脸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面黑貌陋,牛高马大,一身松垮垮的软皮袍子,步履轻浮,踢踢踏踏,边走边哼小调,一路冲着女兵们笑语招呼没个正形,争似一个吃饱饭没事瞎溜达的闲汉,哪儿有半点王者气派。可是她知道,这个人……就是楚王!   因为,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   骗人的吧!?那个打败十倍强敌,一手缔造楚国的人;那个让主上寝食难安的不世宿敌,竟会是这副德性?   绮兰咬牙喃喃自语:“故作愚态,障人耳目?哼!雕虫小技,休想我上当!”她倏然转身,大步行至楼梯口,停步,吸气,定神……慢慢地,她脸上绽出一抹真绮兰特有的那种优雅而带着几分顽皮的微笑,徐步下楼…… 第二百零九章 【呆头萝莉】   “大狄长公主绮兰,见过楚王殿下!——呀!你好高!”绮兰心中警惕,说话行礼笑容更甚,满脸天真无邪,说着还伸手比了比,自己只到他胸口,不由伸了伸舌头扮出个鬼脸儿,“我还小,将来还会长个的!很快的!”活脱脱一个饱学礼仪规矩,内心却顽皮娇憨的稚龄少女。   刘枫也在打量她,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脸蛋微圆,像剥了皮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两枚小小的酒窝,缀了三五点淡淡的雀斑,更显得淘气可爱。——怎么看都是个天真烂漫的青涩少女。   不对!没有慌张!太镇定了……或者是装做镇定?   刘枫压着疑惑微笑叙礼:“幸会,公主殿下,一路远来辛苦,招呼不周请见谅,有何缺需尽管吩咐。”   小女孩笑成一朵花儿:“没有啊!你这儿吃的住的都很好!——比大华国待我强多了!我很欢喜!谢谢你啦,高个子哥哥……嘻嘻……这么叫你可以吧。放心!有外人在我不叫的!”   刘枫听得眉头直跳,这算什么?自来熟?拜托!有点儿俘虏的觉悟好不好!   “公主殿下……”   “叫我绮兰!爹爹……哦不,是父皇都这么叫我!”小女孩说着心虚地左右瞧了瞧,忽然倾过身子小声道:“只告诉哥哥你哦,父皇不在,没人管我,又没人逼我嫁人,其实我很开心的!”   刘枫听了险些崩溃,子馨还担心她寻短见?见鬼!她简直是来度假的!强压疑惑,不错眼地盯着她的双眸。   瞳孔没有收缩,呼吸稳定,除非受过专业训练……拉倒!她是堂堂公主,怎么会去训练这个?如此说来……难道是……天然呆?!   有此一念,刘枫心头顿松,心说得了,早听说这位大狄长公主不靠谱,果然是个没心没肺不知愁滋味的。这也难怪刘枫戒心低,须知富贵人家的呆头萝莉多了去了,越富越呆,越呆越富,更别提长于深宫的公主了,她若通晓事务那才叫怪了!像周雨婷、江梦岚这样女躯裹着男儿心,有志干一番事业的那才是另类。   刘枫笑了,这回是真笑:“好吧绮兰,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绮兰一脸纯真,脑袋一歪:“没有啊!我没事找你。”她似乎想起什么,拍手欢声道:“对了!大华国的人说,等我到了楚国,楚王会给我好瞧的!——什么好瞧的,快给我瞧瞧!”   “你……你……”刘枫真有崩溃的冲动,他颤抖着摸出那张纸条,“你……你不是说为我解烦?”   绮兰看了看纸条,眨眨眼笑道:“父皇说的,不管多大的烦心事儿,只要我对他笑一笑,马上就不烦了——你看,你看,是不是开心点了?”她冲刘枫摆了个标准的笑脸,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是……”刘枫崩溃,耷拉脑袋,肩膀整个垮了下来。暗叹一声——姑娘,我认输!你为你爹报仇了!   “你骗人!你看上去一点儿不开心!——抬头嘛!我又笑了,你再多看几眼就会好的,很好看的!”   刘枫打着飘儿坐到一张椅子上,叹口气道:“我说小绮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就要和你爹打仗了!”   绮兰笑容顿僵,脸色渐渐苍白,惊恐地摇头慌叫:“不!不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不!不要……不要!”她颤抖着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重复:“不要打仗……不要打仗……”   刘枫暗惊,琢磨着莫非她受过什么刺激?如此惧怕打仗?——这点倒可以利用……利用?!有了!   于是,他以手抹脸,呼啦一下,也挂上一张和霭可亲的笑脸,“小绮兰,我也不想的,是你父皇要来打我,我不是没办法么?”   “他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你在我这里!”   “那我不玩了,你送我回去!”   “好……不好!送你回去会害了你!真的,你父皇会把你嫁到察合津去,那个鄂尔兰,我见过,面黑如碳,腰大十围,浑身都是两寸长的黑毛,跟个猩猩似的,你要是嫁给他,天天得跟他睡在一起,你敢不敢?”   一番无耻的诋毁,把远在万里的鄂尔兰说得乱打喷嚏,也把眼前的小女孩说得脸色大变,失神地呢喃道:“猩猩……睡觉……我不要!不要不要!”她尖叫着跳起来,抱住刘枫的胳膊一阵乱摇:“你快想法子,不打仗,也不送我回去!快快!”   刘枫故作为难之态:“这样啊,有点难,容我好好想想……”他装模作样的“想”了一阵,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什么好法子?快告诉我!?”   “你写一封亲笔信给你父皇……”   “告诉他我自愿留在这儿?好啊!好啊!”   “不!这样不行!就算你说自愿留下,可他不信啊,一定以为是我逼你写的,还是要打我的!——你啊,得这么写,来,我教你,我说一句,你写一句,慢慢来,不着急……”   半个时辰后,刘枫捧起一张写满字的素纸,吹吹墨迹,连看三遍,满意地笑了,“这下好喽,放心吧小妹妹,就在哥哥这儿住着,保证不打仗,也没有猩猩!”说着将信纸折好,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楚王殿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带着满心欢喜,外加一丝哄骗无知少女的负罪感,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去了。   “哥哥走好,常来看我呀!”绮兰踮着脚尖挥舞小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满脸笑容一点点退去,最后只剩一丝冷冷笑意:“楚王?哼哼……不过如此!跟我比骗人,不自量力!还猩猩呢,害我差点儿……笑出来……”   刘枫回到后宫时天已麻黑,林子馨却还没睡下,一见他来远远就问:“如何?好生伤心吧,会不会寻短见?得让鸾卫全天看着,万一上吊可就麻烦了——呀,你说她会不会从楼上跳下来?”   “跳楼?你别逗了,你跳了她都不会跳。”刘枫嘻哈笑道,松快地透一口气。   走得近了,林子馨就着檐下两盏宫灯淡淡的红光,见刘枫眉舒意展,脸上一片喜色,疑道:“怎么啦这是?一对美人儿入房都没这么开心,捡到宝了你?”   “可不是吗?捡到活宝一只!”刘枫掏出那张信纸扬了扬,夸张笑道:“天降活宝,寡人无忧矣!”   ※※※   次日,楚国发出一份震惊天下的明诏,措辞之激烈,态度之强硬,内容之狠辣,令天下人为之咋舌。   “盖闻敌有内外之分,仇有深浅之别,或征或灭,或先或后,莫可不辨。今华孽孤子思耻明过,痛陈衷曲,独任其咎,可知其天良尚存,忠孝未泯也,所赠狄酋之女亦负荆之礼尔。”   “孤继先王之伟业,行逐寇之壮举,戈不滥挥,矢无虚发,焉能避重而就轻,行此弃大盗而就小贼之举?故明示天下,暂舍内贼,容其数载之苟延,倾孤之所有以迎外敌可也!”   “常言道:祸不及家。然亦不然!君不见,北国之地十室九空,南江之水垒尸断流,此非‘祸及家’耶?所谓罪大弥天者盖如是也!孤曾闻言,夷狄之国有例,获敌子女既为奴隶,近乡者入其俗,孤即以此例循之,亦为千古之美谈。”   楚国应对之悍然,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天也好,赵濂也罢,都感不可思议,在他们眼中,楚王刘枫绝不是个狂妄自大的昏主,怎么就出此昏招呢?主动挑衅大狄,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疑惑归疑惑,乱世群雄都是行动派。   明诏当日,各路义军立即动员,尤其是无颜军,一反常态,不顾暴露位置,径直往永胜军占领区疯狂突进,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刘彤要放弃幽州的一切,全军回援楚国。   与此同时,与大狄并不接壤的忠勇军再次紧急召集青壮族人十万,急急忙忙往龙骧军团章中奇主力靠拢,一边又急派使者飞奔广信城问询作战方略,得到的答案却是简简单单八个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整整一个半月,万众苦等的“变”却始终没有来。大狄受此奇耻大辱,竟然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仅仅只是临时召集了一场大朝会罢了。   朝会之后,七兽军大督帅都在最短时间内收到了廷寄密旨,正文也只有八个字——约束部众,切勿妄动。附件却是一封信,据说是羁留楚国的长公主殿下的亲笔信。看过此信,七位大督帅都表示坚决拥护皇帝陛下,不折不扣执行命令。又一次令天下人摸不着头脑。难道堂堂大狄会畏惧一个小小的楚国?   不久之后,信的内容刊登在邸报上,明发大狄各级军政官员,之后又渐渐流入民间,传到了各路义军耳中,这才知道大狄隐忍不发的缘由。   这位境遇凄惨的大狄长公主在信中写道:“天家骨肉身陷贼手,原当自尽以免受辱,今屈心含垢,苟且求活,盖知此非伐贼之机也,实恐父皇怒而发兵,以至天军受厄,社稷动摇,也使父皇英名受损,绮兰罪莫大焉……”   她慷慨陈词,谔谔而言,将此时伐贼之弊端一一痛陈,最后说道:“若闻父皇兵发,女儿亦无颜再活于世,乞父皇怜儿之忠孝,纳儿之死谏,严修兵甲,宽蓄民生,隐鳞戢羽,养晦待时,数载之间天机必至,大军到日,女儿亦可复承欢于膝下……”   这番话,正是海天的心里话,可他却不能说,又或者说,决不能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如今,知心解意的大侄子刘枫,借着绮兰的嘴巴替他说了出来,给他送上了老大一个台阶。于是,大狄兴统皇帝陛下轻移玉趾,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一场腥风血雨就此推迟。   这场风波,让楚国军民认识到了自己有一位铁血无畏的大王,也让大狄全国知道了绮兰公主的坚贞劲烈。两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大为提升,只等天机一至,便要一分高下。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狄皇海天,楚王刘枫,几乎同时发出感慨——有绮兰在,实乃天幸我大狄(大楚)也! 第五卷 半壁江山 第二百一十章 【江南灾变】   龙川县往东的官道上,一架华丽的马车渐渐放缓,嘎吱一声稳稳停在路边。随行的两百铁骑立刻奔散四方,驻马按刀,严密戒备。边上农田里的百姓纷纷避让,好奇地张望这驾官府专用的马车。   一男一女,两名戎装将军下马来到车前,一起行礼道:“大人,到地方了。”   车门开启,先钻出一个俏丽的丫鬟,挑起帘子,一名身穿绛纱官袍的女官步下车来。百姓们伸长了脖子,一见是个穿红袍的,纷纷念起佛来:“老天开眼!——大王派大官儿来了!这回可有救了!”   一名村妇搁下锄头,抹一把汗,疑道:“当家的,是个女官儿!能有多大?”   身旁汉子撇嘴数落她:“去去去!没见识的婆娘!——咱大楚国以红为尊,袍子越红,官位越高,你瞧瞧,红得跟鸡血似地,这官儿定是小不了!”   “可不是吗!?”这时有人失口叫道:“你们看!那是杨将军和杜将军!——薛统领以下就属这二位最大,瞧着架势,似乎是陪着那女官儿来的,我滴个姥姥,她该多大?莫不成是……尚书?”   那庄稼汉猛一拍大腿:“周尚书!一定是周尚书,她是咱大楚国最大的女官儿!——有救了!真有救了!”   这位女官儿确实是周雨婷。她摆手止住杨杜二将的礼,沉着脸,不说话,踱两步走到官道中央,左右眺望,但见一群群的蝗虫乌云般铺满天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像沙雾似狂飙,团团浓浓打着弯儿滚过两侧的农田,过处竟是片片白地,寸草不留。   铃儿生怕蝗虫钻进她衣领,忙取过一件带帽儿的缂丝斗篷给她裹得严严实实,又蒙上丝巾,只露出眼睛。   听着四处传来咂叶啮桑声汇成一片,周雨婷不由面显忧容,“想不到,竟然如此厉害!——部里有人说你们虚夸实情冒滥报灾,我不信,殿下也不信,说‘晋鹏胜飞绝不是这样的人’,幸好看一看,不然转眼就是大祸!”   “大人英明!”杨胜飞苦涩道:“此地还是轻的,这里是三县界口,东南是揭阳县,往北是南野,灾情更重!镇里村里一过蝗虫,像遭了匪祸兵灾,垛里的谷子,地里的稼禾,甭管在哪儿的,是什么,全都吃得一棵不剩,就连所有的树都被啃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种粮口粮全都没了,已经饿死了百来个人,百姓们哭声遍野,万分凄凉啊大人!——我派人查了,不光我们楚国,九江、广陵、庐江、江夏、丹阳、会稽……三州七八个郡都是如此。操他娘的蛋!——这是几十年罕见的大蝗灾!整个江南,今年怕是颗粒无收啊!”   杨胜飞一向斯文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杜寒玉赶紧扯他衣袖,“仔细失仪!——大人莫怪,夫君他是急糊涂了,眼看辛辛苦苦一年,竟遭了这等灾变,马上就要入冬了,百姓凑不齐口粮,不知死多少人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唉!”   “开仓放粮!决不能再饿死百姓,一个也不行!”周雨婷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像闪着火光又像泪光,吭声道:“殿下那里我来担待,储备军粮动一半,所有县镇全设粥棚,先救眼前!余粮要你的兵亲手送到老百姓家里,不用那些胥吏,蝗虫吃成这样,再叫他们啃一遭,那还了得!——丑话说前头,这回你得学章中奇,军法严些,敢徇私贪墨的,狠狠杀一批!否则难过这道坎!”   “就等大人这句话!”杨胜飞和杜寒玉一起松口气,齐声应道:“大人您瞧好了,谁敢动老百姓的救命粮,天王老子我也扭他头下来!”这也是薛晋鹏的意思,可没有大王令旨,谁敢动军粮?眼前这位周大人就不一样了,殿下最敬重的大臣,她肯担责任,殿下绝没有个“不”字。   这时马蹄声响,一队官兵约五十余骑,自西向东驰来,当先一匹枣红快马,马上青年竟穿一身大红官服,这装扮滚在鞍上一番颠簸,顿时皱得没样子,肘腋处豁开一道裂口,翻卷出灰青色的里子,望着十二分的狼狈,杜寒玉笑道:“郡守大人来了,承宣这官仪,真是……嘻嘻。”   周雨婷半转过身,稳立原地,只等吴承宣下马奔来,一扶抖歪的官帽,利落行礼,“下官南海郡守吴承宣,拜见尚书大人!——大人走得真快,我得信儿要后天才到呢!”   “灾情如火!——承宣你别起来,大王有话问你。”   “是!微臣恭聆钧旨,大王威武!”   周雨婷一脸官威,正正经经的端容说道:“下发的占城稻种,余郡皆种,你为何不种?”   吴承宣磕头答道:“回禀大王,微臣不敢抗旨,并非不种,而是择地试种,若此稻果如所言,‘旱不求水,涝不疏决,不需粪壤,不必耔耘’,微臣再行推广不迟。这样才更稳当,若不经试种就贸然铺开,万一水土不合,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请大王明鉴!”   “你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回禀大王。——起来吧。”   说完这句,周雨婷收敛了肃容,望着眼前模样狼狈、神情恭敬的青年郡守,无奈一笑:“承宣,说句实话,我认为你是对的。此稻是我周家船队从占城国所得,稻是好稻——就为这个,江梦岚出兵将占城国都给吞并了。但是能否移植国内却是两说,我也这样劝说殿下,没把握先试种,种的好再推广,奈何殿下一口咬定绝无问题……罢罢,我是定会为你陈情的,可你毕竟是钦点直拔的郡守,带头违令,处分自然免不了的,不过有我为你说话,应该不会太重,最多是俸禄的问题,更何况……你这灾情,种与不种没两样了。”   一听说到灾情,吴承宣哪还顾什么处分,立马红了双眼:“大人!不能再拖了,必须放军粮!今年别说楚国,大狄、青莲教、永胜军,全都要糟!这年景谁敢开战?——不能守着粮食眼睁睁看百姓饿死啊!大人!”   “放心吧承宣!大人难道不及你见识?”杨胜飞笑着打断道:“正议这事儿呢,大人已传命我等开仓赈灾,你那点儿心思,揣兜里自个儿带回去下酒吧!”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吴承宣乐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我已经三次去求薛统领,差点儿没被打出来,这下好啦!这下好啦!再不会饿死百姓啦!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只笑出两行热泪。   周雨婷和杨胜飞夫妇也都笑了起来。既觉得他身为开府建衙的地方大员,却孩子似地蹦跳欢叫十分好笑,又暗暗感动于他关爱百姓民生的那份真情诚心。   杜寒玉有心安慰他,笑道:“还说呢,你这叫求人?统领大人好说歹说,你赖着不走,大人上茅厕你也跟着,换了我,我真打你出去!”   吴承宣心事骤去,不由心怀大畅,打趣道:“可不一样,你是女将军,我可不敢跟你去茅厕,我可不想被人——哎呦!”屁股上挨了杨胜飞一脚,窜了出去。杜寒玉拍手大笑:“活该!死样!当着我男人的面儿也敢瞎说,快迎周大人回府洗尘才是正经!”   周雨婷顿足转身,边行边说:“走!这就回衙门!接风就免了,我要连夜写奏表,不!现在就写!灾情太重,军粮只够支撑一时,得调动全国存粮,不然这关过不去!——承宣,你尽快统计受灾百姓,坐实造册上报广信,宁多勿少,务要够用,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丝一毫耽误不得!”   “大人放心!下官早已备妥,今夜正好一并发!”吴承宣见这位女尚书心忧百姓,雷厉风行,不由愈发钦敬,郑重稽首道:“大人!您今日之举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当为万家生佛!——下官说句大不敬的话,大王不娶您,真是瞎了眼!”   周雨婷乍闻此言,腾地赧红了脸,心里又羞又恼又感激,张了张嘴,赞也不是驳也不行,愣半晌猛跺一脚,转身逃跑似地钻回了马车。   这一日,周雨婷就在马车上写了奏表,杨胜飞动用八百里急报,将奏章连着吴承宣的灾报连夜飞送广信,第三日午时便入了王宫。   楚国虽然没有相国,但也有类似内阁的制度。除开潜心研究工程铸造的赵铁锤外,分别是武破虏、周雨婷、乔方书、张大虎、赵健柏这五位尚书,每两人管七天,在官衙居中的议政大殿里轮流当值,专门检阅地方奏章,分类梳理,撰写节略,然后由书吏按照轻重缓急编排成序,捆扎整齐附上目录单子,由专人入宫上呈楚王阅览,顺便取回前一日楚王批好的奏章,誊写后或下发、或存档。这就是除开早朝晨会外主要的政务模式。   这一天,不知为何楚王下令放假,这是开国两年以来的第一次放假,六部官员如蒙大赦,早走得没影儿。   官衙里只留下乔方书和张大虎两个当值的尚书,左右没人,二位也换了宽松的袍子,一边喝茶磕瓜子儿,一边懒洋洋地批看奏章。不一会儿到吃饭时辰,下人送来餐饭,一老一少吃着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牛打趣,倒也十分悠闲。   正无聊间,急报到了。两人一看是周雨婷的,以为又是虚报灾情,也没太当回事,只是惯例地挑出来先看,这一看只看出一身冷汗。   两位尚书捧着饭碗面面相觑,情知事态严重,片刻不能耽误,于是一边飞马去请武破虏,另一边扔下饭碗,带着奏折飞奔入宫见楚王。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天灾人祸】   今日守宫门的是亲军佐领常朝阳,他一眼望见两位尚书一溜小跑过来。可怜他俩一个弱书生,一个胖商贾,从前被鞑子追都没这么跑过,气喘吁吁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常朝阳心知事急也不多问,又想到宫里不能骑马,便叫过两个兵士吩咐道:“背二位大人入宫,用跑的!快!”   两个军汉干脆,二话不说,背起二位尚书就跑。乔方书瘦削精干,倒也身轻如燕,可怜张大虎痴胖如猪,只把个壮汉累的屁滚尿流,落后二十丈不止。   哼哧哼哧跑到主殿,没人,就见秦昆,抱着饭盒蹲在殿角檐下没头没脸一通狠吃,抬头猛见两个大背活人,惊掉了嘴里的肉,不问就答:大王回后宫吃午饭去了。——得!接着跑!   两人又是一路紧赶慢赶,两个军汉彻底趴下了,这才奔至月亮门,却被两个鸾卫拦住,“有预约没有?”   二位尚书大怒,他们是日日见驾的,何时预约过?叽叽歪歪一番扯皮,才知今日是馨夫人二十岁的寿辰,宫里正在摆宴祝寿。殿下有令:受邀预约者入,除非当值的尚书,余者不见,有事散席了再说。   二人大喜,纷纷叫道:“我们就是当值的尚书!”两个戎装少女乜了一眼,穿的跟居家懒汉似地,哪像尚书?索要官凭印信,来得匆忙,都摸不出来。这下好了,不让进,像轰小鸡仔似地赶了出来。   两位尚书都是读书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与两个年轻姑娘家如何讲得清楚?想来对方也是依令行事,要怪只怪自己,不穿官服,不带印信,又悔又恼只急得跳脚。   正没奈何,武破虏到了,两位尚书一瞧,也穿着便袍,不由一阵绝望。心说完了,这下要误事儿了!   武破虏是何许样人?一看这架势,再一摸也没带官印,立马拽着两人转入墙角。   他二话不说,一把扯下乔方书腰间的紫青玉佩,又搜走张大虎的碧玉鼻烟壶,自己摘下手上的翡翠扳指,捧着三件玉器,带着两人笑嘻嘻回门前,“二位小姐姐,别理这俩傻子,我们弎儿是专程来贺寿的,这是寿礼,请你收着!——你们瞧,殿下没声张,我们若非亲近人,如何知道夫人的寿辰呢?是不是?这老的小的都糊涂!来了忘带寿礼,我回去取,这才迟了——请带我们进去吧。”   两个姑娘一瞧,果然都是精贵宝物,听他说得也有道理,又想大王的命令是不理政务,没说不让人贺寿,于是稀里糊涂就带了三人进去。那老少二位登时把武破虏惊为天人。   到了馨夫人宫前的垂花门,又有宫女接引进去。三人一看,这里却又是一番热闹。   面南正寝丹墀上横排一溜长几,依次分列姜霓裳、红鸾、紫菀,全都云鬟宝钗,宫装华服,穿戴齐整坐着。另一排大多是不认识的女宾客,其中排第一的竟是大狄绮兰公主,正兴奋地拉着罗秀儿叽叽喳喳说笑。   三位尚书都是暗生感慨,幸好有这位公主的一封信,这才过了多久?——不到一年!如果此刻天下乱战,再遭遇这样一场蝗灾,那得死多少人?想想就让人心里发毛。   再看,认识的还有张凤清、孔婕丹、陆易巧等在京的将领夫人,以及常朝阳的母亲常氏、妹妹常朝霞等人。最诡异的,其中居然还有武若梅——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边捏着酒盅轻啜慢品,一边又在看书,不是《洞玄子》,换了一本《玉房指要》,却还是一本房中著作。   武破虏鼻子都气歪了,不是为了《玉房指要》,而是——来了也不知道告诉老子一声,好个没良心的娃儿!   正中一席,中间一张安乐椅,坐着一位两鬓苍苍、胡须花白,偏又红光满面的老人家,正是馨夫人的父亲,太医正林宏阳,抚着长须乐呵呵地笑不拢嘴。   东侧一边坐着林子馨,西侧是楚王刘枫,却没有坐,原来正在击鼓传花游戏玩,刘枫输了,被罚着唱曲儿,刘思月和周景旋两个娃娃正绕着他撒欢似的跌撞奔逐,台上台下莺声燕语笑成一片。   只听楚王殿下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地一个劲儿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呀!你们怎么来了!”见三人行礼,刘枫摆手示意免礼,讪讪地笑道:“原不想铺张,悄悄地也就办了……”   林子馨起身热情地招呼:“呦!一下来了三位尚书大人,你们好稀客!——别干站着,快入座!”   三位重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十分为难——殿下一贯勤政,日夜操劳,难得今日乐享天伦开心一回,偏偏这时进去“报丧”——叫他们怎么开口?   还是红鸾眼尖,见三人面有难色,立时恍然,悄悄走到刘枫身旁耳语:“殿下,三位大人像是有要紧事……”   刘枫微一点头,“知道,你先去后殿候着,我这就带过来。——好日子,别声张!”红鸾依言去了。   见三位尚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刘枫朗声一笑:“随我来!我要亲自审问你们,到底是谁给透的信儿?哼哼!我是下过封口令的,定要捉出这个小细作来!——罚酒罚曲儿!”使一眼色,三人皆会意,在女人们的娇笑声中,勉强带着笑容随他入了后殿。   一入后殿,见红鸾已侍立在侧,矮榻上摆一张案几,文房四宝俱全,摞着一大叠奏章,好几本都翻开着,写着密密麻麻的蓝批小字,又有的横竖交错叠放,夹着不同颜色的书签。尚书们不由感叹:好嘛,说是放假,不过是变了个办公地点,这样的主上,也确实没什么好挑剔的。   未及开言,刘枫上塌抢先笑道:“你们可真能啊,追杀到这儿来了,半日昏君做不得?——坐!坐下说!”   三人各自寻地坐了,正琢磨如何开口。刘枫察言观色,不由皱眉苦笑:“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过了中秋尽是噩耗,上月海船队沉一艘大舰,淹死一百八十个水手;前日黑窟失火,烧毁十万斤硫磺硝石,炸了一百多种火药样品,还死了四个最好的工匠……我已经习惯了,你们只管说吧。”   三人还不说话,你推我让,刘枫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勉强笑道:“怎么?出大事了?”   “这封是周雨婷奏来的,豫章、会稽的蝗灾。”最终还是乔方书出来,双手将奏本捧给刘枫,沉吟着说道,“请殿下先过目,之后微臣再细奏。”   “嗯?——她走不到五天,这么快?”刘枫接过奏本看了看封面:《臣户部尚书周雨婷,为报知豫章、会稽二郡蝗灾事跪奏》,喃喃道:“字迹有些乱……”但也就是这一句话,没再说什么,仔细看那洋洋洒洒的奏本。   看着,刘枫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边全神贯注盯着奏本,一边去摸茶杯,失手碰翻全洒在榻上,也不管,眼皮不抬地继续看。良久,手软软地放下了奏本,只是沉吟不语。   “殿下……”   “嘭!”   楚王突然发作,将奏本用力拍在桌案上,心中实是气不打一处来,按捺了又按捺,尽量用平缓的声气说道:“这么大的事,连查三次都说虚报,要不是雨婷亲往,我竟蒙在鼓里!情疏可疑!情疏可恨!——是谁查的?给我拿了他!交部议处,穷究其源!方书,你给我问出来,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他越说越疾,越疾越怒,不自觉猛拍桌子吼将起来:“短短十一天,饿死了五百多人,朝廷半点动静没有,你让百姓怎么看我们?怎么看楚国?!眼看入冬,再晚一个月,存粮耗尽少说饿死上万人!——他不怕造孽啊!”呼啦一下扫飞了满桌奏折,撒了一地。三位尚书几乎同时从椅中弹立起来,一齐跪下,不敢说,不敢动。   红鸾悄悄走了过来,一本本捡起奏章,整齐摞到案几上,默默退回一旁,有些好奇地望着怒狮般的男人。红鸾以书吏之名做楚王背后的女人已经半年多了,从来都见他笑,偶有不顺也总是心平气和地说服教喻臣下,宫里下人犯错,他最多笑骂两句也从不计较。像这样当着臣子的面当场发怒,还真是头一遭!不免有些暗讶。   半晌,乔方书伏地奏道:“启禀殿下,负责此事的是户部右侍郎赵钤,周尚书临行前已暗嘱微臣留意此人,臣也确实查到一些端倪,昨日此人借故逃遁,被盯梢的捕快中道擒获,臣亲自突审一夜,有些眉目,正要上奏——这个人,很可能是皇家鹰卫,是大狄潜入的奸细。”   “什么什么?奸细?”刘枫气得发抖,额前红筋暴起,随着他咬牙切齿的话语一鼓一鼓地跳动:“张大虎,吏部办的好差事!他怎么做到户部侍郎的?正三品的六部堂官,你告诉我是奸细!?——你跟饿死的百姓说去!”   张大虎大惊失色,直飙出一身冷汗,又惶恐又愧疚,一叠声道:“微臣有罪!这赵钤是前朝时便有名的大儒,投招贤馆而来,臣一时失察,罔信虚名,竟委以要职……臣不敢诿过,请殿下恩降雷霆。”   “好!你给我……”   “殿下!”   武破虏忽然打断他,挺了一下微驼的背,不慌不忙说道:“殿下先勿动怒,请听微臣一言。——两国相争,互相用间渗透,策反破坏,再平常不过。攻者无所不用其极,防者百密也终有一疏,前有彭万胜,今有赵钤,皆属此类,实不足奇,想我风雨阁的暗探密谍不也同样如此?职务最高的还不止三品呢!”   听见武破虏开口,两位尚书都松一口气,他对大王的性格最了解,劝解的法子往往与众不同,偏又有奇效,除了周雨婷,就属武破虏说话最管用。   只听他继续说道:“话虽如此,可也确实别无良策,唯有千日防贼罢了。——殿下,微臣说句不中听的话,楚国的吏治很有问题,太宽松,也太随意,监管不力更是大患!开国不满两年,已经出了五十三宗贪赃枉法案,妄起科征的,虚出实收的,就仓盗卖的,强买民田的,当真应有尽有!虽然都是些微末小吏,查实后也都办了,但失监漏管的祸根并未除去!政略院的学员官儿们自身清廉,可也确实管不住那么多的熟牍老吏……”   武破虏渐渐完成了铺垫,他清了清嗓子,又小心地望刘枫一眼,最后才引出正题:“微臣斗胆,请殿下降旨,今后由风雨阁监劾百官,纠察不法,必可澄清吏治,整饬纲纪。——请殿下定夺!”   武破虏一句话,瞬间就将刘枫从暴怒中扯了回来。风雨阁监察百官?搞特务政治?那不成了当代锦衣卫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 【特务政治】   武破虏一句话,瞬间就将刘枫从暴怒中扯了回来。风雨阁监察百官?搞特务政治?那不成了当代锦衣卫吗?   这个名词就算不学历史的人,光看电视都能耳熟能详,而且也有共识——这是一个贬义词。   刘枫对此有些研究,锦衣卫最初只是掌管皇帝出入仪仗,一旦权力扩大,便像癌细胞病变般迅速蔓延全国,用得好,是一股巨大的助力,甚至在对外战争中为大明朝做出过重要贡献,可是偶一失察,利器顿成毒瘤。如今风雨阁本就是特务组织,无论是执行力还是专业性,都比当年的锦衣卫基础扎实的多,若真让他们监察百官……这个后果,当真是吉凶难料。   有此见识的也不止是刘枫一人,张大虎生怕刘枫头脑一热就此答应,慌忙磕头连声道:“万万不可啊殿下!微臣办事不力,您就撤了我的职,另派贤能任之,万不可因小疾而滥施猛药,风雨阁手段阴暗终究不上台面,若用来纠治内患,效用虽好,可又有谁来监督他们呢?谁能保证他们不徇私舞弊,甚至为一己之私陷害忠良?如此下去,必将弄得朝野不宁,人人自危,这无异于抱薪救火啊!”   乔方书也持反对意见,他虽年纪轻轻,却也是个正直敢谏之人,当下便直言不讳道:“殿下明鉴,若准此议,今后刑部就只管民间刑狱,官员违法就成了法出二门,权柄不一,职责不晰,久则必生祸患,微臣实不敢苟同——就算是大狄皇帝的金匣密奏制度,鹰卫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请殿下千万慎重。”   这又是另一番道理,张大虎听了连连点头,附和道:“乔大人言之有理!”   刘枫望了武破虏一眼,他深信这位开国重臣的忠诚,也知道他如此提议,其实是自信能够掌握得了局面,这种自信刘枫也有,可是今后呢?自己和他的继任者还有这个能力吗?——谁也说不准!   这一霎那,刘枫忽然有些明悟,为何朱元璋亲手设立了锦衣卫,却又在晚年亲手废除了锦衣卫的特权——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握着这柄伤人又伤己的双刃剑?……只可惜,尽管他晚年收刀入鞘,可他的子孙却难舍这柄神兵利器,最终很不幸地伤到了自己。   透过这份感慨,不免又有些沮丧,楚国新立不到两年,理应朝气蓬勃,欣欣向荣才对,怎么就会有腐败?这让他想不明白,也实在很难接受。从前看书那会儿,那些穿越党,哪个不是挥手成军,再挥手就破敌如竹?纵有些许贪官墨吏,主角大不了挥泪之,军政风气登时焕然一新。   这套万事万灵的办法,到了自己手里,怎么就不管用了呢?   法不严?万钱以上杀无赦啊!刘枫静下心细想,问题,还是出在监督上。自己的人才太少,各级官员中,郡守、县令是从小培养的学员,忠心和品性都值得信赖。可是,“官”是好官,“吏”却非好吏,下头的公务员大多是原来就有的,他们贪惯了,成精了,学员官毕竟年轻,没有官场经验,在眼花缭乱的手段中被蒙蔽了……   “你怎么看?你原先就是干这个的!”楚王忽然问红鸾。   红鸾一怔,想了想说:“殿下,臣确实有些想头。周家家大业大,店铺商号遍布江南,分支分号的掌柜们,哪个手里不是几十上百万的过钱?我们供奉的一大职责,就是督察他们手脚干不干净。——殿下您是知道的,供奉只有百人,又要肩负家主的安全,其实我们根本就没空去干这个,只是每年定期捉出一两只出头鸟罢了。可就是能镇得住歪风,不为别的,因为他们知道,供奉高来高去,形同鬼魅,他们——怕!”   红鸾鹂声燕语,娓娓道来,由小慢慢说到大,“殿下,家规国法,治家治国,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依臣愚见,此法的关键,不在于力度如何,而在于监督制度的存在本身,除了吏部明面儿上的考评,又多了暗地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监察,官员们做事的时候就得掂量掂量,有了这个效果,比什么都要紧。——大狄的金匣密奏制度,取得也是这个道理。”   这番挖肉剔骨的话,说得武破虏眼睛一亮,乔方书与张大虎也皱眉沉思起来。   楚王仰着脸凝视着殿梁一句话也不说,良久才叹息道:“武破虏的提议确实是一剂猛药,如今也正是时候!但是,是药三分毒,猛药毒性尤烈!得想个折中的法子,去了毒性!——嗯……这样,红鸾草诏,我说你写!”   红鸾立刻乖巧地挽袖磨墨,利落地拿出记事的圭板,铺上素纸,援笔在手。耳听刘枫叙讲,手中提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罢轻轻揭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刘枫。   刘枫接过便看,上面写道:“自孤建国坐殿以来,信臣恤吏,倍加俸禄,以冀厚给而养廉,施恩以图治尔。以为举国臣工,自必感怀奋勉,清廉奉公,精白事上,断不致有贪墨败检藐玩国法者。不意开国至今仅二载,竟屡有污行秽迹昭彰于世,赃私累累触目惊心,人头滚滚杀之不禁。言念及此,孤实心寒,不得不行非常之举!今增设四方巡察司,周巡全国,问民访贤,考官察吏,检举不法。凡三品以下,查实即行罢免之权,交部议处,依律论罪。三品以上直奏于孤。钦此!”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刘枫看完后连连点头,又索过笔来接着写了几句:“贪即国贼,孤自以敌寇视之,廉为功臣,孤不吝官爵厚赐。此令颁布三十日内,贪者举首缴脏者免罪,廉者自荐无暇者加俸一级。故兹诏示,想宜知悉,非孤不诚不信,是尔等狼心硕鼠之辈有负于孤尔!”   刘枫写罢,搁笔说道:“誊写后颁布全国,各郡郡守有回奏的,不要写节略,我要看原本。廉洁自荐通过者,附一份名单,我要心里有数!”   他将草诏递给乔方书,三位尚书先后传阅,只见此文字迹华美娟秀,笔锋却犀利如刀,不由心中暗暗称奇,讶异地看向这位锦心绣口的女书吏,眼神都不同了。红鸾则回以矜持一笑,横生百媚,风情万种。   刘枫又转向武破虏嘱咐道:“四方巡察司由风雨阁拔员组建,以你的细雨堂密探为基层骨干,既为查墨吏,更为防间谍,这点你要明白!武若梅还是军略院长?屈才了,闲得她天天看……看那种书,姑娘家,终究不好。就由她兼任堂官,跳一级,正二品,两边差事一起办!——记住!巡察使分巡全国,无事不可管,人人皆可查,但只有查检罢免之权,犯官畏罪潜逃方可抓捕拘禁,审查定罪还是刑部来!——尤其一条:不准私自动刑逼供,更无权杀人,明白了?”   武破虏行礼称是,又问:“臣多嘴再问一句,军中将领可在此例?”   刘枫一怔,默思良久,一咬牙说:“非战时一视同仁,战时由军法司代行其职。”   “微臣令旨!”   三位尚书对视一眼,各自避开了。   他们先是放了心。这个四方巡察使主责是风闻暗访,只有弹劾罢免之权,却没有审判权,更没有行刑权。这就不必担心权力滥用乃至失控。接着便是另一层、更深层次的明悟:从今日起,武氏父女虽然都是混血儿,但已官显权重,一跃成为楚国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他们更加明白,这是楚王殿下有意为之的制衡之道。   如今的楚国朝堂,分为四派。   排第一的是周家。周昊乾身居幕后,却是无名有实的布衣宰相;周雨婷署理户部,举国钱粮赋税尽出其手;周武、戴龙魁、周宇献等玄武营将领,执掌五万水军,一万海军,实力极强,不容小觑。就连眼前这位女书吏,也是周家的人,虽是七品文书,却是楚王跟前行走的人,听说还有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暗藏的能量非比寻常。   其后则是乔家兄弟。哥哥乔方武不仅是第二强军龙牙营营主,更是军中少壮派领袖,其后王五仓、程平安,陆博超等亲兵出身的将领都已纷纷出任要职,对于这位年轻的老上级俯首帖耳一如从前。弟弟乔方书少年入仕,比周雨婷还年幼一岁,是最年轻的尚书,同时也是政略院的院长,十一个郡守,七十八个县令,全是他的生员。谁敢不把这对纵横军政两届的兄弟放在眼里?   再次便是武氏父女。一管兵部,一掌军校,这是明面儿上的职司,可是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股更强的力量——风雨阁。楚国遍天下的密探刺客,再加全军基层将官皆为门生,罗冠虎、罗秀儿、常朝阳等一批新晋将领都以其马首是瞻,这股力量谁敢无视?如今又有了监察之权,不仅风头直追周乔两家,论职司更是隐隐走在了周家和乔家的对立面上,三者之间的竞争势难避免。   这三股鼎足而立,都是殿下亲手扶植的。最后一股,则是逐寇军的旧臣宿将,以罗三叔为首,其后王擎苍、杨胜飞、章中奇,吴越戈,孔云、霍彪……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可以说,这些人才是楚国真正的菁华,国家干城,中流砥柱,而这些人却恰恰是保持中立的,任由三派再怎么斗,楚国政局也乱不了。   想到这里,张大虎和乔方书不得不佩服这位青年王者的御下手段,从这点上看,他已完全超越了霸王刘跃,前者只是凭借个人魅力,而殿下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为君之道!   “这是要务,更是急务!四方巡察司和刑部要密切配合,就从这次赈灾开始,严查严惩!敢有贪污赈济,私吞米粮的,一律从重从速从严,不要怕杀人,给本王狠狠的办!”   刘枫一句狠话,将三位尚书的思虑拉回了现实——是啊!眼前还有个赈灾的大难题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举国抗灾】   刘枫一句狠话,将三位尚书的思虑拉回了现实——是啊!眼前还有个赈灾的大难题呢!   果然,楚王紧接着问:“雨婷的三项条陈,你们怎么看?——破虏,她擅调军粮,不合体制,越了你的权,但情势所逼,大局为重,这没错。我替她打声招呼,你不要介意。”   “殿下言重了,人命最大,臣知道分寸”,武破虏一扯嘴角算是笑了,三角眼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眼神,“臣以为,周雨婷的建议总的不错,调运全国存粮,这个魄力要得!——眼下虽只两郡受灾,可蝗虫会飞的,不定南移到什么地步,离入冬还有一整个月,谁也说不准,凡事往坏里想,没错!”   张大虎苦涩笑道:“不用官府胥吏,用军队发粮,周小姐也察觉吏治上的不妥。这用意是好的,效果也快,但于官府的名声……”   “无妨!”刘枫一摆手,拿起红鸾新换的茶喝一大口,不知是烫还是浓,他像含了一口苦药,皱着眉咽了,“如今是乱世,不是太平年景,军队就是官府!——方书,你怎么说?”   乔方书斟酌一番,蹙着两道细眉说:“殿下,无论是周小姐,还是殿下您,又或者我们三个,都不太懂农桑,也没见过蝗灾,更不会减灾防治。我们眼下议的做的,只是一个‘救’字。微臣以为,这上头做得再好也不够,我们还得想着‘防’!——更要紧的一层儿,短短十来天,徐扬二州全境受灾,一个月,够蝗虫飞过整个楚国!一定要想办法,万不可让灾情扩散,否则就不是举国救一隅,而是全局糜烂了。”   他这番话说得声气温和,对面君臣却早已听得惊心动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   “你点的好!——不能再拖了!”刘枫凝视着茶杯里悠悠浮动的叶末,沉滞地下令:“这样,叫周雨婷回来,总揽赈粮调拨及救灾事宜。龙骧军储备支三分之一,羽林军留三分之一,我写信给江梦岚,借一百万石粮食,再发《劝捐令》,让地主富户纳捐,加起来总有四五百万石,再开各郡粮仓,足够灾区顶过这个冬天。”   刘枫一边说,红鸾一边记,全神贯注,运笔如飞。   “第二条,全国张贴王榜,献救灾防治之策者,酬千金,赐子爵,再加立愿之赏!——我就不信没有人懂!”   “第三条,请周老爷子出面,联络全国世家大贾,粮商米铺,抑制屯粮抬价——有时行规比律法还管用!”   “第四条,除一线部队粮饷不变外,全国军政官员加俸减禄,节俭度灾,严禁浪费粮食!——本王带头!自今日起,王宫上下一日两餐,按人头算,每餐以四两配给……”他忽然想到今天是林子馨的二十岁大生日,叹息着改口道:“还是自明日起……”   “不用!”林子馨应声而入,“臣妾已撤了宴席——就从今日起!”门口一排小脑袋,姜霓裳、紫菀、绮兰……探头探脑只不敢进。   林子馨向三位尚书欠身答礼,转向丈夫坚决地说:“殿下要和雨婷坐镇都城统筹赈灾,灾区也不能没人镇着,腹饥体必弱,体弱百病侵,仔细灾后防瘟!——我去!我带医护营去!朝廷的失误,官府的声誉,灾区的民心——就由臣妾为君挽回!”   三位重臣整肃衣冠,深深施礼:“夫人高义,楚国之幸!”   刘枫走近,握紧她手,温柔地凝视她,品味女人目光中的执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林子馨款款回望:“爱之,敬之,与之偕老。”   ※※※   灾情如火,仅一夜准备,一千医护营已集结完毕,再加上工略院三百多名医护学员,组成一支雪白的队伍,在一千三百名龙牙铁骑一对一的搭载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十字军”东征。   馨夫人亲自挂帅坐镇灾区,这消息比蝗灾爆发本身更加劲爆。灾变的惶恐还未发芽就被这股激动压制下去。无数百姓夹道欢送这支特殊的军队开出城门,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当天,周家新任家主周东林召集商会,当众宣布捐粮一百万石,并且自备车马伴当,直接从番禺运往灾区。南海吴家、郁林郑家也先后表态,各捐五十万石。   楚王当天作出回应,手书“善长仁翁”、“忧国义商”、“大富大仁”三块匾额,快马送往三家,并颁下王令:凡捐粮者,官府记名存档,颁发义证;十石者,府门披彩挂红,张榜表彰;万石者,规制升格一等,见官不跪;五万石者,宫前著碑铭德,永传后世。   楚国轻徭薄赋,民众本就富裕,在巨大的荣誉和榜样的带领下,大小商贾富绅、田主业户、乃至平头百姓纷纷慷慨解囊,献米捐粮,仅一日聚粮三百万石,广信全城的驴骡驼马尽被征用,第一批救灾粮启程运往灾区。   这时,当年吴承宣提出,并由楚王推广的三大策的第三策“修堤铺路”展现出威力来,以都城广信为中心,一路驿道全用黄土铺平垫实,砸得平如镜实如铁,车马飞驰如驱旷野,一条条河渠水道四通八达,畅通无阻,舟楫相连,延绵不绝。   伴随着东去的一辆辆粮车,一艘艘粮船,一股举国抗灾的浓烈氛围瞬间弥漫开来。   五天后,越来越多的灾情传回来。除了江梦岚筹粮一百万石启运上路之外,其余的都是噩耗。   受灾最严重的青莲教、永胜军存粮将尽,开始出现大批饿死的情况。   青莲教主洪涛炎颁下法旨,尽收民间余粮,只有信徒才有饭吃。次日,信徒从八十万猛增至四百六十万。他不得不再次下令: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有饭吃。第三日,青莲教兵从三十万飙升到六十万。这还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结果,清一色的青壮,半个老弱没有。可是,这也是他维持的极限了,民间死活他根本顾不上了,整个徐州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永胜军只有精兵十万,加上客居此处的三万无颜军,倒也勉强维持。可是刘枫知道,这种维持其实有内幕,李天磊和穆文两人亲赴幽州治所,冒死面见鹰军大督帅喀尔吉,声称若不送粮救济,将倾尽军民到你幽州吃喝。   喀尔吉慌了,他已吃够无颜军的苦头,好不容易消停,哪敢再起战端,更怕战败失地获罪朝廷,于是老老实实送一百万石粮食,宁可资敌也要图个息事宁人。可即便如此,也维持不了多久,一家人一天只有一斤粮食,每天都有几百人饿死。   刘彤写了一封至今为止最长的信,细说民间惨状,用央求的口吻写到:“十五日后全军断粮,弟若有余力,切盼酌情援手……”   刘枫看得双眼通红,他又怎会忍心看着兄弟和姐姐挨饿?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楚国处境也不妙。   扩散了,蝗虫吃光了龙川县全境,继续往西南推进,博罗县已纳入了灾区范围。距离都城广信仅六百里,照这个速度,十五日后,大半个楚国都是灾区。等到一个月后入冬,蝗虫冻死时,只怕全国都已沦为一片白地。他又拿什么来助兄弟,救姐姐?   刘枫收起信,靠着庭院里的一株柳树坐下。不远处几个宫女正拿着大扫帚清理雕廊,一阵金凤呼啸而过,刚聚起的枯叶堆顿时飞散满园,宫女们追扑不住,一个个气得跺足娇怨。有眼尖的忽然发现楚王呆坐在树下,忙嘘了一声,叽叽喳喳全都溜走。   一片焦枯的柳叶飘落在刘枫肩头,他随手拿起放进嘴里,嚼吮着那苦味,望着晦暗如冥的天空出神。   “起风了,只怕要下雨。”红鸾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轻轻地说。   “下雪才好!——只一场便够,蝗虫全冻死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咬着牙强笑道:“一会儿巡街,陪我去。”   照平时,红鸾一定会铿锵答道:“是!殿下!”可是不知为何,她脱口而出的却是软软一句“好,我陪着你。”   刘枫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露一抹坏笑,起身往前走。红鸾俏脸微晕,直到刘枫远开十步,才一跺脚追了上去。   此时的广信城人口多了一倍,满街都是灾区逃荒的百姓,甚至有人是从徐州被蝗虫一路赶过来的。   三天前,这波逃难大军开到城下,当日的值守将军是黑狼,他望着城下黑压压的人头不敢做主,报入宫中。   楚王飞奔上城,一看难民竟不下二十多万,苦等许久渐渐不安,哭声喊声骂声哀求声充斥耳畔,场面乱极。   礼部尚书赵健柏心都碎了,哭拜在地,恳求楚王开门。刘枫断然拒绝,“不能开!太乱了,一开全完蛋!”,他当即命令城上守军齐声大叫:“先吃饭!再入城!”说来也怪,就这六个字,一传出去,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接着,楚王又派两万铁卫扛着雪白的米袋从南北二门出城,赶到东门汇合。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架设粥场,先让难民吃一餐饱饭,然后亲自出城与之约法三章:入门不挤,入城不散,入户不抢。这才下令开门。   二十多万人跪在地上磕头泣拜,排得整整齐齐入城。整个过程没有发生踩踏,没死没伤,也没有一丝乱相,众官将佩服地五体投地。   走在街上,刘枫放眼望去,街边店铺都支起了简易的棚子,难民们一排排蹲在下头,或坐或卧,铺满视野。人人衣衫褴褛,个个面有菜色,偶尔传出几声凄哀的哭声,一响即收,愈发显得悲凉。   不时有巡街的兵士经过,一棚接一棚,轮流带难民去附近粥场就食,秩序尚好,并无争抢。队伍里有专门的兵士身上挂满了竹筒,成人手腕粗,看见怀抱婴儿的女人,便解下一只递过去,里面是拌了鲫鱼汤的蛋花粥,为营养不良的母亲发奶用得。又有军医一棚棚地巡查,有染病的,都抬到王宫前的广场上集中救治,费用全免,家人也能跟着去,没有不放心的。   刘枫走得很慢,他要时刻小心,免得踩到别人的手脚,或者踢倒粪桶。望着眼前的惨状,闻着扑鼻的异味,听着耳边的低泣,越走,心头越是发酸,铁石心肠也要在这场面前落泪。   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个女人低声哭骂,隔着棚子看不清面目,耳朵听得清楚,几句骂语如同一道惊雷霹雳,将他整个人定在那里。   “当家的,咱祖上专治蝗虫,你咋一摸王榜就怂了?咱们不求官,不图赏,你也不顾恩情吗?没有楚王,娃儿早饿死了,你有恩不报,见死不救,这般造孽,要害咱娘俩遭雷劈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生物作战】   乍听这句骂语,刘枫耳里炸雷般只滚着三个字——治蝗虫!   他几步冲过去,呼啦一把掀飞了帘子,露出一家三口人。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生得五官周正,其貌不扬,穿一身青色粗麻短衣,灰不溜秋尽是补丁,肋下豁开一道七八寸的口子,晾着一排嶙峋的肋骨。女人年岁小些,村妆陋质,粗手大脚的一个婆娘,一件蓝靛布衫解开半边,露出微瘪的Ru房,正为怀里的婴儿喂奶。   突见一个红着眼的壮汉闯进来,男人吓呆了,女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她把孩子往男人怀里一塞,却不掩乳,合身扑去先护住了半罐鱼汤粥,扯开喉咙大叫:“兵大哥!你们快来呀!——恶贼抢粥啦!”   正巧黑狼带兵巡到边上,听人喊抢粥,立刻拔刀冲过来,“妈的个逼!抢女人东西,活腻味了——啊!大王!?”   “大……大王?”瞧见独眼将军冲那恶汉跪下磕头,女人傻眼了,抱着半罐粥愣在那里。男人早跪下了,一抬头女人还站着,赶紧扯她下来,一起磕头:“叩见大王!大王恕……哎呦!”   话没说完,男人已被一把提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鼓风似的喘粗气:“你能治蝗虫?”   “能!能!大王你别吓他,他胆儿小!”女人一叠声儿地代答,死命地拧男人大腿,“没出息的!赶紧说啊!不要命啦?”   边上红鸾赶紧扯住刘枫胳膊,“放开,殿下,您先放开,——黑狼!快帮我拉开大王!”好容易救下那男人,一屁股坐地上抽风似的喘。   那男人惊魂未定,眼前却冒出一张如花似玉地笑脸,燕语温存地道:“这位大哥,别怕嘛,大王人很好的,你会治虫子吗?大王有重赏的!”   换个问法果然有效,那男人颤抖着点了头,“小……小……小的会治虫……”   刘枫激动得又要冲来,黑狼带四五个兵士一起上,这才抱腰拦住。红鸾忙挡住男人的视线,不放心,笑问:“那你为何不揭王榜?赏金封爵,不想要吗?”   那男人看了看妻儿,似乎镇定了下来,露出一抹苦笑,“小的……不敢……我……我是个逃犯……”   “能治虫,造反我都赦你!”刘枫冲不过来,梗着脖子叫。   男人一听大喜,张大嘴一个劲傻乐。女人先磕头谢了,“不造反不造反!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哪敢犯大罪,是家里穷,缴不起人头税,县里下了通缉……”   刘枫一听脸沉了下来,“人头税?我只收土地税,哪里来人头税?——你哪个县的?”   听见不收人头税,夫妻俩都愣了,忘了回话。   围观的百姓却一片大哗,有胆大的帮衬道:“我为大王作证,我们龙川县早不缴人头税了!”   “我庐陵的,只交土地税!从没交过人头税!”   “对!对!只交土地税!”   几十个百姓忽然跪下哭道:“大王!我们是揭阳县的!我们……我们两个税都缴啊!——人最穷,存粮最少,这回饿死的都是揭阳的呀!”   又是贪官!刘枫额角青筋抽动了一下,心头蹭蹭地冒火,他强压下了,环顾四周咬牙说道:“揭阳县,好!本王一定给你们个交代!——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连磕三个头,谢了恩,这才说:“小人石金奎,祖上三代典农官儿,专擅治虫,亡国了才逃往南方,做了庄稼把式,三年前我爹去了,这法子就传到了我这儿。”   刘枫急问:“什么法子!?试过吗?灵不灵!?”   “试过!万试万灵!”说到治虫,石金奎陡然焕发神采,拍胸脯道:“前朝永靖三年大蝗灾,青州全境受灾,只东莱郡没事,就因我爷爷在,用的就是这法子!”   “好小子……不!本王诚心求教,请先生教我!——红鸾赶紧记!”   “是!”红鸾哪敢耽误,只是身边没带纸笔,把心一横,先撕下一条袖管,又发狠咬破手指,准备记下这个救国救民的血方子。   石金奎深吸口气,吐了三个字:“养鸡鸭!”   红鸾连忙写下“养鸡鸭”三个血字,看看血干,再次咬破,问道:“接着呢?”   石金奎眨眨眼:“没了!”   “没了?!”刘枫跳了起来,“就养鸡鸭!?就能治蝗虫!?”   不仅刘枫,全场没一个人信。纷纷叫道:“胡说八道!俺家有鸡有鸭,还不叫蝗虫啃个精光?”   石金奎有点慌了,他女人赶紧道:“大王!他说得都是真的!就是养鸡鸭!不过不是三两只,而是几千几万,甚至十几万只!——几天就把蝗虫吃光吓跑了!”   人群轰地一声炸锅了,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女人更急了,竟抽了石金奎一个耳光叫道:“没出息的!你爹死时说什么来!”   石金奎猛然一惊,好一会儿才梦醒似的缓过气,整了整短衣,竟也有几分官样,正容说道:“大王有所不知,蝗灾一般只发生在黄河流域,今年却过了长江,来的蹊跷,可知为何?”   刘枫眉头一跳,“为何?”   “战乱!蝗虫只生于硬土干地,南方多水,多水就土软,就多鸡鸭,所以南方历来很少蝗灾。——可是!近年南方战乱,土地荒芜,鸡鸭断畜,大狄运河疏浚又导致南方水系改道,大量涸道干地暴露出来,成了虫巢,蝗灾就是这么来的!大王如果相信小的,小的保证,只要鸡鸭管够,蝗虫一准儿改道——奔北方去!”   一听这话,刘枫顿时信了七八分,目光炯炯地瞪着他,“真管用?”   “小人愿以性命作保!”男人郑重叩首。   “全家性命!”女人补充一句,也磕下头去。   刘枫拳头捏的格格响,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好!”   ※※※   靖乾二年十月,楚王颁下一条特殊的旨意:全国征集活禽!   鸡、鸭、鹅、鸳鸯、大雁、鸽子、鹌鹑、麻雀、鹦鹉、金丝雀……总之,一切长翅膀带毛能扑腾的生物,全部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并且尽数充公,以最快速度运往灾区沿线。   法令一:往官府献禽十只,赏钱五百。   法令二:往灾区献禽十只,赏钱五贯。   法令三:杀禽与杀人同罪。   其后数日,楚国所有的木匠抛弃一切杂活,挽起袖子一起开工,打造出上万辆特制的马车,五层透风木架,外覆藤网竹栏,单车足以装载五百只家禽。   由于牛马骡驴大多已被征运救济粮,各地屯田军在楚王的号召下竟以人力牵拉上路,官道上到处是大车,一路上尽是鸡鸭啼叫,浩浩荡荡一眼竟望不到尽头。长龙的终点,正是蝗虫肆虐的抗灾第一线——博罗县。   博罗县,是南海郡重要的农产区,拥有近百万亩可耕地,盛产瓜果和名贵药材,是岭南著名的渔米之乡。可惜,红砂岩石砌成的坚固城墙挡不住这波漫天的蝗飙,辖下22个镇,135个村在短短数日内被蝗虫啃咬一空,仅剩下最后一隅——石湾镇。   石湾镇,位于博罗县西南端,也是硕果仅存的一个镇。此镇土地平坦肥沃,陂水灌溉便利,且多湖泊地塘,农业相当发达,手工业和商业繁盛,是博罗县排名第二的富镇。   此刻,林子馨高高站在山岗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的明眸瞪视着山下的大片农田,眼里满是泪水。周雨婷带着柳姨和凌燕站在她身后,也裹的只露出眼睛。   瞧见林子馨双肩轻颤,周雨婷心中也不禁恻然。义姐是如此善良,此番却饱览灾区的惨状,还要强装欢颜为灾民鼓劲,真是难为了。可是她知道,林子馨的存在对灾区灾民意义非凡。夫人亲临灾区,这样的精神鼓舞无可比拟。有她在,灾民们就不会放弃希望,有她在,黑心胥吏们就不敢胡作非为,有她在……   周雨婷悄然上前一步,握住林子馨的手,“姐姐别难过,小妹这回带了大军来,我们一定能赢的!一定!”   “嗯!一定!”林子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磕。   只听马蹄声响,一匹快马扬尘驰来,马上骑兵大叫:“来啦!——蝗虫来啦!”   周雨婷娇躯一颤,“——姐姐!”握住林子馨的手愈发攥紧。   “博罗县的最后一方净土,守住,不能再让蝗虫前进一步,一定会赢,一定会赢!”林子馨的声音越说越响,最后几乎叫了出来,她猛然转身,挥手命道:“——准备迎击!”   “夫人有令!——准备迎击!”周雨婷大声重复命令。   “得令!”   杨胜飞和杜寒玉昂首应命,“升起战旗!——忠武营所属,出击!”   一声令下,红旗招展,山坡下早已待命的忠武营战士轰然出动,军官们挥刀大叫:“冲啊!各自守住防线!绝不后退一步!”   “遵命!”   “得令!”   “拼啦!”   除了士兵们近乎疯狂的呼喝应喏,更有大片奇异而嘹亮的战号——“喔喔喔!”“嘎嘎嘎”“鹅鹅鹅”……   那是周雨婷带来的第一批增援“大军”——20000只家禽。   山坡下,每一名忠武营战士都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蒙了薄纱,他们的手里抓着十根麻绳,每根麻绳都牵着一只身肥体壮,毛鲜羽亮的雄鸡斗士,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每一个都是“什长”。   “水军!——出击!”   田垄间用以灌溉的小溪水渠顿时涌出一大批肥鸭白鹅鸳鸯等水禽,兵士们坐着一叶小舟,牵一只“头鸭”,成百上千只水禽“嘎嘎鹅鹅”欢叫着跟在后面沿河巡航。   片刻之间,整个石湾镇便已布防完毕,只等来敌现身。   林子馨和周雨婷携手而立,眼望远方渐渐灰暗的天际,同声轻道:“来吧!一定会赢!” 第二百一十五章 【驱虫退灾】   “——出现啦!”   一声惊呼,全军抬头。果然,整个天空暗了下来,乌云般的蝗虫从苍穹连接到地面,真是铺天盖地而来,填满了人们的视野,刹那间天地晦暗,乾坤难辨,耳鼓里嗡嗡响成一片,让人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周雨婷看得呆了,眼前的景象比上回她在龙川县看到的更加恐怖十倍……无边无际的虫海,真能挡得住吗?她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感觉到周雨婷的异状,林子馨却更加勇敢,她久在灾区,见过这样的景象。于是她用力握紧周雨婷的手,“会赢的,一定!——杨胜飞!”   “末将在!”   “楚王殿下授权,生……生物作战,开始!——空军出动!”   “遵命!”杨胜飞抱拳转身,挥手下令:“——传我将令,开闸!放鸟!”   下一刻,5000只各类飞禽扑翅出笼,叽叽喳喳,扑扑朔朔,一时间万鸟腾飞升空而起,场面蔚为壮观。   这些飞禽大小不一,大如大雁,小如麻雀,林林总总足有上百种,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两天没喂食了。饥饿的飞禽们突然间获得自由,第一时间便要觅食充饥,刚一升空便见满眼的蝗虫,真是老鼠掉在了米缸里,仿佛有人无声地下令般,连声欢鸣,整齐划一地径往前方虫海冲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要看这场大战的首次交锋胜负如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大一小两股黑潮渐渐接近,终于在某一时刻,鸟群猛地扎进了虫海,像一滴墨水滴入了砚台,再也不见了踪影。   人们的心沉了下去——没有作用?完了……   “姐姐你看!你看!”   周雨婷用力摇晃林子馨的手,林子馨呆呆抬头,接着猛擦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虫海,破开了。   原本,虫海看似纷乱而无序,其实却有一定的轨迹可寻,它们飞行的密度、高度和方向,都有一定的规律。   可是,眼前的虫群却……凌乱了,对!就是凌乱!它们不再保持整体一致,而是慌乱地化作一团团一块块,各自乱飞、乱闯、乱撞,更重要的是——下降!虫海的整体高度在下降,像一张黑幕徐徐落下,天际重现阳光。   “有效!有效!赶走它们……赶走它们!——全军出击!冲啊!”林子馨兴奋地手舞足蹈,一叠声地下令。   山坡下方万余只鸡鸭斗士早已饿的肚子咕咕叫,见了食物全都炸翅伸脖子红眼要冲,原本跟在士兵的后头,此刻一只只全都顶在前面,把牵拉的绳子都绷直了。   听了命令,士兵们立刻松手,万余鸡鸭如奔腾的铁骑,悍不畏死地冲向前方降下的虫海。   一时间,鸡鸣鸭叫,鹅扑燕腾,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石湾镇外的田野间上演了一场全方位立体式大混战。   蝗虫数以亿计,远比禽类为众,可是禽类大军却丝毫不惧,反倒压得虫海节节败退,不时有一声嘹亮鸡叫,仿佛冲锋的号角,激励着战线不断推进、推进、再推进!   飞禽、水禽、家禽、野禽,它们在用实际行动宣告——身为食物链上位者的尊严不容任何低等生物小觑,简单的数量叠加无法弥补先天威压的巨大差距,蝗虫的数量再多,在美丽而高贵的禽类面前,也只是食物而已!   觉悟吧!食物!   大自然的神奇场面太过震撼,以至于万物之灵的数千人类呆立原地,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周雨婷第一个叫了起来:“退了……蝗虫退了……姐姐!你看见没有?转向了,虫海转向了!——赢了!我们赢了!”她猛地抱住呆呆的林子馨,两个姑娘泪流满面。   士兵们如梦初醒,欢呼声连成一片,震天裂地般响起:“万岁万岁万岁!”   大家拥抱在一起,手拉手唱起了雄浑的逐寇战歌……   ※※※   楚国朝堂上,群臣惊恐地望着楚王,放下战报,双手掩面,无声流泪。紧接着……   “哼哼……嘿嘿……哈哈……哇哈哈哈……”楚王低着头,双肩急耸,发出一串由低到高令人发毛的笑声,最后化成一声大笑回荡在殿宇之间。   “赢了……首战告捷,生物作战——有效!”楚王猛一拍桌子收笑起身,含泪的双眸火花闪动,临空一指:“通令全国,逆天行动——开始!”   自古以来,人们嘴上挂着“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可惜的是,在天灾面前,人类被一再证明是脆弱的,他们面对灾害,只能救灾、抗灾、防灾、治灾,所做的一切努力,不是灾前就是灾后,对于正在爆发的灾害,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   然而,神州大地的最南方,一个名为楚国的小国,即将完成一次历史性的壮举——退灾!   主动地,人为的,有计划、有步骤的,将一次虫灾扼杀在境内,并最终赶出自己的国度。   因此,这次全国动员的大规模行动,名为——逆天!   逆天行动为期十五天,在此期间,三十五万规模的禽类大军高举逐寇大旗,雄赳赳气昂昂开往灾区前线,投放到乡野农田,就地布防,准备给予敌虫迎头痛击。后方还有近七十万援军正在集结,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楚国全国的禽类被集中到南海郡这一个郡内,组成了一条纵横六百里的生物防线,并在逐寇大旗的指引下,步步进逼,以破竹之势由南往北推进。   朝野上下,全国百姓,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这场禽虫大决战的结果。   五天后,虫海被逼出南海郡,进入早已受灾的豫章郡和桂阳郡,十天后,一骑快马传来令人振奋的捷报:虫海全线离境,飞往荆州武陵郡、江夏郡、长沙国,总之已全部进入大狄境内。——楚国胜利了!   全国军民欢呼雀跃之余,一连串的命令从广信发往全国:   一、近百万禽类大军驻扎在边境沿线,严防虫海折返楚国。同时下令,这些为国立功的鸡鸭鹅燕不得宰杀,全部让它们寿终正寝,以酬其功,并在广信城外山顶上建造飞羽亭,筑碑铭文,以传后世。   二、囤积的七百万石救灾粮,其中一半改道番禺,从水路运往青州,用以救济濒临绝境的永胜军和无颜军。这条航线将持续整个冬天,永胜军孟大牛和无颜军刘彤亲笔手书谢函,感谢楚国大义。青州军民日夜望海期盼,他们将这条航线称之为“生命之路”。原本对并入逐寇军仍有不满的永胜军将士无不感恩戴德,再无怨言。   三、薛晋鹏的虎翼军开放边境,接纳徐州和扬州难民进入楚国,愿意服从朝廷安置的,享受楚国国民待遇。扬州虎军大督帅夜于罗匆忙组织军队拦截,却被仁慈的太子乾昊挥泪制止:“放百姓一条生路,责任由我承担。”于是,短短一个月,楚国的人口暴涨五百万,而扬州、徐州的人口几乎十室九空。   事后,大狄皇帝海天对于太子的擅自行动批了一句话:“吾儿至仁,失一州之民,而得天下民心,至善至智。”   楚王刘枫也通过外交途径致信乾昊:“汝一念之仁,活人百万,如此善举必有善报,天若不报,孤必报之,他日若被孤擒获,也放汝一条生路。”对此,乾昊一笑置之。   四、逆天行动的最大功臣——石金奎,这个曾经的逃犯,赐千金,赠高宅良田,同时还被授予立愿之赏。楚王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想要回乡,在被夫人李氏抽了两耳光后,改说想要当官。于是,他受任户部右侍郎(原户部右侍郎赵钤凌迟处死),正三品的高官。此外,更获封开国子爵,要知道整个楚国一共也就三个子爵,他是第四个,而他的夫人李氏,则封三品诰命夫人,以表彰她为国家挽留了一个杰出人才。   “养鸡鸭”这三个字,换来如此赏赐,实在是厚之又厚,可与这三个字的贡献相比,却又算得了什么呢?毫无疑问,这三个字换来楚国的一次伟大胜利。更重要的是,楚国的胜利,同时也意味着,大狄的灾难开始了。   实事求是的讲,即便近百万只禽类一起张嘴大嚼,也吃不掉多少蝗虫,这场大蝗灾其实没有从根本上消除,只是依靠生物天敌的原理将其驱赶出了楚国罢了。眼下距离入冬还有整整十天,距离一场大雪还有不知多少天,这样长的一段时间,足够蝗灾席卷整个荆州北部!   海天震怒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好侄儿居然如此卑鄙,又是如此狠心,竟不顾百姓死活,把自然灾害引往敌国,海天真的很想扯着刘枫的衣襟,喷一脸唾沫地问他“做人要不要做得这么绝?”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蝗虫成了他的先锋大军,浩浩荡荡向大狄杀来了!   ——他到底有什么能耐?难不成真是星君下凡?   鹰卫将“养鸡鸭”三个字送回上京时,大狄君臣一起傻眼,海天把金匣都掉在了地上。——就这三个字?就能逆转乾坤,以人力驱虫退灾?   没有人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人不相信。   “他妈的!这臭小子能养鸡鸭,朕为何不能?”海天当机立断,含怒拍桌子下令:“拟旨!全国征集家禽!——老子也玩那劳什子‘生物作战’!”   有了旨意,大狄远比楚国强盛的综合国力彰显无疑。短短三日便有五十万禽类聚集到荆州北部,沿线布防。   可怜这些蝗虫,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围堵在荆州进无门,退无路,真把个荆州吃得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百姓们想啃树皮也没有,最后就连狼军大督帅朵里尔都要饿肚子。   海天下旨不惜血本输粮救济,他想要凭借雄厚的国力,与楚国和蝗虫一拼高下,看谁耗得过谁。   这时,海天才惊讶的发现,大狄国力虽强,却没有楚国那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运粮居然成了大难题,难民很难依靠救济粮过活,大量百姓往中原逃难,甚至不顾“阎罗章”的赫赫凶名,冒死翻越国境线投入楚国,这回,“阎罗章”却化身“弥勒章”,向难民张开了热情的怀抱。   十天后,蝗虫们惊恐了,凌乱了,它们发现整个荆州实在没有吃的了,连人类似乎都跑个精光了。于是,生物的本能再次发挥作用,蝗虫们在入冬前的最后时刻找到了最后一条生路——西进!大华国! 第二百一十六章 【食虫度灾】   夜半三更,赵濂却无法入睡。这位年轻的大华皇帝推枕而起,绕室彷徨却又无计可施。自从楚国成功退灾,他已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果然,大狄国也用同样的手段驱赶蝗灾,如此两面包夹,活活把蝗灾逼入了大华境内。   这下可好,你们二位互拼鸡鸭,我却殃及池鱼,可怜我大华,只有三郡之地,还是西川这样禽蓄不丰之地,全国禽类加起来也没多少只,哪里挡得住饿疯了的蝗虫?而且一旦受灾,真是全国遭难,连救灾都有心无力。可恨这些蝗虫精诈似鬼,就挑我这软柿子捏……   唯一的好消息是,终于入冬了,这几日天气转冷,云涛涌动,钦天监拍着胸脯汇报说三日内必有一场大雪,只要雪一下,再多蝗虫也要一起冻死,这场横扫神州半壁的大蝗灾也将就此终结。   想到这里,赵濂还是气不打一出来,大华国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就差这一步!天呐!你瞎了眼!   赵濂越走心越乱,听着窗外最后几只秋蝉嘶声力竭的临死悲鸣,只觉得头脑仿佛炸开似的嗡嗡响个不停,不由立住了盯着夜空一钩冷月发怔。——国内存粮将尽,饿极了的百姓不顾朝廷禁令,开始大规模宰食禽类,大华国最后的一点抵抗能力也随之消失……怎么办!?   “陛下……”屋外内侍总管轻轻禀报,“上将军求见,奴才知道陛下睡不安稳,不如见一见人,散一散心,兴许回头便得个安稳觉。”   “胡开山?他来做什么?——这么晚!”   赵濂心乱如麻,喃喃自语偏又理不出个头绪。虽然半夜被打扰,可赵濂对这位内侍总管的态度却出奇的好,因为他不是个普通太监。此人名叫庆生,也是侍候过先帝的老奴了,当年长安城破之时,便是这个忠心的太监抱着年幼的赵濂逃出宫来亡命天涯,可以说是赵濂的救命和养育的恩人,地位超然,私下里赵濂管他叫“阿父”。   “让阿父担心了,我没事,这点小挫折,难不住濂儿的!”赵濂边说边整肃衣冠,“让胡开山御书房候着吧,这就过去。”   赵濂一只脚迈进御书房,胡开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陛下!末将想出个办法,兴许可以撑过去!”   “什么!?”赵濂心中原有些怪他夤夜见驾有些唐突,听了这句话真恨不得他再早来几分,忙止住他行礼,“好将军!什么时候了,还闹这虚礼?——快快道来!”   胡开山扬起一张黝黑的脸膛,“陛下莫怪,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说吧!死马当活马医了!”赵濂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液,却在下一刻差点反胃吐出来。   因为胡开山说出的三个字:“吃蝗虫!”   吃蝗虫!?赵濂一听,差点吐了。心说楚国搞了个“养鸡鸭”,你来个“吃蝗虫”,都三个字,也都不靠谱!可仔细一想,有道理啊!你吃老子的粮食,老子就吃了你!他赶紧问道:“快寻名医,蝗虫是否可食,有没有毒……”   “陛下放心!末将……已食虫三日,味道怪些,人却无恙,尽可放心!”他说着苦苦一笑,露出两行白牙,反射着红彤彤的烛光。   赵濂大为感动,执其手道:“将军这份苦心、这份胆略,真有古之神农氏遗风,忠君爱国之情皎然如日月!”   是夜,赵濂连夜下旨,封存全国所有余粮作为过冬储备,不再救济,同时号召全国军民一起捕食蝗虫。   为此,赵濂召集文武百官,世家族长,百姓代表,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一场蝗虫宴。皇帝带头,百官景从,民间自然也只有跟从的份。   这一吃,还真的发现,原来蝗虫非但无毒吃不死人,而且滋味还……过得去!一时间,烤蝗虫、炒蝗虫、炸蝗虫,蝗虫串、虫泥饺子、虫卵粥、虫跳墙、蝗虫上树等诸多虫类名菜应运而生,虽然吃多吃久了犯腻味,从平民到百官,从百官到皇帝,满嘴都是腥腐涩口的哈喇子味,可总算没有出现大批饿死人的惨况,这道坎,大华算是过了。   蝗虫们惊讶地发现,何时起,人类也成了天敌?还让不让虫活了?带着这股绝望和不甘,当年十月二十,一场大雪如期而至,蝗虫们合上了疲惫的双翅,结束了辛劳而又罪恶的一生,大群大群地冻死在荒芜的大地上,据不完全统计,大华境内的虫尸扫出来不下三千万斤,也全被穷凶极饿的大华军民蒸熟曝干,做了过冬的干粮。   赵濂也好,海天也罢,也包括逆天成功的楚王刘枫,几位王者不约而同发出同样一番感慨:蝗灾这东西,人要灭之难如登天,天要灭之易如反掌,真让人不由感叹,天威浩荡,人力渺小,造物神奇实不可测。   纵观这场大灾变,青州、徐州、荆州、扬州受灾最惨重,只是其中三州各有后台老板救济,尚可勉强支持。独独青莲教的徐州是没人疼的野孩子,原本指望大华国会仗义援手,可如今人家也遭了老殃,巴巴地守着粮袋啃虫子过冬,想来是指望不上了。   眼看同样遭殃的永胜、无颜二军在楚国接济下吃饱吃好,而自己分明离楚国更近,却只能干瞪眼睛饿肚子,心里甭提啥滋味儿了,只怨当初瞎了眼,抱错了一条骨质酥松的大腿,一有急事,嘎嘣一下,断了。   教主洪涛炎不得不把头磕回来,亲自带着蓬莲圣女双双赶往广信城向楚王负荆请罪,倍说当年联手之情,痛陈背信弃义之过,声泪俱下地恳求回归楚国阵营,只求度过这个残酷的冬天。   可是一连几日没人理会他们,两人呆在国宾馆里大眼瞪小眼,免不了互相埋怨,奈何当初背楚投华的决议是两人商量着办的,谁也怪不得谁,只好自哀自怜,自叹命苦。   外人不知道,他俩看似一个教主一个圣女,其实却是夫妻档的神棍,俩人从小便是师兄妹,早年遍行天涯,从走街卖艺发展到装神弄鬼,卖符施药,靠行骗闯出名堂,但也就会些歪门邪道,一身内外功夫倒也十分了得,可说到底还是个闯江湖的草莽豪客,真要论起经世治国争霸天下的本领来,那是稀松得很,也就是这样的眼界,才会受了鄂尔兰和赵濂的蛊惑,舍近求远背离了楚国的善意,如今吃了大苦头,追悔莫及,偏又补救无门。   俩人互相埋怨了一阵,又开始互相安慰,蓬莲抽抽鼻子说:“贼汉子,莫怕!想开了些,只要度过这道坎,后边儿的路顺着呢!——咱们手里有六十万精壮,比楚国全军更加人多势众,怕什么?”   “你这贼婆娘,女人见识!”洪涛炎拭了拭泪,又擤了擤鼻涕,随手抹在道袍内侧,叹道:“就因人多势众,楚王多半是不肯接济我们的,且不论我们反过水,就是没反过,养虎为患的搓事儿谁肯干?你肯不肯?”   “我……我不肯……”蓬莲说着叹了口气,不言声了。   两人枯坐一阵,洪涛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哪里去?”   “不能等了,咱得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洪涛炎攒眉怒目对空发一阵狠,转身拖出随行的箱子,打开里面尽是金银财宝。他取出整整二十根蒜条金,用一块不起眼的破布仔细包了,又换下符文锦绣的道袍,解散了道髻,换一身青长袍绿马甲,戴一顶瓜皮小帽,做了普通客商打扮,说道:“还得找罗统领,好歹寻个门路,见一见楚王。”   “我同你一道去。”   “不行,上回你翻过脸,去了反而不美。”   蓬莲一想确实如此,便不再坚持。   洪涛炎独自出门,一路问人找到罗三叔的统领府,把门的年轻门馆手柱长棍,竟像站岗的士兵般立得笔挺,见了他又冷又硬地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一见是这架势,洪涛炎暗暗叫苦,心道这扇门只怕不好进,一咬牙笼起袖子递上了一根小手指粗的金条,笑道:“这位小哥请了,我是罗统领故人,多年不见,特来相访,万请通报一下。——这是点黄的,不成敬意,小哥带回去给媳妇打个钗子什么的。”   那青年门馆乜了一眼金条,又看看洪涛炎,忽地一笑:“统领爷以军法治家,先生好意,少不得剁我一只手,请恕小的不敢愧领!——既是统领爷故人,敢问尊姓大名,小的好去通报。——不过爷刚散朝回来,军务倥偬,不定有空见你倒是真的。”   洪涛炎原本心中不忿,心说我堂堂青莲教主,教众百万,如今要低三下四地向一个把门的行贿,着实憋屈。忽见对方不收,事儿倒肯办,态度又踏实又诚恳,不由心中感慨,这样的风气他青莲教里可没有。   “鄙人姓洪,徐州来的,麻烦小哥就这么报罗统领,他一准儿知道。”他略显清癯的脸绽放出真诚的笑容:“小哥忠于职守,苞苴不受,着实叫人佩服!”   “先生请稍候。”那门馆一笑而去。   洪涛炎空等无聊,左右瞎瞧,此时的广信城难民已经押着救济粮返乡,街市里恢复了原貌,只见店铺林立,人流如云,到处都是吆喝叫卖之声,眼下又是中午,街对面一家包子铺,连着一个馄饨摊,蒸笼汤锅烟缭雾绕,腾腾冒着热气香气。   天呐,这还是奇灾大荒之年吗?洪涛炎看着馋闻着香,蓦然间想起自家地盘饿殍满地、哀嚎遍野的惨状,心中又酸又苦,险些落下泪来。   野心家也是人,也有同情心,更有责任心,谁不想治下丰衣足食,兵强马壮?谁愿看着自家百姓活活饿死?虽说还有嫉妒心,可同样也有羞耻心,打仗不如人,他认,如今这一路走来,治国上的差距更是不可以毫厘计,这人跟人一比,如此悬殊——命啊,数啊,这话叫怎么说的?   正自伤感,忽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晃晃悠悠走来,身后还跟了个娇俏的丫鬟,边走边笑:“鸾儿你瞧瞧,堂堂统领府,连个把门的都没有,比我还寒碜!”说着推门就要进。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认错人了】   洪涛炎对那门馆心有好感,见那青年不经通报推门就进,心说你为我通报,又不收好处,我堂堂青莲教主,是非分明,也不能叫你失了职。于是笑着伸出手一拦,“这位公子,门馆儿小哥正进去通报,劳驾稍后片刻。”   那青年一愣,上下打量自己。洪涛炎也在打量他。见他一身薄挺紧凑的狼皮劲装,蹬一双锃亮的牛皮长靴,看去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一点不落俗。再细看他容貌,五官倒也周正,古铜色的面孔微见两撇淡淡的八字绒须,嘴角微微翘起,挂着一抹自信从容的笑意,只是右颊上一道四寸长疤十分突兀,让人顿觉此人不平凡的经历。   青年笑问:“哦?这位先生是?”   洪涛炎见他仪貌不俗,不敢小觑,客气答道:“在下也是访客,门馆小哥正是为我通报,这小伙子端正的很,送他金子也不收,斗胆拦住大驾,正是不想他因我之故失职受罚,请公子千万体谅。”   “好说好说。”那青年站住了脚。这个人自然就是刘枫,后面跟的则是红鸾。可惜,洪涛炎没把他婆娘带来,否则就能认出眼前这位就是千方百计想要求见的楚王殿下。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听说治下风气改善,连门馆都不收贿赂,刘枫心情大好,笑谓红鸾道:“想不到才一个多月,就有这成效,看来若梅干得不错。”   “那也亏得……”红鸾看了一眼洪涛炎,“亏得咱大王决心大,手不软,报一个杀一个,听说一个月悔罪期,上旬没动静,瞧见了小武大人的手段,下旬收上来的赃款有这个数呢!”她张开白生生的小手,摆一个“五”字。   “五百万钱?这么多?!”刘枫吃了一惊。   红鸾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地收回小手,搓着衣角低声说:“是……是五千万钱……”   “五……五千万!”刘枫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台阶上,以手加额,仰天惨叫:“天呐,那不是无官不贪了?难道我楚国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那倒不至于。”红鸾是御用秘书、保镖、女仆、情人多职一身,国事、家事、私事,房事,可谓事事过问,她微笑着劝解楚王:“咱们楚国眼下的吏治,八个字——高官清廉,末吏贪腐,官儿越大越清,越小反倒越贪,乃是千古罕有的特例!千贯以上的巨贪全是八品下的,县令郡守一级的主官,大多只是安家落户时挪了些小钱,最多的也不超过二十贯,悔罪令一下,大多借钱还上了,也都写了请罪折子。”   “不是全部!——别忘了揭阳县张连锺!”刘枫眼中火花一闪,咬着牙恨恨地骂:“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我亲手批过他卷子,一手字写得好,文章更好,瞧着挺聪明的人,哪知竟是个利令智昏的蠢材,如此胡作非为,手伸油锅里捞钱,脸面性命都不要了!”   红鸾登时黯然,柔声劝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出仕的学员官儿那么多,些许利欲熏心之辈总是有的。张连锺私收人头税,不是已被小武大人请了王命旗,当场从堂上拖到衙门口,当着百姓们的面儿凌迟处死吗?想来也算给全国一个警示。——奴婢听说,四方巡查司一案成名,当地老百姓把小武大人叫做‘女青天’呢!不过朝廷里弹劾也厉害,说她‘擅动国器,越权专断,处刑过重,妄作威福’呢。”   “还有这事?”刘枫一惊,他还没看到这些奏本,疑道:“杀个县令,至于这般叫真?”   红鸾肃然点头:“搁在前朝县令不过芝麻绿豆,可楚国县令的军政实权相当于地方大员!——这差别可大了。旨意上说得分明:‘查实后交付有司严加审谳’,她自作主张处了凌迟,也确有说不过之处。”   “大员好啊!——朝廷重臣也难逃国法王纲,要的就是这个!”刘枫苦笑着叹了口气:“武若梅就是这性子,你也不看她爹是个什么德性。话说回来,她这么做没错!四方巡查司孤悬六部之外,独立办差,不受刑部管辖,自然有权自行稽查,虽然寻常巡察使没有定罪处刑之权,可是遇上这等专差专办的钦定大案,如果真有必要,武若梅本人确实有请王命旗的特权——她可是钦差啊!——对了,你怎么看?”   红鸾眼往上瞟,想了想说:“这事儿,我觉得妥当。——妄起科征中饱私囊,说破天去也是死罪,左右是杀,杀猪杀尾巴却各有各的杀法,小武大人这番闹腾,这大的动静,还不全国传开了去?——您信不信,有了成例,往后还有这等赃官墨吏,百姓们就敢进京告御状!”   刘枫哈哈大笑,连声称赞:“好好!虑得深,想得细,说到点子上了!”   洪涛炎站在边上,越听越心惊,连丫鬟都对朝局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这丫头步轻身稳,竟有一身上乘武功,想必还是个贴身护卫,能用得这般人才,这位公子到底什么来头?脑海里急急回想,奈何楚国多的是青年高官,猜来猜去断不准是哪个,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公子是……”   刘枫这才想起他在边上,哈哈一笑:“我呀,我是路过了来蹭饭的!”他没说谎,确实是微服私访走到这儿,忽然肚子饿了就想来蹭饭,罗夫人张凤清不光飞刀厉害,厨艺也是很了得的。   洪涛炎心里咯噔一下,蹭饭蹭到统领府来,那定是极品大员,直呼正二品的武若梅名讳,可不得一品了么!在京的少年男性一品高官……他刚说什么来着?……刑部,刑部!对!只有他——刑部尚书乔方书!难怪了,学员里出个贪官他如此痛心疾首,他是政略院的院长嘛!没错!就是他!——好呀!正好托他引见楚王!   想到这里,认错人的洪涛炎满面堆笑,“公子还没用饭?那敢情好!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做个东道如何?听闻公子关心国家大事,这份忧国忧民之心实在让人敬佩!在下初来楚国,沿途正有些民风民情想要絮叨絮叨,公子莫要嫌弃才好!——来来来,咱们促膝而坐,煮酒慢聊,岂不美哉?”   红鸾看了他一眼,悄悄提醒:“小心,是个高手!”   刘枫本也不想去,可一听他有“民风民情”要说,心想自己跑出来微服私访可不就是听这个的吗?高手?老子算不算高手?再说了,一个高手徘徊在罗三叔门前,难道是想投军博个前程?我提前见一见倒也没坏处……这稍一犹豫,便被洪涛炎不由分说地拖去了全城最贵最好的酒楼——醉仙楼。   不一会儿,罗府的门馆出来,一瞧人影没有,挠着头纳闷道:“奇怪,人呢?——算了,反正统领爷吩咐了,大王有令谁都不准见他,自己走了倒好,剩得我打发了……”一瞥眼望见街角的一道背影,“好像是……大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拔脚就往府内狂奔,“不好啦!大王……大王被拐走啦!”。   ※※※   广信城的王宫内,天青阁静若无人。   绮兰哼哼着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咂了咂嘴眼也不睁地继续睡。此刻早已日上三竿,初冬的暖阳洒了满床,可她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   这对一名业精技强的女刺客来说,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绮兰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喜欢这个任务了——扮演一个地位尊贵却又毫无心计的呆头萝莉。每天的任务只有三件事——吃、玩、睡。   吃的是王宫里最好的珍馐美食——即便是蝗灾肆虐王宫倡俭那会儿,楚王本人都饿着肚子一天啃两个馒头,却惟独没有削减她的份额。   桌上散着一堆麻将牌没收,这是楚王专门为她设计的一种游戏,十分有趣又耐玩,让人入迷,更让人上瘾,每天都有许多人会来陪她打牌,馨夫人、姜美人、紫美人……有时小罗将军和一些大臣将领的夫人们也会来,几个女人嘻嘻哈哈一玩就到半夜,经常害的楚王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这不,昨晚和几位夫人玩到三更,楚王殿下亲自上门捉人,一手一只全都提溜回去,他板着脸表情臭臭的,好笑死了。   绮兰知道,天下人都以为自己已被魔王贬为奴隶,受尽凌辱。可事实上,她是自由的,王宫里想去哪去哪,想出宫也行,不过得换身衣服,每次小罗将军都会带着鸾卫陪着自己,半年来广信城好玩的地方被她玩了个遍,龙山溶洞、斑石、千层峰等附近的名胜风光也都看了个遍。   楚王,确实是个好哥哥。虽然有些……有些不正经。他酷爱戏弄小女孩儿,尤其是自己和年龄最小的紫菀,总是把她逗到哭,然后再哄到笑,害的自己也不得不陪着又哭又笑,甚至有时……是真的笑了。   绮兰初时大感惊怖,须知多年的地狱训练早已把她磨得冷酷无情再无喜怒,怎么会有开怀一笑的时候呢?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到后来,她不再想了,她悲哀的发现,自己习惯了,有哭,有笑,像一个正常的女孩。   她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怕,这是入戏了,为了融入环境,麻痹敌人,更好地扮演真绮兰的角色,她才不得不放松了神经,去过那普通女孩堕落而腐朽的美好生活。   这一切,都是为了任务!——对!为了任务!   有了完美的借口,绮兰愈发堕落而腐朽了。最令她心满意足的是,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她最爱做的事了——睡觉。怪叫着一头栽进松软的枕头里,抱着香喷喷又软绵绵的被子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再也不用早起练功,也不用当值守夜,更不用上蹿下跳地暗中保护那个任性的真公主……   这就是天堂吧?一定是天堂吧!——至少,在命令到来之前,这里就是天堂!   渐渐的,必死之志悄悄磨灭,一股侥幸慢慢升起,忽有一天,她突发感慨,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任务啊!如果……如果再久一些,多好?……哪怕再多一天,也是好的!   满室阳光闪过一道阴影,绮兰猫咪般慵懒祥和的睡容猛然一紧,眼睛倏然睁开,下一刻她闪电般飞身跃起,落在两丈外,手握一柄尖刺,全神戒备——“谁!?”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最大黑店】   满室阳光闪过一道阴影,绮兰猫咪般慵懒祥和的睡容猛然一紧,眼睛倏然睁开,下一刻她闪电般飞身跃起,落在两丈外,手握一柄尖刺,全神戒备——“谁!?”   在她原本睡的位置,一名黑衣人蹲在床榻上,把玩着一柄尺许长的乌黑短刀,刀尖就戳在洁白的床单上,黑纱蒙面只露一对晶亮的眼珠。   “你迟钝了!”黑衣人望着她,声音苍老而低沉,眼眸里闪着似笑非笑的光芒。   “佟大人!”一听声音,绮兰心内巨震,忙将兵刃藏起,恭敬行礼,“卑职绮兰参见大人!——真没想到……您会亲自来。”心中不由一声长叹:天堂般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黑衣人不疾不徐地声音道:“这次蝗灾,南国遍地遭殃,惟独楚逆反受其益,反狄联盟内部的平衡已被打破,再发展下去势必一家独大,形势更易,唯有及时应变,陛下决定——提前动手!”   绮兰满口苦涩地咽了口唾液,单膝跪了下去,颔首道:“陛下有令,绮兰万死不辞!——大人乃是鹰卫首座,身负护驾重任,何须大驾亲临呢?”   黑衣人怪笑几声,笑声嘎然而止,“本座若不亲临此地,你——下得了手吗?”   绮兰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本能地就想翻窗逃遁,可她立刻反应过来,佟高卓武学通神入化,在他的面前,自己是万难逃得性命的,连忙强压下如鼓狂跳的心,掩饰道:“大人说笑了,卑职身受陛下养育之恩,授艺之德,赴汤蹈火,粉身难保,如何……如何下不了手?”   良久,佟高卓无声一笑,“起来吧。本座确实是说笑。你的忠心,陛下与本座都是信得过的。——只不过,楚国有两个老怪物在,本座若不亲至,此事难有万全把握。”   老怪物?你也是老怪物之一!绮兰暗自腹诽,面上却满是激动,“大人多虑!李行云与李德禄二人云游无踪,眼下并不在国内!王宫禁内高手虽多,却防不住卑职这个内鬼,请大人放心交给卑职去办,早晚必可取其性命!”   “不用你动手。”佟高卓不以为然道:“本座既然来了,自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什么高手?武夫罢了,除了那两个老怪物,其余宵小本座哪会放在眼里?——说吧,正主儿在哪儿?本座今日便下手。”   “今日?……今日!”绮兰心中一片明镜:此人自忖武艺超绝,这是要抢功劳来了!也好,你要明里动手,我正好留在暗处,成与不成,都不会连累到我。哪怕楚王被刺杀,只要楚国还存在一天,我就还有利用价值,还能照样过那天堂般的日子!   心念既定,绮兰再不犹豫,故作欢喜地禀道:“大人洪福!——楚王今日刚好微服私访,走时卑职正好望见,他八尺来高,穿一套黑色软皮武士服,右脸有一道四寸长疤,绝难认错的。身边只带一个会武艺的丫头做护卫,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许久不听声响,绮兰猛抬头,床榻空空,人竟已鬼魅般去了。   绮兰遑遑起身,脚步虚飘,魂不守舍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镜自览,如花容颜苍白胜雪,没有一丝血色。   痴望有顷,叹息如兰:“楚王,大哥哥,……对不起了,我只想……活下去……”   ※※※   广信城正中央的青龙大街,楼宇毗邻,广厦相连,一排排一座座,到处是伫立如林的酒楼茶肆、店铺商号,乃是全城、甚至大楚全国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大名鼎鼎的醉仙楼便坐落于此,乃是一座三层高的飞檐楼阁。   这里的醉仙楼,便是从前卧龙岗的醉仙楼,算是伴随楚国共成长的老字号了。当初第一位注资的大财神,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楚王殿下。   这里的老板名叫钱明泰,也不是普通人,他曾是卧龙岗帅府的外院管事,后来又做了卧龙学府的文科教师,虽然教的是儒学这样的选修科目,可好歹也是所有县令郡守的正经老师,见了面都要行师生之礼的。   此外,钱明泰与楚王还有一番际遇。那要从当年楚王还是红巾大帅时颁下的第一道法令《不弃令》说起。   《不弃令》只一句话:因失节于胡而弃妻者,杀无赦!   这道法令,在后世有极深远的历史价值,是楚王殿下首次打破传统桎梏,也是首次以强权推高妇女权益,为后来女子为官为将的制度奠定了群众基础和政治保障。历史地位与《杀夺令》不相上下。   此外,《不弃令》的颁布,在靖乾朝当世也有极大的现实意义。此令保护甚至挽救了成千上万的可怜女子,也让楚王殿下在一夜之间成了“妇女之友”,得到了“半边天”的热烈拥护,以至于鸾卫营开张时,群雌响应,莺燕成群,仅一日便招满了三千之数。如今的楚国第一谋士武破虏,当年也是因为此令才真心投靠了楚王。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促使楚王颁布此令的那位弃妻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钱老板、钱明泰。   由于妻子芸娘失节被辱,钱明泰要休妻,然后在楚王殿下“耐心”的“劝解”下,这才放弃了休妻的念头。   当时,楚王殿下语重心长地对钱明泰说:“你是真心也好,装样儿也罢,总之再有半点对不起她,死!”   时间是最好的证据,其后数年间,钱明泰与芸娘恩爱如初,相敬如宾,充分证明了自己确实是“真心”的。所以,他还活着,而且活的很滋润,今后还会越活越滋润。   正是在这样的皇家渊源和官方背景下,醉仙楼越开越红火,短短两年,分号已遍布全国,而广信城的这家,乃是老板娘芸娘亲自坐镇的旗舰店。   这里的装修不算豪华,但很雅致;菜品也称不上珍馐,但很别致,尤其是一道金牌乳鸽,都是散养的鸽子,烤出来通体金黄油亮,皮酥骨脆,肉质嫩滑,堪称天下一绝!深受达官贵人们喜爱,听说宫里的几位也爱用,隔三差五就要往王宫里送。   可是,最关键一点,楚国几乎所有文臣官员都要来这里吃饭——尊师重道啊!谁不得关照一下老师的生意,顺便拜见一下师母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吃饭也在此例。官员如此推崇备至,民间商贾富绅自然趋之若鹜,人人都知道,此间老板是个有后台的“红顶商人”,就这一条,便注定了醉仙楼是楚国最高档的酒楼,没有之一。   可以这么说,商务洽谈,婚庆喜宴,接风送行……凡是有些身份的人,遇到重要宴请,不去醉仙楼摆一桌,你都不好意思请客!   这些内情,大多不为人知,可还是摆在明面儿上的,暗地里还有更加不为人知的一面。   芸娘,其实比他夫君钱明泰的官位要高!——没有听错,就是官位!   钱明泰只是卧龙学府教师,从五品的散秩吏员,还是个“吏”,而不是“官”。而他夫人芸娘的真实身份,乃是风雨阁细雨堂的二档头,正儿巴经的楚国正三品武官。   也就是说,醉仙楼,其实是风雨阁的一处情报站。而且还是细雨堂总部所在。酒楼下方有庞大的地下建筑,工作人员不下三百多人,全国乃至天下分站所有的情报都汇总于此,经过梳理筛选后直接上报楚王本人。——可见,所谓的散养乳鸽,不过是个掩盖信鸽往来的障眼法。   当然,这里原先的作用仅仅是风雨阁的情报集散中心,可是,如今大不一样了,自从建立了四方巡查司,此处的天然优势,使其成了监督百官言行的一处重要场所,所有包房雅座都装有窃听的铜管,与地下密室相连,全天候有专人一对一值守,详细记录官员的一切言谈——包括个人隐私!   比如,吏部尚书张大虎在城西购宅养了两个姑娘,每月当值前后各去住三天,而他可怜的夫人被蒙在鼓里,始终以为尚书当值是十三天一换,而不是七天。   又比如罗冠虎和常朝阳,这二位亲卫佐领间的一些私事——他们彼此喜欢对方的妹妹,常朝霞和罗秀儿,为了帮助兄弟得偿夙愿,也为了实现自己的险恶用心,这哥俩在包厢里密议,妄图给自己的妹妹下套……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亲(准岳父)罗三叔,也在同一时间对他们的母亲(准岳母)常氏图谋不轨……   至此,刘枫领略了朝廷百官将领充实而丰富的私生活,也深刻的明白了自己麾下都是些什么牛黄狗宝……   当然,这些都是朝廷最高机密,除了武氏父女,就连其余五位尚书全都一无所知,包括随风堂的堂主白岳、副堂主贺雄,甚至前细雨堂堂主赵健柏在内,谁也不知道。   芸娘身为如此紧要之处的常务总管,手中权力和实际地位远高出她的丈夫,楚王对她的信任也可见一斑!   尚书都不知此处虚实,洪涛炎就更不知道了。   他满怀心思都是搭上“乔尚书”的线,面见楚王游说回归正义阵营,此刻他热情地挽着“乔尚书”的胳膊,一路舌吐莲花细说风土人情,欢欢喜喜地径直往楚国最大的“黑店”里走……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王遇刺】   三层楼阁飞檐翅角,周环回廊,门口蹲着一对儿一人高的石狮子,张牙舞爪,格外气派,正门悬一块匾额,上书“醉仙楼”三个大字,一笔金灿灿的端凝楷书,乃是左相国李行云亲笔题的字——彰显着此处超然的地位。   此刻正是正餐之时,店内客流如织,十分热闹。大堂正中一张高桌,一杯茶,名嘴儿“二瞎子”正在说书,一手挥折扇,一手拍响木,幕后琵琶弦急,台前嘴皮纷飞,说的正是民间自编新段子——《清风寨》中的名篇《刘星君天火烧狄兵》。   隔着四联开的大门框子往里看去,只见满堂食客酒徒停箸止杯,或俯或仰,个个目大瞪着眼看着讲书台。想是说到了紧要关口。   那“二瞎子”突然收科,响木一拍,老脸笑成一朵花儿对听众说道:“这正是,欲知今后事,明日请再来。承谢了,承谢了……”一头说,便有小厮捧小竹筐子挨座儿收钱。大堂轰地一声,嬉哈笑骂,又热闹起来。   二楼以上则是雅间,丝竹声醉,仙乐飘缈,隔着一层薄薄碧纱,妙曼舞姿绰约可见。价钱翻着筋斗往上涨,自然又是另一番世界。   远开八丈,门口迎客的店小二来福眼尖,“哎呦”一声奔上来,满面献媚冲刘枫深一鞠躬:“九爷您安好!真是,怎么的了?昨晚灯花也没爆,今早喜鹊也没闹,什么吉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快!快里面请!”   刘枫笑看着他,心中不禁暗赞一声演技好!——醉仙楼上到老板下至厨子,所有的伙计都是风雨阁的特务,这位“来福”自然也不会是真的店小二,乃是堂堂正七品的总旗大人,专司与王宫联络,暗中传递情报节略,与刘枫平均每三天见一次面,熟的不能再熟了。   刘枫知道,此人其实是个很严肃甚至很死板的人,奏对时往往绷着个脸,有什么说什么,半句废话没有,偶尔听个笑话也不会笑,最是无趣的主儿。此刻却一副点头哈腰、媚笑巴结的跑堂做派,这副嘴脸难描难画,也亏他做得出来,平日三脚踢不出个屁来,眼下客套话一溜溜往外蹦,还真是演技派的。   刘枫满意地笑道:“哈,今儿是财神请客,有什么好菜捡贵的上!——芸娘在吗?一会儿让她来敬酒。”   “在在!今儿早还念叨您呢,说您可是有些日子不来咱这小店了!老板娘直犯嘀咕:没有得罪您九爷呀!怎么不再来了呢?——贵客到!三楼天字儿雅座!”   来福说得顺溜,引着刘枫和洪涛炎谦让着往楼里走……   突然,斜刺里冷不防窜出一条黑影,虎吼乍响,刀光闪现,径往刘枫当胸劈来——“狗贼!纳命来!”。   “小心!”   “哎呦妈呀!”   “杀人啦!”   四周一片惊呼。   眼见刺客袭来,刘枫动都没动。洪涛炎则微笑着退开一步,同时浑身放松收敛了气息。——他是在避嫌。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个刺客看似来势凶猛,可刘枫等人都瞧出来了,此人脚步沉重迟滞,出刀凌厉却不留余力,乃是个不入流的寻常武夫,这样的货色实在不需太过在意。   洪涛炎自忖与这位“乔尚书”萍水相逢,刚认识就来了刺客,自己还是先摘脱了干系要紧,没的惹人怀疑,反正那女护卫在呢。   果然,只听“铛”一声响,红鸾出手了。周家供奉的兵器往往比较怪异,比如柳姨的双刀,凌燕的短剑,周武的分水娥眉刺等等,红鸾的武器也很诡异,乃是一柄细长软剑,平时做成腰带缠在纤腰上,急时一抽便有,叫人防不慎防。   刀剑相交,金铁铮鸣,红鸾软剑一抖轻轻松松架开砍刀,娇笑声中旋身一脚,绣鞋儿正踹在那刺客的胸膛,将他整个人蹬飞,落在两丈开外哼哼不起,砍刀锵啷落在地上。   刘枫拧着嘴角冷哼一声:“抓活的!”   “是!”红鸾反手收剑,笑嘻嘻地走过去。   眨眼间厮斗已息,人群这才回过神来,咋咋呼呼地来瞧热闹,有笑他没用的,有喊报官抓人的,十分欢腾。   来福探着脖子猫到刘枫身边,先道了一声“好险!”,接着便是谄声叫骂:“什么东西!咱们九爷是什么人?太岁头上动土,真是瞎了你的狗……”突然住口,猛喊一声:“小心!”向刘枫扑了过来。   因是刺客就擒,正在大家全都放松警惕之时,背后一个挑担卖柴的驼背老翁正弯腰咳嗽,倏然间直起身来,一把乌黑短刀猛地刺向刘枫。   这一刀,如魑似魅却又快如闪电,几乎出手便到,“噗”地一声,刘枫只觉背后一阵剧痛,身子便软了下去。   同时倒下去的还有店小二来福,他用身体为刘枫做了掩护,却被那把短刀整个刺穿,三寸刀尖透体而出,最终还是扎进了刘枫的后背,血如泉涌。   变起仓猝,祸出肘腋,眨眼间楚王已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那老翁正是受命刺杀刘枫的鹰卫首座佟高卓,心想此番声东击西的布置万无一失,定可一刀取了楚王性命,却哪里想到天下还会有不要命的店小二,为了保护食客竟会奋不顾身,活生生受了他一刀。   虽说依然伤了楚王,可他刀法通神,仅凭刀锋入肉的手感便知这一刀被撞偏寸许,避开了心脏,只是重伤,并不致死,急急抽刀欲要再刺。   “——不!”   红鸾双目赤红,尖叫着飞身来救。洪涛炎近在咫尺更是又惊又怒,他自认也是江湖道上少有的武学高手,“乔尚书”竟在他眼前被刺,这不仅是驳他面子,更是断他活路啊!再顾不得避嫌,大叫一声:“好贼子!看拳!”奋起一对铁拳向佟高卓当胸击去。   佟高卓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同时刺下短刀,拼着硬顶他两拳也要先结果了楚王。   “——咦!?”   拳掌互击,闷响声中两人同时低声惊呼。   洪涛炎满心惊骇,他一对铁拳,师妹一双绵掌,都是成名已久,开碑裂石不在话下,出道以来从无敌手,便是上阵厮杀他也从来不用兵器,只凭拳头,纵使敌人身穿铁铠重甲他也往往一拳就能震死,可眼前这个驼背的糟老头竟然单掌就接下他双拳,仅仅只是退了一步,这是什么实力?   这才细看他面目,脸上的皱纹纵横如刻、微翘的下巴挂着一绺花白的山羊胡子,六七旬的寻常老翁模样,却没有寻常老者的慈和安详,一双比年轻人更晶亮的眸子闪着刻毒的光芒,嘴角挂着残忍的阴笑。   “乔尚书”哪里惹来这样厉害的仇家?这年纪,这身手,难道是……宗师!?   这一起念,心中憋屈尽消,已生了退意。却听红鸾叫道:“壮士莫疑,顶住一阵兵马就到!”   洪涛炎心又热了起来,斗不过宗师,拖延片刻又有何难?自怀里取出一双镔铁护手,缓缓带上,“前辈,请!”   佟高卓面色从容,内里也暗自生疑:哪里来的硬茬子?震得他手臂一阵酸麻,天下有这份功力的人可不多!他轻敌在先,如今被一击退了一步,致命的一刀也就刺不下去,再要刺时红鸾又到了。   面对进步刺落的短刀,红鸾却不招架,剑锋反挑对方咽喉,丝毫不顾自己胸前空门大开,无论是刺刘枫,还是刺红鸾,佟高卓这一刀势必得手,可是代价却是自己的咽喉也要被利剑洞穿。   堂堂一代宗师自然不愿与一个小小丫鬟同归于尽,一惊之下,举刀反撩架开剑锋,影子一闪,已飘开三尺,桀桀冷笑:“嘿,有些门道!”   罢了,看来不放倒这两人是杀不了正主的。佟高卓心思一定再不犹豫,冷哼一声挺刀便向两人扑来。   虽是以一敌二,可佟高卓仗着神刀无敌,劈砍刺削忽悠来去,竟是进退自如,游刃有余。洪涛炎看似一对铁拳打得嚯嚯有声,可三两招间已被逼得左右见拙,险象环生,十分狼狈。   红鸾虽然年轻功浅,可一柄软剑却刁钻毒辣,又加上洪涛炎仗着一身硬功在前死顶,她展开身法从旁游走,每每在关键时刻不惜性命刺出一剑,将佟高卓的杀招险险化解,否则洪涛炎死了十次都有了。心中只是叫苦:想不到宗师竟是这般厉害——一时贪念,吾命休矣!   佟高卓久战不下,却也渐渐摸出了两人的路数,招式也愈发凌厉,又过三招,果然觑见破绽,大叫一声:“去!”洪涛炎凄声惨叫,左臂中刀,废了一只手,当胸一脚,吐血飞了出去。   红鸾慌忙急退,佟高卓那容她走,乌黑短刀像毒蛇般追来,一刺中竟变化了七次方位,生生扎进她手腕,软剑铛地一声落在地上。   “哈,不自量力,自取死路!”   佟高卓引刀踱来,眼看就要杀死两人,忽然眼前一黑,飞来一条板凳,却是个跑堂模样的汉子怒视着他,手里提着另一条板凳,后面跟着拎菜刀的厨子,挺耙子的马夫,抗扁担的挑夫,拿算盘的账房,挥粪勺的杂役……最后一个,却是说书名嘴儿“二瞎子”,此刻双眼睁得溜圆,手持折扇怒目而视。   居中站一个模样俏丽满面怒容的少妇,叉腰戟指喝道:“大胆凶徒,不识字也摸摸招牌,醉仙楼是什么地方?就敢到这里撒野!——伙计们,给我上,拿他见官!”一大群伙计,嗷嗷叫着从醉仙楼里冲了出来。   “不知死活!”佟高卓想不明白,心头火起便不再想,一掌劈碎板凳,挥刀杀将起来。   这一杀才发现,这群乱七八糟的家伙居然都会武功,还都不弱,总共不过十三四个,尽自个个悍不畏死,拼出死力搏杀格斗,眼见一刀一个也不后退,当真是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这群伙计虽然只有“二瞎子”还勉强算得高手,可偏偏人数众多,功夫又杂,佟高卓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才将这群厨子、马夫、挑夫、账房……闲杂人等尽数砍翻在地,最后只剩二瞎子还在负隅顽抗,此人虽是好手,毕竟与宗师相去太远,又过十余合,铁扇劈飞脱手,回手一刀,闷哼一声溅血倒地。佟高卓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   芸娘骇得花容失色,十多个练家子眨眨眼的功夫就被尽数放倒,就连此处功夫最高的三档头也不是对手,她自己又是个不会武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二百二十章 【有完没完】   芸娘骇得花容失色,十多个练家子眨眨眼的功夫就被尽数放倒,就连此处功夫最高的三档头也不是对手,她自己又是个不会武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佟高卓也自惊心:这家店不对啊!人人会武不说,还个个不怕死,尤其是最后一个,已是道上一流的好手,莫非这是黑店?罢了,想他作甚!?——这回总干净了吧!?   佟高卓狞笑扭头,目绽凶光地向刘枫走去。——红鸾正艰难地拖着昏迷不醒的刘枫要逃,奈何右手受伤,刘枫又体壮如牛死沉死沉的,哪里走得快?眼见那老翁大杀四方,提刀而来,登时心中一片绝望。   佟高卓越走越近,狞笑道:“臭丫头,死在眼前,哪里走?”话没说完,突然心生警兆,翻着跟头往后急退。   “噗噗噗……”   在他方才站的位置上钉了一排飞刀,每一枚都如柳叶般大小,微微带有弧度,刀锋入土至柄,红穗飞飘,殷赤如血。   “还来!有完没完?——什么人?”佟高卓暴跳如雷,恶狠狠扭头一看,却是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美妇,仪态雍容,风致宛然,俏立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中央,双臂伸展,手掌上孔雀开屏般拈出两排亮闪闪的飞刀,冷冰冰地看着他。   “一代宗师,竟然甘为刺客,佟爷,您好出息!”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德禄的关门弟子,罗三叔的夫人张凤清。方才门馆来报,楚王殿下被洪涛炎拐跑了,这下阖府上下全都急坏了。尤其是张凤清,她也是个江湖人,早听过洪涛炎铁拳无敌的名声,生恐楚王被暗算,因此急急忙忙地分头去寻,这边闹市杀人,惊呼如潮,张凤清立刻循声赶来,刚好在危急关头拦住了佟高卓。   心中不免暗呼侥幸,楚王果然遇见刺客。可她万没想到,刺客不是洪涛炎——青莲教主正蹲在地上呕血,瞧这架势,竟也是个护驾的,而行刺的人却是与自己的师傅李德禄齐名的天下四大宗师。   张凤清心中一叠声地叫苦:竟是这老怪物!——怎么办?自己也万万不是对手!   “飞刀?你是李德禄的弟子?——哼哼,既知老夫威名,还敢动手?”佟高卓短刀一摆,一步步逼近过去。   张凤清深吸口气,定下心神,“佟爷是与师傅齐名的前辈高人,晚辈自然万万不是对手,可拼着性命不要,耽搁您老些许功夫还是成的——您听,马蹄声呢,一旦大队兵马赶到,您老武功再高,也难全身而退吧。”   佟高卓哪里会怕,笑道:“丫头,老夫听着呢,才两百来匹马,这点儿人手可是留不住小老儿的,乖乖让道,看在你师傅面上留你一条活路,免得他日老家伙笑我欺负晚辈。”他眯缝着眼走来,瞳仁幽幽闪烁着。   张凤清苦苦一笑,脑海中掠过丈夫和一双儿女的身影。罢了罢了,今日只有拼了。   再不言语,旋身一转,裙摆如华盖般飘起,十把飞刀已雪片似的破空纷飞,划着银亮弧线笼罩佟高卓全身,竟是每一柄飞刀都有截然不同的飞行轨迹,瞄准了人体的一处致命大穴。   这一招天女散花煞是好看,精妙之处旁人还不大了然,但红鸾与洪涛炎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   喝彩声乍起便息。只见佟高卓挥刀旋身,转成一团黑光,或挡或闪,叮叮当当响声过后,竟没有一刀命中。   空旷的大街上,两道身影你追我赶,张凤清武艺不及佟高卓,可身法却比他快,来来回回拉着他放风筝,却又伤不了他,眼看身上飞刀将尽,不免焦急起来。红鸾更是心慌莫名,奈何佟高卓腾挪跳跃总是封住去路,退不出街又进不了店,她身上带伤,背着刘枫无论如何冲不出去。   “哈!丫头,看你还有多少飞刀!”佟高卓正是吃准了这点,每每作势要冲向刘枫,逼得张凤清刀发连珠,打的便是消耗飞刀的主意。眼看张凤清捉襟见肘,飞刀越发越少,奸计就要得逞……   忽听醉仙楼的三楼有个女声喊道:“罗夫人,用这个!”接着便是哗啦啦的一阵脆鸣连响,两人停步一看,却是芸娘从三楼洒下一箱子铜钱,一串串一吊吊,满街都是。   张凤清飞奔中弯腰抄起一串,反手就是一把金钱镖,打得佟高卓左闪右躲十分狼狈,不由大笑:“好妹子!真有钱!姐姐手头紧,借点儿花销!”   芸娘扶栏笑道:“姐姐心地好,瞧那老乞儿可怜,多赏他几个铜子儿,打发他上路!”   “哼!不知死活的臭妮子!”佟高卓毕竟江湖老道,什么场面没见过?最初的狼狈过后,三两圈一追一跑,他立刻想到对策,再追时脚步加力,将地上的串钱全都踩散,张凤清总不能一枚枚地捡,形势又渐渐不利起来。   眼见再次逆转,红鸾愁急无计,正自彷徨,忽觉背后挪动,刘枫竟是醒了,忙叫:“殿下!殿下!撑住啊!”   刘枫受这一刀伤势颇重,刺伤了肺叶只咳出一口口的血,将红鸾的肩头都染红了。他强自睁开眼看了情形,虚弱地一指:“背我过去……到他身边儿去……”他指的是蜷缩在一旁运功疗伤的洪涛炎。   红鸾依言悄悄挪了过去,将刘枫放在洪涛炎身边,靠墙瘫坐,墙上登时拖出一道巴掌宽的殷红血痕。   洪涛炎苦笑道:“学艺三十年,哪知竟是井底之蛙……”   刘枫挣扎着打断他问道:“你……你有没有办法……定住他身形……比如……拼功力什么的?”他也不确定,到底真实的武学有没有后世武侠片那样比功力的讲法。   “你是说‘过劲’?”洪涛炎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过劲比的是使力的技巧,他造诣极深,我拼不过的。”   “有就好!”刘枫大喜,一把拽住他袖子,“只要……很短一瞬间……一瞬间,让他……让他不能移动……就好……”刘枫强撑起耷拉的眼皮,渐渐失神的眸子直盯盯望着洪涛炎,“相信我……有办法!”   洪涛炎本就是个闯荡江湖的亡命之徒,大事儿干不了,玩命的胆子却有,一咬牙道:“左右是死,好!依你!”   刘枫无语一笑,坐直了身子,伸手入怀,掏出一把金针,一枚一枚插入发冠——原来发冠上预先留有孔洞,二孔相连,固定了金针的方位。   红鸾登时恍然——这是馨夫人的金针刺穴之法!两个时辰内使人力量倍增,失去痛觉,但过后会瘫痪三天。一个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第四次就会经脉碎裂而死。当年信丰之战时,王五仓的帅府亲兵们就曾用过此法。   她还听说,当年此法推广亲兵营之前,刘枫曾用自己做过一次试验。——这是要用第二次了吗?慌忙急劝:“不不!你有伤,不能再用这伤身的法子,我舍了命不要,一定护你杀出去!”   刘枫不停手地摆针,瞥一眼她犹自流血的手腕,心疼地笑道:“傻丫头,你会左手剑吗?——越危险越要拼,命没了留着这身子做甚么?从来只有英雄救美,哪儿有美救英雄的道理?天下没有这么脓包的楚王!”   红鸾无声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流下了。   洪涛炎猛听见“楚王”二字,浑身一凛,倏然间眼中闪出炽芒,那是输光的赌徒压上裤子时才有的眼神。   他是楚王?他是楚王!——他奶奶的,拼了!   总计七枚金针,全都定好位置,刘枫双手拢头,猛地一按,七枚金针尽数刺入头部,吼道:“就是现在!”   “看拳!”洪涛炎怒吼一声,纵身而起,奋起全身地劲力一拳向佟高卓背后擂去。   “来得好!”佟高卓大笑转身,右手挥刀挡镖,左掌迎上去,拳掌互击却只一声闷响,佟高卓登时变了颜色,心说这个家伙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敢跟我硬碰硬?想要嘲笑他自不量力,可他不能说话,也不能移动脚步。   所谓“过劲”,其实比的是虚实发力曲划攻守的技巧,有点像后世的太极推手,讲究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因此催发劲力时必须脚踩实地,腰腿兼济,更要蓄势待发一击制胜,不胜不能开口泄气。   张凤清哪会看不出机会,一撒手将最后的一把铜钱挥了出去。   原来如此!佟高卓暗暗冷笑,也是他武术高绝入圣,竟然分心二用,单手保持过劲之势,短刀挥舞如风,将金钱镖尽数击落,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话说张凤清不停的发镖也是大耗功力的,见最后的杀招也被他轻松化解,登时面色惨白,无力地垂下双手。——原本素白如玉的手已是通红肿胀,连指甲都因充血而青紫一片。心中只浮起罗三叔宽厚的背影:“傻哥哥,来世再做夫妻,我再不凶你……”   洪涛炎本就是强弩之末,猛一发力转眼便已后力不继,脸色已是发青发紫,被压得浑身颤抖起来。   佟高卓感觉到对面劲力渐衰,胜券在握,强自转过一口真气,得意地发笑:“宵小鼠辈,也敢坏老夫的好事,叫你们——妈的,你干什么!?”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战将起】   佟高卓的这声惊呼,是因为他瞥见本已重伤倒地的楚王竟然站起来,满头金针丝丝抖动,双目鲜血般赤红,浑身肌肉像小山包似地盘扎鼓胀,一条条青中透红的经脉如小蛇暴起,突突地跳动着。   更可怕的是,刘枫正张开双臂,抱着醉仙楼门前一只巨大的石狮子,怒吼一声,霸王举鼎般双手托举起来,喷血怪叫:“妈的个逼!武功再高,一砖拍倒!——走!”石狮子飞快地“扑”了过去。   可怜佟高卓一手拼功力,一手挥刀尚能挡开飞镖暗器,可石狮子这样千斤重的“暗器”,他又如何去格挡?想要躲时,手上却传来洪涛炎拼死催力亡命一击,竟是半步挪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金铁脆鸣,短刀片片碎裂,纷飞如雪,接着“嘭”地一声闷声巨响,尘喷土扬,佟高卓鲜血狂喷飞了出去。   清风荡过,尘嚣散尽,众人再看,石狮子滚在中央,边儿上只有瘫坐一旁的张凤清,力竭倒地的洪涛炎,横七竖八的醉仙楼伙计,还有最早的那个诱饵刺客——早被砍死在地。哪里还有老头的影子?竟是趁势遁走了,想必是那一下挨得狠了。   “殿下!你快坐下!别乱动!——芸娘!芸娘!快拿纱布来!金疮药!快!快!”   红鸾大哭急急来扶,此时的刘枫虽然咳嗽吐血不止,可偏偏站的极稳,一摆手道:“我没事的,你去传令,去国宾馆捉拿洪涛炎和蓬莲,眼下广信城里有这等武功的,只怕唯有他们……”   楚王殿下正说着话,只见昏在地上的那位壮士忽然伸出手指,划拉着泥土,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地写道:“冤枉!在下就是洪涛炎……”   刘枫:“……”   红鸾:“……”   张凤清:“……”   这笔烂帐,到底怎生算法?   ——马蹄声响,姗姗来迟的巡城兵士终于到了。   ※※※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黑狼率领铁卫营全师入驻广信,封锁全城捉拿刺客,当然,楚王遇刺是不能声张的,名义上是捉拿当街行凶的江洋大盗。——竟然屠了楚国大大有名的醉仙楼,真是胆大包天的巨寇大盗。   刘枫就在醉仙楼里裹了伤,上了药,任由红鸾苦劝哭谏,竟不肯回宫医治,一顶软轿直奔兵部找到武破虏。   咋见楚王满身鲜血的闯进来,武破虏吓得呆了,未及说话刘枫一把挽住他胳膊,把卧龙令往他手里一塞,“速传军令!全军战备!急报所有盟友——大狄要动手了!……大战将起……迫在眉睫……破虏……楚国……别让我失望……”   他越说越慢,吐词也越来越含糊,才过了一个时辰,刘枫白眼一翻,扑地便倒,竟提前晕了过去。   “大王!”   “殿下!”   红鸾扑在刘枫胸膛上放声急哭,衙役、亲兵、属吏疯奔乱走,兵部衙门乱成一团。   “不许慌张!”   武破虏一声断喝镇住场面,红鸾也惊得收了声。武破虏铁青着脸踱了几步,已经冷静下来,事实摆在眼前,如果这次刺杀当真是大狄所为,那么大举进攻就在眼前了!——果然迫在眉睫!   “嘭”地一声,他将卧龙令拍在桌案上,环顾四周,一条条地下令:   “衙役全体出动,抬大王回宫救治,用布遮住软轿,绝不能泄露大王遇刺受伤!”   “先发飞鸽,令龙骧虎翼二军进入战备,再发八百里加急,密告二位统领及大长公主、江宗帅和孟军主,大王遇刺重伤,大狄进犯在即,主攻方向不明,千万小心防备。另用飞鸽通告察合津和益州复国军,其余一样,只不提大王受伤。”   “密信廷寄各郡郡守,火速复查屯田军编制情况,清点武库,暗筹冬衣,随时做好召集准备,一有令下,十日内取齐到位,失期违令者,军法从事!”   ……   他铺经布脉般一条条下令,每说一句,便有一名吏员飞奔而去,整个兵部像上了发条似的全速运转起来。   急务布置妥当,最后他深吸口气说道:“以大王的名义传令,急招各部尚书及在京营主以上将领入宫议事,就说要商讨度灾过冬事宜,去时不要慌,脸色从容些,别被旁人瞧出端倪。——红鸾,走,我们一起入宫!”   诸位大佬闻讯,还真道是商量如何过年,从从容容地入了宫,直接被引到了偏殿暖阁,武破虏早候在那里,也不说破,茶水果点一应周到,东拉西扯地闲谈说笑,热热闹闹跟没事儿人似的。直到五位尚书四位营主来齐——外加一个武若梅,坐满了一屋子欢喜人。武破虏这才阴了脸,把事情兜底儿说了。   “什么!殿下遇刺重伤!?”   在场的重臣大将骇然失色,举座哗然,大冬天直逼出一身冷汗。武若梅黛眉轻鼙,周雨婷脸色死灰青白,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刘枫重伤昏迷,生死不知,周雨婷登时急火攻心,跺着脚连声怒叱:“红鸾干什么吃的?怎会让刺客得了手?哪个贱婢撺掇殿下出宫的?让我知道扒了她皮!……不行,我要去看殿下……”抹一把泪,拔脚就走。   刚走到门边,却猛地止步,转身又一步步走回来,瞪着通红的眼睛坐回位置上,抽泣两声,收泪不说话了。   眼见周雨婷一瞬间就能恢复理智,大局为重,几位高层目露赞佩之色,纷纷说道:“武大人,殿下昏迷不醒,外敌虎视眈眈,值此国家危亡之际,你既有卧龙令在手,便请主持大局吧,我等自当听命从事。”   “好,武某谢过诸位。”武破虏毫不推辞,先向乔方书吩咐道:“第一要紧就是抓捕刺客。罗夫人、洪涛炎、还有红鸾,都是天下顶尖的好手,殿下自身的本领,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黑狼,铁卫营负责都城防务,这次你确有失职之处,这么说,不为殿下受伤——这一刀防不胜防,怨不得你,可你的人马来的太慢!”   黑狼噗通跪下,哽咽道:“末将有罪,罪该万死,请大人发落。”   “起来,现在不是议处的时候。”武破虏并不看他,反而转向周雨婷,说道:“周姑娘,你也别责怪红鸾,事情到这一步,是那佟老贼太厉害,到底是与两位相国齐名的一代宗师,从他手下走得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周雨婷垂睫不语,点了点头。   武破虏面向众人,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如今他还在城里,受了多重伤,还有多少人,会不会再行刺,这些都不知道。为殿下安全计,当务之急是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除掉他!我已传信促请二老归国坐镇,在此之前绝不能再出事!”   “是!”乔方书起身应命,说道:“此人武功太高,寻常兵卒万难相抗,我希望动用家兄麾下的精锐部队,请大人准许。”   “准!——乔方武听令,拨龙牙四千,全力配合缉查刺客,多备连弩,一经发现无需问话,也不必擒拿,立刻乱箭屠毙!记住了——宁杀错,不放过!”武破虏言辞狠戾,乔家兄弟锵然应命。   这条命令有些狠了,不定就冤杀了无辜百姓,赵健柏心中不忍,可想到宝贝外甥至今不省人事生死不知,强自硬下心肠不吭声。   武破虏又道:“周姑娘,一旦大战开打,府库存粮可以支撑多久?”   周雨婷强压下心中的牵挂,深吸一口气答道:“下半年税赋已收足,未受灾郡县新种的占城稻也二熟大丰,除开赈灾所需和支援友军的定额,府库尚有一亿两千万钱,存粮就有些少了,大约七百万石,若是举国开战,当可支撑到明年三月,再往后,就要看来年的年景了。”   武破虏闭目沉思片刻,睁开眼点了点头,“好,撑过冬天就好。”   “不能吧?”张大虎疑道:“大狄真会进兵?眼下还凑合,再过一个月天寒地冻的,铁甲穿不上,怎么打仗?”   这一问,立刻引发在座众人的共鸣。他们来时满心喜庆,装了一肚皮过年,没想到一开场就挨这么一闷棍,实在没做好打仗、打大仗的心理准备。   武破虏眯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油灯,“你是北方的仗打惯了,南方却大不相同,没那么冷不说,一入腊月,河道凝结,软土冻实,正有利于骑兵作战,而我们的水军却举步艰难成了摆设——此时开战,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这一点破,武将们皱眉不语,几位不知兵事的尚书如梦方醒,不由额头沁出冷汗。   “军势如此,时势也是如此!”武破虏随手拿起铁钎,拨弄着灯芯说道:“今年这场蝗灾,横扫半壁天下,整个南方唯独我楚国幸免于难,各路义军仰我鼻息,听我号令,假以时日,楚国的声望和国力必可再上层楼。狄戎想要阻止我们乘势崛起,独霸南方,如今正是唯一的机会。趁着眼前我国肩负赈灾救济的重担,抢先进攻,各路义军正自虚弱,难有强援,无论是从战略还是战术上看,都是天赐良机。——所以,此番狄戎要么不动,要动定会倾尽全力,此战必是举国之战。”   听他提椎断骨地剖析一番“势外之势”,满屋文武,一个个都暗吃一惊,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外边一阵风声,窗纸一鼓,风没进屋,众人竟打了个透心寒颤!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兵压境】   武破虏好似没发现众人的彷徨,专心致志地将油灯拨亮,照出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但却一般铁青的脸庞。   良久,他才满意地放下铁钎,笑了笑,淡淡地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起兵时军不满千,将不满十,可曾怕过?如今坐拥三州之地,挥军五十万,一个个的,实力强了胆子反倒小了?——不要忘了,我们是逐寇军,敌强我弱本是家常便饭,以弱胜强才是拿手好戏!——对了,记得殿下常挂嘴边儿的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嘿嘿,这话,俗中透着至理啊,各位想过没有,这一战,若是打赢了,我们会得到什么?”   武破虏说着话,冷峭的眸光凝视着翻滚跳动的火苗,不经意间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缓沉而又淡然地吐出四个字:“半壁江山。”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可大家心中却是波澜骤起,翻天覆地。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依赖于刘枫了,一旦没有他在,就近乎本能地丧失了勇气。可是,楚国不仅有楚王,逐寇军也不止刘枫一位帅才。   曾几何时,新生的逐寇军也和现在一样,不,比现在更惨,四面楚歌濒临绝境。可是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凭着一颗理智到冰冷的头脑和钢铁般坚韧的神经,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用区区三千弱旅偏师战败十万强敌,扶大厦于将倾,为这个国家撑起了一片天地。   只是他惯于行走在黑暗中,深藏在楚王耀眼的光芒下默默无闻,以至于大家全都忘记了这段辉煌的过去,忘记了这个血统不纯的家伙是如何的强大,如何的可怕而又可靠!   在座的不少人,都曾在卧龙岗亲眼目睹这样的一幕,他们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是一个群龙无首的危难关头,强敌压境的危亡之际……他站了出来,手持卧龙令,站在了众人的面前……云淡风轻,自信从容。——翻手间,十万百姓逃出生天,十万强虏灰飞湮灭……   此时彼刻竟是如此似曾相识。天呐!他方才说的是——半壁江山!   这一刻,武破虏略显佝偻的身影在众人心目中忽然高大起来,屋内略显沉重的气氛为之一扫。   “狄戎会攻哪里?”开口地是罗三叔,作为逐寇军中第一人,他从不考虑会否开战,只关心怎么打。   武破虏没有回答,反问向武若梅,“说说,近期可有端倪?”   自从武破虏执掌兵部,武若梅明里继任军略院长,其实暗里也接掌了细雨堂堂主之职,负责情报收集工作。   她应声站起乖巧行了一礼,转过脸却依然冷冰冰的,轻咳一声道:“情报显示,狄戎举国上下正在全力救灾,除了往荆扬二州输粮赈济,各地驻军和物资都没有异常调动。如果光从情报上看,狄戎没有开战的打算。”   “如果!”乔方书听她语气有异,心中一动,追问:“你说如果?什么意思?”   武若梅玉容不动,偷偷看了义父一眼,这才说道:“情报上看,确实一切正常没有端倪,可是,方才听了爹……武大人的分析,下官心有所悟,也坐实了原先的一些猜测。这一战既然非打不可——殿下遇刺就是明证!那好,以此为基通盘考虑,那只能认为我们……已经中计了!狄军此战的先锋,只怕——已在边境集结待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尤其是罗三叔、乔方武、黑狼等将领,脸色格外难看。他们很清楚,若真如其所言,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瞒天过海,陈兵边境,这意味着——一场华丽丽的大规模偷袭即将上演!   敌人打算偷袭和敌人已做好了偷袭准备,这完全是两个概念,其结果也是截然相反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讲,以有心算无心,攻其不备,倾力一击,就是一战击溃整个龙骧军团也不足为奇。   更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了,可却来不及了,你什么也做不了!——形势已经恶劣到这个程度了吗?   张大虎缓缓站起,架不住腿却有些抖,他强压着惶恐问道:“你有何根据?”   武若梅理直气壮地吐了俩字:“猜的!”   张大虎噗通坐回凳子上,气得险些心脏病发,可自己好歹一把年纪,做人家爷爷都嫌大,又怎么好意思冲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发火呢?只得揉着心口,板起脸责备说:“小姑娘好不懂事,君国攸关,不可儿戏玩笑!”又把眼去瞅武破虏,意思是你家闺女这般胡闹,你也不好好管管?   武破虏不为所动,武若梅还是一脸严肃:“不是儿戏,也没有玩笑,确实是猜的!——下官只是凭空臆断,没有任何证据!”   她瞥一眼空空无人的主座,书案上叠着刘枫批过的奏表,走过去挑挑拣拣,抽出一本,说道:“各位大人,这是细雨堂本月情报节略,下官亲手攥写上报的,我念几句给你们听——‘截止十月,荆州入境运粮军二十万,粮车三千驾,约三百万石,骡马无算,月底交粮而返,离境二十万人,无异常。’”   众文武听得仔细,却见武若梅合上了奏本,轻轻巧巧地说道:“下官只是忽然猜测,会否来时是二十万狄军,走时却是二十万穿盔戴甲的难民呢?又会不会粮车里还藏着备用军械,走时只带走骡子,马匹却留了下来……”   只一句话,像一道霹雳,直把在座众人惊得魂不附体,骇然失色。   这是……这是移星换斗,暗度陈仓之计啊!——完了!不需要证据,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沉默中,文臣们背若芒刺,坐不安席,座椅挪动的嘎嘎声连成一片,就连几个将军头上也渗了一层冷汗。   “狄军在等信号——殿下被刺的消息,就是进攻的信号!”武破虏不动声色地接过口去,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瞒住消息,我们就能争取三到五天!至少能让龙骧军团收到警讯,进入战备状态!”   武破虏说着振衣起立,拢了拢袖子,一张老脸毫无表情,声音涩得像晒透风干了的枯木劈柴,又崩又硬,偏又十分清晰:“明日各位照常上朝,照常办差,武某则告病暗中赶往前线,我走后,备战事宜交由张大人负责——哦,对了,明日午时,我已安排殿下大张旗鼓亲自巡城,惑人耳目,扰敌视听,既安人心,也引一引刺客,在座的都要随从扈驾,壮个声势……”   “别胡来!”武破虏一语未了,周雨婷已跳了起来,“殿下重伤昏迷,这身子如何巡城——”话语嘎然而止,因为后堂走出一人。   “殿下!”   众人全都睁大了眼睛,那人不正是楚王刘枫吗?抬头挺胸,神采奕奕,哪里像是身受重伤的模样?   “殿下!你……你没事!?——不早说!吓人半死!哪有这样胡闹的大王?”   周雨婷喜极忘羞,捏起粉拳挥泪疾奔过去,似要揍他,又像要扑进他怀里。众人见此一幕皆是莞尔一笑。大王没事,他们已是阿弥陀佛了,哪还管这姑娘家使小性子胡闹失仪?自顾自地弹冠相庆起来。   眼看就要奔到,周雨婷却猛然止步,盯着近在咫尺的刘枫不错眼看,突发一声惊呼:“不对!你不是殿下!”   群臣大惊,忙围上来细看,没错啊,怎么就不是殿下了?纷纷激动得躬身行礼。唯独武若梅眉尖儿一挑,露一抹冷笑,不着痕迹退回原位。   周雨婷僵在原地,泪珠飞甩不住摇头:“不不!你们不要上当,他……他不是殿下……不是……”   她这话其实也没底气,更无法说清,尽管此人容貌与刘枫一模一样,可是给周雨婷的感觉就是一个陌生人——错不了的,他决不是刘枫!   闪眼去寻武破虏,却早已悠着步子走了,不由更加焦急,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说道:“诸位大人看仔细了,此人不是殿下,是卑职用易容术伪装的。”   随声走来一名女子,正是红鸾。只见她右手裹着带血的纱布,用一根白绳挂于胸前,眼圈通红,神色黯然,款款步出后堂,说道:“能瞒得住各位大人,自然也瞒得住狄戎的细作!——明日,就让此人代替殿下露脸。”   见众位大人目瞪口呆,“刘枫”咧开嘴想笑,不料这一张嘴却露了馅儿,亮出一排通红血齿。   乔方武恍然大悟,骂道:“奶奶的,你是古越兰!”   “正……正是卑职”一口闽南方言暴露无遗。   红鸾登时变色,厉声喝道:“谁让你说话的!?——不对!你牙怎么啦?怎么红的?不早说!明日露了底,你担当得起吗?”   这个人正是夜郎县收复的那名山越族县尉古越兰,只因他身形体格,面部轮廓,都与刘枫有七八分相似,这才被红鸾挑来做替身,哪里想到他嗜吃槟榔,染了一张血盆大口,险些坏了大事。   身为亲卫将领,古越兰深知红鸾与楚王的私人关系,那可是半个女主子,只被骂得低头垂目,不敢吱声。   众人至此又复哗然。这才知道,说是商议,其实武破虏里里外外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不由更加钦敬佩服。再看这替身,既对红鸾超绝的易容术感到惊奇,又想起真正的殿下仍在昏迷,心中难免都有些失落。 第二百二十三章 【王宫内外】   红鸾原是周家供奉,如今明面儿上的官位也远低于周雨婷,于是先向旧主行了官礼,起身又行家臣之礼。   周雨婷呆呆的,也不回礼,喃喃道:“原来是你……我早该想到。殿下……唉……”   红鸾偷偷看一眼周雨婷,满脸失望沮丧之色,心中也不禁感慨:自己的三大本领——学识、武艺,易容,其中就属这易容术最为高明,堪称天下一绝,这次又是伪装自己最亲近的人,当真称得上以假乱真,天衣无缝,可是……却瞒不住女人对情郎特有的直觉,看来七小姐果真深爱殿下,可身为亲卫的自己却没能保护好他……   “对不起小姐,婢子学艺不精,没能保护好殿下……他说不带护卫,我真该拦着他的……”红鸾低声说着,不禁又要落泪,深感自责的同时,心里也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周雨婷将她拉到屋外,苦笑摇头劝慰:“别哭,怨不得你,你已尽力了,说到底……他也是你男人嘛。——这是殿下改不掉的臭毛病,从前当红巾大帅时就是这样的。他一心体察民情自也由着他,不带护卫却是过了,贵人不可轻蹈不测之地,可他偏是个属倔驴子的,谁能劝得了?哪个拦得住?”   说着,周雨婷压低了声音,问时不禁打颤:“他……他伤得怎样?宫里什么情况?——说实话!”   听见这一问,红鸾忍不住起了哭腔:“宫里已经乱了套儿,馨夫人疯了似的关在屋子里查典写方,配材熬药,姜主儿和紫菀妹妹又都是没主意的,只是哭。——我琢磨着夫人话里的意思,原本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的,可是……可是金针刺穴最忌伤上加伤,三天后……三天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周雨婷一个惊乍“呼”地绷紧了身子,脸上已是变色,声音抖得厉害:“三天后……怎样?”   “三天后未必醒得过来……若是拖得久了,便……便再也醒不过来……我……我真该死!——小姐!你别吓我!”她赶紧扶住七小姐摇摇欲坠地身子。   周雨婷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四周景物天翻地覆转不停,一手搭住红鸾肩头才稳住身子。可她久经大变的人,片刻间已定了神,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咬着下唇一笑:“他一定会醒!一定会的!——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他这样一肚坏水,哪像个短命的?没天理了!——别哭……不许哭了!”   说罢,自己狠狠甩去两滴滚圆的泪珠子,望了望一钩冷月,正冠弹衣,径下阶而去。   ※※※   这一夜,下起了雨。到了后半夜,忽吹一阵北风,霏雨里又杂了细盐似的冰粒子,沙沙索索地打在屋檐上,响成混茫一片。广信城的百姓都猫在家里,睡不着,搂着婆娘抱着娃,谈论着都城治安史上最恶劣的一桩凶案,也谈论建国以来广信城的首次戒严。   万籁寂静中,街道上蓦然乍响一阵马蹄,接着便是一连串刺耳的轱辘声。黑马套着黑辕,黑篷衬着黑夜,没有一丁点标记,也没有一丝色彩,整驾马车遁藏在夜雨里仿佛隐形了似的。有百姓闻声响开门探头看了看,见街上站岗的龙牙战士目不斜视任其自去,放心地又掩了门。   马车内,武破虏微挑竹帘,窗外无灯无火一片漆黑,没有参照物可供对比,丝毫看不出马车行进的速度,仿佛是在一团墨汁里颠簸。一阵冷风夹着冰雨夺窗而入,武破虏任吹不动,对面的武若梅却是激灵灵一个冷战。   “又不说?”武破虏放下竹帘,凶巴巴地瞪着自己的养女。即将重归战场,心中顽结未解,他走得不放心。   “不说!”武若梅一脸倔强毫不示弱,“爹爹活着回来,我才告诉你!”   “上回也这么说!——这都两年多了,你说了么?”武破虏瞪起三角眼,吹起一缕微须道:“爹就不明白了,你怀里揣着殿下手书的赐婚王令,嫁谁不是一句话的事,等什么?”   “我……我又没娘教,学院也不教这个,我等自学成才了再去嫁人!”说着,武若梅嘟嘴扭腰坐偏了身子,离着父亲远远的,掏出一卷《合欢决》装模作样翻了起来,却浑然不觉书拿倒了。   武破虏听得眉头直跳,心说自学成才?你自学成精了都。有名的房中著作都被你看了个遍,还没个完儿?   想想更觉不甘心,方欲板起面孔责斥几句,却听武若梅小声道:“这一次,我一定说。所以……活着回来!哪怕战败,哪怕亡国……你……你不要亲自冒险,活着回来,好么?”   武破虏一怔,沉声问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武若梅故作淡然地翻一页倒拿之书,“四方巡查司受命监督百官——爹爹贵为兵部尚书,却也在百官之列呢。又怎逃得过?——你在细雨堂调阅哪些情报,都是记档的!”   武破虏哦了一声,无所谓道:“知道了也好,剩得我学你,人走留信,没得叫人担心!你——好好照顾自己。”   扔掉书,武若梅猛扑入怀,呜一声哭出来,嘶声哽咽:“为什么?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至于险地?上回这样,这回又这样?不,不要去,我不答应!”   武破虏心都化了,抚摸爱女的秀发,一双浑浊的眼睛想要望穿竹帘似的盯着一扇格窗,嘴里呼出一口白气:“不冒险,半壁江山是大风吹来的?”   “我不要江山,我要爹爹!”   “放心吧丫头,上回只弱旅三千,今有强军十万,还有援军,想要爹这条老命,二十万小鬼儿哪里管够?——这回啊,爹爹江山也要,性命也要,我还要看着你嫁人呢。——乖,不哭!”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打着车顶噗噗有声,水朦朦的寒气透窗而入,让车内的两人抱得愈发紧了。   好一阵子,武破虏才压下心头不舍:“吩咐你的事,都记得了?——殿下安危便是此战的胜负,都在你肩上!”   “爹你放心。”武若梅收声止泪,却赖在怀里不肯出来,猫咪似的打着滚不依不饶:“我在这,你别管这个,我单问你这回几成胜算?——不许糊弄人!”   “七成!”武破虏一脸正色,言之凿凿。   武若梅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嘴一撇:“骗人!”   “真的!七成!——你看着我的眼睛。”   “爹爹你少来!你说谎时眼神从来不动!”   “这丫头,那你再看一次。——七成!”   “好啊!目光闪烁,心中有鬼!——果然是骗人!”   武破虏没好气地闭上眼睛:“七成……”   ※※※   一夜听雨的不止武氏父女,楚国不大的王宫内更是灯火通明,殿宇的滴水檐下尽插火把,照得白昼一般。   罗冠虎、常朝阳、古越兰、罗秀儿等一干近卫将领全都通宵当值,冒着雨,率领一队队重装甲兵往来巡察。王擎苍全身披挂,手执一对硕大的瓮金锤,神情严肃,咬牙切齿守在殿前,脸颊上淌着冰水,眸子里闪着火光。殿角飞檐上疾风队员脊兽般纹丝不动蹲着,伏在暗处的潜桩暗哨更是不计其数。   千军万马,天罗地网——便是宗师也闯不进来!来得走不得!   楚王的正寝大殿灯烛煌煌,人心更惶惶。重伤昏迷的刘枫已缝合伤口,各种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外敷内服,太医正林宏阳亲自下针疏通筋脉,已是诊治得妥妥当当。   可还是没人放心。   金针刺穴之法是个极端的法子,通过麻痹脑神经以达到镇痛增力的奇效,其实是破坏了人体自我保护机制,副作用自然也是奇大。——筋酥骨软,瘫痪三天,一根手指都难动,这还是正常情况——至少意识是清醒的。   可是,如今的楚王却处在异常状态——昏迷。   其实,这种异常状态并非没有先例。当年信丰之战,300龙牙亲兵便是以此法拼死一战,取得了最终胜利。在这一战中活下来的55人,便有7人陷入深度昏迷。   这7人的结局是:三天后2人醒来,痊愈;十五天后又醒2人,半身不遂;剩下3人……在悉心照料下,拖延了一年便先后逝去,至死也没有醒来。   这是金针刺穴之法诞生以来首次大规模运用于实战。林宏阳、林子馨、赵凯等名医自然少不得一番研究,对此法的实际效果也有了更直观更详尽的了解——强大,最适合拼命!   同时也有弱点:深度昏迷的7人,都是重伤在身再施此法!于是得出结论——金针刺穴之法最忌伤上加伤。   显然,楚王殿下与那昏迷的7名龙牙亲兵面临一样的风险——醒来痊愈的机会,不到两成。   正殿内,刘枫卧床,不似重伤者的惨白面孔,反而满脸潮红,通身出汗,时而痉挛抽搐,时而气喘如牛,浑身烫得能煮熟鸡蛋。紫菀跪在床前为他抹身子擦汗,姜霓裳一把把换着冷毛巾给他敷额头,皆是珠泪满腮,强忍着不放声。   隔壁偏殿里,林宏阳、林子馨、赵凯等人齐聚斗室,太医院所有排得上号的郎中都被叫来会诊,研究如何让楚王殿下三天后醒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神秘来客】   金针刺穴属于军中秘法,大部分的医正们都是头一次知道,运行机理尚不明了,自然提不出什么好建议。而最有发言权的林子馨,却是关心则乱,愈急愈不济,只熬红了两只眼睛,却也没有半点主意。   林宏阳坐在正中,一把把地揪胡子,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方子,奈何他医道至臻正统,论急智却是不行,面对这位“非脑疾而身不振,非体症而魂不醒”的特殊案例,真是绞尽脑汁不得要领。   屋内死一般寂静,似乎连呼吸都压住了声响,偶尔烛花一爆,满屋皆闻。   林宏阳的身后站着一位女弟子,不是别人,正是战场上为杜寒玉接生的小稳婆陆易巧。当时她是个护士,如今身份可大不一样了,被奋威营主吴越戈娶进门续弦,乃是正经的当朝二品夫人,凭着这份功劳这层关系,刘枫荐她拜了林宏阳为师,成了当代扁鹊一脉的关门弟子,学艺至今已满两年。这回也跟着来了。   陆易巧是个泼胆儿辣椒性子,最耐不得死寂,左右瞧瞧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林宏阳隐隐听见,突觉灵光一闪,却没有抓住,忙叫:“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陆易巧咬着嘴唇道:“徒儿说,左右没辙,不如寻那醒来的两人,瞧瞧有何不同……”   “好主意!——来人,去传秦昆、何茂扬。”林子馨病急乱投医,眼下是个主意都是好的。   秦昆本是楚王身边的亲卫,一传就到。又过一阵,何茂扬也到了。——这两人便是昏迷后醒来的幸运儿。   烛光闪闪,两条壮汉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挂屁帘儿,躺在桌子拼成的台面上,任由老国丈和馨夫人捏揉推按,指点针探,四周围了一圈人,不眨眼盯着,不由涨红了两张老脸,浓黑的胸毛丝丝颤抖,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捣鼓好一阵,又直查三代问了个竹筒倒豆子,林氏父女发现了不同:这两人,体格健壮不说,更重要的是——都练过气功!而晚醒和没醒的5人,却是一身横练的外家硬功!——这是当时忽略的异常之处。   “我看有这可能……”林宏阳默思良久,说道:“是筋脉!金针刺穴伤得是筋脉,醒与不醒,关键也在筋脉!”   “筋脉……可是筋脉没得治啊!”林子馨哭了,她强撑到现在,只为心中存了一线希望,如今找到了症结,却把最后的希望彻底扑灭。   筋脉,是人体除大脑外最玄妙的部分,也是中医理念的核心,几乎医道的任何一科都依托筋脉发挥作用。可是,筋脉的医治只有通与不通,筋脉本身的坚韧度却是与生俱来的,根本无法医治。   至于筋脉后天锻炼,更难,哪怕练得金钟罩铁布衫的强横硬功,也只打熬肌肉体肤,于筋脉本身并无益处,只有同样玄妙的气功有易筋练脉的附加作用。   糟糕的是——刘枫练得是硬功中的硬功,吞息吐纳的气功是一点儿没练过。   屋内一片沉默,别说众郎中了,便是秦昆和何茂扬这样的莽夫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楚王,醒不过来。连仅有的两成希望也没了。   “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林子馨失了魂似的,垂着泪带着笑,轻柔而又充满期待地挨着个问过去,侍卫宫女一个不漏,摇头一个再问一个,从偏殿到主殿,直问到殿外去了……这神情这语气,说不出的悲怆,惹人泪下。   唏嘘中,林子馨忽然奔回来,欢喜道:“有了有了!王将军说,若有气功高强的,可以传功过气为殿下护脉!”   久不开口的红鸾低声泣道:“夫人有所不知,内息外放的技法是气功中最难练的,若非宗师,便是罗夫人,又或者那洪涛炎,都是不行的。——可左右相国偏偏都不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怕是……赶不上了。”   这一说,众人又是一阵胸闷。——天下闻名的只有四位宗师,除了一位“无相神君”久不走动经年无讯外,楚国的两位不在,在的那位又是刺客……老天爷啊,你真要抛弃楚国了吗?   紫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姜霓裳身子一摇直接晕了过去。林子馨听了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就软倒下去,瘫坐在地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只觉眼前人影憧憧晃动,耳边嗡嗡作响,隐约在叫自己,隔着很远似的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前多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林子馨才回过神来,猛扑过去,抱住来人一阵痛哭:“妹妹!殿下他……”   来人正是周雨婷,夤夜入宫是为询问一事,刚到便听偏殿一片惊呼,此时问明端由,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找上自己,难道真是天意吗?喜极而泣地说:“姐姐别哭!——殿下有救!有救!”   旁的言语不管用,只这一句便定住了林子馨,痴望着周雨婷道:“只有宗师才能救殿下——你找到宗师了?!无相神君在楚国!?”   “我府上确实来了一位贵客,不是无相神君,也不是宗师……”周雨婷呼吸粗重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狂喜:“但此人更厉害,一定能救殿下!”   ※※※   次日辰时,天青阁门前的台阶上。   “绮兰姐,不是妹妹关着你,你不晓得,宫里进贼啦!——瞧见没,铁卫营入后宫驻防,谁都不许乱走的。”   罗秀儿拉着一身裘皮便装,挎篮子背鱼竿,一看就是打算出门郊游钓鱼的绮兰窃窃私语,又冲边上努努嘴——两排挺胸凸肚的重装铁卫钉子似的立在那里,黑青着脸翻眼看天,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两人说话间,又有一队卫士巡逻路过,铁卫柱戈持盾,鸾卫跨剑背弩,数量各半,牛皮靴子踩得山响过去了。   罗秀儿拍拍胸前,一条斜跨的皮带插满柳叶模样的薄刃飞刀——竟也是全副武装。吐吐舌头,连哄带骗,连推带搡地把绮兰往里赶,“乖了姐,园里小池子钓去,这几日都出不去,贼厉害着呢!”   “可是……可是小池子里没有鱼啊。”绮兰嘟起小嘴一脸委屈,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罗秀儿哄道:“有的有的,你一去就有了——来人,这就去码头,买二十尾大活鱼放池子里,公主要钓鱼!”   “是!营主!”立刻有个鸾卫应命而去。   好容易将绮兰打发回去,府门一关,罗秀儿长出口气,心说这公主比我还大上两岁,孩子似地,不靠谱。   却不知大门的另一面,绮兰正一脸阴霾地低头沉思。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酸,捏鱼竿的手绷得苍白如雪。   果然,大人已经得手了。——大哥哥,对不住啦,是我害了你,来世再找小妹算账吧。   边想边走,回返小楼。一只脚跨进门里,冷不防一个声音道:“关门!”   绮兰噤了一下,身上一个激凛寒颤,“佟大人……恭喜大人立下大功——啊,您受伤啦!?”   一眼瞥见佟高卓萎顿在屋角,腰间的短刀也没了,地上一小滩黑红血迹。绮兰心内剧震,大人可是宗师啊!刺杀一个没有防备,没有护卫的武夫,直如探囊取物,十拿九稳才对,怎会弄成这副模样?   “些许小伤,无妨!”   佟高卓努力想维持平日威严模样,奈何枯瘦得老筋暴起的手抖得厉害,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一滴滴滑落下来,虚弱像刻在他脸上般暴露无遗。   刘枫重伤昏迷,佟高卓也同样不得便宜。千斤巨石当胸猛砸,他当场断了六根肋骨,五脏六腑皆被震伤,若非一身高绝气功护住心脉,当场就会根屁朝天,可谓十足十的重伤。   佟高卓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凭的从前走江湖时的经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他不是没想过出城,可是一来正主儿没死,刺杀任务还没完成,堂堂宗师鹰卫首座,就这么灰溜溜回去,有何脸面去见皇帝主子?二来铁卫营第一时间封闭四城,穷搜苦索鸡飞狗跳地抓刺客,他身负重伤,硬来太过犯险,不如蛰伏伺机而动。   于是,他决定先藏起来。   说来也该他倒霉,佟高卓这次来,自负本领把话说得满满,要“单刀独闯手刃楚王”,为了这“独闯”二字,连个手下都没带,之前那个诱饵刺客不过是个花钱雇买的亡命之徒,事后也被他灭了口。   这下好了,一旦失了风,连个接应人都没有,他又是个挂名首座,地位超然,鹰卫的寻常事务他从不过问,本地联络人是谁,据点在哪里,这些全不知道。   这时,他想起绮兰来了。   躲在王宫中,有绮兰遮掩着,断不至于暴露。先将伤势养利索了,再命绮兰去行刺楚王,到时候王宫大乱,他正好趁机脱身。反正绮兰得手必死无疑,功劳还是自己的。今后说起来,蛰伏龙潭,全身而退,倒也风光!   于是他使出一招独门秘法,在短时间内强压下伤势,施展轻身功夫连夜躲入王宫天青阁,事先来过一回,倒也熟门熟路。   佟高卓虽然骄傲,可绝非莽撞之辈。以他的一身功夫,之前十拿九稳的行刺还要找个诱饵,不可谓不谨慎,功败垂成那是意外太多……如今这个灯下影的藏身计划也是深思熟虑,昨晚就到了,在天青阁主梁上猫了一夜,见绮兰未受牵连,王宫卫士果然忽视此处防务,这才于清晨现身。——另一个原因,他的伤势再也压不住了。   绮兰见了他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成与不成倒也罢了,老怪物这一回来,可把她给卷进去了。如今的她,确实还记得海天的养育之恩,也愿意用行动报答,可却多了一个附加条件——活下去。   她已失去了必死之心。一心想着:该怎么把这老怪物打发走呢?   正想着,耳边传来佟高卓傲慢的声音:“刘枫侥幸没死。两日内——你,去杀了他。”   “什么!?我?”绮兰大惊失色。   佟高卓眯眼成缝,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刺了过去,“怎么?你想抗命?”   “卑职不敢!”积威之下,绮兰心胆俱丧,慌忙跪了下去,“卑职誓死效命!两日内,刘枫必死!”   “好!本座静候佳音!——你尽忠而死,死得其所,来日觐见陛下,定让你名列忠义祠。”佟高卓得意大笑,忽然一呛,咳出一口逆血。   他并不知道,就因为这句话,这口血……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雨过天晴】   这一年冬天,南方只一场雪,几次阴天儿,都是丝丝细雨,雨夹雪倒下过几场,落地即化,竟是一冬湿暖。   此刻,已是靖乾二年十一月十五。难得放了晴,久违的暖日和风重临南国大地,家家户户忙着晒衣晾被,窗子支得老高,除去屋里屋外的阴湿潮气。街上的人流也多了起来,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孩子的嬉闹声,不绝于耳,为战争中的楚国平添了几分活力与生气。   楚国的王宫也不例外。自从这里的主人倒下,已不知多久再没有听见笑声,人人板着个面孔,往来无声,行色匆匆,照面也只飞快一点头,急着步子各自去。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已习惯了能不说话就尽量不吭声,当真是食不言寝不语,睡着了都觉翻身太过唐突,噩梦更是一宿一宿连轴转,一会儿梦见刺客入宫大开杀戒,一会儿又梦见狄军屠城国破家亡。   这样的日子久了,人的心就累。老天爷也不消停,尽是阴天,雨天,阴雨天,压得人满心晦气不得释放,无论是宫女、鸾卫、还是夫人,都郁积得快要疯了。唯一支撑着她们不崩溃的,便是躺在正殿中的那个男人,他微弱的呼吸,像顽皮的风儿,粗细不匀,断断续续,可终究没有真的断绝,还在顽强地吞吐着。   时隔多日,乍见阳光,让人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没来由的,便认定了这必是一个好兆头,无论应在哪儿,总比晦暗如冥的阴天儿来的舒心畅意。   姜霓裳也是这么想的。宫里的四位女主子,排着班儿照料楚王。今日轮着当值,她惯例地早早来到大殿,将熬了一宿双眼通红的小紫菀赶去补觉。关上门打开窗,端过一捧温水,细心地为自己沉睡的男人擦身净面,嘴对嘴的过粥喂药,手把手为他活动关节,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他翻身,为他按摩已经许久未动的肌肉。   忙完这一切,姜霓裳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脸,削瘦而苍白,原本饱满的面颊上肌肉已出现明显萎缩,颧骨与额头高高凸起,眼窝与嘴角,却陷落在凹陷下去的阴影深处,就连那道长长的伤疤都仿佛失去了血色。   虚弱,夺走那些昏迷亲兵的凶手,正是虚弱。这是一个没有盐水瓶、没有葡萄糖的年代,昏迷者无法进食,每日靠米粥参汤续着,终究是难以持久的。   再不醒来,再也醒不来。   敲门声响,当值的佐领古越兰隔门轻问:“夫人,今日殿下可好?”   姜霓裳看了一眼刘枫苍白的脸,平静地说:“殿下安好。去通报吧。——记得巳时去请张真人来发功。”   古越兰沉默了一会,应道:“是,夫人。末将告退。”脚步声沉沉地去了,隐隐可闻他浓重的闽南口音嘟囔:“不能啊,这大好的天儿,该醒了才是……”   屋内姜霓裳鼻子一酸,强自忍泪。   刘枫昏迷当天,周雨婷府上来访的那位贵客,穿着破道袍,挂着大酒葫芦,正是张灵峰张真人。   丑老道径直寻上周府,得到了七小姐和老家主周昊乾的热情欢迎,祖孙两人亲自出府相迎,摆香案开仪门,恭恭敬敬将他请进来。事实已经证明,这人的本领匪夷所思,却也真材实料。   寒暄过后,老道直言不讳地说:“这次来,是为楚王本人度灾。”   周家祖孙又惊又喜,以为他是专程来为刘枫护驾的。须知宗师之间也有高低上下,真要放开了单打独斗,佟高卓排在第三,或许能险胜屈居末位的李德禄,可多半斗不过位居榜首的李行云。然而,眼前这位是什么人?李行云的授业恩师,但有他在,便是佟高卓再来也不怕了。   一老一小忙大礼拜谢,老道笑而不语,只是饮茶。   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周昊乾不敢怠慢,忙让周雨婷引着老道入宫护驾。   哪知入得宫来,却是哭声喊声乱成一团,吓她一大跳,还道楚王伤重不治宴驾宾天了,衔悲畜恨地奔进来,拉起哭倒在地的林子馨一问,这才得知楚王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急需一位“宗师”才能救命。   七小姐恍然大悟,才知老道“为楚王度灾”的话语其实是应在这里。——没有宗师,宗师的师傅更加管用!   天意!这就是天意啊!   得知高人就在宫外,满宫上下真是喜从天降。这关头,“救命稻草”也胡乱抓了,何况是这“及时雨”呢?大开宫门前呼后拥迎进来,当晚就为刘枫发功固韧筋脉。至于张灵峰为何来得这般凑巧,却是谁也没心思计较,人家是“仙长”嘛,观星望月掐指一算,自然就来了。   一日两次,每次发功一个时辰。自那晚起,三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十五天过去了……明日复明日,楚王却始终没有醒来。   楚国高层们的心,一点点一丝丝地沉了下去,对“仙长”的盲目信任也不禁产生了些许动摇。见到他时,不再敬如天人,背对他时,又多了几道怀疑的目光。没有谁真的说出口,可每个人都在用眼神询问:依你之见,他是不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对方则会用蹙紧的眉头,抿紧的嘴唇无声回答:“我看有点像。”   除了两个人,周雨婷和姜霓裳。   这二位,亲眼见识过这位仙长的天眼神通,尤其是周雨婷,切身体会过那“忍”字的痛苦,更是坚信不疑,常常现身说法劝说几位夫人。殊不知真正最相信他的人,不是周雨婷,而恰恰是“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姜霓裳。   姜霓裳,心里有鬼。   咋见张真人从天而降,旁人喜出望外,姜霓裳却险些魂飞魄散。   虽然张真人入宫以来一个字也没吐露,可是姜霓裳偏偏认定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此时只是暂不开口,专等楚王醒了才来揭发她的恶行。   有了这个念头,姜霓裳每日既盼刘枫醒来,又怕他醒来,真是心似针剁,备受煎熬。   一会儿又要单独面对这位妖魔鬼怪似的人物,姜霓裳暗室亏心,忐忑无极。   枯坐一阵,房门呀地一声开启,却是林子馨和红鸾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大红官袍的周雨婷。   姜霓裳忙起身见礼,四女各寻坐处。   楚王的女人们,姜霓裳排在第二,可是除开紫菀,其余的几位,包括有名有实的林子馨,无名有实的红鸾,无名无实的周雨婷和江梦岚。实际地位都比姜霓裳来得高,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瞧见这三位脸色都不好看。于是,姜霓裳先陪笑开口:“夫人,二位大人,今儿怎么一起来了?道上遇见的?”   三女皆不开口,一个个俏脸绷紧,粉面铁青,姜霓裳好不尴尬,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脸色苍白如纸——难道她们知道了?   沉寂维持了一阵,林子馨先说话,声音像丢了魂儿失了魄,悠悠渺渺地道:“张真人走了……不见了……”   红鸾攥紧了双拳恨恨道:“治不好便丢下殿下,一声不响畏罪私逃——这个妖道!”   张真人走了?我的秘密保住了?   姜霓裳听了先松一口气,刚起了如释重负的快畅,转念想到刘枫终究不治,再醒不过来,却又满心悲酸,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眼泪禁不住成串儿往下落。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宁可罪行败露被他赐死,也好过苟活在没有他的日子里。——醒来吧,我宁可死。   “别……别这么说……切莫无礼……”周雨婷打心底里不敢相信,张真人竟会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吗?不!绝不会的!“张真人或许另有要事,他是淡漠名利的世外高人,哪会畏罪逃走呢……”   突然一个声音接过口去:“他是逃走无疑!但不是畏罪,而是怕死!——他怕我杀了他!我也确实会杀他!”   “切!他救你性命,你杀他做甚么?你这人真是,尽瞎说!”周雨婷嗔怪道。其余几女都格格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不笑了。——这是谁在说话!?   几个女孩瞪大了眼睛,渐渐湿润了。   只见床榻上的刘枫双眼微睁,带着温和的笑意望向她们,“大清早的,合伙儿吵我睡觉,你们是何居心呐?——莫非想要大被同眠?话说……雨婷,你这身‘制服’……不错!真的不错!”嘿嘿坏笑起来。   姜霓裳傻了,红鸾呆了,林子馨痴了,唯有周雨婷始终坚信他定会醒来,却也激动得浑身颤抖,含泪笑道:“还大清早呢,日晒三干了都,大懒虫!制服……制服!——我跟你拼了我!”尖叫一声,合身扑上床去。   “夫君!”   “殿下!”   “哇——!”   三个女孩争先恐后也扑上来。   大被同眠,楚王声惨。   远处殿顶的檐角上,一双苍老却格外晶亮的眼眸望着主殿的方向,似乎把那一幕幕的悲喜剧统统看在眼里。无声叹息,无奈摇头,喃喃道:“有的人要回来了,有的人……也该走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百万强敌】   广信城活了。由内而外,活了。   虽然楚王昏迷是内部消息,连带着楚王醒了也不能公开宣传。可是,这个惊喜还是潜移默化地产生了影响。   这股喜气,从朝堂上主政大臣张大虎批阅奏章时轻快的笔尖儿,传到了各部堂官接待署僚时和蔼的笑脸儿,接着传到各司衙役们锁拿人犯时稍显温柔的双手,传到了贵人府里的仆役们外出采办时高高挺起的胸膛……   于是,大街小巷,左邻右舍,整个广信城的气氛全都松泛了起来,人们把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归功于——天晴了!   青龙大街依然人流如织,醉仙楼也同样生意红火,门前一对儿石狮子又摆回了原位,其中的一只脸歪嘴斜,残了。可它却披红挂彩打扮得跟状元似的,象征官府对醉仙楼的特别嘉奖,朱漆柱子贴着榜文,当头四个大字——忠民义行。   榜文两百来字,说的是震惊全国的当街杀人案中,醉仙楼全店活计不避生死,见义勇为的壮举。与此同时,醉仙楼的名声更是蒸蒸日上。试想,为了保护食客不惜全店拼命,这样的酒楼,吃饭也放心不是?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老板娘芸娘满面红光跨出店门,在街坊乡亲的祝贺中登上一顶软轿,直奔王宫去了。   作为楚国民风淳朴,侠义为怀的杰出代表,楚王要亲自接见她。——天呐,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   大伙儿凑着热闹跟在后头,咋咋呼呼地目送她步入宫门,议论纷纷,啧啧赞叹。   芸娘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接见地点——后宫正寝大殿,楚王斜靠在床榻上笑脸相迎。   虽然醒了,可许久不动身虚体弱,浑身上下针扎般又麻又疼,没个三五天功夫,楚王殿下着实起不了床。   殿内还有几个人,都是楚国重臣——张大虎、乔方书、周雨婷、武若梅……   芸娘到时,周雨婷正在说话:“殿下没有听错,今日是十一月十五,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一个半月。”   “什么?!”刘枫明显一呆,喃喃道:“不是三天,一个半月?——开战了?”   “开战了!”张大虎沉沉地道。   刘枫心里一沉,忙问:“战况如何?我们沦陷了几座城?”   “沦陷了……哦不!一个村也没沦陷。”张大虎说的顺溜,连忙改口。   刘枫脸色更难看,严肃地说:“本王已经醒了,撑得住,不许瞒我!”   张大虎苦笑道:“殿下明鉴,臣顺着口说错了。如今前线战事胶着互有胜负,可我国领土确实没有沦陷。”   “真的?”   “千真万确,不敢欺君!——这真是多亏了武大人啊!”   在刘枫的目光中透着三分疑惑,偏又有七分了然,若有所思。   趁这功夫,张大虎朗朗而言,将战况一一道来:   原来,在刘枫昏迷后的第四天,武破虏赶到桂阳前线,章中奇已收到飞鸽示警,于两天前开始着手备战,武破虏一到,8万龙骧军主力立刻开拔,赶往180里外的阴山一线驻防。与此同时,豫章郡虎翼军也行动起来,薛晋鹏率领5万主力军入驻安平宜春一带,与龙骧军遥相呼应,互为犄角。另一路杨胜飞与杜寒玉则率军4万,把住玉山一线。玄武营水师3万,战舰50艘,由周武亲自统领,开进鄱阳湖,拱卫豫章郡北端。   楚国三路人马严阵以待。其余各路义军也没闲着。事实上,谁都清楚,大狄来袭这样的情报没人会开玩笑,收到信后无不立刻行动。   忠勇军动作最快,山越汉子全民皆兵,一声招呼,放下锄头拿起刀枪,转眼成军,飞鸽到达当晚便已出城,次日黎明进入楚国郁林郡境内,再过一日10万山越军与龙骧军吴越戈部5万奋威营合兵一处,威逼荆州武陵郡。   接着是大华国,20万复国军最精锐的将士,在皇帝陛下的率领下,扛着一袋又一袋的蝗虫干尸,奔赴边境,打算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当然,基层军官动员时却是另一种说法:“弟兄们,鞑子有粮食!不想吃虫子,就给老子抢馒头去!”面对想象中的白面馍馍,面黄肌瘦的将士们嗷嗷直叫,士气如虹。   最后是永胜军和无颜军。楚国明确表态——请盟友放心,战争中决不会切断“生命之路”,除非兵败亡国,否则将一如既往输粮救济。无颜军本家人马自不待说,永胜军孟大牛也是个义气深重的豪侠脾气,楚国风格高,他堂堂永胜统领也绝不含糊,立刻下达了全军动员令,民间竟然也十分支持,一改从前半推半就的惫懒模样,年轻人如蚁云集,踊跃投军,老人女人孩子则勒紧裤腰带,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支持联军取得最后胜利。用他们的话讲——“咱平头百姓也要讲良心!”   没有动作的只有察合津和青莲教。   察合津是首鼠两端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要先看一看形势,因为一场蝗灾过后,大狄和各路义军皆有损失,唯独他察合津逃过一劫,鄂尔兰的心痒痒的,他又想改行做“渔翁”了。   对此,楚国和复国军的态度保持高度一致——鄙视他!无视他!干完了大事,一起做掉他!   青莲教之所以不动,那是因为教主和圣女都不在。这二位,正在楚国往回赶的路上。作为救护楚王的功臣,青莲教以往的不良记录被武破虏一笔勾消,同时遗憾地表示:我们的海船已经超负荷了,海路运粮已不现实,但是不要紧,我代表楚王郑重承诺:一旦开战你们全力南攻,虎翼军杨胜飞部将配合向北挺进,两军会师之日,你们的吃饭问题,楚国包了,管饱!蓬莲听了二话不说,背起脱力动不了的洪涛炎,施展轻功转身就走……   短短七天,从西川到东莱,半壁江山风起云涌,南北大战一触即发。   南方各军那么大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大狄的耳目。尤其是潜伏在荆州边境地区的讨伐军先遣部队。   这一路人马,兵力多达20万。挂帅的将军也不是别人,正是楚国的老邻居,在五岭战役中吃了大亏的荆州狼军大督帅朵里尔。当然,这位现在的官职是讨伐军左先锋将军。   在新任兵部尚书陈霖华的谋划下,一场华丽的偷袭战渐渐成型,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他成功实现瞒天过海,将20万精锐狄军换出了同等数量的荆州难民,伏敌边境而敌浑然不知,他那个兴奋啊,见谁都喊“大仇将报,大仇将报!”   不料左等右等,报仇的日子却始终来不了。潜入敌国都城行刺楚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至始至终没有动静,于是他的口头禅又改为“明日!明日大仇将报!”   结果不消多说,明日复明日,万事成蹉跎。——种种迹象表明,义军已然有备,幻想中的偷袭沦为泡影。   朵里尔也是个几经沉浮的苦命人,意志坚定着呢!偷袭不成,那就强攻吧!   可惜事与愿违,强攻不强攻不是由他说了算。——放弃偷袭计划后,大狄讨伐军主力军团终于展现真容,露出了可怕的尖爪獠牙。   左路军兵出武陵,兵力20万,主将是大狄第一汉将屠天煜;中路军放马青徐,兵力20万,主将青州熊军大督帅沙克珊;右路军挥戈幽燕,兵力20万,主将是幽州鹰军大督帅喀尔吉。三路人马像三把利剑,朝着三个方向直刺出去,牢牢钉住反狄联盟的两翼。   此外,左先锋是朵里尔的20万狼军,右先锋是虎军大督帅夜于罗,兵力也是20万。从东北两面包夹楚国。   最后是讨伐军本部人马,华丽丽的30万大军,主帅竟是倍受爱戴的太子殿下乾昊。麾下两位重量级副帅,一位是豫州猿军大督帅于勃罗,另一位是徐州豹军大督帅洛萨哈。一路洋洋洒洒浩浩荡荡,径直往豫章逼来,势要以雷霆之势打开进入岭南的突破口。   整个讨伐军集中了第一汉将和六位大督帅,全师加起来竟有雄兵130万,真是兵势如山,吓煞了人。   反观反狄联盟的各方势力,一个个全是仓促应战,紧急动员,前线集结的参战部队加起来只有……68万,而且统属不一,良莠不齐,分散在长达两千余里的漫长战线上,虽是以逸待劳,其实是遍地漏防,处处破绽。每一个分战场都是敌强我弱,兵力悬殊。   更重要的是,在楚国蒸蒸日上的这两年里,大狄也进行了大规模的军制变革,除了极个别的王牌部队外,主战部队已经没有了正规军和绿营兵的区别,所有部队一律汉胡混编,待遇一视同仁,整体战斗力直线上升。   这样的形势,太不容乐观,也难怪察合津做了缩头乌龟,恶虎出闸,猛龙过江,任谁都要心慌胆颤啊!   阴谋被揭破,大狄讨伐军显得不慌不忙,六路人马从容整军,缓缓进兵,步骑并进,辎重携行,平均日行仅五十里,似乎有意要营造一种利剑悬头、泰山压顶的恐慌局面。   早已到位的左先锋则亮明旗号,在阴山以北三十里的湘水南岸铺开阵线,20万大军联营十里,旗幡蔽日,杀气冲天。只等各路人马到位后齐头并进,将各路义军犁庭扫穴,一股荡平。   张大虎讲到这里,刘枫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他心里清楚,事情都过了一个半月,该发生的早已尘埃落定,可听说狄军来势如此凶猛,还是禁不住心如擂鼓,呼吸也渐渐加重,气弱声沉地问道:“来敌百万,如此势大,——果真没有失地?”他的语气怪怪的,不像是单纯的疑惑或者惊惧,反而带着几分求证的意味。   张大虎一双小眼睛无辜地眨着,“殿下且听下去,来敌百万固然厉害,可咱也不是吃素的,武破虏在呐!” 第二百二十七章 【以攻对攻】   刘枫诧异地看着张大虎,那一脸崇拜敬服的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愈发奇怪。六部中,周、乔、武三家鼎立,工部尚书赵铁锤只管营筑建造,其余不问,始终保持一名铁匠的本色。张大虎和赵健柏,这二位作为先王老臣,最是秉公持正,不怀偏私,无论公务还是私交,但问是非对错,从不偏向其中任何一方,更不用提像现在这样,近乎盲目的称赞武破虏,这简直不可思议。   综合听到的一切,刘枫登时若有所悟,愈发证实了心中的一种猜想,带着几分挪揄提醒道:“他名叫武破虏,不叫武神仙!”   “殿下说的是!破虏不是神仙,可也差不多了。”张大虎一句话,直把刘枫噎得够呛,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犹自滔滔不绝地说:“敌情既明,举国震骇。——不瞒殿下,老臣也以为楚国气数将尽,这不,连遗书都备好了。”袖中掏出一封信笺抖了抖又塞回去。   “可武大人却不这么看。”张大虎眼神狂热,说的唾沫飞溅“狄军百万强兵,六路人马,分取大华复国军、永胜无颜、以及我们楚国三个方向,兵势汹汹,锐不可当,可武大人却发现了一处破绽。”张大虎有意顿了顿,存心吊人胃口。   不料刘枫张嘴就接过口去,声气虚弱地道:“粮草!狄军粮草不济!”   屋内一片寂静。张大虎呆了,在场众人全都呆了。半晌,他才张大了嘴巴傻傻道:“殿下,您也是神仙!”   “本王火德星君转世,自然是神仙。”枫淡淡一笑:“开个玩笑。——其实,我在昏迷前就有了这个怀疑,海天一世豪雄,竟用了刺杀这等不入流的手段,那定是逼急了。——如果真的没有失地,那只有这个可能了。”   看了看众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刘枫说得愈发从容,“其实不难推断。大狄疆域辽阔,可粮产地也就那么几个,青徐,江南,荆襄……不是战乱停耕,就是天灾肆虐,今年颗粒无收,就算有储备,可之前为了招安河工暴动,大狄不计代价的赈济,几十上百万人呐,只怕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从这点上看,当时大狄并不打算开战,至少没想过今年开战。可偏不凑巧,又遇上这场大蝗灾,把最后一个粮产地荆州毁于一旦……这场举国大战,不是海天想打,而是不得不打!——他,养不起那么多的军队了!”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刘枫淡然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证据是吗?——好,你们听着。第一,蝗灾后,青徐扬三州百姓亡命南逃,太子乾昊下令放行,海天竟也同意。乾昊这人,确是个仁慈之人,可海天却是头狼,狼发善心,你们不奇怪吗?答案是——难民太多,他养不起了!不如推入楚国,既得民心,又加重我们的负担,一举两得!——这个时候,他已经起了开战的心,只要打赢了,这些来不及消化的人口,还是他的。”   “第二,此次大战,海天动员百万大军,却分作六路,开辟四处战场。你们想想,分成三路两路甚至一路,岂不更好?为什么不把力量集中突破?答案是——他必须按照就近原则集结部队,大兵团运动不但容易暴露,更要消耗时间,时间就意味着——军粮!”   “第三,明明兵力已占尽优势,行刺我也好,伏兵边境也罢,计策虽妙,但极冒险,皆属画蛇添足之举,弄得如今打草惊蛇,反而不美。你们说这又是何苦呢?答案是——狄军必须在极短时间内打开局面,突入敌境,以战养战,否则便不克久战——还是军粮!”   “最后一点,是个疑点,其实也是最直接的证据。——狄军动向明明已经暴露,若真缺粮,便当兼程挺进,兵贵神速,为何缓缓进兵?答案是——边行军,边筹粮。北方筹粮他自可以悄悄进行,可是南方若有什么动作,瞒不过我们,所以,他只能等开打了才边走边筹。他也不得不筹,否则,他连开战之初的那点时间都撑不住!到底是不是这样,派出斥候一探便知!可是,没想透这一层,谁又会远开千里派出斥候呢?”   最后,刘枫总结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之所以没有失地……武破虏,他以攻对攻,打到荆州去了,对么?”   刘枫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可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太安静了,寝殿里只有张大虎喃喃的声音:“神了……真是神了……”   事实与刘枫的推断相差无几。   海天确实遇到了粮食危机。按照他原本的筹谋,当于后年新政成效大显之时再行讨伐,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大蝗灾彻底打乱了他的步伐。   蝗灾过后,荆州非但不再产粮,反而成了需要救济的累赘。天晓得,可恨的蝗虫连尸体都留给了复国军,整个荆州真成了一片白地,三百多万难民嗷嗷待哺。   这时,海天才痛苦的发现,此时乃是“胡汉一体”新政的起步阶段,夷狄之君要收拢民心,难度原本就大,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这“赈灾无为,失政殃民”的罪名,他如何当得起?   于是,他不得不掏空家底儿去填这个无底洞。结果,又发现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小看了救灾的难度。   由于江南、青徐等粮产区早已沦陷敌手,他不得不从北方调集存粮。可是这样以来,路远道阻又成了大敌,一石粮食运到灾区,脚夫自己就要耗去半石,再加上沿途正常损耗和非正常克扣,真正到灾民手里的不足两成,这样的消耗比,便是大狄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是吃不消的,等不到明年春耕,他堂堂大狄就要揭不开锅了。   在与陈霖华彻夜商议后,海天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开战!南方的粮食过不来,那好,我派军队过去吃!   这个决定之所以艰难,只因他难解心中一丝纠结。身为帝王,自然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可是,身为雄主,不能堂堂正正打败大哥和三妹的儿子,反而要用卑鄙的手段暗杀自己的“好侄儿”……大违本性,百般不愿。   可是,没有可是。既为帝王,难称英雄。   陈霖华制定的作战方案是如此完美——楚王一死,趁义军群龙无首,骤然偷袭,既可以雷霆之势扫平叛逆,就连全国全军的粮食危机也随之化解。——此计大妙,非用不可!   战略如此,战术亦如此,用难民偷换精锐部队,这样的创意不但埋伏下雄兵,更可减少前线赈灾的压力。   一举数得,完美无缺。   为了实现这一完美的计划,核心的核心,关键的关键,就在于完美的开局——刺杀刘枫。   为此,海天充分发扬了他性格中的一大特点——要么不做,要做做绝。他果断派出了鹰卫最强大的刺客。天下武艺最高强的几个人之一,四大宗师排行第三的佟高卓,甚至不惜动用埋得最深的一颗棋子——绮兰。   海天知道楚国二老云游在外,但却瞒住了佟高卓,因为怕他轻敌。就连这样的细微末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料想霸王一家泉下团圆应当不在话下,可惜他还是失算了。   佟高卓没有轻敌,可是他贪功……没有合理使用绮兰这颗最具威胁的暗子,反而采取了最冒险的亲自出手,结果败在了楚王无敌于天下的狗屎运,哦不,是天命所归中……   好吧,奇谋不成,以力克之!   百万大军在太子殿下的总领下,浩荡直行,叱诧南下。刚过了三天,已有前线战报传来,拆开信封一读,乾昊像是被迎面抽了一记耳光,打闷了。   左先锋朵里尔部,败了。   被楚国大将王五仓率领的破击营趁夜劫营,一击而破,追杀三十里,折损人马4万。同时龙骧军主力8万,全线北上三十里,部队已挺进荆州境内,驻扎在阴山以北,也就是朵里尔曾经扎营的位置,连营寨都是现成的。   这是要干什么?拜托!是我们南征,不是你们北伐!——乾昊被搞糊涂了。   第二天一早,他搞明白了。   又有噩耗!   龙骧军主力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目标明显,可是没人发现,有一支部队没有入驻,龙骧军唯一一支骑兵——2万破击营消失了,不见了。   当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狄兵狠狠拧自己的大腿,抽自己耳光——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举动,这不是做梦吧?   尽管朵里尔下令严加戒备,可是狄军新败,奔逃一夜,体力不支,士气正丧,士兵们以为已经来过一次,定不会再来,都存了侥幸的念头,包括朵里尔本人在内,谁也没有料到大胆的逐寇军还敢再次劫营。   于是,当王五仓高举大刀又一次登场的时候,引发了噩梦般的连锁效应。正面还没攻破,后门已自己开了。——数以十万计的狄兵在黑夜里再次踏上逃亡之旅,他们甚至没有看清王五仓到底带来多少人马。   直到路上冒出一个脸带刀疤的独眼龙,大喝一声“大将程平安在此,哪里走!”狞笑着率领铁骑纵马冲来,杀得他们落花流水,流水落花。   程平安的半道截杀,直接导致了朵里尔后军崩溃,连带着正在节节抵抗的前营也随之瓦解。   这一夜,2万破击营骑兵夹杂在十多万败逃的狄军中一路疯狂砍杀,场面混乱至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是王五仓和程平安也无法真正统驭部下,两军建制全被打乱,可区别是,狄兵一见血焰大旗就望风而逃,破击营却是挥舞马刀见人就砍,越砍胆儿越肥,甚至一支十人队就敢拍马挥刀,嗷嗷叫着追杀千人规模的溃军。   天亮时,官道上重重叠叠满是尸体,铺出二十里远。破击营收拢后只折损不到千人,不过人人都换了家伙,原本配备的制式马刀早已砍成了锯条,现在手上拿的都是缴获的狄军骑兵弯刀,而且也是换过两三茬的。   这一战两夜两劫营,20万左先锋大军,只回来了不到5万残兵败将,再不敢停留,一路直奔回荆州腹地,意图托庇于讨伐军本部。余者或死或逃或降,都已不知所踪了。   同时不知所踪的,也包括身为胜利者的破击营。 第二百二十八章 【形势逆转】   这一战,武破虏以6万主力为掩护,真正的杀招却是2万破击营骑兵,说来战术也是普通,无非四个字:攻其不备。   第一次劫营,敌人没有想到面对百万大军的威胁,区区不到十万兵马的龙骧军,竟敢跨境主动发起攻击,于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败了。第二次劫营,狄军又没料到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故技重施,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败。   这两败,初一想来似乎十分冤枉,又似乎稍加防范就可化解,战术本身也没有太多可圈可点的出彩之处。其实不然,若非洞察人心又极自信果决的人,是断不敢冒险行此粗浅计策的。   就好比同样判断大狄缺粮,如果是刘枫领军,自会派出斥候探查狄军筹粮情况,而武破虏却没有这么做,他毫不犹豫地直接进兵,几乎没有浪费一丁点儿时间。   有的时候,战略大师和疯子赌徒没有太大区别。如果硬要区分的话,他们在判断时理智,在下注时狂热,他们敢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心不颤手不抖地掏空口袋里最后一个铜子儿。   这一着可谓冒险至极,也毒辣至极,目的十分明确,你要以战养战,我偏要在一片白地的荆州与你决战,让你一颗粮食也找不到!   最关键的是,你还不得不应战,乖乖让我牵着鼻子走。因为放任这样一支大军在境内游荡是十分危险的,尤其是领军的将领还是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疯子。   刘枫十分肯定,如果狄军敢绕过龙骧军主力,直接进入楚国腹地,武破虏铁定会不顾一切直杀往上京去,来个真正意义上的以攻对攻,就算挽救不了楚国,也叫你大狄内出血致死,真真是个光脚不怕穿鞋的无赖!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先干掉你这拦路虎吧!   可是大狄讨伐军又一次失望了。因为紧接着右先锋这边也出事了。   开战七天后,也就是十月十五日。青莲教忽然就有了大动作,整整六十万教兵倾巢出动,像一群亡命黄蜂,往南方直扫过来。   洪涛炎不知发了什么疯,只给部队发了十天口粮,并且下达了死命令:“十天内汇合不了逐寇军,必死无疑!”余粮尽数散入民间,并号召所有百姓一起逃难:“无生老母托梦本教主,星君在南,不动必死,往必无忧!”   于是,在六十万教兵身后,还跟着整整两百多万饥饿的难民。   青莲教这次大规模行动丝毫没有遮掩,徐州的地盘也毫不犹豫地放弃,两百多万军民人等就这么徒步南下,大城大埠他们动不了,可村镇寨驿却绝不放过。所过之处堪比蝗虫扫荡……不,比蝗虫还狠,真叫寸草不生,鸡犬不留,徒留光秃秃的白地。整个扬州北部漫山遍野人山人海,人流密集到了这个程度,真是想掉队都难。   这样的局面,仍谁也想不到。   因为楚国与青莲教交恶,这根本不是秘密,就算要合兵作战,青莲教也应该与永胜军联合才对,就因为这,才将中路军沙克珊和右路军喀尔吉都安排到青徐方向,为的就是以优势兵力逼住两支义军,使其无力支援楚国。   哪料到洪涛炎竟然会不管不顾倾巢南下,连自己的基业也不要了,这……这没有道理啊!   徐州豹军精锐已被抽往讨伐军本部,留下的10万人马刚要追击,却又被跨境而来的永胜、无颜联军阻截,时间上配合得刚刚好。豹军留守部队本就羸弱,几次尝试突破都被无颜铁骑杀得大败,损兵折将,动弹不得。   扬州方面除了右先锋部20万进攻部队外,原本也留了近10万防守部队,可是分散在六百里长的边境线上,每个县城只一两万人马,哪里拦得住这些不攻城,只赶路的逃荒大军,只得一面报急,一面目送他们过境。   正陈兵楚国南境的右先锋将军夜于罗闻讯大惊,两百多万“丐帮弟子”从身后漫卷而来,那是开玩笑的吗?不由菊花一紧,背脊生寒。   乌合之众本不可怕,数量再多也难在精锐部队面前逞威。可是,如果乌合之众也有一支同样精锐的部队,随时会成为插向心脏的尖刀时,那就万分可怕了。如果不能一击打破对方的攻势,乱其军心,打起顺风仗来,乌合之众就是洪水猛兽。更不用提,这支精锐部队还与乌合之众成包夹之势。   果不其然,守南境的杨胜飞忠武营频繁运动主力,做出“你敢回头我就踢你屁股”的姿态,让其无暇北顾,又没有足够信心,可以在短时间内击溃以忠武营为核心的4万虎翼军精锐。可怜右先锋夜于罗部空有20万大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扬州北部被青莲教的“蝗虫”大军扫得干干净净。   更可怕的是,再过五天,他这支人马就要陷入两面受敌的险境。无奈之下,他选择向讨伐军本部紧急求援,希望主帅能够前来策应,如若不然,他只有撤军向北避敌锋芒了。   接到这样的战报,乾昊左右为难。以豫章为支点,左有龙骧军主力,右有青莲虎翼联军,正面还有薛晋鹏和周武的水陆防线。虽然每一股都不是自己对手,可似乎放下哪边都很不妥。这真叫人权衡难定了。   所幸,他手下拥有两位副帅,都是独当一面的重量级人物,他们一致认为——分兵作战!   乾昊虽是主帅,又是太子,可他深有自知之明,晓得他之所以是“主帅”,实在是因为讨伐军的规格太高,整整六位大督帅,除非皇帝御驾亲征,否则任谁也担任不了主帅的位置。而自己虽然从小被藤条逼着读兵书,实际上毫无临阵经验,远说不上通晓兵事,自当从善如流才是。   因此,他立刻采纳了两位副帅的意见,将讨伐军本部30万分成两股,由猿军大督帅于勃罗率领10万大军,汇合朵里尔败退回来的5万残兵留守荆州,迎战武破虏章中奇的龙骧军主力军团,而自己和豹军大督帅洛萨哈则领着20万主力往救扬州,同时令夜于罗北撤,大军一旦汇合足有40万人马,足以应对青莲忠武的民兵组合。   至于豫章郡忠义营和玄武营,由他们去,反正楼船上不了岸,步兵若敢突出来,那就轮到他们两面夹击了。   就这样,正面楚国的三路人马合并成两处战场,分别在阴山北麓、庐江南境陷入对峙,期间大小三五战,各有微胜小负,都没有伤动元气。   两处分战场,复国军与屠天煜左路军交汇于巴郡鱼复县大宁河,两军隔河相望,全都按兵不动,寻觅战机。其实或多或少也存了观望形势的心思。   永胜无颜联军则在拖延了豹军留守部队后迅速退回青州,以领土换时间的战略,让出一半地盘,收拢战力,固守于胶东即墨诸县,依托坚固的城防设施负隅顽抗。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以四分之一的兵力,硬顶住中路军和右路军的40万人马,等待主战场决出胜负。   这局面,看似谁也奈何不得谁,其实已是楚国的巨大胜利。   因为青莲教的弃暗投明,不仅多了大批教兵,更有200多万人口,正好弥补屯田军集结空出来的大片军屯,如今离明年春耕还有两个多月,足够时间将他们分开安置,筹备待耕粮种。而20万屯田军部队则在广郁、富川、南野等几个集结点紧张的整编合练,再过几天便可一一开赴战场,十日内增援前线主战部队。   此外,还有一支强大战力正在接近战场,江梦岚和吴越戈的山越奋威联军至今未曾投入战斗,正倍道兼行,在以急行军的速度向章中奇部靠拢。   如此一来,楚国的续战能力大为提升,而狄军困于灾区,粮草入不敷出,更不用提一旦楚国各路人马会师,主战场的形势必将发生倒转。乾昊惊恐地发现,自己空有百万大军,论打持久战,似乎已不是楚国对手。   “仓促应战,能有这等局面,这一切最大的功臣,不是别人,正是武破虏!”张大虎一句话铿锵收尾。   刘枫听张大虎约略几句,将这一个半月来的战局说了个大概。心中又是唏嘘又是庆幸,还带着几分疑惑。   武破虏确实是擎天顶梁的大功臣,也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杰出帅才。这点已毫无疑问。   如果说打败朵里尔的左先锋部,体现了他战术上的高超和敏锐,那么这场横跨两千里、五家势力的大棋局,则体现了武破虏在战略上近乎恐怖的调度能力。   刘枫回想起当初将一介俘虏的武破虏收入麾下时的情景,一时感慨万千实难诉之言语。又想起几分疑惑,因问:“梦岚和孟大牛也就罢了,复国军和青莲教为何也听他指挥?”   “没人知道。”张大虎苦笑道:“武破虏就凭着一封信,就让这些帝王豪雄乖乖听从他的调遣,指哪打哪,要停就停,甚至不惜扔掉自家基业,真是咄咄怪事让人猜想不透。”   刘枫刚想说“你不会问么?”张大虎已抢先开腔,一拍大腿道:“嗨,想问,没地儿问去。”   因为武破虏失踪了。   在完成这场布局后,他将前线指挥权移交给了章中奇,接着便带领龙骧军破击营2万骑兵一起消失无踪了。   他去了哪里,要去干什么,谁都不知道,即便风雨阁也无法联络上他。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公私分明】   “没有消息?”刘枫不甘心也不放心地问:“2万骑兵深入敌境,竟没有走漏半点消息,连自己人都找不到,你做女儿的也不知道?——怎么可能?”这一问,先是问武若梅,最后“怎么可能”却是问直管情报的芸娘。   醉仙楼是细雨堂主坛,芸娘是二档头,这在楚国高层不是秘密,只有酒楼地下的窃听设施才是最高机密。她打进来就站在一边肃立恭听,一边偷瞧大迎枕上脸色惨白瘦骨嶙峋的楚王,既伤感又心疼:多健壮的人儿,这才多久,竟瘦成这样!   想她芸娘能力算不上出类拔萃,可却绝对是最忠心的人,她后半生的一切都是刘枫给的,真是恩重如山,粉身难保,如今眼见楚王这副模样,不知觉已噙满一包泪,只强忍着不敢落下。   走神间忽然被问,不免有些慌张,先看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武若梅,武若梅回递一个眼神示意由她来说。芸娘点头,拭泪定神,才道:“回殿下,各位大人。民间细作是主要的情报来源,眼下荆州先受蝗灾,又遭战乱,难民逃荒如潮,早已糜烂不可收拾,细雨堂驻荆州的分舵也难免受到很大影响,近四分之三的细作失去联络,有些县城情报点干脆整个不见了也是常事。现存的力量虽然有,但要集中用来打探狄军动向,监控交通要道,旁的无人区确实没有余力顾及了。”   芸娘说完,武若梅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必担心,但凡情报组织大多如此,我们这样,鹰卫也好不到哪儿去,爹爹若有所图,定是瞅准了这点才敢越境进兵深入敌境的。——临行前,他亲口告诉我,七成把握!”   “但凡打仗就是赌博,哪有百分百的没事儿?七成把握已经很高了,武尚书的判断是可信的,值得一拼!”文官里最通晓军略的周雨婷首先附议,她也是这一计划的最大支持者。殿内几人更是连声应和,在他们看来,这个计划虽然大胆,但可行性却是很高的。   刘枫听了点头不言语,只盯着对眼的床架子发怔——原本挂帷幔的地方架了长竹竿,挑了一副军事地图,长长短短的红蓝箭头几乎涂满了整个边境线,密密麻麻,横跨神州,活像一窝死缠乱斗的斑斓毒蛇。   良久,楚王微微抬手,周雨婷立刻将一根竹管“指挥棒”交在手里,他顺手就点在了地图上,沉沉地问:“这里,如何?”众臣望去,却是青州位置,不免心中一沉。   诚然,武破虏的战略布局很大程度上扭转了战局,在一个多月中将原本极端不利的局面扳成了平手。但是,唯有青州分战场却遭受了多一倍的压力,13万对抗40万,局面相当不乐观。   芸娘细想了一下情报,斟酌着道:“敌我悬殊,压力很大。十天前,狄军集中兵力向即墨城发动了一次总攻,永胜无颜二军齐心苦战,血拼三昼夜将敌人打退,损失不小,伤亡三万多,大长公主……也受了点轻伤。”   刘枫一听猛坐起身子,刚要开口,忽觉一阵虚弱,又跌回枕头里,引得身旁一阵惊呼,周雨婷慌忙扶住他,叫道:“殿下莫惊,只是肩头中了一箭,不碍事的。——殿下!殿下!你怎么了!?——姐姐快来!”   刘枫一时情急,不料引发了伤情,直挺在那里一阵粗喘,身子不受控制似的急颤猛抖,满脸虚汗淋漓直下,竟已说不出话来。   众人大惊,齐声慌叫:“夫人!快快!”   后面林子馨闻声忙出后堂,几步趋至床前,一针探入头部,立刻停颤。   望着男人疑惑又近乎惶恐的眼神,林子馨轻捻银针柔声安慰道:“不要激动,你久不动的身子,僵了,虚了,劲儿使猛了易痉挛,没事的,过几日就好。”   刘枫口不能言身不能控,想起先前晚醒的亲兵都落得半身不遂的下场,只道自己伤患复发,中风就此瘫了,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听了林子馨从容的话语,又觉落针处酥酥麻麻,僵挺的身子也随之舒缓松泛,这才放下心,回口气,果然说出话来:“能……能除根么?”   林子馨拔出银针,静静望着眼前人,左手切脉,右手用一块丝帕抹开他头脸上的虚汗,动作像目光般轻柔,抿唇一笑:“瞎扯些什么!信不过臣妾的医术?——说没事就没事,好好将养,保你活蹦乱跳,啊,听话……”   她满怀柔情,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时羞红了脸,“你们接着议,臣……臣妾告退……好好说,别激动,啊。”轻声叮嘱着讪讪退了出去。   群臣见楚王缓过来,对视两眼,都松一口气。   忽然门帘又响,紫菀端来一碗小米清粥,腾腾飘着香气,一闻就是鸡汁佐以药材,慢火精炖的补气药膳。小姑娘跪在床前怯声道:“殿下,您刚醒,肚里空着呢,夫人说的,要缓进慢补,素腻得宜,这粥就刚好呢。——菀儿知道在议大事,可时辰到了,再要紧也不能耽误了身子。您趁热喝了它,好么?”   刘枫有些为难。他不愿在满殿文武面前失礼,可他真心饿了,小姑娘柔柔怯怯的请求和充满期待的目光,更让他打心底里不忍拒绝,望着悬在面前的热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紫菀跪在床前干着急,忽觉手上一轻,惊喜抬头,却见是周雨婷接过了碗,微微一笑:“去吧,我来喂。”   “战事要紧,你的身子也要紧,咱们边议边吃。”说着,女尚书大大方方往床沿上一坐,舀起一勺子热粥,吹了吹便往刘枫嘴里递去,“君有疾,臣当侍之。——来嘛。”   刘枫憋涨了老脸,愣了半晌没反应。周雨婷眉尖一挑,勺子逼进寸许,压低声音道:“怎么,我都不害臊,你倒怕羞?——张嘴!”   虽说压低了声音,可殿里静如无人,竟是谁都听得一字不落,又见周雨婷趁机转变角色,如此“内外兼修”,一个个不做声地挤眉弄眼,掩嘴葫芦偷笑。   刘枫仰天一叹,自嘲道:“刘枫,你也有今天!”一脸无奈地张开了嘴,热粥入口,暖入肺腑。   瞧见楚王乖乖喝粥,紫菀笑逐颜开,感激地望了周雨婷一眼,心里佩服得不行,又欢喜又满足地退了出去。   “好,我们接着说……”刘枫嘴里嚼着热粥,目视芸娘,问道:“姐姐那儿,兵器甲胄军资粮草守城器械,是否充足?最近的消息是什么时候的?”   “五天前的。”   芸娘不假思索答道:“青州远隔三千里,再快的信鸽也得飞些时候。——殿下放心,‘弃地退守、二线拒敌’,是大长公主和孟军主计划好的,即墨城本就是青州最大的重镇,墙廓高厚,城防完备,早在年前便已修葺一新,又集中了联军所有的战争物资,援助粮也是以即墨为集散地的,余粮储备尽屯此城。眼下联军主力集结死守,民心也向着我们,狄军没那么容易攻破的。”   芸娘说这番话的功夫,一碗热粥已见了底,周雨婷掏出手帕替楚王抹了抹嘴角,用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向刘枫翻了翻空碗,飞他一个白眼儿,意思很明确——明明饿的狠了,装蒜!   刘枫腹满心宽,精神大振,尴尬又感激地笑了笑,说道:“谢了。”   周雨婷无声一笑,一语双关道:“虽不在分内,却也是臣下当为之事,殿下您客气了。”盈盈起身搁下碗,正冠弹衣,肃容入列,目不斜视。   见女尚书这番“公私分明”的做派,殿里的老少爷们彼此看看,都露出善意挪揄的笑容。周雨婷浑不在意,看来她也习惯了,豁出去了。   楚王自我解嘲地轻咳一声,说道:“局势已经清楚,破虏的战略分了两头,以对攻之势破敌先机,迫其分兵,自己又轻骑突进扰敌后方,瞅准了狄军缺粮的软肋,打得就是一个‘拖’字诀。分战场永胜无颜二军据城死守,一旦主战场决出胜负,狄军空有40万人马也得乖乖撤兵。——青徐二州战乱蝗灾早已民生凋零,也不怕打烂。——筹谋的好啊!”   刘枫一边感慨,一边缕着思路,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道:“羽林军呢?城里还有多少人马?”   张大虎开言道:“回殿下,根据武破虏的调派,龙牙营调去了豫章协助薛晋鹏,骁骑营赴建安支援杨胜飞,眼下,广信城内还有两万铁卫营没动——我们是否也要有所动作?”   见刘枫有意领军出征,周雨婷芳心一紧,忍不住插嘴道:“只是您的身子……”   “无妨。”   刘枫微笑着道:“一路坐船,正好将养。”   “哦……”周雨婷松一口气,忽然惊醒:“坐船!?殿下要去……”   “青州!”   刘枫一下子变得严肃庄重,眸子里带着一抹决绝之色,目光像要穿透这殿宇一样望着远方。不知是对众人,还是呐呐自语:“兄弟在那里,姐姐也在那里,我要去青州。——这也是武破虏无声的提示。” 第二百三十章 【无声提示】   楚王要亲自领兵去最危险的青州战场。这是极冒险极不理智的策略。可是,殿内静得出奇,没有人劝阻,众人都陷入深思。   诚然,武破虏的战略看似完美,其实有一处隐患——谁也无法保证青州坚持到底,哪怕大长公主亲自坐镇。方才听闻刘彤受伤,刘枫惊颤若斯正是为此。如果青州无法坚定地拖住40万狄军,让这支偏师从容投入主战场,结果显而易见,胜利的天平必将毫无悬念的彻底倾覆。   楚王亲自坐镇青州,正是弥补这至关重要的一环。试问楚王在即墨城内,40万狄军还有什么可能放弃进攻?永胜无颜二军又有什么理由放弃防守?——一子落定,全局圆满!   派出了包括亲卫龙牙在内的羽林军团全部骑兵,独独留下铁卫营步兵,这就是所谓“武破虏无声的提示”。   同时,这也是他暗藏在战略中的又一场豪赌。——如果楚王不醒,如果青州失守,如果楚国当真无力回天,他必将启动以攻对攻战术,命令全军放弃防守全线出击,不顾一切杀往中原腹地。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像两支长矛,互相捅向对方勃勃跳动的心脏。一方是保护家园对抗外敌的弱者,另一方是饱受饥荒内忧外患的强敌,一方矛弱盾强,一方盾强矛弱,对攻的结果毫无悬念——楚国与大狄必将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可是,疯狂的背后埋藏着冰冷的理性:没有了楚国和大狄的天下——无论鹿死谁手,终究是汉人的胜利!   寝殿内没有人说话,只有一阵阵汇合在一起由轻到响的粗重喘息。包括刘枫在内,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武破虏那张超出年龄的苍老而阴郁的面孔。   ——疯子,可怕的疯子。   众人里最感慨万千的其实是武若梅。   武破虏临走前交给她两个任务——在楚王醒之前除掉刺客佟高卓;在楚王醒之后劝说他坐镇青州。   两个任务没有费她丁点手脚就已全部达成,就像蓄满力的绝世高手,奋起一拳却打在虚无一物的空气里,那一瞬间的空落失衡,让人大感虚脱不适。然而,更让武若梅无所适从的,却是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定位——原来,她不是楚国第二聪明人。   正出神间,刘枫正好问及此事:“对了,那个刺客,除掉了么?”   “殿下放心,那个宗师刺客,佟高卓,早在事发第三天便已伏诛。”   “哦!?这么快!?”   面对刘枫惊讶的眼神,武若梅撇撇小嘴,带着胜之不武的不甘和疑窦丛生的不解说道:“这事儿说来也怪,佟高卓一代宗师,竟做了一件蠢事——身受重伤,居然还敢冒死入宫,企图劫走绮兰。也活该他倒霉,事发时,绮兰要出门玩耍,正与小罗营主撒娇胡闹,天青阁后殿忽然走了水,飞烟冒火,浓烟滚滚,侍卫们入殿救火,正见这老货慌张要跑,哪里容得他走?乱弩连发一通射,扎得跟刺猬似的,死了。”   绮兰是大狄皇帝的爱女,冒死入宫救人。——合理!   借楚王遇刺宫中大乱之机,纵火焚宫,趁乱救回绮兰。——很合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正主儿偏巧不在,致使功败垂成,救人不成身先死。——貌似……也很合理!   可是……与师父和义父齐名的堂堂一代宗师,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   ——这个……总有哪里不对劲儿!   ※※※   广信城出北门二十里便是山区,没有高峰绝壁,但却连绵起伏,矮山密林中布满了幽谷夹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边的猎人们凭借陷阱和猎弓,可以用猎物的皮毛和兽肉在城内换回足够的大米、面粉、粗盐,以及一切生活必需品,甚至是酒。   最受欢迎的是大型动物的筋腱、爪牙、犄角、鬃毛、硝制好的大张皮革,这些都是官方高价收购的军需品,如果运气够好,猎到熊胆、豹胎、麝香之类的名贵药材,更能从卧龙医馆换回一笔极为不菲的收入。   楚国的政策鼓励民众成为猎户,其社会地位甚至反超耕户,仅次于最高的匠户。上层导向再加上高收益,吸引了许多流民以此谋生。尤其是城镇周边的山区,那里的猎户享有特殊政策:供养一名年老伤残的孤寡老兵,则能在官方收购价的基础上额外增加一成收益。   一成收益,看似不多,一开始响应的人也不多。可是,直到有一户人家迎回一名独臂老兵,不到一个月,这家的六个男人入山的收获猛然间翻了一倍,而且经常能毫无损伤地放倒猛兽。   村里村外争相探寻,才知这户人家的男人在老兵的调教下,学武练箭,甚至还操练了简单高效的“伏虎阵”。本领渐长,收获自然也渐长,日子从此过得红红火火,一年间,兄弟俩的四个儿子全都娶上了漂亮的媳妇儿,生得娃儿都认老兵做“干爷爷”。   有此先例,村里家家户户都供了一尊“财神爷”,在众“财神”联手调教下,小阵成了大阵,游猎成了围猎,这一年村里的收获远超别处,更重要的是,居然没有死人,这对猎户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眼下是大雪封山的季节,也是猎户开工的淡季。可是并非所有野兽都有冬眠的习性,男人们偶尔也会入山,看看陷阱里有没有饿得发慌滚下去的“衣食父母”。十天半月才去一次,寒冷的天气让猎物封冻不腐,省力得很。   偌大山区延绵百里,处处都是他们的狩猎区,只有两处特殊的地方不能去,那里是明文规定的军事禁区。   一处是山区中部的矿山,那里有一个中等规模的铜矿,四周都有兵士把守,往来驮马车队也有重兵押运,严禁猎户随意靠近。   另一处,是偏北的一座小山谷,不知是做甚么的,守卫竟比矿山更加森严,驻扎了整整三千铁卫营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插翅难入,擅入者死。   老一辈的人清楚记得,这个只有一条小径可供出入的无名山谷里什么也没有,如今这里却成了神秘的地方。   这个神秘的地方有很多传闻。有的说,这是楚国的龙脉所在,里面盘踞着楚王殿下的本命神龙。又有的说,这是火德神庙的秘址,大王火德星君的转世真身就供在里面……   这些传闻充满了怪诞和离奇,但是选择相信的人却越来越多,因为越靠近山区的百姓,就越是深信不疑,通过他们绘声绘色地口述传播,城里的百姓得知这样一个事实:像他们这样经常入山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听见山谷中传出惊天动地的异响,望见过一闪而过如惊鸿一瞥般的红光。   那响声,比雷鸣霹雳更加威猛狂暴,比龙吟虎啸更加摄人心魄,不响则罢,一响轰震九天,声传数里。   总之,这绝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凡世俗物,此声只应天上有啊!   “轰——!”   红光乍闪,一声巨响从山谷中冲天而起,三百步外,山谷北端垛起的土堆猛然炸开,沙飞土扬,尘烟滚滚。   “殿下,这是我们研制至今,威力最大的火药型号,您看,还成么?”   望着远处如雨幕般纷纷落下的碎石飞灰,工部尚书赵铁锤躬身轻语,谦逊中透着一股难抑的兴奋与自豪,他有理由相信,这样堪比天火落雷的神奇威力,楚王一定会满意,一定会大加赞赏。   可是,坐在轮椅上的刘枫皱眉不语,可晶莹闪烁的目光和紧抓扶把渐渐苍白的手,却暴露出他此刻的激动。   实事求是的讲,这样的爆炸威力,在古人看来形同神迹,可是在见识过TNT的刘枫眼里,五公斤黑火药,十五米杀伤范围,也只一般罢了,远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   可是,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足够了!   早在五年前刘枫起兵时,火药的配比就是重点攻关项目,堪称最神秘的部门“黑窑”,就是为此而存在。   硝石、硫磺、木炭——一硝二硫三木炭,混在一起拾掇拾掇,威力巨大的黑火药就此出炉。   那是小说里的胡说八道!——按照这个粗糙的比例,只能制作出鞭炮威力的可燃废料。   真正用于军事的黑火药,比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而且根据炸药、发射药、导火索等不同的使用途径,配方比例也是各不相同。   遗憾的是,刘枫不知道这个精确比例,他只能通过一个笨办法——试!   这一试,就是五年。每年投入经费占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建国后收入大增,也始终保持这个巨量投入比例。   这一切的付出和努力,终于取得了第一阶段的喜人成果——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一位数。   作为炮弹、炸药包、地雷使用的爆炸型火药,比例为:76%硝石,10%硫磺,14%木炭。   作为引爆炸药、弹丸发射药使用的微爆型火药,比例为:73%硝石,11%硫磺,16%木炭。   作为导火索使用的缓燃型火药,比例为:67%硝石,9%硫磺,24%木炭。   ——这就是五年来“黑窑”取得的全部成果。   没有时间了。距离赶赴青州还有五天时间。不是不想立刻出发,可是船队还在返程途中,不得不等。   既然非等不可,那就把最后的时间利用好。   隔了好久,刘枫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第二百三十一章 【果然没了】   “很好!”——得了这两个字,赵铁锤高高悬起的心才稳稳落回肚里。深呼吸。这一刻,他只觉天蓝云苍,眉舒意展。   老铁匠今年68岁,在这个年代已是少有的高寿。他的老伙计,工部侍郎老黑,年初去世了,虽然风光大葬,极尽哀荣,可改变不了天年告终的现实,再富再强再尊再荣,人死灯灭云烟散尽,终究化作一培黄土。他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已经越来越差,那张刀削斧刻深凹皱纹的脸,枯枝焦木般粗糙暗黄的皮肤,还有数量越来越多,几乎盖满脸庞的老年斑,以及头顶稀稀落落完全变白的头发,都让他产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心理。   一种,是常人都有的,对肉体日渐衰老,死亡不可阻挡步步逼近的深切恐惧。   另一种,是身负重任,为国家、为君王完成一件足以逆天撼地的神兵利器的巨大满足。   随着试验的一次次失败,试制品的威力也在一步步提升,他越来越相信,殿下口中形容的那种惊天动地,足以横扫一切的划时代兵器,它确实有可能诞生!就诞生在自己手中!   作为一名铁匠,最大的荣耀是什么?   不是高高在上官至极品的工部尚书,不是徒孙满堂桃李遍地的一代宗师,而是一件震古烁今足以流传千古的绝世神兵!   不!我还不能死!我要把它造出来!   这个执着的念头,支撑着老人,像伏枥老骥般壮志千里。   “就用这个型号。四天时间,能配多少配多少,我要带走。”刘枫努力抬起手,握住老人满是老茧的手掌,“赵老,这么多年,辛苦了。这次若能守住即墨,打赢这一仗,你就是武破虏之后,楚国第二大的功臣!——回来给你封爵!”   “不!殿下!”老铁匠双膝跪地,噙着满眼的泪说道:“小老儿一介贱役鄙夫,您拔我于布衣,高居于庙堂,这恩情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哪儿还敢奢望封爵?——这差事,老臣还没有干完呢,火药有了,可您要的炮管、枪管,还远达不到要求。——您放心,臣定当十二分经心,早日为殿下、为楚国造出这件神兵利器。”   “不着急,慢慢来……”刘枫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越过群山,刀子般刺向北方苍茫的天际,“将来,我会用你的名字命名第一门火炮,神火飞锤!——保重身子,我要你亲手点燃它,轰开长安的城门!”   ※※※   四天时间转瞬即过,再过一夜,刘枫将率领两万铁甲步兵驰援青州,将这场举国大战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身体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几天前他还要依靠轮椅,昨天,他已能站起来,在没有人搀扶地情况下轻轻挪步。   也仅限于挪步,即便虚弱的身体正在慢慢康复,可胸口的贯通伤却不是区区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能痊愈的。   刘枫很清楚,这一战,他只是一面旗帜,一个坚守到底不退不降的象征,不可能亲自上阵。   楚王的女人们也很清楚这一点。可即便如此,也无法让她们减少哪怕一分担忧。   40万大军,如泰山压顶般摆在面前。即墨防线危如累卵,楚王亲临,不只是鼓舞友军,也会引发狄军更加疯狂的进攻。   这一夜,没有人舍得离开他的寝殿。可是,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的。   第一个走的,是周雨婷。   这个坚强的女人一丝不苟地恭敬行礼,带着微笑头也不回地健步出殿,留给刘枫一道俏丽而坚挺的背影。   接着是即将随驾的红鸾。临走前,她跪在林子馨的面起誓,在出征的日子里,她会守在殿下身边半步不离,除非是死。   然后是挂满泪珠眼睛通红的紫菀,她没有过多的理由停留太久。走时,顺便抱走了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放,直到在他怀里睡着的小思月。   最后,是姜霓裳。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太多的眷恋,只是临走时望了刘枫一眼。刘枫心头一跳,他觉得这眼神好像很复杂,似乎有什么矛盾的东西藏在里面。走过身边时,姜霓裳悄悄地道了声“保重”。刘枫下意识地点了头,由她去了。   这一夜,刘枫做了个梦。梦见了从前在卧龙岗的一些往事,有些是记得的,有些则已变得模糊,似曾相识,却又真假难辨。   其中,就包括五年前在岁旦宴上严词喝退姜霓裳的情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年那个妄图攀高枝求富贵的浅薄女子,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事实证明,这一切,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富贵、尊荣、奢华、安逸……她似乎一样也不要,她要的,仅仅只是自己。   似乎,是自己错了。   刘枫心里有些奇怪,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可又隔着一层纱似的看不真切。人就这样,越想不明白,偏偏又忍不住去想,纠结在心,再难入睡。   耳边是林子馨轻轻的鼾息,偶尔皱起秀长如新月的细眉,长长的睫毛像雨中的柳枝一丝丝地颤。怜惜顿起,不由搂过臂膀,轻拍慢抚,像哄孩子似的,让她睡得更安稳更香甜。望着熟悉的美丽脸庞,历历往事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薄雾,一片白云,柔柔绵绵,甜甜暖暖。   今晚的思绪,格外凌乱。   想着想着,睡意渐起。朦胧间,刘枫猛然一个闪念,惊悟了“不妥”之处——眼神,姜霓裳临走时的眼神,和当年惶惶而退时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满是不甘却又无奈的近乎绝望的眼神。   联想到那饱含不舍却又不仅仅是不舍的“保重”二字,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让人心如坠石,恍惚难宁。   “吱呀——”   殿门轻启,侍卫们惊而回头。刘枫吞吐一口冬夜的冷风,微笑示意他们不必紧张,双手紧了紧猞猁皮大氅,轻轻慢慢地迈下了台阶。   姜霓裳的寝殿远在王宫的另一端,此番顶风冒雪横穿整个王宫,伤后虚弱的身体让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大雪的天儿直走出一身汗来。   可是,刘枫执意要去。他是个相信直觉的人,心生警兆,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楚王夜游,可苦了身后跟随的两名侍卫,一时间已是慌得找不着北,深怕楚王冻着累着,两次促请回驾,都被楚王摆手挥退,再不敢多说,只好嘴里念佛紧紧相随,哪怕挡掉一点冷风也是好的。   相比林子馨的寝宫,姜霓裳的地方就要小得多了,侍候的人也少,这不光是因为她美人的级别差了一级,更重要的是软实力。宫里的人眼睛毒着呐,哪个不晓得姜美人其实并不是很得宠,就算她这儿称不上是冷宫,可刘枫也很少歇在她屋里。   刘枫到时,殿里已熄了灯,漆黑一片。他轻推房门,也不点灯,摸着黑往里走,一脚踢着床沿便伸手去摸。   这一摸,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空的凉的,姜霓裳……不见了。   眼下已是子时三刻,姜霓裳不睡觉跑哪里去了?   心中寒意大起,刘枫仿佛忘了自身的伤病,快步赶入厢房。点上小灯,见当值的宫女趴在小案上酣然入梦,只睡出一桌口水。刘枫火气更盛,一拍桌子喝道:“起来!当得好差事!——你家主子呢?”   那宫女从梦中惊醒,睡眼一睁望见楚王,哎呀一声掉下凳子,忙不迭顺势滚在地上磕头告罪,刘枫不耐道:“别废话,姜美人呢?哪儿去了?”   宫女抹着泪儿委屈道:“主子别急,姜娘娘经常半夜起身,独个儿去念月堂吊祭月夫人,从不让我们跟着,今儿不知主子驾到,这会儿想是在那里呢。”   刘枫一听,火气登时熄了。   “别哭了,当值就该警醒着点儿!被人拖去卖了都不知道。——天亮自己找馨夫人领十下板子!长长记性!”刘枫裹紧了大氅就往外走。他心里很不满,试问侍候林子馨的宫女敢当值打盹儿吗?——他体恤爱惜下人不假,却也最讨厌黑心势利眼!   念月堂,顾名思义是专为明月设的。地处王宫北端,角落幽静处单独圈了一个小院,供着明月的“灵牌”,全天有人守着,十二个时辰不断香火。刘枫也常去,没想到姜霓裳也是如此经心,不觉很有些感动,更觉怜惜。心里暗怪自己独宠林子馨而冷落了她,连下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又是一通好走,刘枫来到小院前,问值守的鸾卫道:“姜美人可在里面?”   鸾卫先是一惊,继而答道:“回殿下,在里面!”   刘枫跨进院门,穿过一片乌沉沉、碧幽幽的松柏,步入前殿。   堂宇幽深,寂寥冥冥,两排纯白的蜡烛静悄悄地燃烧着,明月的灵牌遥遥对着正门,刻着刘枫亲笔书写的“爱妻大楚夫人张氏之灵位”。   明月早年拜吏部尚书张大虎为兄,于是便跟了他的姓。三炷清香冉冉升起,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刘枫望着明月的灵牌发怔,脑海里浮现出小姑娘嬉笑乖巧的模样,不觉心头一阵酸楚。暗暗祝祷:丫头,外边儿没啥好玩儿的,累了就赶紧回来吧。主人想你了……   刘枫忽然睁大眼睛,讶然四顾,殿内空无一人,姜霓裳呢?   四处一找,果然没有!忙叫:“来人!都进来!——不是说姜美人在吗?人呢?”   守前殿的鸾卫吞吞呐呐答不上来,守侧门的鸾卫却有些惶恐地说:“回殿下,姜美人祭奠了月夫人后……是……是从侧门出来的,还找着奴婢,让我……让我送她出宫……”   刘枫一惊,“出宫?半夜出宫?——你就送她走了?!混账!”   那鸾卫赶紧跪下,磕头有声地回道:“殿下息怒,姜美人说是奉了您的密令出宫办差的,她还给我这个!”说着掏出一块金牌,刘枫一看,正是卧龙令,忙摸自己腰间——果然没了!   那鸾卫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姑娘,又怕又委屈几乎哭了:“殿下您想,若非见了卧龙令,便是奴婢想带她出宫,守宫卫士也不会放行的。——请殿下恕罪!”   刘枫心中满是疑云,姜霓裳为什么要走?甚至不惜偷走卧龙令!这是杀头的死罪!难道她不是自愿跟我?可想起她往日的光景,这压根儿说不通啊!   正疑惑间,一名眼尖的鸾卫忽然叫道:“殿下您看,有封信!”   刘枫寻声望去,果见明月灵牌前放着一封折好的信纸。鸾卫赶紧呈过来,刘枫展开一看,浑身寒毛一炸,热汗未干又出一身冷汗。   ——这竟是一封血书!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回来娶你】   鸾卫们看不清内容,却看得见血字,自知捅了大漏子,全都慌忙跪在地上不敢做声,偷偷拿眼去瞥楚王,却见他脸色青白的可怕,浑身打颤,拿信纸的手越攥越紧,格格地响。不由全吓了一跳——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薄薄的信纸飘落在地,刘枫失魂落魄地望着明月的牌位,几乎落下泪来。   月儿竟然……是姜霓裳害死的?   原来,明月被周雨婷失手推落船舷,却并没有马上溺水,她奋力抓住了一根缆绳,一路拖在船后苦苦坚持。身处下层甲板的姜霓裳发现了命悬一线的小明月,然后她……解开了缆绳。   这一切,姜霓裳都写在了信里,她用自己的鲜血和眼泪忏悔了罪过:“妒如烈焰燎我心,欲如洪流天良尽,一念为恶一世休,因果报应何时漏?大错已成福难消,如蜡自煎蚕自缚,心愿虽偿难开颜,日日锦绣夜夜惊,罪业深重我自知,捐身难赎奈若何?见君落泪心如割,复有何颜侍君侧?追思当日仙长言,‘命里无时莫强求’,知之晚矣悔亦迟,苦果难咽我自嚼,独往天涯待天收,不叫郎君落恶名……”   “抓住她!抓住这贱人!——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刘枫歇斯底里的吼叫。吓得一众鸾卫手足无措。   “愣着干什么?快去传令!”刘枫一声断喝,像一道雷霆般将鸾卫们惊醒,慌忙往外跑。忽听他又吼一声:“——站住!”   鸾卫们颤抖着回头,见楚王殿下脸色死灰,木头似地呆立着望向月夫人的牌位,声音嘶哑着道:“让她去吧。——都出去。”   “殿下……”   “出去!”   困鸟惊飞,鸾卫们四散退走。偌大厅堂只剩下刘枫一人,痴望灵牌无语凝噎。   良久,他走近前去轻轻抚摸明月的灵牌,心里浮现姜霓裳最后的一抹眼神,耳畔回响着那句轻轻的“保重”,眼中不禁迸出豆大的泪珠,仰起头闭上了双眼,悲切不可卒闻:“……竟是我害了你啊!”也不知口中的这个“你”,到底是指谁。   宫里发生此等变故,早有鸾卫跑去报告了罗秀儿。罗小营主当场甩她一耳光,“废物!——谁都不许声张!”   接着她又赶紧地跑去叫醒了馨夫人。林子馨大吃一惊,忙披衣起身,赶到小庙前却不敢进去。   徘徊半晌,却见刘枫走了出来,双眼通红,步履沉重。   楚王环视左右,院子里的人都望着他,却没有任何人敢与他对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夜风切割枝桠:“姜美人突发急病,逝于今夜子时——你们,听明白了么?”   众人彼此相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在林子馨的带领下一起跪倒齐呼:“大王节哀!”   ※※※   宫里病死一个妃嫔,这事儿若是搁在大狄皇宫里,那是一点不见怪的。可放在只有三位妃嫔的大楚后宫里,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儿了。   次日清晨,讣告一出。非但平民百姓大惊小怪,就连文武官员也吃惊不小。因为这位姜美人贵体一向康健,可谓死的毫无征兆。尤其是几位尚书,昨晚还刚见过她,喝过她亲手沏的茶,好端端的,怎的一扭头的功夫,人就不在了呢?   张大虎沉稳老练,眼光毒辣,乔方书心思缜密,惯于办案,周雨婷更是飒俐精明,聪颖过人,哪里瞒得住?此外还有不少官员都看出这事儿透着诡异,有猫腻!   可宫里的事是官家的家事,不是臣子可以过问的。宫闱秘闻向来是官场大忌,大王说是病故,那就是病故。官员们自然该干嘛干嘛去。   只有一个人例外。   次日一大清早,周雨婷就站在王宫前候着,更鼓一打便使劲儿拍门,宫门才开出一条缝儿就递了牌子请见。她自认将来也是后宫一员,甚至是六宫之主,当然要问个清楚。   在楚国,尚书形同相国,算是最大的官儿了,侍卫们立刻报了进去。须臾回道:“大王准见。——周大人请!”   两名侍卫殷勤备至地引着周雨婷往里走,半道上就瞧见刘枫脚步蹒跚地迎了出来,脸上竟比侍卫还要殷勤。   周雨婷受宠若惊,又更加坚信姜霓裳绝非病故,否则这重情重义的坏家伙怎的没有一丝哀容?   一照面未及开言,刘枫已挥退侍卫,挽起她手一路把她拉进一处偏殿。回头关门又关窗,咔嗒上了闩子。   周雨婷慌了,芳心砰砰乱跳,“殿……殿下,你要做什么?”   刘枫走近,周雨婷连退,直迫到墙角才被刘枫一把捉住小手。周雨婷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道:“坏家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大清早的……还在这里……罢了,看在你今日出征的份上,你……你身子没好透,慢……慢一点……”话没说完手上已多了一卷信纸,正是姜霓裳的血书。   睁开眼,刘枫目光炯炯地瞧着她:“你躲什么?——看看吧,该让你知道的。”   周雨婷疑惑地打开信纸,入眼通红,先吓一跳,晕血病犯了,咬牙支住身子,不想看了内容更觉天旋地转,终于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周雨婷才琢磨出这信里的内容对她意味着什么,心里先是一喜,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只想扑到刘枫怀里去。可紧接着,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翻涌上来,脸都涨红了,一扭纤腰又坐了回去,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刘枫,那目光含悲带气,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和委屈都倾泻出去似的。   刘枫目光闪躲,歉然道:“是我错怪你了,你……要不再打我一顿?”   周雨婷气鼓鼓地嘟嘴,想要说什么,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惊呼道:“姜霓裳呢?死……死了——你杀了她!?”   “不,她出走了,我没追……你不高兴?”   “高兴!我怎么不高兴?三年一个月零三天,……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周雨婷似乎压下了满心悲酸,只是笑着流泪,“你没杀她,就像当时没有杀我,这很好……”   连周雨婷自己都说不出这是讥讽还是哭诉的一番话,被彻底打断了。   有的时候,一个拥抱足以打断一切。   屋子里,拥在一起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而多余的。男人只是怜爱地抚着女人丝绸般顺滑的秀发,女人纤白的十指死死扣在男人宽阔的背脊上,滚烫的泪水沾湿了衣襟。   “不要说出去!”   “好!”   “我走后,你自己保重。”   “好!”   “回来,我娶你!”   “……好!”   ※※※   “鞑子攻上来啦!——上弦!准备!——放!”   “——嘣嘣!”   五十部绷紧的弩机发出愤怒的咆哮,离弦的弩枪像黑色的闪电,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没入城下黑压压的人潮,爆发出一串串绚烂的血花,惨叫连天。   “上弦!——快!”   穆文嘶哑地吼叫,刺激着弩机操作手们近乎机械的转动顽固的木轮,刺耳的嘎嘎声和齿轮契合的一声铿锵,仿佛是世间唯一动听的旋律。除此以外,箭雨的呼啸,兵器的碰撞,如潮的呐喊,临死的惨叫,都像无声似的,哪怕身边一起转轮的弟兄中箭倒地,也无法引起他们一丝关注。   “——放!”   十息一轮。即墨城的城头,就像一只凶猛而又迟钝的巨兽,要耗费整整十次呼吸的时间,才能张开巨嘴,露出五十枚尖锐的利齿,将面前的敌人狠狠咬上一口。   无奈!楚国支援的五十部大型弩机,是装备简陋的农民起义军唯一拿得出手的守城利器。没有了这些粗壮的木质兵器,穆文只能命令士兵们用酒坛大的石头和刚拆下来的房梁进行还击。   可即便如此,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轮番进攻,和多达数十万的血肉盾牌,也将配备的5000支弩枪消耗殆尽。   一次比一次猛烈!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股恶灵,在穆文的脑海里时隐时现,让他冷峻的令女性着迷的俊美脸庞为之扭曲狰狞。   血淋淋的战刀闪过,一名攀上城头的狄兵溅血倒地,踢开抽搐的残尸,他一把扯起被压在下面的传令兵:“快!找楚国军需官!告诉田筠驰这狗娘养的,船队五天前就该到了,再不送弩枪来,老子要往城下射扫把了!”   “是!少帅!小的这就——小心!”   传令兵弹簧般窜起来,重重撞开穆文身裹残破重甲的身躯,用自己瘦弱的胸膛迎上一支飞射而至的狼牙箭。   鲜血迸溅,溅了穆文满脸。   “狗子!撑住!——妈的,你是老子最后一个传令兵,不准你死,起来!给老子起来!”   穆文嘶吼着拼命用手去捂传令兵胸前的血泉,可被利箭穿透的心脏再也支撑不住,张开嘴,逆血涌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可他渐渐失神的眼眸里,却偏偏带着一丝憨厚的笑意,缓缓合上了。   松开尸体,提起战刀,带着充满嗜血意味的低吼,穆文就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血红的眼睛飞快扫过城头,迅速锁定了最近的三个目标。   刀过,人头落。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中,穆文以极快的身法在密集的人群中往来穿梭,红光闪烁的战刀,像是一把神奇的万能钥匙,翻滚间,就能轻易打开狄兵胸腹位置的枷锁,将里面花花绿绿的内脏一件件取出来。   “呜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城下终于响起了退兵的号角。黑衣黑甲的狄兵阵线,像退潮的磅礴巨流,踩着沉重的脚步,缓缓隐入夕阳撒下的赤血般的红芒中,化作一片漫长的黑色剪影,越来越细,最终消失不见。   余下的,则是城上城下狼藉成堆的死尸,汇聚成一条条小溪的黑红血水,以及反射着刺目光芒的残破刀枪。   背靠城楼龟裂的土墙,穆文重重坐倒在地,任由脸上腥臭的鲜血随着胸膛起伏的震动缓缓划过泛白的嘴唇,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去擦拭。   梦魇般的念头再次萦绕心头——还能坚持多久? 第二百三十三章 【落花有意】   城头上一片死寂,除了喘息和呻吟,幸存的士兵也像牺牲的同伴一样,静静地躺在青砖地上一动也不动。长达十五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连续进攻,已经榨干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力气。   战事原来不是如此。可当第二波狄军,也就是沙克珊率领的中路军赶到城下,与喀尔吉的右路军会师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40万大军,每天出动10万,以围三缺一之势对三面城墙猛攻,清晨直到黄昏,准时的就像下地的老农,丝毫不给守军喘息之机。——车轮战法,对付兵力薄弱武备不整的起义军,这就是最好的战术。   目的很简单,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起义军放弃即墨,乃至以即墨为核心的第二防线。然后出动大队骑兵,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将步兵为主的起义军踏成碎片,彻底铲除。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沙克珊甘愿承受每日三到五千人的伤亡——反正守军的消耗也大致如此,比拼人数,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且双方都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守军的反击力度,越来越弱,原本顽强的意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不知坐了多久,喧闹的人声响了起来,城墙上涌上无数衣衫褴褛的身影,那是即墨城内协助防守的民壮,他们负责打扫战场,搬运尸体,洒扫血迹,以及将还活着的战士抬下去休息。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战士的每一分体力,都是无比宝贵的。任何残破的兵器甲胄,也同样如此。   说是民壮,其实勉强。   穆文望着不远处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熟练地翻过一具狄将的尸体,小手麻利地一一抹开背后系甲的绳扣,几次呼吸的功夫,就将一套已经被自己砍碎半边的全身铁叶甲剥了下来,带着得意地笑,招呼同伴过来收走,自己转向下一个目标。   又有更年幼的小女孩成群结队,挎着各式各样的菜篮竹筐,到处拔取箭支,捡拾刀剑,艰难地背下城墙,那里有许多男孩子正在忙碌,将那些残破的兵器分门别类,能修补的当场打磨,要回炉的装车运走。   孩子们的父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划着小船打捞护城河里的尸体,又或者抬石负土修补城墙。   狄军的投石车给即墨城的城墙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尤其是正对敌阵的西墙,已经裂开七八道手臂粗的裂缝,坚实的城门早已在十天前被冲城车砸得支离破碎,是里面砌死的石条阻挡着狄军闪烁的屠刀。   几乎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从成年人到孩子们,只要是会走路的,还在喘气的,每个人都在为守住这座城池贡献自己的力量。   “穆大哥!你在这里!”   少女清亮声音像是一道甘泉,将穆文沉重的眼皮重新激活,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一名披着短袖皮制胸甲,腰悬手弩,肩挎箭带的美丽少女扑了过来。   “你……你受伤了!?”少女的声音透着惊慌,手忙脚乱地在穆文身上摸索。   穆文笑了。只有在如此虚弱的时候,在面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时,他才会绽放出这样没有一丝戒备的笑容。   刘月儿,也就是明月。   一转眼的功夫,三年了。   第一年,明月千方百计想要逃跑,可长达三千里的遥远距离,足以让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女望而却步。于是,明月只能委曲求全干起了老本行,成了穆少帅身边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丫鬟。   第二年,楚国建国,并与永胜军缔结同盟。有了回归的希望,明月满心欢喜,却还是不敢轻易暴露身份。原因很简单,亲善楚国,那是永胜军的官方态度,而非穆文的个人意志。几次言语试探,看着待她一贯温和的穆大哥脸上瞬间消失的微笑,明月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三年,随着无颜军的到来,同盟之间的联系变得进一步紧密,军主孟大牛甚至接受了楚国的统领名位。除此之外,小姑子刘彤的出现和楚国直达青州的海上生命之路,为明月创造了回归的一切条件。毫不夸张的讲,只要在刘彤或者田筠驰在场的时候勇敢地跨出一步,她必将顺利返回楚国,回到爱人久违的怀抱。   可是,明月没有这么做。   三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足以改变很多事。比如,对穆文的复杂感情。   这种感情不是男女私情,而是那种介于朋友和兄妹之间的情谊。与男女之情相比,兄妹之谊同样难以割舍。   作为穆文唯一的交流对象,这三年来明月知道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从最初的七分感激外加三分警惕,到后来对穆文遭遇的同情歉疚以及为丈夫赎罪的天真想法……事实上,她真的一直在用行动,甚至是用生命为丈夫曾经的过失作出弥补。直到现在,倔强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离开穆大哥!   穆文也在看着她。他觉得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在鄱阳湖上救了这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   毕竟,不是每个丫鬟都能在刺客出现的瞬间,用身体挡住刺向他的匕首,更不是每个姑娘都有勇气和毅力,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手捂破腹而出的肠子,强忍剧痛挣扎着跑回后帐,取出一柄乌黑的手弩奋勇杀敌。   ——直到这时,穆文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小姑娘从那条花船底舱带锁的大箱子里取走的唯一一件行礼,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里面装的竟是如此精巧而可怕的凶器。   一年多以前,反狄联盟第一次高层会议临近,也就是永胜军必须作出抉择,到底投靠哪一方的关键时刻。投降派的几个头目借会商之机悍然发动兵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上述的一幕。   这场动乱,明月奇兵突出,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所有侍卫全都战死的情况下,孟大牛和穆文手持刀盾守住狭窄的营门,明月匍匐在地,于两人的腿跨间发弩狙击,硬是在五百人的叛军面前撑到了援兵赶来。   战斗结束后,鲜血淋漓的少女几乎停止了呼吸,可她终究撑过了鬼门关,在持续两昼夜的高烧和昏迷过后,她坚强地醒了过来。穆文至今记得,军医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告诉他,捅穿腹腔还能不死,这个姑娘的命,真硬!   明月,以命换命,回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孟大牛也对这个神奇的少女大为感激,问起这把奇特手弩的来历,明月撒了小谎:楚国逐寇军鸾卫营女兵,这个身份为她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也就是在这一天,小明月又一次摆脱了丫鬟的身份,成了永胜军孟大帅的义女,穆少帅最疼爱的干妹妹,以及弓弩营的一名巾帼女将。   事实再一次证明: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或许是受了强大勇猛、打遍青幽无敌手的无颜军主刘彤的影响,永胜军并不排斥女将,尤其是在大蝗灾中,担任治安巡逻任务的明月,面对上千名因饥饿而失去理智的暴民,凭借一柄小巧的手弩,射杀首恶震慑群凶,单枪匹马守住粮仓的神奇战绩,让所有的人都乖乖闭上了嘴巴。   “无颜女军主,永胜巾帼将”这就是明月如今在青州闯出的,足以与楚国大长公主刘彤并肩的响亮名号。   明月在穆文身上摸索了好一阵子,确认他只是手臂和大腿上有几处浅伤,并没有受到致命重创,这才露出欢喜、真诚又带几分天真的笑容,粉拳擂上他的胸膛,嗔怪道:“坏大哥,你吓我!”   “累的,动不了。”穆文坏笑着用蹩脚的理由辩解。   突然,一道威严的女高音打断了兄妹俩的嬉闹。   “穆文!差点就守不住了,为什么不向我求援!——你给我说个明白!”   城墙下飞奔上来一道亮闪闪的倩影。那是一名身裹重甲,同样血迹斑斑的女将军。   她步履飞快,大红色的披风被她拉成了一道直线,衬着她格外修长挺拔的傲人身材,愈发显得英姿飒爽,银白色刻着两道泪痕的哭脸面具满是血污,只露出两只凶光闪烁的晶亮明眸,在一阵哗哗作响的甲胄抖动中,如一阵风似的来到穆文面前。   楚国派驻青州专司协调增援的军需参赞田筠驰,一身又脏又破的绯色官袍,点头哈腰紧赶慢赶追在她身后,闪眼瞧见两人都在,一边滑稽地扮鬼脸使眼色,嘴里叫着:“殿下何必动怒?有话好说嘛!”   穆文早已露出一脸无奈的苦笑,明月幸灾乐祸地吐了吐雀舌,赶紧起身行礼:“末将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刘彤豪迈地一挥手,“刘姑娘请起,你不是逐寇军的人,不必如此多礼。——起来!说你呢!耳朵聋了吗?为什么不求援?老爷们毛病又犯了?向女人求援丢你脸了是不是?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人高马大的穆文被刘彤一只手提了起来,霸王神力面前,永胜之虎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紧随而来咄咄逼人的一顿炮轰,只把他斥得哑口无言,满脸尴尬。   明月忙转过脸掩嘴偷笑,城墙上的孩子们拍起小手闹哄哄地瞎乐:“少帅哥哥又被欺负喽!咯咯咯……”   楚国大长公主殿下对永胜少帅情根暗种,常常借故接近对方,可对方毫不领情,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装傻。   这是一个青州军民人人皆知津津乐道的秘密,也是永胜无颜二军能够协作无间的一条重要保证。   不仅是三方军民,无论是永胜军主孟大牛,还是远在南方的楚王刘枫,他们都知道此事,也非常乐见其成。   穆文不傻,心知肚明。可他至始至终的回避态度,却是最后也是最难突破的那道关卡。   哪怕他已不再记恨刘枫,可他无论如何忘不了亡妻,忘不了仇恨。——就像刘枫之前无法接受周雨婷一样,他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大仇未报,九泉之下的张翠儿未曾瞑目,他又有何面目接受新的感情?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何为惊喜】   “苦战半月,我军伤亡惨重,无颜铁骑是我们唯一的王牌,不到关键时刻万不得轻用!”   穆文似乎毫不在意被一个女人高高举在半空,直言直说地道:“我知道,楚国的战略,让永胜军压力倍增,同为逐寇军,你躲在后头,有愧疚,抬不起头。李叔重伤致残,你做甥女的心里不好受,憋口气,这我也知道。可你不要忘了,我才是守军主将,就算你是大长公主,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也得听我的!”   论名望高低、韬略强弱,穆文远不及铁骑公主刘彤。然而,刘彤是个偏才。她和绝大部分逐寇军将领一样,极端擅长进攻,同时也是极端不擅长防守。游击奔袭,刘彤是楚国头块牌子,只怕天下都难有对手。可论守城,堂堂铁骑公主只怕要垫底。   经过战前协商,性格谨慎,有勇有谋的穆文被推为主将。负责全盘调度,就连孟大牛也甘愿听从义子调遣。   或许很少有男人敢在“铁骑公主”面前作威作福,刘彤明显有些不习惯。她睁大了漂亮而蕴含精光的眼睛,像在看一种从未见过的未知生物似地瞪视着穆文,读着他眼中的那种不卑不亢和无私无畏……嘴角勾起笑意,手臂,渐渐放平,穆文的双脚缓缓触地,松手,站稳。   “好,听你的。——穆少帅!”刘彤收起威严的目光,甚至为穆文稍稍整理了凌乱的胸甲。然后,铁骑公主换了一种少女特有的,那种嘴上不服心中服的语气,点着他的鼻子喝道:“这一战打完——咱俩,没完!”   按照以往的惯例,谈话进行到这个阶段,大长公主殿下应该气呼呼地转身离去,顺便踏碎几块坚硬的地砖,以此表达愤怒的力量。可是,这次她没有走,而是转向一旁偷笑的明月,挂着一脸别有用心地温和之色说道:“刘姑娘,来,姐姐有话对你说。”   “啊?我?……是,殿下。”   刘彤拉起明月的小手,几乎拖着就走了。远开丈许忽然停步,回头一笑,说道:“哦,对了,船队刚到了。——有惊喜哦!”   穆文听得两眼放光,精神大振:“船队到了!?惊喜?喂喂……你别走啊?!”刘彤哪里理他,走得没影儿。   即墨城,之所以叫做“即墨”,那是因为一条名为墨水河的大河贯城而过。也正是因为这条宽阔大河的存在,即墨才会成为第二防线的核心,同时也是楚国援助物资的集散地。   墨水河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并非绕城而过,而是直接贯穿城池,南北各一处巨大的水门,再加上沿河多达十一处卸货码头,以及整个青州最高最大的一座跨河石拱桥。   这些,让墨水河成为了整个城市生存乃至繁荣的生命线,也让即墨城成为青州首屈一指的核心枢纽城市。   如今的墨水河,对青州百姓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它的存在,像一道天然防线,将南下的狄军狠狠拦住。为了防止“半渡而击”的尴尬,他们不得不首先攻下即墨。与此同时,楚国海船队的援助也会在入海口换船,然后顺着墨水河源源不断地输入即墨,维持着这条决定青州命运的重要防线。   站在跨河而过的石桥上,穆文终于明白所谓的“惊喜”是什么。也明白了为何这次船队比以往延后了五天。   船队的规模整整扩大的三倍,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满了宽阔的河道。箭支、甲胄、刀剑、弩枪、弩机配件……评心而论,战斗的巨大损耗令人难以置信,眼下永胜军已经从最初的缺粮,转变成缺少各种消耗性战略物资。   而所有这些急需的物资,正整箱整箱搬运上岸,车马相连,人声鼎沸,哪怕是刚从战场下撤下来的士兵,也一扫疲惫干得热火朝天,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这是在石桥北边的场景。而在南边,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停泊着数十艘高大得无法通过石桥的巨型楼船。   船舷上、船帆上,刷着鲜艳欲滴的血焰标志。那密布于船舷上的数不清的射击口,前后甲板上自带转盘的四座巨型投石器,铁叶覆盖遍竖女墙的高达五层的上层建筑,无不宣告着这些庞然大物傲人的身份。   “玄武营楼船舰队!?——见鬼!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穆文和数不清的人一样,满腹疑惑。   无疑,楼船非常强大,是已知最强大的水上兵器。可它再强大也依然是河船,而非海船。河船不能出海,否则就是自杀。这是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能轻易作出的判断。   最好的例子,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元朝“十万蒙古铁骑跨海征日本”一役。   摧毁这支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强大军队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神风”。真相是——皇帝只给一年的准备时间,被逼急的官员们铤而走险,私自用河船冒充海船,到了浩瀚无边的大海上,轻轻一阵微风,十万大军灰飞湮灭。   可是,眼前的场景却彻底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这家伙,难道真会仙法?怎么就能让河船走海路?”   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代替——惊讶、狂喜、感动、黑暗之中乍现光明。   跳板落下,在人群突然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一队队裹得只露眼睛的铁甲步兵,锵然步下战船。   红巾束颈,佩刀拥盾,精神抖擞,严整如山。在一面绘有“黑铁盾”标志的大旗下,号称楚国最强步兵的两万重装铁卫悍然出现在青州军民的眼前。   援军!我们竟然有援军!   毫无疑问,这是自开战以来,楚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军事援助。不是医药粮食、不是武器装备,是战士!是军队!只有真正陷于孤军困守绝境中的人们,才能在这一刻体会到这种奇妙感觉。那种感觉,叫希望!   事实上,援军带来的心里震撼远不止如此!   这是铁卫营,楚王殿下的近卫军!哪里有楚王,哪里就有他们。反之亦然!   联想到铁卫营的另一重身份,几乎让包括穆文在内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万籁寂静中,血焰战旗高高升起,耀眼的金色镶边衬托着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   那是——王旗!   欢迎仪式简单而热烈。事实上,隐瞒行踪的楚王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的准备时间。   孟大牛率永胜军全体将领前来迎接。激动的永胜军主,自称末将,用觐见君王的礼仪单膝跪伏在楚王面前,用行动表明了他,乃至整个永胜军的态度——愿意加入楚国,愿意成为逐寇军的一部分。   这并不奇怪。野心与实力是成正比的。当今天下,能够真正抗击大狄的,唯有楚国。这次大狄的全面进攻,孟大牛明白,永胜军已彻底失去了作为独立势力立足天下的资格。   ——没有楚国援助,没有无颜军协同,他们连一天也守不住。大狄与楚国,他必须作出抉择。又或者说,他已别无选择——青莲教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   农民出生的孟大牛,粗豪中透着大智若愚的精明,直爽中带着几分农民式的狡黠。他懂得在必要的时候,用足够的牺牲展示足够的诚意,才能在不久的未来换回最大的收益。   ——识时务者为俊杰。   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他才在最后的只有自己和楚王在场的私下谈话中,表达了唯一的一点条件。   “殿下,末将的丫头俊的很,水灵着呐,您要不嫌弃的话,收了她!——也是末将和犬子的一点心意。”   刘枫的脸色很难看,青白中透着一层淡淡的灰,总而言之——很难看。不是因为孟大牛唐突的和亲提议,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晕船。   河船之所以能够入海,只是凭借一点小小的改装。这涉及到河船与海船的本质区别——船底构造。   河船是平底船,而海船是凸底船。   海船吃水很深,为的是风浪来时,船只一旦倾斜,位于水下的部分能够借助浮力,将倾斜的船体再拉回来。   那么同理,只要让河船的抗风性能得到加强,也一样能够勉强适应近海的航行环境。   刘枫的办法是——木筏,巨大的木筏。   岭南有得是超过三十丈的参天大树,将整排的巨大木筏用铁链锁在船底,在船体两侧形成宽阔的浮木翼展,楼船就能同样具有借浮力抗风的功能。   这只是同样原理下的不同办法:一旦船只倾斜,入水的翼展就会承受向上的浮力,而另一面离水的翼展就会有向下的重力,二力相加,足以抵消近海海域的风浪侵袭。   副作用是——颠簸。远比寻常海船严重得多的颠簸。风大时,船体摆幅超过三十度,整整十三天的航程,刘枫是吐着过来的。   可他终究来了。将40艘楼船、10000水兵和20000铁卫成功地带到了青州。   强压下呕吐的冲动,刘枫耐着性子听对面孟老爷子卖力地兜售那个所谓的“义女”。   美貌、温顺、勇敢、坚强——完美的女子。   刘枫微笑着,只希望他快点说完,然后自己就能用毫不犹豫地点头来结束这场令人尴尬的对话。   是的,点头。   如今的刘枫,再不是从前那个不懂感情,乃至把感情举得过高的纯真老男人。   现在的他,是楚王。   在赤裸裸的国家利益面前,他毫不在乎后宫里再多一个人吃饭。反正他已定下了凯旋时迎娶周雨婷为王妃,再多一个陪嫁的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他将藉此轻易收获永胜军的忠诚。——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吗?   楚王和孟大帅,即墨城的两位最高统治者一拍即合。唯一的难度,似乎那个堪称完美的姑娘,不太乐意。   面对孟大牛故作尴尬的笑脸,刘枫笑了,那是一种恶霸强抢民女前才会露出的奸诈而又会心的笑容。   “您老放心,不就是个丫头么——对付女人,本王有一套!”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宿命重逢】   帅帐不远处的一座小帐内。堂堂无颜军主、楚国大长公主刘彤,却在做着和孟大牛同样的勾当——扮月老。   “你总说已经成亲,骗人的吧!这不过是托词而已,你分明还是处子……”她试图用自己不太擅长的言辞,说服眼前这个执拗的小姑娘,心甘情愿地嫁给楚王,成为自己的弟媳。   这样的决定,是刘彤和孟大牛早就私下达成的默契。作为两家合并的契机,联姻,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她心底里还偷偷藏着一份的期冀,如果自己也能顺利嫁给穆文,那么,三家势力就能真正融为一体。   对于穆文的钦慕,刘彤并没有太多遮掩。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藏着掖着,不是好汉!   事实上,除了生理上的一点点缺失,刘彤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确实是一条真真正正的好汉,是英雄!女英雄!可是英雄光环的背后,却是寻嫁无人的尴尬。早已过二十岁的刘彤,正面临这样令人抓狂的窘境——嫁不出去。   胡虏未灭,何以为家?——不不不,刘彤从不用这样虚伪的令人恶心的借口。与人生同样长短的军旅生涯,以及英雄遗孤的特殊童年,给了她异于常人的骄傲与豁达,她可以夸张地在士兵面前抱怨自己嫁不出去的苦恼,粗鲁地揽住对方的肩膀,悄声问他有没有合适的少年英雄介绍给她,然后在对方尴尬的窘态中哈哈大笑着离开。   穿山过海,上天入地,上刀山下油锅,为公主殿下觅一良配。这是无颜军三万将士的神圣使命和最高职责,为此,他们敢与天下敌!   不幸的是,天下虽大,英雄不多。少年英雄,尤其的不多。幸运的是——不多,并不等于没有。   英雄与英雄,惺惺相惜。女英雄与男英雄,更加惺惺相惜。穆文,是刘彤这辈子见过最杰出的适龄男性,也是唯一让她动心的男人。   虽然,摘下面具的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带上面具的她,是个纵横无敌的将军。可是,单独面对穆文时,她却失去了自信。自己勇武的本领,过人的韬略,迷人的风采,尊贵的身份,似乎都比不上对方心中的那个人。那个已经不再人世的农家女。   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难以言喻又无迹可寻,就好像她从来看不上任何一个男人,却又对穆文情有独钟。   感情,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她只有将这种自卑藏在粗鲁的举止里,藏在故作豪迈却只敢悄悄注视的眼神里,等待着那个可能随时出现,也可能永远不出现的契机。   联姻,是个契机!   当契机出现时,她不惜放下身段,腆着脸扮演媒婆这样丢人的角色。——给楚王弟弟找个挺不错的姑娘,然后威胁他借着联姻之机,以礼尚往来亲上加亲为名,把穆文作为附加条件入赘自己——完美的计划!   这一刻,刘彤耐不住心中那种阴谋即将得逞的激动,奋起冲锋陷阵战场杀敌时的可怕气势,冲着眼前楚楚可怜羊羔似的小姑娘直逼过去,滔滔不绝地推销自己贵为楚王的弟弟,那不时挥舞的拳头大有强买强卖的意味。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明月渐渐模糊的视野里,刘彤的嘴不停地在动,说了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楚王来了。她的夫君,她的男人,近在咫尺。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温度……   “殿下,请!小女就在里面。”   孟大牛爽朗的笑声传入帐内,随之而来的,则是面带微笑一脸温和的楚王。   笑容,僵了。   眼泪,落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他望着她,她望着他,这一刻,时间凝固了。   疑惑、讶异、庆幸、狂喜……此时此刻,一切都是多余的。在凝视彼此的双眸里,早已蕴涵了太多的感情,相思的炽焰在空气中静静地燃烧着,无声中已经把一切说得太清楚了。   在这个时候,姐姐不存在了,孟大牛不存在了,就连近在咫尺的战争也不存在了。   茫茫天地间,他只看到她,她也只看到了他。   “你来早了,我还没说服她呢!”刘彤不无担心地望着呆立的两人,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声音埋怨孟大牛,“你家闺女瞧着乖,野着呢!你看你看,眼泪都下来了,一会儿闹腾起来,看你怎么收场!”   “慌什么,那是你弟弟!”孟大牛老神在在,捻起一把花白的胡须笑道:“瞧着吧,殿下的嘴儿,甜着呢!什么样的娘么对付不了?——放心!他有一套!”   “呸!老流氓!”   “嘿嘿,骂我?我告诉我家宝贝儿子去!”   “别……别啊……半句玩笑开不得?您老是英雄,是好汉,别跟咱女人一般见识,啊。”   说话间,刘枫轻轻地开口:“月儿?”   “是我……”   明月泪流满面地笑起来,再一次重重回应:“是我!”   很简单的两个字,其中却包含了太多无法用其它言语表达的感情。   刘枫笑了,默默地温柔地张开臂膀,明月毫无征兆地飞奔过去,纵身入怀,嚎啕大哭。   刘彤和孟大牛看得呆了。   “这么牛!?他……他根本什么也没说呀?——妖法!这小子一定会妖法!”刘彤瞪大了眼睛,捏紧了拳头,立誓要将这个神交已久初次见面的弟弟严刑逼供,将他一言不发就能勾引异性投怀送抱的神奇法术学到手!   “我滴个姥姥!”   孟大牛痴愣半晌,深吸口气,重重吐声:“这……这他妈也太有一套了!”   ※※※   宿命般的重逢,在即墨城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铁卫营作为楚王近卫军,有很大一部分军官来自从前的帅府亲兵。对于小夫人明月,他们有太多的感激,同时也有太多的遗憾。这种复杂的情绪,从军官们的身上渐渐转嫁到每一名铁卫。毫不夸张地讲,明月的事迹,已经成了铁卫营军魂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老天开眼,将小夫人还给了他们,以一种传奇色彩极为浓重的方式,戏剧化地回到了楚王的身边。   天意!这就是天意!   这一刻,无论是逐寇军、无颜军,还是永胜军,甚至是普通百姓,即墨城内的每一个人,都打心底里相信,老天爷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同时,以明月为桥梁,三家合兵,再无彼此,那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这场仗,赢定了!——你问为什么?不为什么,楚王殿下从来没输过!他老人家是星君下凡,天命所归!   最高兴的,要数孟大牛了。   尽管在与逐寇军的交往中,永胜军一直采取比较积极的态度。可是,真正归顺楚国,却是在青莲教之后。这让老农民一直耿耿于怀,深恐今后被洪涛炎这个不太友好的老邻居压一头。   毕竟,洪涛炎对楚王有过擎天保驾的殊勋伟绩。——那是“恩”,不是“功”,个中差别,大了去了!   现在好了,小夫人明月,是自己的义子救的!凭此一事,咱哥俩,又回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也有为此苦恼的人。明月本就是夫人的身份,那么联姻之事木已成舟,让穆文入赘的附加条件也无从再提。   完美的计划,泡汤了!   楚国大长公主殿下独锁帐内,欲哭无泪。   楚王驻跸的王帐内绛烛高烧,炭火正旺,暖融融的红光中,两个人,一道影子。   明月坐在男人的身旁,尽情享受结实温暖的臂弯,小嘴儿唧唧咯咯讲个不停,将这三年来的经历逐一诉说,有时说着说着流下眼泪,可俏丽的脸上始终带着甜蜜的笑意。   刘枫从不插嘴,只是微笑听着。根据情节的紧张程度不断调整手臂的力度,时而搂紧,时而轻轻拍抚。   明月,变了。   七尺乌云已剪成了齐耳短发,容颜依旧,却少了那娇戆青涩的童真,记忆中的幼稚早已被铁血一扫而空,眉峰一扬,自信从容,嘴角一弯,立显几分血性刚毅。明眸如星,痴痴望来,炽热而不羞涩,依稀是从前模样,可那眼神宁静通澈,竟是如此的明亮、坚定、迷人。   ——即便听闻姜霓裳认罪出走,永胜巾帼将也只是淡淡一笑,一笑了之。   这一刻,刘枫明悟——我的月儿,长大了!   “我要见楚王!”   一声低沉而冷漠的话语蓦然响起。   “是穆大哥!”   明月连忙起身,通红的小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和惊慌,不等侍卫通报便跑过去亲自掀帘,将穆文请入帐中。   刘枫也笑着迎过来:“文哥儿来啦,来!请坐,坐嘛!”   穆文绷着一张脸,坐下了却不说话,只盯着刘枫一通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月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从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捏着衣角磨蹭过去,脚尖龇着地,小心翼翼地说:“大哥,瞒着你,是小妹不对,给你赔罪了,别生气,好么?”敛衽低首,姗姗下拜。   穆文深吸口气,僵硬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瞥一眼刘枫,说道:“要赔罪?容易!——去,给大哥煮碗面去,如今是楚王夫人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动……”。   “叫得,叫得!——大哥爱吃肉,肥膘带脂的肉汤面,妹子这就做去,你们哥俩儿先聊着,很快的,啊。”明月欢欢喜喜去了。   帐内沉默了一阵。刘枫有些好奇,不知穆文夜来相访,又借故支走明月,究竟要对他说什么。   “哈,做大哥的,救弟媳妇儿,应当的。——要我谢你,没门儿!”刘枫想用一句俏皮话化解无声的尴尬。   “你不用谢。我救的是义妹,不是月夫人,与你不相干。——况且,她也救过我……她不欠我什么。”   穆文口气冷硬,故意保持距离,这原在刘枫的意料之中。如今他肯私下相见,面对面坐着说上一会儿子话,已是了不起的突破,这还是托了舅舅李天磊的福。其实,穆文已不再责怪刘枫,至于他何时才能完全化解心结,简单,阿赤儿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解药。   “我来找你,是关于义妹。”穆文仿佛也讨厌令人沉闷的气氛,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刘枫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你说,兄弟听着呢。”   “知道她身份之前,我坚决反对义父与你联姻!”   “为什么?我不好吗?配不上你的好妹子?”   刘枫故作夸张地笑,穆文丝毫不动神色,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想她受苦!” 第二百三十六章 【贵在知足】   见穆文说得认真,刘枫沉下脸,“什么意思?”   “你是一国之君,将来要黄袍加身的。跟了你,就要入宫,这对月儿,不好!”穆文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偏又说得一本正经。刘枫眨眨眼,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穆文似乎难以再维持表面上的冷漠,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不会亏待她。可是将来呢?你的女人多了,子嗣也越来越多,月儿她……日子就不好过了。”   刘枫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收起笑容,直视过去:“文哥儿,越说越糊涂了。从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有话照直说!”   “月儿她……不会生育了。”   穆文狠狠憋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伸出手,指着小腹说道:“救我那回,她伤了这里,郎中们说,她一辈子也无法怀孕……后宫,是个母凭子贵的地方,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固宠,也才能有身份!一个终身无子的嫔妃,会有好日子过么?你说!”   刘枫猛站起身,一把拽起穆文,瞪视一阵又缓缓松开手,压低了声音问:“月儿她……自己知道么?”   “本不知道,现在么,人家可全听到了哦!”   明月端着木盘走进来,在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散发的香雾中,露出迷人的顽皮微笑。   两个男人全都呆了。不知不觉明月已经回来,听到了这番话,还像没事人一般镇定,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搁下盘子,一人一碗将面递到手里。见两人都端着面碗傻站着,不由笑道:“瞧你们,一个大王,一个少帅,才多大事儿,至于么?”   明月盈盈走过去,将他们一一按落入座,轻轻笑道:“人呐,要知足!——当日仙长说了,就因我命薄福厚,有违天理,这才遭了死劫。好容易闯过来,又能和夫君在一起,我知足了。不能为刘家开枝散叶,固然可惜,可那是我的命,天意要这样,人有什么法子?今后的际遇如何,也是命,是好,是坏,我也都认!——夫君,一个不能为你生孩子的女人,将来,你会嫌弃她冷落她么?”   面对那双扑闪扑闪的纯真眼眸,刘枫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明月,已不再是那个在困难面前哭鼻子的小可怜,三年来的艰难困苦,伤痛煎熬,早已将她磨练成迎难而上的巾帼将!   瞬间,他只觉一腔热血直往脑门上冲,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搁下碗,站起身,一把将明月娇小的身子揽进怀里,“放心!你的命,好得很!”   明月格格一笑,从男人怀里探出头来,“大哥,你听见了的,将来要为妹子作证呢!”   “好!他待你不好,哥就造反!把他从皇位上掀下来,给妹子你出气!”穆文拧眉怒目,发表一通杀气腾腾,同时也是大逆不道的豪言壮语,示威性地挥舞拳头,恶狠狠道:“怎么?你不信?我说得出做得到!”   明月早笑弯了腰,刘枫也苦笑不已:“好好,我信,我信还不行么?”。   这话换一个人说,刘枫就算不当场治他大不敬之罪,也要立刻将他排除出权力圈子,并在未来很多年内将他纳入四方巡查司最高级别的监控范围,手握兵符?独立掌军?想都别想!   可是,说这话的,不是别的人,是穆文。刘枫觉得,如果有一天连穆文都造反了,那自己肯定是众叛亲离、尽失人心了,被推翻那也是活该。   忽然心念一动,刘枫用带有诱惑性的语气笑道:“文哥儿,咱哥俩讲话,也不必顾忌那么多,你要真不放心,就娶了我姐姐吧。别急!——你想啊,达官贵人三房四妾,哪个不比娘家门第的?宫里头的女人,除了靠儿子,还可以靠外戚,月儿本是吏部尚书张大虎的义妹,这是政界,如今又多了一个义兄,你既是将军,又是驸马,手握重兵,身份尊贵,宫里宫外全都说得上话,如此一来,政界、军界、宗室全都齐了,有这样两位兄长照着,比王妃的后台还硬,看谁敢欺负你妹子不是?”   穆文一愣,本能地就想严词拒绝,可看了明月满是期待的眼神,登时满心愧疚,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明月蹦跳着过去,拉着他手使劲儿晃,“哥!你就从了吧。有你在,妹子心里踏实!”   “好……——好!”   穆文咬牙切齿拍案而起,满脸苦大仇深,用视死如归的悲愤吼道:“为了妹子,哥豁出去了!——这个驸马,老子做定了!”   ※※※   黎明时分,当东方苍白晦暗的天际照射出第一道曙光。即墨城下,十万狄军已严阵以待。   旌幡招展,军阵如山。太阳越升越高,可是进攻的号角始终没有响。   从将军到小兵,军阵中的每一个人,都痴痴地抬着头,望着城头上猎猎飞飘的血焰王旗发呆。   这,不是记忆中的即墨城——一夜之间,全变了!   城墙上的防守部队,不再是衣甲不整,武备破烂的农民起义军,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一列列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重装步兵。统一的制式铁片连身铠给人厚重、牢固、坚不可摧的错觉,雪亮的战刀反射着旭日晨辉,闪光的盾牌连在一起,似乎整个城墙都高出了一截。   弩机的数量在短短一夜间扩大到了惊人的一百部,每隔三丈就有一支闪着黑光的矛尖探出城头。城墙背后,隐隐看见某种木质机械的顶端,像冒尖的笋头般突兀的戳出来。那是二十部制作精良性能优越的旋风投石车。   对此,临阵督战的二位大督帅并不陌生。逐寇军在岭南战役中亮过相的各种先进兵器,朝廷都画影图形,作为重要的作战情报予以普及。其中体积最庞大,威力也最强的,就是这种新型投石机。   朝廷曾经想过要仿制,可岭南战役中,狄军将士也只是这样隔着城墙望见冰山一角,结构全貌都未及一窥,就被刘枫一把大火将唯一的一批成品烧成了灰烬。   建国后,此等兵器虽然一直在秘密建造,几乎楚国每座县以上大城都有配备。可模块化的可拆解结构设计,使它们一般只以零件形式出现,要到开战时才会开箱启封,并根据县衙、驻军各自秘藏半张的示意图现场组装。如此谨慎严密的保密措施让众多密探大失所望。毕竟,足有三层楼高上万斤重的巨大机械,想要盗取一件成品,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现在,他们有幸亲眼目睹这些庞然大物的真实威力——只要他们胆敢迈进一步。   可惜的是,他们不敢。   相比年老昏聩的鹰军大督帅喀尔吉,熊军大督帅沙克珊正当壮年,是个精明的老狐狸。之前车轮连战之法,就是他从阿赤儿等与义军交锋过的将领那里学来的,也是被一再证明对付装备落后,兵力薄弱的起义军最有效的战术之一。   可是,眼前的敌人似乎已经不能再笼统地称为起义军。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兵员素质,城墙上的防守部队绝对是一支堪称精锐的正规军。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飘扬在城头上的铁盾军旗和血焰王旗有力地宣告了他们的身份——楚王近卫军。   沙克珊毫不怀疑,同等兵力的攻防战中,他手上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可以与之抗衡。数量,是他唯一的优势。   “怎么办?”   喀尔吉习惯性地询问身边的沙克珊,他那苍老而浑浊的双眼几乎看不清王旗上的血焰纹饰,可却不影响他判断这面旗帜的威力。   沙克珊低着头,黝黑泛红的硝革马鞭一下下击打着掌心,“准备不足,今日战不得,且退兵商议,再觅良策!——楚王在这里,这事儿太大了,你我做不了主,尽快报知上京和本阵。”   “好!”   无疑,这是喀尔吉最想听到的答案。或许是觉得自己回应的太快暴露了胆怯,喀尔吉强作镇定地挺起胸膛,可被酒色掏空了的枯瘦身躯不足以撑起华贵的金环链甲,空落落地贴在身上,甚至勾勒出几道肋骨的轮廓。   配合他此时的勃勃英姿,喀尔吉很想豪气万千的来一句,“你是晚辈,你先退,我断后。”可姿势摆出来了,话却在嘴边滚来滚去,最终滚回了肚里。   看着老家伙入木三分的表演,沙克珊眼里闪过一丝藏得很深的鄙夷,“喀帅请先行退兵,晚辈再观察片刻,随后就到。”   喀尔吉呼地长出口气,整个人都松泛下来,临走前,还不忘摆出一副老军务提点后辈的姿态,谆谆叮嘱:“敌军新至,不定有什么阴谋布置,你不可停留太久,谨防有诈!”掉转马头,急之又急地去了。   望着没入军阵渐渐消失的仓惶背影,沙克珊重重吐一口唾沫:“呸!没卵子的老狗!”   来势汹汹的狄军不战而退,寂静维持了足足十次呼吸,田筠驰机灵地噗通跪下,大叫一声:“大王威武!”这一嗓子像是点燃干柴的火星,即墨城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楚王万岁!楚王万岁!”的声浪铺天盖地。   “大王威名震天,狄军望风而逃,可喜可贺啊!”   孟大牛强压住激动地颤抖,向坐在城楼中间位置的刘枫深深一鞠。除了刘彤、穆文、明月等少数几人外,左右三军将领躬身齐呼:“大王威武!”   刘枫稳坐受礼,优雅地微微一摆手:“算他识相!区区十万兵力,我还真不放在眼里。且容他回去好好布置,集齐了人马,明日再狠狠教训他!”   城楼上爆发出豪迈地大笑声。   敌强我弱,兵力悬殊,统帅适当的狂妄有助于鼓舞士气,激励斗志。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明日反击】   无论是连续作战疲惫不堪的起义军,还是新来乍到立足未稳的逐寇军,这多出来的一天都显得格外宝贵。部队需要休整重编,物资需要统筹下发,接下来的战略战术都要结合地形一步步推演,太多的事要忙,要考虑,要谋划,其实时间万分紧迫,战争的形势远没有刘枫表现出的那么从容。   七百多条运输船连夜完成卸货,黎明前已离开即墨,往下游入海口进发,一边沿线向后方民众分发救济粮,完成后将在胶州湾的不其港集结,等待运送下一批援助物资。此外,他们还有另一项使命,将楚王亲临坐镇的消息传遍青州的每一寸土地,号召那些肚饿血热的小伙子们到即墨城来,在血焰王旗下参加伟大的青州保卫战。   随船队同赴青州的除了战略物资和增援部队,楚王还带来了许多战场急需的特种人才。   吴越戈的夫人陆易巧,作为这次医护营志愿者的领队,已带领五百名医护人员设立医棚,集中救治伤员,同时对城内的妇女、甚至儿童进行简单的止血包扎等战地救护简易培训。   赵铁锤的大弟子,一个名叫纪广丰的中年汉子,带着两百名匠师随军效命。其中的一百人已被派去了城墙,负责检修因为长时间、超负荷运作而故障频发的弩机,同时为昨晚匆忙组装摆个样子的旋风投石机校准方位,并出城为弓箭等远程抛射武器划定射程、测算坐标。   剩下的一百人却在做着另一件事。   这件事极度隐秘,也极度危险。刘枫甚至专门为他们开辟了一处空地,调了一千名铁卫围得铁桶一般。   他们的任务是——炸药包。   炸药包的工艺其实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破开油纸重重包裹的封蜡火药桶,倾倒在一块方方正正的棉布上,事先垫一张双层油纸,撒上一大把铁片铁钉铁蒺藜,在中央位置放上一支微爆型火药制成的雷管状引爆装置,导出引线,再铺一层油纸,把棉布裹起来做成被包模样,捆上麻绳,放到铺满干草油纸的木箱子里统一存放。这就成了。   看似十分简单,一名熟练的匠师只要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完成所有步骤。然而,真正的难度不在于制作工艺,而在于对制作环境的要求很高,要足够干燥,因此不能在船上做,也不能在夜晚做,晚上开工必须要点火把,一个零星的火花足以毁灭一切。因此,到达后的第一个不下雨的白天,就是做炸药包的最佳时机。   这种二十斤规格的炸药包是经过仔细筛选才定下的最佳配比,爆炸时的直接杀伤范围三十米,铁片铁钉等最远可以飞过八十米。——对于目前的战场需求,这个威力足够了。   只有五天的时间,虽然黑窑已竭尽全力,可配药、烘烤、翻炒等步骤太过复杂,又必须小心翼翼,因此只来得及制作了五十桶标重百斤的黑火药。每桶可以制作五个炸药包,也就是说,在下一批物资到达前,炸药包的数量共有二百五十个。   这是刘枫手中真正的杀手锏。   同时到达的,还有随风堂的大批武者。楚王遇刺几乎颠覆了整个楚国,这样的教训太深刻了,痛定思痛,此等挫事今后决不能发生第二次。   这回,随风堂堂主白岳亲自带队,一百名武艺最高强的疾风卫随行护驾。这还只是明面上的,真正的王牌,则是闻讯归国的国宝级宗师,李行云。   自从刘枫出事,楚国朝堂定下制度,李行云和李德禄,绝不能同时外出,至少要有一个乖乖待在王宫里,紧随在楚王身边。这一轮,便是李行云当值。   黑狼、古越兰、罗冠虎、常朝阳等亲卫将领忙着带领铁卫熟悉地形,务必在一天内掌握即墨城的城防设施,为第二天的硬仗做好准备。   王擎苍这员重量级的大将则暂时调拨到无颜军,率领滚滚铁骑马踏联营,这才是属于他的位置。   最夸张的是这次开赴青州的玄武营楼船第二舰队,舰队指挥是副营主戴龙魁,因为要给2万铁卫留出空间,所以舰上只带了操船手和操炮手,负责接舷战的格斗水兵都留在国内没有随舰,而按照刘枫的指示,此战过后,第二舰队将作为新纳入版图的楚国东部固有水上力量常驻青徐。于是,戴龙魁不得不现炒现卖,竖起招兵旗,就在即墨城内招募新的格斗水兵,倒也应者如云,干得风风火火。   同时参训的还有即墨城的二线民兵,大批物资装备的到来,使守军的兵器甲胄进一步充实,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将这些急于保护家园的汉子们武装起来,稍加操练也能在守城战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战争,需要每一个人。   女人,也是人。   楚王殿下当场下令,组建鸾卫营第二分队,由明月出任分队长,那些丈夫战死的寡妇们提供了庞大的兵员,当天就有超过三千名粗手大脚的悍妇应征,她们高喊“报仇雪恨”的口号,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激情、悲情,投入到弓弩手的训练课程中。相应的,节省出的男射手们,则拿起刀枪,披上铠甲,改行成为步兵中的一员。   趁着军事会议的间隙,刘枫来到医棚,走进一处单独的小帐篷,李天磊睁着铜铃般的眼睛静静躺在床上,右边的袖管空空落落,干瘪无力地垂下床沿,原本应该在袖管里的那条粗壮手臂,没了。   “舅舅……”   李天磊以极慢的速度转头脸,黯淡无神的眼眸耗费许久才聚拢焦点,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认出人来。   “殿下……殿下!”   他本能地挣扎起身,急要行礼,可习惯中用以支撑身体的右臂已整个消失,瞬间的失衡令他几乎跌下床来,正好被刘枫飞步过去扶住,黄豆大的泪滴滚滚而下:“末将……末将……已是一个废人呐!”   战场厮杀,凶险异常。在铁与血面前,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公平的。武艺超群的大将不一定比小兵更安全,太过勇猛也一样会吸引敌人的眼球,增加死亡的风险。   在最初的那场持续三昼夜的总攻中,依靠无颜铁骑在最后关头的一次疯狂逆袭,一望无际的狄军终被击退。整整5762名足以以一当十的精锐骑兵血洒疆场,这是无颜军起兵以来单次战斗的最高战损。正副军主全都负伤,可见这次冲锋是何等惨烈。   一支小小的冷箭,射中了战马的前腿,无颜军的顶级大将被整个掀飞,无可抗拒地落入前方密集的敌阵,一名迟钝的狄军新兵本能地闭上眼,竖起长枪,无意中,锐利的枪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入了盔甲的缝隙,挑开了骨骼关节,将李天磊的整个肩窝由下而上刺个对穿,巨大的惯性将伤口一瞬间撕裂,待他最终落地时,李天磊已不再拥有右臂。   李天磊是不幸的。正常情况下,一百个刺伤他的新兵也不是对手,可是,战场上没有可是,一切既已发生,那便再也无法挽回。   李天磊又是幸运的。重伤落入敌阵,一瞬间的剧痛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中,一只手,一口刀,硬生生撑到部下们拼死赶来救援。——至少,他活下来了。   虽只一面之缘,可在刘枫印象中,李天磊这个不太正经的老男人,是个兼有武夫之魄谋士之心的杰出将领,也是他麾下少有的帅才。广信一别仅年余,曾经的硬汉却仿佛一下苍老了二十岁。   李天磊武艺高强,足与罗三叔、王擎苍等人比肩,酒席上一招制穆文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是,没有了右手,他已无法挥舞大刀,不能一手执锐一手控缰,他甚至无法再作为一名最普通的骑兵。   刘枫心如刀绞。可是……这就是命。   对此,刘枫没有过多的安慰。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是扶住他肩头,用很自然的语气告诉他:“楚国有黑狼、程平安这样的独眼将军,为何不能再出个独臂统领?——姐姐麾下,你既是副帅,又是军师,如今上天不许你上阵厮杀,为的,就是要你运筹帷幄,专心用头脑杀敌!——舅舅,你是咱逐寇军的好汉子,旁的话我也不多说,准养伤不准退休,伤好了就回来,外甥缺帅才,倚重你的地方多了,将来还要你做统领的!”   一番话只说得李天磊热泪纵横,哽咽难语,又点头又摇头。   刘枫出帐,躲在门外的刘彤扑上肩头,像寻常的女孩一样嘤嘤啼哭起来。对她来说,李天磊就像父亲一样,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刘彤才是威震四方的铁骑公主。身为女子,率领三万男儿,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游击,她承受了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避开部下,摘脱面具,在亲舅舅面前,她还能像普通女孩那样撒娇使性,解放真实的自己,尽情享受来自父辈的温情宠爱,这也是她释放压力的唯一途径。   偶有一天,当擎天大树轰然倒下,刘彤就像走丢的孩子,孤苦无依,茫然失措。——就在此时,刘枫来了。   “放心,有我在!”   宽阔的胸膛,温暖的怀抱,一时动情一时激愤,十指死死扣住他胸前的甲片,刘彤发出受伤幼兽般的低吼:“报仇!弟弟!为舅舅报仇!——我……我好想出城跟他们拼了!”   刘枫温柔地拍她背心,轻轻地问:“为什么不呢?”   沉寂片刻,刘彤猛地挣脱出来,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对上刘枫温情与杀机交替闪烁的目光,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像刀子般尖锐。   “明日,我们反击!”   刘枫简短的话语透着强烈的自信,让人一瞬间放下所有顾虑,只想全身心去相信他,依靠他。   除了舅舅,我还有弟弟,真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孤军御敌】   明日反击!   这个惊人的消息就像拂过寒冬的暖风,在即墨城内迅速吹散开来,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传达到了每一个人。按照楚王的命令,城内所有拥有战斗力的男女老少全部动员起来,这是一次令人振奋的全城规模的绝地反击。   明日一战,重创狄军,至少一个月内再不敢冒头!这是楚王殿下在最高军事会议上明确提出的战略目标。反击的时间,则定在黄昏日落之时,也就是狄军结束进攻,退兵松懈的那个瞬间。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铁卫营必须承受惊人的压力——他们要独力坚守城墙一整天,让其余所有人养精蓄锐。   黑狼没有一丝犹豫,单膝跪地,铿锵应命:“臣领旨!”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绝非冲动。刘枫思考得很清楚,被狄军压着打了大半个月,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守军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己的强势到来极大地鼓舞了军民,可是精神力量只能维持一时,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在数十万狄军面前,区区2万援军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楚王不败的神话,也只是神话而已。到了那时,全城崩溃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   另一方面,昨日狄军不战而退,固然有忌惮自己威名的因素,可更大程度上的原因却是他们摸不清底数。楚国增援了多少人马?甚至楚王是否真的来了?这些他们都不清楚。可是同样的,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想明白,无论是海路船运,还是陆路潜行,都不存在大兵团增援的可能。以此为基础,如果楚王真的来了,就在城里,那可是天上掉下的功勋,他们绝对有兴趣用尽全力来碰碰运气。   综合各种因素,刘枫这才大胆作出判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利用眼下还存在的短期优势,发动一次全力反击,彻底激发守军的自信与力量,同时也把将敌人彻底打蒙,让他们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实力,唯有如此,才能有效减轻防守压力,为主战场决出胜负坚持更长的时间。   ※※※   平静的夜晚一瞬间过去,血色的朝阳徐徐升起。   反击前的防守战,由黑狼全权指挥。跟预计中的一样,狄军彻底放弃了其余的几处进攻方向,集中力量,将剩余的34万大军全部集结于王旗所在的西门前。通过简单目测,狄军的兵力构成包括完好无损的10万骑兵,6万重装步兵,以及打过几仗略有缺损的18万步弓混编的轻步兵。   再看防守方,铁卫营作为楚国守护都城的精锐近卫军,兵员是从全国全军进行选拔,标准和要求非常高,甚至超越了骁骑营和龙牙营,乃至找遍整个楚国也只挑出了这两万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求身体强壮!非常强壮!   有多强壮?答案是“身高八尺,负米五斛”——用现在话说,就是身高185公分以上,负重500斤。这样的标准,选出来的绝对是身精力猛的彪形大汉。目的,是为了撑起一套大片金属压叠而成的鱼鳞重甲,再加上一把四尺长的镔铁长刀和一面三十斤重的铁皮半身盾。全身装备加起来,负重超过120斤。   这样的士兵,简直就是一只包裹严密的铁罐头,两万枚铁罐头往阵地上一排,普通的轻骑兵根本无法撼动,就是重骑兵突击也无法穿透整个阵列。这样的作战方式原本就偏重防守,将士们日常的训练更是强调负隅坚守,结阵御敌。因此,铁卫营在擅长进攻的逐寇军中堪称绝对的防守大师。   上午,狄军派出几支弱旅发动了试探性攻击,黑狼指挥铁卫营在不动用投石机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将其击溃。   在一排排银光闪烁的刀林盾墙面前,没有任何狄兵能在城墙上存活十秒,作为先锋的一支轻装步兵万人队,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整个消失在这片钢铁森林里——前排士兵倒下过快,以至于后方士兵误以为推进顺利,已经打开了缺口,于是更加卖力地挺进,最后发现不对时,就连吹号撤退都来不及。   沙克珊的目的达到了。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近卫军,那么,王旗下的那个人,很可能是真的楚王!   午时刚过,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狄军的攻击力度猛然间增强数倍,6万重装步兵、10万轻步兵全线压上,兵如蚁附,声如雷霆。   “咔、咔、咔!”随着那十几万人有节奏的整齐脚步声,连即墨坚实的城墙都在颤抖,象征番号的各色旌旗,像朵朵彩云布满视野,盔顶飘荡的黑色璎珞覆盖了城外的每一寸土地。   配合着那一声声高亢入云的号角,士兵们齐声吼出狄军进攻时特有的战歌,歌声如春雷乍响般震天裂地:“北风起,天苍茫,翻过高山,跨越河江——杀敌!杀敌!大狄荣光遍地,皇帝威严弥天,山岳崩塌星斗平,风云变色水倒流,何敌不摧!何功不克!——杀敌!杀敌!”   歌声震耳,杀气冲霄,钢铁的海洋漫卷而来。——真正的考验,来临了。   城头上静悄悄的,比起城下大张旗鼓的喧闹,这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种高深莫测的未知威胁,给人压力,更让人恐惧,冲在前面的狄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抬头观望,战歌的节奏出现一瞬间的走样。   “呜呜——!”   催促进攻的牛角军号愈吹愈急,军官们愤怒的吼叫声接连响起:“前进!前进!——临敌畏战者,杀无赦!”手中挥舞的弯刀有着无穷的说服力,阵列冲锋的速度再次加快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啸声直入长空,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摄人心魄,让人牙根发酸的嘎嘎异响。   一百部强力弩机,二十部旋风投石机,在一瞬间全力发动,“砰!砰!砰!”的震弦声汇成炸雷般的巨响,锐器破风发出的尖锐呼啸几乎撕裂耳膜,大片的弩枪石弹像乌云般遮蔽了天空和阳光,瞬间又变成雨点和冰雹,宛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天而降,惨叫声裂天而起,狄军阵列像被镰刀迎面切过,完整地刷去一块!   弩机发射的箭矢是如此强劲,冲在最前面的重甲步兵像被一头隐形的公牛迎面撞上,盾牌破碎,盔甲洞穿,脆弱的肉体飞在半空中,像面团一样被拉扯成诡异的麻花状,鲜红血液一路喷洒,在地上拉出一道笔直的红线,终点处,三具以上的扭曲人体紧紧相拥,挂在那里似地一动不动,成了一座极为悲壮的血肉雕像。   这是即墨城最早得到的,名为“刺蛇”的通用型弩机。这次,刘枫还带来了新式的“箭猪”散射型弩机,一次装填,可以瞬间齐射25枚弩箭,没有精度,但却能覆盖正前方45°的扇面,依靠兽筋扭制的强力机簧,在一百五十步内可以连续穿透三面铁皮盾牌。   战场上,上千名狄军僵立在原地,呆滞地看向手中已经变成筛子的盾牌,迷茫而又疑惑地摸过胸腹之间,低头一看,满手鲜血,撕心裂肺的剧痛接踵而来,这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软软地倒下来。   最惨的是被石弹直接命中,噗地一声就爆成了一团肉泥血雾,身周袍泽也同样遭殃,碎裂的甲片四散激射,轻而易举地割开他们的咽喉,刺穿他们嘴巴、眼眶、耳窝、脑门……乃至一切盔甲覆盖不到的位置。尘飞土扬,血肉四溅,恐怖的石弹还在飞旋、翻滚、跳动,在压轧出一条数十米长的血路前,它绝不会轻易停止。   可是,狄军的数量实在太多。歌声在继续,盖过了千百人的惨叫哀嚎,黑密的人群仿佛是自由流动的液体,残缺的阵线瞬间就被后排的方阵补齐。   “——上弦!——装弹!”   城墙上终于有了声响,一道道命令此起彼落,可那反射着耀眼晨辉的钢铁城墙却挺立森然,纹丝不动。   “放!”   一声令下,即墨城头再次响起死亡的呼啸,无数的石弹和箭矢如骤雨蝗虫般向下激射。一瞬间,惨叫连天,最前列的狄兵像是扫把下的灰尘,纷纷倒飞回去。   尽管时刻有人中箭栽倒,但在督战队的威慑下庞大的阵列汹涌推进,脚步轰隆,如同雪崩海啸般势不可挡。愤怒的鞑靼汉子扔掉没用的盾牌,高举弯刀长声嚎叫。汉族士兵受到感染,也纷纷加快脚步,发出疯狂的呼喊:“杀敌!杀敌!”冲锋的势头愈发猛烈。   及近百步,弓箭手开始吼叫着仰天放箭,没有浪费时间瞄准,他们只一心将箭囊射空——在自己战死之前。可惜的是,在铁卫营的巨盾面前,箭矢的杀伤力实在有限,箭如飞蝗,射得火星四溅,却几乎没有任何斩获。   后阵,狄军投石机也推上来,开始与城墙上互射。可因为角度问题,他们无法击中城墙背后的旋风投石机,只能在自己被一一点名之前,尽可能地对城墙狂轰滥砸。   虽然粗制滥造的货色根本没有精度可言,可足够的数量依然可以偶尔击中目标,铁卫营终于开始出现伤亡,厚重战甲和健壮身躯,并不足以抵挡八十斤重的石弹,士兵们在阵阵闷哼声中被大片大片地砸倒、碾碎、抛飞。   城墙后方,观测手们大声喊叫,指挥旋风投石机调整方向开始反击,虽然数量偏少,可足够精准的瞄具,却令无法闪躲的狄军投石机没有任何悬念就被一一击毁。但在此之前,五百多名铁卫变成了掺杂铁片的肉泥,西墙出现了大片的裂痕和豁口,似乎随时都会崩塌。 第二百三十九章 【铁卫雄风】   即墨城下,双方你来我往,箭矢穿梭,石弹交错,呼啸声、喊杀声、惨叫声乱哄哄一片,震得人耳膜生痛。   不惜伤亡、无惧牺牲,凭着这种狂奔猛冲的竭死进攻,狄军就这样一步步地推进,一直攻到了护城河下。——三丈宽的护城河,早已在上午的进攻中飘满了浮尸。或许是受此启发,狄兵纷纷将战死者的尸体抛下河去,甚至把未死的伤兵都丢了进去。   河道,渐渐变浅、变窄,河水越来越红,也越来越稠。最后,当一名失去手臂的伤兵被无情地抛进河里,他嚎啕大哭着挣扎站起来,猩红的血水却只没过胸部,他面露狂喜,未及开口就被汹涌入河的人潮踩进了水里,只留下一串泛红的气泡。   踏着袍泽的尸体,淌过战友的血河,狄兵将武器和云梯高举过头,凫水前进。终于,他们迫近了城墙。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在墙角下的射击死角里,步兵们竖起云梯,把刀子咬在嘴里,哼哧哼哧地往上攀爬,城墙上布满了一条条黑线,像是蚂蚁爬满了糖罐。   听着墙下悉悉索索的攀爬声,铁卫们攥紧了手中的刀柄,太过用力,鹿皮手套摩擦着刀柄上裹着的棉布,发出嘎嘎的裂帛声,覆面式战盔下喷出一道道急促而灼热的白色雾气。   终于,城墙上露出了第一个狄兵的脑袋。只听一声嘹亮的呼喝:“出刀——!”   一声令下,两万把四尺长刀锵然出鞘,将士们齐声喊杀,万条雪白匹练,狠狠劈向露出城头的黑色脑门。一刹那间,整个西墙战线同时爆出一层薄薄的血雾,刺耳的惨叫声和癫狂的鼓噪声大作,无数的死者跌落尘埃,又有更多的人马越过墙头猛扑上前。   弩机哑火,肉搏战开始了。   彤云割过天空,劲风卷起沙石,像流动的烟雾,增加了战场上的悲壮。惨白的冬日像冰球一样悬在半空,渐渐偏西,残忍地刻划着杀戮的进程。   即墨城头,近五万人在生死搏杀,墙下,三倍的人正在等待杀戮和死亡。鲜血殷然的战刀闪出一道道寒光,远处,近处,墙上、墙下,到处是武器撞击爆出的金色火星,到处是刀锋入肉溅出的殷红鲜血。空中箭矢横飞,交织成蔽日的雨幕,城墙上落石如雹,打出一连串象征死亡的密集鼓点……   城上城下已是一片修罗血海,每一秒都有人中刀倒地,每一秒都有人坠下城墙,地面糊满一层稠腻的血浆,砍下的人头在脚下无助地滚来滚去,女墙上满是交错的刀痕和血淋淋的手印,护城河已被新鲜的血肉彻底填满,扭曲的尸体从墙根一直铺出百步距离。   “报——!启禀营主!第三分队伤亡过半,东墙危急!”   “继续坚守!告诉常朝阳,死到三分之一,预备队接防!”   “得令!”   “报——!西墙崩了,豁口宽一丈有余,小罗将军正率敢死队封堵缺口。”   “古越兰!”   “在!”   “给你两千预备兵,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用石头堆,用死尸填,半个时辰内堵上缺口!”   “得令!”   “报——!北门夺回来了!但堵门的何队正和三百多弟兄被围在城外,秦队正请兵救人,他只要五百人,五百人!”   “告诉秦昆,没有五百人了。——转告何茂扬和弟兄们……任务完成,安心上路!”   ……   黑狼手柱战刀立在城头,寒风荡起猩红的披风,在他背后拉成一条直线。他握刀的手苍白如纸,青筋毕露,仅存的右眼爬满了血丝。   他的心,在流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子弟兵正在大批大批地倒下,可距离规定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时辰。   “营主!请援吧!”从清风寨就一直追随他的副将铁东盛嚎啕大哭:“儿郎们伤亡过半,再打……就打光啦!”   黑狼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像被鬼迷了心窍一般瞬间凝固,他置所有的劝告于不顾,铁青着脸下令:“大王养我等何用?——打!打光为止!”   正中央的城楼上,刘枫稳坐高台,背后竖着猎猎作响的血焰王旗。城墙上杀得昏天黑地,喊杀声震耳欲聋,他不说也不动,就这么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让敌我双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冷箭,像泼水似的向他射来,他丝毫不为所动,任由两侧的疾风卫挥舞兵刃,将来箭一一打落,偶有漏网,身侧的白岳和红鸾便会刀剑齐出,哪怕最危急的关头,李行云袍袖一拂,再刁钻的冷箭也会鸿飞渺渺不知所踪。周遭箭雨遑遑,却没有任何一支箭能够穿越这三道防线。   “啊——!”   长声惨叫,一名疾风卫挑飞了射向刘枫的狼牙箭,自己的胸膛却被劲矢贯穿,整个人被钉在城楼的木柱上,抽搐几下,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鲜血飞溅在刘枫的脸颊上,顺着微微凸起的伤疤滑落下来,留下一条刺目的红线。   没有擦,刘枫连眼皮也没有抬,就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摆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挪动半分。   这是下午阵亡的第十七个。加上上午的,已足有三十五名疾风卫为保护楚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些人,任何一个放到民间都是大侠一般高来高去的人物,如今却为了满足一个人的固执而伏尸城头,血流五步。   不能动!死也不能动!   背后,数以十万计的青州军民正在看着自己,如饥似渴地从自己身上摄取着自信与力量——楚王还在那里,我们能赢!   急促的靴声响起,穆文大踏步登上城楼,望一眼城墙上的厮杀场,扭过头沉沉地说:“你的人马快打光了,换防吧!”   刘枫不理,甚至看都没看他。穆文进一步急道:“你这是在自杀部队!——只差一个时辰,换防吧!”   “不准。”刘枫似有不耐地皱起了眉头,他平和的语气像是在吩咐晚膳要配鱼羹还是肉汤,“永胜军的任务,是在反击时担任箭头,在此之前,你们好好休息就是。”   穆文大怒,几乎冲到面前,手指城下喝道:“下面都是你的兵,是你楚国的好儿郎!——你看,你看啊!”   在他指的方向,一名铁卫被七个狄兵包围,为了掩护身后倒地的袍泽,他一步不退,正拼死转动长柄战刀,将两名狄兵拦腰斩断,可余下的五人立刻扑上,将他撞翻在地,用身体压住手脚,抱住他的头盔狠狠向后扳,青筋暴起的脖颈露了出来,愤怒不甘的吼声中,弯刀狠狠斩落,一刀,两刀,三刀……鲜血喷溅,头颅滚落,犹自暴睁的双眼怒视着凶手步步逼近,一刀一个,将他舍命保护的兄弟逐一杀死……   “他们在流血!在死亡!你手里有力量,只要你一句话,他们立刻可以得救!——你到底在等什么!?”穆文眼圈一红,忽然屈膝跪在刘枫面前,“大王,末将穆文,向您请命,换他们下来吧!——够了!够了!”   困守即墨长达一个半月,没有人比穆文更清楚,体力消耗尚在其次,身陷这样一波接一波无休无止的进攻,那是一种小舟航行在狂浪怒涛中风雨飘摇的感觉,是的,随时都会死,每一次眨眼都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这种摸黑走悬崖的恐惧感,足以让最坚强的战士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继而身心崩溃,甚至自暴自弃以死解脱。   身为防守方,直面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进攻,没有任何预备队可以轮换,只凭一路人马死顶硬撑一整天,他自认永胜军绝对做不到。铁卫营的强韧与悍勇,深深打动了穆文和永胜军的每一个战士——够了,真的够了!   “不准!”   目睹刚才的一切,刘枫怒目喷火,可依然不肯松口,“这是属于他们的战斗!”布满血丝的眼眸直视穆文,“他们,是都城禁军!是楚国最精锐最勇猛的战士,理应承受最血腥最残酷的洗礼!——不错,最后一个时辰,你能挽救千人,可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他们的心会有破绽,终其一生再难称雄!——因为你自以为是的善举,践踏了他们身为天下强兵的尊严与骄傲!上万人的牺牲,会因此变得毫无价值!”   “不错,独立坚守一整天,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我必须命令他们去做!去流血,去牺牲,去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即墨城太需要奇迹了你知道吗?!你看城外,那是五倍多的敌人,你的部队在惶恐,百姓们在害怕,为了让他们相信楚国,相信胜利,任何代价都值得,任何牺牲我都愿意付!——你,不要插手,他们……能做到的!——下去吧,反击的时刻,就要到了!”   穆文深深看着刘枫,仿佛不认识眼前人,隔了好久才说了一句话:“你……变了!”   “人人都会变!没有翠儿姐的死,何来你这永胜之虎!?难道是你自愿交换的吗?是命运!命运!你懂吗?——命运是公平的,坐上这个位置,就必然会失去很多东西。冷酷、无情、残忍,这就是为人君者的全部美德,争霸之路就是如此残酷!如此绝情!——这就是我选的路,我愿意为之付出,哪怕是灵魂!”   刘枫忽然笑了,笑得晦暗萧瑟:“这样的我,你还愿意视为兄弟吗?”   “争霸之路?——不,你在说谎!”   穆文没有笑,他被刘枫的话击中了内心的柔软,痛如刀割。   于是,他默然转身,启步而去,下阶时蓦然停驻,扔下一句话:“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赢,那么……赢下去,舍弃一切,赢下去!争霸之路,你我并肩!我们,杀出个太平盛世!” 第二百四十章 【反击开始】   太阳像往日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懒洋洋地从高处往地平线上慢慢地爬。映着由金变红愈来愈浓的夕阳,即墨的城头血红一片,无数人影在这漫天的红光中摇曳、旋转、扑跌、定格,仿佛地狱中翩翩起舞的妖魔鬼怪,用鲜活的生命勾勒出一副艳丽而残忍的画卷。   “铛铛铛……”   终于,退兵的钲钟,响了。仿佛是敲在了楚王的心脏上,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闭起眼睛,仰起头颅,将两滴正欲滑落的眼泪狠狠噙在眼眶里。   整个世界仿佛停顿了一瞬间,下一刻,陷在城墙上的狄军士兵停止了攻击,彼此掩护着慢慢退下城墙……没有追击,铁卫营的将士们手柱长刀,彼此搀扶,目视着他们退去。城墙上寂静极了,没人说话,也没人欢呼——不,这不是胜利。真正的胜利,就看下一刻。   铠甲发出的铿锵声中,黑狼登上城楼,咔地一声跪在刘枫面前,声音颤抖而沙哑:“启禀殿下,铁卫营……幸不辱命!”   刘枫睁开眼,站起身,也许是坐得太久,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殿下……”   红鸾伸手要扶,却被他粗鲁地一把推开,一步一顿来到女墙前。目光,缓缓扫过数以万计战死城头的铁卫,最终落于城下缓缓收拢的狄军方阵。   付出了血的代价,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天赐良机!——喀帅,咱俩要立大功了!”   沙克珊兴奋地在马背上握紧拳头,重重擂在胸膛上:“长生天保佑!保佑您最忠实的仆人建此不世功勋!”   “城楼上的那个家伙,真是楚王?”喀尔吉双手拢在额前,遮着霞光细看,尤不放心地问。   “真假已不重要!”沙克珊明显想得更深更透,他乐呵呵地回首道:“重要的是,即墨军民相信他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打败他,贼军就是一盘散沙,消灭他,整个青州唾手可得!”   喀尔吉一下子心热起来,握紧腰间镶金嵌玉的华丽弯刀,扬声道:“既如此,何不连夜进攻!?”   “哎,汉人有句老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沙克珊优雅地轻捻着唇上的一撇髭须,“昏天黑地一通厮杀,城里的百姓如何看得清胜负?要赢,就要在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地击败他!将他的王旗砍下城头!好叫每一个附逆愚民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号称不败的楚王,在我王师面前落个什么下场!”   见喀尔吉一时激动,又一时疑虑,沙克珊压低了声音,发出一阵阴笑:“喀帅不必多虑,今日已摸清他底细,精锐部队就这么多,明日用弱旅偏师慢慢耗他,何必牺牲主力?放心吧喀帅,明日此时,叫你踩他的王旗!”   喀尔吉眉开眼笑,“好好……”   “咚——!”   一声闷响打断了笑声。正在整队回师的狄军纷纷扭头。   “咚——!”   又一声响,听明白了。那是被条石封住的城门,正配合着巨响,由内而外剧烈地鼓胀着,仿佛有一头巨兽正要破笼而出。   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狄军士兵的心跳也随之逐渐加快起来。无形中,一股凛冽肃杀之气溢散开来,无数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   “轰——!”   石墙崩裂,尘飞土扬。隐约可见门洞里无数身影闪动,似乎在清理碎石。当尘埃落定时,城门已恢复通畅。   紧接着,在数十万狄军目瞪口呆中,大队铁甲骑兵涌出城外,铁蹄轰鸣,尘烟滚滚。出得城门也不冲锋,就在墙根下列阵,每千名骑兵自成一个小型矢锋阵,一个个矢锋阵有序排列,渐渐变成一个完整的矢锋大阵。   传令兵奔驰在各个小阵之间,高呼:“准备!”骑兵们挽缰控马,取出一张银灰色的哭脸面具,咔地一声,严丝合缝地扣在镔铁头盔上。刀劈斧刻般的两道泪痕,衬着一对凶狠冷削的眼珠子,闪烁出杀机透骨的冷芒。   带上面具的一刹那,骑兵们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瞬间附体,气势暴涨,锐意逼人,就像一把尘封已久的绝世神兵锵然出鞘。   这柄绝世神兵,不是王者剑,也不是霸者刀,而是一把通体淬毒见血封喉的匕首。与铁卫营的堂皇正大、威严如山不同,无颜军散发出的,是一种极端负面的无形气场,没有为某种高尚理由而甘愿牺牲的伟大情怀,也没有在强敌面前誓死不屈的壮怀激烈。正相反,那是一股压抑的、扭曲的、疯狂的、几近狰狞的勃勃杀意。   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这就是他们存在于世间的全部意义。——这才是真正的无颜铁骑!一群失去尊严,苟活于世,羞于见世人的无颜者!一群没有目标,舍弃未来,只愿在杀戮中求取灭亡的复仇者!   当传令兵第三次穿过阵线,骑兵们伸手将马头上的眼罩放落,反手摘下骑兵圆盾,按开马刀刀鞘上的锁扣,竖起两米长的全金属刺枪,不时有战马嘶鸣人立,雪亮的枪尖高低起落,直欲刺破苍穹。   当先两员大将,一男一女,身披厚重到夸张的带刺全身凯甲,胯下一红一黑,皆是万里挑一的西域龙驹,男的手持一对硕大的瓮金锤,女的提了一条丈许长的银色刺枪。两张哭脸面具,一张鬼一样白,一张鬼一样黑,活像一对从幽冥地府窜出来的黑白无常。   饱马怒腾,猛士激昂,就像一道被无形堤坝拦下的汹涌洪峰,随时可能破闸冲泻,将眼前的一切摧垮吞尽。   “是无颜军!无颜铁骑来啦!”   无颜军刚一登场,对面狄阵已起了小小的骚动,士兵们不自觉地往后一点点挪步,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可如果几十万人都这么想、都这么做……阵脚松动,阵线扭曲,阵型走样,整个军阵在缓退中渐渐瓦解。   傻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眼前这两万多人,全是他妈不要命的。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   这支人马沙克珊是熟悉的,那是无颜军铁骑啊!白面具的是军主刘彤,黑面具的应该是副军主李天磊……可听说他已身负重伤,而且也不是用锤子的呀!那他是谁?啊,不对!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要干什么?   “沙帅,莫要犹豫,他们自毁城门,如今正是破城良机啊!”   不用喀尔吉提醒,沙克珊早已看出这是机会,无颜铁骑他确实挡不住,可是,你再强也只能冲一个方向,一旦冲出去了,敞开的城门就像浑身赤裸的美女,任你予取予求,再没有一丝抵抗的能力。   这样的诱惑,没人可以抗拒。   “传令,停止后退,轻重步兵全军列阵!——压上去!”   “呜呜呜——!”   进攻号角再次吹响,二十余万狄军一齐开步,往即墨城方向缓缓推进。   八百步……   五百步……   四百步……   “公主殿下,冲锋吧!——不够距离啦!”   王擎苍急得额头冒汗,没有足够的提速距离,铁骑就是一堆任人宰割的废铁。   刘彤没有反应。脑海里不断闪现开战前刘枫的话语:   “姐,你信不信我?”   “信!”   “那好,出城后列阵待命,不准冲锋,直到……”   “两百步啦!”王擎苍焦急吼叫。   刘彤咬紧牙关,犹自不动。   “呜呜呜呜呜——!”   “杀——!”   号角一变,喊杀声震天响起,狄军竟然抢先冲锋了!   “愚蠢!失去距离,没有速度,所谓铁骑什么都不是!——刘彤犯浑了!”显然,沙克珊是个善于捕捉战机,随时调整策略的优秀统帅。在最初的疑惑不解过后,并没有太多犹豫,他立刻作出了决断——进攻!   作为骑兵的大行家,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在这个距离上,人马皆披铁甲的重装骑兵,根本无法提起速度。失去速度,意味着任何一个轻步兵都能轻易将他们拉下马,然后在他们笨拙起身之前,一刀砍掉重骑兵的脑袋。   “公主殿下快快进城!——快!快啊!”   王擎苍本是重骑兵出身,又带了一辈子的重骑兵,眼前已是必败之局,虽然不知好好的为何会到这步田地,可他转瞬间已打定主意——留下断后!死也要让大长公主殿下脱离险境!   刘彤脸色惨白,万念俱寂。出于对弟弟的绝对信任,她已押上了所有的一切。然而,就在刚才那个瞬间,她输了,将25000名随她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输得干干净净。   弟弟他……要害我!?   刘彤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这个可怕念头。——“放心,有我在!”那句让她心热如沸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那宽厚的肩头,温暖的胸膛……那一刻的温馨,都是假的?!   不不!不可能!   她本能地拒绝相信,那个一脸温和的弟弟会是个笑里藏刀的伪君子,那个让舅舅重新鼓起勇气的好外甥,会是个丧心病狂连亲姐姐都不能相容的野心家?可是,从理智上判断,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不!这不是真的!怎么会是……这样?   怀着满腔的悲愤与绝望,刘彤缓缓扭过头,遥望城楼所在的方向。刘枫就站在那里,神情淡漠,目光冷峻,凝视着前方愈冲愈近的狄军。   刘彤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刘枫的嘴角慢慢勾起,他似乎在笑,那笑容充满了阴险、刻毒、残忍、嗜血……就像目睹野兽即将坠入陷阱的猎人,正惊喜焦急地期待那血淋淋的收获。   那猎物……就是我吗?   刘彤心如死灰,满脸凄凉,面具下的双眼噙满了泪,一口银牙磨得吱吱响。——我的好弟弟啊,黄泉路上,姐姐等着你!   突然,刘枫动了。——右手拔出战刀,高高举起,重重劈落。   “嗖——!”   一支鸣镝自城内升起,尖利的呼啸传遍整个战场。   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咔咔咔”的声音接连响起,这股异响好耳熟,那是……投石机!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雷地火】   “嘎吱——嘭!”   二十台旋风投石机同时发动,巨大的响声刺人耳膜。刘彤惊而抬头,一整排黑影呼啸越过头顶,划破天空,翻滚着飞向冲锋中的狄军军阵。这一刻,刘彤惊疑满腹,偏偏还有余力感慨:嘿!弟弟的投石机扔得可真够远!   命中目标!那是冲在最前面的重甲步兵方阵,落点就在人群最为密集的中部位置。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没有飞石砸地的巨大响动,也没有石弹弹跳的恐怖血路,发射出的东西一落下,似乎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海淹没,除了个别被砸个正着的倒霉蛋,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甚至都不知道扔了什么、扔去了哪里。   刘彤睁大了眼睛去看,一次呼吸,两次呼吸,正当她第三次吸气的时候……   “轰轰轰——!”   一团团耀眼的火光迸发而出,刺痛了刘彤的眼睛,她本能地闭上双眼。下一刻,二十声雷鸣般的巨响汇成一道惊天霹雳,震得她瞬间丧失听觉,扑面而来的劲风裹着沙砾,把脸上的面具刮得叮咚作响,胯下战马受惊,嘶叫着人立起来,几乎将她掀翻下来。   城上城下,数十万人呆呆看着眼前骇人的景象——硝烟滚滚,高达三丈裹着黑色烟幕的巨大火龙卷地而起;伴随着砂石尘土和破碎的兵器,无数手臂、大腿、人头、内脏、肉块……暴雨般抛洒下来,火光周围十丈距离空无一人,十丈外上百人滚在地上嚎啕惨叫,有的断手断脚,有的肠穿肚烂,有的七窍流血,有的焦头烂额,哭声喊声惊呼声汇合成一股摄人心魄的巨大声浪。   狄军将士心胆俱裂,纷纷大叫:“这……这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城墙上万人齐呼:“神雷降世乾坤靖,天火除魔扫六合!”声如雷霆,裂天而起。   “妖法!——火德星君降天雷啦!”   这一声喊,堪比圣旨伦音,冲在前面的狄军立刻掉头就跑,后面的士兵犹在惊颤,被前面的人群一推一撞,本能地转身而走。面对超出认知的天地神威,没有人拥有停留的勇气,整个军阵在歇斯底里的混乱中扭曲后退。   “咔咔咔……”   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二波攻击破空而来。这一回,有参照的操作手们割短了引线,超过半数的炸药包在距离地面两丈处凌空爆炸。   这样的攻击,是参照一战时反步兵炮的设计原理——劣质火药威力有限,加上人群阻隔会削弱爆炸效果,落地爆炸只能杀伤十丈,而飞散的铁钉铁片却能波及数十丈,相比落地起爆,凌空爆炸的杀伤效果至少提升30%。   爆炸的巨响,火焰的高温,以及剧烈的空气震荡过后,无数狄兵在亡命奔跑中被溅射的弹片削飞了头颅、割破了咽喉,扎穿了后脑,更多的士兵被碎片刺伤了手脚,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随即被汹涌的人群活活踩死。   攻击还在继续!——第三波、第四波攻击,操作手更加熟练,准度更高,所有的炸药包都做到了凌空爆炸。   连续不断的剧烈爆炸,仿佛天降万雷,地火焚野,想来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混乱的军阵愈发糜烂,包括精锐重步兵军团在内,前锋位置的十多万狄军彻底崩溃,再也没人试图控制战局,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刘枫稳立城头,手按女墙向下望去,狄军已退出投石机的攻击范围,好像一窝没头的苍蝇猛扎进了后军。后军多由战力较弱的轻装步弓手组成,纪律性和战斗意志原本就差了一个档次,眼看精锐的重步兵团败退若斯,那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一经接触,可怕的混乱立刻扩散开来。   毫无疑问,狄军溃败之势已成!   “传令!停止攻击!”刘枫深吸口气,重重吐声:“擂鼓!吹冲锋号!”   “呜呜呜——呜!”   逐寇军三短一长的冲锋号响起,刘彤从恍惚莫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刘枫最后的话语从心底里飞闪而过:“不准冲锋,直到……冲锋号响!”   冲锋号响……冲锋号响?——冲锋号响!   “无颜军所属!——突击!”刘彤高举铁枪,策马如飞。   “冲锋!冲锋!”王擎苍厉声呼喝,紧随其后。   “有我无敌!——杀!”无颜军特有的战号如雷震天。   25000名无颜铁骑拉下面具,在嘶声力竭的吼叫中,挥鞭如雨,奔马如箭,犹如一道破堤而泄的滚滚洪流,浩浩荡荡涌向前方硝烟弥漫的战场。   在宽阔无垠的旷野上,当步兵遭遇骑兵突击,哪怕是最顶级的重装步兵,也唯有结阵固守方有一线生机,可眼前的狄军空有数十万之众,却尽是惶惶奔逃的背影和密密麻麻的后脑勺。   这一刻,胜负已定。   闷雷滚地般的巨大轰响中,成千上万急速翻动的马蹄将浸满鲜血的泥土踏得四散飞溅,铁甲、兵器、马凯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哗哗响成一片,密如繁星的矛尖和高高举起的马刀映射着血一样的晚霞。   不到十次呼吸,奔腾的铁流追上奔逃的溃兵,仿佛烧红的铁条刺入厚厚的雪地,徒步狂窜的狄兵连喊一声“救命”都来不及,就被大片大片砍倒、刺穿、撞翻、踏成一堆肉泥。摧枯拉朽,当者披靡。   作为冲锋箭头的刘彤此刻格外凶猛,她深悔自己在最后时刻对弟弟产生了怀疑,这简直是无法宽恕的罪恶!呼吸着充满硝烟味的灼热空气,刘彤整个人都仿佛燃烧了起来,她将这份惭愧、这份自责统统化作冲锋的勇气,源自霸王的血脉之力在这一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一丈长的全金属特制长枪,在刺穿了八名狄兵后已像挂满了的糖葫芦,他们有的是身着铠甲的重装步兵,有的是披兽皮甲的步弓手,甚至还有一名带斗篷的千夫长——他还活着,正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死死抓住枪杆。   刘彤看都没看,她狠狠一甩长枪,死尸成串抛飞,巨大的力量使它们成了人肉炮弹,血肉抛洒,激射而出,超过一倍的狄兵被重重砸倒,被紧随而至的马蹄无情践踏,整个踩进泥里,用血肉滋润了这片战乱荒芜的土地。   身后,王擎苍纵马紧随。世上就是有他这种人,为战场而生,以杀戮为乐,就像吴越戈一样,天生的杀神。他的眸子灼热无比,就像两团烈火在熊熊燃烧。他的吼声是如此巨大,活像一只蛮荒巨兽,张牙舞爪仰天咆哮,尽情抒发心底里那股嗜血的欢快。   与刘彤的愧疚不同,王擎苍心里只有畅快。事实上,他至始至终从未有过丝毫萦怀——殿下是先王的儿子,他的谋略自己无法看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只管下令,老子只管厮杀,他下对了令,老子就杀得痛快,他下错了令,老子就死给他看——这就是他妈的天经地义!   面对纷乱的战场,王擎苍的战法就像他的头脑一样简单:他靠双腿控制战马,与前方的刘彤保持一条直线,如果说前者是破甲的刀尖,那他就是撕裂伤口的锯齿,伏低身子,张开双臂,两枚硕大的八棱瓮金锤两侧摆开,那是死神张开的翅膀,将沿途遇到所有后脑勺统统敲碎,留下两道由无头尸体组成的血腥轨迹。   小小突破口不足两丈宽,可是对于纵横幽燕的无颜铁骑,够了!马刀翻飞,人头滚滚,战场像烧开的滚水,霎时一片翻腾。死亡和杀戮交织无间,铁与血是天地间唯一的风景。   骑兵过尽,人潮未绝。即墨城就像一部自动造人的机器,三门齐开,从那并不算宽大的门洞里不停地吐人。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孩子。那是永胜军的战士和即墨城的百姓。他们手持刀枪、锄头、粪叉、钉耙、木棍……一切质地坚硬的物件都成了足以致命的武器。目标——前方狄军!   百姓还是百姓,手里的家伙也还是农具,可是,他们与平时大不一样了。——按照楚王殿下下发的式样,他们找遍了即墨城所有可以用作染料的东西,染坊的颜料,书斋的墨汁,小块的煤炭,甚至是灶台里的黑灰,在彼此脸上画上了风格诡异的彩色符文,那是传说中火德星君开过光的所谓“天兵天将请神符”。   不过由于百姓们画工粗陋,描得似是而非,一个个的,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偶有狄兵回头一望,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尿湿裤裆,涕泗滂沱地哭叫:“妈呀!妖兵鬼卒杀来啦!”   看过第一眼,再没人敢回头看第二眼,逃亡的劲头愈发凶猛,可速度却提不起来,整整二十余万人一起跑,人推人,人挤人,人踩人,摔倒的,绊倒的,晕倒的,彼此撞在一起同时倒的,这些全都会影响逃跑的速度,排在队伍末尾的人,虽然腿拼命在蹬,可速度其实跟走路没什么两样。   冲锋就大不相同了,心齐胆壮狂奔猛冲,排在前方的人,那可是实打实的全速前进,只几次呼吸的功夫,即墨军民就已衔尾追上,煞那间杀声四起,惨叫连天。 第二百四十二章 【全民皆兵】   初时,百姓们只凭一股血气冲出来,其实心里头大有几分惧意,可眼前的狄兵却像见了鬼似的没命的逃走,哪里还有半分天下强军的英武气概?疑虑尽去!信心百倍!——有效!大王的“天兵天将请神符”,显灵啦!   勇气,像潮水一般从胆囊里溢出来,瞬间流遍全身。在他们看不见的体内,肾上腺素像拧开了的水龙头,哗哗地急速分泌,他们的心脏急速收缩,沸腾的血液遍体奔腾,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   “乡亲们!天兵附体啦!——杀啊!”   山呼怪叫之中,十余万百姓手持农具,像在田野里追打田鼠那样追杀起前方溃乱的狄兵。   每一个人,脸上都释放出精神病人般的非正常红潮,牙齿咬得太过紧密,“咯咯吱吱”的摩擦声令人发狂,见识过天雷降世的神迹,体验过秘法符文的神奇,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对火德星君转世的楚王抱有一丝怀疑,摧垮理智的狂热与盲信,促使他们的身体爆发出最疯狂的原始动力。   他们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奔跑,速度像风一样快,用菜刀甩向前方的敌人,从背后将他劈翻,踩住,起出菜刀狠狠剁,原来,杀人并不比杀猪难!——可不是吗,老子杀了一辈子猪,好歹也是拿刀混饭吃、放血不眨眼的狠角色,刀子快着呐!——小子别跑!爷爷来啦!哇呀呀呀!   弓箭不需瞄准,目标太多,抬高箭头就能百发百中,开弓,松弦,再开弓,再松弦,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昂贵的箭支弯腰就能捡起大把,足够射到再也射不动为止!——看老子百步穿杨,看老子箭无虚发,看老子……妈的,弓弦勒死你!   死在自己粪叉下的那个家伙,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可自己从容得可以避开名贵的斗篷和华丽的盔甲,瞄准了才一叉刺入脖颈,斗篷和盔甲都是我的,我比将军更厉害!——奶奶的,附在老子身上的一定是个天将!   这些连梦中都未曾想过的事,如今却真实地发生在眼前,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脸上的符文太神奇了!——这一刻,楚王,就是神。   巾帼将明月高举手弩,冲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后是几千名悍妇,拿着拖把笤帚簸箕斗、锅碗瓢盆擀面棍,十八般居家神兵,大呼小叫紧随其后。   不远处,穆文执一杆镔铁长枪,四下张望,慌得找不着北,冲黑压压的人群大叫:“义妹!义妹!你在哪里?”突然,无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嗓门一起尖叫:“孩子他爹!老娘为你报仇来啦!”   “在那里!”穆文铁枪一招,无数永胜军的战士气急败坏地狂奔追去,“快!快!快跟上!保护夫人!——他奶奶的,一群老娘们都跑那么快,大王的符文,神了!”   城墙上,黑狼拔出战刀,“铮!”地一声倒插在地上,双手开始利索地解盔甲。   副将铁东盛一惊:“营主!你这是……”   “没有营主!”黑狼独眼一扫,“营主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里只有你大哥!——去!叫上走得动的弟兄,大哥带你们报仇去!”   “黑狼!”刘枫叫住他,却没有转身。   黑狼上前一步,双膝跪地,重重磕头,声音沉痛到令人心碎:“过半弟兄战死了……”喉间一哽竟说不下去,憋一口气才吼叫出来:“请殿下恩准!”   刘枫转过半脸,眼角余光火花一闪,“去!攻敌右翼!”   “遵命!——还不快去!”   傻愣一瞬间,铁东盛怪叫一声冲下城楼。须臾,八千多条赤膊大汉已列在城下,他们甩脱了沉重的鱼鳞甲,露出一身暴鼓到夸张的结实肌肉,凛凛八尺之躯,充满了惊人的压迫感和爆炸性的力量。   黑狼站在最前面,长刀直刺苍穹,振臂长嚎:“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报仇——!”   吼声如雷,杀气冲天,八千头疲惫而愤怒的公牛咆哮着奔涌向前,他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没有厚重的铁盾,只有八千柄寒光闪烁的长柄战刀……复仇心切,急如烈火。   与此同时,城外三里处的墨水西岸,四十艘楼船一起靠岸,随着跳板“砰”地落下,孟大牛头一个跳下来,一身重铠,一柄大刀,五旬年纪,三旬身手,大叫:“弟兄们,跟紧我,冲敌左翼!——大王万岁!杀!”   “大王万岁!”   上万名永胜军将士从船上涌下来,一边新鲜趁热的表忠心,一边鬼叫狼嚎地直扑正前方的战场。   左右两翼,无数闷头奔逃的狄军溃兵偶一抬头,惊叫:“不好!我们被包围了!”一起扭头就往中间跑。   农民军也有农民军的骄傲。此刻,眼见右翼喊杀震天,铁卫营已浴血奋战一整天,此刻竟还是如此生猛,数千柄长刀齐举齐落,翻飞如雪,血雾迷漫,杀得狄军哭爹喊娘,溃不成军。永胜军的战士们都像被迎面扇了两耳光似地,脸颊火辣辣地疼。   孟大牛如何丢得起这个人?他往掌心里“呸呸”两口唾沫,握紧战刀,使出看家本领直劈硬砍杀将进去,所过之处惨叫连天,无数人头残肢四散飞起,铺开一条凄艳夺目的尸途血路。身后将士见自家大帅廉颇附体,如此老而弥坚,登时群情汹汹,战意滔滔,齐发一声喊,赶将上去乘胜掩杀,无不以一当十,如入无人之境。   一时间,左翼永胜军,右翼铁卫营,压得两翼逃兵拼命往中间挤,三路人马彼此挤压、冲撞,倾轧、踩踏,像是放逐的羊群塞满了整个平原。   五里外的狄军本阵,沙克珊和喀尔吉脸色死灰,目光呆滞,像两座石灰凝成的雕像,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前方足有24万大军,却被十分之一的骑兵和一帮懦弱胆怯的泥腿子疯狂追杀。   总体数量与平均质量皆占优势,仗却打成这样?——长生天啊,今儿你没上班啊?!   “不好!大督帅快看!他们……他们杀来了!”副将慌张得像个见了老鼠的主妇,发出一声走调到凄厉的尖叫。   在他所指的方向,无颜铁骑已杀透了厚密的军阵,直往山头上的两杆帅旗冲来,打头阵的刘彤把长枪一指,成千上万兴奋到癫狂的战号如雷响起:“有我无敌!——杀!”   “怎么办!?怎么办!?”喀尔吉惊骇欲死,急急忙忙拔出弯刀,却不慎割伤了手,弯刀哐当落在地上。   这一声脆响,仿佛惊醒了沙克珊,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竟恢复了几分从容:“难以置信,这样也会战败?难道世上真有借力天威的法术?那么,他,果然是火德星君下凡?呵呵呵……有意思!——喀帅,你看……”一回头,只看见喀尔吉狂奔而去的马屁股,不由摇头苦笑:“这老狗……罢了罢了,撤兵吧!”   无奈!身为统帅,在这样一个时刻,除了发布早已生效的撤退命令,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兵败如山倒,人力难回天。   烈风如刀,落霞似血,刘枫立在城头,平静地望着前方,似乎是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俯视战场令他有了种凌驾万物的错觉,仿佛大地是一块巨大的棋盘,那无数的兵马就是自己手中的棋子,整个战争不过自己游戏的棋局罢了。   这一局,自己赢了。——赢了……就赢了,索然无趣,推盘而去。   至始至终,狄军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尤其是本部的骑兵部队提前撤退,将二十多万步兵抛弃不顾之后,一泄千里,一败涂地。   唯一阻挠青州军民追杀敌寇的,只有一件事——天黑了。   没有人用任何形式结束这场无组织无纪律的疯狂追杀,似乎只有黑暗才能抵挡这些近乎丧失理智的暴民。平原上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点亮火把的即墨城头可以为他们指引回家的方向。出城的人群开始纷纷回笼,当然,天兵附体以至夜视异能大爆发的个别人士也是有的,甚至第二天中午还有陆陆续续满载而归的欢快身影。   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一战的实际战果,刘枫严重估计不足。   他甚至做好了将所有炸药全部倾泻出去的准备。可是,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天地神威的敬畏程度,也低估了自己火德星君传奇身份的巨大威慑力。   耳边,是声动九天的欢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跪拜。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和百姓跪在城楼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无数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同样的一句话:“大王万岁!”   那已不是对世俗权力的尊崇与敬畏,而是对天地神魔乃至一切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发自心灵的崇拜与信仰。此时此地,再没有人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取而代之的,是“火德星君”这个就在眼前的活神仙。   刘枫相信,只要自己轻轻的一句话,脚下的这几十万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贡献出自己的土地、财产、子女,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千万臣民的生死荣辱,整个国家的气运兴衰,取决于自己简单的一个念头。   这一霎那,刘枫终于明白了,天下君王为何总要把自己称呼为“天子”,这样的权威,确实只有天可以媲美。   人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旦激发,远远胜过神奇的火药。区区四波攻击,震慑了敌人,也点燃了这股力量,那便已足够了!彻底的,足够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青州的围城困局已经没有意义,战场上多达15万的尸体已经扳回了实力上的差距。即便全城军民一起动手,也足足花费了五天时间才将战场打扫干净,贫困简陋的农民军不会浪费任何一点资源,钝刀折矛,箭头断弓,甚至残尸身上破烂损毁的甲胄也被一一剥下,毁坏遗弃的攻城武器也被全部回收修理,在最终完成清扫之后,大批的军械堆满了即墨城的每一座府库,多达一百五十座的千人坑几乎覆盖了整个平原。   黑色的大地泛着淡淡的红,青色嫩芽勇猛地戳出新翻的泥土,在旭日朝阳下顽强地诠释着生命轮回的真谛。   没有任何人怀疑,明年的秋天,此地必是一场令人振奋的大丰收。 第二百四十三章 【青州攻势】   即墨战役后第六天,天高气寒,万里无云。即墨城城门大开,军号嘹亮,锣鼓喧天,在百姓们震天裂地的“万岁”声中,楚王率铁卫、无颜、永胜三军组成的10万联军浩荡出城,向西挺进,并派出20支千人骑兵队,一边清剿流落四方的游兵散勇,一边搜索狄军残部以寻求决战。正如楚王宣称地那样“我们要收复青州全境!”——楚国的“青州攻势”,开始了。   正在操练水兵的玄武副营主戴龙魁兼职守城。事实上,即墨已不需要留守正规军,无论是意志还是勇气,城内武装到牙齿的新军和暴民堪比十万大军。   整整五天,战线推进三百里,夷安、胶东、当利、卢乡、下密、高密、平昌……先后有七个县被重新收复,期间没有任何像样的抵抗,顺利到令人难以置信。可是,除此之外一无所获,狄军残部不知所踪。   情况并不正常。尽管遭遇大败,可是狄军完好无损的骑兵加上收拢逃散的步兵,沙克珊和喀尔吉手里至少还有十多万人马。   他们藏在哪里呢?   侦骑四出。很快,一条条诡异的情报引起了将领们的注意。横贯青州的胶水河沿岸发现大量战马和辎重,甚至还有装载完整的一车车军粮。西岸则有大兵团移动的痕迹,脚印马蹄印车轮印杂乱无章,一路向西北而去。沿途百姓一致表示: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慌慌张张地赶路,时间、方向、规模、兵种、旗号……完全符合。   狄军竟然全军撤退了?被火德星君的天雷地火吓破了胆,连再战一场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其后不久,在与胶水河平行的汶水河沿岸,也同样发现了狄军匆忙渡河西去的踪迹。   似乎,狄军是真的退兵了,而且是一退到底。   出于必要的谨慎,刘枫下令暂缓进军,全师进入汶水河南岸的淳于县驻扎,此地是青州由西向东的咽喉,凭河驻防能有效防止狄军绕过主力偷袭后方。同时派出大批斥候远探两百里,寻找狄军的踪影。   三天后,根据沿途抓获的掉队狄兵交代,大败后仅一日,两位大督帅就率军开拔一路向西,中途毫不停留,直奔青州西北端的重镇——临淄城去了。   又过三天,派出的侦骑也送回同样的情报——狄军残部十余万于三天前进入临淄城,关门闭城,严守不出。   好吧,狄军真的走了。   刘枫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因为太过谨慎,他已经错过了在半道上追击并全歼对手的最好机会。可他想不明白,战况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变成这个样子呢?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   现存的炸药包还有三分之二,炸开临淄城的城门不在话下,就是要摧毁一段城墙也足够有余!   ——进兵!活捉二位大督帅,将青州最后的一支狄军彻底摧毁!   靖乾三年元月二十五,楚王率军来到临淄。恰逢冬尽春初的最后一场大雪,联军只得就地扎营,暂缓攻城。   青州已靠近北方,临淄又是青州的西北端,即便岁旦已过算来也是春天,可依然比南方最冷时还要寒冷。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深灰色的铅云压得很低,遮蔽了阳光。密集的雪花无声落下,落在纵横十里的营帐上,转眼已是白色的世界。   尽管一再催促,可依然没有其他几处战场的消息。   可是刘枫知道,没有消息,本身就是消息。——有动作了,部队在移动,以至于飞鸽无法准确收发。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不知道大军的准确位置,本国发出的飞鸽只会飞往即墨,然后再由即墨派出快马,一路飞奔追赶大军,没有驿站换马,至少要晚七天才能送到自己手上,遭遇意外遗失损毁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   雪一直在下,刘枫也一直在等。直到第三天,雪终于停了,可刘枫却不得不继续等下去。   因为,临淄城派来一名使者,传递了令所有人意外的讯息:大狄希望与楚国停战和谈,朝廷特使已在路上,最迟三天后到达,恳请楚王暂缓攻城。   为了让楚王相信这不是缓兵之计,这位报信的使者,就是熊军大督帅沙克珊本人。他自愿留在楚营作人质,直到朝廷特使抵达。   经过十名俘虏的分别窥视,证明此人确实是沙克珊无疑。那么,大狄真的想要停战和谈?   大狄幅员辽阔,除了中原九州之外,关外还有大片国土,真要亡命动员,至少还能再集结一到两百万精兵。反观自身,对于目前的楚国,人口、地盘、资源、技术,样样都有,样样不缺,和平的环境和稳定的发展时间,相比之下显得尤为重要。   综合来看,凭借局部优势,以胜利者的姿态在适当的时候结束这场规模浩大的战争,很可能是明智的抉择。   但是,前提必须是获取足够的利益。而这,则取决与对整体战局的通盘掌握。   情报!刘枫无比渴望最新的情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大狄首先低头?——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目前的形势,地处一隅的刘枫,在情报方面显然已滞后于坐镇京城的海天。既不知己,更不知彼。   为了尽可能探听口风,刘枫第一时间接见了沙克珊。   在刘枫的第一印象中,沙克珊是个极其注重细节的人。罕见的雪狼皮袍裁剪合度,白茸茸没有一丝杂色,外套一件古铜色无袖熊皮坎肩,三枚镂空雕花的黄金对襟盘扣,不偏不斜居中扣着,好像有人拿尺子量过似的。刘枫从未见过任何一个鞑靼人会像他这样,将发辫胡须打理得如此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均匀整齐地分布着,像水墨画卷远景处的巍巍青山,忠实地衬托着那张即使在汉人中也算得上俊美的面孔。   根据情报,沙克珊今年三十七岁,可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即便是鞑靼人标志性的高额骨、深眼窝、短鼻梁,在他脸上竟也显得如此协调,似乎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印刻得相得益彰。   其实,这也是那些俘虏一眼就认定他的原因,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没有别的鞑靼人可以模仿。   面对刘枫隐蔽刁钻的言语刺探,这个狡猾的狐狸捻着唇上一撇完美对称的八字髭须,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谈吐大方,雅量非凡,甚至毫不避讳对刘枫此战谋略的钦佩赞赏,以及对神秘而恐怖的天雷地火的心有余悸。   可是,再多的讯息,他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反倒旁敲侧击地打探“天雷地火”的秘密,千方百计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法术”。   对此,刘枫自然顾左右而言他,大家彼此彼此。不过此人败而不昧谈笑自如、只身入营淡定从容的风采却让刘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俊逸的容貌,才智、气度、胆魄、城府,兼而有之——此人,是个人物!   刘枫有一种感觉,这位狄军最年轻的大督帅,也在观察着他,甚至是毫不掩饰地研究琢磨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都能吸引他若有所思的深邃目光。   仿佛,他之所以甘冒奇险深入敌营,名义上是为了表达诚意,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近距离接触一下自己。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刘枫苦等的情报始终没有送来。这也是无奈,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太过依赖人力,而人力时有尽,怨不得。   侦骑来报,大狄特使的仪仗已进入临淄城,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出城入营面见楚王。   这位和谈特使的身份,也已明了。出乎意料的贵重——大狄右相国,黎昕照。皇帝海天最倚重的汉人宰相。   毫无疑问,大狄,真心想要和谈!一场因为缺乏必要情报而注定陷入被动的和谈。   因为情报传递上的时间差,导致国与国之间的谈判陷入被动,国家利益蒙受不必要的巨大损失。   很愚蠢,很可笑。但,这就是现实。   帅帐内,刘枫站在墙壁般宽大的全舆图前发愣,那专注的目光似乎想要从这些细密的线条和微小的文字中,猜测出天下到底发生何事。   “殿下……”红鸾不忍打扰他,可偏有重要的事,她不得不及时通报:“沙克珊求见,说是万分紧要。”   “万分紧要……”刘枫心里掂掇着这一个紧字、一个要字,忽而自失一笑,“有请!”   沙克珊入帐,华贵的仪表,雍容的气质,优雅的行止,完美地诠释了鞑靼贵族应有的一切。   “外臣沙克珊,向勇敢而睿智的楚王殿下致敬。——愿长生天保佑您永远健康。”   不知为何,熟知汉礼的沙克珊选择用鞑靼传统的礼仪和祝词,向刘枫行了觐见礼。   刘枫莞尔一笑,“沙帅客气,请坐!奉茶!——贵国使臣不时将至,尊驾急于见我,有何指教?”   沙克珊称谢入座,从容优雅地接过红鸾奉上的香茗,微微品了一口,用迷人的微笑表达了谢意,这才说道:“楚王殿下可知,大狄为何急于求和?”   刘枫心中一紧,面不改色地回道:“不劳相询,本王身为国君,该知道的,我自然知道。”   沙克珊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这件大事,发生在本月初五,贵军前线确认讯息,再传回广信至少要花八天,广信飞鸽即墨又要五天,即墨飞马来此要足足七天。——最快,也要明日才到!——而上京收到讯息只要三天,报到外臣手里,也只要五天。也就是说,早在十多天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而殿下您,要明日才知道。”   刘枫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沙克珊说得一点没错,时间计算分毫不差。至于他十天前极为反常的不战而退,似乎也正好坐实了他的话语。那么,赶在使臣到达的前一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的目的……   “交易!”沙克珊抚胸颔首,得意而不失优雅地说道:“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满足我的一个心愿,做为回报,您将知道所有的一切。——我愿向兽神起誓,您,不会后悔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举族变节】   刘枫装作不在意地瞥了沙克珊一眼。端起茶杯慢啜浅饮,手指轻转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沙帅说得不错,消息明日就到,今日让贵国使臣稍歇一宿,明日再谈也是一样。——我,为何要与你交易!?”   沙克珊笑得有恃无恐:“陛下明旨,要谈只在今日,今日谈不拢,天一亮,黎相就要回京复旨了。”   “哼!这算什么?”刘枫勃然变色,重重顿下茶杯,“停战和谈,事关军国社稷,哪儿有一天就谈成的!?如此条件简直闻所未闻!——这就是贵国的诚意?”刘枫大怒,对方摆明了要打时间差,就欺负自己消息慢。   “殿下息怒!”沙克珊神凝气端,浑若无事,轻轻摇头道:“这次和谈,我国是诚意十足的,开出的条件,我可以稍作透露——割土让城!”最后四个字,字字千钧。   刘枫心内剧震,目光如刀直视过去。如果没有与沙克珊的这次谈话,这凭这四个字,刘枫的确很可能上当。   “时间上苛刻,可条件上却足够让您满意。——陛下是真心想要停战,可又怕殿下知道了讯息,贪心求战,这才出此下策,务求在一天内完成谈判。”   “说,你的问题,你的心愿。”刘枫一旦做出决定,那就再不犹豫。大狄情愿割地,他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殿下成全!”沙克珊笑了,那是一种阴谋得逞时才有的狡黠笑容。   看看刘枫正襟危坐认真倾听,沙克珊也不再故意做作,收敛笑容道:“我的问题很简单。——您的天雷地火,能否随意使用!?”   “能!”   “请试给我看!”   “不行!一旦施放,威及数里,你想引起贵国使臣的误会么?”   “那好,请您用先王的名义发誓,您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这种神奇的力量。”   沙克珊一脸认真,刘枫毫不怀疑,若是拒绝,就等于取消交易,那就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好!天地鬼神在上,刘枫在此起誓,准备充分之后,必能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天雷地火。若有半句虚言,天地不佑,鬼神共伐,先王不安于九泉。”   沙克珊明显松一口气,紧接着,一股异样的潮红涌上脸颊,那是混合了兴奋、激动、期待等等的复杂情绪。   “我的愿望……”   沙克珊颤抖着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刘枫面前,忽然双膝跪下,竟以五体投地的大礼拜了下去:“兽神在上,沙克珊愿率全族,归附楚国!”   刘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手握重兵,坐镇一方的堂堂大督帅,竟要叛国投敌?——他疯了吗?   对于刘枫的怀疑,沙克珊显然早已料到,他从怀里摸出一支卷轴,双手托着递上去道:“殿下请看。”   刘枫接过了,展开一看。这是一道圣旨,内容很长足有千余字,可绝大部分的内容却被人用黑墨涂抹掉了,显然,这就是沙克珊用做交易筹码的所谓“秘密”。   圣旨留下的字句写道:“严令沙克珊、喀尔吉所部,不惜一切代价攻克即墨,生擒楚逆匪酋,纵无法速胜,亦必困其于城内,万不可纵敌外逃。如若失机误国,罪不在轻,削藩锁拿之旨将至矣,朕即欲保全,奈国法何,奈军法何?!”   刘枫眉头一跳,“你抗旨了!?”   抗旨和违旨,一字之差,天差地远。沙克珊在即墨城下打了败仗,其实不要紧,最多只是个“无法速胜”,可他接到旨意后竟然主动后撤,而且一撤就让出了整个青州,那可是标标准准的抗旨!死罪难逃!   面对刘枫凝视的目光,沙克珊不待他出言就坦然站起,轻挥长袖,弹去衣袍上沾着的一丁点儿灰尘,“不错!我确实是抗旨。而且远不止如此,鹰军大督帅喀尔吉,包括他的心腹,都已被我软禁。整个临淄城和城内的十七万人马,只听我一人号令。——就连远道而来的黎相,眼下也在我控制之中。只要您一句话,他们都是您的。”   他目光一闪,见刘枫故作镇定却也难掩目光中的那一抹异色,不禁呵呵笑了起来:“我记得汉人有个说法,入伙要纳投名状,这就是我的投名状!您如果不接纳我,一个月内,我就会被朝廷剿灭,全家身死,九族尽诛。——殿下,您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刘枫左右瞧瞧,乐了。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太疯狂了!鞑靼贵族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背弃母族,带领本藩军民投靠敌国——你,需要一个足够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被您打败了,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守住青州,朝廷求和心切,也不会派军复夺青州,没了青州,我这个青州熊军大督帅,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柯穆儿部落在整个鞑靼族内还有什么地位?——殿下,海天皇帝奉行胡汉一家,皇权至上,大力削弱我们藩镇部族的力量,无视我们的传统,剥夺我们的特权。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应该不难理解,对我们来说,海天,既是皇帝,也是敌人。”   刘枫不以为然,哂笑道:“那你以为,到了楚国,我就会给你们力量,让你们保持传统,甚至是特权!?”   “当然不,尊敬的楚王殿下。”沙克珊谦卑而优雅地欠了欠身,“这些已经失去的东西,我们不会再奢求。我们想要的,只是最基本的独立生存权。——与镇守幽州的喀尔吉不同,失去了青州,我本人自然难逃一死。根据传统,柯穆儿部落也会被皇帝以失地辱国的罪名摘除尊号,族人会被彻底分拆,像战利品一样归入各大族。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是一定会这么干的。身为第十一代族长,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了保住部族,我愿意赌上一切!”   瞧见刘枫不置可否,目光却在不停地闪动。沙克珊决定乘热打铁,掏出最后的底牌。   “不瞒殿下,有这样想法的大督帅不止我一个,您以为,喀尔吉是那么好抓的么?他是故意被我软禁的,无论成败,他是大督帅,自然有的是办法平安回去。我成了,今后他也多条路。我败了,责任全我一个人背。就这么简单。其实,他也好,朵里尔也罢,哦,还有夜于罗和洛萨哈,这几个老家伙早就对朝廷心存不满。我,只是第一个被逼急了罢了。他们之所以听从朝廷的调遣与楚国对战,还不是为了保住各自的地盘?仗再输下去,他们的地盘全都要没,您看他们反是不反。”   聪明人的交流,可以省去很多问题。沙克珊没有喋喋不休地强调一位大督帅举族叛逃对楚国的巨大利益。而是从事情背后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出发,不断用言语消除刘枫的疑虑。   最后,才来这么一句:“殿下,您看呢?”   “我相信你的诚意。”   刘枫一句话,沙克珊喜动颜色,正要行礼称谢,不料刘枫话锋一转:“可是,楚国不允许任何割据势力存在!——无论是青莲教洪涛炎,还是永胜军孟大牛,就算是忠勇军江梦岚,又或者我的姐姐刘彤,从加入楚国起,他们就已不再是称霸一方的军阀豪雄,而是楚国的一名将军。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命令他们交出权力和地盘,纳入中央直辖。作为补偿,他们会得到除自主权之外的东西,比如强大楚军的指挥权。”   “当然,功勋和贡献不同,我给予的信任与待遇也不同,江梦岚会在交出地方政权后保留山越自治的权力,孟大牛独立领兵自成一军,成为楚国东境的镇边大将,洪涛炎就要差点了,他只能在军、政、教三者择其一,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干老本行,做我火德星君的代言人……”   沙克珊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刘枫装作不见,似乎不胜慨叹地说道:“其实,至始至终我都未曾逼迫过他们,是来自敌人的压力,逼着他们亲近楚国、靠拢楚国、并最终加入楚国,成为逐寇军的一员。知道我的秘诀么?呵呵——无论在任何时候,我永远比他们的敌人更仁慈、更宽容——也更强大!当然,这种强大不是地盘大小,兵力多寡,而是更直接更本质的东西——胜利!跟随我,将得到胜利!相比被夺走一切,我给与的要多很多,他们,只是在简单的权衡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咀嚼刘枫这番话,一句一句听,简单易懂,但串到一处琢磨,竟觉别有深意奥妙难测。沙克珊隐有所悟,却又觉得没有真正明白。不知不觉间,额头上已冒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可他是个天分极高城府又格外深的人,耐着性子听下去,他觉得刘枫真正想要说的话,就要来了。   果然,刘枫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于你,沙帅……”似乎坐得太久有些不适,刘枫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声音一扬:“我欣赏你的勇气,为了族人不惜一切,敢与魔王讨价还价!呵呵呵……你,是个合格的族长!——现在,你面临同样的抉择。我这里只有一条路,你可以保留部族军队,但族民必须内迁腹地,与汉民杂居生活,也就是说,你只是军队指挥,不再是族长!新的族长,还是柯穆儿人,但要由我挑选。——至于你们的习俗,我只有一个要求……”   刘枫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从沙克珊的左耳掠过,一枚硕大的黄金耳环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耳朵上多扎一个耳洞,作为臣服楚国的标记。——这是为你们好,逐寇军计算军功的方法,你是知道的。——沙帅,你有一盏茶的时间考虑,记住,对于所有单耳洞的鞑靼人……我,永远是魔王!”   沙克珊沉默了。英俊的脸上肌肉不断扭曲,略带疲倦的眼眸闪过犹豫与彷徨,像古井里骤然砸进一颗石子,涟漪阵阵,渐渐趋于平静,归于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双手,摸上耳环。他的动作很慢,但丝毫不滞,目光像钉在刘枫身上,无波无移。   “咔!”   耳环掰开,微移分毫,用力扣下,血花绽开…… 第二百四十五章 【乾坤剧震】   夜,静谧而深邃。不会因为白天发生的事而有一丝一毫变化。哪怕天下震惊、乾坤剧震的大事,也不例外。   刘枫定定地站在窗前,茫然前望的双眸忽远忽近,一切如梦似幻,怎么看都不像真的。   正前方,敞开的窗子俯望出去,三堂、二堂、正堂、仪门……一道道朱漆铜环的大门重重叠叠直铺出去。两侧房舍、院落分布有序,一枚枚檐角像枯枝般戳出来,悬着一盏盏摆动的红灯笼。中间一条笔直的青石甬道,由北向东植桃李数十株,树下列着“肃静”、“回避”仪牌,在摇曳的红光下显得格外森严凝重。楼下一片花园,却又是另一番景致。池水碧绿,山石玲珑,树木青葱,夜花暗香。   这里,是临淄城的府衙。脚下的这座飞檐楼阁,只属于青州的主人。白天时,这里是沙克珊的官邸。现在,则是楚王行宫。   不得不说,沙克珊是个很干脆的人。降了,就是降了。耳朵上的鲜血尚未止住,他已跨上骏马飞奔回城。一个时辰后,城门大开,十七万赤手空拳的军队依次开出临淄,不穿甲胄,不骑战马,甚至只携带了一天口粮,就在城外五里处的缁水西岸扎营。   刘枫则率逐寇军昂然进城,迅速接管城防设施。无颜军骑兵则在城外驻扎,二十艘载有投石机和炸药包的玄武营楼船在淄水江心下锚,就近监控这支庞大的降兵。   至此,身为青州治所的临淄,这座即便在永胜军鼎盛时期也从未踏足过的巍峨名城,就此纳入楚国的版图。   楚军阵营的每个人,都有身在梦中般不真实的感觉,可事实就在眼前,容不得半点怀疑——青州,拿下了!   ——大王万岁!楚国万岁!   入城的过程很平稳,或者说平淡。城内的百姓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对逐寇军的到来十分麻木。没有反抗,也没有欢迎,他们从门缝、窗缝中窥探着入城的兵马,又在经过门前时匆忙关紧。   对于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敌意,刘枫十分理解。毕竟,他们中的很多家庭,在即墨战役中失去了儿子、父亲、丈夫、兄弟……现在,昨日的敌人却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府库内兵器甲胄、钱帛金银堆积如山,粮草较少,却也足够大军支用一月。灾后的青州早已无法自给自足,粮袋上墨黑色的飞鹰印记表明,这些都是喀尔吉从幽州带来的。城西巨大的操兵场上战马云集,足有十万之数。府衙也早已撤空,案房内整齐摞着青州舆图、民藉户册乃至军队的花名册,列得清清楚楚。   刘枫派人抽查,所有的军人家属都老实地呆在家里,目光复杂地望向前来核查的兵士,没人敢轻举妄动,城外亲人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中午时分,刘枫亲自登门拜访了沙克珊的家人,与他年过七旬的老祖父吃了顿饭,老人冷静镇定的风度,赢得了刘枫的好感,好言抚慰,叙礼而别,甚至将自己养伤时乘坐的轮椅,赠送给了年纪老迈行动不便的老人。这让暗地里观望的很多人放下心来。   一切的工作都很到位。当然,被软禁的鹰军大督帅喀尔吉,在最后一刻成功“突围”,率亲信人马杀出城去。刘枫一笑了之,并未追击。毕竟,他将从幽州带出来的兵、马、钱、粮、武器、甲胄全都留了下来。刘枫知道,正如沙克珊所说,这是喀尔吉的见面礼,为他自己的将来买一条退路。   很快,一骑飞马追上了喀尔吉,送上了楚王的回礼——一笼受过训练,可直飞广信的信鸽。涵义不言而喻——楚国,随时欢迎你!   日落时分,刘枫已办妥了一切,舒舒服服入住青州府衙,吃了明月亲手做的可口晚饭,独立窗前看风景。手里捧一壶日照绿茶,地窖里存的崂山泉水泡的,就壶嘴儿一吮,一股淡淡的海藻香味逸散开来,十分特别。   烛影摇红,流光炫目,倒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从山阳镇救人,想到刘家屯起兵,蛰伏卧龙岗继而出山,先后打败大狄和察合津,强占岭南,称王自立,中间还夹杂着水计败露兵困清风寨,又转战千里在浈水破敌,蝗虫遍地,天灾人祸,却又偶得妙法,驱虫退灾……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血脉奔涌,真是百感交集万绪纷来。   遥想当年,兵不满千,将不满十,避敌入山,被剿出山,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何等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虎踞一方的堂堂大督帅会亲自入营主动归降?高高在上的大狄宰相会低声下气割地求和?   可是,这些都已经发生了。就发生在这个白天。   受降工作完成后,楚国与大狄的和谈如期举行,也如期结束。   区别在于变更了谈判的地点,由城外的军营变成了城内的府衙。整个谈判的过程简洁到极致。   “本王已知道一切!——割让徐扬二州全境,两国停战三年!——不要讨价还价,我没有耐心!”   怀着讶异、屈辱、惊怒和不甘,黎昕照像一具断绳的木偶,沉重而无力地点下了头颅。从进门到签署协定,老相国连身为使臣最基本的礼仪也全部跳过,至始至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从入城失去自由的那一刻起,他已经预知了事情的结果,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幸,楚王并不贪心,而是在狠狠宰了一笔之后,最终还是签署了停战协定。   这场堪称史上最快完成的和谈,结束了这场耗时仅两个半月,却让大狄白白损失四分之一领土的失败战争。这可不是北疆辽阔而荒凉的草原,而是天下最为富庶肥沃的中原领土。   可是,无法拒绝。   割地的屈辱与亡国的威胁相比,不算什么。   是的,富有四海兵强马壮的大狄,在短短两个月间,已到了灭国的险境。——这又有谁想得到呢?   投降后,沙克珊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情报告诉了刘枫。   刘枫这才得知,原来沙克珊撒了一个小谎——他并非第一个被逼到绝境而选择投降的大督帅。   面对楚国的两处主战场——阴山北麓、庐江南境,都发生了剧变。   阴山北麓,猿军大督帅于勃罗率军15万对阵章中奇的龙骧军团8万,兵力占据明显优势。   因为缺粮,他多次发动抢攻,意图速战速决,尽快打开大军南下的突破口。可在章中奇用铁与血的调教下,龙骧军团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亡命之徒,哪怕整队覆灭,最后的士兵也不敢后退。最后,以阵亡四万人的代价,成功守住了阴山防线。   十五天后,情况发生逆转。于勃罗收到报告,一支两万人规模的骑兵,在荆州灾后人烟稀少的原野上驰骋,将寻找到的一切运粮队全部消灭。那是消失许久的破击营骑兵,王五仓和程平安,兄弟俩在武破虏的指挥下,成了游荡在美丽富饶而又饥肠辘辘的江汉平原上的一头孤狼。   若是从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荆州物华繁盛,人口密集,不出五里必将暴露!——狄军也因此没有防备。   可如今,灾后一片白地的荆州,人口削减七成以上,大片的农田变成了无垠的荒地,半数的郡县撤空废弃,为了节省军粮消耗,荆州几乎所有的地方守备部队都调入了讨伐军麾下,纵马五十里不见人烟也是常有的事。而且出于难民逃荒的需要,复杂的水系搭满了在地图上不存在的大小浮桥,这都为武破虏敌后行动创造了条件。   又一次,也是第三次攻敌不备!   情况很严重,五万骑兵,三次围剿,均告失败。于勃罗不得不接受现实——大军的补给线,被彻底切断了。营中存粮,最多还能再坚持十天。   可惜,这还不是最糟的。   围剿敌后,导致主力骑兵缺席,因此他不敢过早地与龙骧军决战,这一拖延,出事了。   当楚国的援军,江梦岚的山越军团和吴越戈的奋威营终于跋山涉水赶到前线时,胜利的天枰在一瞬间倾覆。   吴越戈率领的奋威营5万战士顺利归建,完全弥补了龙骧军团之前的战损,而多达10万名山越健儿的加入,更让联军的战斗力直线飙升。   于勃罗无奈之下,选择退守。他没有余力也没有时间再去剿灭后方的老鼠,补给线既然断了,再续无望,那他也只能变相思维,让军队退出一片白地的荆州,到相对还有余力的豫州休整。那里,是他于勃罗的地盘,如果需要的话,他还能再拉起十至二十万的地方守备部队。   主场作战,他有信心能够击败强大的对手,然后再行反攻。   这样的策略,没有错。   可惜,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人性。   放弃荆州,他无关痛痒。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切肤之痛,哪怕是战略撤退暂时放弃,他也决不能容忍。   那个人,便是初战大败,而后便默默无闻的狼军大督帅朵里尔。   他和他麾下残存的五万将士拒绝执行命令,荆州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亲人和产业都在这里。   你是大督帅,我也是大督帅,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就是皇帝也不能让我们放弃这一切!   不能!决不能!   原本团结的狄军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猿军和狼军的将士互将彼此视为仇敌,谩骂和斗殴时有发生。   撤退?   还是继续对峙?   这两个问题,已经成为两位大督帅每次会议反复争吵的核心。无论哪一方,都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和理由,表明自己的正确性。就连身为主帅的太子殿下都无法在信中说服任何一方。   然而,这场看似毫无结果的僵持必将终结,虽然对面的章中奇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可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十多万人在张嘴吃饭,军营里堆积如山的粮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萎缩。一股恐慌蔓延开来。   “不能再等了!”   二位大督帅都有了这份觉悟。   于勃罗开始考虑,扔下狼军独自撤退。而朵里尔则在犹豫,是否存在投降楚国,继续占有荆州的可能。   这时,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传来:三天前,也就是元月初五,察合津大汗鄂尔兰,亲率最精锐的青海军团,悍然入侵大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停战协议】   对于察合津的突然进攻,大狄显得毫无准备。这并不奇怪,从地图上看,益州汉中郡距离大狄的心脏上京,也就是长安的直线距离仅四百里,骑兵放开马蹄,一天半即可叩关城下。   可是,让大狄无比放心的是,在这四百里中,一道三千里长的秦岭山脉横贯其间,像一道天然的巨大城墙,将近在咫尺的敌人阻挡在天涯之外。——别说是骑兵,就是山地军也绝过不来!   可是,没有人想到,察合津汗国的铁骑竟会借道大华,横穿过整个大华国,先南后北,由荆北而入司隶,在中原版图上划开一道华丽的弧线,马不停蹄地出现在长安城的最后防线面前——潼关。   大华国同意借道敌国,这已是一奇。可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大华国布置在前线的20万黄龙军也随之而动,皇帝赵濂的御驾跟随在铁骑之后,一起到了潼关城下。   怎么可能呢?大狄在这个方向上还有屠天煜的20万左路军呐!他怎会眼睁睁看敌人从鼻子底下溜过去呢?   确实,他没有放任不管,而是积极果断的采取了行动。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他的这个举动,让大狄国陷入了亡国的危机。   叛变!   无耻又无畏的第二次叛变!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可眼前的事实是:曾经的逐寇军霸王二十八宿将之首,如今的大狄国天下第一汉将,对军队进行了残酷血腥的大清洗,超过五万名鞑靼族将士被身边的袍泽杀死,而这位堪称当代三姓家奴的猛人,则率领剩下15万效忠于他的叛军,投入了大华国的麾下。   护国公。这是他用大狄枢密院佥书枢密院事的官职换来的新爵位。   他,彻底抛弃了人格,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改变阵营,将故主无情地推入绝境。   于是,潼关下迎来了第三波客人,也使不速之客的总数达到了惊人的55万。   而大狄方面却将上京卫戍部队,也就是龙军的主力人马布置在了秦岭山脉的另一端——陈仓、雍县附近,驻防在潼关的守军不到对方的一个零头——3万。   没有人知道,这三方到底是何时达成的协议,可是很显然,之前察合津的观望,以及赵濂和屠天煜的对峙,这一切都是骗局,为了营造这场偷袭而制造的障眼法。   这次事件,史称潼关剧变。由于地缘上的优势,上京收到消息只用了一天,立刻就向全国及前线各部队发出了勤王令,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刘枫,却要近一个月后才知道实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消息传来,对前线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巨大震动。   于勃罗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抛下朵里尔的五万人马,全军回师豫州,并且准备率军进京勤王。   朵里尔也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向对面的武破虏递交了降表,成了大狄首位临阵投降的大督帅。   这是阴山北麓,庐江南境的讨伐军主力也面临同样的情况,要是上京不保,皇帝被俘,大狄也将不复存在,讨伐还有什么意义?   值此关键时刻,主帅太子乾昊突然展现了他果决的一面,他收到了于勃罗关于朵里尔叛变的报告,压下了,不动声色地邀请他这一路的二位大督帅赴宴,并在宴席上伏兵,将洛萨哈和夜于罗一举擒拿,并以此为要挟,携裹了部队连夜北撤。   当天亮时,杨胜飞和洪涛炎这才发现,对面的狄营竟已空无一人,狄军主力早已撤出百里之外,追之不及,唯有望洋兴叹。   这时,除了武破虏这一路之外,其余的楚国军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怕是诱敌,也不敢擅自追击,因此全都选择了固守防线。   而武破虏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一面通报各路人马,一面指挥大军紧跟狄军的脚步,迅速接管了整个荆州。同时向广信传讯,请楚王回驾主持大局。   虽然同为反狄联盟,可察合津和大华的偷袭却瞒过了楚国阵营,楚国对此作何反应,是否趁势发起北伐,这样的重大决策,即便是武破虏也不敢擅作主张。   毕竟,楚王已经醒了。   当年二月初,几乎就在楚国与大狄签署停战协定的第二天,和约中的内容已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传遍天下。   大狄国内,所有忠于皇室的诸侯、贵族、边将纷纷松一口气,咬紧牙关紧赶慢赶地率军往上京飞奔而去。同样的,那些摇摆不定的中间分子闻讯也不由叹一口气,心不甘又情不愿地动员起手上那一点点可怜的兵马,敲锣打鼓却又慢慢悠悠地踏上进京勤王的伟大征程。   这几乎是天下共识,只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强大的楚国再墙倒众人推的加一把力,大狄必将灭亡无疑。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楚王没有这么做。   对外,楚王宣称是情报传递上的误差,让他错过了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而已经白纸黑字签订了的和约,让他无法再度兴兵,以至失信于天下。为此,他甚至下发了罪己诏,痛陈自己中计失机的错误,悔意甚诚。   大部分的百姓都相信了这样的说法,既为国家错失良机感到万分可惜,又为自己君王的诚实守信感佩无已。有识之士就没那么好糊弄了。他们下意识地肯定,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却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猜透事情的真相,包括楚国朝堂的高层们,也一样满腹疑惑。   他们只知道,情报传递的误差已被主动投诚的沙克珊弥补,甚至包括沙克珊在内,刘彤、孟大牛、穆文……几乎所有人都劝说刘枫趁势进兵,借着大狄的这场祸乱一举夺取天下。   可是,刘枫依然拒绝了。他独排众议选择与大狄达成停战,条件倒是开得比较高,要来了整整二州之地。群臣众将纵使心有不甘,却也多少解了气。   按照和约规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徐州和扬州的留守狄军分批撤离,虎翼军的薛晋鹏、杨胜飞部随即接收了地盘。楚国的版图兵不血刃扩大了三分之一。如果加上武力夺取的荆州和青州,那更是扩大了一倍有余。   更重要的是,楚国的领土真正连成了一体,青州,再也不是孤悬境外的一块飞地,军队和粮草都能从陆路直接运抵,速度虽然没有海路快,但是运力却是成倍增加,这对于缺粮的青徐百姓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喜讯。   另外,太子乾昊软禁二位大督帅,卷走了二州四十万讨伐军主力,因此几乎所有的军人亲属全都举家北上,无形中为大狄挽回了巨大的损失。   可是同样的,不少边境地区的百姓趁乱翻越国境,投入楚国的治下。原因无他,眼下的大狄不但兵祸横行,更在遭受饥荒,而天下唯一不缺粮食又坐享太平的,只有楚国。   二月十五,楚王率军从临淄出发,从陆路南下回归广信,顺便巡视新纳入版图的领土。随行护驾的兵马,除了铁卫营外,还包括刘彤的无颜军铁骑、穆文的新编虎卫营、沙克珊的新编熊骑营。   ——出于沙克珊老祖父的建议,与其迁走所有的鞑靼族军属,不如将他孙儿的部队全都调走,节省民力,也是一样的效果。   楚王从善如流,同意了。   经过整编,临淄城的十七万降军被筛选淘汰了一半,同时把汉族的步兵和骑兵分别挑选出来,作为预备兵补充到了永胜军。最后,沙克珊麾下则保留了五万名纯鞑靼人组成的骑兵部队。番号——熊骑营。   这并不奇怪。便是灭亡元朝的明军,麾下也有投诚倒戈的蒙古骑兵。虽是同族,但分属不同部落的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他们就像游荡在草原上的狼群,只要你始终保持比他们强大,慑之以威,许以厚利,他们手中的弯刀也不介意挥向自己曾经的同胞。   这次南下,刘彤的无颜军和穆文的虎卫营都是正经护送,而沙克珊的熊骑营则是顺路而已。   沙克珊和朵里尔,这二位都已划归山越统领江梦岚的麾下,官居副统领,以弥补山越军没有骑兵的劣势,同时也避免汉胡矛盾而使其遭受不公正待遇。也就是说,他们未来可能面对的假想敌,不是察合津的青海铁骑,就是大华国的黄龙军,相信他们到时也必不会手软。   负责镇守青州的,则是孟大牛的新编永胜营和戴龙魁的玄武营第二舰队。总计十五万步骑,三万水军。   此外,田筠驰凭借此次完美协调两军的出色表现,以及双方建立的良好合作关系,被破格提为东莱郡守,总揽青州战后重建等民生事宜。——至此,这位账房先生的儿子,以20岁之身,正式成为开府建衙的封疆大吏。在他同一批的学员官中名列第一。   大军经过徐州,负责驻守的杨胜飞杜寒玉夫妇率军接驾。这二位已年余未见刘枫,相见之下自然倍感亲切。谈笑间说起当初的往事,无不唏嘘感慨,一笑尽欢。   刘枫就像一根接力棒,交到了杨胜飞和杜寒玉的手里,刘彤和穆文就此拜别回军。青州,是他们的主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盟友,在这里,他们的战斗力无疑能够更好地发挥。   没有做太多的停留,楚王必须尽早回归国都。三日后,王驾穿过整个徐州,护驾的重任移交给了薛晋鹏,又过十日,出扬州而入岭南,罗三叔的骁骑营、乔方武龙牙营早已恭候多时。   六万铁甲钢刀,挎弓背箭的骠营铁骑,给沙克珊和他麾下的鞑靼族骑兵造成了巨大的震撼与冲击。一路上,他们始终存留了一丝微弱的骄傲,除了大长公主的无颜铁骑之外,自己定是楚国最强大的骑兵部队。可如今,数量和质量都被超越,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也荡然无存,心中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敬畏。 第二百四十七章 【奏凯还朝】   靖乾三年三月初一,远征在外的楚王终于凯旋荣归。广信城狂热的民众欢腾如沸,香花醴酒,以迎王师,自然不在话下。   整个广信城张灯结彩,鲜花铺地,大军过处,观者如市。人人都在议论这场来的突然,结束也突然的战争。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面对百万强敌,能够保持不败,使国家依然存在,那就是伟大的胜利。眼下非但如此,版图还扩大了一倍,那真是不得了的大捷了。   楚王的王驾招摇而过,沿街百姓欢声如雷,紧随其后的羽林军骁骑铁卫更是迎来了铺天盖地的鲜花和掌声,不断有热情的百姓冲出队伍,将煮熟的鸡蛋、冒热气的面饼、水灵灵的瓜果,一个劲儿地塞在年轻士兵手里,甚至有大胆的姑娘搂住陌生士兵的脖子亲吻他的脸颊,欢笑和口哨四起。——这是风气开放的楚国特有的风景。   再往后,沙克珊的熊骑营,朵里尔的狼骑营,这些左耳上有两只耳洞的鞑靼人,同样引来诸多异样的目光。这二位,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大督帅,如今却甘愿成为楚国的一名营主,这不得不让人感叹,楚国崛起之迅猛,实在出乎太多人的意料。这种突如其来的惊讶太过强烈,以至于让人忘记了要扔臭鸡蛋……   更让人欢欣鼓舞的,是王驾上与楚王并肩的女子。居然是三年前落水失踪月夫人,老天爷,她竟安然无恙!   广信城里的百姓,有不少都是当年信丰岸边获救的幸存者,为了月夫人的不幸离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几乎家家户户都为明月供了牌位。如今乍见恩人当面,无不拜倒在地,喜极而泣,谢天谢地之声不绝于耳。   车驾上,明月激动得站了起来,频频向百姓们微笑挥手,想起这三年来的颠沛流离,不觉也是泪流不止。及至入宫,林子馨早已恭候多时,姐妹重逢,各叙离情,不由再掬一捧泪。周雨婷也赶来了,得知明月归国,她欣喜若狂,可又听说她因此受伤不育,闷闷不乐,好久说不出话来。   大捷,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自古以来对战功最好的奖励,莫过于官职与爵位。   荣立头功的武破虏,因为位极人臣,升无可升,因此得到了爵位封赏。他原来是开国子爵,这次跳一级,受封开国侯,成了楚国目前爵位最高的人。   其后章中奇、王五仓、程平安、黑狼等前线有功将领,以及张大虎、赵铁锤、周雨婷、乔方书等留守广信的后勤人员尽得封赏。   遍赏群臣,令人大感振奋,而紧接着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事变动,更是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谈资。   首先是在羽林、龙骧、虎翼之后,又增设了三大军团,任命了三位统领。事实上,他们早就有统领之名,不过那时只是名义上的,今日才是名至实归,正式成为楚国逐寇军的一份子。   第一位的是山越军统领江梦岚。麾下除了山越军本部,还有熊骑营和狼骑营两支鞑靼骑兵。总兵力二十万。抛开战术层面的差距,单就战斗力而言,堪称楚国最强军团。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族内共议,所有的头人一致表决通过,山越一族所辖的四个郡正式并入楚国。几年来,楚国对于山越人的爱护与扶持有目共睹。更重要的是,楚王只收回了地方行政权,以及一部分的立法和司法权,却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他们的军权和民族自治权。   主权归属的变更,对于他们目前的生活而言,可谓毫无影响。因为他们的政法文教、农商医卜、膳食衣饰,原本就是依靠楚国的供给,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好日子过,他们就甘心情愿拥护你的统治。   第二位的是铁骑军统领刘彤。驻地徐州,麾下除了无颜军旧部外,还包括杨胜飞的忠武营和穆文的虎卫营。经过战损补充后,总兵力将达到十五万。   对于这样的安排,大伙儿心知肚明,除了收到旨意的穆文苦着一张脸外,所有人都露出了善意挪揄的笑意,明月更是肆无忌惮吵着要早日喝喜酒。   第三位的是永胜军统领孟大牛。这位老资格的农民军领袖自有一套原班人马,刘枫只是在粮草上予以补足,同时将玄武营第二舰队划归他指挥。即便如此,也把老头子乐得屁颠颠的。原因无他,曾经的老对手沙克珊,如今只是副统领营主,而自己却是响当当的正牌统领爷,结结实实压他一头,咸鱼翻身,怎不叫他老怀大畅?   除了这三个新建军团。原有的三大军团也进一步扩充,超过半数有实战经验的屯田军转制补充入正规军,使三大军团在兵力上都有了显著加强。   最后也是最特别的人事安排。则是楚国设立了国教——红莲教。拜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凡救世的火德星君,也就是备受爱戴的楚王本人。   教主,自然是青莲教教主洪涛炎了。老神棍和蓬莲圣女两口子绞尽脑汁,将原来胡拼瞎凑的教义改头换面,突击写了一本《红莲真经》,作为红莲教镇国济世的宝典,趁热拿出来糊弄人。不想竟也大有市场,短短一月间,教众已不下百万。   对于这个问题,刘枫是有深思熟虑的。   为什么中华民族一直逆来顺受,软弱可欺?究其精神根源,讲究以德服人,以礼治国的儒家思想当仁不让,实可谓第一祸首!因此,刘枫借着战乱四起,文教不兴的势头,在教育层面已将其废弃,将来如果成功问鼎,继而推广全国,两代三代乃至数代之后,孔子再不会被尊为圣人,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成为罪人。   那么,排第二的是什么?——刘枫的答案是:佛教!   刘枫虽然不太了解佛教,可从他了解的部分却可以肯定,佛教虽然有其善意的一面,可却架不住险恶人心,有德高僧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时候,佛教的教义都是被人曲解偷换之后加以利用,成为谋取私利的工具。   对于佛教本身,刘枫没有太多偏见,事实上他是个崇尚宗教自由的人,对于佛学的哲理性思辨性也很认同。可是,那时的他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个人,如今呢,站在当权者的角度,他的想法已完全不同。他很清楚,虽然佛教本身可能是无辜的,但就其在历史上对于中国以及国人的实际影响,大多数都是消极的。   佛门清净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也就罢了,充其量只让信徒们扔下父母妻儿,不顾人伦大义,去修那飘渺无踪的来世佛,说到底,这也只是害人害己罢了。可接下来呢?不拘世俗之礼,不纳徭役税赋……这可是害国害民了!   害,就是害,哪怕以善的名义。大道三千,刘枫只赞同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有心为善,何必出家?形式主义,害死人呐!   当然,刘枫不会傻到直接去灭佛。他深深知道宗教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那是一种足以颠覆国家的疯狂力量。   因此,作为一种迂回攻击的手段,他创建了红莲教。   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利用眼下百姓对自己的盲信,一方面加强国家的凝聚力和百姓的忠诚度,另一方面,也正好以此压制住佛教一家独大的势头。   当然,在“红莲教”的教名上,他很有些恶趣味地乱入了一把。也不能怪他,既要凸显火德星君的特色,又要和青莲教搭上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信徒,他是毫不担心的。   利用无比神奇的“天雷地火”,不怕没有人信他的“红莲教”。至于数十年之后,火药的秘密已不再是秘密,那正好,从根子上破坏人们对宗教的认同感,将他们的注意力,从对天地鬼神的敬畏转移到对自然科学的探知,那也算是为民族崛起的长远利益做了一件大好事。   究竟能有多大多久远的效果?不好说,也管不着!刘枫终究只是一个历史长河中的迷途过客,他能做的,也就是那么多了。   至于眼下的这位洪教主,刘枫也没什么客气的。除了保留他原本就有的两千名“伏魔堂”护教战士之外,其余的多达60万教兵全部充公,作为新的屯田军分散到全国各地。美其名曰:将红莲教义传遍全国。   对此,洪涛炎很识抬举。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曾经称霸一方,不想空有百万之众,却弄得捉襟见肘,四面皆敌,险些落得兵败身死,惨淡收场。   这样不凡的失败经历让他看清了自己,压根儿就不是争霸天下的料儿。两口子一合计,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神棍来的超然尊贵逍遥快活。反正该有的享受,楚王绝不会小气,不该有的念想,楚王也绝不会手软。   认清了这一点,两口子终于找准了自己的定位。甘心情愿地为楚国贡献出自己的一技之长,成了红莲新教炙手可热的教主、圣女,至于从前的那位“无生老母”……   教众追问:“教主,如今咱改拜火德星君了,那无生老母怎么办?”   “谁?无生老母?哦!你说她啊……”洪涛炎神情肃穆,宝相庄严地回答:“她……她回娘家去了!”   教众:“……”   这么多的新闻,一下子爆出,固然让人应接不暇。可是这些加在一块儿,却也及不上另外一件事来的轰动。   楚王,要大婚了。   曾经的绯闻总算可以终结了,王妃的桂冠,终于在千呼万唤之中,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户部尚书周雨婷头上。   身为君王,娶当朝尚书为妻,这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未尝有过的奇闻。   眼下还得再加一条,贪心的楚王竟要一次娶两个,顺便纳山越统领江梦岚为夫人。   尚书统领一把抓,文臣武将一起洞房?——这不乱套了么?可把礼部尚书赵健柏愁坏了,这典礼该怎么弄?这可从来没有先例可循啊!   这边愁白了头,那边却是乐开了花。   江梦岚原先借口两支鞑靼骑兵需要就地整编,一会儿又说朝廷欠的一百万石粮米不能赖账,总之想尽办法就是赖着不走,心里只想着拖到刘枫回朝,好歹与情郎幽会几次。哪知幸福竟会突然降临,连一点商量都没有,就这么忽地一下砸在了脑门上。   山越统领暗喜在心,同时却又有些担心,生怕手下的头人们有什么想法,想要找人谈时,一个都不见了,回来禀报都说“被大王传进宫了!”。   夜半回营,头人们一个个打着摆子,露着血盆大口,喷着满嘴酒气逢人就说“俺们把宗帅大人卖了!价钱,嘿嘿,很不错!” 第二百四十八章 【风华遗计】   楚国这头又是封官赏爵,又是娶妻立妃,沸沸扬扬,热热闹闹。大狄朝廷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夜幕深沉,皇宫却亮如白昼,成百上千支烧得噼啪作响的牛油巨烛,整整齐齐,从玄武门一路排到宸极殿,闪烁的火光映着地上的积雪,反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冷芒,仿佛在不断提醒着过往的人,希望的火苗仍在燃烧!——大狄,还没有倒下!   海兰坤踏着一地碎玉飞琼,向宸极殿大跨步迈进,厚重的牛皮马靴踩入雪地,咔咔声伴随着铠甲的铿锵,在寂静中远远传开。随之弥漫的,还有一股一往无前奔腾欲烈的煞气,那是杀人如麻的屠夫和百战百胜的将军,两者合而为一才有的特殊气质。所过之处,两侧持枪挺立的内廷侍卫无声注目,颔首致敬。   作为皇帝的御弟,而且是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二皇弟,海兰坤是个很谨慎守礼的人。要是换作另一个时候,他决不会像现在这样,龙骧虎步、气势汹汹地走在皇宫的甬道上,给人一种拥兵自重,轻君傲上的错觉。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时局正危,国难当头!五十余万反贼大军兵临潼关,距上京仅一百里——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一百里!   而京师卫戍部队,仅有五万。   恐慌,会像瘟疫一样蔓延。随之而来的,是悲观、绝望、动摇……乃至倒戈和背叛。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皇兄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气雄万夫,锋芒毕露,足以力挽狂澜的龙军大督帅,而不是一个恭敬谦卑,勤谨小心的天家二皇弟。   所以,海兰坤来了。剑履不解,带甲上殿,在群臣惊愕的目光中,柱剑半跪,用足以撼动梁柱的嗓音喝道:“臣,龙军大督帅海兰坤,率铁浮屠二十万,奉旨勤王!”   庙堂无声,以至于海兰坤可以清楚地听见,皇帝站起来时龙袍抖动的簌簌声。声音越来越近,他没有抬头,直到一双有力地臂膀将他猛拖起来,海天略显憔悴的脸庞映入视野。   “二弟!你……来了!”   望着海天整齐而又斑白的发鬓,海兰坤满心酸热,哽咽道:“陛下……您……老了……”   没有人认为他语出不敬,他那被深情压低的浑厚嗓音,透出的是一股浓浓的兄弟亲情。   海天笑了,兵困一个月来,他第一次笑:“还不是你这淘气的弟弟,儿时为你操碎多少心?这时候才显出来!——兄弟莫怪,大哥叫人打了黑拳,不得不喊二弟你搭把手。——瞧你这一路赶得,顶风冒雪,着实辛苦了!”   海兰坤猛一吸气,拳擂胸膛,高声叫道:“大哥你放心!但叫二郎在,纵有千军万马,也叫他片甲不留!”   “好!”海天神目如电扫视群臣,吐气扬声:“朕的太子,朕的国丈,他们正率领大军飞奔赶来,朕的御弟,入关勤王就在朕的面前!——些许内鬼外贼,撮尔小寇!朕,何惧之有?!大狄天下,稳如泰山!”   这一声厉喝,像一针鸡血,直教人醍醐灌顶,满殿群臣只觉浑身寒气瞬间散尽,一股滚烫的热流盈满胸膛。   对啊!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保住了讨伐军主力,狄楚和约已成,中路军两支人马正全速回师,不日将至。而眼前这位,他才是大狄朝真正的第一虎将。勤王令下头一个带兵赶回来的诸侯,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凉亲王!——他所带来的这二十万人马,不是战力羸弱的绿营兵,不是汉胡混杂的新编军,而是纵横关外,未尝一败,清一色由鞑靼人组成的二十万龙军铁浮屠!   有他们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大狄天下,稳如泰山!   一时间,满殿上下舞拜齐呼:“陛下洪福!万岁!万岁!万万岁!”   潮水般的呼声中,海兰坤一眼钉住人群中的一人。那是一个三旬出头的年轻官员,方面浓眉,身材高大,象征五品汉官的墨绿色官袍紧绷在身上,像小了一号似的。此刻,他正跪在人群里扯开嗓子卖力地干嚎。   “是你!狗兔崽子!你怎么没死?——大哥,他爹造反,你怎不杀他?”海兰坤飞步过去,一把提起那人,狠狠摔在殿宇中央。   高大的身材,却未必有过人的胆量,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那人摔得鼻血长流,浑身发抖,跪地磕头不止。   周围的官员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出言劝阻。相反,不少人露出解气的神情,似乎恨不得他马上就死。   这个人,名叫屠柏,正是大狄第一叛贼屠天煜的独生儿子。   面对群臣和皇弟的质疑,海天唯有苦笑。   确实,他被屠天煜骗了。但真相与人们知道的却大不相同。   根据史书中的记载,那一年,身受霸王托孤之重的屠天煜,贪生怕死,见利忘义,将霸王的嫡长子刘柏,绑缚朝廷,邀功请降,为了表示忠心,他甚至不惜亲手处死了刘柏……遂为大狄第一汉将。   为人所不知的是,那时的屠天煜单独告诉自己:处死的刘柏,是假的。真的,还在我这里。我之所以投降,是主公的意思,他说‘二弟天命所归,终不可相抗,吾虽宁死不降,何忍血脉断绝?柏儿是我和三妹的骨肉,二弟必不忍加害。做为回报,你从此辅佐他,为他开创一代盛世,也不枉我夫妻与他结义一场!’所以,我降了。   所以,屠柏不是屠柏,他其实叫刘柏,乃是霸王真正的嫡长子。   “我们因你而败亡,儿子托你照顾,因为我们是义结金兰的三兄妹。”   这种狗屁不通的逻辑,非但没有引起海天怀疑,反而恰恰击中了他的软肋。大哥和三妹临死前,托孤于仇,看似羊入虎口,其实不然。——他们了解他,只有永远停留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刘柏,才是最安全的。   这样的遗言,确实是大哥和三妹的性格,天下间也只有他们,才能摸透我的心思。   ——屠天煜的话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天地良心,海天是真心信任屠天煜的。   因为这个人,为保幼主平安,他甘愿屈身侍敌,甘受百世骂名,牺牲一切,无怨无悔。   这样的忠义之士,天下罕有!   霸王命其辅佐自己,那他定是天下最忠心的人!试问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有什么能够动摇他的忠心呢?   想要拥有天下,就应该有天地那样大的胸怀!——朕,何人不敢用?   这一用,竟成了今日这局面。   海天哪里想到……屠天煜确实是个天下罕见的忠义之士,可他终究还是欺骗了自己。一骗,就是二十年。   眼前的刘柏,或者说是第二个刘柏,也是假的……   三妹!一定是三妹的计谋!   海天上了大当,被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活活骗了二十年,而且这样的内情,他甚至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如此的憋屈,可他却无法对那个女人生出哪怕一丁点愤懑。   他知道,自己输得不冤。遥想当年,兄妹斗智,又有哪回不是三妹棋高一着?   这一刻,他心里只一个念头——不愧是三妹!可是,二弟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你活着我赢不了你,可如今,你我阴阳永隔,我就不信还赢不了你!   “孺子小儿,杀与不杀,又有何干系?!”海天陡然间爆发一阵长笑,豪迈癫狂的笑声在宽阔的殿宇间回荡,令人动心摇魄,难以自已。笑声嘎然而止,群臣悚然屏息,只听一声断喝:“海兰坤!”   “臣弟在!”   “朕命你——即刻出兵,扫平叛逆!”   “臣令旨!”   ※※※   海兰坤率领龙军铁浮屠自右扶风入关勤王,全师抵达上京时,刘枫刚好回到广信,而潼关外的三家联军,却仍然没有攻破潼关。   3万对阵55万,坚守超过一个月。哪怕是依托天下雄关,可与之对阵的敌人同样非同小可。鄂尔兰,赵濂,两位年轻的王者,同时也都是胸怀甲兵的战场新秀。屠天煜,那更是前逐寇军大智大勇的第一悍将。   他们每一个,都绝非易与之辈。单独战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令其在短时间内闻名天下。   更何况是……孤军弱旅,以十八倍的兵力劣势同时面对他们三个。   这样的战绩,可谓惊人。称之为奇迹亦不为过。   潼关雄踞三秦要冲之地,地形险要异常,南有秦岭,西近华岳,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附近又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周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羊肠小道,最窄处仅容一车一马通行。   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潼关居“十大名关”第二位,是神州大地上最有名也最易守难攻的雄关要塞之一。所谓“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讲的就是这个地方。   可眼下的时局,这座险关却成了船底上的一个脆弱的小木塞,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坚信,只要轻轻地拔了它,再大的巨舰也必将随之倾覆。   从某种意义上讲,沙克珊也好,朵里尔也罢,他们选择投降楚国的一大原因,就是怀疑大狄已经回天乏术,船虽大,却要沉了,这才急着下海去抓那从前看不上的小舢板。   可如今,小小木塞却坚守了整整一个月,这已出乎太多人的意料。   无数人都在猜测潼关最终陷落的时间——明天!最有可能就是明天!可在这世上,最多也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明天。   潼关的胜负,事关江山归属,身系天下气数。无论是派军参战的各方群雄,还是心怀二志的鞑靼大贵族,几乎所有拥有情报机关的势力都在密切关注这里的战况,或灰或白的信鸽,像辛勤的蜜蜂在山谷间起起落落,传递着让人或喜或忧的最新消息。   楚国已淡出战场,虽是作壁上观,但也不能真的就置身事外。事实上,风雨阁的密探也同样在全力运作,将战事动态不间断地回报广信。其中,也包括一条备受关注的讯息——潼关的守将,是谁?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楚军校】   这一天,芸娘早早整理好了情报,封好了扎成一摞,交给了因伤退居二线的二瞎子。——那日刘枫遇刺,醉仙楼全店活计拼死护驾,几乎全部牺牲。二瞎子,是唯一伤而不死的幸存者。   二瞎子,原是龙虎山的一名俗家弟子,练的是耍帅多过厉害的“铁扇功”,或许是生来表现欲望格外强烈,竟也被他练出了十二分的火候,一把铁扇舞得比师傅都好,倒也算是道上一流的奇葩高手。   这人其实不是瞎子。他只是天生眼睛小,一条缝儿似的,睁开闭着没两样,所以才被叫做“二瞎子”。   他不言声地接过情报,清点册数,查看封印无误,塞进一只竹箱,堆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上了锁肩上一背,出门时卖弄似的扯一嗓子:“老板娘,俺走啦,入宫给贵人们说书去喽!”登时引来店内一片或羡或赞的目光,议论纷纷中得意洋洋地迈步出店。   门外早有一队铁卫候着,名正言顺接引他入宫。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护送的其实是重要军情,他们只被告知:这是楚王的护驾恩人,死也要保护他周全。   事实上,醉仙楼入宫送情报,有几十种不同的手法,借说书送入宫中只是其中的一种。此外还有是办法,乳鸽外卖、御厨房帮厨、送新鲜瓜果蔬菜、夫人寂寞找老板娘唠嗑……林林总总,一个月不带重复的。   一个月中,哪一天,用哪一种手法,都是有定制的。其实,这本身也是保密工作的一种手段。   像今天这样,由身为三档头的二瞎子亲自送,那倒是少见。原因只有一个——楚王要借机召见他。   在侍卫们前呼后拥下,二瞎子一路穿街过巷,引得路人指指点点,他愈发得意,举着扇子左右拱手不迭,笑得当真找不着眼儿。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得瑟模样,又有哪个能想得到,这位猥琐滑稽的说书人,其实是细雨堂的三档头,楚国正儿八经的正三品武官呢?   既是以说书为名,入得宫门,照例地先往深宫走一圈,借机将情报交给掌管机要文书的红鸾,再接着瞎逛,直到后宫交界口的月亮门外,再没有旁的闲人,二瞎子这才摸出细雨堂的令牌,借着低头弯腰系裤腿的功夫,翻腕一亮,一晃即收,支起腰杆时已是两手空空。   门前的两个鸾卫立得笔挺,对他的异动视而不见。门边不远处的花园里,一座假山后头忽然转出一条人影,悄没声息向他略一招手,二瞎子立刻跟上去。   那人是个生面孔,年纪不大,脸却绷得紧紧,天生苦相,活像有人昨晚借走他五百两银子今早就死了似地。二瞎子不常入宫,人地两生,不敢多话,只一路紧随,须臾来到一处偏房。   苦脸汉子取出两只沉甸甸的包裹,抛一只给他,二瞎子打开一瞧,却是一套寻常侍卫装束,盔甲袍靴齐全,还有一把乌木鞘的钢刀。   “换了衣服,跟我走,大王不在宫里。”   二瞎子心里咯噔一下。——又出宫?上回瞎子命大,也不知这回能不能活着回去?——苦也!   两人换装停当,互正衣冠,成了两名貌不惊人的寻常侍卫,大咧咧走出去,也没人多看一眼。凭着那汉子怀里的令牌,两人没拦没阻畅行出宫。   晃出宫门转道向东,才走了不到两百步,便有人备着马匹等候。上马加鞭出城,一口气儿向北奔了二十里,已是入了山区。   “吁——!”   两人终于驻马在一座山间大宅前。栓了马匹走进大门。二瞎子睁大了眼。宅子又深又大,竟是越走越宽敞,院套院,府连府,有山有林,有溪有桥,远处设箭垛,近处圈马场,竟是一座建在山谷中别有洞天的庞大庄园。   这里怎么像是……军营?   撸开一双缝眼儿,二瞎子遥遥望去,五层高的主楼上闪着七个烫金的大字:卧龙学府军略院。   卧龙学府,大名鼎鼎。可外界只知政略院和工略院在广信城内,军略院的位置却是秘密。哪怕校内的学员,偶尔出入都要坐全封闭马车,而且每次乘坐的时间还都不一样,短的三五个时辰,长得坐上一天一夜也不奇怪,直到毕业也不知道军略院的具体方位,不想竟然就在城外的群山里?!   二瞎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身为一名细作头目,他比谁都清楚,知道的秘密越多,危险也越大。   走到近处,学员们渐渐多起来。一些低年级的班级放了课,学员们有的在小溪边散步,有的在花园里打拳,又有的干脆在草坪上铺开地图,用小石子玩战争推演。他们年纪有大有小,穿统一的青色军服,瞧来甚为整齐。   两人一路走过,遇上的学员全都行礼。两人也一一还礼,并不敢托大。须知此地不比别处,眼前这些娃娃,指不定就是未来的将军,就是出个营主,甚至是统领,那也是大有可能的。   正走间,边上一个打拳的少年,忽然叫道:“瞎子叔!是你么!?——你来看我啦!?”声音透着惊喜。   二瞎子吓了一跳。身为细作,被人认出身份往往意味着死亡,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强自镇定了,带笑转头,想要说句认错人了,可他一眼看见那少年,却再也装不下去。   “小石头!”二瞎子眼圈都红了。   小石头名叫石磊,他爹叫石博,也是细雨堂的一名细作,更是二瞎子换命的兄弟,代号“来福”。   这个“来福”,也就是当日醉仙楼前,为刘枫挡了一刀的那个店小二“来福”。   为了掩护楚王,他被佟高卓一刀刺穿胸膛,当场死亡。家里留了石磊这根独苗,二瞎子伤愈后找去他家,想要收养石磊,不想竟是空屋一座,邻居说是早已被亲戚领养走了,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他。   “叔上家里没找着你,怎的来了这里?”二瞎子把他搂进怀里,用力抱了抱,又扯到眼前细看,哽咽笑道:“结实了,也长高了,好孩子!”   石磊双目通红,眼里满是泪水,“是馨夫人把我接走了。问我打算,我说要为爹爹报仇!就来了这里。——不止我呢,狗儿、铁娃子、大牛妹……大伙儿都在这里!”   二瞎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远处十多个孩子,围一圈玩军事推演,竟都是醉仙楼牺牲的同僚遗孤。   一股暖流,自心间缓缓荡开。——弟兄们,你们没白死啊!   告别了小石头,二瞎子步子迈得又大又稳。这次不论楚王交给他什么任务,万死不辞!   主楼前,两排侍卫钉子似的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小石桥上,左相国李德禄正在悠哉游哉赏鱼——屈指轻弹,一颗颗米粒精准无误地直接落入鱼口,这等喂鱼的手段,天下也只有他才做得到。   显然,大王就在这里了。   二瞎子被引到一楼大堂外,里面正在上课,近百个高年级学员肃容端坐,台上竟是院长武若梅亲自授课。   从敞开的后门看去,楚王刘枫就坐在最后一排空座上。见二瞎子到了,他微笑招手,又拍了拍边上的座椅,示意他坐下。   二瞎子躬身走过去,很有些犹豫,刘枫又招手,这才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他从来没有捱楚王这么近坐过,不由好久才定住了心,偷眼打量刘枫,只见他穿一件青底镶蓝边的锦袍,束着石青色的金镶玉腰带,缀着巴掌大的一排金牌,映着窗外的阳光熠熠闪亮——正是楚王的象征:卧龙令。一双脚蹬着青缎皂靴,落在地上与大腿形成标准的直角,腰杆又挺又直,双肘撑在案上,双手互握紧贴于鼻下,眼风如扫,似乎在审视着身周的一切。   不禁感慨:二十岁不到的人,看去竟是那样成熟,甚至带上了几分沧桑。黝黑透红的面庞虽然毫不见皱纹,可那双眼里的光却是如此内敛、深邃、沉稳不见一丝波澜。如果不是光洁无须的下巴,以及唇上那抹淡淡髭须,就冲那条四寸长疤,凭谁看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英武青年。哪里想得到,他和在座的学员们竟是差不多的年纪。   刘枫目视前方讲台,轻问:“你的伤,如何?”   “殿下放心,已痊愈!”坐着不能行礼,二瞎子几乎把头垂到了桌案上。   刘枫点点头,“先听课,一会儿有事吩咐你。”   这时,只听台上的武若梅冷冷地向学员们训话:“这次的成绩,你们都看到了。——只有一个人及格!”   “院长!我不服!”一个胆大的男生站起来,“武尚书以德为怀,义释百姓,百姓感念在心,这才全力配合,为尚书大人敌后断粮创造了条件。——学生不认为这样的回答有什么错!”   “大错特错!”   武若梅冷声直言,堂下一片哗然,院长大人水蓝色的眼睛一扫,立刻安静。显然,这是绝大多数人的答案。   二瞎子一听,已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一道以真实战例为参照的实例题,讲的是之前这场战争中的真人真事。 第二百五十章 【洗脑灌输】   一个多月前,武破虏率领破击营两万骑兵,深入荆州境内断敌粮道,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直到有一次,骑兵们来到一处无名的小村庄。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农庄,土房草屋,炊烟袅袅,青壮百姓大多逃荒去了,村子里只百来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远处望去,很宁静,也很平常。   由于荆州灾后人烟稀少,遇上人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惯例的,武破虏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并亲自带人进村打探狄军运粮情况。   面对武破虏和颜悦色地询问,村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附近往来的粮队说得头头是道。见老人如此配合,王五仓和程平安都很高兴,送了老人一袋粮食。   看见白花花的大米,老人激动得泪流满面,鞠躬磕头,千恩万谢,说是村里已经三天揭不开锅了。   不想就这一句话,武破虏立刻变了脸,触电一样跳起来,用吼叫的声音下令:“通令全军,准备战斗!”   面对尚书大人莫名其妙的命令,王五仓和程平安虽然不解,可依然忠实地执行了命令。   按照武破虏的指挥,破击营被分成大小两股,小股骑兵守在村前,大队人马却隐藏在三里外的小山坡后面。   几乎就在破击营做好战斗准备的同时,五万狼军骑兵蜂拥而来……   经过一场浴血厮杀,因为破击营准备充分,小股诱敌,大队伏击,成功击退了一倍多的狄军骑兵。可是,损失依然巨大,整整四千三百多名破击营骑兵战死在这里。   折损四分之一,这还是占了先手的结果,如果没有提前准备,全军覆没都是可能的。   于是,将领们都对尚书大人洞察先机感佩万分,而在这时,武破虏却一语道出了玄机——炊烟!   全村三天揭不开锅,为何家家户户都有炊烟?——答案是,这不是炊烟,而是向附近狄军示警的信号!   村里的百姓,是狄军的耳目!——也是暴露了我军位置,间接导致四千多袍泽战死的元凶!   真相大白后,这些“阎罗章”麾下的杀神猛鬼怒发欲狂,纷纷要求屠村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村长跪地痛哭,苦苦哀求:“鞑靼老爷逼我们的,若不烧烟示警,他们也要屠村!——村里都是老弱妇孺,军爷您开恩呐!”   “你们的命是命,老子四千兄弟就白死了么?——饶你不得!”暴怒的程平安拔刀欲杀,却被武破虏喝住。   “住手!——传我将令,放过这里的百姓,留下五百石粮食。老人家,你们好自为之吧!——我们走!”   虽然万般不愿,可令出如山,龙骧军法纪之森严、刑罚之残忍,堪称天下之最,骑兵们也只好就此罢休,留下粮食,在全村百姓的跪拜叩谢中绝尘而去。   这样做的结果是,再也没有百姓为狄军通风报信,从而使武破虏的敌后行动达成了首要条件。   军略院的题目很简单:分析兵部尚书武破虏此举的深层涵义,以及百姓由敌视转为配合的实际原因。   于是,也就有了学员们“以德为怀,义释百姓”这样的答案。——二瞎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却被军略院长评价为——“大错特错!”   面对上百双疑惑的眼睛,武若梅指点一名女学员说道:“兰儿!——你是唯一及格的人,你来说!”   “是……院长!”女学员怯怯起立,声音止不住颤抖。   这个名叫兰儿的少女,长得十分清秀美丽,大大的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彩,一看就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姑娘。   二瞎子偷眼去看楚王,见他意定神闲,显然早就知道答案。这更加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不由打起了精神,要听那姑娘有何高见。   兰儿有些彷徨地左右望望,颤抖抖地道:“武大人此举,既为肃敌耳目,更为四千牺牲的战士报了血仇!”   “什么意思?”   “她在说什么?”   “不明白么?哼……我来告诉你们!”   学员们交头接耳,武若梅顺势接过口去,兰儿赶紧坐了下来,场面登时一静,全都望着讲台。   “狄军被炊烟引来,却被楚军伏兵击败,试问诸位,鞑靼老爷们会怎么想?技不如人,心服口服?不不不!他们只会想一件事,那就是为何中计的楚军有了准备呢?答案只有一个——定是村里的泥腿子们出卖了我们!故意放假信号,诱我们中伏!对!一定就是这样!”   “证据就是……”武若梅说着眯起蓝眸,竟绽射出一抹凶光,“五百石粮食!——诸位,你们想,狄军战败,事后定会查访此事,见了粮食,就是通敌卖国的铁证!哼哼哼……他们会放过这些百姓吗?这些人……死定了!武大人留下粮食,不是接济他们,恰恰相反,而是陷害他们!这根本就是借刀杀人的毒计,借狄兵之手屠村,不担恶名,却同样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这一番话,只把满堂的学员震得目瞪口呆,二瞎子也傻眼了。细细想来,果真如此,这也太……太毒了!   “不止如此,武大人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既杀百姓,也算计鞑子。”武若梅显然对这样震慑性发言感到满意,言辞间愈发犀利:“同学们,你们都应该知道,炊烟不是狼烟,烧不高,见不远,因此左近必有接应之人将消息一站站传递出去。所以,村里百姓烧烟示警,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一定会传到别的地方去。”   “你们有没有想过,附近乃至整个荆州的百姓听闻此事,他们又会作何感想?——烧烟示警,楚军送粮食,狄军亮屠刀,明明已经按照鞑靼老爷的吩咐办事,却依然落得屠村灭户的下场,哼哼哼……他们还敢烧烟么?”   “所以,不是感恩戴德,也不是顺从大义,而是害怕!——他们怕烧烟引来狄军,而狄军却打不过楚军,到最后反落得被狄军屠村的下场!这,才是荆州百姓由敌视转为配合的真正原因!”   武若梅特意拉长声调,“以上——就是兰儿同学写出来的答案!”   呼啦一下,所有人一起看向兰儿,目光中满是惊讶和敬佩,兰儿慌张地低下头,小脸通红,不敢作声。   “啪啪啪……”   慢节奏的掌声自后排响起,学员们闻声回头,这才发现竟是楚王坐在后面——他站起身,边鼓掌边走来。   学员们慌忙起立,座椅挪动的嘎嘎声响成一片,齐刷刷拜下去:“参见大王!”   武若梅躬身后退,刘枫踱着步子走到讲台前,双手扶案,扫视全场,“武院长刚才的分析,都听明白了?”   “是!大王!”   “你们,都是楚国未来的军官,国家的兴衰、战争的胜负、士兵的生死,就掌握在你们手里。给我记住!世上只有两种军人,活的胜利者,死的失败者,来自敌人的赞美只会换来家乡的唾弃——你们必须学会割舍!战争不需要仁慈,不需要名誉,更不需要廉耻,这些是拖累!是负担!是毒药!统统扔掉!本王只有一个要求:永远比你的敌人更凶残!更阴险!更狠毒!——现在,本王未来的将军们,回答我,军官的最高使命,是什么!?”   “带胜利回国!带士兵回家!”教室内轰然响应,回音震耳。   “下一次……”刘枫接过成绩单,轻轻举起,一点点撕碎,“我期待你们新的答案!”随手一撒,纷飞如梦。   “谨遵大王教诲!”   离开主楼,走在学院花园的幽僻小径上,二瞎子还陷在震惊中没有回过味儿来,思考着这样的教育方式,这样的思想灌输,究竟会培养出怎样的军官,继而又会带出怎样的军队?   刘枫忽然好兴致地向他分说起来:“毫无疑问,军略院的课程涵盖了各种韬略,学员们学习步、骑指挥艺术;学习如何更高效合理地挖掘壕沟、布置防线、组织士兵摆布各种阵型;学习大兵团协同作战和大规模后勤统筹;学习如何掌握士兵心理,揣摩敌方意图。相比天下其余几大势力,楚国已由下而上,打破了贵族领兵制的桎梏,在军队职业化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从今往后,我们不必将希望寄托在勋贵子弟中诞生某个天才统帅,坚实的中层军官队伍足以撑起整个军队的脊梁!”   “可是这还只是基础!真正重要的,是人,是人的思想,是对战争的深刻理解!这才是军略院的最高宗旨——楚国不需要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不需要堪为师表的道德家,她要的,是一群只知道追求胜利,不择手段,没有廉耻的毒蛇与恶狼!”   前面的一大堆话,二瞎子听不太懂,可最后一句他听得格外明白,不禁打了一个透心寒颤——这样的军官,这样的军队,太可怕了!   刘枫忽然开口问道:“那个兰儿,你怎么看?”   “回殿下,够聪明,也够狠毒!——远非寻常女子可比!”二瞎子的回答是深刻的。他眼睛小,眼光却毒,丝毫不受兰儿柔弱外表的影响,只通过最本质的东西作出判断。   “从今天起,你就做军略院的侦查科教师,教授伪装、刺探、情报传递……”刘枫停下步子,却没有回头,“替我盯紧这个兰儿,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要最详细的汇报。”   “是!殿下!”   二瞎子终于明白,今天叫他入宫,带他到军略院,甚至让他听课,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兰儿”——她,究竟是什么人?竟值得楚王费那么大劲儿?   越想越迷糊,也越想越凶险,二瞎子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刘枫忽然一笑,“你不要紧张,这只是普通的监视任务,不动刀子,也没有危险。——我知道,你重伤初愈,按规矩有一个月的假,可我还是夺情起复专挑了你,可知为何?”   “属下不知,请殿下明示!”   二瞎子正摸不着头脑,刘枫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石博、铁大勇、金黔……他们留下的儿女,都在这里,替我照顾好他们!”   “是……殿下!”   二瞎子噗通跪下,哽咽着磕下头去,再抬起时,楚王已走得远了,徒留一道泪水模糊的背影,深沉如海,伟岸如山。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天大难事】   春三月,中原大地还是花树新芽,岭南早已是万木葱茏。午时的日头凌空一照,残冬的阴霾顿时消融化尽,天地万物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暖意。   坐在回城的马车里,刘枫却只觉亮堂,身上竟还有些寒意。心里暗怪:定是坐在对面的冰美人抵消了温度。   “绮兰有问题!”   武若梅一开口,刘枫又觉冷了三分。   不错,兰儿,就是绮兰。   刘枫苏醒后,武若梅单独密奏:佟高卓入宫救人不成,事败身死一事,有诡异!   并且当着刘枫的面,拿出了惊人的证据——一只馒头。   那是一团烧焦的黑糊糊的疙瘩,只有表面残存的纹路,还有一侧清晰的咬痕,才能证明这块黑炭似的玩意,曾是一只可以食用的、价值两文铜钱的白面馒头。——被咬过一口的白面馒头。   “这是火场里找到的,距离佟高卓的尸体五步远。我亲自剖尸检查,他肚子里还有两个,刚吃的,没克化。——放火焚宫,然后坐在着火的宫殿里啃馒头,除非佟高卓是疯子,不然……就是有人要他死。”   刘枫至今记得,武若梅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绮兰的天青阁不比别处,没有固定的仆人,而是随机抽取宫女以钟点工的形式,进去服侍这位迷糊公主。   为的,就是防止大狄的细作入内救人或者传讯。   所以,在特定时间和固定地点,点燃一场不大不小的火,具备这样苛刻条件的,只有一个人——绮兰本人。   证据充分,推理也成立,可疑点依然存在——绮兰缺少动机。她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害死前来救她的人呢?为了楚国好玩而不愿回家?就去蓄意杀人!?又或者是——灭口!   凭良心讲话,刘枫很喜欢绮兰这个呆头呆脑又毫无心机的小妹妹。他打心底不愿相信,自己遇刺与她有关。   可是……既然有嫌疑,就不能再住在宫里。明月的事让刘枫对家人的安全无比敏感。   “把她安排到军略院去,你摸摸她的底。”这是刘枫当时的决定。军略院足够封闭,也足够安全,而武若梅,也足够狡猾。   如果,绮兰真是个颜若春花心如蛇蝎的女子……那好,我便派一个更加颜若春花心如蛇蝎的女子来对付你!   这些,是刘枫苏醒到出征青州之前发生的事。当他两个月后从青州回来时,武若梅给他一张绮兰的成绩单。   军略院每十五天一次综合考试。两个月,绮兰的四次成绩是:中上、中下、中上、中。   刘枫看了放下心来。   武若梅却轻描淡写地泼他一盆冷水:“她是故意的!我偷换了她的试题,四次考试,分别用了四个难度等级,她却始终保持中游,正好是班里的平均成绩。——我们的怀疑没有错,她在装傻!”   装傻?刘枫笑得苦涩。如果绮兰真在装傻,那真正的傻瓜无疑就是自己了。   今天这道题,是最后的考验。——绮兰,没有通过。   全班只有她一人答对,看似玄乎,其实简单。这道题的难点不在于谋略本身,而在于思考的方向和角度。抛开资质不谈,只有心存阴暗,凡事都往恶的方向上想的人,才能在没有实战经验的情况下,猜出这样的答案。   与其说是考智谋,不如说是考心理。   心理不健全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异于常人,但往往并不自知,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超出了常人范畴。就像这次的绮兰,她下意识地认为,与她相同答案的人,应该很多才对……   装傻,失效了。伪装,也被掀起了冰山一角。   绮兰,竟然和武氏父女一样,是那种惯于阴谋诡计,活在黑暗中的人。又或者说,和自己,也是同一类人。   这样的结果,刘枫怅然若失,那是一种被亲近之人欺骗的隐痛。没有愤怒,只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失落。   一个女孩子,孤身陷入敌手……耍些手段,也是应当的。或许,她只想保护自己……   刘枫可以安慰自己。可真正的答案,只有等待二瞎子的调查才能知道。但无论结果如何,那个天真无邪,懵懂可爱的小妹妹,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直到武若梅轻轻开口:“殿下的身子,好了么?”   刘枫一愣,武若梅从来不会关心武破虏之外的人,哪怕自己是大王也没有这个荣幸,今天是怎么了?   “好了五成!”刘枫轻笑着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知道心疼你家大王了?”   武若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很没有情调地说:“不是关心你,我只想知道,您的贵体,究竟何时能够大婚?——您有明旨,这次大婚办的是集体婚礼,听说好几对儿已经定下了。——既然赶上了,我也正好凑个热闹。”   刘枫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双手掩面,继而抱头揪发,崩溃道:“看在我是大王的份上,你放过我吧!——缠着我也没用,这事儿我真帮不了你!你……你不能嫁给他,要不再考虑一下别人?——哪怕嫁给我也行啊!你看,我是大王,楚国第一高富帅,回头亲自登门求亲,成不?”   刘枫装模作样地耍无赖,对面却一声不响。刘枫偷眼一瞧,却见武若梅从怀里掏出一张绢轴,缓缓展开,就这么双手举在面前。正是自己当年颁给她的赐婚王令,男方的空白位置上,填了一个恐怖的名字——武破虏。   刘枫崩溃惨叫,几欲抓狂:“我勒个去!你嫁谁不好,非要嫁给你爹?——虽非亲生,可你们终究是父女!我是大王也做不了这个主啊!”   武若梅不言声地指指王令下方嫣红的霸王金印,水蓝色的大眼睛分明说了四个字:君无戏言。   回想当年的立愿之赏,原以为武若梅的这张婚书最是简单,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如今方知,哪里是便宜,分明是上了大当!   ——原来,她的愿望才是最难的!心如蛇蝎的女人……女人……   刘枫肩膀一垮,厚起脸皮耍赖道:“我……我收回成命!”   “刷”地收回绢轴,武若梅玉容不动,但却语气森森:“你是大王,外人面前留你面子,这里就只有你我,不妨挑明了说!——我已查清楚了,爹爹就躲在王宫里,你有两条路可选:把他交出来,给我们赐婚;或者,现在就杀了我!不然,哼哼……你信不信,我回头也绑走你的新娘子!江统领我打不过,周尚书却不是我对手!——总而言之,我成不了亲,你也别想洞房!”   放眼整个楚国,敢如此明目张胆威胁楚王,武若梅也算是独一份儿。最麻烦也最可怕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当众看黄书的疯女人不敢做的吗?——没有吧?绝对绝对没有吧!   “不要啊!”楚王殿下惨叫一声,“要不要做得那么绝?”   武若梅眼皮也不抬,一边小心地卷起绢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停车!”   马车嘎吱一声,稳稳停下。   武若梅腰肢轻扭,浑圆的小臀部挪到车门边,蓝眸回顾,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打算杀我,那我可就走啦!——如果没想好,我可以等你一会儿。”   刘枫欲哭无泪,无力又无助地挥了挥手。   武若梅一笑下车,恭敬行礼,“大王一路顺风,属下先行告退!”   她忽然抬起头,看了刘枫一眼,微笑如水,水蓝色的眸光里却写满了疲惫、凄凉与悲酸,令人触目崩心。她压低了声音:“多谢你了。没人肯帮我——除了你。”   望着那道美丽而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于官道的尽头,刘枫心中默然。   对于武若梅,刘枫只觉为难,而没有一丁点大逆不道,逆反人伦之类的想法。正相反,他其实是理解的,同情的,甚至是赞赏和钦佩的。   这已不是以身相许回报恩情这么简单。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女孩子,对绝望的童年记忆中唯一的温暖,催生出难以割舍的毕生眷恋,太正常了。尤其是无视礼教的武若梅,这才是该有的、必然的、理所应当的结果。   追求幸福,何错之有?   武破虏,如果刘枫没有记错的话,今年应该42岁了。自他从征以来,屡建奇功,多次力挽狂澜,拯国危难。更难得他心无旁骛,是重臣中最勤奋也最清贫的一个。   哪怕如今官居极品,功名鼎盛,可除了刘枫赐的府邸,他连一间铺子一亩地也没有置过,家里除了武若梅,没有任何食客或者护院,门口站岗的是刘枫亲自派遣的铁卫。内宅里只有八个收养的混血孤儿负责照料起居。一家人守着两份俸禄过日子,多年来的各种赏赐也尽数贴补军略院的贫困学员,一个铜子儿也没有落进兜里。   位极人臣,清廉如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整个武府,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武破虏手上的一枚翡翠扳指。那还是前年他四十大寿时,武若梅用全年俸禄买了送给他的寿礼。   这些,在楚国的朝野民间都是出了名的。父女两代院长,深受学员们拥戴,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仅清贫,也很孤寂。朝野上下的各级官员,少有与他结交的,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他就冷得像块冰,从不主动访客,偶有来访也大多吃闭门羹。日子久了,再没人敢登门,更不用提做媒说亲了。   武破虏年过四旬,至今未娶,孤家寡人一个。刘枫真心希望有一个合适的女人,陪他走完人生剩下的部分。   除了武若梅,天下还有第二个合适的女人么?   没有吧?绝对绝对没有吧!   成全他们!拼了!——刘枫下定决心。   然而,可是,但是——这破事儿……该他妈咋整呢? 第二百五十二章 【潼关血河】   车驾回宫,已是黄昏时分。乌金西沉,躲入了几片红彤彤的薄云,余晖漫天遍洒,宫墙殿宇、假山轩亭,乃至或立或行的侍卫宫女,都像镀了一层赤金,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辉煌与厚重。   刘枫看得出神,黝黑透红的脸上竟挂出一丝笑容。就像秋收时节的老农,望着田野里随风起伏的金黄麦浪,纵使一身疲惫,心里也是甜的。   迈步下车,抬头正对着落日。刘枫眯起眼,只见红鸾身着绯色宫装,自一片霞光里步出,微笑着迎上来,真像是画儿里走出的古装仕女,美丽中透着清新脱俗的味道。或许是受了武若梅的触动,刘枫心中满是柔情,笑道:“等急了吧,过来,近点儿!——不知为何,只觉你今日格外好看。”   红鸾正待汇报政务,被他说得一愣,脸上已不觉泛出红晕,欲要娇嗔,没敢,一时口拙,竟不知说什么好。   痴立原地,刘枫已过身边,耳语道:“老夫老妻了,夸一句就害臊?——啧啧……还是个女侠呢!”   红鸾更窘,连连跺脚,又羞又急地追了上去,左右瞧瞧一丈内无人,低声怨道:“疯啦,当着外人调戏人家,好没正经!——我告诉夫人去!”   “告我?”刘枫失笑,无辜地眨眨眼:“又不是人家老婆,调戏自家媳妇儿,谁管我?”   这下可让红鸾逮到了语病:“谁是你媳妇儿?婚书、媒人、保人,拿出一样儿来,我就认你是我男人!”   这句话准确地点在要命的节骨眼上,当真字字见血,刘枫一样也拿不出来,登时泄了气,只嘟囔着嘴硬:“反了天了,回屋收拾你!”随即心虚地转移话题,“今儿有什么大事?潼关有消息么?”   “回殿下话!”红鸾冲他背影飞个白眼儿,又嘟嘴又吐舌头,才道:“您要的潼关守将,有准信儿了。”   刘枫立刻停步回头,“是谁?”   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将一封折好的表章递到眼前。——“请过目,保您大吃一惊!”   薄薄的表章缓缓摊开,目光一行行扫过黑密的文字,当那几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中时,刘枫不觉一阵恍惚,甚至产生了一种天涯咫尺、人生如戏的错觉。   ——世界,太小了。   潼关,是大狄保住国都帝辇的最后凭借,也三家联军改朝换代的最佳捷径。一关得失,一国兴亡!   作为这场偷袭的最后一道难关,赵濂也做了足够的布置。潼关守将胡珂达已被重金买通,大军压境之际,胡珂达将献关出降,并引领大军直抵长安城下。——这个计划如果成功,百里外的长安城将没有任何准备时间,甚至连勤王令都无法送出关中。当大狄的京师和皇帝的人头一起易主的时候,前线各路人马很可能还蒙在鼓里。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大狄气数未尽。总之,在这可能逆转乾坤的一天,潼关来了三位不速之客。——新官上任的正副司隶督帅,还有备受圣眷的兵部左侍郎,这三位当朝红人刚好微服上关,视察一线部队。   这三位,不是别人,正是刘枫的老熟人——阿赤儿、速柯罗,还有陈霖华。——据后世考证,事发当日,他们一起向吏部告了七天假,身着便装常服,随从提篮背壶,携棋带笛,他们很可能是准备去华山寻幽访胜,棋酒自娱的。好巧不巧,西出潼关时正好赶上了这一出好戏,于是顺便客串了一把救国英雄。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可悲的巧合。然而,历史就是由一个个巧合构成的,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可悲的。   于是,鄂尔兰、赵濂,还有屠天煜,他们眼睁睁看着关墙上正微笑挥手的胡珂达,被人从身后一刀砍翻,割下首级抛下城来,本已敞开的关门咣当一声重重关闭,千斤闸落下,吊桥升起,无情地将五十余万远道而来的稀客拒之门外。   这样的意外对偷袭者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时间,就是偷袭的一切!   强攻!不惜一切代价,强攻!!   死守!不惜一切代价,死守!!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攻守双方都有太多全力以赴的理由,没有任何人退缩,也无法退缩。   潼关墙高五丈出头,接近16米,宽三丈,城头可以跑马。城防设施包括箭垛碟墙,壕沟吊桥,床弩投石……该有的一切一应俱全,真是一条风雨不透的铜墙铁壁。   人马虽然只有3万,可要看是谁领军。文有熟知兵事精通韬略的陈霖华,武有神箭无敌例无虚发的阿赤儿,再加上这座雄峙天下的险关要塞。所谓时势造英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风云际会,大有可为!   这一天,是元月初五,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习俗,此时还是岁旦佳节的尾声。可是,对于关中百姓来说,这注定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恐怖岁旦。   大狄官方记载,整整三十天,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死在这座五丈高的绞肉机里,青灰色的关墙被彻底染红,来不及处理的尸体堆积如山,绕关城而过的潼水河几度断流,尸毒血水污染河道,以至此河半年无法饮用。   此战之惨烈可见一斑。然而,最痛苦的却不是守军,而是作为攻击方的三家联军。   趁夜偷袭、地道暗攻、烈火烧门、飞爪云梯、井阑飞石……联军方面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尽了一切办法,制作了所有已知的攻城兵器,可无论使用何种办法,对面却永远有克制之道,让一切的攻势破产。   而对面想出来的守城法子,却往往是令人闻所未闻的。比如第三天,天亮攻城时,联军忽然惊恐地发现,潼关的墙头凭空高了三尺——陈霖华竟命令士兵连夜开工,用石灰、泥浆和糯米汁将战死者的尸体砌在墙头。   如此一来,原本准备的数百把云梯成了废物——高度不够!三尺虽短,却是万万飞不上去的。   联军无奈,命令部队突击加长云梯,等到下午完工重新攻城的时候,对面又出新招,用翘棒将尸墙推翻,一阵落尸砸下,压死无数,城墙又缩回原来的高度,狄军准备的云梯又成了废物——太长了!戳出墙头的三尺,让士兵登墙时无法正面上墙,不得不横跨出大半个身子,探出脚尖去踩侧面的女墙,这个动作难度系数极高,危险也极大,不少联军士兵都是闪了腰自己跌下去的,16米的高度,摔死一个砸死一个,一失两命。   “把梯子再锯短!”   联军领导层痛苦地下令,等到好不容易完工时,天已经黑了……   “为了保住上京,你们是否愿意付出一切?”陈霖华问阿赤儿和速柯罗。   “为了陛下!”二将响亮回答。   “听从我的吩咐,无论命令多么无情,不折不扣执行!”   “为了陛下!”二将已豁出生死。   “为了陛下……”陈霖华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渐渐冷透,咬牙切齿地重复:“为了陛下!”   方针既定,决心已下,一个守住潼关的疯狂计划,正式开始实施。   陈霖华一开始的战术,都以拖延时间为主,联军方面虽然急迫,可几天的时间还是有的,因此并没有拼命——其后证明,这是一个无法原谅的巨大错误。   利用多出来的几天,阿赤儿和速柯罗,以司隶督帅的名义,将方圆百里内的所有地方守备部队、官差衙役、客贩行商,甚至是普通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统统集中到潼关。   战斗和死亡始终在继续,短短五天,3万精锐守军只剩下十分之一的幸存者。可是,陈霖华的目的达到了,潼关还在他手里,超过25万的周边百姓,成了他最好的守城利器。   潼关之战,进入了新阶段。   附近山头上,所有的细作,都不约而同地在情报里使用了最激烈也最惊悚的字句,来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切。无论大狄官方还是反狄阵营,无论正史典籍还是野史异文,几乎所有文字记载中关于此战的态度都有惊人雷同:   ——“守城者使用了一种新的防守战术,一种极度血腥残忍,简直罄竹难书的战术。”   ——“就是地狱里的修罗,也不会使用这样惨绝人寰的手段。”   ——“无论如何粉饰,这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愿死者往生极乐……造孽者功勋盖世尽享荣华,死后必下十八层阿鼻地狱!”   ——“从今往后,潼关又名‘鬼门关’……”   驱赶百姓守城!不是协助防守,而是单纯由百姓守城。   整整25万男女老少,被分成250个千人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武装的狄兵一队一队驱赶到关墙上,逼迫他们用单薄的胸膛直面联军的刀枪。剩下的不到两千名正规军,陈霖华不再让他们参战,而是作为督战队,用弓箭和刀枪封锁住下墙的出口,一切临阵退缩的百姓都会被残忍地射杀。   一队死光,再上一队。这是一种无情而有效的极端守城战术,一批又一批无辜百姓被钢刀和利箭赶上墙头,他们挤满了关墙上的每一寸地方,即便身无片甲,手无寸铁,他们的存在本身也是一道坚韧厚实的血肉防线。   很难想象,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几代人的含辛茹苦,数十年的岁月与经历,承载着多少希望与期待?可以产出多少粮食与财富?可是在这样一个无情的时刻,一个人的价值被无限简化:可以承受一到三支箭矢;可以在刀锋上制造一个缺口;可以用肋骨卡住一支枪尖;可以消耗一名战士挥舞兵器的体力……   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   联军的士兵们砍钝了钢刀,手臂挥到酸麻发肿,可依然有一眼看不到头的“守军”哭喊推搡着涌上关墙,在士兵们因过多杀戮而疲惫无力的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疯狂人群会将他们按到在地,徒手撕成碎片。   毫无疑问,联军的攻势遇到了极大阻碍。尸山血海比雄关险道更加难以逾越。   潼关就像一个巨大石磨,不知疲倦永不休止地转动着,无论倒入多少豆子,出来的只有染血的齑粉与碎沫。   这是一场毫无英雄气概、也没有一丝技术含量的罪恶之战。单纯使用人命拖延时间,消耗入侵者的耐力。超过25万条鲜活的生命,并没有对联军造成明显损伤,可却最终换取了潼关固守三十天的奇迹。   当海兰坤的龙军铁浮屠最终赶到时,在层层山峦一样的尸堆前,大声宣读了册封三位大狄万户侯的圣旨。一阵狂飙骤起,腥风扑鼻,似有无数冤魂在风中泣血控诉,却无法压制住三位万户侯高昂入云的谢恩声……   为了陛下!——践行誓言!不惜一切!包括灵魂!——天地可鉴,他们做到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不不,这句话太过单薄和苍白了。潼关以西,万年、礼泉、户县、蓝田、三原、云阳、泾阳、栎阳、高陵、渭阳……整整十一个帝辇之旁的关中富县,成了“但闻鸡犬、绝无人声”的空城死城。   陈霖华,阿赤儿,速柯罗,这三个人,用血淋淋的事实向天下人诠释了战争的真谛——伟大的胜利面前,任何一丝怜悯、人性、天良、尊严、荣誉、羞耻……都是多余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兵家盛宴】   楚国王宫的正殿,烛火通明。宫女们掩着嘴儿,正在小声地交谈着,漂亮的大眼睛里不时闪出惊恐的目光,望向前方挤做一团的人堆。在那乱糟糟的一堆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推我挤,大呼小叫……他们是谁?——当朝六部尚书,以及所有在京营主以上将领,还有……楚王本人。   难以想象,他们的身份如此尊贵,举止却如此荒唐。——只为了观看墙上的那幅巨大的司隶部作战地图。遥遥望去,地图上,代表四方势力的各色箭头错综复杂地交错着、纠缠着、撕咬着……圈圈层层,一团乱麻。   蓝色、黄色、绿色代表着三方反狄势力、黑色代表着大狄……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却唯独没有——红色。   楚国几乎所有在京的高官悍将,撅起屁股削尖脑袋,像争食的狗儿般围在地图前,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研究一场楚国缺席的战争。乍看似乎可笑,可如果这场战争决定天下走势,那再可笑十倍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   情报显示,八天前,海兰坤的大军赶到潼关,当金色龙旗摇摇升起时,联军开始自主后撤。——不是退缩,而是高手过招前彼此拉开距离。事实上,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天下之大,除了战胜强敌,成为这里的主人,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苟延残喘。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亮剑!   潼关战役,进入第三阶段。——对攻!   时间限制:十天。——十天后,太子乾昊、国丈于勃罗率领的讨伐军将赶到战场,联军的突袭将彻底破产。   实力对比:狄军,是龙军大督帅,凉亲王海兰坤指挥的20万铁浮屠,以及京畿聚拢的杂牌部队,共30万。联军方面,包括20万青海铁骑,20万黄龙军轻重步兵,15万前身是第一绿营的步骑混编叛军,总计55万。   据可靠消息,联军负责指挥这场野战的主将,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汉将屠天煜。这倒不是说联军有多么团结,任人唯贤的风气有多么盛行……事实上,从潼关重新闭合的那一刻起,联军方面对整个战局就已失去了控制,在“不胜即死”的严峻形势逼迫下,鄂尔兰和赵濂不得不作此英明决断。毕竟,论起大兵团步骑协同野外交战,又有谁自认可以超越原逐寇军第一大将呢?   其后八日,双方你来我往,各显其能,关中平原上刀光剑影,火星四溅。   狄军主攻,联军也主攻。超过40万的大股骑兵部队在京畿地界上往来奔驰,互相迂回包抄,彼此打击侧翼,意图形成局部优势,大量杀伤对方有生力量。漫长而庞大的步兵阵线或聚或散,时进时退,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伏击战、阵地战,偷袭战……令人眼花缭乱,更令人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在短短八天内发生的。   八天时间,总计三十八次交锋,伤亡总数超过二十万——打疯了!为了胜利,双方都成了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对方活活掐死!——在自己被对方掐死之前。   作为楚国骑兵指挥的大行家,罗三叔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紧贴在地图上,顺着一条绿线的轨迹同步移动。蜿蜒曲折的箭头,在穿过纷乱的地形以及乔方书黑亮的后脑勺后,突然一个回马枪,准确无误地击中黑线中段。   “好一招‘打蛇七寸’!”罗三叔大声叫好:“这是老屠的拿手好戏!这时机、这火候——真他妈绝了!”   老屠,是从前逐寇军那会儿,大伙儿对屠天煜的昵称。时过境迁,曾经的老兄弟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敌人。他话一出口就已惊觉不妥,不好意思地挠头憨笑,偷眼去看刘枫,后者正盯着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发怔。   “难道这是……”   “这是圈套!”周雨婷接过口去,“天下哪有绕着圈子溃败的,这是拖兵计,牵制青海铁骑,他要先打步兵!——借过!”她奋力挤开张大虎肥硕的身躯,伸手在地图上连点两下:“这里,还有这里,若我指挥,每绕一圈,都撤去一哨兵力,就躲进这两处山谷里,追兵过后再出来汇合,直捣黄龙!”红袖翻飞,粉拳用力砸中一团黄色,象征大华皇帝的龙头标记赫然其上。   “妈的!原来如此!”   “妙计!妙计!”   “这他娘的谁想得到?”   周雨婷的分析顿时引来一片感慨赞叹。个别洞彻人心的机灵鬼趁机大叫:“王妃了不起!”周雨婷瞟他一眼,连眼睫毛都在笑。   “计划虽好,屠天煜没那么容易上当。”武破虏若有所思,枯瘦的食指轻轻一点,“你看联军主营的位置,两天前在这里,现在到了这里,那是华山外延的山区,骑兵进不去!——他已经识破了。”   周雨婷秀眉微蹙,沉吟有顷轻轻点了头。众人哦地一声议论纷纷,“啧啧啧”的轧嘴声此起彼伏。   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很好,这一战过后,天下都将知道,海兰坤,屠天煜,谁才是大狄当朝的第一名将!   王擎苍忽然拍腿大叫:“操他妈的,好险!——幸好这两只妖怪没来咱楚国,否则年初这场仗,我看要糟!”   “老王说的是啊!——跟咱们对上的,都是些虾兵蟹将,顶个毛事儿!这二位,才是真正厉害的对手呐!”罗三叔立刻随声附和。   “咳咳……”   有人轻轻地咳嗽,众人看去,却是朵里尔和沙克珊,讪讪地站在那里好不尴尬,这才想起,刚才的一番话,把他俩当面扫进了“虾兵蟹将”的范畴,这叫人情何以堪?——降将,也有尊严!降将,也要人权!   “呦!对不住!——咱是有口无心,二位将军千万别见怪!”罗三叔一边道着歉,自己却哈哈大笑起来。   “哪里哪里……”面对楚国军中第一大将,二位前大督帅唯有苦笑,哪敢真的“见怪”?   他们心里也清楚,罗三叔确实是有口无心的,大伙儿这是太投入了,包括他们自己,面对这场兵家盛宴,不也是一头钻进去了么?   兵家盛宴!确实是兵家盛宴!   所谓旁观者清,在无关直接利益的情况下,尽情欣赏两位指挥大家的决死交锋,名将与名将宿命般的碰撞,人人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精彩!过瘾!   尤其是铁浮屠与青海铁骑之间的同族对决,刘枫甚至产生错觉——这他妈就是一场德比交锋的同城大战啊!   对,就是这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刘枫仿佛看见一大群狂热的球迷,围着十四寸黑白小电视看世界杯决赛,明明不关中国毛事,可却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激动得好似最终实现了共产主义……   晃去脑海里胡思乱想的杂念,刘枫只觉耳中嗡嗡直响,每个人都在指手画脚发表意见,脚下忽然一阵剧痛,忙一低头,却是娇小玲珑的江梦岚,够不着要看的位置,将楚王殿下的大脚丫子当凳子踩……   真他妈乱!   忽然,刘枫留意到一个人,武破虏,正把手搁在地图上小心地丈量,眼中尽是专注与郑重。   “怎么了破虏?——有发现?”   “有古怪!——殿下您看,这是屠天煜的步兵本阵,两天前在这里,一天前移动到这儿,现在到了这儿,每天都向同一个方向移动五里,要做什么?”   楚王和兵部尚书,楚国公认最强的两位用兵大家,同时关注一个细节。这现象立刻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不约而同闭上嘴巴看过来。   “诱敌?——不像!五里一退,傻子都知道有问题。”楚王浓眉深锁,喃喃自语。   “莫非是钝刀割肉,寸进欺敌?”武破虏一语而惊,忙看周边狄军,方圆二十里内,竟然没有一条黑线,他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这下大家都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猜测屠天煜此举的真正用意,一个提出猜想,立刻就有人反驳,晓晓置辩,滔滔不绝,争得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可却越辩越糊涂,始终不得要领,包括刘枫和武破虏在内,没有任何人可以一举说服所有人。   楚国高层不由大感丧气:置身事外,群策群力,却依然无法参透玄机,屠天煜用兵,竟已到了这个程度吗?   这时,公认最没有军事才能,且一直没有开口的工部尚书赵铁锤,忽然怪声怪气地说道:“额……今天上午,并州有一批走私硫磺走水路过来,我亲自验的货,严重受潮,全都废了,被我一点儿不剩全退了回去……”   一堆文臣武将傻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说这题外话,只听他慢慢悠悠继续说:“那走私贩子哭丧着脸,指天骂地,左一句‘鬼老天,又打仗又下雨’,右一句‘一个月白忙活儿了,回家怎么向老爷子交代’……”   “我说赵老,闲话不行咱换个地儿说去,您老瞅瞅,这是说闲话的时候吗?”罗三叔老大不耐烦。   赵铁锤好脾气地看了他一眼,一拂雪白长须笑道:“从并州南下必走黄河,一个月前出发,今日辰时到达,这张图是八天前的,路上又要花三天,也就是十一天前,这船在哪儿?”   “司隶!三门峡!——他路过了战场!”刘枫恍然大悟。   武破虏也惊醒过来:“又打仗又下雨……打仗……下雨……莫非……”他立刻对照地图,接着猛甩自己一巴掌,“妈的,果然在洛水岸边!——陡降暴雨,河水上涨,这狗娘养的之所以一寸寸地挪窝儿,不过是移营上游,以避洪汛罢了!——难怪咱们猜破头也猜不到了!根本就没有玄机!真他娘邪了门儿了——赵老,真有你的!”   即便两次面临绝境,武破虏也一向从容镇定,此刻却骂骂咧咧拍腿捶胸大为失态,叫人瞧着说不出的好笑,又想到满朝文武猜了半天的所谓玄机,竟是如此狗屎的缘由,这个乌龙摆得当真离谱……不觉纷纷失笑出声,继而哈哈大笑,满殿欢声豁然。   “咱们都是着了魔了!哈哈哈哈……”刘枫仰天大笑。   “谁说不是呢?真他娘的操蛋!哈哈哈哈……”文臣武将们轰然大笑,男声豪迈,女声清越,混在一起,当真不同凡响。   “不好!大王他们疯了,快走,咱们告诉夫人去!”宫女们心惊胆颤,花容失色,继而掩面飞奔,落荒而逃……   片刻之后,林子馨带领卧龙医馆的郎中们冲了进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苦等一夜】   笑过闹过之后,大家又全都坐定下来。脸上的笑容犹未退去,望向刘枫的目光中却满是欣慰和敬佩。——为了他的运气。   与大狄签署停战,这个没人看好的决定,如今却成了最英明最实惠的选择。试想,眼下潼关门前这乱局,看似战况激烈,其实还是个平手,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分胜负就是大狄的胜利。以目前的情况看,胜负未定,可大狄破都灭国,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楚国如果至今陷在这泥潭里,非但捞不着丁点儿好处,更是把全国的命运去赌别人的胜负,哪有此刻揣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坐山观虎斗来得痛快?   话说大王的运气,真不是盖得!——肯定是运气!谁能猜到陈霖华他们三个公费旅游也能立此擎天之功?真成活神仙了!   对于这种论调,刘枫却另有说辞:“我知道,你们当我是押宝,其实不然!——确实,我猜不到此战胜负,之所以与大狄停战,不过是最稳妥的做法。你们想一想,如果大狄胜了,我们明哲保身,又实得徐扬二州之地,还能落个‘见利不忘义’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退一万步讲,大狄若是败了,真就灭国了,那么……天下没有大狄,《临淄和约》便是一张废纸,我们届时也大可以再度参战!”   “但是我本人的意愿,并不希望狄戎就此灭亡。你们不要那么惊讶,这是真的。不错,楚国若是全力北伐,我有信心一年内推翻大狄!注意,我说的是推翻!不是取代!诸位,我要提醒你们,我们的目标不是推翻大狄,而是夺取天下!——大狄若仓促灭亡,察合津和赵华无力继之,甚至为争夺关中,他们彼此也必将兵戎相见。届时,失去中央皇权压制,又没有足够强大的新势力震慑与吸纳,北方和关外残余的鞑靼诸侯也定会趁势并起,以楚国目前的实力,破敌事易,守境实难,这场席卷天下的战乱十年难平,鹿死谁手也未可知!我们何苦为之?准备不足,一时冲动,陷天下于水火,羁本国于两难,不仁亦不智!”   “这是往大里说,光从眼前看,楚国若是参战,只有荆州战场可打,打赢了也只得个荆州,放他们过去,荆州就是白捡的!——再说了,我们死活配合作战,他们攻占长安,继而虎踞关中俯视天下,与我有半分好处?不如像现在这样,让他们痛痛快快打,不论胜负,全都元气大损,若两败俱伤,我们更能渔翁得利!假以时日,楚国国力充盈,大可步步为营,蚕食而稳取天下——如此才最符合楚国的利益,也是天下苍生之幸,诸位看呢?”   这又是另一番道理,群臣相顾愕然,竟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沙克珊和朵里尔显得尤为震惊。这二位,是主战最积极的。不为别的,最怕大狄翻身把帐算的就是他们。恨不得楚王倾尽全国之兵,两面夹击,趁他病要他命,一举将大狄彻底推翻永绝后患。   可是,楚王却拒绝了,甚至独排众议毅然停战。二人扼腕叹息之余,不免暗自腹诽:目光短浅,大事惜身,小利亡命,不纳忠言,刚愎自用……   直到此时此刻,楚王殿下亲口解说,娓娓开言,从小说到大,由远说到近,稳立堂皇大道坦言利弊得失,独窥一战胜负反观天下兴衰,竟是说得句句在理,丝丝入扣,二人这才如梦初醒,方知自己才是“目光短浅”,登时面红如血,羞愧难当。可矛盾的是,心中却又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炙热,那是久违了的勃勃野心。   对于这二位来说,降楚绝非心甘情愿,毕竟曾是称霸一方的藩镇诸侯,麾下汉胡步骑人马动辄二三十万,如今只是区区一个军团的副统领营主,手上只三五万骑兵,还要对一个山里出来的女人俯首帖耳。这样的落差,是人都没有情愿的。   可不降不行啊!他们两个想得很清楚,这场仗,打到当时这个程度,想要灭亡楚国是绝不可能了。可以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败仗。败仗,就要有人承担责任。——太子殿下是不可能的,国丈老爷于勃罗也可以排除。那么其余的四位大督帅中就要有人背黑锅。这倒霉哥俩,一个败在开头,一个输在结尾,正好凑个有始有终,这黑锅是背定了的。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环。如果潼关剧变没有发生,那他们多半也会自认倒霉,然后自缚上京面圣,负荆请罪,哪怕明知海天磨刀霍霍,不可能心慈手软,他们也绝对没有叛国反乱的勇气。可世间就是那么巧合,堂堂大狄,也像二十年前的大华一样,被人突然陈兵长安城下,其命运会否也是一样,帝王被俘,就此家国沦亡?   恰在这时,楚王殿下的天雷地火轰然问世,有此天威神术助军辅国,改朝换代并不是梦想!   这两个念头一起,两人都看到了最后的一丝希望。保住部族存续,保住荣华富贵,虽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总比失去一切强!   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他们,让他们做出了举族变节的冒险决定。眼下虽然吃亏,可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利益——楚国将来要是问鼎成功,取代了大狄天下,那么残存的鞑靼人该怎么办?   沙克珊和朵里尔,忽然都冒出同一个念头:楚王,他很可能需要一个鞑靼族出身,却又忠心耿耿的代理人。——那不就是我么?!   如今,楚王殿下智谋超绝,想人所不能想,为人所不能为,他们都觉得,自己距离心中预期的长远目标,又近了一步!就连耳朵上新扎的血洞似乎都不怎么疼了。   有的时候,当野心和畏惧交织,也会催生出忠诚。说到底,是鞑靼人骨子里的狼性,让他们惯于趋从强者,当老狼王垂暮衰弱,当新的强者横空出世,去旧迎新,傍强凌弱,对他们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宫女们手捧条盘鱼贯而入,为每一位大人和将军换上新茶,特浓的酽茶,苦涩但提神。又有瓜子、红枣、花生等零食,以及新长现摘的时鲜瓜果。须臾之间,大殿里铺陈地跟后世开茶话会一样。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潼关战役最多只有十天,过时不决胜负,就是胜负已分。胜也好,负也罢,其实都已是尘埃落定的事儿了,可消息传回岭南,至少要三天时间,细细算来——就是今夜!   刘枫没有强求,却也没人愿意回去睡大觉,就连大婚在即的周雨婷和江梦岚,竟也宁可熬夜伤容而不愿走。这就跟通宵看球似的,为了第一时间知道详情,甘心情愿苦巴巴地熬在那里活受罪。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那是即将目睹历史在眼前发生的强烈震撼。   不仅如此,但有结果,楚国也必将作出反应。群臣众将齐聚一堂,正是为了第一时间商议此事。   事实上,楚国虽然已经停战,但是为了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极端情况,前线四大军团,超过50万戍边部队全都没有解除战备,士兵们荷甲睡在阵地上,武器就放在身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都城广信也同样如此。此刻,城外集结的精锐军队包括8万羽林军铁骑、10万山越战士、10万鞑靼游骑兵。如有必要,只需一声令下,28万人马随时可以开赴战场。   风云鼓荡,惊雷暗藏,杀机莫测,蓄势待发。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楚国的菁华们默默品着茶,偶尔取一颗水果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着,咳喘不闻。只有周雨婷和江梦岚两个女子,面对面磕着瓜子,轻声聊着女人间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那看似灿烂的笑容里……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然,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主座上的楚王殿下。   刘枫被她们瞧得心里发毛,站起来,拍了拍武破虏,“来,聊几句。”   走入偏殿,武破虏已脸色惨变,不待刘枫开口就抢着说道:“你……你要赶我走!?——我为你出生入死,水里火里,如今就求你一件事!你竟要赶我走!?”   “别……别激动……”刘枫大感头疼,心说你他妈也太敏感了吧,我还没张嘴,你咋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呢?只得老实地承认:“好吧,我确实想赶你走……”   “我为你出生入死,水里火里……”   “好了好了,武若梅也为我出生入死,水里火里,如今也就求我一件事,你叫我怎么办?”楚王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听我话,回家去吧,你赖在王宫里不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若梅说啦,你再不回去,她就……她就死给你看!”   武破虏浑身一震,“不!不行!她还年轻,路还长着,不能毁在我这糟老头手上!绝对不行!”他转过脸来,神情无比郑重:“殿下,只怪我管教无方……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为了叫她绝了念想,微臣只有……只有先走一步啦!”左右瞧瞧,见一根柱子挺结实,嗷地一声怪叫闷头冲过去。   “啪!”   武破虏脸上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滴溜溜转两圈,一屁股坐倒。   刘枫的伤其实很重,至今没有痊愈,一身神力也只恢复了两成,可放倒一个发疯的老书生还是做得到的。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差点气得发疯,本想将事情说得严重一点,哪想到险些把自己的第一重臣给活活逼死了,他死了,武若梅还活的下去?   到时候传出去,楚国两大重臣,因为不伦之爱双双殉情,沦为天下笑柄不说,失去了这对智谋超绝的父女,将来谁为自己打天下啊?   尼玛,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你……你……”刘枫又纠结又急躁,心里还满是后怕,像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在偏殿里来回走动着,望一眼屋外,压声怒道:“我他妈就不明白了!——若梅对你痴心一片,你……你连死都不怕,到底在担心什么?”   此刻的武破虏哪还有半分智珠在握的谋主风范,捂着高高肿起的脸,双眸含泪,目光呆滞地像个深闺怨妇,只一个劲地喃喃重复:“我不能害了她……不能……”   刘枫还想再劝,忽然殿外靴声橐橐,随即桌椅挪动嘎嘎连响。——显然,倍受期待的潼关战报,终于到了!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尽皆肃然。武破虏顿时像醒了似的,立刻收泪蹦了起来。   “回头再说!”   “是!”   “不赶你走,也不准再寻短见!”   “……是!”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战局逆转】   大殿内,期待已久的战报就搁在案头上,可众臣子的目光,却只盯着刘枫和武破虏,一个个嘴张得老大,眼睛都直了。   堂堂兵部尚书,开国侯爷,此刻却双目含泪,鼻青脸肿,鹰钩鼻子塌了半边,还挂着半拉没擦干净的鼻血。——这才进去一小会儿,怎么弄成这样子?再看楚王,余怒未消,愁眉苦脸,好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嘴脸。   “看什么?武尚书一时不慎,走路跌了一跤,这是摔的!”楚王咬牙切齿,言之凿凿,神目如电,扫视四方,似乎随时准备恼羞成怒。大家彼此相顾,都不敢问,暗暗咋舌不语。——好吧,摔的!   拆开战报,一目了然。在殿内所有文臣武将的注视下,刘枫叹口气,耸耸肩,把战报不轻不重拍在案几上,“很遗憾,奇迹没有发生。勤王军按时赶到,将联军合围于弘农。——屠天煜,要败了。”   满殿群臣呼地一声泄了气,饮茶吃枣,剖瓜剥果,啧啧摇头不已,几个上了年纪的尚书已经打上了哈气,凝重的气氛顿时松泛起来。确实,他们猜想过很多结果,而战报上的这一个,却是最平淡无奇也最容易发生的。   两支劲旅强强对抗,苦苦等了一夜,却等来一个互交白卷,最后以净胜球淘汰了其中的一方。不得不说,这样的结果太不激动人心,也太让人失望了。   按照战报上的描述,三月十五日深夜,大狄太子乾昊率讨伐军40万,由东向西,兵至函谷关;次日黎明,大狄国丈、猿军大督帅于勃罗率豫州军20万,由南向北而来,进驻武关。再加上原本就在海兰坤手中的潼关。三道雄关,分占三个方向,组成纵横三百里的巨大牢笼,将联军残部整个装了进去,成了一头名副其实的困兽,被重重包围在弘农郡熊耳山附近。   战局逆转,形势明朗,浑浑噩噩的各方大小贵族如梦初醒,一个个像雨后春笋般在一夜之间纷纷冒了出来。大的拥兵数万,小的八百一千,大小一十八路,一股脑儿投入三道雄关,口口声声,“微臣爬山涉水,披星戴月,沐雨栉风,冒雪经霜,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省略一万字)……特来勤王护驾!所幸天威浩荡,陛下洪福齐天,微臣并未来迟,已于最后关头将众贼子合围在此,不日必将克敌传捷,奏凯还朝,恭请陛下圣心安泰!”   拿着这样的奏表,海天气得笑了出来。连说三个“好!好!好!”,每一个“好”字,都像刀子般又冷又硬。   一夜间,兵力对比从最初的30万对55万,逆转为75万对35万,又在一个白天,扩大到115万对35万,天晓得这多出来的十八路诸侯、45万人马之前都藏在哪里?又是怎么冒出来的?不过可以肯定,天时地利人和,已尽为大狄所有,这场战争,已经没有了悬念。   对于楚国来说,这个结果其实是最糟糕的。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楚国不动刀兵,甚至什么也不需要做,安心发展就能轻轻松松掌握天下主动。次一等的,大狄亡国,刘枫便会立刻举兵北伐,趁着三家分赃之际,与其逐鹿天下。   最差劲就是现在这样,联军完败,察合津和大华一起完蛋,天下就剩狄楚两雄并立,一方强大但元气大伤,一方弱小却欣欣向荣,三年后和约期满,一场势均力敌的南北大战势所难免。届时不免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至于眼下,无论是大狄也好,楚国也罢,两国能做也是必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将奏表统统塞进茅厕,海天当场下旨:“传令三路大军,克日进剿,围歼叛军!”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气,楚王随口吩咐:“传令龙骧军团,克日兴兵,夺取益州!”   两位君王都是果断的,因势利导,趁势摘取胜利果实显得毫不手软。可是,紧接着又有一封急报飞马送来,看完后,二位君王同时吼道:“慢!”   那时,通宵熬夜疲惫不堪的群臣都已散去,楚宫的一处小殿内,楚王殿下正搂着明月喘粗气。   随着刘枫的身子日渐康健,经过林子馨父女的严格检查,层层把关,一件事关楚国社稷传承的重大事项,终于获得了最终批准——楚王殿下重新恢复行房之权。   佳音传来,楚王殿下激动得掉下了眼泪——我擦,四个多月了,老子终于等到了!   屋内,烛影摇红,倩影绰约,楚王和月夫人赤忱相对,搂在床上。   明月娇躯轻颤,却又一脸郑重:“夫君,瞧仔细了!三年过去,你的月儿,她依然是清白的身子!”   刘枫重重点头,“欠你三年,只在今夜还你!”   “我……我有点怕!”   “别怕!不疼的!”   “真的?”   “真的!”   “那……好吧……”   “好!夫君来啦!”   “报——!”   一声断喝,刘枫顿时“刀枪入裤”,一手拉被子掩住走光的明月,一手从门缝里接过急报,气急败坏地吼道:“尼玛!谁喊的?拉下去,给本王重打二十大板!——真他妈不懂事儿!深更半夜,大吼大叫,有没有公德心!?街坊邻居明天还要上班的!”   虽然明知是胡说八道,可侍卫们还是忠实地执行了命令,重重打了那人二十大板。   在噼里啪啦地板子声中,楚王殿下愤然拆阅了这份急报,入眼处,第一句话就叫他欲消神清,色心尽退。   “联军大败狄军勤王部队?连续突破函谷关和武关?主力人马已尽数退回汉中!?——尼玛,怎么可能!?”   可惜的是,历史的一大特色,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眼看败势将成,屠天煜真就甘心束手就擒?当然不是!他用出了最后的一张王牌——天下最后的一名宗师。   天下四大宗师,公认最强和最弱的李姓二老,都在楚国担任左右相国,排行第三的佟高卓效忠大狄皇室,因刺杀楚王事败现已身死,剩下最后最神秘的一位,也就是排行第二的“无相神君”,终于登场了。   他是什么人呢?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堂堂宗师,居然是大华皇帝赵濂身边,一个名叫庆生的老太监。   这个庆生,早在七天前就已受命潜伏在函谷关内,直到乾昊的大军浩荡入关,当太子的銮驾经过关门时,庆生出手了。整个过程的细节无法考究,但事情的结果是——大狄皇太子殿下,被劫持于万军之中,不知所踪。   太子的失踪,对整个战局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巨大影响。尤其是群龙无首之际,身遭软禁的豹狼二军大督帅,洛萨哈和夜于罗,第一时间被心腹冒死救出,整个局势立刻乱套了。   须知,函谷关的40万讨伐军主力,原本就是这二位的部族军队,被太子以人质要挟才勉强北上勤王救驾,如今旧主获释重掌军权,那还有什么犹豫的?一声令下,40万大军立马翻脸,在二位大督帅的指挥下当场倒戈,将这一路的五位增援诸侯就地消灭,然后大军调转枪头,连夜杀奔豫州而去。   ——他们的亲眷家人都被安置在那里!至于眼前的战局,去他娘的,谁爱管谁管,皇帝不仁,老子不义!老家的地盘儿都被他卖了,先去抢个新的再说!   他们这一走,函谷关也就空了,整个牢笼等于打开了闸门,屠天煜岂会放过如此战机?立刻急行军一夜,全师突破函谷关。   猛兽出笼!是远遁归山,还是择人而噬?像屠天煜这样的猛人,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   他扔下所有步兵,青海铁骑也好,黄龙军也罢,再加上自己的本部人马,他集中麾下残存的全部骑兵部队,由他亲自率领,从背后突袭了武关的豫州勤王军。最阴险的是,他还打着太子乾昊的旗号。   深更半夜,面对如此敌我难辨的突然袭击,武关上下登时一片混乱。诸侯们只道皇帝责怪他们救援不力,命太子兴师问罪来了,全都慌成了没头的苍蝇,哪个敢反抗?无不弃军而逃,麾下私兵立刻成了没人管的乱军,在关内疯奔乱窜,抢钱抢粮。豫州军自身不乱,可架不住神一样的对手和猪一样的队友,在关内关外同时发作,再加上一路长途跋涉的消耗,乌呼哀哉!他们实在是无力抵抗了!   区区一夜,武关陷落,20万豫州勤王军、15万诸侯杂牌军,土崩瓦解,四散溃逃。   像配合好似的,天亮时,联军的后续步兵正好到达,他们轻轻松松,浩浩荡荡,大大咧咧地从容通过武关,一路走官道,敲锣打鼓光明正大地凯旋回国,顺便还将大狄皇太子殿下拐了回去。   是役,联军共出兵55万,损失25万。狄军参战部队前后加起来总计130万,战死的、溃败的、叛逃的,一仗打完,最后竟只剩下了40万,甚至连太子都成了俘虏。虽然保住了都城,没有亡国,可任谁也无法否认,这是联军的一次大捷!——一场更胜过楚国的大捷!   看完细节,即便是刘枫也不得不承认,屠天煜虽然人品低劣,反主成性,可打仗的本领确实是了不起的。   这一场天下震惊的大战,联军方面虽然开局失利,损失20万,可在逆境中竟能打出这样一场惊人的翻身仗,那是对兵事、地理、政治的综合运用,更是对战场、时机、乃至人心的精准把握。由此推论,之前的那场野战,他是真的打不过海兰坤么?还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就等最后翻盘的一刻?这个,谁又说得准呢?   昔日霸王麾下二十八宿将之首,前逐寇军第一大将,果然名不虚传!   得知这样的大逆转,面对如此的大乱局,试问楚王殿下还有没有兴趣继续与明月啪啪啪么?   答案是——有!   劈手扔掉战报,刘枫纵身上床,“管他娘的洪水滔天,老子都快渴死了,先喝饱了淹死也值啊!”   灯灭,屋内一黑,男人瞬间兽化,小明月吓得浑身发抖,只来得及叫一声“妈呀!”就被整个拖入了黑暗中,随即一条小小的红色肚兜儿飞了出来。   被浪翻滚,锦帐频摇,床架乱抖,吱呀直响,楚宫的夜空中回荡着小姑娘的一声惨叫:“你骗人!——疼!”。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天下强国】   广信城又一个黎明来临,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本应日渐回暖,偏头夜下了一场透雨,还吹了一阵子北风,清晨起来,红日晴朗的大好天儿,竟透出几分凉意来,园子里不少花苞嫩芽历一夜风吹雨打,都不见了踪影。   辰时刚过,楚宫朱门大开,各位大人排着队进去上朝。换了平时,定会寒暄问安之声大作,可今天不一样,臣子们一照面就问:“你听说了么?”而从二品以上的大员们则问:“你收到了么?”得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   昨晚半夜里,所有的官身人家都被铁卫拍开门来,粗鲁地直至卧室,拉起睡意朦胧的官员就是一通好说:“大狄战败了,但没有亡国!——好生准备,明日上朝大王当面问询!”   品级高的官员,铁卫的态度也要好些,递上一份墨迹未干的纸扎,里面详细记述了弘农战役的各种细节。当然,他们也被要求好生准备,明日当庭奏对。   几位当朝一品的文武大员纷纷捶胸顿足,昨晚走得太早了,路上淋了场雨不说,如此精彩绝伦的大逆转,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亏大了!——有加时赛也不预告,最后一分钟狂灌十比零,真是没天理啊!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揣着各式各样的腹稿,各位大人们迈入主殿,分文武站好,只等楚王驾到。可是,左等右等,眼看红日高升,楚王怎么没来呢?   周雨婷把手一招,红鸾忙赶过来,附耳吩咐:“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红鸾回来,红着脸小声说:“昨晚殿下歇在月夫人房里……至今未起……”   周雨婷抬眼一扫武将队列,果然没有明月,顿时脸色难看起来,重重哼一声,不再说话。红鸾吐吐舌头,赶紧闪去,以免殃及池鱼。   大殿里的官员们,都在偷瞧这位未来的后宫之主,见她俏脸一板,官威母仪俱重,嘴儿却不自觉地撅起来,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女儿家的薄怒嗔态,十分威严便化作了九分有趣,彼此对视,全都暗暗好笑。   武将队伍里,山越统领江梦岚站在第二位,与周雨婷目光相接,她惟恐天下不乱地比了比白生生的小拳头,很凶地重重一点头,表示:千万别客气,好好教训这个荒淫无道的坏家伙!你是大姐,就看你的了!放胆去做,必要的时候,小妹不惜以武力支持你!——放心!这家伙伤还没好,打不过我的!   不得不佩服山里姑娘的表情丰富,如此复杂的意思,连比划带眼神,周雨婷居然全看懂了,不由更加闷气,可她气着气着,忽然想起了自己对明月的亏欠,原本一汪冰水的眼神,渐渐软化成一池温泉,尽付一声长叹,心里却还嘴硬:我还没嫁给他呢,管他去死!?   不远处的小殿内,刘枫正手忙脚乱地穿袍子,系腰带,明月光着身子跪在地上,急急忙忙地为他系靴子,小姑娘早已急得哭了,也不知是冷还是怕,哆嗦着道:“完了完了,你从未误朝,这……这可怎么办?都是我不好!我……我真该死!我是狐狸精!”   “胡说八道!怎么怪你?都是昨晚熬夜看球……哦不,是熬夜议事害的!再说了,狐狸精哪有你漂亮?”刘枫胡乱的把长发拢作一堆,抓起冠冕就往头上扣,“阵上厮杀尚不知累,床上拼搏反倒熬人?真是奇了怪了,睡时不也挺精神的,怎么就醒不过来!?——昨晚谁当值?为何不叫起!?”   门外宫女哭道:“奴婢该死!昨晚因见侍卫夜半惊扰,挨了杖责,奴婢一时胆怯不敢叫起,竟误了大王上朝,奴婢罪该万死!呜呜呜……”   刘枫一听就明白了:她不是不敢,而是在自作聪明地故意讨好自己!登时满心感触:难怪昏君如此之多,君王稍有一丝一毫放纵,身周之人立刻就会揣摩逢迎,投其所好,君王若不及时警悟自省,不定从此沉溺其中,不知不觉就越走越远了。——妈的!昏君就是这么来的!   有此一悟,刘枫不由心中悚然,冷声命道:“去!传本王旨意,昨夜挨打的侍卫,赏十两黄金,晋升队正!再叫太医去看他,用最好的药!至于你——自己到宫门口罚跪,日头不落不许起身!去告诉馨夫人,通传全宫,再有妄为擅举,坏了规矩的,杖毙!”   “是!奴婢知罪!今后再也不敢了……”宫女哭哭啼啼去了。   片刻之后,刘枫收拾妥当,举步要走,忽见明月还光着身子,正一边抹泪儿,一边艰难地往身上穿衣裹甲,这才想起,从前的小丫头,如今也是武将,堂堂鸾卫营的副营主,也是要上朝的!   见刘枫望来,明月一脸悲壮,左手掩着乳儿,右手大义凛然地一挥:“殿下快走!别管我!”   刘枫一噎,差点没笑出来,回头一把将她提溜起来,不由分说塞回被子里,按住了笑道:“傻兮兮的小丫头,破了身子还逞强?报病假!本王准了!”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大笑而去。   楚王临朝,居中高坐,百官众将山呼舞拜:“臣等参见大王!”   刘枫不好意思地连连抬手:“快快请起!”昨晚挨家挨户扰人清梦,今天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确实不好意思。   大家站起来,都看着他。人群中,周雨婷冷着一张俏脸,刘枫歉然地笑了笑,女尚书哼一声扭过头不理他;江梦岚却冲他挤眉弄眼,嘻嘻窃笑,刘枫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却没脸没皮地冲他回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儿,楚王登时败退。   叙礼完毕,楚王开口道:“昨晚都已知会了诸位,今日早朝……”他望一眼殿外天色,老脸一红,改口道:“午朝……就是专议此事!都说说吧,弘农胜负已分,我们楚国应该如何回应?”   乔家兄弟对视一眼,哥哥点了头,弟弟一咬牙冲了出来,“殿下,弘农之战,结果出人意料,大狄败而不亡,联军胜而难进,这是我们事先料不到的。——前夜殿下曾分晓停战待时之策,臣深以为然,可如今情势已变,应对之策也理应有所调整。——臣以为,北伐之机,正在眼前!”   “哦?你主张开战?”刘枫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他接过红鸾递上来的一份名册,粗粗一扫,笑道:“好啊,在京的两大统领,七位营主,全都附议。请缨前敌,跃跃欲试,求功若渴,好战如虎!这才是咱们楚国的将军!——嘿,沙克珊,朵里尔,你们二位也认为,北伐之机已至?”   朵里尔哪肯放过表忠心的大好机会,他大踏步抢先出来,一个扎猛子把头磕下去,奋然道:“臣本败兵降将,天地难容之身,今大王用臣不疑,授臣高位,受此如天浩荡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赎前愆?臣已仰天立誓,窃愿以此一心一身许君报国!大王兵锋所指,朵里尔愿率麾下儿郎,为楚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洪亮的嗓门震得殿内嗡嗡响,一番肉麻的话被他说得声情并茂,就连刘枫都几乎相信他是真心的了。   不过,有些话不必太当真,听听就算。   沙克珊就斯文多了,他慢悠悠走出来,整肃袍服,一丝不苟地从容行礼,清了清嗓子才道:“回殿下的话,众所周之,臣原为狄庭青州大督帅,对狄戎的实力所知甚详,彼虽富有四海,雄兵百万,可如今已江河日下。”   这一开场,大家都猛然一醒:对啊,大王问得是战机可至?朵里尔喊得再大声,神情再到位,表态再坚决,全都没用!——他偏题了!当目光再次聚焦在朵里尔身上时,他已成了一个可怜的笑话。   沙克珊说着,在殿内缓缓地踱起步来,貌美神丰,举止娴雅,颇有几分风流儒将的风采,任谁看了都是个温良如玉的谦谦君子,哪里像个骏马弯刀,挽弓射雕的鞑靼大督帅?就连正生气的周雨婷,也不禁为之侧目,暗想:原来鞑靼人也有这样的美男子,比那坏家伙好看一百倍!气质高贵一百万倍!   江梦岚更是想:咱山越族怎么出不了这样的人才?要是有,哼哼,本宗帅也不用便宜那个坏家伙了!   沙克珊继续他的演讲:“伐楚之战,弘农会战,接连两次大败,臣粗一估算,也是吓了一跳。——伐楚之战,青州、幽州,以及荆州三大军团……弃暗投明!”他似乎不经意地扫一眼朵里尔,后者脸色大变,他轻轻一笑:“弘农会战,屠天煜军团临阵倒戈,豫州军团兵败溃灭,扬州、徐州军团集体叛逃……前后加起来,呵呵呵……伐楚之战时的一百三十万大军,已经荡然无存了!”   殿内私语阵阵,皆是惊喜赞叹的啧啧声。沙克珊说得愈发从容,谈及战败投降时,他神色自然微笑迷人,丝毫没有自己也是叛逃人员的自觉,仿佛是个根正苗红的逐寇老将,摆指头算道:“以此算来,狄庭目前的军力,仅仅只有关外的60万鞑靼部族联军,以及兖、凉、幽、并、翼,五州贵族新招募的30万汉胡混编的杂牌军。虽仍有百万,可前者与朝廷貌合神离,听调不听宣,后者更是草合成军不堪一战。也就是说——放眼当今天下,狄皇手中真正可以支配的力量,其实只有海兰坤的龙军残部,驻防关中的15万铁浮屠!”   “殿下!”沙克珊锵然止步,昂首扬声:“或许您还没有发现,咱们大楚国的实力,已经凌驾于狄庭之上!——大王,以力破敌,我们足以进取天下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本王饿了】   “大王,以力破敌,我们足以进取天下了!”   沙克珊长篇大论,指点筹算凿凿有据,至此铿镪收煞,真个掷地有声。他的这一番话,最后的一声断喝,都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大殿内一时静下来,彼此对视,读着对方眼里写满的震惊,不少逐寇老将都红了眼眶。——多少年了,他们望天伏地,期星盼月,等的就是这句话!   虽然,这两场战争的胜负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可大狄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还有多少未出的底牌?这些,他们全都不知道,甚至不敢妄加猜测。现在,身为前青州大督帅、狄庭一品武臣的沙克珊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大狄没有底牌,他已是没牙的老虎、落地的凤凰,你们随时可以踩上一脚!   还有比他更有说服力的人么?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喜讯吗?   电闪雷鸣间,一连串的疑问被答案串联起来,突如其来的惊喜如同一道闪电掠过脑海,强大竟就如此简单!   先王啊,您在天之灵,听到了么?——我们终于比仇人强大!旦夕之间,我们就能出兵放马,扫平六合,用刀、用剑、用仇人滚烫的鲜血,为您洗刷败亡的耻辱与仇恨!我们会用这一双手将您的旗帜插上长安的城头,用生命护卫您高贵的血脉入主这神州大地!只要——您的儿子,他轻轻一点头。   可是,楚王没有点头。他垂下了眼帘,手指灵活地敲击着扶手。大殿中一片沉默,没人敢出声干扰他思考。   良久,他才轻轻地问:“那60万部族联军,你了解多少?”   “回殿下,微臣知道!”   眼见沙克珊奏对自如,如此人前风光,朵里尔心里打破了苦味瓶,心说楚王你爱听道理,我朵里尔也会说!因此不待沙克珊开口,他已抢先说道:“殿下,各位大人,所谓部族联军,其实就是不入流的小部族联合在一起。”   想起沙克珊风轻云淡言败言降的风采,他也想效仿一把,大声道:“二十年前,鞑虏诡害先王,窃据国器,称帝神州,当时共有八大部族入关瓜分中原,分别就是后来的察合津和七兽军,除此之外,还有上百个小部落,他们不被允许进入中原的花花世界,而是在大族的威胁下,成了留守关外为朝廷放牛牧马的一群牧人。”   朵里尔环顾上下左右,包括楚王在内,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地听他说话,心里大为得意,登时文思如尿崩,“这些小部落为求自保,也为了向朝廷挟取更多的权益,他们组成了部族联军,初时,联军的实力还很弱小,而关内诸侯早已被中原锦绣河山迷住了双眼,包括鞑酋海天在内,竟是谁也没心思干涉他们,以至养虎为患,放任了他们做大做强,等到惊醒时,他们的整体实力已不亚于任何一个大族,朝廷也只能顺势承认他们的地位,将关外的龙兴之地分封给他们自治。之前海兰坤的铁浮屠之所以镇守凉州,就是为了遏制他们入关的咽喉!”   这些故事,已是鞑靼族内部的隐情秘闻,若非朵里尔是老资格的大督帅,就是普通的大贵族都是不知道的。在座的也全都第一次听说,不由更加全神贯注。   “毫无疑问,他们憎恨朝廷,憎恨海天,相应的,皇帝和朝廷也忌惮他们的强大与狂妄,若不出我所料……”朵里尔故作高深地一笑,十二分的丑陋,“两场大败,朝廷必定封锁了消息!否则的话,要是让这帮蛮子知道了,朝廷竟已虚弱至斯,不用我们出手,60万铁骑就已先打进关来啦,海天的人头我们只怕是割不到喽!呵呵……哈哈……哇哈哈哈……”   朵里尔放肆地大笑起来,没有人跟着他笑,而是一起盯着沙克珊,刘枫冷声动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沙克珊优雅地含胸鞠躬,“回殿下,朵里尔将军所言,大致如此。”   “混账!你故意隐瞒要情,诡诱大王冒然出兵,是何居心?”罗三叔大怒,满心期望却被扯成过眼云烟,更有一种被人愚弄的耻辱感,一边喝问,一边卷袖管,眼看就要揍他。   “三叔且慢,容他把话讲完!”刘枫强忍住冲动,还是喝止了罗三叔的粗暴行为,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毫无疑问,相比朵里尔,他更青睐沙克珊,不是因为投降早晚,或者能力高低,而是纯粹的人品问题。   他已收到四方巡查司的密报,朵里尔在投降后不久,就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活活逼死了,原因很简单——这个女儿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女婿,正是在潼关建功的司隶副督帅速柯罗。朵里尔降楚后听说,楚王与速柯罗的结义兄弟阿赤儿是死仇,为了免受牵连,于是他立刻决定在消息传开前大义灭亲痛下杀手……可哪里知道,他私下里的异动根本无法躲过武若梅的监控……   对待至亲骨肉尚且如此冷心薄情,刘枫又如何指望他所谓一片忠心能够胜过一张草纸的厚度?有的人说,自古成大事者不计私情,这样的枭雄人物也是有的。可朵里尔却不在此列,因为他此举既为不仁,更为不智。——速柯罗是他女婿,这又能瞒得过谁去?杀了女儿,速柯罗还是她女婿!再说了,行事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楚王殿下是个什么性子,白白逼死女儿,非但无法撇清,更是从此失去了上宠。   此心此行,惟一贪婪怯懦的蠢辈尔!   至此,沙克珊凭借过人的韬略才干,以及善识时务深知进退的灵活头脑,已是刘枫心中内定的鞑靼头人,对他寄以厚望,可他今日的言行却大有包藏祸心之嫌,这不得不让他生出警惕,更带了几分看错人的失望。   “深感殿下宏德大量!”即便遭受如此严厉的指控,沙克珊也没有失去从容与优雅,他的微笑依然风度翩翩,“朵里尔将军说得很对,只是漏了一点。”   他回头看一眼朵里尔,冲他喷火的凶睛微笑,“他们确实憎恨朝廷,却更加害怕朝廷,试问如此强大的朝廷,都被中原的反抗力量打得四分五裂,他们又有什么胆量、什么信心,来挑战比强大的朝廷更加强大的未知敌人?不错!即便是在我们这些入关的鞑靼人眼里,他们也是一群未开化的野狼,凶残、嗜血、好斗又贪婪,但是,他们也像野狼一样谨慎而敏感,面对未知的威胁,他们会试探,会观望,会胆怯,但绝不会冒然出手!”   说着,沙克珊抬头望向楚王,“据微臣所知,弘农会战前,狄庭曾广发勤王令,其中就有发往部族联军的,要求他们跟随凉亲王入关勤王,并且承诺他们大片的自治领地,其中就包括微臣的青州和朵里尔将军的荆州。可是结果呢?呵呵呵……一兵一卒也没有动!他们在害怕!害怕能够对朝廷构成威胁的可怕敌人!——殿下,您若信得过微臣,微臣愿为您出使关外,游说部族联军归顺楚国!”   “嗡”地一声,满殿哗然如市。包括朵里尔在内,人人心中陡然一亮,这才知道沙克珊打得好算盘。——如果他真能劝得60万铁骑倒戈归附,北伐战争已是十拿九稳,而他沙克珊,也必将成为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   这个人,好不简单!   刘枫听了也不禁惊然动容,“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九!”沙克珊毫不谦虚,“剩下一分不在微臣,只看天意若何!”   “九成九?”乔方书怀疑地望过去,声音不响,却很严厉:“莫非,你也要以割地为酬?”   “非也!微臣只需一件宝物。”沙克珊转过身,望阙而拜,“请大王赐予微臣三枚天雷地火!”   刘枫未及表态,朵里尔却跳起来,“大王,有此宝物,微臣也敢去!”   在众人惊疑地目光中,他洋洋得意:“大王,各位大人,这里头有缘故!——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鞑靼南侵受挫,被先王逐寇军打得大败,就连最强的铁浮屠都被击败,海天本人也身受重伤。可他不甘心认输,一边养伤,一边筹划再次南侵。此时,各大族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因为巫师的卜算,长生天一直在警示我们,‘天罚’即将降临,我们不可能占据中原,否则非但无法强盛,甚至还有灭族之忧!”   “这件事,只有各个部落的头人知道,当时,微臣已是达索部落的新任的头人,就在现场,是亲眼所见,是海天在部族会议时突下辣手,连杀十一个头人,这才强压下的。——沙克珊将军当时才十七岁,还在放羊!——若能向部族联军的头人们展示天雷地火的神奇威力,他们一定会相信,大王您,就是长生天预示的‘天罚’!他们哪里还敢抗拒天威呢?——请大王派微臣出使关外!”   殿内哦地一声,随即重新陷入寂静。面对突如其来的胜利捷径,众臣惊喜忘言,刘枫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眼看就要脱口一个“好”字。   忽然,他看见文官队列里的武破虏,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虽然他的脸太肿,一片深紫中泛着一团淤青,大大破坏了他一贯高深莫测的整体形象,可却不妨碍他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在摇头。   如此天赐良机,楚国第一谋主却持反对意见。——抓住机会,还是听取谏言?刘枫陷入矛盾。   定定站在原地想了好久,刘枫终于下定了决心。握紧拳头,深沉有力地挺身低喝:“诸位!”   看到楚王如此郑重,满殿文武挺胸抬头,肃立待命,响亮的应了一声:“恭聆大王钧令!”   “本王饿了,退朝!开饭!”   朵里尔:“……”   沙克珊:“……”   满殿文武:“……”   武破虏,笑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闻花知意】   才过三月头上,南方竟已热了起来。正午的大日头一晒,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脚踩着青砖地竟有些发烫。所幸,两边佳木葱茏,绿树成荫,热风拂枝而过,滤去了那份燥气,还带着城外三江口的水湿潮凉,扑怀迎面,让人心神一爽。   “下手重了,疼吧?对不住你了。”刘枫笑谓武破虏,又好气又好笑地抱怨:“真被你吓死!——有你在,我躺着也有‘半壁江山’,没了你,叫我今后如何是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老成?——再不许兴这蠢念头!寻死觅活,老娘们才干这蠢事!”   “是,微臣一时糊涂,今后不会了。”武破虏捂着脸,牙疼似的哼哼,答得黄腔走板,却也勉强能够听懂。   又走一阵,刘枫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问:“沙克珊的提议,有何不妥?”   武破虏望着脚下的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儿,平静地答道:“没有不妥,九成九的胜算!”   这下刘枫更犯糊涂,追问:“可你冲我摇头来着,难道是我看错了?”   “不,殿下没有看错。微臣,确实是反对的。”他俯身,摘下那朵月季,捏在手里轻轻转着,若有所指地道:“花儿未曾开全,摘得早了,终究不美。”   “你是说……招降的方略是好的,只是时机不对?”刘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何时才是时机?”   “三年后吧。狄楚和约期满,一仗打过,时机也就差不多到了。”武破虏将花儿凑近了那张又丑又肿的脸,似乎很享受地嗅了嗅,笑了,“真香!——就说这花吧,不过是个美字,加个香字,可书上写得再好,文藻华美,清艳铺陈,却又哪里及得看一看,闻一闻,亲身感受一下来的真实?——‘天罚’,也是一个道理,没被罚过,不知道疼,又哪会当真?”   武破虏沾花转身,那优雅潇洒的姿势,配上那丑陋阴鹫的形象,说不出的怪异,刘枫正目光炯炯地瞪着他,却丝毫不觉异样,只是认真听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朵里尔是个废物,沙克珊却是个人物。——人物,呵呵,用得好,是个‘人’,用得不好,他就是个‘物’!微臣知道,大王有意……扶他做个头人,这没错,他也当得起。只是——鞑靼人,就像这花儿的刺,可以有,但不能多,更不能尖!60万鞍鞯齐全剽悍难制的鞑靼铁骑,呵呵呵……太多了,也实在太尖了!”   说着,武破虏一把捏紧手中花,用力揉搓,粉色花汁混着鲜红的血从指间溢出来,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刘枫,语气淡然,似乎一点不疼,“微臣看来,大楚天下,不需要那么多的鞑靼人。减一半,差不多了。多出来的这些……”他摊开手掌,撒下一地血染葬花,语气清寒幽冷却又带着无限感慨:“就让他们为大狄皇朝……殉葬吧。”   刘枫心中震撼,又大为感慨:自古臣子谏上,有苦谏、哭谏、铮谏、诡谏、讽谏……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想他武破虏最是不识风月刻板无趣的一个人,竟用了这等最少见、也是难度最高的喻谏,还摘朵花儿做道具,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刘枫走过去,取出一块绢帕,一边为他拭血裹手,一边以玩笑地口吻说:“当年在刘家屯,如果我没有收下你,而是把你处死了……今日还有没有楚国?——想一次,我就后怕一次。”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胜过一切热情洋溢的赞赏与褒奖,能够得到君王如此评价,是身为臣子最高的荣誉。感受着手上绢帕温滑细腻的触感,武破虏也不禁百感交集,他任由刘枫为他包扎,用深沉而富有感情的语气说:“没有武破虏,也有张破虏、李破虏,可是天下只有一个楚王!——我,自十三岁投军从戎,至今从未输过!除了唯一的一次——败给了你!也只有你,敢用能用我这样的人。——你我君臣,乃是天作之合!”   “呃……真看不出来,平时不说话,开口就那么恶心!”刘枫夸张地做个呕吐的模样,挪揄道:“天作之合?你的天作之合正在宫门口堵人呢!”   一句话,武破虏脸色大变,佝偻的身子发起抖来,一叠声地自语:“怎么办?怎么办?如何是好?”   “放宽心!总会有办法的!”刘枫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我已让罗秀儿去劝了,当年她俩曾一起出生入死,关系非比寻常,或许听得进去。——话说回来,若梅这等人品样貌,才智秉性,你当真不动心?父女的名分,虽然麻烦,也不是没办法,毕竟不是亲生的嘛。我把话搁在这儿,只要你一点头,天大的事,本大王为你担待!如何?”   武破虏见了鬼似的玩命摇头,“不不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那模样万分狼狈,就像受惊的土拨鼠,哪里还有半分运筹帷幄千里破敌的谋主风范?   刘枫泄气地摇摇头,“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勉强你。——那是你自己没福气!纵观楚国上下,倾慕若梅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手拉手能把广信围三圈,哪个不是好逑若渴,恨不得心肝脾肺肾全剖出来献宝?偏你不要命的往外推,真是……唉!”   “殿下,不要再劝了,破虏这条命,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她。——天下只有这一件事,请恕破虏万万不能!”武破虏声泪俱下地拜了下去。   刘枫连忙相扶:“哎!起来起来,这事儿我不插手就是,你安心在宫里住着,等过了风声,总有办法解决的!”   武破虏走了,跟着一个女子走了,走得身平步稳,没有一丁点的防范与戒备。那是卧龙医馆的一位女大夫——陆易巧。   把武破虏交给陆易巧。名义上,刘枫是让他去医脸。事实上,却是让他去医心。——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刘枫是在表演,为了削弱武破虏的戒心,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插手,其实呢——现在才是杀招出手的时候!   这是昨晚林子馨想出来的办法。她说:“武尚书连命都舍得,他其实是爱武若梅的,可偏又不敢接受对方。——不不不,不关父女人伦的事,这二位,楚国还能找出更离经叛道的人么?天下人的看法,他们才顾不上呢!——此事真正的症结,是自卑!武若梅姿容秀丽,娇艳如花,又是青春年华,武尚书却已年过四旬,样貌丑陋,他心底里觉得自己配不上武若梅,自惭形秽,因爱生怯,这才是他逃跑的关键!”   “竟……竟是这个原因?”刘枫听了大吃一惊,却也觉得大有道理,忙问:“那怎么办?!”   “得劝!”   “我劝过了!没用!”   “你劝不行,得换个合适的人!”   “什么人!?”   “女人!一个同样情况的女人!——放眼楚国,老夫少妻,妻美夫丑,却又和和睦睦,美美满满的,是谁!?”   “吴越戈的夫人,陆易巧!”   “不错!就是她!——只有她,才能让武尚书真正明白,年龄不是差距,样貌不是问题,对一个女人来说,能和心爱的人儿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女人,有着男人所没有的细腻心灵,以及对感情的那种独特的理解。于是,智计无双,算无遗策的武破虏,刚刚识破了一个足以动摇国基的巨大隐患,才一个转身的功夫,就上了女人的当,被刘枫夫妻俩活活地骗走了。   对于感情,不怎么聪明的人往往看得透,真正绝顶聪明的人反倒成了蠢驴——感情啊,叫人说什么好呢?   望着武破虏渐渐消失的背影,刘枫又想起了正事,心中真是千头万绪,充满了矛盾与犹豫。   毫无疑问,武破虏是对的,此时招降鞑靼联军,翻掌间便可推翻狄庭,扫平四海,荣登九五,临极称帝,然而,看似美好的前景却会留下一颗毒瘤,说发作就发作,不知何时就会害了性命,到手的一切转头成空。   可是同样的,放弃这个天赐良机,当三年后狄楚正面交锋时,按部就班,缓取天下,固然可以一劳永逸,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不知多少将士要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楚国要为此多出多少以泪洗面的孤儿寡母——他们,原本是可以不用死的。   刘枫深呼吸一口气,一抬头,突然感觉头顶的云层压得很低,太阳真毒,让人睁不开眼。摆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两条路,一条是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却偏偏通往悬崖峭壁,另一条路漫长无边荆棘密布,尽头却是光明。不知觉间,身后的来路轰然崩塌,再无退路了,自己只有选一条,往前走。   一步走错,就是罪人——对楚国、对百姓、对子孙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该怎么办好呢?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世上难得双全法啊!   一头想,一头走,刘枫走得是心沉步重,浓眉深锁。   忽然,眼前窜过一条倩影,刘枫吓一哆嗦,还以为是刺客,定眼细看装束,那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宫女…… 第二百五十九章 【庖厨定策】   忽然,眼前窜过一条倩影,刘枫吓一哆嗦,还以为是刺客,定眼细看装束,那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宫女,“嗖”地一下就过去了,边跑还边招呼身后的姐妹:“快!快啊!月夫人亲自掌厨!——当年逮着大王的芳心,靠的就是这个!学上一招半式,终身受益无穷!不定哪天露上一手,大王也看上你啦!”身后跟了一大群小宫女,甚至还杂着几个穿盔甲的鸾卫营女卫,叽叽喳喳,唧唧咯咯,像一群撒欢出林的鸟儿,从眼前呼啦啦飞过去,竟是谁也没有多看一眼边上的“大王”。   刘枫怪郁闷的,摸摸胸口,尼玛,老子还有一颗芳心?我怎么没看出来?   想到明月的厨艺,又想起昨夜小姑娘侍寝时的温柔款款,一时间食色之欲并起。刘枫此时装了一肚子烦恼,本能地就想散心解脱,鬼使神差地迈步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御花园,到了王宫的大伙房,便听见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地声音,娇嗔道:“呀,我只要一个打下手,你们都跑来做甚么?不用当差啦!”   有个胆大的姑娘带头答道:“娘娘放心!我们都是放了班告了假的,看娘娘显身手来了!——您就行行好,让我们偷学两招,好么?”大群宫女莺莺燕燕地起哄:“是呀是呀,娘娘您心地最好了,千万别赶我们走!——将来我们也要嫁人的,不学两招傍身,那怎么成!?”   显然,月夫人宽仁待下善名远扬,这些宫女鸾卫一点儿都不怕她,明月被她们磨得不行,看看时辰不早,只得气呼呼地妥协道:“一群没脸没皮的坏丫头,小心本夫人做规矩,打你们屁股!——排齐了站好!看仔细了,今天要做的,是‘烤乳猪’!”   有的宫女惊喜叫道:“哇!是岭南名菜‘烤乳猪’!看似简单,其实可讲究了,寻常的街头小馆都做不来呢!”   也有姑娘垂头丧气,“完了,我家穷,做不起这道菜的!学了也没用……”   旁边地同伴立刻提醒他:“傻瓜!你家穷,嫁个富的不就成了么?——还不赶紧学!”   那姑娘登时欢喜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嘘!开始了!”   刘枫个子够高,即便远开数丈,也能把目光从女孩子们的头顶掠过,正看见明月站在中间的一张长条桌前。一只肥嘟嘟的净光乳猪趴在盘子里,边上两排瓶碗盅罐,盛了精盐、白糖、八角粉、五香粉、芝麻酱等作料,一旁是架在炭堆上的烤架,尚未点燃。   打下手的是个个子高挑的鸾卫营女卫,在明月指点下,她拔出战刀,错开步子摆定架势,运气娇喝:“哈!”干净利落地一刀,将乳猪从内腔整个劈开,刀口光洁平整,笔直的一条线,登时换来女孩子们的娇声喝彩。   刘枫暗暗好笑,如今的明月,除了百发百中的射术,还向穆文讨教了一身不弱的武艺,之所以要鸾卫帮手,其实是昨晚破了身子,今日使不得力的缘故。   明月和那女卫一起动手,将猪身扒开,呈平板状,然后斩断第三、四条肋骨,取出全部排骨和两边扇骨,挖出猪脑,又在两旁牙关各斩一刀。   “好了,准备工作就是这样!——第二道工序,腌制。”   明月口中解说,手上不停,用各种香料均匀涂抹猪内腔,一盏茶后即用铁钩挂起,等待猪身上的汁水滴干,取下了搁在盆子里,提一只铜壶用沸水遍淋猪身,说道:“水要煮沸,浇时要慢要匀,才能让皮绷紧、肉质变韧,熟了才会外脆里嫩有嚼劲。——把炭火点上,拨作前后两堆,要烤了。”   打下手的鸾卫依言拾掇炭火,明月将烫好的猪体头朝上放,用排笔仔细扫刷糖水,用木条在内腔撑开猪身,前后腿也各用一条木条横撑开,扎好猪手。正好炭火已旺,便将乳猪放上烤架,猪头和臀部分别对着两堆炭火,小心地摇着。   明月的动作很仔细,摇得又慢又匀,两只眼睛紧盯着火苗,额上的汗水都不擦,任其滑过脸颊滴落下来,打在炭火上滋滋直响。姑娘们看得更仔细,须知烤乳猪这道菜,食材配料都不难,烤制手法才是成败的关键,火候的把握更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肉质过老发柴,调料的滋味便进不去,口味就会大打折扣。   不一时,猪头和臀部都烤成了嫣红色,噼啪爆油声中,一股调料香料复合的香气弥散开来。明月松开铁叉,吩咐道:“把炭火拨成长条形,对,正对着猪身。然后不停往上刷油。”   “是!夫人!”鸾卫响亮回答,依令行事,似乎正在执行一项无比艰巨的重要任务。   “对!就是这样,要慢一点,刷子别蘸得太饱,小心溅油烫手。”明月满意一笑,拿起一只专用的铁锥子,在猪身上一排排地扎眼子,说道:“这是排气,否则里面没熟外头焦了,那就不好吃了。”   “好了!难关已过,接着就是通考全猪,等到变成大红色就成了!”   放下坠子,明月长透一口气,笑道:“其实啊,烧乳猪有两种不同的方法。一种是烧成光皮,要用文火慢烤,涂油也少,厉害的厨子还能在乳猪身上烧出花纹图案,看着最是漂亮,大户人家的宴席往往用得都是这一种。另一种呢,是烧成麻皮,那得用旺火,烧制时不断涂油,利用油爆出的气泡去灼乳猪,这种麻皮乳猪看上去丑,其实味道更好,外皮酥脆,肉质嫩滑,含浆膏润,入口融化。”   明月说着,自己甜甜笑起来:“咱们大王啊,是个实在人,不爱看面子上的光彩,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味道!所以啊,我今天做的这只乳猪,就是——大王!?”   “呀,夫人把大王比作乳猪呢……嘻嘻……”女孩子们都掩着嘴儿偷笑起来,可忽然发现月夫人自己不笑,正睁大了眼睛,直盯盯地瞪向后方,不由顺着她的目光一扭头,楚王殿下豁然眼前。   姑娘们全吓傻了。楚王殿下笑了,笑得和蔼可亲却又如释重负:“月儿,你说得太好了!我要做个实在人,不重面子光鲜外表好看,我要的,是四海升平,是长治久安,时候未到,我就应该等,我也等得起!——月儿!这个菜,做得好!”搁下这句话,楚王转身大笑而去。   明月提着把菜刀,看看楚王的背影,又看看盘子里的乳猪,想不明白:我做烤乳猪,跟四海升平长治久安……有什么关系?   ※※※   阳春三月,春华竞芳,万物复苏。上京城内已是桃花烂熳,新绿如染,可如此撩人的春色,宜人的时节,却无法掩盖人们眼中的那抹惊恐与忧虑。   大战平息,都城解围,京师的百姓们欢喜之余,却猛然发现,此时的司隶,不一样了!以长安和洛阳为界,分成了整齐的三块,左右两块一如平常,依然是繁华富庶的京畿之地。可是中间的那一块,河东郡和弘农郡,整整七百里的范围内,竟成了人烟绝迹的死域。   商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沿途看到的景象:“田地荒芜,泥土开裂,杂草有半人高,走两步就看见腐尸白骨,镇子里家家户户房门大开,没有一个活人,也没有一颗粮食,只有地上的一滩滩黑血。有的村庄整个烧掉了,一片白地,鸡犬不留,惨啊!……潼关你去过么?死人堆得山一样高,几万士兵一起挖坑,一个月也埋不完,全都烂在那里,苍蝇像蝗虫一样遮天蔽地,臭气能熏出十里外去,再这样下去,今年定要传瘟疫的!”   怀疑,像旋风一样扩散——我们不是打赢了么?我们不是守住了上京,将敌人杀得落花流水望风而逃了么?更诡异的是——叛军从未攻入潼关,怎么潼关以西也是满目疮痍人迹萧条?人都到哪里去了?究竟是谁干得!?   平头百姓的质疑,叫做造谣生事。达官贵人们的质疑,就是另一种说法——弹劾!   “土地荒芜,佃户无踪,房产店铺毁于一旦!——请陛下做主!”   “前敌军将乱兵滋事,饰败邀功,所谓大捷情疏可疑!——请陛下查明严惩!”   “武安勋族子弟率众勤王者一百二十人,领部曲两万三千余,战后竟无一人生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一份份弹劾表章,像雪片一样飞入皇宫,之后又像顽石入海,再无一丝音讯。   近在咫尺的真相,终究难以掩盖。渐渐地,一条条耸人听闻的噩耗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第一汉将倒戈;豫州猿军全灭;豹狼二军叛逃;皇太子殿下被俘;荆州沦陷,扬州也沦陷,豫州、青州、徐州……统统沦陷!伐楚大军片甲无还,平叛王师伤亡过半!朝廷损失了超过一百万的军队!——可怕的敌人,是自己主动退却的,他们任何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朝廷大军,一败涂地!大狄皇朝,危在旦夕!   官员和贵族们大声疾呼:陛下!陛下在哪里?   随即,最劲爆的一条流言给出了答案:皇帝陛下忧心成疾,卧床不起。 第二百六十章 【无父无君】   大狄皇宫正寝大殿,皇帝海天靠在榻上,背后垫了大迎枕,风和日丽的天儿,盖着严严实实一条黄缎锦被,额头偏又搭一条冰镇过的冷巾。露在被子外的手,干瘪枯瘦,青筋凸起,修剪整齐的指甲干净却没有半点血色,浅浅地一层内凹,搁在床沿一丝丝地颤不停,任谁看了也不敢相信,这双手的主人,还差两个月才满五十。   龙床前,凉亲王海兰坤坐在一张雕花瓷墩上,面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左相国察尔罕、右相国黎昕照,两位年过七旬的老相国坐在窗前太师椅上,都不敢靠背,硬挺着腰板虚坐,或许是累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汗。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陈霖华立在床尾,低眉肃手,看不出脸上的神色,可单薄的身子却在那里微不可查地摇摆,似乎随时都会栽倒。   壁角燃着香笼,飘着一股淡淡地香气,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床前,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正跪在那里,闭目凝眉,全神贯注地为皇帝诊脉。良久,他放下手,殿内突起一片吸气声,随即静得落根针儿都听得见。   “如何?”海兰坤强压着嗓门儿,原本雄浑的声线硬是逼得又高又尖,还微微带着嘶嘎。他自己都吓一跳,轻咳一声又道:“陛下的龙体,没大碍吧?”   老太医磕了个头,未及说话,床榻上的海天倒先开口了:“时气变换,五内不和,头疼脑热那是常有的事,朕其实并没什么大病。你们至于慌成那样?”——原来他是醒着的。   海兰坤哽咽道:“陛下一身以系国运,圣躬违和,便是小疾,也是事关社稷的大事。慎重一些,总是不错的。”大战平息,危机已过,龙军大督帅又变回了恭谦守礼的二皇弟,就连说话都压着声气。   殿内几个军政大臣随声附和,都说“陛下龙体一贯康健,偶有小恙,很快就会大安的。”可他们心里清楚,海天是在朝会上听见“折损叛逃兵马总计一百四十五万”时,突然昏迷栽倒的,又哪里是一句小疾可以带过的?   长生天啊,皇帝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皇太子还身陷敌手呢!   凉亲王拭了拭泪,劝道:“陛下,事出不测,四海不靖,您更得保重啊。臣弟知道,您遇到过多少狂风大浪,不全都闯过来了?何况,眼前的这道坎,咱不也迈过去了么?今后这局面,只要我们小心料理,是不难扳回的。”   皇帝的脸色灰暗,嘴唇发青,显然是在压抑着狂暴的愤怒,“胜败乃兵家常事,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个份上。朕是在气洛萨哈和夜于罗,至天下大局、母族存亡于不顾,自私短视,自顾出路,无耻之尤!长生天宽恕他们,朕也绝不宽恕!朕苦心经营十五年,一下子就让他们毁了一半,换来的却是朕的骂名。朕一心要当个千古圣君,可命运却是这样的不济。他们把朕搁在这令人耻笑的位子上,就是要朕颜面扫地,让朕就是死了也没脸见祖宗!他们全都是小人!是懦夫!是大狄皇朝的千古罪人!”他越说越怒,竟坐直了身子,双手在空气中频频挥舞。   “大哥!你不要说了,保重身子啊!”海兰坤抱住他愤怒挥舞的手臂,失声痛哭。几个文臣一起劝慰好一阵,海天这才平静下来,又像抽掉了力气似的歪在床榻上。   也确实难怪海天震怒。虽然沙克珊和朵里尔也叛逃他国,可他并不如何痛恨,树倒猢狲散,本是天地至理。至少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可是洛萨哈和夜于罗却大不一样。临阵后退,纵敌脱困,已是罪该万死。最可恨的是,趁着猿军溃败,后方空虚,这两头豺狼居然抢攻得手,占据了整个豫州。   更不用提,他们的叛逃,直接导致了弘农战役的全面战败,朝廷大军损失惨重,最令人痛心的是,这一战,大狄当朝国丈,忠心耿耿又能征善战的猿军大督帅于勃罗,竟死于乱军之中。这个损失……如何弥补?   一时没有人说话,殿内很静,也很暗,八面大窗都落了帘子,透着午后的一层淡淡薄光,给人一种错觉,各位大人的面孔似乎都是灰的,而皇帝的脸,却格外地白。   “陛下!各位大人!”竟是那老太医打破寂静,他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却偏又中气十足,在此刻的寂静中,更是显得格外响亮:“陛下的龙体……”   几位军政大员这才惊醒,忙道:“你说,你说!”   老太医清清嗓子:“微臣看过了,陛下早年戎马沙场,龙体原本就是极硬朗的,纵有些许时疫也是万难侵体,断不至于闻讯受惊,晕眩昏聩,痰厥不能自知……”   老太医名叫张涛,是太医院排第五的医正,之前的四位都已看过,一开口就是玄乎让人听不懂的脉象医理,说上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开出的方子偏又不见成效。直到这一位,总算是个会说人话的,重臣们对他很有好感,问道:“那依你看,陛下的病,是何道理?”   “陛下没有病!”张涛一句话让人大吃一惊,可下一句更让人惊颤欲死:“陛下是中毒了!”   “什么!?”坐着的全都弹起来,原本站着的一蹦三尺高,“有人下毒?!”   皇帝也惊得坐起了身子,忽觉一阵虚弱,又跌回枕头上,伸出一只颤抖地手,指着他道:“你……你说什么!给朕说清楚!”   张涛站起来,自顾自地在殿内走动,略有些泛红的酒糟鼻子用力吸着,似乎是在追寻着某种无形的气味,终于,他停在香笼前,闻了半晌,飞起一脚将香笼整个踢翻,里面的熏香撒了满地。   老头不顾烫手,在里面拨拨弄弄,不久,挑出一颗黑漆漆的疙瘩,颤声道:“就是它!就是它!草乌头!”   他双手捧着奔过来,放在面前,“陛下,这是西域野生的稀世毒草,用青盐淹制后可以入药,专治伤折恶血、中风不遂之类的重症,可若未经淹制而现取生食,则有剧毒!会致人心肺麻痹而死!除此此外,还有一种用法,取根块以火焚之,烟气香如龙脑,混杂在龙脑冰片里极难分辨,久闻可至气血燥竭,心疾头晕,体内积寒不散,百药不入,月余之后也可致死,且状若突发心疾暴毙猝死,无迹可寻,查无可查,杀人于无形啊陛下!”   张涛料想大人们必会惊得跳起来,哪知一嗓子吼完,亲王相国尚书,全都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完全呆了。   海天的脸色更是白的吓人,腮帮子一股股地抽搐,突然,他重重一拳砸在床头,狰狞道:“逆子!这个逆子!”   “陛下息怒啊!”殿内众人全跪了下去。   张涛心里咯噔一下,惊醒了!——前些日子他曾无意中听说过,四皇子乾钧好像进贡了一批西域特产……说是四皇子,可前两位皇子都已不在人世,皇太子是老三,接着就是他和老五乾宏。眼下,皇太子羁留敌国,五皇子先天残疾,这个节骨眼上,若是皇帝不幸驾崩……天呐,乾钧还只有十四岁啊!怎么就有这等歹毒心肠!?   无意中窥破这等惊天骇俗的宫闱阴谋,张涛只惊得手脚发麻,耳鸣心悸,天旋地转一般,腿一软就跪下了,嘴里颤抖着喃喃:“不说,我不说,我一个字也不说……”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的四位御医“看不好”病,他们是看出来了却不敢说,不说犹可推脱医道不精,说了却是性命难保……我,我怎么就那么蠢呐!   混乱中,他忽觉被人提起,一张模糊的脸在眼前晃,耳朵里轰隆隆地响,接着就是左一下右一下的震动,渐渐地,震动变成了阵痛,凉亲王那张愤怒到扭曲的面孔也逐渐清晰,耳中充斥着狂风暴雨般的喝问:“怎么治!快说怎么治!”   张涛缓过神,刚要张嘴又挨两巴掌,懵了。这时,海天开口救了他,“二弟住手,放下他!天下无毒不可解,知道了症结,还怕没法子救?”   他转头对老太医和颜悦色道:“你叫张涛,是吗?不要怕,你直言不讳,不欺朕躬,这就是忠君爱国之心,好得很嘛!比那几个爱身欺君的庸医好上百倍!嗯,朕看你也是个老成持重靠得住的人,今日之事,知道厉害,想来也不会乱说的。何况,你算是朕的恩人,朕也做不出这等泯灭天良造孽的事,天网恢恢,朕也怕折寿的。——传旨,前四位太医,无德无能,无父无君,赐死。即日起,张涛升任太医令。”   “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不杀之恩!”张涛落地就跪了,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不问自答:“陛下放心,草乌虽毒,其烟毒却不猛烈,只要断了源头,便无性命之忧。十日内服用蜂蜜、绿豆、犀角粉,即可除去余毒,只要静下心来,好好调养一段,就会好起来的,绝无后患!——微臣这就写方子!”   张涛被带下去。殿内又是死寂,只听见海天鼓风般粗重的呼吸声,余者屏息悚然。   “下旨宗人府……”海天的话语声软无力,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杀气,“四皇子乾钧立身不谨,性情乖舛,沽宠荒嬉,越礼非为,有负皇恩父望,大违天家德誉,着即……永远圈禁,遇赦不赦。”   旨意里丝毫没有提及毒君害父之罪,也没有任何查实的劣迹罪行,而是以“莫须有”的罪名直接定案定惩,其中的涵义不问可知。   察尔罕伏地应道:“臣遵旨!” 第二百六十一章 【强势姿态】   殿内的几个臣子彼此对视,沉痛摇头。他们都记得,就在今日上午,四皇子乾钧就跪在这张床前安慰父亲,“昨日儿臣来,父皇气色不佳,嘴上不敢说出来,心里更是怕得连想都不敢想。今儿看,您的精神头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见这是一时之灾,三五日就过去了!”   “昨晚儿臣做了个梦,您带着大哥、我、还有五弟,我们父子几个在山坡上跑马,平川沃野,天蓝云苍,那可真叫畅快!忽然,天上飞过一只白雕儿,漂亮着呐!您马鞭一指,叫大哥和我赛射,我迷迷糊糊拉弦出箭,哎,您猜怎么着,我和大哥啊,双箭齐至,全中了!”   “儿臣日日盼着呢,等到今年秋天,父皇您大安了,大哥也回来了,再叫上母后,咱一大家子去木兰围猎!不定真能遇见白雕儿,也不知儿臣射不射得中呢!”   乾钧那一句句触动心弦至诚至孝的话语,还有他说话时那种强忍悲忧故作欢颜的神情,叫人看了心里热乎,石头人也要为这血脉亲情感动落泪。向为严父的海天也不禁在私下里笑呵呵赞道:“老四长大了,知道疼爹了。”   可如今呢,才不到两个时辰,床前孝子摇身一变,竟成了毒害父亲的野心狼子,这任谁想得到呢?   再看病榻上的那位慈父,没有太多悲伤失望,甚至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只是不动声色地三言两语一道旨意,龙生凤养的皇子已身在不测之祸中。如无意外的话,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天潢贵胄,他的余生将在高墙内度过,望着井口大的四方天,在孤独、惊恐、悔恨的折磨下,在日复一日地煎熬中,苦苦等待数年后的一杯毒酒解脱。   皇权无亲,天家无情,竟是如此令人惊心!   足有盏茶的功夫,海天才抬起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隔了好久,才吃力地、白昼臆语般地开口:“太子……必须救回太子!”   群臣一听,满心酸楚。海兰坤攒眉咬牙,拳头捏得格格响。黎昕照垂首不语,喟然长叹,察尔罕凄然点头,几乎落下泪来。   三十年前,统一草原的时候,二皇子被敌人掳去,要挟于阵前,海天出阵大叫“焉能以举族兴亡换吾儿?”弯弓一箭亲手射死了儿子,随即弃弓于地,仰天痛哭,高呼“吾儿之血岂可白流!?”,众将士闻言杀心萌动,同仇敌忾,一战破敌,尽屠其族。何等气概?   如今,又一个儿子落入敌手,却是个成年的皇太子。虽然情况相同,此时的海天却已不能再像上一回那样,冷面狠心大义灭亲了。——皇帝已经不年轻了,剩下的两个皇子,老五先天残疾,生下来就双目无光难以视物。老四又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最令人痛惜的是,国丈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身怀六甲的皇后察丝娜哭倒在地,不足七月竟而破水小产,结果龙子不保,海天怒发欲狂,却又无可奈何。   太子,必须回来!   可是……这很难。他们只知太子身陷敌手,却不知究竟落在哪个敌人手里,鄂尔兰?赵濂,还是屠天煜?谁也不知道。朝廷甚至无法确定太子是否健在。就算不顾朝廷颜面主动提出赎人,却连个交赎金的方向都没有。   堂堂大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难处,海天苦涩地笑了笑:“屠天煜!——太子定在他手里,性命是无碍的,想要回来,却有些难。”   你怎么知道?——人人都想问,可没人敢问。   海天也无法告诉他们,因为他了解屠天煜,这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背叛自己,那是故主遗命,非其本心,且这二十年间,自己对他圣眷优渥恩遇有加,他受之有愧,除非他愿意在战场上放水,否则的话,太子的安全,将是他回报自己的最佳方式。   更何况……他是真心归顺大华么?赵濂小儿,朕吃了大亏,你也别想全身而退!逐寇军的仇敌,我排第一,你就是第二!三妹面前,你还嫩着呢!就算她已不在人世,凭你,只怕也要任她摆布!   正在这时,内侍总管普颜急步奔来,一探头见皇帝醒着,忙跪地膝行至床前,“陛下!太子有消息了!——楚国照会察合津和大华国,调停天下争端,言辞颇为严厉,并言明要将太子殿下移交楚国——否则……否则……就向两国开战!”   几位当朝重臣闻言第一个念头——楚国要找借口趁火打劫,挑这两个软柿子捏!好啊,大狄暂时安全了!可紧接着反应过来——楚国要强夺太子乾昊!   “什么!?”海兰坤跳了起来,“楚逆也掺和进来抢太子?搞什么鬼?”   左右相国忧心忡忡:“不好,太子要是落在他手里……性命堪忧啊!”   海天听了却长长地松了口气,释然笑道:“好啊……太子有救了。”他没理臣子们疑惑的目光,心里只想:“大哥,三妹,你们的儿子,好气度啊!”   ※※※   一年前,刘枫绝不可能摆出如此强势的姿态,同时向两股势力威胁开战。可今时不同往日,或许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放眼天下,如今又有谁是楚国的对手?   嚣张的行为,是因为有嚣张的本钱。   眼下,察合津也好,大华国也罢,这二位,虽然也是战胜国,可却属于偷鸡不成,侥幸没有蚀把米的角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的国力消耗同样巨大。   察合津方面,青海军团伤亡过半,受到族内人口的局限,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补充,目前的主要国防力量,只有战力羸弱的白衣军三大军团,全国军队加起来也不足三十万。   大华国方面也同样糟糕,担任主力军团的黄龙军失去七成以上的军官和老兵,近六成兵力是预备兵补充的,部队素质和战斗力直线下降。虽然数量上还有二十五万,可赵濂还要花很大力气,防备那位“护国公”。   ——屠天煜可是有着“三姓家奴”之美誉的天下奇男子,天晓得他有没有兴趣再一次挑战自我?   而楚国方面呢,国力原本就比他们任何一方强大,一场自卫反击战打下来,不仅版图和人口扩大一倍有余,投降的,归顺的,收编的,凭空增加的主战部队就超过四十万,预备役的屯田军更是多达六十万。相比之下,此战中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人比人,真要气死人的。   毫不夸张,如今的两国就算再度联手,也不是楚国对手。所谓半壁江山,已让楚国成功踏入庞然大物之列,凭借庞大的兵员物资和源源不断的补给,刘枫甚至只要出动山越龙骧两大军团,就能轻易将两国打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而且对楚国而言,这还只是局部战争,还能做到不伤元气。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又或者说,还没到那个时候。现在的楚王另有目标。当然,如果楚王改变主意的话,是随时可以把这个时间提前的。   一个念头,就能决定两国的命运。赵濂也好,鄂尔兰也罢,这个险,他们谁也不敢冒。   于是,一位皇帝,一位大汗,巴巴地跑到襄阳城,亲自拜会一位大王,这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闻。   这是反狄联盟的第三次会盟。与前两次相比,这次的会盟没有太多实质性内容,纯粹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向天下昭示大楚国在神州南方的霸主地位。   地点选择襄阳,一方面是出于这二位的安全考虑,荆州南郡与察合津的汉中郡、大华国的巴郡同时接壤,允许双方各带一支护卫军队以安其心,以免他们连来都不敢来。   另一方面,楚国君臣也趁此对襄阳城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实地考察,这涉及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迁都。   是的,迁都!   在此时的条件下,都城的交通便利程度直接影响中央政权统治力的辐射范围,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如今楚国的版图,东起东莱,西至益州博南山,横跨整个神州,东西纵横七千里,南北也有三千七百里,行政区域覆盖五州三十二个郡,人口超过三千五百万。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算得上是幅员辽阔的大国了。   对于这样一个国家,深藏在岭南群山中的广信城,作为都城显然已经不再合适。迁都,势在必行!   关于新都的选址,群臣商议后有两个选择:一是荆州襄阳;二是扬州秣陵,也就是今日的南京。   两座城市都是天下闻名的巨城,无论是人口面积、水陆交通,还是城防设施,都够资格成为楚国的王都。   从地理位置上看,又各有各的好处。襄阳接近司隶,从某种度上说,比较适合主动进攻,无论是集结兵力,又或者是囤积战备物资,都有一定的优势,甚至还能进驻玄武营的楼船水师,对刘枫而言是很有吸引力的。   可事情总有其两面性,襄阳的劣势也十分明显——三面临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西有察合津和大华国,北临司隶,东峙豫州,要是三个方向同时进攻襄阳……后果不堪设想。   秣陵就比较中庸了,在眼前的格局下,秣陵没有明显优势,同样的,也没有明显劣势,走的是求稳的路子。   究竟选择哪一处,刘枫还没有想好。所以,趁着这次会盟,正好把襄阳实地看一看,回程时再绕道去秣陵,两边都看过,然后再作出决定。   作为顺便中的顺便,刘枫还要借此办两件小事。一件,是把大狄皇太子乾昊弄回来。第二件,与闻名已久的大华护国公屠天煜,见一面。 第二百六十二章 【私人聚会】   如今的屠天煜,名义上是大华国的护国公。其实呢,他完全可以算是一方独立势力,麾下有步骑人马十万,这些人,都是从原绿营中经过挑选的最精锐部队,里面有没有藏着从前逐寇军的骨干分子,这个谁也不知道。如今这支部队就驻扎在益州汉中郡,与楚国也是邻居。   原本,作为国与国的外交,屠天煜是不必参与会盟的。奈何楚王指定要他来,就是华帝赵濂也无法拒绝,可他又指挥不动屠天煜,只得遣使征询他本人意见,他微微一笑,回答了一个字:“去!”于是,他来了。   除此之外,这次会盟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偏安豫州的洛萨哈和夜于罗,这二位火速派遣使者,大声疾呼:愿意加入反狄联盟!而且态度积极,意愿迫切,用他们的话说,“如婴儿之望父母”,甚至愿意让出半个豫州,就差没当场跪下了。   对他们而言,这也是无奈。虽然抢到了新地盘,可二人深知此地虎狼环伺,旦夕不保,又听说国丈战死,皇后早产,龙子夭折,海天把罪责统统扔在他们头上,必欲杀之而后快!二位大督帅吓坏了,于是哥俩一商量,托庇于强大的楚国才是唯一的存续之道。   面对二位大督帅异乎寻常的热情,楚王殿下也热情洋溢地回了一个字——滚!   至于原因,楚国方面也解释地非常清楚:当本次会盟完毕,楚王大婚之后,届时,将派遣大军征讨豫州,你们覆灭在即,还有必要参加会盟吗?乖乖在家洗脖子吧!   什么?《临淄和约》?狄楚互不侵犯?抱歉,你们已经不属于大狄,豫州也不再是大狄领土,谁捡谁要!   楚王又一扭头,恶狠狠问鄂尔兰和赵濂,“你们有意见?”   “没有!绝对没有!”   一汗一帝把头摇成拨浪鼓:“谁捡谁要!谁捡谁要!——楚王殿下请随意,千万别客气,否则弟兄们跟你急!”   再扭回头的时候,豫州使者已抱头鼠窜而去,听说两位大督帅闻讯后抱头痛哭,边抹泪边备战,这是后话。   再回到眼前,鄂尔兰和赵濂如此配合,刘枫也没有太过为难他们,虽然哥俩之前的偷袭计划瞒过了自己,对楚国的战略造成了极大的被动,可事过境迁,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去追究也没有太大意义,不如留下余地,今后彼此还是可以合作的嘛。   靖乾三年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反狄联盟正式会盟。整个过程包括祭天、歃血、立盟、换约等多个环节,总共为期十五天。   初时,三方之间都保持着必要的谨慎与戒备。虽然这次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谈判,却不妨碍几位年轻的君王,用各自的方式尽可能地展示自身的风采,刘枫英武,赵濂儒雅,鄂尔兰潇洒,谁也压不倒谁,谁也不服谁。   渐渐的,一种诡异的情绪萌生出来——无聊。长时间的惺惺作态,对于任何人都是一种负担。   终于有一天,可能太过无聊了,鄂尔兰居然在会谈中讲了一个荤笑话,其余二位君王都直愣愣盯着他看,他也自知失态,好不尴尬。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刘枫也做了一个诡异的动作——屏退左右,闭门关窗。很快,会场只剩下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仿佛是灵光一闪般的默契,三个年轻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至此之后,会盟的性质就变了。可能没有人会想到,这场会盟,除了公开场合的必要仪式,其余的时间,竟成了几个年轻人联络感情的私人聚会。其中,竟然还包括身为俘虏的大狄皇太子乾昊。   其实不难理解,身为君王,可以做很多事,但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做的——敞开心扉!或者说被人看透!   君王,就要有君王的自觉,有很多种气质可以供你选择:威严森重、矜持温和、不苟言笑,乃至冷酷孤僻,骄横霸道,喜怒无常……这些都可以!甚至一定程度的怪癖都是必要的伪装!目的只有一个——保持神秘感!让臣子摸不透你,才会心存敬畏,更加谨小慎微地去揣摩、去逢迎、亦步亦趋地为你贡献忠诚和所有的一切。   唯有天心不测,才有咫尺天威。   只有一种是大忌:表里如一率性而为。——如果失去了神秘的保护色,将自己的本来面目暴露在臣子面前,这对任何一个君王来说,都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他们最怕听到的话,就是“哦,原来这家伙也不过如此……”真要到了这一步,后果不言而喻。   说来真是尴尬,君王如果活出本我,往往就会活不下去!   可是身为年轻人,活泼好动是天性,打趣找乐子是本能,压抑的久了,几个人心里都憋得跟什么似的。   偶有一天,几个同病相怜的家伙聚在了一起,他们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宝贵的机会啊!   ——大家都是君王,又都是年轻人,年龄、本领、身份,全都半斤八两,什么玩笑开不得?谁也别笑话谁!再说了,日后一别,天南地北,甚至你死我活,天晓得还能否再见,此时抛弃礼仪身份,纵情任性开怀一乐,又有何不可?   君权倾天下,知音有几人?——虽然没有人说话,可是彼此的眼神在空中轻轻一触,心领神会,一拍即合!我们,居然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大狄皇太子乾昊,从囚车里放出来时,面对反狄联盟的三大巨头,太子殿下不卑不亢,风骨铮铮,宁死不屈。   三人笑笑也不理他,关了窗,锁了门,挂上一条大横幅,上面是华帝赵濂手书的四个大字:“莫谈国事”。下面是四个小字:“只谈女人”。再下面又有一行更小的字:“鄂尔兰大淫贼”。再再下面写道:“赵濂娘娘腔”。再再再下面四个字:“两个白痴!”后面紧跟着两种字迹叠加出同一句话:“刘枫恋童癖!”再往下看还有一大片,足有十七八行,只是字越来越小,越来越密,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实在看不清,一直铺到写不下为止。   趁着乾昊傻看的功夫,三人还不理他,自顾自说笑耍乐,猜拳饮酒,唱曲斗诗,最后摆出一桌麻将,问他:“三缺一,来不来?”太子殿下窜得比兔子还快,“这个……这个怎么玩?”   三人哈哈大笑,一起跳起来,奔到横幅前众志成城地加了最后一句:“乾昊假正经!”   其实,抛开国家层面的不同立场,这四位年轻的王者,还是有很多共同话题的,彼此间的脾气也对胃口。门一关,帘一拉,皇帝大王大汗储君全都没了,一个个原形毕露,活像一群大学同宿舍的狐朋狗友。   经过一番零距离接触,刘枫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有迥然不同却又特色鲜明的性格和作风。   鄂尔兰诙谐风趣,玩世不恭,又最是奸诈狡猾,就连喝酒都要作弊,把酒倒在袖子里,被抓住后又要耍赖,结果……楚王压手抱脚,华帝按头掰嘴,大狄皇太子执壶灌酒,察合津大汗寡不敌众,酩酊大醉,壮烈牺牲。   赵濂又完全是另一种性子,雍容有礼,温文尔雅,像书生多过像皇帝,脸上永远带着人畜无害的淡淡笑意。可在给鄂尔兰灌酒的时候,他又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煽风点火在前,推波助澜在后,在那张兴奋到扭曲的脸上,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之前把乾昊找来一起乐呵,就是这家伙出的主意。给鄂尔兰灌酒,也是他吼得一嗓子“整他,动手!”   刘枫对他的评价是——这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闷骚货!   如果说,赵濂是个道貌岸然满腹坏水的假君子,那乾昊无疑就是正宗的谦谦君子了。虽然他是个鞑靼人,可开口就是之乎者也,比汉人老学究还要死板,天晓得他在皇宫里受得是什么样的教育,就连给鄂尔兰罐个酒,他都要口赋一篇绝妙好文章——   “礼仪者御世之大防,诚信者为人之根本——咕噜噜噜——芥微之失,必倾大厦之重也——咕噜噜噜——友之道,铮也,岂可听之任之,袖手安坐,不思为之所也——咕噜噜噜——惟以善言导之,规以圣意劝其向化——咕噜噜噜——若其怙恶不悛果不悔改,实乃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加刑可也!——咕噜噜噜噜噜噜噜……”   鄂尔兰不醉死也要被他活活气死。   又有一天,赵濂再次唯恐天下不乱地提出,哥几个应当排个序,不过大家都是君王嘛,最差的也是储君,自然不能依常理排年龄,得别出心裁才行。余者立刻群起响应,全都同意,不过按什么排,却是大有讲究了。   刘枫还没张嘴,其余三个一起指着“莫谈国事”横幅道:“绝不以国力排序!”三票对一票,刘枫顿时哑然。   “比女人!”鄂尔兰打个酒嗝,满面桃花开地道:“咱比比,谁的妻妾多,谁就当老大!”   “不行!”乾昊立刻反驳:“我和刘枫还没大婚呢,比个什么劲儿?”   刘枫一看鄂尔兰自信满满的模样,又想想自己单薄的后宫,立刻附和:“对对!男儿志在四方,比女人,没出息!——咱们比……比武!”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对面三个嗤之以鼻,他们有自知之明,哥几个加一块儿也不够刘枫三拳两脚打的,跟他比武,找死!   “咱们比过目不忘!随便一本书,看谁背得又快又好!”乾昊仗着学宫里的强化训练,豪气万千地提议。   对面三个傻愣愣半晌,异口同声:“揍他!”一拥而上,仅三次呼吸,皇太子殿下当场打哭了。泪眼迷蒙中,他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书中有黄金屋,也有颜如玉,却惟独没有——砂锅大的拳头。   赵濂一边揉着打疼了的拳头,一边心里盘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算是最没特色的,倒不如赌一把运气,喝道:“抓阄!咱们凭天意定大小!”   哥几个正相持不下,听是这话,心想倒也公平,再说了,抓阄这种事,凭本大王(大汗、太子)的运气,那还不手到擒来!?一起叫道:“好!老天最公道!——就用这个!”   四支筷子,各折一节,分了四种长短,四个家伙各抽一支,摊开一看,结果如下——老大是27岁的鄂尔兰,老二是26岁的赵濂,老三是20岁的刘枫,最后是18岁的乾昊。   四人高兴了一阵,突然反应过来,齐声骂道:“他奶奶的,这不还是按年龄排?”接着一起哈哈大笑,都说:“这他妈就是天意!” 第二百六十三章 【曲终人散】   快乐的日子,永远如箭似电,十五天很快过去,反狄会盟就要结束了。除了抽一天与屠天煜单独会谈外,刘枫几乎天天与这帮家伙泡在一起,当然,对外是宣称君王们闭门研究反狄大计,并且严刑审问大狄皇太子,务必要把敌酋海天每日穿什么颜色的裤衩都问得一清二楚。   他们这几位,虽只四人,加起来也不过百岁,却代表着仅存的四方势力,左右天下走势。毫不夸张地讲,若是这四个人就某一件事达成共识,付出足够的决心和努力,整个天下都要为之改变。   不仅如此,这些躲在密室里疏狂无羁放浪形骸的家伙们,每一个都有传奇般的身世和经历。   ——那个手不离酒壶,嘴不离女人的浪荡子,以王族幼子的身份,饮血隐忍二十年,终于抓住一瞬之机,以全城将士百姓为代价,一把大火烧掉了国都,灭绝了包括他父汗母妃兄弟姐妹在内的整个王族。更绝的是,还把这一切归罪于敌国之手,继而成功夺位。他也因此而有资格坐在这里,加入这个帝王俱乐部。   ——那个一脸笑嘻嘻总爱恶作剧的死娘娘腔,以颠沛流离的亡国皇子之身,举旗于群凶环伺朝夕不保之境,夹缝求生,几经磨难,最终站稳脚跟雄踞一方,以一己之力,让早已谢幕的大华龙旗再次飘扬在神州大地上。   为了复国,他甘愿付出一切代价,为了一个险中求胜的宝贵机会,他毫不犹豫地牺牲十万名最忠心的将士,为了鼓舞举国臣民熬过饥荒,他以身作则,在三个月内餐餐只吃蝗虫。在少年英主、复国明君的耀眼光环背后,在粉面朱唇、俊若处子的檀郎玉貌遮盖下,不惟有盖世之才,更藏着一个颗坚如铁石百折不挠的帝王心。   ——与这二位相比,刘枫的传奇事迹有过之而无不及。英雄遗孤,隐鳞深山,招旧部,纳山贼,高张义帜,崛起岭南,以孤军弱旅屡败十倍强敌,以一隅之地硬撼九州之国,四年建邦楚地,七载悬掌半壁……惊险曲折,蹉跌起落,纵然说个三天三夜也难尽言。这是韬略才干,若要比手段、比狠毒,他更是不遑多让,游荡在岭南近三十万鞑靼百姓的亡灵就是明证。   ——最普通的乾昊,其实也不普通。虽然没有过人的才干,没有通神的韬略,可纵观茫茫天地,芸芸众生,光风霁月仁心义行的真君子,又有几人?身为当朝太子,抗旨违令拯救河工于水火,自作主张义释百姓于末路,佛心太子,名不虚传。这样的刚直品行,这样的仁德良善,这样的胸怀与担当,刘枫也好,赵濂、鄂尔兰也罢,谁敢说他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们,都不是寻常人。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名义上鄂尔兰的父亲死于赵濂之手,而赵濂的父亲,又死于乾昊父亲之手,同时,这二位的父亲又同是刘枫的杀父仇人;刘枫在名义上夺走了鄂尔兰的未婚妻绮兰,鄂尔兰在名义上是乾昊的妹夫,现在乾昊又是鄂尔兰的俘虏……算来算去,真叫一笔糊涂账!   几年来,四方势力斗智斗勇不知凡几,胜负又是第二笔糊涂账:除开不善打仗的乾昊,刘枫打败过鄂尔兰,鄂尔兰利用过赵濂,赵濂又算计过刘枫,兜了一个大圈,你说到底谁厉害?   四个家伙,两个汉人,两个鞑靼人,可同族之间又互相敌对,乾昊管鄂尔兰叫叛逆,鄂尔兰管赵濂叫叛逆,赵濂又管刘枫叫叛逆,刘枫没人可叫,可他身为所有人的叛逆,偏又是所有人中最强大的一个!乾昊身为太子,代表着当今正统,几个人里就数他不是叛逆,可如今却做了所有叛逆者的俘虏……   老天爷啊,这么多烂帐到底该怎生算法?   算不清,那就索性不算。天意使然下,在这小小斗室中,四个敌我难辨、高下莫判、仇怨交织的年轻人,四个称孤道寡注定终身无友的孤独王者,却抛开了身份、立场,甚至是宿仇,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议地成了朋友。造化啊,命啊,数啊……怎么这样安排法!   四月二十三,会盟结束。他们中的每一位,都觉得这一次会盟的收获远超前两次,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终究要各奔东西了。   乱世一别,很有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曾经肆意玩闹、充满欢乐的屋子里静若无人,可以清楚地听到,屋外迎候的各国随员焦急走动的脚步声。四个友人面对面,眼对眼,都不说话。中间一个点燃的火盆,那条“莫谈国事”横幅正蜷成一团静静地燃烧着,似乎某些宝贵的东西也将随着火焰的熄灭消失于世间。   他们心里都清楚,时候到了!只要一个转身,一出这门,今日之情尽付一梦,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能站在这里,他们中就没有人会存妇人之仁,就连公认最仁慈的乾昊,在危急时也一样使过雷霆手段。如果必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在一声叹息过后,毅然夺走另外三人的生命!——这是很有可能成真的。在国家利益面前,君王间的私谊,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目光深邃幽长又耐人寻味——若干年后,谁将打败自己?谁又将被自己打败?只有天知道!   鄂尔兰第一个走,他爽朗一笑稳步出门,潇洒地挥了挥手,什么话也没留,挥鞭打马扬长而去。可不久后,他的随从匹马而返,送来一柄镶满宝石的弯刀:“大汗命我传话,‘一入沙场莫回头,两军阵前最无情,届时,请楚王带上这口刀’。”刘枫默默收下了,解下战刀递了过去,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城外薄雾弥漫的旷野,说道:“彼此彼此”。   赵濂走时,凝望着鄂尔兰的弯刀,皱着眉头纠结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谨慎地问刘枫:“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去帝号,你能否容我一个王位?”   “这不是王位的问题……”刘枫苦笑摇头,叹道:“若真有这一天,只要条件允许,大哥能活,四弟也能活,唯独二哥你……必须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抱歉,我没得选,因为你的父皇,他已经死了。”   赵濂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费劲地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都是命!不过——眼下说这个还为时过早!你虽强极一时,可比之大狄鼎盛时又如何?要是强者强,弱者弱,又何来你这楚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事儿多了,不定哪天儿你也出个昏招!——我,是不会束手待毙的!”   刘枫一把将他拉过来,用力拥抱,又用力推开,仰天一声笑:“各凭本领,各安天命吧!”   赵濂也笑,气雄万夫:“成王败寇,且看明日是谁家之天下!”言罢挺胸叉腰豪迈大笑,笑声嘎然而止——临别前,刘枫忽然冲动,很像看看这个装模作样的闷骚货吃瘪是个什么样子,因此屁股上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最后,乾昊顶着一脸决然与释然,云淡风轻地站在刘枫面前微笑:“有这几日,我也够了。能死在三哥手里,也是一大幸事。——你,动手吧,父仇子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误会,把你强要过来,是救你,不是杀你。——怎么?你忘了?我写过信给你,承诺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里,我会看在徐扬二州数百万难民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佛心太子,呵呵呵……好人,是应该有好报的,天若不报,我必报之!今日,我便要还你这份情!”   乾昊盯着刘枫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才道:“你是认真的?——你要放我回国?!”   刘枫点头,又摇头,“保你平安,却不能还你自由,至少现在不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应该猜得到,对外,我是以掳敌子女为奴的名义将你扣留楚国,改明儿你活蹦乱跳地回去,我这霸王之子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这样吧,三年后狄楚和约期满,我找个机会,放你们兄妹俩跑路!”   乾昊一听提到妹妹,登时激动起来,眼睛一下子红了,颤声道:“你……你没伤害她吧?你对外说贬她为奴,是真的吗?——她……她要有事,我决不放过你,决不!”   刘枫凑过脸,戏谑道:“怎么,怕我做了你妹夫?嗯?”   乾昊硬梗着脖子不做声,可频频咽动的喉结、丝丝颤抖的嘴唇,都清楚地表明一件事——他是真心怕的!   尼玛,我名声这么差?刘枫大感气闷,一拳擂他胸口,没使力,可依然把他打个踉跄险些摔了,赶紧扶住,笑骂:“去你的!你是君子,我就该是禽兽?你妹子好着呢!——卧龙学府听说过么?我把她关在里头读书呢!”   “读……读书?”乾昊脸色大变,骇然道:“你也太残忍了!小妹她生性好动,只爱跑马射箭,最不喜书本,尤其厌恶汉学,连汉字都不识几个,你居然逼她读书?——我可怜的妹子呀!”   刘枫面无表情,只是眼神频频闪动,仿佛不经意地问:“哦?她不识汉字?”   “最多一箩筐!”乾昊自己是个嗜学如命的尊圣夫子,却并不以这个文盲妹子为耻,显然是宠爱她到了极点,“父皇考校时,都是我代答的,父皇心知肚明,也不强逼,日子长了也就这样了。”   “原来是这样……”刘枫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莫名的笑意,挽起乾昊的胳膊,“行了,不说这个了。——走,咱们城里逛逛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勇逛青楼】   楚王游览襄阳,大狄皇太子做导游,这绝对是天下一大奇事,更是一件性质恶劣、影响重大的外交事件。可两人都没有这个自觉,又或者,非常默契地想把这层短暂的友谊再保持一阵子,哪怕多一个白天,也是好的。   身为伐楚之战130万讨伐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乾昊的大本营就曾驻扎在襄阳,因此他也算是故地重游,熟门熟路,可之前是意气奋发的大军统帅,如今却是兵败被擒的一介俘虏,一个筋斗栽到这个份上,个中心酸,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品出滋味。   一路赏看,刘枫不禁感慨,襄阳不愧是荆州最著名的大城大阜,名不虚传!相比扬州既逢蝗灾,又遭兵祸,荆州北部只是饥荒无粮人口逃散,城镇基础设施并没有遭到根本性的破坏,如今楚国占据荆州,大量的百姓又随着救济粮返回了家园,店铺重新开张,摊贩四面云集,吆喝叫卖,马嘶骡鸣,市井又再次繁荣起来。   看着眼前的十里繁华,刘枫不由在心里与广信进行比较,得出一个灰心丧气的结论——有过之而无不及!要知道,广信可是一国王都,整个楚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而眼前的襄阳还处在灾后恢复期。个中区别不言而喻。   乾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恰好发出一声感叹:“唉,萧条若斯,果然大不如前啦!”刘枫听了更觉郁闷。   这一路走,从城墙门楼一直看到街市冷巷,从清晨日出一直逛到中天正午,两人游性未减,肚子却都饿了。一抬头,一间典雅精致的三层小楼,匾上三个字:“怡红坊”。刘枫听过大名鼎鼎的怡红院,如今见了怡红坊,料想当是一回事——一家地道的妓馆歌坊,细耳一听,果有丝竹雅乐隐隐可闻,显然——正在营业中!   两人犹豫了。刘枫是小犹豫,乾昊却是大犹豫,若搁在上京,他要敢往里走一步,第二天太子就该废了。虽然这里距离上京足有一千五百里,可近乎本能地恐惧却足以让他望而却步。   于是,大犹豫望向小犹豫,目光中满是犹豫。小犹豫一看,忽然惊觉——尼玛,展现王八之气的机会到了!不就是光天化日逛个夜总会么?怕个球!——不再犹豫,刘枫故作豪迈地一揽他肩头,“怕什么?你我都未大婚,还有人闯来寻夫不成?——走!三哥带你开开眼!”乾昊“哎哎”两声被他夹着就进去了。   天地良心,楚王也好,太子也罢,两位殿下都是头一回逛窑子,活生生两只大洋盘,只杵在那儿东瞧西看,七分新奇三分紧张。一来饿了要吃饭,二来么,还真想看看传说中的青楼到底是什么模样。   好一会儿,刘枫松一口气,并没有电影里那样一声鬼叫:“姑娘们出来接客啦……”,然后呼啦啦跳出两打残花败柳倒人胃口。——要果真是这样,刘枫二话不说,再夹起乾昊怎么来怎么出去,丢脸事小,失身事大,咱大王的身子,金贵着呢!   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的意料。小楼门面不大,一间前厅用屏风隔出了八张桌子,擦得锃亮,都摆着些零食。四壁裱糊了绘花素纸,映得堂下十分透亮,也十分整洁。靠墙处一座三丈见方的小舞台,纱幔低垂,珠帘相隔,隐约可见一个蓝纱裙青比甲的姑娘,手挥五弦,悄坐抚琴,琴声润柔轻细,曲调悠扬恬静,叫人听来只觉优雅,丝毫不显靡亵。   这早晚还不是营业高峰,稀稀落落只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饭吃酒,有的饮茶闲谈,直似寻常的饭馆茶楼,唯一暴露出这是妓院的,就是每位客人身旁都坐了一位年轻姑娘,裙裳鲜洁,容貌姣好,执酒把盏,侍候巾栉,与普通侍女并没两样,偶有客人动些手脚,她也不生气躲闪,只是含笑垂首,娇躯轻摇,羞涩中透着几分妩媚,似嗔似娇,撩人心怀。   两人同时感慨——所谓秦楼楚馆,原来竟是这个样子!   正傻看的功夫,走过一个妇人,一身碧沙罗裙,淡青色的披肩,轻摇一把美人团扇,修洁端庄,举止娴雅,眉目清秀,姿色出众,保养得三旬年纪两旬样貌,愈发显得娇韵动人。   看见她盈盈浅笑步履摇曳地迎上来,刘枫怎么看都像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与印象中的老鸨联系起来。   可她确实就是老鸨,一见两人打扮非富即贵,神情举止又是个雏儿,心里像夜地里捡了元宝似的乐开了花,可面上却是一抹恰如其分的热情笑意,温柔款款地说道:“二位贵客可是头次来?不妨的。这襄阳城里万紫千红,多少名楼名馆儿,翻着巴掌都数不过来,二位独独进了奴家这小楼,可不正是咱的缘分到了么?——奴家姓吴,喊我吴妈妈就是,不知二位爷如何称呼?”   “我姓刘,我兄弟姓钱。”   “原来是刘爷、钱爷!”吴妈妈知趣地没追问全名,一叠声地相邀,“来来,二位金贵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快请坐呀。这大热的天儿,先来一壶功夫茶去去燥?今年新芽儿的宜红,香着呢!”   亲切不至亲热,殷勤不显谄媚,言辞语气全都恰当好处。刘枫脑海里冒出两个字——专业!   虽然周遭人不多,可刘枫想了想,还是说道:“有雅间么?我兄弟喜静。”说着递上一角碎银粒,“沏壶茶,再弄些酒菜,我们还没吃饭。”   吴妈妈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接过了碎银,看也不看,腰间一抹就不见了,真像变戏法似的。似乎一接一收间,手上已颠出了分量,眼眸中笑意更甚,“客人们来这儿,就图个轻松自在,哪能没有雅间?——来来,楼上请!最好的单间儿,包您合意!——呦儿,都这时辰了,还没用饭?二位爷敢情是百务缠身日进斗金的大忙人儿!日后想起奴家的周到,还请多来坐坐才是。”   进得雅间,入了席,上了酒菜,吴妈妈惊恐地发现,这两个家伙没有说谎,是真的没吃饭,风卷残云一般,眨眨眼的功夫,满桌饭菜像被大风刮走了,只剩一只只干干净净的空盘,整整齐齐摆着,锃光发亮,光可鉴人。足有十丈见方的偌大厢房,只听见两道“咔嚓咔嚓”地咀嚼声,荡气回肠,绕梁不息。   那场景、那动静,那声势,吴妈妈联想到了不久前的大蝗灾……   “味道不错,就是太精细了,量也少了些——再来一遍!”   “嗯嗯嗯……!”   眼见这两个吃货意犹未尽,吴妈妈直看得眉梢乱颤,想来她也算阅人无数,哪见过客人逛青楼不叫姑娘,不谈风月,只顾据案大嚼,胡吃海喝……只听见过“再来一个妞儿”,何曾听过“再上一遍菜儿?”   你们……你们走错地方了吧!?这生意怎么做法?——不行!绝对不行!   吴妈妈一边颤抖着吩咐“再上一席!”同时使出杀手锏,双手轻轻一拍,厢房两边同时门开,十八名女伶,九名执着笙篁笛萧诸般乐器,九名手持团扇长裙曳地,手挥目送,载舞载歌翩翩而来,唱道:   “春风起,春风起,海上百花遥。十八风曼云欲动,飞花雨著共轻绡,归路碧迢迢。——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杯斟白酒,月华微映泛空舟,歌罢海西流!”(注:南宋陈与义《法驾导引》,喜欢所以引用。)   娇声沥沥明朗清新,芳影舞姿目眩神迷,听觉视觉的美感交织在一起,只把两人看得如痴如醉,如在梦中。深吸口气,香风阵阵,如麝如兰,真的是醉到了骨子里。   可怜这二位,一位是高压管教下的书呆子,一位是征战沙场的厮杀汉,虽然身份尊贵,却都不是享受人,何曾闻此靡靡之音?歌息舞歇,两人早已成了两只愣鸡呆鹅,不止开了眼,更是开了嘴,两道清泉淋漓直下,哗啦啦地响……美人如醇酒,秀色可佐餐,酒菜?早他妈忘光光了!   吴妈妈大感振奋,心说杀手锏到底是杀手锏,吃货怪客一样照杀不误!   她仿佛对着两堆白花花的银子笑道:“这十八朵金花儿,可是咱怡红坊的镇店之宝,都是冰清玉洁的清倌人,平日藏着掖着轻易是不出场的。今日见了刘爷、钱爷,虽是初次光临,却格外投缘,这才领了女儿们出来献丑,若是哪个投了二位爷的眼缘……赏了一场风月,想来,也是她前世未了的姻缘,今生续修的福分。——二位爷,可有中意的么?——放心,朝廷规矩严着呢,咱们是正规行院,女儿们都有执照的!”   刘枫噎个够呛,奈何“持证上岗”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人家虽是粉堂勾栏院,但也是合法的正经生意,说不出什么名堂。   他苦笑摇头正欲借故推脱,不料乾昊竟站起来,把手一指:“我要她!”语气铿锵,斩钉截铁。被他点中的姑娘惊喜娇羞,俏脸绯红,在姐妹们的起哄声中攥衣扭捏,羞态宜人。   刘枫把眼一扫,脸蛋身段,气质风韵,堪称千里挑一,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   尼玛!冤枉二哥了,原来你才是闷骚中的极品!刘枫暗骂,可又不甘示弱,耐着眼在一排姑娘中寻找起来,“行了,就她吧!”   刘枫点的,是站在左侧边角上的一个姑娘,样貌清纯稚嫩并不如何出众,体态娇小直若女童,与乾昊挑选的姑娘相比差了一大截,缩在百花丛中也是最不起眼的路边小花儿。   相比前一位幸运儿的娇羞窃喜,这个小姑娘却显得惊慌失措,小脸一片苍白,本能地就要往人群里躲闪,却又被姐姐们微笑并无情地推了出来,满脸凄惶,楚楚可怜。   吴妈妈暗讶于两人只管吃喝点姑娘,从来没问过价钱,显然是一掷千金的大主顾,正是最要巴结的金主儿,同时她又没料到刘枫的口味如此特别,点了最没调教的丫头,深恐服侍不周赶走了财神爷,不由有些担心地道:“紫玉姑娘春华正茂,知情识趣,两相得宜,正是摘花之时。蓓儿才刚及笄,天癸未至,侍候爷们未必妥帖,不如……”   “不必了,就是她了!——你们都出去。”刘枫动了动手指,象征着已经挥了挥手,显然很有些不耐。   吴妈妈什么眼色,立刻笑吟吟地领着姑娘们退了出去,临走前,狠狠瞪了那蓓儿一眼,威胁之意不问可知。   房门闭合,两个姑娘或殷勤、或胆怯地来到两位大爷身边坐下,却惊见两位大爷正斗鸡似的彼此瞪视着,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良久,突然,两人一起开口:   “你果然是假正经!”   “你果然是恋童癖!” 第二百六十五章 【打包带走】   面对“假正经”的指控,乾昊像受了莫大冤屈,义愤填膺道:“呸!你才是假正经、恋童癖!——我认识她!”   刘枫张口欲驳,忽然发现驳无可驳,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道:“什么?你认识她?——你想救她!?”   三道奇异的目光一起望向紫玉。却见先前还是媚如春水风情万种的美人儿,此刻已是脸色大变,娇躯轻颤,摇摇欲坠,一张美丽的脸庞蓦地惨白,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欢场女子沦落风尘,承色奉笑,以身娱人,早已抛弃了人格和尊严,她们最怕的不是色鬼狂客猴急虎猛,也不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而是——遇到熟人。   人就是这个样子,遭受无法抗拒的压迫,却又不敢以死相抗,他们就会本能地选择自欺欺人,用自我安慰来掩盖屈服的耻辱,甚至将自己当作另一个人,与从前的自己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以维持心中最后一抹宁静。   有句经典的台词:“你认识的某某某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青楼女子更是如此,遇见熟人,被认出入行前的身份,这势必唤醒沉睡的记忆,将她们从自己编制的梦境中活生生血淋淋地扯出来,逼迫她们面对如此不堪的事实——你,已不是良家妇女,而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日积月累反复填压的耻辱感,会像山洪爆发般一瞬间倾泻出来,足以将她们本已脆弱的意志彻底摧垮吞噬。   “我曾经见过你,你是娄罗贵族之后,国丈于勃罗,是你的远方祖父,你的父亲,是军中的一名千夫长,三年前部族大会,他带着你一起参加,我记得的,你最爱穿紫色的裙子……”   刘枫一边感慨,一边腹诽:“尼玛,原来早注意人家了,却又不敢开口,你不仅是假正经,还是偷窥狂!”   紫玉早已蜷缩在地,身颤如筛,乾昊每说一句,她就失魂落魄地呢喃:“不……不是……不是……我不是……”直到乾昊说出最后一句:“若按辈分,我算是你的表哥。别怕,你还是清白身子,我救你出去,今后好好过日子,没人知道的。”   一听眼前的竟是亲人,紫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扑入他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沉闷的尖叫传出来:“表哥,救我!救我!”   哭着哭着,紫玉忽然想起一事,一下探出头来就去看他的左耳——只有一只耳洞!   “不!不!你不能在这里!”紫玉惊恐万状几乎喊了起来:“一只耳洞的鞑靼男人,发现会被活活打死的!爹爹,爹爹他就是这么死的!我也是那时被抓来发买到这的!——走!马上走!离开襄阳,离开荆州!快走啊!”疯了似的扯他衣袖,推他身子,可乾昊只是不动,目光如刀,盯着刘枫,沉沉地说:“这是你造的孽!”   刘枫心里雪亮,那是《杀夺令》下的受害者,确实是自己造的孽。他沉默了一会,耸耸肩,“好吧,我救她。”   乾昊生气道:“什么你救她?有我在,要你救什么?”   刘枫紧接着一句话就让乾昊乖乖闭嘴,“你救?你有钱么?”   乾昊傻了,他身上还真就一分钱没有,要赎身救人真是天大的笑话,憋屈半晌,才不得不屈服道:“好……算我借你的,一准儿还你!”   “切!”刘枫提口气,正准备叫人进来,身旁的蓓儿突然也扑上来,“刘爷,您行行好,连我一块儿救吧!”眼看紫玉脱离苦海逃出生天,她如何甘心陷在这里?壮着胆子要搏一条生路:“求求您,把我赎出去……我不贵!四、三……两百贯!两百贯就够了!——我做一手好针线,做饭洗衣服也拿手,给您夫人为奴为婢……怎么都成……求求您了,别扔下我!”   刘枫一脸黑线,心说我又没捡起你,怎么个“别扔下”法?不过就这点钱,对堂堂楚王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好人做到底也算积点小德。   正要答应,乾昊却早已被她哭动了恻隐之心,急道:“愣什么,一起救了!债多了不愁,也算我借的,成么?!”   “滚!”刘枫孩子气地瞪眼,“你救我也救,你一个我一个,谁都别抢!——要我输给你,没门儿!”   ……   “紫玉可是一等一的头牌红姑娘,少说也得这个价!”吴妈妈优雅地伸出一只素手,芊指箕张,连翻两翻,“至于蓓儿……嗯……也不能少于这个数。”又是一只白生生的巴掌。   “五百贯!?”作为可有可无的赠品,超出报价一倍半,蓓儿登时慌了,深恐刘枫嫌贵不要她了,哭道:“好妈妈呀,您可伶可怜我,这年头好人有几个?有人要我不容易,您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啪!”   一声金属砸桌的闷响打断了她的哀求,“拿去,就这个价!”   刘枫扔出一块五十两重的金饼子,同时又拿出一枚铜质的虎形兵符,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眼也不抬地道:“做人呐,要懂的见好就收,狮子大开口,也要看清嘴下的是不是肥羊儿,咬错了,崩了牙口可就得不偿失啦。”   吴妈妈虽然不认得,他手上这个小玩意,乃是象征楚国最高军权的楚王兵符,足以调动全国上百万的军队,与大楚国行文下旨的国玺、象征楚王身份的卧龙令,并称楚国金玉铜三宝器。   可她却知道,拥有这“老虎”的人,那定是军中一员将领,再看他脸上杀气横溢的长疤,高大魁梧的体格,不怒自威的神情,金砖拍桌的气派……   哎呦妈呀,少不得是个佐领吧!吴妈妈立刻做出判断:这个人,她惹不起!   此时新领土的地方民政官员尚未配齐,整个荆州都处于军管,襄阳城更是龙骧军大本营的所在,莫说将领,便是一个小兵也能在街上横着走。若真是个佐领,便是砸了她这怡红坊,她都没地儿告状去。   认得这兵符的乾昊早看呆了,好家伙,不愧是三哥,全国兵符被他用在妓院里讨价还价?!真他妈霸气!   吴妈妈又看看桌上的金饼子,兑换出来少不得有一千多贯,刚才她是漫天要价,其实已经超出了心理价位,于是便就坡下驴地满面堆欢满口子答应。   “哎呀呀,爷这副心田,必定公侯万代……观世音菩萨保佑、火德星君显灵,必定护爷沙场立功封妻荫子!”颠着沉甸甸地一块金饼子,吴妈妈再也无法装样儿,终于露出了一股子汹涌澎湃的烟火气,转过身又垂泪道:“紫玉、蓓儿,你们好福气!——妈妈年轻那会儿,怎就遇不见这样的善人呢?——今后啊,好好侍候二位爷,也别来这龌龊地方看我们,只心里记得,当年那个吴妈妈,还有姐妹们,大家没亏待你们,都想着你们,啊。”   两个姑娘拜别了吴妈妈,要去收拾包裹,刘枫早已待得不耐,笑道:“还收拾什么?这里的东西就留在这里,从今往后,一切都是新的!”二女欢喜拜谢,彼此相顾,如在梦中,不禁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两个人进去吃饭,吃完还打包带走两个姑娘,门口暗伏的侍卫们暗暗咋舌,可谁敢多话?继续跟着逛街。   两个男人走在前头,两个姑娘低眉顺眼亦步亦趋跟着,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   这回走,乾昊明显没有上午活跃,心事重重只不说话。刘枫好奇问道:“怎么,救了个表妹,你怎么不高兴?”   乾昊立住脚,郑重其事地问道:“三哥,我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好么?”   “你说,只要不是军事机密,我便讲实话。”   乾昊斟酌片刻,发问:“你扯旗造反,究竟是为父母报仇,还是你有称主华夏的野心?”   两个姑娘闻言吓一大跳,怎么一开口就是杀头造反做皇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就从这一句话开始,四周的摊贩、路人、闲汉,忽然都动起来,隐隐围成一个圈儿,将真正的行人都隔在外面。   “都是!”刘枫毫不避讳自己的动机,“从前我只想报仇,可如今,我两样都想!”   “你就不顾百姓?”乾昊有些愤怒地逼近一步,“战乱一起,天下要死多少人?——我父皇虽是夷狄之君,可他一心推行汉胡一体,对天下子民爱护有加,一视同仁。三哥,你好好听我说,父母之仇再大也终究是私仇,天下苍生却是大道公义!”   “为了保住楚国,你强行改变蝗虫行进方向,造就了近两千里的绝户死域,超过五百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刚刚收割的庄稼被蝗虫啃咬一空!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整个荆州饿死五十多万人,其中绝大部份是老幼妇孺,他们的尸体现在还丢弃在荒野里,无人掩埋。”   乾昊说得声泪俱下,声音低得像是耳语,“为了胜利,你下了《杀夺令》,超过三十万鞑靼平民因此丧生,他们都是青壮男人,是家里头的顶梁柱,你杀了他们,任由他们的妻女成为奴隶和玩物,成为供人买卖的货品!——长生天啊!他们是鞑靼人,可他们也是人,是和我一样的人!你怎么就做得出这种事?!——你也有孩子,今后你还敢不敢直视她清澈的眼睛?”   这一瞬间,刘枫在乾昊正气浩荡而又歇斯底里的目光中,有了一丝丝动摇——我错了么?不不,不会的……   刘枫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仿佛浮现出那一幕幕惨剧:无辜被杀的百姓,滚滚燃烧的城镇,火光映红的天空,遍地倒毙的饿殍白骨,遍体淤青的赤裸女尸,趴在尸体上哀哀哭泣的孩子,用双手为子女挖坟的白发老人……仿佛坠入一个无底的冰窟,耳中充斥着哭求、低泣、呻吟、咒骂、哀嚎……刘枫整个人连灵魂都在颤抖。——上百万条人命的血债,自己怎么就敢往身上背?   “你如今已有半壁江山,该知足了!”乾昊一把抓住刘枫的肩头,目光中充满了恳切的请求:“停手吧三哥,我会向父皇陈情,狄楚两国划疆而治,从今往后互不侵犯,再也不要开战了!好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名妓如侠】   “不可能!”   面对乾昊的哀求与建议,刘枫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斩钉截铁拒绝。——这冰冷铿锵金石蹦响的三个字,似乎把对话的两人都惊住了,也惊醒了。良久才道:“四弟,我有我的立场,你也有你的立场,你我都是一样的,我们都走在不归路上。你、你父皇,又或者我,没有人可以真正分裂神州大地,也没有人可以平息种族战争,只要两个拥有庞大军队的对立种族存在,灭族战争就不可避免,也不会停止,除了一方彻底打败征服另一方,没有第二种结局!”   乾昊像个泼妇似地捶打刘枫,破口大骂:“不,这是借口!你是为了做皇帝,以一己之私不顾黎民生死——你,你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野心家!”   “不错!我有改朝换代的野心。”刘枫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你的父皇,他是个少有的明君,这我承认。可是……你们鞑靼族却没有统帅天下的资格。”   “什么资格!?汉人就有资格?异族就活该在草原上放牛牧马?——你说得什么屁话!?”乾昊暴跳如雷。   “不,资格不是出身,而是……满足条件。”刘枫岿然不动若有所思,只是轻轻地说:“相信我,我很确定,如果条件满足……夷狄之君是可以坐稳天下的!可是很遗憾,你们鞑靼人没有满足条件!你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懂治国之道,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你们鞑靼又何尝不是?屠杀、奴役、压迫,我这魔王又怎敢与你们比肩?”   “你想说那是从前?不错,自从七年前我起兵时起,鞑靼的残暴确实有所收敛,可你们的力量也因此削弱!——不事生产,一味掠夺,甚至成了习惯与本能。忽然某一天,当君王不再允许掠夺,当朝廷强迫你们生产,你们内部就会充满怨恨与矛盾,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试想,整个鞑靼若是铁板一块,我如何崛起岭南?你们又何至于一战而失半壁天下?说回你父皇的新政,明明是好东西,一路推广一路掣肘,几多艰辛几多反复?原因你清楚,新政伤了诸侯的利益,是你们内部发出反对的声音,这都是内耗惹得祸!——这就是我说的资格!”   刘枫越说思路越开阔,语气也越来越沉稳,“最根本的原因,是你们松散的政体不适合中原大地的农耕社会,你们落后的文化不足以抵挡汉学思想的侵蚀,你们赖以为生的彪悍性格和顽强意志,在平和安逸的生活环境下,比春雪融得更快,比尸体……烂得更彻底!”   最后,他把住早已呆掉的乾昊,语重心长地说:“鞑靼,没有满足问鼎天下的条件,原本就不该入主中原,这不是恶意的诋毁,而是事实!——大狄皇朝,根本就是个偶然的错误!是我的先人造成的错误!——而我,只是顺天应人,用必然去弥补偶然。让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   “即便没有我,也会有第二、第三、乃至无数个起义者,有野心也好,为大义也罢,他们被各种力量驱使,前赴后继地反抗你们,打击你们,摧垮你们,永不停歇的战争,无休无止的杀伐,直到历史回归它应有的轨迹。——大狄,不应该存在,短暂的存在也会自然而然地衰弱,它注定是要灭亡的!”   这番话,说得乾昊哑口无言。作为大狄皇太子,他比谁都清楚——政令不达,以至新政搁浅,苛政如虎,乃至万民受厄,这都是部落分封制埋下的祸根。而打破这枷锁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起义者,他以一己之力削弱了藩镇实力,让兴统新政得以顺利实施,民生百业得以复苏。可是讽刺的是,正是因为新政,朝廷失去了藩镇诸侯的支持与拥护,大贵族们心怀异志,坐视都城被围,观望朝廷苦战,继而导致了伐楚战争、弘农战役一败再败。——不推新政,国家衰败,推行新政,国家依然衰败!   乾昊惊恐地发现,刘枫说的,是对的!——君明臣贤,兵强马壮,却屡屡求荣取辱,日趋下坡。穷究其源,所有的问题,果然都是出在鞑靼族本身!——大狄皇朝,是被自己打败的!就像一个天生没有脚的残疾壮汉,无论如何使力,无论如何挣扎,他都不可能真正站起来。   刘枫的眼神慢慢地变了,冷峻慑人,坚定如铁,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打仗,就会有人死,虽然残酷,但这是天地至理,没有人可以改变。你只看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见四海升平万家笑!分裂才是祸根,统一才能治本!战争,是分裂走向统一的必经之路!”   “而我……”刘枫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握紧的拳头攥得格格直响,“不会怜惜敌国百姓而去牺牲本国子民,也不会心疼少数无辜者而将天下大局弃之不顾!我只会以最快最稳的方式摧毁敌人,用胜利抵消战争的代价,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为后世子孙杀出一个太平盛世!这才是属于君王的仁慈!也是你口中所说的——野心!”   “大哥、二哥、你的父皇,还有我……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就是那个重整乾坤的人,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是敌人!都要消灭!——你不懂,因为你还是储君,不是真正的君王!四弟,你太天真了。”   “不!”乾昊无力地瘫坐在地,抱头揪发,失魂落魄。真的,这都是真的吗!?——长生天啊,你睁开眼呐!   “呀,二位爷,你们不要吵,有话好好说,好么?”紫玉劝解着走过来,似乎是要去安慰斗败了的乾昊,经过刘枫身边时,她突然拔下发簪,长发泻地,簪尖儿直抵在刘枫的脖颈上。   “不要!”乾昊、蓓儿一起惊呼。变起仓促,竟是谁也没有来得及阻止。   感受着脖间的一点冰凉,刘枫笑了笑,好奇地问她:“小姑娘,你要干什么?”   “我要救我表哥!”紫玉一脸决然,转头却是凄然:“我想起你是谁了,太子表哥!——多谢你救我出火坑,紫玉无以为报,就用这条命……救你回国!”   “不不!千万不要做傻事,你会死的!”乾昊急得快疯了,蓓儿也慌忙劝叫:“姐姐快放开,千万不要啊!”——他们都已清楚地看见,四周伪装成路人的侍卫们,正从包裹里取出连弩,而那个片刻不离楚王的神秘老人,正一脸从容地步步走来。   紫玉却视而不见,素手微微用劲,簪尖儿几乎陷进了颈部的肌肤,她忽然回眸灿烂一笑,笑得凄艳夺目:“您贵为楚王,奴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风尘女子,可我也识字儿,也读过几本书,我知道什么叫布衣之怒,伏尸两人,什么叫血溅五步,天下缟素!——您不要逼我,我只想表哥平安回国,放他走,我自尽谢罪。”   刘枫叹口气,毫不掩饰目光中对她的欣赏,笑道:“自古名妓如名侠,本王算是领教了!四弟,你好福气!——都住手!把弩放下!老爹,请不要伤她。”侍卫们一脸为难地放下连弩,远处正在把玩一颗小石子的李德禄,闻言轻轻一笑笼起了袖子。   “大家听着,今日本王失手认栽,承诺放他们回国!速去通报沿途关卡,尽数放行!”他伸手摘下卧龙令,抛给旁边的侍卫。这个动作惊吓了全神贯注的紫玉,几乎失手就要刺,却忽然发现刺不下去,刘枫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用两指轻轻夹住了簪子,像铁钳似的不动分毫,进不得也退不得,登时惊得花容失色,满心绝望,万念俱灰——完了!失败了!   “手稳一些,别慌!——配合我演到底!”反倒是刘枫低声安慰她,就这么夹着发簪子和握着簪子的紫玉,一步步走向乾昊,看上去就好像是紫玉挟持着楚王走过去一样。   乾昊焦急地迎上来,“三哥,我不走,你别杀她!”走近才看见簪子上的玄机,登时目瞪口呆。   刘枫低声笑道:“四弟,原想多处些时候,不想缘分尽了,这也是天意。——机会难得,你这就回国吧。”   “紫玉她……”   “跟你一起走!”   “我妹子……”   “三年后还你!”   刘枫板起面孔,“婆婆妈妈什么,还不赶紧走!?”   “三哥,谢你了!——后会有期!”乾昊说完就要拉着紫玉走,紫玉却忽然想起什么,一着急便放开了簪子——簪子便停在刘枫的两根手指上,他登时一脑门子黑线:女人……女人……女人……   “不行啊表哥……”紫玉拽住他手臂,似乎不让他走。   “别怕,三哥言而有信,我们一定能平安回去的。”乾昊柔声安慰。   “不是不是……”紫玉急道:“我们身无分文怎么走?——你得再问他借点儿路费!”   ……   靖乾三年四月二十三,襄阳街头发生一起劫持人质的惊天大案。贪婪成性的残暴匪徒悍然劫持楚王殿下,众侍卫与之对峙,沉着应对,从容布置,经过强有力的政策攻心,成功迫使劫匪在收取赎金后释放了楚王殿下,成功处置了这起危及国本的突发事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为俘虏的大狄皇太子乾昊趁乱逃脱。   根据楚国刑部的档案目录,此案的凶手、凶器、犯罪经过,以及赎金的准确数字,都是楚国的最高机密。可是据当时角落里偷看的当地百姓张大牛口述:一群内廷侍卫笼在一起掏口袋,七拼八凑匀出了两百来贯零钱,装一麻袋,再赔上一辆马车,将两个匪徒搀扶上车,递上马鞭,双方频频招手,挥泪而别……   于是,楚王殿下的身价,从大狄悬赏令上的五万金、万户侯,一夜暴跌至两百贯,外加一辆破马车。——与怡红坊刚出手的蓓儿姑娘价格基本持平……   当天深夜,一群黑西装黑领带黑墨镜黑皮鞋的黑人造访张家。次日,张大牛一家八口神秘消失人间蒸发,再没有人见过他们。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什么?你说黑西装黑领带黑墨镜黑皮鞋的黑人根本不存在?完全可以替换成黑斗笠黑披风黑蒙巾黑布鞋的黑衣人?   有道理!可是……认真,你就输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三娘教子】   “我……我是襄阳城边的农家女,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家里欠了债,债主要卖我去青楼……我不要,在路边竖块牌子……自卖自身……殿下您心地好……见我可怜……就……就把我赎回来了。——是……是这样么?”蓓儿胆怯地问刘枫,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无辜地眨着。   “价钱多少?”刘枫用审犯人的口吻问她,毫不顾忌两人正站在荆州府衙正门口的台阶上。   “两……不!一百九十九贯!”蓓儿险些又说错了,她实在搞不懂,这卡掉的一贯钱,到底有什么玄机?   刘枫瞪她一眼,又问:“时间?地点?”   “正午时分,西门口珠翠巷!”蓓儿脆生生答道。这是她记得最牢的部分,其余的……她压根儿就不明白,眼前的男人为何要教她编出这么一套谎话,就算自己青楼出身见不得人,可也不像啊,他脸上这神情分明是……老天爷,他可是楚王啊!逛窑子还要看谁的脸色么?   “好了,进去吧,一会儿说话自然点儿!”完成第十七次彩排,刘枫领着小姑娘往里走。   一进大门,迎面走来一个姑娘,一双美丽的蓝眼睛倏然间盯上了蓓儿,“若梅见过大王。”武若梅欠身行礼,露出微笑——武破虏已经回家了,也同意了婚事,冰美人对刘枫的态度大为改善,心情好时也会对他笑了。   待得行完了礼,她直起身子就问:“呦,这就是您从怡红坊买回来的小丫头?挺水灵的,夫人准喜欢。——大王您忙,若梅告退了。”说完,也不顾刘枫杀人的眼神,自顾自走了。   “主……殿下,她好像知道……”蓓儿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她是管情报的,消息灵通些也是有的。——甭理她!我们走。”   刚过二堂,愣是没敢进去。——里面传来几位尚书畅快的谈笑声:“你们想啊,有谁逛窑子只闷头吃酒吃菜,就是吃花酒好歹也叫个姑娘啊,那老鸨子吓呆了,以为是来找茬儿的呢!”话音未落,已是哄堂大笑。   蓓儿望着男人铁青的脸庞,怯怯地说:“他们……他们好像都知道……”刘枫已说不出话来了。   终于到了后堂,一进门就吓一跳,三张椅子,中间林子馨,左边周雨婷,右边江梦岚,品字形正对门摆着,这架势,正是江湖失传已久的“三娘教子伏魔大阵”!   见刘枫进来,林子馨忽地一笑,却立刻止住,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周雨婷臭着一张脸扭过头看也不看他,倒是江梦岚浑身上下地打量他,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呦,都在啊!”刘枫故作轻松地走过去,左右瞧瞧没人理他,一股极凌厉的无形压力四面八方逼了过来,不由肩膀一垮,垂头丧气地主动交代问题:“好吧!我认罪!——我去青楼吃了顿饭,顺便打包回来一个丫头,此刻翻然悔过,无地自容,特向各位夫人服罪招供,自请处分!——蓓儿你过来。——罪嫌到案,人证俱全,请各位夫人酌情议处!”   还是没人理他,三位夫人都扭头看向了蓓儿。蓓儿早跪下了,也正闪眼偷偷打量几位夫人,心里直犯嘀咕:中间这位端庄美妇也就罢了,左边穿着大红官袍,戴着一顶幞头官帽,这扮相严重不靠谱。右边这位更夸张,一身冷光湛湛的细鳞铁片甲,戴一顶红缨铁盔,腰间还挂着一对宝剑,竟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这一刹那,小姑娘幡然醒悟:难怪殿下怕成这样,大楚国的后宫……太可怕了!   瞧见蓓儿年齿尚幼,稚气未脱的模样,与想象中的青楼狐媚子差距很大,周雨婷收回目光,气已消了七八,只还冷着一张脸道:“别张口就是夫人,微臣和江统领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大王请自重!”   江梦岚却笑嘻嘻走过去,绕着刘枫兜了两圈,伸出一根葱白般的手指,在男人胸膛上画圈圈,妙目流盼,唇角含笑:“嘴馋了?——真想不到,你喜欢这样小的,难怪不理奴家,原来是嫌我老了。”   这一说,年过二十的老姑娘周雨婷顿时脸色大变,刚缓和的眼神立刻凌厉起来,似要把楚王生吞活剥一般,那眼神分明是在尖叫:你还我青春年华!   “你这惟恐不乱的小狐狸精!——今晚就收了你!”刘枫好气好笑又大伤脑筋,伸手在江梦岚的翘臀上一拍,却拍得甲裙“哗”地一响,冷冰冰硬邦邦丝毫没有手感。   “哎呀,可是咯着手了?真是罪过。”江梦岚扭着一身甲片,水蛇似的缠上来,耳语道:“可要奴家掀起来,让夫君大人再拍一回?”不等刘枫动手抓她,滑步一退格格娇笑着跑开了。——不愧是混山里的,这个狐狸精!   林子馨到底是代理大妇,还知道要处理眼前事,吩咐蓓儿道:“你起来。来,过来我看看。”蓓儿依言过去,心惊胆战,一步一挪。   相比其余二位,林子馨的眼光又不一样了。她是女神医,看人像X光似的,远观体态,近窥微末,又望气又把脉好一通折腾,里里外外瞧得蓓儿心里发毛,心说看你端庄大方,原来也是个不靠谱的,大王真可怜!   经过一番检测,确认这姑娘确实是处子之身,林子馨明显松了口气,让她一边站好,一本正经地数落刘枫:“这事儿你办的荒唐!——有心救人,自然是好的,能被你遇上了,那也是她的福分,可你得顾着自家名声!才多大事儿?不能吩咐亲兵操办?!你就非要自个儿出面,弄得如今满城风雨,谣诼四起,都说大王帷薄不修,流连欢场,甚至挟妓游城白日宣淫!”   林子馨越说语气越严厉,两道柳眉竖得笔直,“臣妾这儿也就算了,两位妹妹可都是当朝一品的军政大员,标下属吏面前都要讲个脸面,眼看下个月就要大婚了,你却如此胡闹,如此轻狂,叫她们如何立威?如何自处?周老爷子和山越头人们的面上如何过得去!?”   这番话说得很重,也直说到两位女孩的心坎里,不由越想越委屈,眼睛都红了。刘枫也被她斥得哑口无言,听着听着冷汗淋漓,低头认错不敢应声。就连蓓儿听了都觉得,这事儿确实是自己错了。   “头一条,回驾广信,立刻上周府登门致歉!再一条,今晚就宴请五位山越头人,道明实情,排除误会。最后,雨婷妹妹还没进门,后宫依然是臣妾代为做主,蓓儿姑娘可以入宫,但暂时不能有名分,先充作宫女,等风头过去,没人记得了,那时你怎样安排,也都由你。”林子馨一条条地说,刘枫一下下点头,态度十分诚恳。   蓓儿也跪地禀道:“大王、各位夫人,奴婢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出身,能出得火坑已是天大福气,我不要名分,做一辈子宫女也心满意足!”   周雨婷侧目睨她一眼,似乎还算满意。扭过头又冷冷地补充道:“还有林国丈那儿,大王也定要有个交代!他老人家就姐姐一个闺女,岂容你这般作践?”   刘枫满心歉意,连声称是,深悔自己一时放纵,竟惹出那么多麻烦。见刘枫如此“浪子回头”,小丫头如此“懂得进退”,三个姑娘也渐平了心气。   林子馨又苦口婆心地说:“臣妾知道,你是铁打的汉子,龙精虎猛,血气方刚,你要觉得我们姐妹不够用,要充实后宫,臣妾今儿就把话搁在这儿,要多少,全都由你,臣妾绝没半个不字,可你真不该去那地方!——达官贵人去得,富户田主也去得,甚至贩夫走卒,里巷小民,只要不怕死的统统去得,唯独大王你——去不得!你忘了臣妾是学什么的?那种脏地方,不止是吃银钱的销金窟,更是要人命的万毒冢!不错,朝廷是定了规矩,可也只把住了一头,去的人那么多,你知道什么底细?什么隐疾?你若惹了一身风流病,害了我们姐妹事小,毁了你这楚王谁来担待?”   周雨婷和江梦岚全都正容正色地连连点头,就连蓓儿也在下意识点头。刘枫只听得腾腾冒汗,背若芒刺,掉过头避开了女人们的目光,却没有丝毫要辩解的意思。他自己清楚,进门时确实只为开开眼界顺便吃一餐饭,可当那十八朵金花踏歌起舞、媚态百出的时候,他也未尝没有一瞬间的松懈,起了尝鲜偷嘴纵情一乐的念头,如果没有乾昊认表妹的意外,事情到什么地步,还真不好说!抚心自问,林子馨的责备也不算冤枉了他。   刘枫脸露羞愧,郑重说道:“你责得是,这次是我糊涂,今后绝不会了。——你们不要生气,好么?”   林子馨白了他一眼,微笑着走到周雨婷面前,劝道:“好啦,别气了,年少谁不曾轻狂?怎么说他也是大王,任我们姐妹这般劈头盖脸的痛骂,吭声都不敢,我看他是真心知错了。你还不知道他么?有时精明得吓死人,有时又糊涂得气死人,这回受了些教训也该记住了,放心好了,他是讲信用的人,既已答应必定是会改过的,我看妹妹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啊。——不然啊,大婚没了新娘子,你叫他这楚王如何下得来台?”   江梦岚叉腰挺胸,颠着脚尖插嘴:“喂喂,不是还有我么?!”结果没人理她,登时嘟起了嘴儿,琼鼻一哼,小声嘟囔:“姐姐最偏心!也不来劝劝我……”   林子馨连连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这不靠谱的女统领赶跑,“去去去,没脸没皮的丫头,楚国哪个不知道了,就是刀架脖子上你也要嫁他,我劝个什么劲儿?——边儿呆着去,再敢呱噪,我和雨婷妹妹不喝你敬得茶!”   话音刚落,江梦岚嗖一下飞回椅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比淑女还要淑女一百万倍。   周雨婷心里其实已经原谅了他,可她生性骄傲,哪肯主动开口?眼下便是专等林子馨这个台阶,顺势应道:“姐姐开口,小妹如何驳你面子?罢了,看在今天是好日子的份上,这就算了吧。”   “什么好日子?”刘枫小心翼翼地问。   江梦岚嘻嘻笑道:“你不觉得,我们少了一个人么?”   刘枫一数,除了留在广信没带来的明月和紫菀,确实少了一个,问道:“红鸾?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害羞不敢见你。”江梦岚一脸调皮。   “是气得不想见你!”周雨婷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是一个娇俏可爱的白眼儿。   “还不怨你?”最后还是得林子馨开口才说出人话,不过只一句话,就把刘枫吓了一大跳:“正要告诉你呢!这次大婚,你也得把她算上!——她有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最高机密】   当天夜里,子时。荆州府衙的正堂内灯烛煌煌,随驾襄阳的四位尚书齐聚一堂。其中的三位都在暗暗猜测,如今边关无战事,境内无灾情,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要连夜商议,显然不是迁都的事儿,大是够大了,却也是大而不急,自可等天亮了再说,何必寻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秘议呢?   一边又好奇地瞧着殿角,楚王单独叫了礼部尚书赵健柏,正悄悄吩咐着什么,隐隐听见老国舅愤怒的低吼:“最后一个!最多再加这一个!——再有下一次,老臣……老臣就跟你拼了我!”   看见楚王连连点头,十分理亏的模样。大伙儿不由看向消息最灵通的周雨婷。女尚书微微一笑,一笑不语。搞得大伙儿好生郁闷。   不一会儿,人回来了。楚王乐呵呵的坐下了,老国舅却气呼呼的笔直往外走,“大王另有旨意,时间紧迫,三位大人,老夫这就告辞回广信了。”草草一揖,匆匆而别,三位尚书面面相觑。   屋内剩下武破虏、乔方书、周雨婷,刘枫一个一个看过去,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脸色全都严肃起来——那深不见底的黑瞳冷芒凝聚,让人触目生寒,提心吊胆。   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两人进来,却是武若梅和江梦岚,禀道:“布置好了,庭院、屋顶、四周、前后大门,都有疾风卫守哨,侍卫也全都换成了山越兵,带队的是古越兰。——左相去找章统领喝酒,没那么快回来。”   三位尚书心中起疑,前半句还好说,瞧楚王这神情,今晚必定事涉机密,慎重些也是难免,可再怎么换防,也轮不到山越兵站岗啊,要不是楚王好端端在眼前,他们都要以为是江梦岚兵变了。最奇怪的还是那后半句话,李德禄和章中奇喝酒,与我们商议大事又有什么关系?至于最后那句“没那么快回来”,可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刘枫正盯着摇曳的烛光发怔,闻言把目光扫过来,先叫她俩个都坐下,这才幽幽地说道:“今晚召集各位,有一件大事商议——本王丑话说在前头,今晚说得每一个字,都是国家最高机密,整个楚国,只有你们五个,还有我本人可以知道。泄露分毫,死罪不赦!”   天呐,下面还有周小姐和江宗帅在呢!那可是王妃和夫人啊,也是死罪不赦?!尚书们心头猛地一阵收缩,噤住了,一时都没有吱声。再看彼此,又发现会议的参加人员十分奇特,尚书、统领、谍报头子,不像议政,也不像军务,更不是家务,到底要议什么?我们这几个与会的人,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共通点呢?   讲好了规矩,刘枫自顾自地点点头,开门见山地给出了答案:“今晚议的,是关于屠天煜的会谈。”   在座五人登时一凛,刘枫与屠天煜的会面,是这场会盟中最神秘的一件事。按照屠天煜的要求,不带随员,不设护卫,更不准任何人靠近,会场方圆二十丈内只有刘枫和他两个人。他们谈了一整天,可究竟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屠天煜告诉我一个消息……”刘枫说话时声气不足,有些轻,眸子里似乎还带着一丝迷惆,“我大哥……还活着。”   众人一时没品出味儿来,都在琢磨这楚王口中的“大哥”,到底是谁?突然,武破虏浑身一震,脸色大变,“难道是……”   “不错!”刘枫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语调中带着丝丝颤音,“我的嫡亲大哥,先王嫡长子,大殿下刘柏……他还活着!”   屋内五人全都一个惊乍呼地绷紧了身子,通身的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背上。屋内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洞洞的坟场!他们终于找到了大家的共通点——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且非逐寇军出身的人!   全明白了!   为什么这是国家最高机密?   为什么要把这里守得密不透风?   为什么要借故支走李德禄和赵健柏?   为什么只有我们五人可以知道?   天呐!霸王嫡长子,逐寇军真正的合法继承人,他居然还在人世!?   那……楚王怎么办?   四位重臣一位统领,脸色立刻变得雪白,脑子都木了,心里都像绑了一块石头,压抑极了。   这个消息如果走漏,对楚国来说,不啻于一场灾变浩劫——上至刘彤、罗三叔、章中奇、薛晋鹏四位统领,中间吴越戈、杨胜飞、孔云、霍彪四位营主,下至任何一个逐寇军留下的老兵,他们都有权力再做一次选择,效忠嫡长正统的大哥刘柏,还是跟随排行最末的九弟刘枫?——在这个时候,谁能说得准!?谁又能靠得住!?   更要命的是,在这些人的手里,掌握了楚国近七成的主力军队,如果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毫无疑问,强大的楚国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甚至刘枫今后都无权再竖起血焰王旗。——原来,这才是屠天煜的王牌啊!   不知过了多久,乔方书沉沉地问:“如何证实?”   “不必证实……”武破虏接口回道:“当年败亡时,大殿下已经成年,所有的逐寇老将都认识他,熟悉他,当面一见便知真假,根本瞒不住人,屠天煜不会蠢到在这个关节上撒谎。”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又不做声。   沉默中,江梦岚突然站起来,手按剑柄大声道:“不管发生任何事,面对任何困难,我江梦岚,永远跟随你!山越军团只效忠楚王!”   这一句话,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可还是让屋内的每一个人精神大振!——确实,如今能够完全靠得住的,除了个别的几个营外,在军团层面上也只有与逐寇军毫无干系的山越军团了!山越统领的这番表态,对楚王、乃至整个楚国来说,都有无比重大的意义。   望着那个一身戎装的俏丽女子,那张激动而通红的小脸上,不见了往日的顽皮与娇媚,依稀便是当年合浦城下双剑弃仇时的坚定无悔。刘枫缓慢而没有一丝滞碍地向她点头,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见江梦岚冲在了前头,周雨婷自然也不能含糊,于是率先开言统一思想,说道:“诸位,只凭一句长幼有序,我们绝不能把大王打下的江山双手送人,这是根子,是底线,各位大人,你们都同意么?”其余四人随声附和,危机公关小组正式成立,接着便该商议如何应对。   “不管怎样,先求自保!”乔方书还是比较偏稳持重,他一条条地建议道:“最要紧就是大王身边的羽林军!必须要牢牢握在手里!眼下正有这个机会!——借着迁都的契机,只带走龙牙营和铁卫营,以守护陪都为名,把力量最强威胁也最大的罗三叔和骁骑营留在广信。”   “铁卫营也要更换营主,黑狼与杨胜飞杜寒玉的关系太近,难保万全,不妨借扩军的名义把他外放出去,命他另起炉灶组建新军,甚至可以拔他做个新军统领,他带兵的能力有目共睹,当得起,也不算亏待了他。”   “至于新的铁卫营主,我推荐龙骧军的一名佐领,蓝明旭,大王还记得这个人么?对,就是岭南战役时,龙川县争功私并案中的那个民匪头子,我在刑部专门研究过案卷,也查过他的底,是个义气深重的豪侠脾气,殿下有大恩于他,忠心是靠得住的!”   “鸾卫营也要动,罗秀儿不能再待在身边,让月夫人接替她的位置,至于她……我记得她和铁卫营的佐领常朝阳走得很近,这次他也是有功之臣,殿下可以借大婚同喜的名义为他们赐婚,将她嫁出去,离开身边就好。”   别看乔方书只管政务,可有个当营主的哥哥在,他对军务人事也是甚为熟稔,如此这般一条条的抽丝剥茧,一份在三个月内将近卫力量与逐寇旧部彻底脱节的计划渐渐成型,最妙的还是丝毫不显痕迹,不管出不出事,都在正常调动的范围内,谁也抓不到话柄。   乔方书朗朗而言,说到最后一条:“以江统领送嫁妆的名义,从山越军团抽调两万山越战士进京,再建一营,提拔古越兰担任营主,与铁卫营并立,既是呼应,也是钳制。”   “要不……我亲自坐镇王都?”江梦岚红着脸说道。   “不行!”乔方书立刻反驳:“江统领必须返回交趾,以免急时,连个带头勤王的人都没有。退一万步讲,若是王都真出了大事,有你江统领在,大王便是有了‘青山’,一锅端了,那才叫‘没柴烧’呢!”   待得乔方书讲完,刘枫又问周雨婷:“你怎么想?”   “乔大人这是釜底抽薪之计,防范于未然嘛。说的想的也都周到,雨婷是附议的。只不过……”她顿了顿,略有些苍白的指节轻轻敲打桌案,“我在想……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此言一出,举座动容。   周雨婷秀美微蹙,接着分析道:“藏起刘柏,直到两军对阵之时,伺机打出这张王牌,足以换取一场战役,甚至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龙骧统领章中奇,算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可他敢对大殿下龇牙么?战场上瞬息万变,只要片刻犹豫,就足以扭转乾坤了。”   “可他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自己翻出牌,还非要我们看,这不奇怪么?”周雨婷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么做,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目的!”   “我猜有两种可能!”武若梅适时地接过口去,“第一种,以此为引,诱使我们猜忌逐寇旧部,上下离心,自乱阵脚。——乔大人的建议,若梅只同意一半,可以做,但不能做全,否则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众口铄金,流言似剑,掩得再好也要落下祸根的,只怕到时候君臣互忌,军心离散,不测之祸将至矣!大狄前车之鉴尚在,我们难道要重蹈覆辙么?依我看,抽调山越军、重用蓝明旭,这些都是固本之举,可以用,谅谁也挑不出毛病。至于调走骁骑营,撤换黑狼和罗秀儿,太急也太明了,我看就不必了。”   “至于第二种……”武若梅声气不稳,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没信心,“第二种正相反,他根本没有敌对之心!之所以私下里提前透露给殿下,就是要殿下放开顾忌,明白他也好,大殿下也罢,其实并没有持嫡夺权的心,只是单纯地想要得到楚国的接纳和庇护,至于大殿下嫡长子的身份,只是迫使楚国接受他们的一种要挟手段!——到底是哪一种,请恕若梅猜不透了。”   “我瞒着没说透,你就能猜到这个份上,也真是了不起了!”刘枫终于挤出一丝微笑,由衷赞叹,“猜对了!是第二种!” 第二百六十九章 【几多空忙】   “照这么说……”乔方书瞿然变色,英俊的脸庞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屠天煜有意投靠楚国?他……他又要叛变!?”   “是的,第三次叛变!”刘枫给出肯定的答案,言辞间丝毫没有轻蔑之色,肃然道:“三次叛变,四姓家奴,都是为了我那大哥刘柏!——屠天煜,臭名昭著,百世骂名,其实……他是个可敬可佩的忠义之士。”   “他开出什么条件?”声音来得突兀,众人望去,这才想起,大楚国的首席谋士武破虏,今晚还没开过口。   刘枫苦笑,这笑容真叫苦涩难言,仿佛正做着美梦的人突然转醒,发现到手的一切尽付虚幻时露出的表情。   “条件很苛刻?呵呵呵……可不是么,得表现出足够的诚意,证明我们不会杀害刘柏,这件事一做出来,我们就再也无法反悔……”武破虏似乎漫不经心地猜着,轻轻吐出两个惊天动地的字:“皇帝?!”   “什么!?”一言既出,众人尽数变色,失口叫道:“他要做皇帝!?”   “不,不是他,是我大哥刘柏!——这你也能猜到?你们父女,不,是夫妻,真是天生一对,都是变态!”刘枫也不知是骂是赞,嘟嘟囔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诉苦道:“他要我尊兄为帝,退居藩王……”   刘枫还没说完,下面已骂开了,“怎么可能!?他痴心妄想!”刘枫抬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说道:“光这样当然不行,你们且听下去。——刘柏登基为帝,我为摄政王,楚国虽从王国升格为帝国,有了皇帝,可实际上还是由我统治,刘柏只是一个傀儡。作为代价……屠天煜投靠楚国,并将汉中郡双手奉上。”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乔方书急了,攥紧了拳头站起来,“区区一个郡,就想换取九五之位?岂有此理!”   “这本就不是公平交易。”周雨婷提醒道:“别忘了他的嫡长子身份,这才是真正的底牌,殿下如果拒绝,他就会公之于众,到时候……大王身负孝子之名,却拒兄不纳,是个什么名声?逐寇军的老将军们又会怎么想?举国臣民、全军将士,他们又会怎么看楚王?这是阳谋!阳谋懂么?——其实我们……没有选择!”   或许是想到未来的皇后名位忽然插翅飞了,周雨婷的心情很差,说话像含着火药,一张嘴就呼呼往外冒火:“我不担心刘柏这个假皇帝,只怕屠天煜趁机入了中枢,在皇帝的光环下钝刀割肉,一丝丝地渗透朝野地方,待其做大做强,刘柏还会甘心做个傀儡么?殿下,我多嘴说一句,没了皇位,就没了大义名分,小心引狼入室鸠占鹊巢啊!”女孩几乎叫起来。   “放心吧,不会的。”刘枫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担心,“我敬重屠天煜,就是为这个。——只要我答应条件,他便自行解除兵权,弃戈归隐,做皇帝身边的一名侍卫队长,从此再不过问国事。这个人,无欲无求了,名声、权势、地位、荣华,统统不要,他只要刘柏好好活着,哪怕做个傀儡,只要活着就好。——你们没看出来吗?这既是胁迫,也是请求,挟天子以令诸侯,对他、对我、对刘柏,都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共存之道。”   听是这话,几个人都不做声了。只有乔方书还在嘀咕:“他没了兵权,就不怕我们废了皇帝?”   “皇帝之位就是最好的保护,杀兄弑君的恶名你叫殿下如何担当?有此为凭,比区区十来万兵马安全得多!”周雨婷似乎是盯上乔方书了,说一句驳一句,就拿他出气,后者只好闭上嘴巴闷声不响。   “皇帝之位,是刘柏的护身符,这上头屠天煜不会让步。”武破虏终于思考好了,开得口来却也只有一句话,“其余的条件,我们要仔细斟酌,但也不是大事。微臣只讲一点,您千万千万要咬定不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听他说得如此严重,屋子里的人看着他,静的出奇。   刘枫深呼吸之后才问:“你说吧,我听着。”   “继承权!一定要抢到继承权!”武破虏用力一拍桌子,“刘柏要做皇帝,可以!殿下您却不仅要做摄政王,更要做皇太弟!——没有这条,立刻开战!软禁罗三叔和章中奇,殿下御驾亲征,集合羽林龙骧山越三大军团,在消息传开前,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攻破汉中,杀死屠天煜,除掉刘柏!”   屋内回响着武破虏杀气腾腾的话语,一时谁都没说话,心里却掂着“皇太弟”三字的分量,最后得出结论——武破虏,不愧是楚国的大脑,高瞻远瞩,独具慧眼,真真了不起啊!   刘枫此刻真是满心后怕,背上全是冷汗,衣服都湿透了。不为别的,刘柏若果真活着,该有三十好几了,不知有几个儿子呢,要是一时粗心,漏了这一条,今后刘柏驾崩,皇位到底是给他的儿子,还是给自己的儿子?到了那时候早已时过境迁,新一代的朝臣众将又会支持谁?——祸根深种!祸根深种啊!   这个问题事关国本,非刀兵见血不可轻决,可是眼下解决起来却并不困难,你以君臣离心国家内乱为要挟,我也可以反过来以鱼死网破要挟你,屠天煜若果真爱惜刘柏的性命,他就只能答应这个条件!   “破虏金玉良言,本王感激不尽!”刘枫深深一鞠。毫无疑问,武破虏的一句话,为楚国的将来避免了一场叔侄夺位的腥风血雨。一字岂止千金?   大方向定了,众人又细细议了条陈,比如屠天煜交出来的十多万人马,刘枫决定远远调开,开到青州去,划归永胜军麾下,相对逐寇旧部,孟大牛显然更加倾向刘枫一边,交给他也算放心。   同时,又从龙骧、虎翼、铁骑三大军团各自调出兵力,共计十五万步骑人马,组建锋锐、骠骑两个新营,锋锐是步兵营交给蓝明旭,副将童二虎;骠骑营则交给程平安,副将常朝阳。这四人都是半路出家的新晋将领,与从前的逐寇军没有瓜葛,以此稍稍改变军队中的结构比例。   这两个新营,再加上古越兰的山越兵铁山营,以及原本就有的黑狼铁卫营,共同组成了新的王城近卫军,总兵力二十万,由楚王殿下直辖。而龙牙营和骁骑营则成为了京畿卫戍部队,今后将驻扎在新王都的附近区域,虽然仍旧保有羽林军团序列,原本的老人儿也一个没调走,可罗三叔的实际军权已在无形中削弱了。   没办法,谁让他是逐寇老将第一人呢?真是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另外,虽然还没有考察过秣陵,可刘枫已经决定定都襄阳。原因很简单,既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皇帝,那么都城的位置离前线越近越好,以免后院起火扑救不及。至于理由更加简单,四个字——天子戍边!   诸事议定,已是五更天明,素白的窗纸映着一张张熬夜的面孔,愈发苍白。墨迹未干的协议条款搁在案上,屋内的重臣名将看着它,心中不无感慨,甚至有一种即将创造历史的震撼感觉。   他们知道,再过几个时辰,这份条款会被快马送往汉中,在某人阅读后,付之一炬。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就像没人知道一个月后,楚国的统治者将会换人,他们流着同样的血,拥有同样的姓氏,却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依旧为王,另一个,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   还差最后一个步骤——落款处还没有盖上那枚象征楚国最高权力的国玺。而它就摆在桌案上,盘踞如虎,威重如山,静静等待着站在窗前的男人轻轻一点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望着刘枫,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挪动,他们知道,那历史性的一刻即将到来。   有的人爱慕虚名胜于珍惜生命,比起战场上披坚执锐冲锋陷阵,退位让贤需要另一种勇气,一种更为坚定、隐忍、敢于割舍、甘于受辱的勇气,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退让,却也绝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那,毕竟是皇帝的宝座啊!   当人生面临重大抉择,犹豫,就像遥远处的一颗小石子,越走近越变大,走到面前时,竟已成了一座高山。古往今来,多少人在事到临头的一刻无功而返,选择咬牙苦撑翻越过去的,又有几人?非大毅力者,实不可为!   没来由的,刘枫忽然敬佩起屠天煜,区区虚名,竟难舍若斯,更何况是自蹈骂名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晨雾已打湿了他的衣服,刘枫终于转过身,慢慢地走到桌前。   “想来还真是可悲啊。我自十三岁起兵,临敌向前,亲冒矢石,大小不下数十战,几死几生,未曾一败!创业维艰,戎马倥偬,苦熬七载而有半壁天下!不久之后,我竟要对着另一个人,一个装死偷生二十年的大哥,卑躬屈膝、跪地称臣,伏拜叩头,高呼万岁!为的,却是国家和军队不至于分裂!——你们说,是不是很可笑?啊?那是我的国家,我的军队啊!……哼哼哼……嘿嘿嘿……哈哈哈……”狂笑声中,碧绿的国玺重重印下去。   这一刻,屋内每个人仿佛都已看见,当眼前的一切最终成为史书上薄薄的几页,其中属于刘枫的那个字眼,从开国圣君变成了窃柄权奸,褒贬荣辱,是非功过……不啻天壤,不忍相视。   “陛下!”   所有人跪了下去,无论如何,他们要将这个从未出口的称呼,第一次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哪怕无人知晓,哪怕只有今日,“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窗外传来悠扬的歌声,却是早起的蓓儿姑娘站在院子里一边晾衣一边练唱,女孩的声音恬静又略带忧郁,曲调似曾相识,正是十八朵金花齐唱的那首《法驾导引》,歌词却已大不一样。   刘枫手按玉玺,凝身不动,闭上眼细细品味——难以置信,如此稚嫩的歌喉,竟能唱出这样的豁达与沧桑。   “且癫狂,且癫狂,缘短寿太长,春去秋来数十载,年华似水酒一觞,岂堪细思量?——笑无常,笑无常,日落月未凉,悲喜枯荣惊一梦,可数岁月几空忙?回首鬓成霜!”   听着听着,歌声远去,刘枫忽觉脸上微凉,伸手一摸,全是泪水。 第二百七十章 【君臣兄弟】   靖乾三年五月二十,又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当今天下最大的叛逆,三姓家奴屠天煜再次刷新记录,毅然扔掉护国公的响亮名头,昭告天下,宣布汉中郡正式从大华国独立,藉此由三姓家奴成功升格为四姓家奴,象征着人类无耻的极限又往前迈进一大步。   天下人眼里,屠天煜俨然成了一个矛盾集合体——可怕的军事天才,可笑的政治白痴。因为他独立的理由——霸王嫡长子刘柏,隐姓瞒名,卧薪尝胆,藏锋守拙,审时待变,整整二十年,如今天下变起,时机已至,我屠某人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辅佐真正的君主了!   可笑!白痴!这样的谎话也有人信么?——这是天下九成九的想法。而剩下的几个极个别人,他们却知道,这是屠天煜自逐寇军败亡以来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可叫人听来却比任何一句假话更假一百万倍!——悲哀啊!   可是真话假话已不重要,天下的君王们,他们一致认为:屠天煜疯了,他是在找死!有个人绝不会放过他!   这人,不是他的任何一任“故主”,而是天下最强最可怕的敌人——楚王!   龙有逆鳞,动则必死!皇权之争,不死不休!   抱着看戏的念头,大狄皇帝海天没有任何动静,就连原本打算开往豫州平叛的征讨大军也暂时偃旗息鼓,生怕触动了楚王的敏感神经。   察合津的王宫里,鄂尔兰独坐案前,擦拭着一柄中原风格的直刃战刀。他擦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地抹,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三弟啊三弟,遇上个疯子,这会儿你该焦头烂额了吧?——你就是灭了他,楚国也要内外交弊,君臣离心,该怎么办好呢?”   大华国的赵濂更加直接,他立刻写了一封热情洋溢地信,细说二人天高地厚的兄弟之情,并且拍胸脯保证,三弟若不方便,可以由二哥我出手,为你干掉这个讨厌的疯狗,当然了……为了弥补我打狗被咬的小小损失,三弟想必不会吝啬小小的补偿,考虑到三弟你吞天噬地颠倒乾坤的气派,要少了实在丢你的脸面,这样好了,你随便给个几万匹骏马,几十万两黄金,几百万石粮草,外加一个小小的荆州!这就够了!   写完,脑海里幻想着刘枫吃瘪的模样,赵濂满意地搁下笔,还没来得及吹干墨迹,门外已送来了最新情况。   “什么!?动作也太快了吧!?”赵濂惊讶地接过情报,打开一看,惊讶变成了惊讶欲死,“怎么会是这样!?”嚎叫中,他闻到了浓浓的阴谋气味。   根据流传的官方说法,逐寇军主、楚王刘枫,惊闻长兄尚在人世,惊喜交集,望天拜谢,又思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情愿自退藩屏,尊兄为帝,望兄长不弃,早日归国为君。   对面立刻回应:岂忍夺弟基业?万万不可!   楚国再次诚邀:兄弟一体一心岂分彼此?先王伟业自当共之!   对面还是婉拒:兄甚愚钝,岂如弟之英伟?实恐难当大任。   楚国态度更诚:兄继大业,弟自当相佐相挟,何言难任乎?   如此三请三辞,双方以闪电般的速度达成共识——国号年号不变,刘柏即楚帝位,刘枫为摄政王,皇太弟。   素纸随风飘散,乾昊站在窗前,望着皇宫外的繁华街景,双目含泪,喃喃道:“枭雄的野心,君王的仁慈……三哥,我冤枉你了。”   身旁的紫玉将飞散的纸片一张张捡起,言简意赅:“他是个好人。”女孩子想了想又道:“将来有机会的话……记得把钱还给他!”   ※※※   偏殿内,燃着一小堆炉火,周雨婷俏然而立,望着炉火旁的男人,她已深深地体会到——成个亲,不容易!婚期再一次推迟了,为了给楚帝登基大典让路。   可是她却无法责怪他什么。——她知道,男人已背负了太大的压力,承受了太多的委屈,作为他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她必须也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支持他,给他力量,与他并肩,一起付出一起牺牲。   刘枫枯坐在炉火旁,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摞奏表,足有二三十封。他带着笑、流着泪,一封一封投入火中,看着它们被高温烈焰一点点烧灼、扭曲、萎缩,最终化成一蓬灰烬。   他曾经抱有希望,可是希望破灭了。罗三叔、章中奇、薛晋鹏、孔云、霍彪……几乎所有的逐寇老将们,都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发来贺表,表达了他们的喜悦与赞赏,众口交誉,热情洋溢,欢欣鼓舞……   可在刘枫看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狠狠抽自己耳光!这许多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身影,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的陌生,如此让人寒心。   不难想象,自己若是另一种态度,这些奏表里的文字该是何等触目惊心?——那是一座碰不得的活火山啊!   虽然他不愿意去想,但却不得不承认,对这些人而言,楚王并非神圣无比至高无上的权威,在自己之上,还有一个更具权威的存在,那是霸王的光辉在闪耀。——哪怕他今日的成就早已远超先人,可惜他们视若无睹。   不是背叛,胜似背叛。   虽然也有个别人例外,刘彤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杨胜飞暗示了最大限度的忠诚,吴越戈独自躲在帐内,骂一声酒一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可是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为自己喊冤叫屈!   除了……李天磊。   只有他,一个伤残独臂的废人,他勇敢地站了出来,为自己喝问了一嗓子:“凭什么!?你们都是白痴吗?”   七年了,我做得不够好么?我打得胜仗不够多么?我丢逐寇军的脸了?——你们为什么一个个弃我而去,对我的退让视之如常?对我的委屈却视而不见?楚王万岁你们没喊过么?——你们都是……白痴啊!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白岳、贺雄、程平安、常朝阳、吴承宣、田筠驰等一批刘枫亲自提拔的将领官员,全都上书持反对意见,态度十分坚决,情绪十分激动,甚至不乏以弃官下野相威胁的。   刘枫一边措辞严厉地批驳他们不要离间兄弟之情,另一边则目光温柔的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来。   “不要难过,他们并没有背叛。——你只是忘了,这些人虽是楚国的将军,可他们首先是逐寇军的老兵。你掌握他们的功名利禄生死荣辱,那都是世俗事,他们的灵魂还在牵挂着往日的虚荣……从前的信仰突然降临,他们一时冲昏了头脑,但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迂腐了些,可也是千古风义呢!”   一只温柔的手,搭上颤抖的肩膀,“该高兴才是!他们的态度你看到了,我打心眼里觉得,你这么做是对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继续听从你的命令,为你奉献忠诚与力量。只有这样,楚国仍然是楚国!”   周雨婷温柔地靠上刘枫肩头,两片濡湿的唇瓣,吹气如兰,吻干了男人眼角的泪痕,女孩自己却流下泪来:“别难过了,为了家国大业——这一步,我们非退不可!”   女孩长跪身旁,伏在男人的耳畔,用少女情话的口吻说着金戈杀伐之事:“无论如何,吃一堑终要长一智,军队乃国之重器,任何派系孤家独大,始终都是祸乱之源。这个教训好痛,我们该牢牢记住才是。——刘枫,听好了,你是我的男人,我的王,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困难面前,你都不能倒下!——勇敢起来!振作起来!过去的错误,我们一切弥补,失去的东西,我们一起夺回来!”   ……   靖乾三年六月十五,一个天下震惊的日子。大楚国靖乾皇帝刘柏,荣登九五,君临半壁,定都襄阳。   摄政王刘枫,率众文武百官伏拜于地,俯首称臣,三呼万岁。在全国臣民面前,刘枫将象征皇权的国玺,亲手交在了皇帝手里。——他选择性地遗漏了兵符,却也没人敢提醒他。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刘枫望着眼前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细眼短鼻,神情猥琐偏又身穿龙袍的中年人,神情恭恭敬敬,语气却冷冷淡淡:“大哥,你是皇帝了,请好自为之。”   刘柏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说:“九弟放心,哥哥理会的,垂拱而治,垂拱而治!今后啊,一切都听你的!——哥哥我要做皇帝啦!……嘿嘿嘿……哈哈哈……”   刘枫雄姿勃发,英武似虎,刘柏低眉顺眼,猥琐如鼠,如此天悬地隔的两个人,这样尊卑颠倒的奇异一幕,落在满朝文武的眼中,或不甘、或惋惜、或了然……就连逐寇诸将们,他们狂热的双眸竟也有一瞬间的迷茫,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喝问:我们这是在做甚么?难道……我们错了么?   可无论如何,这场闹剧终将尘埃落定。自从刘枫来到襄阳,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迁都的诏书已经传回去,广信的一切都已在北上途中。   襄阳城自春秋战国时起,历经多国,屡为都城,城北一片故宫遗址已在修葺重建,那里将是大楚国的皇宫。毗邻处便是荆州府衙,如今早已迁空,改成了摄政王府。   无知小民尚会望北而拜,只有真正身居高位者才知道,这座小得多的摄政王府,才是整个楚国的权力核心。曾经的楚王,如今的摄政王,依然是楚国真正的统治者。 第六卷 悲歌北望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举国八卦】   一整年过去了,此时已是靖乾四年的五月。炎夏初至,滚热乾坤,唯有黎明前的晨风还带着残春的凉意,让人顿觉身心一爽。   期间,国家升格,迁都襄阳,皇帝登基,摄政王大婚,大楚国经历了太多地震山摇,太过丰富的政治生活,军队和百姓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前三件事,不是他们有资格议论的,于是,他们的热情全都投向了最后一件事,——摄政王大婚。   这场婚礼堪称奇特。掌权者与朝廷军政大员成亲,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偏偏是楚国独有的一道风景。摄政王殿下似乎还不满足于这样的震撼,又推出了一个新概念——集体婚礼。着实让全国军民领略了一番新奇。   加盟这场大操大办的新人们纵横军政两届,全都是炙手可热的强势人物。其中,论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位,乃是铁骑军统领、大长公主刘彤,她将下嫁给自己的副统领,虎卫营主穆文。——注意,是下嫁,而不是入赘。   个中差别可就大了去了!——什么?你问为什么这样?小伙子啊,有的时候,还是不要知道的太多为妙啊!   此外,军中还有四位营主级别的将领,也要在此告别单身。第一位,是号称楚国第一营主的玄武营主周武。玄武营之所以为第一营,是因为其整体实力远远超过同级,水兵、舰兵、格斗兵、地勤兵,加起来整整15万,各类战舰、运输船、海船总数不下700多艘,又具有水上作战的独一无二性。名副其实称得上是第一营了。   ——事实上,兵部已上书朝廷,申请将玄武营升格为玄武军团,周武由营主晋升统领,这个议案已过初议,目前正在制定详细的改制方案,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付诸实施了。   因此,对于周武将军本人而言,这场婚礼可谓双喜临门。新娘名叫凌燕,乃是户部尚书周雨婷的贴身女卫,至于这二位的恋爱史,那又是另一番故事,这里就不再累述了。   第二位成婚的营主,是程平安。这位,原是龙骧军破击营的副营主,凭借敌后作战的显赫战功和出色表现,又赶上锋锐、骠骑二营新建,于是摄政王殿下便将四万骠骑营交给了他。   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双喜临门。不仅如此,无巧不成书的是,这位的新娘子,同样是周雨婷身边的人,周家内务总管,许久未登场的——铃儿姑娘。   至此,周家同时嫁出去一位小姐、两名护卫、一个丫头,分别成为摄政王妃和美人、统领夫人、营主夫人,真是四喜临门,风光无限!周家在楚国军政两界的地位和影响力更是扶摇直上。周老爷子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整个人仿佛年轻二十岁,以至于时隔十年之久,再次打破了夜御十女的最高纪录……   对此,乔家兄弟有些吃味,曾在不同场合非议周家的和亲战术,谴责周昊乾是靠拐卖妇女拉拢军中将领,累积政治资本,奈何兄弟俩一门光棍,有心效仿却也无女可嫁,只有徒呼奈何了。   第三对就颇有些奇特,男女双方都是营主,而且还是一桩换门亲。——罗三叔的爱女、鸾卫营主罗秀儿,嫁与新任锋锐副营主常朝阳。同时,常朝阳的妹妹常朝霞(政略院学员,明年毕业)则嫁给了罗统领的儿子、亲卫佐领罗冠虎。这桩婚事,一举消灭两家所有剩男剩女,可谓毕全功于一役,又是亲上加亲,真叫欢喜不尽。   此外,因为近卫军团成立,独臂将军李天磊出任近卫统领,流传出的一些羽林统领罗三叔圣眷衰退的流言,在这桩婚事面前也不攻自破了。   如果说,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的婚姻同时举行,可以用“壮观”形容的话。那么最后一对儿,只能用“震撼”“劲爆”“亮点在最后”“亮瞎你双眼”这样更加强烈百倍的修辞了。   当他们携手登场时,全场寂静。观礼的军人、官员、百姓个个目瞪口呆,惊骇欲死。——兵部尚书武破虏、军略院长武若梅。他们……他们不是父女么?!——会场顿时一片骚乱。   这时,摄政王殿下登场了,他当众出示三张素纸,完全证明了这桩婚姻的合法性、有效性、不得不举行性。   第一张,名为《卖身契约》。是武破虏将自己的女仆武若梅,卖于摄政王刘枫的转让合同,作价二十万贯。上面写明:即日起,武破虏与武若梅解除一切主从及非主从关系,日期是七年前的。也就是说,从律法上看,武破虏在领回武若梅的当天,一转手就把她卖了,他俩根本就不是父女!甚至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你昨天还听见武院长管武尚书叫爹爹?——切!不懂别乱说,武尚书小名就叫“爹爹”,管得着么你?爱叫你也能叫……   第二张,名为《赐婚王令》。昭示了当年殿下赏赐给武若梅的婚姻特权——爱嫁谁嫁谁,不得有误,钦此!无论从哪方面看,武破虏身为楚国重臣,领楚国的薪俸,吃楚国的禄米,绝对纯正的楚国臣民!自然也在其列!也就是说,武若梅要嫁给武破虏,对方虽贵为尚书,却也只有娶她的义务,而没有拒绝的权力。   以上是赐婚王令的表面意思,可还有更深一层却很少有人想到:这是大王赐婚!——只要你是楚国臣民,那好,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资格!   可见,当年提出立愿之赏时,武若梅真正的用意就在这里。——这丫头,狡猾狡猾滴油!   第三张,名为《通答婚书》。上面写明了男方通婚意愿,女方答婚允诺,生辰八字,一应俱全。最夸张的是,媒人的位置写着:摄政王刘枫;保人的位置写着:军略院五届全体学员三千八百二十五人,具体名单如下……呼啦一长串,直拖到地上去了。   这一切足以证明:武破虏与武若梅的结合,合情!合理!合法!   再看摄政王殿下那张脸,冷目横扫,睥睨四顾,似乎在寻找着哪个敢于喊一嗓子“我反对!”的倒霉蛋。   “本王开明,从善如流,有反对意见的,可以说!当面说!——我一数到三,三字一出口,再有蜚短流长,便是不给本王面子,哼哼哼……”摄政王殿下按刀冷笑,傲然开口一锤定音:“三!”场下噗通噗通倒了一地。   “很好!破虏、若梅,看到了吧,大家都赞同你们缔结良缘!恭喜恭喜!”   对面两人早已笑弯了腰,喘着粗气笑道:“同喜同喜!”   就这么着,包括摄政王本人(三场),一共八场婚礼,涉及人员涵盖大王、公主、统领、营主、尚书、校长、护卫、丫鬟、少数民族……等多种身份。怎一个乱字了得!   “礼——成——!”掌声如雷,欢声如潮,还夹杂着狼一般的嚎叫:“蛇祖在上!”惊天动地,气吞山河。   大婚仪式终于告成。   望着渐渐退场消失于视野的“一片红”,礼部尚书赵健柏热泪盈眶,情难自禁。——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先王啊!您收了老臣去吧!这典礼……真他妈不是人操办的呀!   这一天过后,楚国进入后大婚时代。人们关注的焦点又不一样了,从何时大婚,转移到何时诞生下一代了。   任何历史事件,总有一个核心信息点。——摄政王大婚,乃至下一代的问题,信息点在哪里?   哎!这位同学,答对了!——洞房!   殿下一次娶三个,一位王妃、一位夫人、一位美人。他是如何洞房的?这个问题比较好猜测,按级别来嘛!可立刻就有人反驳:“你以为是上朝啊,按品序一个挨一个?没听人说么?达官贵人妻妾成群,那都是倒着来的,越小越受宠!”一时间众说纷纭,吵到打架。可是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第二个问题更关键,多了这三位,摄政王府一共就有六位女主子了,目前殿下膝下只有一位小公主刘思月,那么……她们中,谁会为殿下生下长子呢?   从疑问到讨论,从讨论道猜测,从猜测到……开赌啦!   一开始,只是自家人关起门来打赌说笑,渐渐的,街坊邻居间赌上了一袋米,一捆柴,到后来不知怎么的,绅商富户、世家豪门、甚至高官显要、勋臣名将全都掺和进来,赌局越开越大,赌注也越下越高,发展到最后,赌徒遍布全国五州三十二郡,成了一场上百万人参与的盖世豪赌。保守估计,累计赌资多达五亿五千万钱。   如此豪迈的金额,足以刺激无数人用无数种招数进行预测,一时间,“观人奇术”“卜算秘法”“上天默示”“请神扶乩”等旁门左道之法风行一时,大行其道。不过也只有市井小民相信这个,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却有另一种更直接、更科学,也更准确办法——观察!   摄政王殿下临幸谁比较多,诞下王长子的机会也自然比较大!   可这是殿下的私密,你又如何观察呢?他们看的是蛛丝马迹:   ——周尚书从前上朝总是早到的,如今呢,住进了王府,办公住宿一条龙,怎么反而三天两头迟到了呢?(旁人大惊:听说……女人有了身孕,就爱睡懒觉!)   ——江统领武艺高强,历来是神采奕奕,今天怎么哈气连天,还挂着熊猫眼?还有啊,她至今没回交趾……(旁人大惊:你说会不会是……有了!?)   ——你看,月夫人又请假啦,而且不是例假。(旁人大惊:这你也知道!?)你傻啊,例假一天完得了么?   ——哎?你最近有没有看见红夫人?(旁人大惊:哎呀,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没有吧?!那就是有啦!   ……   普天同欢庆,举国共八卦。百姓们、甚至官员将领们,都在想方设法打听细节,各种各样号称“准确消息”的小道消息铺天盖地,以至于潜伏在民间的各方情报组织出现了一段诡异的情报空白期,人们一开口不说别的,就只讨论这个,密探们好生郁闷,只好在情报上写:楚国百姓精神生活极度匮乏,明显滞后于物质文明发展……   终于,靖乾四年三月末,红夫人红鸾拔得头筹,为摄政王殿下生下了王长子,取名:刘明轩。   两个月后,王妃周雨婷也紧接着生下了二王子:刘明睿。此子系正室嫡出,因此被摄政王殿下立为王世子。 第二百七十二章 【怒批龙鳞】   时至今日已满一年,屠天煜的军队早已收编,整整十三万步兵,五万骑兵。已尽数开赴青州,打散重编后,并入孟大牛麾下的永胜军团,成为楚国北疆防线上的一支重要力量。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士兵们对此极为配合,没有丝毫抵触。因为,这是一支诡异的军队,没有军官的军队。   队正以上,两千三百二十五名各级军官将领,全体离职,志愿成为皇宫侍卫。其中,也包括屠天煜本人。他信守承诺放弃了手上的军队,以及一切军政职务,仅仅担任御前侍卫总领一职,只管皇宫内的一亩三分地,完成了他个人跳槽史上的第一次降职。   这一降,就把他降到了皇宫门前,成了一尊难以逾越的门神,将摄政王刘枫拒之门外。他的眼神冰冷无波,透出一种极致静态的冷漠残酷,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刀刻般的脸部不无风霜,可那削直的线条、硬挺的棱角,叫人一眼就知道,此人绝不平凡。   纵观古今,忠心爱主泯不畏死者不知凡几,其中也不乏屈心含垢卧薪尝胆的勾践,可似他这般自沉秽池,不惧百世骂名者,又有几人?他几经沉浮的背后,有多少让人唏嘘嗟叹的碧血悲歌,那狼藉不堪的污秽恶名下,包裹的却是一身铮铮铁骨,一颗无私无我的忠心丹魂。   毫无疑问,这样的人,能让一切知情者肃然起敬,也能让一切敌对者望而生畏。   一年来,刘枫很少见到屠天煜,没有合适的机会,又或者说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极单纯的不想见他。——小人诱以利,君子欺以方,面对一个甘为小人的君子,即便是刘枫也会觉得束手无策。那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同类。   可是今天,他必须要来。   屠天煜望了望天上密布的繁星,扫一眼刘枫背后一排排全副武装的铁卫,不温不火地说:“夜间不开宫门,摄政王殿下不知道么?”   “本王要面见陛下,又或者……”刘枫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刀柄,“叫他出来!”   “荒谬。”屠天煜面色平静,语气无激无怒,似乎拒绝眼前之人,只是一件理所应当而又微不足道的小事,“既为君臣,更为兄弟,殿下何出此狂悖犯上之言?欺陛下身边无人么?!”本已胆怯的侍卫们受其一言之激,登时勇气倍增,整齐踏前一步,局面不由更加紧张。   刘枫冷笑,欲要开言,忽然嘎嘎声响,宫门竟然自行开启,露出一道明黄身影,竟是刘柏自个儿出来了。——摄政王相招,那是圣旨中的圣旨,他如何敢不出来?只穿一身丝质燕居睡袍,屁颠颠、乐呵呵地迎上来,用小狗见到主人的神气谄媚道:“呀,九弟,你找我?这大半夜的,又热,喊一声就行,何劳你亲自跑一趟呢?”   “啪!”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嗷地一声,皇帝陛下被打翻在地,鼻血牙血一起流出来。   “混账!你竟敢殴打陛下!?”   侍卫们大怒,有两人甚至拔剑冲来。只听“砰砰”两声闷响,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两名侍卫已倒飞回来,砸地翻滚三圈,身姿扭曲,抽搐几下便不动弹,嘴角黑血外溢,还夹杂着小块小块的内脏碎片,眼见是不活了。   收回双拳,刘枫凶狠的眸光一扫,余者大惊大骇,有心护驾,却又慑于霸王神力之威,围在那里叱咤呼喝,舞刀弄枪,只不敢近。   屠天煜瞥一眼尸体,八风不动,只是冷冰冰地说:“敢问摄政王殿下,这是何意?难道……是要谋反吗!?——哼!一年来,我们固守本分,毫不过问朝政,也不插手军务,你仍不肯放过你亲哥哥么?弑君害兄的恶名,你担当得起么!”拇指一按,刀鞘开锁,白刃“锵”地弹出寸许,手未握柄,一股森严的杀气已透了出来。   刘枫的铁卫更不含糊,立刻长刀出鞘两翼包抄,不说话不做声,寒着脸,闪亮的刀锋把皇宫侍卫逼成一团,没有人怀疑,只要一声令下,皇宫血流成河,皇帝陛下立刻就要龙驭上宾,根屁朝天!   刀剑对峙,场面一触即发。就在屠天煜以为他要动手的时候,刘枫却突然仰天打个哈哈:“笑话!身为铮臣,君上有错,自当不惜此身怒批龙鳞,更何况我是摄政王!?”   他从怀里掏出一打素纸,啪地摔在地上,“看看,登基才满一年,竟已状纸累案,恶贯满盈!”目光炯炯,直逼过去,“你若当真忠于先王,忠于陛下,那就教教他怎么当皇帝!”   杀气瞬间消失,屠天煜目光中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这飘散满地的白纸,竟然全都是状纸?一手按刀,一手捡起一张,竟是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俱全,只看得他眉头直跳,喝问众侍卫:“本月十三,是谁当值?说!”   一名红脸膛的侍卫慢吞吞走出来:“大人,是我。”   “陛下微服出巡,强闯民宅,奸宿民女,打杀父兄,最后还把人掳走了?!——可有此事!?”   面对屠天煜杀人的目光,那红脸侍卫支支唔唔,最后只是重重一点头。   “铮!”地一声,白光一闪,侍卫人头落地。不知是否故意,那头颅滚着滚着恰到刘枫脚边,刘枫提脚一踏,噗地一下,坛碎瓜裂,赤血白浆流了一地。   “惜身不劝,韬晦欺君,死罪!”   屠天煜看也不看尸体,冷目扫过众侍卫,“看到了?这就是下场!”侍卫们全都低下了头。   回刀入鞘,他把目光又望向刘枫,声气已弱了八分,不敢置信地问:“这么多……都查实了么?都是真的?”   “十八位姑娘的清白,其中七人失踪,五人自尽,百姓偶有反抗,他指使侍卫共计打杀二十五条人命……”刘枫往南一指,隐隐一片红光,冷声道:“看到了吗?苦主围满了我的王府,哭求在地要讨说法!你要我怎么说?——凶手是他妈的至高无尚的皇帝陛下!?”   这头刘柏刚哼哼着站起来,却被刘枫赶上一步将他提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嗑给他听:“七个人,少一个,要你命!”这一次,屠天煜却没有阻止,他整个人怔住了。   “是是……九弟别生气,哥哥知道错了……”见屠天煜都不保他,刘柏吓得尿裤子,连声招呼侍卫放人。刘枫这才松手,像扔条狗一样将他扔回地上。   楚帝陛下一落地便屎尿齐出,一股恶臭令人掩鼻,皇宫侍卫们都露出羞愧的神情,也不知是不齿他的行为,还是为他的胆怯脸红。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刘枫回头一惊,此刻的屠天煜,脸色青灰,神情黯淡,已完全没了那股端庄矍铄,凌厉无俦的名将气势,那削瘦修长的身影,在惨白月光下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简直像是一个孤独失意的垂暮老人。   天呐,这可是当世第一名将啊!   这么说,毫不夸张。那还是商议尊帝退位的那个晚上,诸事已定,正要散会,气氛沉闷,人人心事重重。武若梅却莫名其妙又极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刘枫心情极差,当场就要发脾气,问她:“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武若梅犹自笑个不停,喘着气儿说道:“我终于找到了,打仗比爹爹更厉害的人!——就是屠天煜!”   一般情况下,武破虏都是谦虚低调的,可被曾经的女儿,现在的未婚妻当众如此评价,武破虏是不服气的,吃了满口酸黄连似地,发出一声不满的“哦?”   武若梅胸有成竹地解释说:“如果,屠天煜的最终目标,就是要刘柏成为楚国皇帝,那么……之前的一切,他都是有预谋的!——弘农战役啊!你们想想,这一战的起源,就是他的背叛,而整个过程又全在他的操控下,就连最后收场,也是由他一手编排!那么……”   话没说完,屋内的几人已经倒抽一口冷气,他们想到了一个惊人的可能。果然,武若梅紧接着就说了出来:“弘农战役根本就是一个局,他是蓄意挑拨三方打一场大战,一场三败俱损的大战!——没人是最后的胜利者,大狄大华察合津互相倾轧,一战而元气大损,主力尽失!而后,他就能从容投入荣升最强势力的楚国了……”   “那么说来……”刘枫和武破虏骇然对视,“潼关攻取失利,平原交战平手,最后被包围,再突破包围……这些都是他故意的!?”   不止是自己,海天、鄂尔兰、赵濂、海兰坤、乾昊、夜于罗、洛萨哈、甚至是陈霖华、阿赤儿、速柯罗……多少君王、英雄、猛将、谋士,竟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天呐!这人是妖怪吗!?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妖怪,如今却可怜巴巴地站在自己面前,哀求自己遵守诺言,放过刘柏这个大废物。   刘枫脑海里只冒出四个字——英雄气短! 第二百七十三章 【敢是不敢】   屠天煜的话语仍在继续,“我受风华夫人遗命,忍辱偷生,诈降狄戎,若诸子有成,则以嫡子之身坐享其成,若诸子皆败,我就一直降下去,为老主公保住一线血脉。九殿下,之前的事,真是抱歉。——您崛起得太快了,快到我来不及反应,您已成了庞然大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正面抗衡,甚至连挟制都做不到,除了出此下策,我也实在不知怎么办好了。——我……不放心您,也不相信您会善待大殿下,我怕您杀了他,这是我的实话。”   净街寂寂,蝉鸣阵阵,刘枫没说话,只要看屠天煜的眼睛,他就知道,眼前的老人只是想要一吐心中块垒。   “大殿下从小心无大志,就爱胡闹,降狄之后我为了保他,也为了避人耳目,我狠心把他关在养马场里,逼他做了二十年的马夫……他哭闹,不吃饭,要死要活,我就对他说,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皇帝的。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我的错啊。——我保护了他,却也毁了他。我……我对不起主公,对不起夫人呐!”   屠天煜热泪滚滚,泣声难言,“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他安安稳稳活下去,不要有危险,也不要再吃苦……”   “你选错效忠的对象啊……”刘枫低声感慨,说得含糊。屠天煜追问:“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不觉得奇怪么?”刘枫转移话题,问得莫名其妙。   屠天煜拭了拭泪,问道:“奇怪什么?”   “自古昏君何其多,皇帝胡作非为,再正常不过,老百姓怎么就敢反抗,敢告状,甚至敢到王府来讨说法?”   屠天煜被问住了,想半天,确实答不上来,问道:“请殿下赐教。”   “因为这是楚国!”刘枫转过脸,平静地说:“楚国,是个讲公道的地方——好笑么?不错,楚国有贵族,有等级,有压迫,但也有公道!”   “四年前岭南战役,龙川县绿营队正蒋楚成,纠结部属,屠杀袍泽抢夺功劳,被另一名队正蓝明旭——喏,就是对面那个人。当堂揭发,查实定罪,涉案官兵共四十人,被我在全城百姓面前,五马分尸,血流遍地。”   “揭阳县令张连锺,是我的学生,我亲自给他上过课。前年大蝗灾那会儿,此人妄起科征,私收人头税,鱼肉百姓,中饱私囊——我杀了他,就当着揭阳百姓的面,凌迟处死。”   “玄武营副营主周宇献,是户部尚书、王妃周雨婷的表哥,当年起兵时,他以一已之力,镇压守备兵团,兵不血刃夺取番禺,是立过大功的,又是周家直系,更是楚国的外戚。四个月前,因强抢民女,后又杀人灭口,屠人满门,被四方巡查司检举查实,刑部叙其旧功,判了革除军职,流放三千里。我看了,亲笔改成斩立决。周老爷子亲自登门求情,雨婷堵在王宫门前不走,我翻墙出宫,一连十天不见他们,直到周宇献人头落地。”   “虎翼军团副统领马啸东,是我起兵时就在的老人了,七个年头,我亲眼看他从一介小兵一路升到副统领,最是忠心耿耿,本领韬略也堪大用。前年年底,豫章百姓千里迢迢赶到广信扣阙喊冤,状告马啸东毁田拆屋,强拉壮丁,受害者遍布豫章九个镇,二十多个村,人数多达三千人。武若梅持节亲往查访,回报说:确有此事!只是大狄伐楚在即,不得已而为之。那时,我遇刺昏迷刚刚醒来,五天后又要出征青州,整个楚国危如累卵,风雨飘摇,可是我……还是杀了他!一位前线军团的副统领,正二品武臣大员,被我勒令自尽。——可笑么?那是楚国开国以来,死去的最高品阶的将领,却是被我自己逼死的。”   屠天煜一开始还不怎么在意,可听着听着,不由悚然动容。   “不避权贵,不避亲信,甚至不避亲情,我刘枫的名声,就是杀出来的!你大可以去问,楚国百姓都知道,只要有我刘某人在,只有饶不得的罪,没有杀不得的人。百姓不管遇到什么不平事,对方是什么人,都敢告状!因为他们相信,无论如何,天下始终会有一个人,敢为他们主持公道,敢为他们杀人,这个人,就是我,刘枫!”   “今天,他们又来了,想要看一看,问一问,那个为他们主持公道的人,他还敢不敢去杀哥哥,杀皇帝!”刘枫说着,笑起来,十分狰狞。回望宫门前,七个衣衫不整,戚戚惶惶的年轻女子已被放了出来,正遮着春光,躲在王府铁卫的背后瑟瑟发抖,另有一串皇宫侍卫被五花大绑,刀剑加颈,跪地成行。   “都说你谋略通神,智计无双,呵呵呵……”刘枫缓之又缓地扭过头,狞然一笑:“你猜,我敢还是不敢?”   即便屠天煜这般的人物,在他面前竟也惊退了一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不不!九殿下……别……别杀他!看在先王和夫人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老臣求你了!——他是你的哥哥呀!”屠天煜跪了下来,伏地痛哭。   “你是忠义之士,我懂你,也敬你,可是……”刘枫一甩袍角,卷地扬尘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要他活着,你最好再把他关起来。下一次……不,没有下一次了!”   屠天煜没有看见,背对他的刘枫,双眼盈盈闪动。——当我的将军们蒙蔽了双眼,当我的军队迷失了方向,至少,我忠诚的子民们,他们依然信任我、拥护我,还在叫我……楚王。   ※※※   回到王府,天已麻亮,了却一番杀人放人之事,百姓们欢声如潮,泣拜而散。   刘枫身心疲惫地回府步入卧房,灯还点着,莹莹如豆微亮。林子馨卧在榻上,席上美人朦胧,堪可入画。   虽然动作很轻,可林子馨还是一下醒了,见他进来便支起身,揉揉眼睛,笑了:“回来了,没事吧?”   夏夜闷热,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钩肩心衣,还未系好,饱满丰润的酥胸露出大半,白花花一片映人眼球。玉臂轻支,柳腰如折,一头长发直泻下来,如一笔浓墨劈下,云舒遮月,衬得美人百般妩媚,平添几分画意。   神昏倦乏中见此一幕,闻此伦音,真叫人洗心涤虑,再多的疲累也要扫去七八。刘枫露出微笑,歉然道:“扰你清梦,真是罪过。”   林子馨睡眼迷蒙地笑,孩子似地傻乐摇头,虽是懒梳螓首,却透着一股天然婉媚的风情。身子往里挪了挪,轻拍床沿心疼地说:“这大半夜忙的,天儿没亮,朝会还有好一会儿呢,快来歇会儿再去。”   她只是心疼男人辛苦,并不担心安全,区区皇宫侍卫,如何是王府铁卫的对手?此刻见他虽然没说什么,却回以温馨一笑,便知事情办得顺利,也就更加放心。   卸甲解衣,远远蹬掉两只沾了血迹的靴子,刘枫光脚走过来,重重呼一口气,倒头上塌,确实累得很了。   林子馨体贴地调整了坐姿,让男人枕在自己腿上,芊指曲张,为他揉按头部穴位,“失礼莫怪,为你解解乏。”   女神医的手段岂是等闲?指法娴熟,认穴精准,轻重得宜,又稳又柔,三招两式间,刘枫已舒适闭上眼睛,只觉一阵莫名轻松,浑身上下无处不舒坦,心头也敞亮许多。   享受一阵,刘枫随口问:“留着灯,知道我会来?”   “你是刘星君,我可不是林仙子,哪能未卜先知?”林子馨顽皮一笑,在他额头悄然一点,轻言细语地说:“粗心的男人,你夜里出门,我哪次熄灯了?”   刘枫心里一阵暖意,嘴里却在笑她:“那么大人,还怕黑?”   林子馨握起小粉拳,在他肩头轻轻一捶,轻嗔道:“是啊是啊,臣妾孤室独处,终日提心吊胆,怕有坏人……夜袭人家……”越说越轻,媚眼如丝,愈发撩人。   刘枫呼哧一乐,自嘲道:“可怜那坏人,昨儿就想来偷香窃玉,半道却遇上了贼爷爷,活生生被劫走了。”   “又是梦岚?”林子馨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忍着笑,没好气地说:“这妮子,就爱瞎胡闹!简直一个活土匪,雨婷妹妹是王妃,她不敢动,别的姐妹哪个没被她劫过道?——就说小紫菀吧,隔着窗缝儿眼看你到了门口,没来得及开门,却被她屋檐上飞下来,一眨眼儿就给拐跑了,小丫头气坏了,三更半夜哭着就找我告状来了。——你也不管管!?”   “还有这事儿!?”刘枫一惊想笑,回忆片刻忽然醒道:“哦,好像是有那么一回,原来她扒着窗子偷看?我还以为她不知道呢,难怪哭鼻子了。要说梦岚……唉,确实是胡闹了些,可你们也该多体谅,她敢情是急了,眼看两个月的年假将满,就要回交趾了,肚子里再没动静,她可就赖不住了。——行了,明儿你告诉小紫菀,欠她的一定补上,至于那飞贼……我打她屁股。”   忽听门扉“格”地一响,有个女声气急败坏:“你,你们都欺负我,我明儿就回交趾!哼!”脚步噔噔去了。不是江梦岚是谁?屋内男女对视一愣,哑然失笑。   这时,更远处又有一声断喝:“谁!?”听声音,却是夜巡查哨的小明月,怒气冲冲道:“好啊,又是你!上回趁我巡逻,溜我屋里拐男人,还没找你算账呢,这回连子馨姐姐的主意你也敢打?——站住,别跑!”   紧接着“嘎嘣”一声响,江梦岚呼痛道:“哎呦,好痛!——你来真的啊!”   明月得意洋洋:“哼哼,专为你备了一壶筷子,射你屁股!——看箭!”   江梦岚又是“哎呦”一声,声音去得更快,已带了哭腔:“你等着,我回屋拿剑去,别以为本统领怕了你,以下犯上,咱俩大战三百回合!”   “哟呵,吓唬谁呢!?”明月丝毫不惧,理直气壮,气势如虹:“采花大盗,人人得而诛之!”   “什么采花大盗?咱们山越好汉都是抢婚的!”   “别以为咱鸾卫营的好汉怕了你们山越军的,抢到本营主头上来,统领也没面子给!——给我站住!”   两人追追吵吵,鸡飞狗跳而去,老远还听见鸾卫营激扬悦耳、别具特色的战斗口号:“代表月亮消灭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们越来越不靠谱了!好好两个姑娘家,算哪门子“好汉”?还说什么采花大盗,我堂堂摄政王岂不成了一朵花?刘枫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理会,又或者是……习惯了。江梦岚常驻交趾,每年有两个月的探亲假,只要她一回来,王府里不分白天黑夜,就是这么欢乐。 第二百七十四章 【幕后黑手】   偌大王府吵吵闹闹,天亮了才平息下来,隐隐传来嘹亮的鸡鸣和打更的吆喝,接着便是红莲教主殿里传出的晨钟铛铛。   睡意朦胧中,听见林子馨轻轻地问:“听雨婷说……你要出城?”   刘枫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军略院选了新址,建的差不多了,看一看,两三天就回来。”   “哎,听说学院搬迁,学员都放假的,绮兰也要回来的吧。”林子馨微笑如水,自顾自地说,“好久没见了,也不知小妹妹怎么样了。——你也真够狠心,好好一个姑娘家,叫你关里头练死练活的,一整年都不放出来,图什么?你还真打算让她做将军呐?人家可是大狄公主哎!”   刘枫闭目不答,似乎睡着了。   “唉,这人真是……”林子馨心疼地嗔怨几句,看看天色,离上朝还有小半个时辰,在他额头轻轻一吻,转身扯了被单给他搭上,却没有发现,一点亮亮的东西,正从男人的眼角轻轻滑落。   刘枫无法开口告诉林子馨,她再也见不到绮兰了。因为自己此行的目的——除掉绮兰!   军略院的选址,秉承了一贯的传统,三大原则——临近都城,深山幽谷,渺无人烟。   襄阳城以南五十里外的荆山,从地貌上看,西北部山高谷深,巍峨陡峭,沟壑纵横;东南部却是山低谷浅,坡度略缓,稍加开阔,且山岭多呈狭长形,夹出了无数半封闭式的小山谷。从军事上看,这些小山谷易堵截、易藏兵、易驻防,完全符合三大原则。因此不仅是军略院的新址定在此处,就连“黑窑”也一并迁了过来——眼见殿下走到哪里,那龙吟虎啸般的巨响,地火焚天似的红光,竟似活物般跟到哪里,红莲教的队伍飞速扩大。   宽敞的马车里,武若梅悄坐在刘枫对面,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人拿下了,按您的吩咐,就在学院里审了,也用了刑。不用怀疑,她已自承不是公主,而是隶属鹰卫的替身,您遇刺正是她走漏的消息。不过有意思的是,佟高卓,也确实是她用计害死的。”   “哦?”刘枫目光一闪,“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谁知道呢?”武若梅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一会儿,您不妨亲自问她。”   刘枫不说话,脑海里回想小妹妹的天真可爱,想起她抱紧自己手臂撒娇不依的顽皮娇戆,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三张薄纸,那是二瞎子的任务报告,大狄皇宫内线传回的复查消息,以及新鲜出炉的绮兰本人的签押口供。   乾昊不经意地一句话,为风雨阁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以此为引,穷究其源,就像风雨阁密探的座右铭一样:“我们眼中没有秘密。”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刹那间,美好的一切一下子全变成假的,就连这些清清楚楚的回忆都变得有些不真实。   刘枫觉得愤怒,那是一种被人愚弄的耻辱感,以及真挚感情受到欺骗、被人践踏的郁怒悲愤。可念头一转,眼前却又浮现起小姑娘身陷囹圄,惨遭酷刑逼供的可怜样儿……心中一阵柔软一阵酸痛,一头愤恨一头后悔,他忽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气力,颓然靠在椅背上。   瞧见刘枫意兴萧索,显然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武若梅识趣地转口道:“这是本月的情报节略,殿下请过目。”一本表章被她轻轻推到面前,上面又压上了另一本,“这是皇宫内线的专报,建议您先看。”   刘枫看了看案几上的两本表章,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迟疑了一下,叹息一声,拿起了上头的一本,一边翻看,随口问道:“屠天煜最近可有异动?”   “他很安分,从不踏出皇宫半步,也不见外人,就连罗统领这样的逐寇老兄弟他也一律婉拒……目前看来,他没有问题。”武若梅似乎故意要给刘枫一个“惊喜”,只待他面色放缓才眉尖一扬说道:“有问题的是另一个人。”   “谁!?”   “陛下!”   “我大哥?”刘枫有些纳闷地轧叭嘴儿,不以为然:“他能有什么问题?”   “请翻到第七页。”   刘枫依言哗哗翻动表章,上面记录了大楚皇帝陛下刘柏的种种恶行,小到吃饭不给钱,大到杀人不偿命,劣迹斑斑,无恶不作,比之前掌握得更加丰富多彩。刘枫皱起了眉头,他忽然觉得,昨晚那一巴掌抽得轻了。   “这个祸害!”刘枫轻捏着眼窝,尽显疲态:“依你判断,我若行废立之举,能有几成胜算?”   “别说傻话!”   君臣两人,一个问得大逆不道,另一个答得狂悖无礼,皆是率性而言,说完都是一愣,随即相顾失笑起来。在这二位看来,君臣大礼,可有可无,心情好喊声“殿下”,但求面上过得去就成,私底下更是算不得什么。   笑过之后,武若梅娇容一肃,恢复冰美人模样:“我说的问题,不是这累累恶行,而是恶行背后的疑点!”   “什么疑点?”   “人不一样!”   刘枫听迷糊了,奇道:“什么,什么不一样?”   “人!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很可能不是皇帝陛下,甚至不是同一个人!”武若梅秀眉一挑,眼眸中蓝光大盛,“我们定罪的依据,是风雨阁密探的跟踪监视,而不是府尹衙门里的案情供状,我昨天专门查了,有很大问题!”   “第一个被辱的姑娘,在证词中言明‘凶犯身高七尺’,可是第五位姑娘却说‘八尺有余’,更奇怪的是……”武若梅加重语气,“还有人提到‘面带黑痔’,我们尊贵的皇帝陛下天表英奇,神仪照日,脸上可是干干净净的!”   刘枫没品出味儿来,犹自笑着奇怪:“这么说,我们冤枉他了?”   “啪!”   武若梅突然拍案发怒:“你怎么变笨了!——密探眼看他进入事发现场,可犯事儿的却另有其人,那么……他哪儿去了!?又瞒着我们去干了什么!?”   “你是说……”刘枫呼地将表章按在桌上,难以置信地说:“这龌龊透顶的一切,只是他避开耳目的烟幕?”   武若梅缓慢、沉重、坚决地一点头。   天空闪过一道亮光,乍响霹雳惊雷,夏季的雨总是来的突然。   刘枫仿佛被雷声慑住了,惊呆了,整个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却凶得吓人。   自从实行“尊兄为帝,自退藩屏”的策略,刘枫始终认为,只有屠天煜才是威胁统治根基的祸患,因此,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这位名将身上。至于皇帝刘柏,不过是庙里供着的木雕泥胎,不,他连泥胎都不如,至少前者不会惹是生非。   可是,在这一道惊雷过后,天下第一名将成了明面儿上的靶子,是烟幕弹,是障眼法,而那没出息的废物,却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刘枫一时难以接受,可他久经大变的人,度过最初的彷徨,心志便坚定下来。刘枫酌量再三,忽然命道:“停车!”   马车停下,护卫打开车门,刘枫转头吩咐:“你说的令人心惊,我听着出冷汗呢!这样,绮兰那儿我自己去,你先办这大事儿!——再加一倍人手,盯死他,我要知道他背地里见了什么人。”   武若梅慎重应道:“是!”麾下直属的二十名疾风卫已驱马列在她背后。   目送王驾遁入烟尘,武若梅冷声道:“大王的命令你们听到了,皇帝已是楚国的潜在威胁,威胁就要控制,控制不住……就要排除!话不用多说,该怎么办,你们清楚。不过……我要你们先办另一件事。——一号!”   身后疾风卫首领应道:“卑职在!”   “方才本督言语试探,大王心软,只怕会饶过绮兰,可是军略院的秘密不能暴露,我不允许任何风险存在。”武若梅玉面含霜,目光幽蓝,言辞冷似腊月寒风,“飞马赶到王驾前头……在大王驾到前,先一步处死绮兰!”   一号躬身而立,却不应答。   武若梅不耐道:“还不快去……”声音骤止,像被一刀切断。   “为什么背叛?”武若梅冷静地问,仿佛架在她颈部的刀锋,以及身边执刀在手的叛变部属全都不存在。   “大人莫怪,我们是奉命行事!”一号双手握刀,如临大敌,似有感慨地道:“只怨您太过聪明,窥破天机,卑职……也是不得已啊。”   “想不到你们会投靠皇帝。”武若梅冷笑一声,淡然道:“做出选择,必付代价!——动手吧。”   一号神态恭敬,语气诚恳:“大人尽可放心,您待我等不薄,卑职万不敢伤您性命,只要委屈您几日便是。”   身边两人取出绑绳走过来:“大人,您武艺高强,卑职侥幸得手,斗胆要绑缚您双手,请大人见谅。失礼了。”   武若梅钢刀加颈尤其镇定,此刻闻言竟脸色大变:“什么?你不杀我?那么……你……你不是被皇帝收买的!——天呐!是他!”   “是他”二字一出口,武若梅突然暴起,削肩一顶刀身,旋身如华盖,雪颈贴着刀锋连滚两圈已避了过去,也不反击,竟拼了命直往王驾的方向冲去。   武若梅是风雨阁首批受训的暗卫,从小练一身好功夫,可疾风卫职在护持王驾,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随便指一个都与武若梅在伯仲之间,此刻四面八方一围,数量又多,哪里冲得出去?   刀剑铮鸣,火星四溅,荒野上男人的呼喝响成一片,数息之后,一声女人凄厉的悲鸣响彻长空:“——大王!”   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百七十五章 【祸起肘腋】   在刘枫的想象中,眼前该是昏暗潮湿的地下刑房,墙上是狰狞的火把,红彤彤照着各种各样血淋淋的刑具,中间竖起一鼎劈啪作响的火炉,三五个精赤上身的健壮男人,或坐或站,狞笑着冲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少女喝问:“你说还是不说!”   对对,就应该是这样才对!——可是,眼前却是优雅的府邸,精致的花园,碧绿的水池,鸟儿在树梢欢唱,花儿在脚下绽放,池子里不时跃起活泼的鱼儿,咕咚一声钻回水里,似在嘲笑池边垂钓的少女,“你钓不到我们!”   少女明显已经生气,小小矮凳翻倒一边,翠绿的袖管捋得老高,露出白藕似的双臂,气生桃脸,杏眼一瞪,鱼竿被她抡得溜圆,狠狠甩向水池,鱼钩划过半空晶亮地一闪,刘枫看得清清楚楚——她连鱼饵都顾不上放了,似乎要用江湖少有的“甩镖”手法,把鱼儿活生生地勾上来。   突然,少女扭腰的瞬间,瞥见刘枫,她整个人定住了,俏丽脸庞一瞬间闪过迷茫,接着又一瞬间变为惊喜。   “大哥哥!”鱼竿啪地掉在地上,少女已张开双臂惊喜奔了过来,“你来看我啦!”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如此温馨,刘枫露出微笑,几乎下意识地张开了怀抱,准备迎接一次温柔的小小冲击。   “站住!”刘枫的面前闪出两道黑影,刀剑一错,已将绮兰逼回原位。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将面对面的两人惊醒过来——原来,那已是回不了头的过去!两人慌张失措。   尴尬的男女,倒是绮兰首先镇定下来,她调皮地吐吐舌头,“我忘了,你不是来看我的,而是……来送我的,对么?你是坏哥哥哦!”   刘枫寒着脸,轻轻一挥手,吩咐他们不准进来,疾风卫躬身退下,自己走到一张摆满瓜果酒食的石桌旁,坐下,沉声道:“别装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绮兰轻哼一声,双手抱在脑后,脚尖踢着小石子,“哼,人家都快要死了,还要教训人!”忽然回眸一笑,“喂,坏哥哥,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装得那么像?”   刘枫一心不想搭腔,可又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因为……”绮兰巧笑喜人,瑶鼻一翘,“人家根本就没装!——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见刘枫脸色阴沉,她无所谓道:“就知道你不信,不信拉倒!你也说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啊,我早就不装绮兰了,反正你们也不认得真人!——哦,对了,其实我也叫绮兰,这个可没骗你。”绮兰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里,抱着膝盖自言自语:“我跟了绮兰公主四年,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要是真绮兰啊,被你这般逗弄,早扑上来跟你拼命了,哪会像我这样被你逗得又哭又笑?她爱骑马、爱射箭,我呢,喜欢钓鱼,喜欢睡觉,她说得一口北地方言,我原先还学来着,可后来一直讲的是地道的中原官话,我看你们也没觉奇怪,索性也懒得改回去。——你看,我没在装吧,是你们看惯了没发现而已。”   “最重要的一点!”绮兰挺起微隆的小胸脯,无比郑重地告诉刘枫:“我的胸部,比真公主要大那么一点点!——怎么?你不信!?我是说真的!”刘枫痛苦地点了头,“我信。”绮兰这才满意地笑起来。   “不错,我确实是公主的替身,鹰卫的密探,可我不是故意要来的,是被绑架来的,我原先的刺杀目标,是鄂尔兰,不是你。你非要把我留在身边,主上的命令下来,你让我如何拒绝?只好把你的行踪透露出去喽!”   绮兰说着,心虚地看了看他,又扮了个鬼脸儿,“那时,我以为你死定了,忽然心里有些难过,真的有哦!——莫名其妙的,我忽然下定决心,不干了!陛下也好,鹰卫也罢,统统见鬼去吧!从今往后我要做我自己!害死佟大人,既是自保,也是为你报仇,真想不到,堂堂宗师竟会死在我这小丫头手上,人家真是了不起呢!”   “佟大人死了,你又让我进了军略院,人家好高兴,陛下今后再也找不到我了,周围都是笨笨的同龄人,我在这里过得真快活,简直找回了失去的童年!”   绮兰一个人说得眉飞色舞,忽然黯然下来,泫然欲泣道:“可是没多久,我想明白了,军略院是什么地方?楚国的核心机密之一,岂是大狄公主该来的?再后来,二瞎子老师,还有好几个陌生人,总是出没在我身周,我知道,他们在监视我,防着我逃走……”   绮兰终于落下泪来,说得又凄惶又深沉,“我不得不相信,大哥哥你……你不怀好意,你已经开始怀疑我……我好怕,每天怕得要死,房门前要设七八个陷阱,晚上不敢上床,手里攥着匕首躲在房梁上,可还是睡不着觉,生怕一睁眼的功夫,你派人来除掉我了。我喜欢现在的每一天,喜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喜欢站在太阳底下,喜欢嘴里塞满好吃的食物,喜欢那些傻傻的男孩子被我耍得团团转……我……我不想死……”   “你本可以主动告诉我……”刘枫灌下一口烈酒,觉得这酒好酸。他费劲地哽开喉咙,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不,我不能……”绮兰垂泪苦笑:“你有你的底线,我也有我的。我不再为陛下卖命,却也不能背叛他,没有他,我早就饿死了……所以,你已经知道的,我可以为你确认,你所不知道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武若梅……没对你用刑?”刘枫奇怪地问。   “没有啊。”绮兰泪眼迷茫,眨眨眼疑惑道:“院长她人很好的,该说的我都主动说了,别的她也没问——你……你竟要对人家动刑?你是坏哥哥!”   刘枫感觉头又疼了起来,挥挥手示意她还是把话说下去为好。   绮兰抽抽鼻子收了泪,复又笑道:“知道吗,隔了一年多没有半点动静,我又不怕了!真的,一点儿都不怕,因为……我想明白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却活的好好的,那是因为大哥哥你……”她忽然抬起头,眼横秋波,嘤咛小声:“舍不得杀我!”   “胡说!”刘枫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今日来,就是要取你性命!”   “你杀呀,我就在这儿呢。嘻嘻……”绮兰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小胸脯又挺了起来,蛮腰款摆,欺近身来,拿起刘枫刚喝过的一只酒杯,饮去半杯残酒,媚眼如丝,晕红笑靥,刘枫看得呆了,青涩少女故作风情之态,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我……”刘枫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眩晕袭上头来,只觉天旋地转,绮兰的俏脸在晃动中变成了两个、三个,她们同时面色一惨,娇躯摇晃。   朦胧中,耳边传来绮兰似远似近的低泣声:“酒里有毒啊……我……我竟猜错了么?你真要杀我?可是……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大哥哥你呀……”话没说完,小姑娘已先一步倒下,刘枫伸手欲扶,只觉眼前猛地一黑,竟也跟着栽了下去。   不一会儿,两人栽倒的位置,已多了两名黑衣人,正是刘枫身边的疾风卫。   两人默默走到昏迷不醒的摄政王面前,噗通跪了下去,郑重磕头,虽然刘枫不省人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他们依然说得声泪俱下:“殿下恕罪,小人以下犯上,罪该万死。奈何家师之命难违,不得不行此非常之举。来日小人甘受刑戮,死而无怨。”   二人各自磕满九个头,拭泪而起,将地上的刘枫搀扶起来,一人问道:“这丫头怎么办?除掉她?”   另一人想了想,摇头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吧,我猜殿下的心意,未必是要她死,只是苦于无法为她开脱,如今你我犯上已是死罪难逃,何不趁此揽下罪责私放了她,也算为殿下了却了一桩心病。”   那黑衣人深深看了绮兰一眼,叹道:“大哥说的是,这丫头以为自己喝了毒酒,最后一句话当是真心的……得了,这是她的造化,就这么办吧。”   ※※※   刘枫睁开眼,天色已然昏暗,自己正靠坐在一株大树下,入眼处晚霞烧天,斜日沉山,宛如张开的画卷,瑰丽雄奇,美轮美奂。   景致太美,身子又累得乏透,刘枫就这么坐着,脑海里慢慢回想发生的事。下一刻,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冷汗淋漓。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中了迷药被搬到这儿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下的手?!刺客又在哪里?!   浑身酸软,一连失败三次,第四次刘枫终于扶着树站起来,却不敢做声呼唤,眼下药力未过,身虚体弱,便是一个孩子也足以杀死自己。向前挪动几步,视野更加开阔,他环顾四周,群山环抱,白云飘冉,尽在脚下!——这是一座高山的山顶!   “九郎,你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蓦然响起,刘枫惊而回头,修长消瘦的身影正挺立在落日余晖下。看到他,刘枫脸现迷茫,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突然,他的瞳孔猛然缩小,脸色骤变,惊愤交迸:“怎么会是你!——师父!” 第二百七十六章 【除非我死】   纵观楚国上下,能让摄政王殿下尊称一声师父的,只有一个人——天下第一宗师,左相国李行云。   血色的夕阳,为老道士苍白的脸颊映上了一层红晕,也照出道道微不可查的皱纹轮廓。有时刘枫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有返老还童之术,从他造访刘家屯,劝说自己起兵造反时起,至今已有八年,老人家已过八旬年纪,可他看上去,却依然是四旬面目,七星道袍还是那样整洁,满头银丝一丝不苟,与刘家屯初见时几乎没有两样。   可是,这张熟悉的面孔,此刻竟是如此陌生。   很多念头一闪而过,刘枫心下一片冰凉:难怪自己毫无察觉,与皇帝私通款曲的神秘人物、阴谋叛乱者,竟是风雨阁的最高首脑,那自己就是瞎子、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在蓄谋已久又近在咫尺的诡计面前,竟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李行云静静地看着刘枫:“九郎,你循礼不悖,情愿让出皇位,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很满意,可是一年过去了,你却不肯放开权力,这又让我很痛心。”   刘枫心跳如鼓,偏又目光如铁,铮铮地说:“起兵至今,我自认没给先王丢脸,也没有做过不利逐寇军的事。师父的意思,徒儿不明白!”   “起兵以来,你一直做得很好,你的胜绩甚至超越了老主公,为师甚慰……”或许是刘枫的目光太过凛然,李行云竟偏过了头去,“只是……你大哥尚在人间,先王留下的基业,就该是他的。——九郎啊,听为师一句劝,你要学会放手才是。”   看着老人语重心长的模样,刘枫极力压抑心里的百般滋味。在他印象中,李行云不仅武功超绝天下第一,更是个清高的人,拥有那种殉道者的执着洒脱和超凡绝俗,是那种不为人世间的物质诱惑所动的人。他还记得,在山阳镇外的旷野上,那个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的慈祥长者:“我们需要你的带领。”   话犹在耳,人还是那个人,可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已大相径庭。这才过去多少年,一个人的变化竟有这么大?   不,他没有变。   为了先王遗命,他以宗师之尊甘愿趋从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年,无论艰难困苦,险阻绝境,八年如一日,不离不弃。直至今时今日,昔日的少年已成了天下最强大的王者,可他毅然背弃了他,放弃了八年来的一切,从头开始……还是为了先王遗命。   唯一让刘枫难以接受的是……长幼之序,嫡庶之分,竟然有这样强的魔力?能让人置江山社稷、国家危亡、黎民身死于不顾,仅仅为了守住一条所谓的“道统”?   “除非我死!”   刘枫此刻虚弱得几乎风吹就倒,可他心中怒火腾烧,气塞胸臆,双眸似要喷出火来,“累累白骨,滔滔血河,多少将士阵难沙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方有今日这局面!楚国江山,来之何易?!岂能不予珍惜?!常言道,盛世立长,乱世立贤,如今天下平定了么?远远没有!大敌南顾,强邻环伺,你要我把偌大江山,千万臣民,交给一个不知兵事,昏庸无能的兄长?——除非我死!”   “九郎你糊涂啊!”李行云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大统自古常有嫡长之分,国家伦理纲常所在,岂能轻忽?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这道理难道你不懂?我等所为,为国为民,持住这点,些许瑕疵又算得甚么?不知兵事可以学嘛,当年你又何尝临过战阵,不也一样冲龄践位连战连胜?当时我等老臣可曾质疑你的能力?你即为主,我等自当惟命是从,哪怕你错了,我等死亦欣然,为何?——尊卑使然!长幼之序也是一个道理,也是立身为人最大的道理!九郎……”   “除非我死!”   刘枫的回答言简意赅,铿锵有力。他自知无法说服对方,世上就有这种人,自认秉持义理而丝毫不顾实际,这样的人是不可理喻的,在无法有效反击的情况下,刘枫只能一再强调至死不移的决心,他只希冀一件事——李行云不敢杀他!他赌这个效忠先王五十载的老人家,没有这个决心,为了主上的长子而杀死他的幼子。   “先王和夫人在天之灵正看着呢,师父若下得了手,那便杀了我,楚国就是大哥的,否则……请您让开!”刘枫寸步不让,反而蹒跚着逼近过来。   “你……你还是这么固执!”李行云怒其不争,银须白发随风飞飘,直如怒目仙人,“不错!就算你执迷不悟,可你终究是先王血脉,老夫身为臣属万不敢弑上,可是……为陛下计,也决不能让你就此返回国都。”   “你能把我……你想幽禁我?把我困死在这里!?”刘枫头脑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   “不,为师不愿如此,可却不得不出此下策!”李行云回望四周,群山苍茫,“这是一座孤峰,千仞绝壁,无路可下。谁让你力气太大,就是铁笼子也关不住你,为师绞尽脑汁,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个地方。九郎……委屈你在此熬些日子,三五年后,待陛下政基稳固,为师便来接你,今后你还是大楚国的藩王。”   “不,不!”刘枫惊恐摇头,心如乱麻,叫道:“就算我不在,你也万难指挥军队,将军们不可能听你的,他们会找到我,接我下山……”   一张素纸,宛如一片薄刃,毫无阻隔地切断了刘枫的话语,那是一份“劝退表”,落款处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对应着一个个位高权重的名字:张大虎、赵健柏、罗三叔、章中奇、薛晋鹏、王擎苍、孔云、霍彪、王五仓……除了吴越戈和杨胜飞,刘彤和李天磊,几乎所有逐寇旧部都名列其上。   刘枫看得手颤心摇,头猛地发胀,双眼昏花一片,摇摇欲坠,耳边又传来李行云的重重一击:“今日午时,罗三叔已持你的卧龙令,解除了乔方武的兵权,抢先一步控制了襄阳城。虽然驻扎城外的近卫军团拒不缴械,可是骁骑营包围了你的王府,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六部衙门皆被控制,武破虏、武若梅、乔方书等人也革职拘禁,朝廷中枢尽落陛下掌中。至于地方大员……我们以你的名义召集了大朝会,过得几日,三品上的官员齐聚都城,我们将当众宣布你旧伤复发,难以理事,辞去摄政王位,还政陛下……若有冥顽不化之辈,当场也就拿下了。当然,只是软禁而已,他们都是楚国功臣,都是忠心社稷的臣子,我们几个老家伙不会做那擅诛忠良的不义之事,这点你尽可放心,大局定了就会放出来,纵不为官,做个半世逍遥的富家翁也是好的。”   “剩下的三大军团,你也大可不必再抱希望,山越军团远在交趾,江梦岚又被困王府,山越军群龙无首,沙克珊的熊骑营中立,朵里尔的狼骑营已明确表态支持陛下;大长公主殿下虽未联名劝退,可两边都是弟弟,她也只得两不相帮;永胜军团虽然向着你,可千里迢迢又没有调令,孟大牛远水救不了近火。——你明白了么,除了瘫痪的近卫军团,整个楚国的百万大军已不再为你所有,有国玺和兵符,我们完全可以调动任何一支军队。”   李行云说到这里,刘枫已瘫坐在地上,“九郎,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放弃已不存在的权力,效忠陛下吧,只要你向近卫军团下一道手谕,令其弃械接受整编,以你对逐寇军和楚国的贡献,我们一定会保你成为藩王的,来日北伐,你依然可以指挥军队,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是听你的,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呐!”   面对李行云诚恳热切的请求,刘枫的回答还是四个字:“除非我死。”   与之前不同,上一句是试探,此刻说出这四个字,却是真的定下了死志。武破虏失手被擒,刘枫坚决不信,可当李行云拿出了兵部印绶和细雨令牌,刘枫绝望了。虽然他讨厌武氏夫妇冷冰冰的性格,可纵观朝野上下,除了这对儿变态幺蛾子,又有什么人能在如此绝境中为自己翻盘?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义父李德禄没有参与此事,他也一定很为难吧,一方是私人情感,一方是公家义理,老人难以取舍,只得两不相帮,又或者说……不帮是帮,他毕竟是瞒着我了。原因也简单,师父不要我性命!别的都好商量。   失算了!   刘枫曾经以为,自己已对君权长幼的问题倍加小心了,可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的老家伙们。这也不能怪他,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一些深入骨髓的传统桎梏没有切身体会,料不到他们竟会如此疯狂,如此愚蠢,如此不计后果。他的部下们却又习惯了“大王算无遗策”,在这个看似重大,其实显见的问题上并未多加提醒,又或者说,他们也被蒙在了鼓里。   长久以来,风雨阁一直是楚国的触角耳目,无论是对外战争还是对内督政,都发挥了无法替代的巨大作用。当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当所有人都忘记了怀疑……突然有一天,利刃倒戈,祸生肘腋,即便强如刘枫和武破虏,也在耳聋眼瞎和仓促无备下被一网打尽。   冤枉?不冤枉!——权力之路,步步杀机!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李行云还在试图劝说,刘枫看着他嘴动,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朵里回旋着赵濂在会盟结束时的那句话:“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事儿多了,不定哪天儿你也出个昏招!”   这才过了多久?一年!   赵濂说话时的神气历历在目,刘枫咀嚼着这句话,满嘴苦涩,终究化为一抹难看至极的凄惨笑意:二哥啊,你这乌鸦嘴,这回可叫你看了笑话! 第二百七十七章 【温情兵变】   李行云什么时候走的,刘枫并不知道。可他没有说谎,这些逐寇老将们兵变作乱,但确实没有弑上的坏心。相反,他们唯恐刘枫在山顶上活不下去,早早便在峰顶建了一座结实的木屋,被褥衣物俱全,家具炊具齐备,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应有尽有,小到精心预留了三颗火种,大到铺设了豪宅暖阁才有的御寒地龙。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温情脉脉的兵变。   每日黎明时分,擅长轻功的“一号”便会准时上山,将新鲜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以及足够分量的清水送到门前,也不说话,磕足九个头,放下东西就走。刘枫知道,他在为自己囚禁君主的行为谢罪。   “一号”是资格最老的风雨阁成员,甚至有幸在霸王麾下效力。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李行云的大弟子,排起位分还是刘枫师兄,在随风堂里武艺超群,甚至比堂主白岳和副堂主贺雄都要高出一筹。   早在疾风卫设立之初,他便是公认的首席刺客,为人低调,机智过人,暗战之中屡立奇功。当年在卧龙岗,正是此人率疾风卫在一个时辰内消灭荆南军的所有斥候,为武破虏夜袭劫寨扫平了道路。两年前的即墨保卫战,又是此人坚定地守在刘枫身前,除了李行云外,格挡冷箭最多的就数他。   此人战绩显赫,劳苦功高,又素来忠心耿耿,因此被刘枫看中带在身边,对他信任有加。然而事与愿违,这次自己中计遭擒,“一号”正是最直接的参与者,罪不容赦,实堪痛恨。   现在看来,他也并不情愿,内心充满愧疚,只是师命难违,勉为其难罢了。于是,刘枫想方设法去笼络他,封官许愿,正言诲谕,讥讽挤兑,厉语威胁……当真用尽了一切办法,说到舌头打结,这位大师兄只是磕头,不曾回过一个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枫也放弃了努力,转而向他打探眼下的时局,结果不用多说,还是一样,一问三不知,刘枫仿佛是在和一块石头说话。   几日过后,刘枫的力量逐渐恢复,决定自力更生觅径下山。其后整整七天,他走遍了山岗上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明白为何反叛分子不派狱卒看守,这里真是一处孤峰绝壁,四面如刀斧削平般笔直陡峭,没有盖世轻功,或者世界顶级攀岩技术和全套装备,莫说刘枫这假星君了,就是真神仙也要困死在这里。   绝望之余,却又没来由地感慨:李行云为他挑了一个好地方!   这座山岗面积颇大,足有数百丈见方,或许是人迹罕至,此处荆莽丛生,古木参天,乱石嶙峋,苔藓斑驳,唯有木屋所在的位置才有一小块巴掌大的开阔地,只要一跨出门,眼前是苍茫茫的群山,脚底是软绵绵的野草,早晚时分,紫光流雾,云烟半遮,直如传说中的仙境,美轮美奂,难以言语。   最奇的是,怪石深处居然藏着一眼温泉,白花滚滚,水气腾腾,刘枫每次泡在热水里,闻着浓郁的硫磺味,心里直犯嘀咕:好好的温泉不在半山腰,却莫名其妙跑到山顶上来……尼玛,这丫的该不是火山吧?!不是吧,绝对绝对不是吧!?   苦中作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枯坐悬崖边,从太阳看到月亮,数星星数到星星下班,只把两只眼睛看得发直。   日子久了,初时那股失国之愤、忧民之心已抛之脑后,此刻他只思念自己的亲人,想念林子馨一边数落他,一边细心地为他推拿按摩;想念明月素手调羹汤时的回眸一笑,想念周雨婷口称老娘撵着屁股追打他的情趣;想念和红鸾在正殿王座上颠鸾倒凤的销魂快意,想念江梦岚和紫菀争风吃醋一个哭一个笑……   这些,都已离他远去,咫尺之隔,斩断红尘。不见了自己,她们担心坏了吧。与之相反,对于她们的安全,刘枫却并不担心,自从尊兄为帝,刘枫早已加强了王府守备,府内常驻蓝明旭的八千锋锐,黑狼的八千铁卫,明月的三千鸾卫,这次江梦岚省亲,又带来了六千山越战士,莫说李行云无意伤害自己的家人,便是有心为恶,这些精锐禁军也不是好相与的,更何况一旦开战,杀声四起突烟冒火,守在城外的二十万近卫军团再无顾忌,大可挥军攻城放手一搏。   罗三叔对上李天磊,哼哼,虽是名将对名将,可逐寇老将们历来善攻不善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然而,刘枫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两个年幼的儿子,尤其是小儿子刘明睿,他是王世子,也是除了自己外,唯一对皇权有威胁的人。   从这次兵变可以看出,李行云武功逆天,可政治上却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或许是世外高人做得久了,他根本不懂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皇权之争你死我活,这是小孩子也懂的事,可笑他临走还不甘心地喊一嗓子:“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呐!”   皇权面前,兄弟同野心,岂止断金?更能断头!   他的好大哥刘柏却大不一样,一个装死装傻二十年的家伙,心机城府该是何等深沉刻毒?刘枫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旦政基稳固,军权在握,他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刘明睿。   时至今日,刘枫忽然庆幸自己看女人的眼光,自己的后宫人才济济,能文能武,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有江统领和明营主在,王府不怕强攻;有周尚书在,寻常阴谋诡计无所遁形;再加一个林神医,一个红女侠,最最可怕的暗鸩毒杀和刺客行刺也多半没戏。   如此想来,应该是能放心的。刘枫不禁感慨——选秀如选将,果然是门技术活!   无聊的日子继续,除了做饭就是吃饭,要不就是看风景睡大觉,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是对头脑的极大摧残,刘枫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思考能力和反应速度明显退步,他每天都在木门上刻一道痕迹,等到满两个月的时候,秋风渐起,他终于觉醒了新技能:自己对自己说话。──再不找点事做,他就要发疯了!   有一天,当“一号”送菜上门时,却惊恐地发现刘枫正和自己吵架,骂得脸红脖子粗,直往空气里挥拳头。他慌得魂飞魄散,菜筐子一扔,屁滚尿流地下山找师父李行云。   李行云一听也慌了。在他的思维认识里,把九殿下逼疯可是比兵变夺权大得多的罪过,于是师徒俩一商量,决定找个人去陪他,而且还得是殿下信任的人。   谁?——女人!   就这样,他们往四面封闭的摄政王府里投了一封信,说可以派一名宫女去照顾刘枫,并且指明必须是宫女!   结果很快出来,一个年轻的宫女背着包裹走出王府,骁骑营的将士们仔细检查了她的包裹,只有几件衣物,一支竹箫,一张圆圆的月琴,没有任何兵器或攀爬器械。再由李行云亲自探查内息,确认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不会丝毫武功。于是立刻放行,由一号连夜背上山去。   孤峰秘境,深更半夜,小宫女怕黑,哆嗦着敲开门,刘枫揉着眼睛看她一眼,愣了愣,笑了笑,嘭地一声把门又关上了,隐隐听见惨呼:“天呐!出现幻觉啦!”   “哎,哎,殿下开门呐!是我,我是真人!”小宫女大急,又气又怕,黑暗中门板拍得噼啪响。   “蓓儿!是你!?你怎么来了!”   时隔月余,咋见熟人,刘枫激动地语无伦次,一把抱起小姑娘狠亲了一口,两眼泪汪汪。   蓓儿被他的热情吓坏了,小脸通红,心中窃喜。她自知刘枫买她只是同情,根本不是人们传说的看中了她,蓦然间得了这一抱,这一吻,芳心砰砰直跳。这一刻,真叫她死了都甘心。   “夫人们点名儿的……说我是您亲自选的,当合心意……”女孩子怯声怯气,忽然一咬嘴唇,鼓起劲儿道:“我……我自个儿也想来!我会吹箫弹琴,会跳舞唱曲儿,还能陪您说话解闷儿。”   “好!好姑娘,你有心了!”   刘枫哈哈大笑,还要再亲,蓓儿却伸手挡他,叫道:“别,别!殿下请慢!再这样……我……我要忘记了!”   “忘记什么?”刘枫奇怪问道。   蓓儿天真地眨眨眼,“忘记了夫人们交代的那些事儿,她们要我死记下来,背给你听!”   原来,得知终于有人可以见到刘枫,周雨婷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自从出了事,刘枫定然与世隔绝,她必须借这次机会让刘枫掌握眼下国内的形势。因此逼着蓓儿将天下大事死记硬背,足有数十条之多。   可怜小姑娘只会弹琴唱曲,歌舞娱人,国家大事哪里懂得?所幸她常年练歌记词,倒也有一手好“背功”,于是一条条强记下来,此刻再逐一复述。刘枫听得全神贯注,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外界讯息。   首先是朝廷的境况,果如李行云所言,半个月前的大朝会,皇帝当众宣布,摄政王因旧伤复萌,卧床不起,再难理政。然国不可一日息政,殿下心忧大局,主动避位让贤“辞去”摄政王位,改封吴王,如今已赋闲在家安心荣养;此外,户部尚书周雨婷身为吴王妃,理应照顾夫君,再难兼顾朝政,因此一起辞官。   同时,兵部尚书武破虏,军略院长武若梅,二人父女苟合,违礼逆伦,自觉无颜立足庙堂,也已双双弃职,避世归隐,远离尘嚣。   然而更加恶搞的是,年仅18岁的刑部尚书乔方书、以及他的哥哥,24岁的龙牙营主乔方武,居然提出要“悬车致仕、告老还乡”,初掌大权的皇帝陛下“怜其老迈”,“嘉其殊勋”,恩准兄弟俩“赐金还山”“得享遐龄”。   对于这些荒诞的说法,满朝文武、地方郡守们全都百般怀疑,须知整个过程这几位当事人根本没出现过,而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全都保持了沉默,官员们品出味儿来了——这是一场兵变啊! 第二百七十八章 【板荡忠臣】   能从政略院出来的都是人精,郡守们一瞬间就全明白了,可是想明白是一回事,作出反应却是另一回事,在全副武装的侍卫威慑下,绝大多数人选择装聋作哑,只有极个别几个跳出来诤谏一番,结果当然是罢官免职,入狱监押。   其中官职最高的,是户部左侍郎石金奎。这位抗灾功臣平时里唯唯诺诺,又有惧内的毛病,没人看得起他,认为他身居高位受封子爵,不过是一句“养鸡鸭”换来的,朝野民间都叫他“鸡侍郎、鸭爵爷”。   然而谁也没料到,在大是大非面前,这位“鸡侍郎、鸭爵爷”竟有一身铮铮铁骨,他当庭咆哮,怒斥群臣,“没有楚王,焉有尔等!此时不言,与禽兽何异?小人!你们都是卑鄙小人!”   当他被侍卫叉出去时,铿锵之音犹在殿内回荡:“楚国只有楚王!”   刘枫听得眼睛湿润一片。   国乱出忠臣,板荡识英雄!这话是真真不错的!   蓓儿说着伤心:“这事儿还有后半阕呢,在民间风传开了,说的是石侍郎的夫人李氏,那日家人奔回告急,说是‘老爷上朝出了事,已下狱待罪,官兵就要上门抄家了,夫人快快躲避。’李氏初时大惊,待问明了情由,却又变得谈笑自如,说道‘数落一辈子,日日要他出息,临了真当一回英雄,我如何给他丢脸?’言罢更衣,换了诰命盛装,就在府门前迎候抄家的队伍,当着百姓的面大骂他们‘乱臣贼子,来日必遭报应’,钦差大怒,下令抓人,夫人高叫一声‘大王亲封的诰命,岂容你们欺侮!’竟一头撞在门前立柱上,当场……气绝……”   “啪!”   这是一枚取自温泉的巴掌大的鹅卵石,非常漂亮,刘枫十分中意,这几日时常把玩,此刻却被他捏得粉碎,石屑簌簌洒落。   轻轻拍去手上灰,刘枫表情似刀,冷声道:“说下去!”   女孩子早已说得泪流满面,声泪俱下,继而又咬牙切齿:“百姓见此一幕,又听说殿下您出了事,这还了得?登时动了民愤,锄头扁担排成行,硬是拦着钦差不让走,他下令强冲,却被人拉下马来,活活砸成一滩肉泥。百姓们还不罢休,冲到皇宫门前口口声声‘要见大王’,皇帝慌了,竟下令要侍卫放箭射杀百姓,眼看不可收拾,最后还是李相国亲入王府请了王妃出面,好言相劝,说您不在都城,但依然平安,皇帝也保证不伤石侍郎性命,这才化解了一场暴乱,否则不知要死多少忠良百姓……”   刘枫听得激愤动情,难以自已,那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心驰神往,亦真亦幻。——这是他的臣子,他的百姓啊!不觉间已流下两滴热泪,他扭头悄悄擦掉了。心里默祷:“若有东山再起之日,刘枫绝不负你们!”   只听蓓儿气呼呼怨道:“升斗小民尚知忠义,可恨那些郡守大人,身居高位,受恩食禄,一个个却明哲保身,装聋作哑,今后您平了乱,千万别放过他们!”   “不,你想错了!我对他们很满意!”   刘枫看了一眼鼓着腮帮子大为不满的蓓儿,呵呵笑了起来,“但凡郡守,每一个都经我数年培养,亲手提拔,难道都是忘恩负义之辈?连一个忠义之士都没有?不,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政略院出来的精英,既会理政,更懂机变!输赢之道,守不败之地,攻可胜之敌,眼下这形势,他们不敢硬碰硬,保持沉默,既为保全自己,也为保住郡守官位,更是为了保住楚国民生百业不衰不乱!”   刘枫说着这话,渐渐眉舒意展,语气坚定而自信:“不跳出来以死明志,恰恰说明他们依然对我报以信心,还相信我定能平叛伏乱,他们要留下有用之身为我积蓄力量!——你瞧着吧,我有十成把握,来日脱困反攻,他们必会第一时间群起响应,不敢说全部,但绝大多数人绝对是可靠的!”   刘枫似乎忘了,眼前的女孩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十五岁丫头,竟像对待朝廷大臣那样谆谆教喻起来:“你听着,拯国危难,匡扶社稷,既要有石金奎这样披肝沥胆宁死不屈的堂皇支柱,更要有卧薪尝胆养晦待时的诡变暗桩,阴阳刚柔,相辅相成,都是国家干城,朝廷栋梁,缺一不可啊!”   蓓儿眨眨眼,哦了一声,笑了。不是听懂,而是欣慰。——哪怕孤身受困,哪怕一朝失国,殿下还是殿下!   在小姑娘的眼里,这就是永不言败的真英雄!   接着,刘枫又问了朝廷的人事安排,不出意料,空出来的兵部、户部、刑部等要害全都换上了刘柏的亲信,可令人奇怪的是,这批炙手可热的新贵里,居然没有屠天煜,这位名将似乎淡出了视野,再也没有半点消息。   新任的兵部尚书名叫严臻,原是一名皇宫侍卫,据说曾与刘柏一个马厩养马,可以说是二十年的患难之交,最是忠心可靠,可问题是……这家伙是个地道的马夫,连兵都没当过,此刻却要统管国防军务,当真不可思议。   刑部落在一个名叫越鹏飞的人手里。这位,是襄阳城有名的地头蛇,手下照管着几十家赌档窑子典当行,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此刻却管了全国刑狱,就任当天就从牢里放出了百八十个囚犯,据说全是他的弟兄,又抓了近百个疑犯,尽是城里的中常富户,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敢有半点含糊立刻打得嗷嗷直叫。一时间,襄阳城内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面对这两个不靠谱的一品高官,李行云等人傻眼了,纷纷上奏苦劝诤谏,皇帝陛下却心如铁石,一言九鼎,臣子们摇头叹息,却也只好做罢。   最出乎意料也最令刘枫痛心的却是户部。户部还在周家人手里,新任尚书叫周宇熙,是王妃周雨婷的堂弟。刘枫听了又耳熟又奇怪,难道刘柏大发善心,独独放过了周家?   可蓓儿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刘枫的心跌落谷底——周家前代家主周昊乾,现任家主周东林,父子二人,竟在事发当日“双双病故”。与此同时,周家这一天当值的供奉全军覆没,莫名其妙死去的高手不下七十余人,其中也包括刘枫熟悉的,曾经保护明月立过大功的柳姨,以及红鸾凌燕外,“凤莺燕鹂”四朵金花中的莺鹂二人,她们竟然全都死了,死的不明不白!   想起那个充满智慧,仗义疏财,偏又好色如命的老人,刘枫终于潸然落泪。评心而论,没有周昊乾的支持,刘枫绝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天下也不可能有楚国。毫无疑问,他就是自己的恩人!恩重如山!   刘枫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大婚那天,半醉的老人握紧自己的手,又哭又笑:“老朽这辈子,做成两件大生意,买下楼船舰队,资助殿下起兵,可保周家百年不衰,人生得意,复有何求?”   话犹在耳,可是……人已不在了。   在周家蓬勃兴旺欣欣向荣,一步步走向天下第一世家的无限风光时,这位才智卓绝眼光独到的布衣宰相,商界鳌首,楚国最具探索意识和冒险精神的航海赞助者,竟被自己的嫡亲孙子害死了!年过七旬,不得善终啊!   刘枫悲愤莫名,他深知,能够有实力全歼周家供奉,悍然杀害两代家主的,唯有随风堂!——白岳、贺雄,你们也背叛我了吗?!   他也终于想起这个周宇熙是何方神圣。——当年林子馨客居周府,曾有一名浪荡纨绔醉酒行凶,意图非礼,被及时赶到的周雨婷两巴掌扇倒,周家为了赔罪,周昊乾命供奉将这个不肖子孙打断了双腿。虽然林子馨瞒着,可事后不久,刘枫还是接到了密报,气得不轻,犹豫是不是要干掉他,可考虑周家的颜面,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不想一时因循,竟种下这等祸根,害了周家父子的性命。   刘枫悔恨交加,惊怒迸发:老天爷,这可是他的亲爷爷、亲爹啊,这畜生怎么就下得去手!?   这场事变后果严重,周家易主,代表着世家势力的集体倒戈。在权力阶层面前,这些豪门巨室,缙绅名流,单独一个微不足道,可一旦他们集合起来,却能汇成一股可怕的能量,足以在楚国的各个层面引发轩然大波。   更重要的是——襄阳城北的汉水军港,那里还驻着玄武军团的八万水军!   这支水军,是刘枫相对逐寇叛军唯一的优势兵种,此刻竟也不再可靠。曾为供奉的周武,他会如何自处!?听从新家主的召唤,还是为故主复仇!?谁又说得清呢!?   似乎还不满足刘枫眼下的悲痛苦楚,蓓儿又给他重重一击——“殿下失踪当日,也就是周家出事的那一天,王妃被诱骗回府省亲,借口老家主要看曾外孙,骗得母子分离,继而伏兵发难竟要生擒王妃。红夫人拼命护驾,身受重伤,随驾的四十名鸾卫战死三十五人,眼看撑不住了,忽然来了帮手,却是周家的二位爷,在最后时刻自绝生路,举火自焚,将残存的所有供奉统统派来救援王妃,这才护着王妃杀出重围,可是……可是……王世子……却落入了敌手……”   刘枫原本还能撑得住,可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傻了,耳边蓓儿急急地说:“殿下,殿下!王妃说她对不起您,周家也该死,但请您务必大局为重,世子既已失陷,您就当他死了,万不可妥协啊殿下!”   刘枫像个木头人,作声不得。 第二百七十九章 【四海动荡】   李行云已是八十一岁高龄,可眼下这段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最忙碌的时候。他已不知多久没有踏进自己那间幽静雅致的小屋子,品一品最爱的宜红香茗,甚至风雨不缀七十年的早练晨功也全都搁下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处理那案几上的一大堆繁杂政务。   无奈,皇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带着两位尚书溜溜鸟,睡睡觉,叫上几个宫女去假山背后谈人生谈理想……自己身为相国,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已经不知多少次,他回想起刘枫的好处来,觉得挂个左相国的虚名,每日纵情山水,四海周游,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何苦要像现在这样,争道俗人,自埋牍山,只把两只老眼看花了,瞪直了,还理不出个头绪来。政务,怎么就那么难呢!?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这八年来刘枫为何放着天下第一宗师干看,偶尔心情好才练上两套拳术棍法,却从不请教自己最拿手的气功。——放着这么多的烦心事儿,哪里静得下心打坐运气呢?   这才多久?两个多月,自己的功力好像倒退了十年!天呐,老夫纵横一生独孤求败,闯过了多少风风雨雨,如今竟要被这堆破纸烂笔杆子打败吗?   可悲的是,这些他已顾不上了,还有更紧迫的事要他操心,自从陛下执掌大权,整个国家就像烧开的沸水,乱成一团。之前的都城民变方兴未艾,隐隐有扩散全国的势头,眼下军队竟然也不平稳了。   李行云曾经对刘枫说过,皇帝陛下已掌握了兵符,能够随心所欲调遣近卫、山越两大军团外的所有军队。他并没有说谎,在他看来,指挥军队不就是靠这个么?只要陛下点头,兵部下了文书,盖了国玺,又发了兵符,军队就该乖乖听话才是,可他们怎么一个个都不肯照章办事呢?真想不通了……   他没有明白,权力这东西,只有被底层认可才有意义,否则便是空中楼阁,好听好看却不好用。   最可气的是,他们这几个老家伙也有不同的声音。动手那天起,六十年的老友李德禄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除了最后一句:“不准伤他!否则天下第一也不放过你!”   还有那个屠天煜,这个人曾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叛徒,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卧薪尝胆二十年的隐世英雄,为了扶保大殿下登上皇位,他放弃了权力、富贵、地位,甚至是荣誉,对于这样一位拥有同样传奇经历的人物,感动于这样二十年如一日的执着与忠贞,李行云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于是在计划萌生的第一时间就找他商量。   可是屠天煜拒绝之干脆,言辞之凶厉,却让他吃惊:“住口!我不准你害陛下!”   我要陛下成为真正一言九鼎的皇帝,怎么会害了陛下呢?李行云觉得又委屈又纳闷,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他绕过了屠天煜,直接接触了皇帝刘柏。   面对这位昔日老臣的热情邀请,刘柏回以十二万分的热情,老臣少主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如今大事已成,皇帝收回权柄,看你屠天煜有什么话说!   抱着这个念头,李行云又去找屠天煜,在他看来,兵部尚书一职虚席以待,舍他其谁?可是结果再次失望,皇帝身边的侍卫们,甚至是内侍、厨子、花匠……闲杂人等全都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了,唯独屠天煜孑然一身,他拒绝担任任何职务,用他的话说:“我答应过九殿下,只做御前侍卫总领。”   面对老将军的倔强与执拗,皇帝陛下没有丝毫不快,也并未挽留,而是笑嘻嘻地嘉许道:“爱卿信如尾如,朕敢不成全?”   于是,李行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屠天煜却有话说,他冷冷地看着李行云,冷冷开口,说出冷冷一句话:“你是逐寇军的罪人!”   李行云震惊了。因为就在前一天,自己邀请李德禄执掌朝政的时候,对方也是这句话:“你是逐寇军的罪人!”   罪人!?我怎么可能是罪人呢!?——天地良心,先王在上,老夫没有半点私心啊!   罢了罢了,你们不干,老夫自己来!偌大楚国,老夫一肩挑起!   昔日雄心犹在,可两个月一过,李行云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天真了,总理国事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行走江湖他是把好手,执掌风雨阁这样庞大的情报组织,他靠的也是威名声望,真正办事的人却不是他,梳理情报分析形势的人,也不是他,根据情报做出决断的人,仍然不是他。蓦然回首,李行云万分沮丧地发现,对于整个楚国来说,自己就只有天下无敌的武功可以拿得出手,抛开那些吓死人的辈分资历,自己存在的价值,竟然只是一个威慑宵小的金牌打手加无敌保镖。   人生啊,这是从何说起?   不情愿地拿起奏表,封面上打头的“兵部”二字跃然入眼,内容还没看李行云已皱起了眉头。多少天了,整个兵部就是一口热热滚滚的浆糊锅子,想要细心捋一捋,可这些繁杂军务就真像浆糊一样,筷子插着不倒,毛巾裹着不渗,琐碎烦难,条理万端,黏黏呼呼叫你欲仙欲死。   原来,渡过刚开始的仓促彷徨,参与兵变的龙骧、虎翼、羽林三大军团,自身都发生剧烈反弹,军心大乱,士卒哗变,大量军略院毕业的中层将领和基层军官拒绝执行命令,甚至有佐领级的高级将领竟公然违抗命令,逮捕传令的钦差,而后带领本部人马私逃出营,就近投奔近卫、铁骑和永胜军团。   兵部下文严令捉拿犯将,可那三大军团却置若罔闻,不遵命令,也不回应,只当朝廷旨意是在放屁一般。   李行云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手里这三大军团是逐寇老将们把持政权的最大凭借,变天这么大的事儿,些许混乱也是在所难免,滥施雷霆手段只会激化内部矛盾,可一味怀柔却又助长了这些不识时务者的嚣张气焰,如何把握此间平衡,李行云只觉棘手,却又有些下不去手。   另外的三大军团更糟,包庇犯将部属本是大罪,可朝廷严旨对方又不理睬,怎么办?挥军讨伐兴师问罪?万万不行啊,如今陛下初掌朝政根基不稳,真要为这点破事以君伐臣挑起内战?那也太不值得了。更不用提,自己的三大军团正处于人心焕散的混乱状态,就连治军手段最凶悍的“阎罗章”和“冷面鹏”都要弹压不住了,此时命令他们同室操戈,对自己的袍泽兄弟动刀动枪?李行云想想就直摇头。   这边已是焦头烂额,可是紧接着,最不稳的山越军团又发生了变乱,熊骑营朵里尔自称接到了兵部调令,悍然率部离开驻地,一路向北全速开进。闻讯后,狼骑营沙克珊沉寂数日,突然拔营北上,全速追赶朵里尔,两支骑兵大军赛跑一样直往襄阳赶。   得到这消息,驻扎交趾的山越军本部大为惊怒,五位头人对于摄政王退位、宗帅滞留襄阳本就积愤欲燃,此刻惊闻兵变,更是炸了锅了,他们深恐这两支鞑靼部队会对大王和宗帅不利。于是头人们迅速召开部族会议,数十位强宗大姓宿老酋长齐聚一堂,经过一番严谨细致的讨论,会议当天作出决议——北上勤王!   若干年后,这场部族会议作为发起勤王第一战的历史事件,被载入了国典史册,可会议记录却寻觅无踪。最后,知情人表示,因为没有必要记录,整场会议就只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通过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人们浮想联翩,脑海里还原当时场景——乌沉沉的牛皮大帐,红彤彤的柴木篝火,火上还架着一只香喷喷的烤全羊,劈啪作响。数十个赤膊纹身的粗壮汉子围坐一圈,人人神情严肃,目光炯炯,中间站着五位头人中地位最高的红蛇族长,他振臂高呼,发表激情澎湃的动员讲话:“什么?去他妈的翻了天了!快,叫上孩儿们,抄家伙!上路!救宗帅!救姑爷!——蛇祖在上,杀他妈的!”   “蛇祖在上,杀他妈的!”会场轰然一喏,粗胚们摔掉酒碗,踢倒椅凳,掀翻烤羊,兽皮袍下擎出长短兵刃,明晃晃地挥舞着冲出会场……   就这样,整个山越军团,二十余万人马,分做步骑三路,你追我赶,在朝廷还在吵吵闹闹商讨对策的时候,已浩浩荡荡赶到国都城下。两支骑兵部队也就罢了,可山越战士却尽是步卒,就靠两只大脚丫子也走那么快,堪称兵贵神速之典范!   皇帝慌了,襄阳城闭门不纳。山越军目标明确,自觉向近卫军团靠拢,过了两天更是合兵一处,联营十里。两支鞑靼骑兵却分做东西两端,各自扎营,救驾不像救驾,逼宫不像逼宫,谁也摸不清他们的态度到底如何。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谁也没把朝廷和皇帝放在眼里。   地方军团私自包围国都,龙骧虎翼军团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章中奇和薛晋鹏匆忙调遣主力部队共计30万,星夜赶赴襄阳应变,却被城外的所有军队自发地拦截在外,愣是不准他们进城,四座大营都高高竖着逐寇战旗,却是敌我难辨,相持不下。 第二百八十章 【一触即发】   如果说,山越军团的异动震惊全国,那铁骑、永胜两大军团的表态就算得上震惊天下了。铁骑公主刘彤、驸马穆文。小夫妻俩在与家长孟大牛通气后,两大军团同时发表联合申明:   一、除非接到摄政王手谕,或者亲见殿下本人,否则铁骑永胜二军拒绝接受朝廷或者兵部的任何命令。   二、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一旦确认摄政王身遭不测,二军必将倾巢出动,西征靖难。   为了向朝廷昭示决心,刘彤口出狂言直言不讳:“如果九弟死了,足以证明大哥丧心病狂,本宫身为长女,理应清理门户!纵使大王和世子同时遇害,王府里还有一位王子,霸王血脉并未断绝!”   铁骑公主的表态言辞狠历,字字诛心,身后两大军团五十万步骑大军更是让她底气十足。没有任何人怀疑,这位叱咤北疆纵横不败的公主统领,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朝廷凌乱了。刘彤可不是那群有勇无谋的山越蛮子,她的逐寇战旗上有着银色镶边,意味着宗室亲王级别的尊贵身份。换言之,刘彤是唯一有权质疑皇权归属的镇边大将,她的话,不仅有威慑力,更有号召力。她皇室宗亲的身份代表了一定的大义名分,在本方三大军团和逐寇旧部中也能产生很强的影响力,在全军全国全民间的煽动效果更是非同小可。   试想,堂堂大长公主殿下,她公然宣称——皇帝要害摄政王啊!   消息传开后,龙骧虎翼羽林三大军团的士兵们大声疾呼:“我们被将军们骗了!”   叛逃的数量成倍增加!   对峙双方面对面扎营,为他们的叛逃行动提供了最大的便利。虽然如今的襄阳城外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战壕、岗哨、拒马、陷坑、暗刺……但却无法阻挡忠于刘枫的士兵弃暗投明的热情。   第一天,羽林军团整整五千多名龙牙营士兵发动了一次有组织的叛逃。在军官的带领下,士兵们丢下武器,放弃阵地,径直往近卫军团的大营飞奔过去。结果对方闭门不开,双方交涉片刻,近卫统领李天磊亲临现场,这位独臂大将军破口大骂,把他们又被赶回了阵地。   正当无数期盼的眼神黯淡下去时,却见这伙“丧家之犬”纷纷捡起自己丢下的武器,又兴冲冲地跑了回去。原来,李天磊是这样骂的:“他娘的!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去,把家伙都捡回来,一双拳头就想救大王?”   这一下子,就像点燃了火药库,三大军团军心离散,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士兵逃去对面,不分白天黑夜,叛逃的队伍就像大军冲锋一样声势浩大。   罗三叔、章中奇、薛晋鹏,乃至本方阵营的每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似乎都天夺其魄般失去了统兵能力,杀一儆百、辟谣澄清、好言安抚、牛酒犒赏……原本那些万事万灵的办法竟然全都无效。将军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威望一落千丈,甚至失去了对军队的绝对控制,对于眼下的大规模哗变,他们束手无策。   眼看军队即将不战而溃,皇帝刘柏匆忙调集了千名皇宫侍卫,他们带着各自的亲信部属设立了多如牛毛的督战队、军法队、宪兵队、行刑队,由德高望重而又忠心耿耿的兵部尚书严臻亲自统领,企图拦截叛逃的士兵。刘柏更是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杀无赦!   但一切都是徒劳。仅一个白天的功夫,前线处处烽火,全副武装的逃兵与意图杀无赦的督战部队激烈交战,结果显而易见,皇帝的命令被不折不扣执行,只是行刑者成了受刑者,宪兵们被杀无赦了。就连督战大将严臻,这位刚刚就任仅两个月的兵部尚书,也被逃兵们五花大绑,抬口猪一样送到李天磊面前献功去了。   最后,还是皇帝陛下刘柏用出了杀手锏——朵里尔的狼骑营!   原来,朵里尔之所以擅离驻地北上襄阳,奉的不是兵部调令,而是更加权威的皇帝密旨。——事实证明,他对逐寇老将们并不信任,他迫切需要一支自己指挥得动的亲信部队。兵强马壮而又心怀诡厄的副统领朵里尔,成了狼狈为奸的最佳人选。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狼骑营的五万铁骑悍然出动。当天清晨,两千多名逃兵被拦截、斩杀在阵地上。——前线,见血了!   刘柏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动用鞑靼人屠杀同胞。他只惊喜地看到规模宏大的叛逃势头被暂时压制,却没有发现怀疑仇恨的目光正在与日俱增,一股压抑的愤怒在朝野内外渐渐弥散开来。   军队如此嚣张,地方官员也不含糊。在两个月前的那场大朝会上,郡守们摧眉折腰,落尽风骨,马屁连天,谀词如潮,哭着喊着要皇帝陛下亲掌朝政,似乎个个都比逐寇旧部还要忠心耿耿。   可是一旦把人放回去了,他们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变了脸。   当刘彤发布了声明后,逐寇旧部控制的荆扬地区尚且平稳,没有太大的动静,可青徐益三州的二十二个郡,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天翻地覆。   郡守们发怒了!——就如刘枫预料的那样,不,比他预料的更快、更猛、更直接!   地方行政官员没有军权,但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军队——每一名信奉火德星君的红莲教众都是最英勇的战士!教主洪涛炎甚至亲赴徐州,在铁骑军的庇护下领导了这场宗教护神运动。   有了当地驻军的纵容和红莲信徒的配合,郡守们再无顾忌。于是,他们掳起袖管,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他们出动衙役,煽动百姓,毫不留情地驱逐朝廷钦差,捣毁御史衙门,甚至派出武装教众封锁道路,占领驿站,拦截朝廷信使,同时停止了一切税赋粮供。   莫说脸面,就连一丁点儿里子都不给朝廷留下,大耳光子扇得哗哗响。   尤其是南海郡守吴承宣,东莱郡守田筠驰,这两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格外过分。   吴承宣亲赴番禺军港,三寸不烂之舌,竟说服玄武军团第三舰队佐领张听涛拨乱反正,八万水兵立刻登岸,将措手不及的地方部队缴了械,整个南海郡都被他们控制起来,拒不执行朝廷的任何命令,并且明文通报全国:第三舰队随时听从大长公主殿下调遣!   田筠驰更加大胆,他不经请示朝廷,自说自话,就在辖地内擅自进入战时紧急状态,并且签发了动员令,二十三座作为战略储备的粮仓府库被私自开启,整个青州近20万屯田部队公然集结,开始发放武器,整编合训。   看这架势,两人像是文官做腻味了,想要当一回儒将过过瘾!   楚国官制,郡守是正二品官职,这二位却是高配从一品大员,本就是领衔地方的表率,官员中的执牛耳者,威望和影响力极高。再加上他们两个又都是摄政王殿下亲自简拔的封疆大吏,在年轻官员中都是偶像级人物,此刻他们做出如此榜样,仿佛是下了一道圣旨,各地郡守们纷纷效仿,偌大楚国一时间风起云涌,四境不宁。   虽然百般不愿承认,可实事求是的讲,青徐益三州已从朝廷中枢独立出来,可以预见,一旦内战真的开打,勤王阵营有了地方支持,立刻就会力量倍增,逐寇旧部却连基本的后勤保障都难以维续,势必陷入绝对劣势。   很难想像,短短两个月,整个楚国已是剑拔弩张,杀机四溢。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国家分裂,内战爆发,似乎就在眼前了。   每每想及此处,李行云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在内心深处,他和刘枫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城外这些军队,都是八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宝贵力量,都是重整河山光复中原的菁华所在。此刻,却为了一个人一个名分,眼看就要莫名其妙的同室操戈,怎不叫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当然,他们的想法也有细微的差别,刘枫认为“名分”不重要,而在李行云看来,不重要的是那个“人”。   所幸,刘彤还要顾忌刘枫一大家子人的安全,不敢把事情做绝,这才以大长公主之尊,弹压下了各方攻势,于是再次相持不下。   显然,双方都不想打内战,可又都是骑虎难下,如何打破这僵局?竟是谁也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一名侍卫满脸惊喜地闯进来,“相国大人,陛下请您入宫,有大事要宣布!”   ※※※   城外近卫军团大营。   “蛇祖在上!宗帅你可回来啦!”五位头人惊喜呼喊迎出来。身后跟着李天磊、程平安、童二虎等各营将领,一起拜倒:“末将参见夫人!”   “身在军营唯有同袍,哪里有夫人?”江梦岚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微笑着把手一摆道:“各位将军请起,头人们也起来,我能脱困,全赖你们在外周旋,梦岚谢过诸位!”   说着,她快步过去扶起李天磊,用力握他仅存的左手:“你我皆为统领,舅舅何必多礼?——梦岚既是武将,也是刘家人,您在家是长辈,军中是前辈,身经百战,足智多谋,如今殿下失踪,国家危亡,梦岚只会厮杀,济不得事,全凭您老人家号令全军,主持大局,万望舅舅切勿推辞啊。”   李天磊见她神态谦恭,语出真诚,心中也自感慨:江夫人山野出生,不习教化,领兵打仗倒也是把好手,只是平素疯疯癫癫多不靠谱,关键时刻竟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殿下当真好眼光!   眼下确实不是谦虚的时候,李天磊重重点头,“夫人放心,一切有老李在,绝不叫殿下的江山败坏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独臂善舞】   李天磊的诺言是可靠的。在很多人的眼里,勤王阵营的主导人物是远在徐州的大长公主刘彤。其实不然,高层们的心里都清楚,眼下这局面,就是这位独臂的中年汉子一手导演的。凭借一封封入情入理的飞鸽传信,他说服了很多人全力支持刘枫,一砖一瓦地打造了勤王阵营。   是他以长辈的身份告诫刘彤:“为人立世当存恩义之心,彼不以嫡庶之分待汝,汝何以长幼之序弃之?”。刘彤这才醒悟,从中立转而全力支持刘枫。   也是他一语惊醒了孟大牛:“纵观楚国,手握重兵却非出自嫡系,亲结宗室而又全无根基者,唯君一人尔!是非功过,祸福存亡,万望孟帅思之慎之,切莫自误!”   红莲教主洪涛炎更是被他威逼利诱:“星君不保,红莲之火欲烧何人?护驾之功,勤王之勋,汝嫌多乎?”   吴承宣之所以说服了第三舰队佐领张听涛,靠得也是他的一封信:“周帅出自周家,已是一罪,时逢大变,旗帜不明,乃罪上加罪,来日殿下复掌大权,何以解救?唯有勤王!成可推功周帅,败则周帅保汝,进退自如,万无一失!——他奶奶的,忘了你小子没读过书,换个说法,你小子江湖道上许多年,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这道理你不懂?”   山越军全师北上,背后也有他的手笔,确实是手笔——模仿江梦岚的笔迹传回了一片纸,两个字:“救命!”这帮义气干云的大老粗们甩开膀子就来了。   李天磊虽只一臂,但却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坑蒙拐骗偷,生生将这群牛鬼蛇神聚在一处,组成了覆盖全国的勤王阵营。   这样的玲珑手段,这样的精明练达,这样的气魄胆略,让人难以想象竟会是一个粗鄙残废的武人。   更加可贵的是,李天磊同为逐寇老将,在老兄弟们集体倒戈的时候,他却是这样的立场坚定,忠心不二!危急时刻冒出来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擎天支柱,令人不禁感叹:老天没有抛弃楚王啊!   此刻,他们回想起刘枫将残废的李天磊任命为统领时,那种独排众议,乾纲震断,丝毫不与商量的果决,怎不佩服大王的独到眼光和识人之明呢?   李天磊做了那么多,目的只有一个:保护刘枫!   朝廷以为,掌握了刘枫父子,所有非嫡系部队就会乖乖听从调遣。李天磊却不这么看,他选择了另一极端:硬碰硬!用他的话说:“这就像绑票,乖乖付钱对方仍有撕票的可能,唯有力压威慑,强硬到底,让对方明白,撕票就是撕自己,殿下才会绝对安全!”   至于如何解救,不好意思,尽人事,听天命!——话说,殿下的狗屎运……还是靠得住的!   这个章程看似合理,道理似乎也很浅显,其实李天磊承担了很大风险。   如果失败,他就是害死楚王的罪人,结局唯有追随大王于地下。哪怕最后成功了,李天磊同样讨不了好,——其所作所为大有一意孤行不顾大王生死之嫌,来日刘枫脱困复位,嘴上赞你有勇有谋,心里会否暗存芥蒂,这个谁又说得准呢?   对此,刘彤曾经暗暗提醒过他,李天磊爽朗大笑,甩着空袖子回答得又洒脱又豪迈:“这条老命本就是他的,他要,拿去就是。”   事实证明,李天磊的冒险做法是正确的,也是卓有成效的。这不,江夫人平安归来就是最好的证明!——朝廷慌了,他们不得不作出一定的退让。   江梦岚身为山越军团统领、摄政王夫人,无论行军打仗还是号召地方,都有非同小可的作用,放她出城,大有放虎归山之嫌,这点朝廷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们不能不放,这恰恰证明了朝廷心虚,他们害怕打内战,因为近卫军团军纪良好,又有李天磊坐镇,不管干什么都有分寸。可是山越军不同啊,这帮蛮子一喝酒一激动,什么惹是生非的事儿干不出来?一时不慎,若是引动内战全面爆发,这个责任谁能担待?   于是,江梦岚大大咧咧出来了。   临行前,李行云还专门为她安排送行,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带好队伍管好兵!殿下的安全不必担心,他终究是霸王嫡子、老夫的徒儿,绝不会害他的!——这一层意思,请夫人务必转告大长公主殿下和李统领,不论大位属谁,我等同为楚国臣子,一切以和为贵!国事为重,大局为重啊!”   江梦岚轻蔑笑笑,不说话,只回给他一个漂亮的后脑勺,只把老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夫人,王府情况如何?”这是勤王阵营高层们最担心的问题,刘枫的长子还在里面,这是最重要的筹码,事关全局胜负。   面对严肃的话题,江梦岚展现了善变的一面,她收起平时的顽皮淘气,正容正色道:“大家放心,目前还好,府外一里地都被骁骑营拆空了,扎满了军营,至少有五万骑兵守在那里。府内各营共两万五千人,兵力上虽少,但毕竟是在城内,太过狭窄,骑兵摆布不开,真要打起来我们是占便宜的。——关键是士气,我们远胜对方!如果皇帝真敢下令强攻,我看至少一半将士下不去手,临阵倒戈都大有可能!”   听了这话,将军们不由松了一口气,心思便活泛起来。纷纷出谋献策,有的说里应外合,先突破城防再说;又有的建议各打各的,王府一时半会破不了,我们先攻下皇宫,用皇帝换楚王!   李天磊瞑目沉思片刻,说道:“我打算这么办,先打!不打朝廷不知疼!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流血是不成的。我们明日动手,先把这个家伙消灭掉!”他一拳擂在军事地图上,抬起手,露出下面三个字:狼骑营。   “擅离驻地在前,屠杀袍泽在后,兵马尚在还好,若是被我们一战干掉了,这两个罪名皇帝肯为他担当?我们下手就是名正言顺!”李天磊一改憨厚模样,脸上满是戾气:“消灭他们,就是给朝廷敲山震虎,告诉皇帝,鱼死网破不是我们说说的,而是事在必行!”   “战术上,这完全有可能!”李天磊边说边指地图,“你们看,狼骑营的位置在这儿,背靠襄阳,左邻荆山,侧面是我们和熊骑营。发现没有,其实已处在绝地里头。明日清晨,我们派上两百名嗓门大的将士,骑快马,到阵地上喊话,招呼对面叛逃。只要有人响应,熊骑营肯定会过来劫杀。”   “——程平安,你率骠骑营立刻发起反冲锋,乱其阵脚,和他绞杀在一起,缠住他!”   “——童二虎,锋锐营从旁略阵,不与交战,专心慑住熊骑营,令其不敢擅动!”   “——江统领,趁其厮杀,你带一支山越战士直奔荆山方向,断敌退路!其余五位头人各率族兵结阵推进,四面齐上,把敌人整个压垮!”   “——本统领亲率铁卫营本部,列阵于襄阳城下,厮杀一起,前线必生变乱,届时,三大军团自顾不暇,断不敢擅自出阵增援!”   李天磊嘬吸着干燥的嘴唇,眼睛像狼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逐一扫过被点到名的将领:“诸位,明日一战,我们六倍于敌,四面合围突然袭击,集两大军团主力围歼一营。赢,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只有一个要求——快!疾风扫叶!雷霆万钧!——黎明时分开战,正午结束战斗,明白了么?!”   明白是明白了,但却没人敢吱声,帐内静若无人。   先前大家伙儿吵吵着怎么打怎么打,那不过是泛泛之谈,哪知李天磊片刻之间就已作出决断,非但要打,还要全军出动往死里打,半天就要消灭一个整编骑兵营,杀伐果决,处置明快,果有名将风范!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狼骑营虽是鞑靼部队,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楚军序列,李天磊真要发动内战吗?!   面对众人诧异的眼神,李天磊目光澄澈,语气平静而坚决:“诸位,你们推我主持大局,我的章程就一句话,国家为重,大王更重!如果真要取舍,我宁可牺牲整个楚国!——只要大王平安归来,大不了再拼他个八年!——诸位,请相信我,只要这一战打得狠、打得漂亮,三大军团战心必乱,朝廷已别无选择,只有选择妥协!用一个鞑靼骑兵营换回大王,这笔买卖,值!”   帐内寂静,众人全都看着江梦岚。此时此刻,唯一能够阻止楚国爆发内战的人,只有江梦岚!可换言之,只要她一点头,此议立成定局!   面对众人探求的目光,江梦岚淡淡一笑。经历风雨的她比起初掌军权时成熟了不少,英挺的眉尖轻轻一挑,她饶有兴趣地逐一对上各人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问:“依你们看,小女子是怕亡国多一点,还是怕守寡多一点?”说完,江梦岚自己先笑出声了,将军们也不禁莞尔。   江梦岚一笑而收,目光凛冽,轻启朱唇:“诸君,我以楚国第二夫人、山越军团统领的名义下令——打!”   将军们全体起立,座椅挪动之声大作,齐声喝应:“遵命!”   “报——!”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连滚带爬进来,顶着一脸急汗大声禀报:“夫人,各位将军,襄阳来了使者——有旨意!”   “放屁!”李天磊不屑一顾,反倒对自己的亲兵人前失仪感到有些丢脸,上去一脚踢他个筋斗,哂笑骂道:“至于慌成这样?”回顾笑道:“今时今日,混账皇帝还有脸给老子下旨意,吓唬得了谁?”大家全都笑起来。   亲兵一个骨碌弹起来,焦急打断:“不不,统领爷,不是皇帝的圣旨,是……是大王的手谕啊!”   “什么!?”   举座皆惊,相顾愕然。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错将成】   新月如线,无数繁星低悬苍穹,月琴弦音脆如击玉,衬得少女清亮的歌声显得愈发缥缈空灵:“独占鳌头,且笑男儿得意秋,求者多生受,得者复多求。休!浮华如烟苦难留,几番起落哭白头,雨暴风狂,安得长久?黄粱梦短,何必贪求?——休!宏图霸业一笔勾……”   刘枫席地谛听,志摧心折,愁思百结。半壶残酒对月虚悬,许久,昂首一饮,辛辣如刀,呛出满眼热泪。堂堂楚王,羁困孤峰,沦落到借酒消愁,更要靠一个女孩子,挖空心思现编词曲,拐弯抹角的安慰自己看开点。这样的苦楚,如此的心酸,非要尝过才知滋味。   昨天之前,并非如此。可是自从李行云第二次出现,一切不一样了。   他丝毫没有隐瞒朝廷眼下的困境,刘枫看得出来,这位老人也处在迷茫中,曾经无比坚定的决心正在动摇,他不再坚信自己是对的,尤其是在自己大声喊出那一句话:“你是逐寇军的罪人!”老人失魂落魄。   可是,李行云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寄予最后一搏。——开战!用一场惨烈的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的视线,用一场辉煌的胜利压服所有反对的声音。   如此具有政治目的的战争,对手的选择极为重要,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最好是人人喊打的天下公敌。幸运的是,如今正有一个目标满足以上所有条件——豫州。   夜于罗和洛萨哈,这对昔日不可一世的兽军大督帅,如今已沦为可怜的丧家之犬,一年时间非但没有强盛,反在各方压力下愈发衰败。在全境禁运的封锁和压迫下,小小豫州不足以养活多达40万的庞大军队,货殖不通,钱粮不兴,军民两困,怨声载道。   如此张牙舞爪却又泥捏纸糊的纸老虎,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这是皇帝刘柏最后的赌注。如果赢了,足以证明很多东西,也足以保住很多东西,比如威望、军队,以及……皇位。可如果输了,战败了,刘柏将别无选择,只有退位,将楚国和皇帝的宝座还给刘枫。   这就是老人此行的目的。忠于正统的执念让他无法拒绝君主最后的请求,所以他来了,请求刘枫一道手谕,支持开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枫喊出了那句话:“你是逐寇军的罪人!”   军心涣散,兵无战心,在这个时候主动挑起对外战争,刘柏既是疯子,更是傻子,可偏偏就有那么一帮人,一帮位高权重的老将,认为他是对的,不惜以国运为注,江山基业,万千黎民,全都成了心血来潮的赌博筹码,统统压在他的身上,孤注一掷!   输红眼的赌徒!临死前的疯狂!   可是,刘枫无法拒绝。   “太迟了,九郎,一切早已注定了。”面对歇斯底里的刘枫,李行云只是淡淡苦笑:“命令昨天就发下去了,在这个时候,襄阳应该已经撤空,三大军团也在陛下的旨意下暗中开拔绕道北上了。你的坚持已经毫无意义。”   彷徨过后,李行云的声音转为安详:“做出选择吧,没有你的支持,这一战必败无疑,三大军团60万将士,他们的鲜血将会白流,楚国的强盛将会在你我眼前终结。——九郎,兴外战,止内战,这是陛下亲自拿的主意,这着棋虽险,仔细推详却不得不承认,是极漂亮的杀手锏啊!你看,陛下并非你想象中那么无能,他是在隐忍,在伪装,只为有朝一日得以一鸣惊人!这一天就要到了,为师请求你,给陛下一个机会,这也是唯一的机会,让他证明自己,或许他也和你一样,天生就会打仗,需要的只是一次简单的证明。”   “不!需要证明的不是他,是你们!”刘枫勃然大怒咆哮如雷:“你们不敢面对现实,你们不承认自己错了,你们会毁了楚国!你们……都是逐寇军的罪人!”   厉言诛心,骂语辛辣,可刘枫最终还是满足了对方的要求,给出了一张手谕,表明对讨伐豫州的支持态度。   凭此谕,所有忠于他的军队将停止一切敌对行为,虽然不会直接参战,但他们将谨守国境,保护补给线,免除前线军队的后顾之忧。与此同时,所有对抗朝廷的地方政权也将响应号召,尽力为出征军团提供后勤支持,确保他们粮饷无忧,军用充裕。   败,与可能败,他只能选择后者,又或者说,他已别无选择。虽然刘柏战败,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夺回政权,可代价却大到无法承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60万将士踏上一场必败的征途,哪怕他们已不再听从自己的命令。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属于楚国的军队,就算明知是错,可他无力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扯他们的后腿!   而这恰恰正是刘柏打的如意算盘。如果他打赢了这一仗,皇帝的威名将如日中天,并且真正掌握三大军团,同时动摇勤王阵营的其余军队。那时候,刘枫复位的机会就十分渺茫了!   显然,皇帝胸中的宏伟蓝图,实现了第一步。   作为交换,刘枫也提出了条件——明旨天下,废除嫡子刘明睿的王世子之位。   这是为了保护他,让他失去最大的利用价值。   李行云心知肚明。他收起手谕,默默点了头。可他还没有满足,又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不可能!”   刘枫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拒绝:“天雷地火绝不会交给任何人!”   这可不是寻常武器,而是一把足以逆天改命的双刃宝剑,在这场本就赢面不大的战争中,一旦使用不当,落在敌人手里,楚国连最后翻盘的希望都会彻底破灭!甚至天下气运都会随之改变!   掌握火药秘密的大狄……刘枫连想一想都觉得透体冰寒。   这个代价,比60万将士的生命更加宝贵,更加难以承受!——刘枫就是死,也不敢冒这个险!   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李行云施施然下山,刘枫忽然想起什么,冲到悬崖边纵声高呼:“师父,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屠天煜出山挂帅!你们获胜的唯一希望——只有他!只有他!”   李行云的背影猛然一滞,硬忍着没有转身。一股巨大的惶恐涌上心头:出征豫州,是皇帝自己拿的主意。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认为,在如此窘困之中,陛下此计堪称神来之笔。不着痕迹地避免了一触即发的内战,同时也为巩固皇权搭建了一个宝贵的舞台。   军队之所以支持刘枫,不就是因为他能征善战不曾一败吗?如果皇帝用事实证明,他也同样能够带来胜利,可想而知,军队的对立情绪必将大大缓解,皇权稳固也将随之成为可能。   可是,只有一个人反对——屠天煜。   没有人怀疑他对刘柏的忠诚,可他却毫不留情地当庭痛斥君上——“竖子误国!庸臣误国!”   刘柏龙颜大怒,当场将他拿下,革去军职,打入天牢。   第二天,噩耗传来:屠天煜,这位屡次震惊天下的绝代名将,这位将天下群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战略大师,这位甘负百世骂名,穷数十载之功,一手扶保幼主重登九五的志节忠臣,在一间狭窄阴暗潮湿的地下囚室内,亲手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惊才艳艳,傲骨铮铮,终成一培黄土。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抹痕迹,唯有墙壁上触目惊心的三个血字:我错了。   区区三字,击破了多少辉煌荣耀,粉碎了多少沉浮起落,就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伤了老将们的尊严与骄傲,他们自认对刘柏的忠诚绝不可能超过屠天煜,可就是这个人,他自尽前的最后遗言,竟然是——“错了”!   这真是最大的讽刺。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清楚屠天煜“错”在了哪里,他们不得不在这三字面前扪心自问:我们,也错了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奈何大错已成,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屠天煜死了,获胜的唯一希望已经破灭。   刘枫却一无所知,此刻的他,仍在矛盾中承受着煎熬,既盼楚国获胜,军队无恙,可又隐隐害怕他们获胜,那意味着自己再无可能复位掌权。   国家大义,个人野心,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这一刻,刘枫真正明白了,自己并非像对乾昊说的那样无私,更谈不上伟大,他无法割舍那得而复失的宝座,他渴望重新掌权,渴望站在那高高的顶端,受千万人顶礼膜拜。   可上天偏要这般作弄,阴差阳错之下,他已不自觉地站在了国家兴亡的对立面上。这叫他如何坦然面对?   没来由的,刘枫忽然心萌退意,不可思议地冒出一个可怕念头:或许……我真该放开手,宏图霸业一笔勾?   突然,琴弦崩断,歌声骤止,蓓儿脸色苍白,瞪大了眼睛直望远方。   山岗的北端,火光四起,一阵隐隐约约的喊杀声随风传来,“大王,你在哪里!?”   刘枫惊喜:“是我的人!”他整个人猛跳起来,喊住蓓儿“待在这里别动!”自己拔腿往火光方向冲去。   一路狂奔猛冲,刘枫心急火燎,荆棘丛生漆黑难辨,他的手脚满是刮伤,鲜血淋漓。可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喊杀声正在减弱,对自己的呼唤渐渐成了临死前的悲号。——战况不利!逃出生天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   终于,刘枫眼前一亮,已冲出山林,可眼前一幕却让他猛地僵住了,一句“本王在这里!”生生噎在喉咙里…… 第二百八十三章 【坚强的心】   惨白月光下,十余名疾风卫执刀而立,浑身浴血,形如鬼魅。目光顺着刀锋上滴落的液体,刘枫清楚看到,不下二三十人静静躺在地上。一小半是同样服色的疾风卫,而另一些人,则穿着漆黑如墨的夜行服。   万籁俱寂,伏尸满地,一滩滩犹自冒泡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幽邃的黑光。此情此景,令人毛骨悚然。   刘枫喘息着一步步走过去,不甘心地四下张望,他似乎无法接受,近在咫尺的退困良机竟会如此轻易断绝,就在他的眼前。   突然,一名倒地的黑衣人突然弹起,扑住刘枫小腿,一声嘶哑低沉的呼唤,分不清是欢呼还是惨嚎:“大王!”   刘枫忙俯身揽住他无力的身躯,轻轻解下覆面黑纱,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刘枫大恸,悲呼一声:“白岳!你是白岳!”   白岳双目微睁,渐渐失神。胸腹间赫然一道半尺长的伤口,可以看到青灰色的肠子,鲜血已浸透了黑衣,在泥地上渗出一大滩黑色。   没救了……   刘枫心如刀割,含泪大叫:“老白!老白!睁开眼!”   弥留之际,白岳突然听见刘枫叫出自己的名字,浑身激灵,眼睛猛地睁大。花了好一会儿,他才聚拢眼神,看清了眼前之人,热泪立时滚下来,冲开了满脸的血污。   “大王,大王!白岳无能,对不起您呐!”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白岳死死拽住刘枫衣袖,失声痛哭,他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没有背叛,我们……我们一直在找您……您还平安……太好了……”他突然梗起脖子,仰天厉声大笑:“好啊!天不亡楚国!”   圆睁双眼,怒目望天,失职的随风堂主吞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最后的吼声在这孤寂阴森的山岗上慢慢消逝,所有人都听到了,就连杀害他的凶手们也柱刀半跪,为这位忠贞义士送行。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是悲哀,又像无奈。   “堂主天赋异禀,武艺高强,已深得家师真传……若不痛下杀手,我等谁也留不住他。您的所在不能外泄,山下报讯之人也已灭口,属下恭请大王安心静养。”   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疾风卫首领沉沉开口,听声音正是一号,“自动手之日起,我等便是罪该万死之身,殿下若要处死我等,便请下手,我等万不敢相抗,只求殿下务必留下一人,明日还要送吃食上山。”   刘枫不理,他一个个揭开黑衣人的面纱,默默凝视他们或熟悉、或陌生的苍白面孔,为他们轻轻合上眼睛,逐一拾起地上的兵器,塞进冰冷的手掌,帮他们握紧。   随风堂主白岳,副堂主贺雄……今夜为救驾而死的共有一十八人,大多是当年山阳镇收服的那群江湖豪客,他们曾在初出茅庐第一战中并肩杀敌,曾在隐秘深山的三年里暗中拼搏建功无数,可身在随风堂注定默默无名,自己曾答应他们兄弟俩,功成身退时为他们封爵,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会刻在祭灵碑上光宗耀祖、传名百世。   可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却带着流亡者的悲酸苦楚,背负着背叛者的冤屈耻辱,含恨而死,中道相弃。   看着眼前排列整齐的十八具遗体,刘枫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伪装的坚强不过如此,根本止不住夺眶的泪。虽然眼前的这些人就像睡着了,沐浴在月华清辉下,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详,可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醒来,今后的日子里,落叶、枯草,还有孤峰上的冷风将永远陪伴着他们……   弯腰鞠躬,默哀片刻,刘枫折身而返,轻轻地说:“把他们埋了,就葬在这里。”走两步忽然停住,转过头,满脸的泪水,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他们想亲眼看到我下山。”   这一晚,刘枫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将脑袋埋在蓓儿的怀里,无声流泪,直至天明。   或许是上天对刘枫如此窝囊的表现深感不满,觉得他决心不够。于是,次日清晨,一声雷鸣巨响传遍群山。刘枫奔出木屋,只见东北方的山谷里,一道巨大的黑色烟柱冉冉冲天,微微泛红的苍穹翻滚着一道丑陋的痕迹。即便远在十数里外,刘枫依然闻到了刺鼻的硝烟味。   黑窑,那是黑窑啊!   不用询问,刘枫心中了然。有人强攻黑窑,意图夺取黑火药的秘密!   刘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清楚地看到,在那夜色的掩护下,无数凶狠的入侵者挥舞刀枪横冲直撞,守卫官兵浴血厮杀节节抵抗,狭窄的谷口堆满了年轻的尸体,敌人翻越尸堆血海步步逼近,匠师们满面悲愤,高喊着自己的名字点燃引线,一声雷霆,一片火海,战士、匠师、敌人、配方、火药,所有的一切,灰飞湮灭……   面向烟柱,刘枫遥遥鞠躬,再一次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黑窑常驻一支八千人的专属护卫部队,超过两百余名工匠和近千名役夫,终年在这隐秘的山谷里辛勤劳作。地下仓库里存放了几乎全部的战略储备,那是近百万斤原料和十万斤黑火药成品……   这一刻,他们都已不在了。   周昊乾、周东林、石李氏、白岳、贺雄……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悄然逝去,还有太多太多叫不出名字的人,长眠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为了自己!   秋天的风啊,请将英魂带回故乡,带回亲人的梦里……你们看见了么,王在为你们流泪,他正向你们谢罪!   过去的一个昼夜,是刘枫有生以来流泪最多的一天。可他知道,不一样了,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这样顽强,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无法辜负的种种,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吓到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自暴自弃。   这一刻起,刀山火海,天塌地陷,他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靖乾靖乾四年八月十六,过完中秋节的第二天,一号特意告诉刘枫:“国内局势已趋于缓和,山越军团退兵,近卫军团接管荆州防务,而皇帝陛下则率领三大军团60万大军御驾亲征了。”   刘枫面无表情,冷冷地说:“知道了。”   一号又有些心虚地补充道:“您的世子……也在军中。”   刘枫神情漠然,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纠正:“他已不是世子。”   又过了一个月,一号又带来新的消息,他冷漠的脸庞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大捷!40万豫州军望风归降,豫州拿下了!——陛下赢了,楚国赢了!”   面对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刘枫却还是那张脸、那句话:“知道了。”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皇帝的胜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一号注视着秋风中的那道背影,高大消瘦,孤傲挺拔,似乎没有任何人或者事,可以令眼前这个男人动容。一号知道,他已把自己的心封闭了,锁住了最后一丝软弱,无论何种逆境,但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动摇。   入夜时,刘枫在屋外练武。——两个月来,刘枫天天练武,风雨不缀,他大口吃饭,却再没有碰过一滴酒。   蓓儿哼着小曲儿,在屋子里为他铺床,脸蛋红彤彤的,嘴角眉梢满是春意,娇羞无限,分外可爱。   昨天夜里,趁着刘枫练武后泡温泉的功夫,小姑娘鼓起勇气,一边卖力地擦背,一边附耳悄悄地告诉他,七天前自己天葵已至,是个大姑娘了,今日身子干净了,如果殿下不嫌弃的话……   话没说完,刘枫唰地一声裸身站起,一脸蛮横地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回屋,一声不响吹熄了灯烛。   经历了此番波折,刘枫的想法变得简单——绝境中依然不离不弃,一心一意对他好的人,理应得到回报,刘枫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只会给予更多。   世事难料,刘枫学会了珍惜眼前人。   呼喝声止,刘枫满头大汗回进屋子,蓓儿乖巧地递上了冰凉的湿毛巾,一手提起竹篮,里面放了换洗衣物,准备去泡温泉。   想象着一会儿鸳鸯戏水的温馨旖旎,蓓儿红晕满面,耳热心跳,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现出羞怯和期盼的光芒。   刘枫抹了脸,递还毛巾,不说话,只是笑着搂住她,在饱满小巧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女孩不安地扭动身子,脸上却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两个人都发现,在很多时候,彼此之间已经不需要言语交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足以传递很多信息。   孤峰绝壁,远离红尘,就连爱也变得如此简单。   走在幽黑的山崖边,枝桠交错,怪石嶙峋,山下狼嗥呜呜,头顶归鸦哑哑,这样的场景对胆小的女孩来说,总有无穷的杀伤力。每天夜里走去温泉的路上,她总要怯怯地抱紧刘枫结实的手臂,一颗芳心吓得砰砰直跳。   这次却不一样,心跳还是一如既往小鹿乱撞,不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刘枫主动揽住了她的纤腰。   蓓儿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晕倒了,几乎尖叫出声。   下一刻,她真的尖叫了。   因为无意间的一瞥眼,她看见了惊悚的一幕——悬崖边上搭上了一只苍白的手。   “鬼啊——!”   刘枫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捂住了蓓儿的嘴,拔脚迎了上去。   深更半夜,偷摸上崖,做出这种举动的只有一种人——救自己的人!   纤细的手指深深扣入泥土,接着另一只手也攀上来,刘枫清楚地看见,那一枚枚指甲残缺不全,青紫一片。   不管来者是谁,刘枫已满是感动,忍不住过去帮他一把。   那人双手用力一按,露出了上半身,正好赶上刘枫探手一抓,将那人整个提上来,嘴里说道:“嘘!我是刘——怎么是你!?”   借着银亮的月光,刘枫看清了眼前的那张面孔,那是一张美丽精致的俏脸,虽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泥灰,可刘枫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失声叫道:“绮兰!” 第二百八十四章 【重返红尘】   绮兰娇小玲珑的身子裹在夜行服里,被身躯高大的刘枫揪住后领提在半空,活像一只可怜可爱的黑猫儿。小姑娘手脚乱蹬,又气又急,龇牙咧嘴地瞪眼发怒:“坏哥哥!还不快放我下来?人家是来救你的!”   虽然猜到她的来意,可当她亲口说出“来救你”时,刘枫心中顿生暖意,同时又觉讽刺——软禁自己的人,是父亲的旧部,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而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的,却是敌国派来潜伏在身边的密探间谍。——老天爷啊,你可真会安排!   放下女孩儿,刘枫没好气地笑问:“喂喂,你没搞错吧?我是你的敌人哎,救我做甚么?”   绮兰手忙脚乱整理好衣服,俏脸一红,白他一眼,“跟你说了,本姑娘金盆洗手不干了,今后只做我自己!”她心虚地放低了声音,“我害过你一次,如今也救你一回,我们扯平了!”   蓓儿酸酸地插嘴嘟囔:“口是心非!”   绮兰恼羞成怒:“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张牙舞爪,作势欲扑。蓓儿吓得闪身躲回刘枫背后,探出脸来吐舌头,怪声怪气道:“做贼心虚!”   两句话,八个字,道破了绮兰的全部心思,小姑娘气坏了,柳眉倒竖,俏脸发白。   想她绮兰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背后是长达几个月钻头觅缝的潜伏打探,不但费尽周折历经千辛万苦,更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本就心虚得紧,全仗一层薄薄的伪装撑着,上来脚没站稳,先被个丫头三言两语揭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脸上如何挂得住?心里更是委屈得不行,想到痛处,她忽然气极而泣,放声大哭:“你们……你们欺负我!——我……我不理你们,我走了!”双足乱跺,却没有挪动一步。   尼玛!女人究竟是不是地球生物!?刘枫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打断她们:“你们搞清楚了,现在什么情况,是吵架的时候么?”   他伸出手,象征性地拦住要“走”的绮兰,软语哄道:“好妹子,上来一回不容易,如何就走?——来来,我们坐下来喝杯茶,顺便计划下如何逃走。”   一听这话,绮兰像是想起什么,提起袖子狠狠一把抹去泪,灰扑扑的花猫脸忽然变得万分严肃,沉声道:“来不及计划了,我背你走,现在就走!——你道我为何今日来?再迟你就死定了!”   她止住刘枫提问,用最短的话语交代了眼前的危局:“捷报是假的,楚军大败!皇帝埋伏了五千鞑靼狼骑,一旦输了立刻取你性命!他们已收到消息,天亮就会攻山!——包括李行云的人在内,全部杀掉,鸡犬不留!”   刘枫还没怎样,蓓儿已先叫起来:“天呐,你是不是人啊,火烧眉毛了,你还要跟我吵架?”   绮兰“吆喝”一声,奋勇反击,两个小姑娘又叽叽喳喳吵起来。   刘枫心中翻江倒海,一头想着前线果然败了,却不知伤亡如何?一头又是绝处逢生逃脱有望的庆幸与激动。至于敌人明日的攻山,他反倒并不担心,山岗高耸入云,四面绝壁,只有极少数高来高去的武学高手才能上来,寻常士兵就是再多也只能干看,再说李行云的部下一定会保护自己,动静闹大了,近卫军团立刻就会发现端倪,等到救兵赶来,这时再从容下山便水到渠成了。   突然,他心头一紧,来不及说话,又一把提起绮兰,手指山下,喝道:“快看!”   绮兰又被抓后领提起,惊怒羞恼异常,可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忘记了挣扎。——火光,漫山遍野尽是火光。   “坏了!他们不是要攻山,他们要放火烧山!”刘枫满心骇然,飞快地判断形势。   ——山岗不过百丈见方,四面崖壁上尽是藤蔓荆莽,燃火焚烧,烟熏火燎,自己就算不被烧死也要熏死!   ——这么大动静,一号居然没有出现,只怕他们已遭不测!   “温泉!我们躲去温泉!”蓓儿急得脸色苍白,惊慌失措,见了火立刻想到水。   “什么?你们还有温泉!?”绮兰一脸惊羡,夸张地叫起来,接着猛摇头,“不不,我的意思是温泉也没用,会被烟呛死的!”   刘枫心思电转,目光如扫,忽然停驻,手一指道:“四面纵火并不同步,那里还有缝隙!——我们立刻下山!”   “好!”   “不好!”   叫好的是蓓儿,说不好的是绮兰,她惋惜地看一眼蓓儿,向刘枫歉然道:“火烧得太快,来不及两次往返,我……我只能带走一个人……”   注视绮兰的眼睛,确认她说得是实话,刘枫和蓓儿脸色大变,两人惊惶对望,读着彼此眼中的惊恐与矛盾,心中痛如刀割。   女孩的眼神渐渐稳下来,露出一抹凄美夺目的决绝之色,刘枫的心像被烫了一下,他猛跳起来,双目赤红,四面乱走,像一头受伤发怒的孤狼,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快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蓓儿无声微笑,翩然而近,从背后抱住丧魂落魄的刘枫,嘤咛而语:“不要难过,来时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些日子,我很快活。”   刘枫猛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含泪摇头,“我做不到!我……”   “你做得到!”蓓儿第一次打断自己的男人,“你是王,你能做到任何事!我……我会让你做到……”   刘枫忽然发现不对,女孩似乎变得越来越重,仿佛整个身子都软倒在自己手上。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惊恐万分:“你……你……别!别这样!”   迟了,女孩松开手,一只拇指大的黑色小瓷瓶无声滚落下来,跌在地上打得粉碎。   刘枫惊得张大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馨夫人的药……果然厉害……”   蓓儿已是气息微弱,却犹在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努力让脸上保持微笑。或许是一生都在凄苦无依中度过,女孩觉得死在这唯一给过她真情的男人怀里是一种幸福。两只手紧紧抓着刘枫的双臂,眼睛里露出眷恋与无悔,“你说过的,名妓如名侠,为自己的男人……紫玉姐姐不怕死,蓓儿……也不差呢……”   此刻,刘枫突然对自己充满厌恶,充满痛恨,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没用的男人。他眼中含满了滚滚热泪,搂紧了怀里的女孩,低下头在她额上深深地一吻……   一阵风吹过,落叶飘零,纷飞如梦。   直到蓓儿气绝,刘枫才慢慢放下她。呆立片刻,刘枫猛旋身,暴喝如雷,一拳捶在地上,这一击衔悲畜恨,真将一身神力彻底释放,闷声巨响中尘喷土扬,生生轰出一道坑来!   把女孩小心翼翼放进坑里,刘枫深深看她最后一眼,轻轻拨土掩了,立块磐石做个记号,口中喃喃祈祷:“你这丫头,来的最晚,走得最早,终究是刘家人,总不叫你烧化了……等我,很快带你回家……乖,很快的!”言罢,锵然转身,大步而去。   临走,绮兰转过身,向蓓儿的新坟深深一鞠躬:“和你拌嘴儿是姐姐的不是,诚心向你赔罪。妹妹安心去,有姐姐在呢。你……你是对的,我……口是心非。”   ※※※   下山的过程有惊无险,若非亲身体会,刘枫绝不会相信,自己如此笨重的身躯,像绮兰这样娇小的女孩,竟然背着自己还能在山石崖壁上腾挪跳跃,一根不起眼的藤条,一块略凸起的岩石,都能成为女孩借力的对象,用她自己的话说,“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可轻身功夫练到火候,这话就会反过来。”   刘枫是抱着必死之心伏在女孩的背上,只觉自己像飘似的一层层地往下落,偶一睁眼,当真是云烟过眼,腾云驾雾。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下到半山腰了。绮兰纵身跃上一块丈许宽的石台,放下刘枫,盘膝打坐,运气回力。这是她事先找好的中继站,以她的功力,最多自己一口气下去,算上那么大个累赘,那就不得不停下喘口气。——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来不及两次往返”的真正原因。   刘枫纵目远眺,火势更加汹涌,方才还是五里宽的间隙,如今已不足三里,照这个速度,二人纵能脱困,也只是勉强刚刚好。   当间隙逼近二里时,绮兰终于站了起来,刘枫一声不响,自觉伏到她背上,二人再次纵身而下。   这一回,绮兰的速度明显下降,她的身形不再那么翩然如意,好几次脚下打滑踉跄,甚至最危险的一次,绮兰失足跌落,二人大声惊呼飞速直坠,情急之下刘枫胡乱挥手,万分幸运地抓住半截枯枝,双腿夹住绮兰,两人这才化险为夷。   最后三分之一的距离,足足花费了两倍的时间。可是无论如何,二人终究是到了山脚下,已是大汗淋漓,喘息如鼓。绮兰更是脸色苍白,元气大伤,过了好久她才说出一句似嗔似怨的话来:“你比我想象的重,重多了!”   感受着脚踩实地的踏实感,刘枫抬眼仰望,云雾如盖,已难再见山顶。他长出一口气,与世隔绝四个月,他终于下山了!   一时间,四个月来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刘枫眼前一一浮现,从人间仙境重返滚滚红尘,蓦然回首,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似乎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个用歌声抚慰自己的女孩,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仙境里,天人两分,阴阳永隔。   刘枫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让这无法挽回的一切,变得有意义!   “走吧!是你救了我,现在轮到我了,接下来的路,我背着你走!”   刘枫在绮兰面前伏下身子,回首一抹温和笑意:“我身边缺个坏脾气的傻妹妹,如果你没地方去,我收留你,可以晒太阳,可以睡懒觉,每天有好东西吃,还有很多傻小子随你欺负。——如何?”   看着眼前的男人,绮兰一瞬间的失神,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惊喜填满,她几乎流泪,胡乱抹了把脸,重重点头,顺从地伏在男人宽阔的背脊上,把脸贴上去,直暖到心窝里。   刘枫箍紧女孩的腿弯,喝道:“抓紧!——要走了!”   “嗯!”绮兰温顺地回应。   刘枫运起神力,双足一蹬,下一刻,地面突然爆开,尘飞土扬,两人箭一般冲出去,土龙奔腾,黄尘滚滚,片刻功夫已从缝隙间穿过,将死亡火线远远抛在了后面。 第二百八十五章 【空前灾难】   从黑窑自爆失陷的那一日起,刘枫已经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就在荆山山脉的最南端,距离襄阳最多二百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因此他们当务之急,就是先找到两匹马,然后赶回襄阳与近卫军团汇合。   可直到两人徒步走出山区,刘枫这才难以置信地发现,情况已经恶劣到什么程度!   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阴云四合,冷风凄凄,天空不时掠过蓝白色的闪电,远方暗雷轰响闷沉滚动,预兆着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官道上密密麻麻挤满逃难的百姓,队伍杂乱,毫无秩序可言,到处都是推车、扁担、包袱、牲口,男人在咒骂,婴儿在嚎哭,母亲在哭喊走丢的孩子,老人摔倒在地哀哀呻吟却无人相扶,散落的行礼和踩掉的鞋子随处可见。人人脸上惊恐万状,几十万人在彷徨无措中,一路往南,一望无际。   刘枫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倒抽一口冷气,想要询问,却没有任何人敢停下脚步,每个人都说着同一句话,“快跑吧,襄阳城破了,荆州没救了!”   眼前是戚戚惶惶的无数难民,耳中满是女人的哀求和孩子的急哭,刘枫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襄阳没了?襄阳没了!——充满智慧的头脑仿佛无法领会这四个字,出征败绩固然可怕,可也不至于如此严重,他打心底里不敢相信,那是——国都啊!   “让开!快让开!——老子有紧急军情,快快让道!”   一名传令兵在马上大声呼喝,袍甲不整,浑身染血,说不出的狼狈,眼睛里爬满了恐怖的血丝,马鞭挥舞,鞭鞭到肉,百姓惨叫连天,偏又挤得躲闪不得,连连哭叫“军爷住手”。   刘枫眼中精光一闪,“去,把他揪过来!”   绮兰纵身跃起,踩着人头肩膀飞奔猛冲如履平地,那兵士大吃一惊,挥鞭急打,绮兰格地一笑,旋身闪过,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素手搭上后颈,轻轻一捏,那粗壮的兵士立刻像婴儿般失去反抗,乖乖被绮兰提着回来。   传令兵惊怒地望着刘枫,猛伸手掏出怀里的信笺,作势欲撕,却被眼疾手快地绮兰劈手夺过,递给刘枫。   刘枫拿着信,对上那双愤恨欲绝的眸子,“你是哪里的传令兵,前线到底什么情况?”   “你是谁?好大胆子!抢夺军邮是杀头死罪!——废话少说,有种你就杀了我!”传令兵倒也颇有几分血性,直到此刻仍不肯屈服。   刘枫暗暗点头,轻轻地说:“我是楚王。”他没有用摄政王的名号,那三个字想想就令他感到恶心。   “楚王?!”传令兵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胡说八道!大王怎么会是你这……”   刘枫懒得解释,他指了指自己脸上标志性的四寸长疤,说道:“看着!”他说着一回头,在无数人的惊呼中,将路过的一辆牛车单手举起,又轻轻放下,再一次重复:“我是楚王!”   亲眼看到的事实比任何言语更有说服力,传令兵只觉脑中热血上涌,哇地一声大哭跪下,惨声疾呼:“大王!您真的是大王!您还活着!——快救救楚国吧!军队不能没有您!我们不该背弃您!我们……我们罪孽深重,但看在先王份上,救救楚国,救救逐寇军吧!——大王!”   再没有一丝抗拒,他哭着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小人是龙骧军射声营的传令兵……射声营、龙骧军、整个出征军团——没了,全都没了呀!”   传令兵边哭边讲,如泣如诉,于是刘枫知道,楚国空前的灾难已经来临:   皇帝刘柏御驾亲征,求胜心切,结果中了豫州军的诈降之计,四十万豫州军在收编松懈之际,突然倒戈,骁勇善战的虎帅夜于罗亲自上阵,亲率十万虎骑,在逐寇军三大军团的营盘间亡命穿插,直扑皇帝所在的御营,与此同时,豹帅洛萨哈率余部中间开花,四面纠缠,拼死阻挠各路救援人马。   毫无疑问,作为乱局的阵眼,御营得失决定了整场战役的胜负关键。   然而,就在这时,皇帝刘柏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抛弃了犹在苦战的骁骑营将士,带着侍卫逃之夭夭。   夜于罗趁机命令全军纵声高呼:“皇帝死了!”   正在苦苦支撑的逐寇将士惊而回头,只见御营空空,果然不见了王旗,军心大乱,阵型崩溃,一溃千里。继二十年前九原兵败之后,逐寇王旗第二次跌落尘埃,受万人践踏。随驾出征的三大军团,60万将士损失惨重,兵退百里,残部汇合于安城。   这一场战役,发生在豫州汝南近郊,史称“汝南败绩”,是楚国第一场败仗,也是由盛转衰的重要转折点,历时两年、惨烈无比的“第二次卫国战争”也由此开端。   作为如此重要的历史事件,后世的各种研究一致认为,以逐寇军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此时若能重整旗鼓,沉着应战,未必不能逆转乾坤反败为胜。   可是,一个突发情况却导致了局势急速恶化。   皇帝不见了!   罗三叔、章中奇、薛晋鹏,三大统领不得不面对如此尴尬的事实,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仓惶逃走的皇帝,直到五天后,一骑快马送来了求援信,皇帝陛下以及随行的两千侍卫,被豫州军重兵围困于两国边境的舞阳县。   逐寇老将们气得发疯,这才知道,他们之所以找不到他,只因皇帝陛下早已一路飞奔回国,连招呼也不打,结果还没跑掉,被人围在一座小县城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怎么办?将军们紧急会商。   章中奇明确指出:区区两千人被大军围困,如何拿不下来?又如何会有信使杀出?——这是围点打援啊!   罗三叔沉痛地告诉他:皇帝在那里,世子也在那里,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们也得闯一闯!   于是,残存的近40万军队再次开拔,以一往无前地势头连续突破七道封锁,以损失整整十万兵马为代价,终于杀到了舞阳县。   然后,灾难开始了。   摆在老将们面前的,不仅有意料中的豫州军主力,更有另一支更加雄壮的大军。   黑色的盘龙旗迎风飘扬,战马在嘶鸣,刺枪在闪光,身裹重甲的鞑靼铁骑早已恭候多时。   那是大狄第一名将、凉亲王海兰坤率领的20万龙军铁浮屠!   由于风雨阁主导了楚国的夺权之乱,内部分歧致使整个情报系统陷于瘫痪,竟然没有发现豫州早已与大狄暗中媾和,甚至重新归入了大狄版图,条件是——为大狄帝国打赢这一战!   评心而论,罗三叔、章中奇、薛晋鹏,他们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军中宿将,就算与海兰坤相比还有差距,可在公平条件下一对一交战,也未必会输得多惨。   可惜,形势总是比人强,也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一方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雄师劲旅,另一方却是长途跋涉厮杀连场的久战疲兵;   一方是蓄谋已久的伏击者,另一方是突遭变故的受骗者;   一方可攻可守进退自如,另一方却是投鼠忌器手脚被缚……   战斗尚未开始,战役已经结束。   从这一天起,楚国的军队序列里瞬间多出了一大片空白。   楚王龙兴的起班人马,曾经辉煌半世的骁骑营,在这一天成为历史。他们用全军突击直至全军战死的方式,绽放了最后一次光芒,黯然谢幕。逐寇军中第一人,逐寇军仅存的二十八宿将之一,金刀将罗三叔,失陷受困,负伤落马,眼看四面狄兵合围,他深恐遭擒受辱,倒转金刀,引颈自戮,以身殉国。   年轻的副将叶浩阳,被他战前遣回,带着他最后的遗言:“告诉我那一双儿女,你们是对的,是爹爹错了,爹爹真是……太傻了……”   此外,除名的还有敦武、宣威二营。孔云、霍彪,这二位风华夫人的昔日爱将,他们原本可以提前撤离,但是他们没有。为了夫人的长子而抛弃了她的幼子,二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除了死,他们无法原谅自己,唯有九泉之下向霸王和夫人当面请罪了。   前阵被破,位于中后位置的射声营被铁骑整个打碎,龙骧军团本阵也被强行击破,军团统领章中奇失踪。没人知道统领大人是生是死,又去了哪里。只知道他的三千亲兵连弩队在覆灭前,做出了最后的一个动作——亲手砸毁了自己心爱的连弩,挥舞匕首,含笑冲锋。   这些部队的牺牲,换取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从日出到中天的三个时辰,余下的十多万部队,他们做了另一件事——救援皇帝!   他们以弱势兵力强行冲破豫州军严密防线,救出了被困的皇帝刘柏,王五仓率破击龙牙两支骑兵护驾飞退,薛晋鹏和吴越戈的步兵拼死断后,不降不退,直至全军覆没。   天地可鉴,他们做到了!   薛晋鹏在最后一次参拜皇帝刘柏的时候,沉痛地请求他:“务必让位于摄政王!”   刘柏垂泪应诺:“爱卿放心,今日之败皆朕之过也!”   讽刺的是,刘柏一旦脱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假传捷报隐瞒败绩,并向狼骑营下达了杀害刘枫的命令。更加讽刺的是,每一支部队、每一名逐寇将士都在奋力厮杀阻挡追兵,只有他的亲信人马在全速后撤,于是,战败的消息被成功隐瞒了,烧死刘枫的命令也顺利传达到了朵里尔的手中。   之所以选择烧山,刘柏抱着天真的念头,如果摄政王死于“意外天灾”,那么,自己应该能够继续当皇帝。   这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英雄牺牲自我,为了保护一个卑劣的懦夫。   无数忠义之血……白白流淌。 第二百八十六章 【伐楚同盟】   刘枫听傻了,就连绮兰也听傻了,她只是潜入狼骑军营时偷听到豫州战败,可也仅限于“战败”二字罢了,哪里料到竟会败到这个地步,出征军团60万大军,十不存一,一败涂地啊!   刘枫微低着头,脸色铁青,一道闪电掠过,眼中迸射出火光,绮兰和那传令兵都被他慑得心寒胆颤。——那是怎样的眼神啊!那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悲哀、绝望、仇恨和凶残,就如同一头身陷绝境,遍体鳞伤,只待亡命一搏的困虎孤狼!   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如此多的兵马,如此精锐的军团,纵横不败的逐寇铁军,羽林、龙骧、虎翼,那一路路强大的军团,自己白手起家的原班人马,全国全军最精华的中坚力量,难道转眼间就这样没有了吗?!自己历时八年,呕心沥血一砖一瓦拼凑起来的庞大军队,那些追随先王多年,身经百战精忠英勇的沙场宿将,难道一夜之间就像云烟过眼流星陨落转头成空了吗?!   愤怒,像是疯狂喷发的火山,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刘枫仰面朝天,振臂怒吼:“李行云,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声音嘶哑,像临死前的悲鸣,充满了痛苦和不甘。   吼声中,一道蓝光掠过长空,一声惊雷震天响起,淙淙大雨骤然降临,泪水和雨水在脸上混杂难辨。   冰凉的雨水冷却了受伤的心,也浇灭了心中侥幸的火苗,眼前凄惨的景象像在耳边尖叫,逼迫他面对现实,更加残酷的现实!   “说下去……”刘枫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声音,低沉、嘶哑,晦暗……带着深深的哀伤。   传令兵强压下疯狂的心跳,说出了更加令人绝望的消息:   由于皇帝刘柏的一己私心,战败的消息没有及时传回国内,他没有料到,自己用皇帝权威撒下的弥天大谎,会对整个楚国造成多大的灾难。   因为前线“大捷”,驻防荆州的近卫军团毫无防范,却在接到捷报的第三天,也就是靖乾四年九月二十八日,这个充满悲伤与耻辱的日子,楚国遭遇了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突然袭击。   很难找出准确的词汇,可以完整精确地形容此次外敌入侵。——规模大到难以想象,规格高到高不可攀,简直不可思议!   大狄皇帝海天、察合津大汗鄂尔兰、大华皇帝赵濂,三位君王同时御驾亲征,三国联军主力部队达80万,不宣而战,悍然偷袭荆州南阳郡,目标直指襄阳。   大华上将军胡开山,率领直属的10万黑虎军,自鱼复县攻入南郡腹地,意图由南向北绕过荆山山脉南端,与主力部队两面夹击襄阳城。   大狄亲王海兰坤及豫州军所部,肃清了逐寇军团残兵,45万大军经过休整开拔南下,开始扫荡江夏郡北部。   可以预见,十到十五天之后,襄阳城将身陷三面包围,攻守双方兵力对比达30万对135万,结果不言而喻。   战争爆发当天,驻扎在南阳郡的五万戍边部队,未及做出任何有效抵抗即被联军击溃,之后的五天时间里,鲁阳、雉县、叶县、郦县、西鄂、博望……全郡二十二个县相继沦陷,年仅25岁的南阳郡守吴德绍死守宛县,为国殉战,激战一昼夜后城破身死,慷慨赴义。   李天磊立刻命令各地方部队全面收缩兵力,全力固守襄阳,同时向铁骑、山越、永胜军团紧急求援。   可得到的却是令人更加绝望的噩耗:原本态度暧昧,暗中与楚国勾勾搭搭的鹰军大督帅喀尔吉,惊闻此讯,终于坚定了自己的立场——率领充、幽、并、冀四州大贵族组成的50万联军,大张旗鼓浩浩荡荡逼近青州北部,铁骑永胜二军强敌压境自顾不暇,就算放弃领土也难逃敌军追杀,因此只能派出少量部队增援国都。   于是,刘枫明白了,楚国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绝境!——反狄联盟轰然瓦解,伐楚同盟浴血诞生,一夜之间,整个天下都成了敌人,同时向他发起了围攻!   国都虽然还没破,但已是风雨飘摇危在旦夕。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难民其实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事实上,整个荆州数百万的百姓都在亡命南逃。赶在三路敌军合围之前退入楚国腹地,将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听到这里,刘枫突然一搐,接着猛吐一口血,湿透的衣襟点缀嫣红。   绮兰嘶声力竭地哭叫:“殿下,殿下!千万不要气坏了身体啊!——你还活着,楚国就没有输!没有输!”   “这身子……是蓓儿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是你冒死从绝壁火海背出来的……如何舍得气坏?!”   不知为何,吐血后的刘枫似乎轻松很多,人也冷静下来。他奋力直起身子,任凭那雨水哗哗地直往身上淋,岿然不动,只是淡淡地问:“刘柏在哪里?”   “刘柏?”传令兵愣了好一阵子才想明白,刘柏就是皇帝,忙回道:“陛下正在襄阳,他宣称大王您死了,正要为您办葬礼。”   刘枫觉得好笑,这个时候了,他还不忘巩固皇位,没有了国家,皇帝的宝座还有什么意义?   绮兰建议道:“殿下,我们正在包围圈外面,南下吧,荆州已经没救了,我们回广信,召集新军,整兵再战!”   刘枫轻笑,摇了摇头,目光冷冷望向被难民阻塞的道路,若有所思地说:“我需要军队,需要尽快赶到襄阳。——最近的部队在哪里?”   传令兵似有不忍,可最终还是摇头,“没有军队了,荆州所有兵力都集中到了襄阳,连地方守备队也抽走了。”   刘枫皱起了眉头,不甘心地问:“没有了?屯田兵呢?我只要五千……不,两千人就够了!”   “大王,屯田军散在民间,战争突然爆发,百姓逃难如潮,哪里还召集得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有!还有一支军队!”   绮兰突然插嘴,又蹦又跳惊喜尖叫:“两千名绝对忠诚、绝对强悍的精锐之士!”   “在哪里?!”   “就在那里!”绮兰向后一指,苍茫群山赫然眼前。   传令兵纳闷地眨眨眼,想不明白。刘枫却已目闪精光,恍然大悟。   ※※※   宛县位于襄阳以北三百里。县衙的廊柱上还残留着楚国军民的殷殷血迹,入侵者却已在正堂内大张筵席,欢庆第二次伐楚战争的首场胜利。   丝竹齐奏,歌舞升平,杯盏交错,酒肉纷呈。大狄皇帝海天居中高坐,容光焕发。左右两席坐着华帝赵濂,察合津大汗鄂尔兰,频频举杯,颂声如潮。   案上摆着一只硕大牛头。赵濂和鄂尔兰连连推让,海天笑眯眯拿起小刀,亲手为两位君王切了一盘牛脸肉,却有意无意地把一只牛耳朵搁在自己的盘子里。   赵濂和鄂尔兰目光一触,心照不宣,齐声贺道:“此番大胜,全赖狄皇陛下神威撼地,洪福齐天,我等晚辈,理应敬陛下一杯!先干为敬!”一起举杯,昂首浮白。   “好!”堂下三军诸将喝彩如雷。   于是,海天笑得更甜了。不过笑完之后,他还是语气诚恳地说:“察汗、华帝,二位英雄年少,意气奋发,实在令人羡慕。老夫已过天命之年,老啦!”   或许是平日极少遇见身份与自己“平齐”的人,不便用“朕”自称,一句“老夫”出口,海天自觉别扭,失笑起来,接着别有深意地说道:“今日高兴,心里有一番话,要倚老卖老,不知二位听不听得进去。”   鄂尔兰和赵濂对视,一起站起,拱手:“陛下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海天对两人的谦逊感到满意,微笑着说:“初战破敌大胜,固然可喜,然弓满弦易断,切勿生出骄躁之心。须知,此战实非吾等之功,乃是天夺其魄,天要亡之!若非兄弟阋墙,争权内乱,楚逆国力日盛,兵强马壮,纵合你我三家之力,也是万难有如今这局面的。”   他说着,忽然叹气把手一指,“你们都看看,这廊柱上的血,我故意留的。乃是城破时,此地郡守死战不屈,从城头一直杀到县衙,拼尽一兵一卒,这才撞柱自尽,留下了这殷殷赤血——这是忠义之血啊!可怜的孩子,才刚过二十岁吧,就当着我的面……唉,这孩子我佩服,有血有肉有骨头!——这还是个文弱书生,要会武,指不定怎样英雄呢!真真可惜了……”   这一番话,海天说得缓慢沉重,透出真诚的惋惜与钦敬,宴席的喜气弱了八分。在座的人,他们心生错觉,仿佛自己不是坐在筵席张布琼液盈樽的高堂上,而是置身于刀光剑影血雨纷飞的战场中。   ——是的,战场!忠贞之士在这里抗敌殉难,流血牺牲,他倒在哪里,哪里就是战场!   海天惋惜摇头,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赵濂和鄂尔兰发现,那眼神里写满了谨慎和郑重,听他继续说道:“自古国遭危难,从来都是民不畏死官怕死,可他们连官都不怕死……这样的敌人,岂是等闲?这样的国家,安能小觑?况且……真正的对手,他还没出现呢!不可不慎呐!”   这句告诫,绝不似普通的老生常谈,他从另一个角度预言了他们即将面对的战争,到底会惨烈到何等难度。尤其是他最后一句话,更是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每个人的都清楚,皇帝口中“真正的对手”,指的是什么人!   就算联军一举攻占了整个楚国,只要一天不打败他,一天没有看到他的尸体,谁敢说这是胜利!?   这个人,他可是白手起家四年建国的传奇啊!他今年还只有21岁,悠悠数十载,就算在座的全都老死了,他剩下的时光仍够他卷土重来两三次!   不可不慎!不可不慎!! 第二百八十七章 【王的召唤】   海天的这一番话,语调平缓,声气悠然,却有着无穷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在场的所有人被他的言论折服,全都收起轻慢之心。尤其是鄂尔兰和赵濂,不说话,无声拱手,他们用炯炯的目光表达了三个字:谨受教!   见二人听得认真,入心入脑,海天提壶起身,亲到面前各斟一杯酒,不顾他们推辞硬塞在手上,语出真诚:“察汗,亚摩尔族是楼兰近枝,论辈分,乌良哈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侄儿——不不,你不要说,且听下去。我们原本就是一家的!可惜了,我和你的父汗闹了生分,豆萁相煎,这才让外人有机可乘,弄得天下四分五裂。每每思及,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不欲生啊!”   海天抬起头,眼睛直望过去,竟已目泛泪光,哽咽道:“阿兰——你小时候我就是这么叫的。阿兰你想想,如果时光倒流,令尊复生,看到今时今日这局面,他还会走这条路吗?天下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鄂尔兰陷入沉思,默然无语。   海天收泪,哈哈一笑,又转向有些尴尬的赵濂,不知何时竟换了另一张面孔,笑道:“哈,想必听出来了,我说的外人,也包括你呢!——呵呵呵……别急着生气,没别的意思。天逢其时,好男儿驰志六合,逐鹿天下,此乃天经地义!你我同有此志,那便各凭本领,各看天意,唯有输赢胜负、成败兴衰,唯独没有‘对错’二字!尊父命丧吾手,故国为我所破,如此不共戴天的先世宿仇,你不也和我同席而坐把酒言欢吗?——所为者何?无他,唯天下尔!心忍志坚,趋利弃节,为人所不能为,这才是真正的乱世枭雄嘛!只不过……”   海天话锋一转:“只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勿忘当年!昔日大华天下如日中天,若非逐寇逆贼搅乱乾坤,若非尊父与霸王同室操戈,我等外族安能胜于九原,继而入主中原?成也败也,非敌之强弱,亦不在战之胜负,盖因一念之差——自误尔!”   一句话震得赵濂身如偶立,僵在那里。在场诸将这才明白,皇帝这一番话的真正用意,就在这里!   “内事不和,则外事不兴,旧伤隐痛犹在体肤,前车覆辙近在眼前!”海天铿锵收刹,大步回座,郑重举杯,“二位国君,大敌当前,天下当前,朕谨以此酒为誓,愿我等尽弃前嫌,化敌为友,戮力同心,共破强敌!”   沉默片刻,赵濂和鄂尔兰同时肃立举杯,“愿与陛下共破强敌!”   三位君王同干共饮,相顾大笑。堂下高声喝彩,贺声如潮。   这时,普颜低头走进来,附耳轻言数语。海天拍案大笑:“来的正是时候!”挥退歌舞,昂然喝道:“带上来!”   海天一声令下,歌女舞姬躬身退下,一名将军锵然入殿,身后紧随八名兵士,捧着包裹好的长条状物件。看他们咬紧牙关,鼓气怒目,好一副吃力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猜想,他们怀里抱着的包裹……难道是一棵大树?席间诸将全都好奇地探头张望。   那将军居中站定,行礼,高声禀道:“末将龙军第三万夫长哈剌尔,奉大督帅之命,敬献楚逆军旗于阙下,恭贺吾皇初战奏凯,旗开得胜!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满堂动容。配合他的话,身后兵士两端平举,奋力一抖,十几杆残破军旗滚落在地,噼啪作响。   三位君王,满殿诸将,全都睁大眼望去,哈剌尔眉飞色舞,手指口说,将一杆杆军旗逐一分解:“陛下请看,这是象征龙骧军团的龙爪腾云旗,您看这旗杆断口,光洁齐整,平滑如镜,乃是凉亲王亲手斩断!”   堂下嗡地一声,啧啧赞叹。   “这一面,是羽林军团的虬龙盘螭旗!”哈剌尔谦卑地抚胸鞠躬,说道:“乃是末将于万军之中亲手夺得,大督帅因此将献旗的荣誉赏给了末将。”   海天露出满意地微笑:“勇士理应得到奖赏!——赐酒!取朕的金杯!”   金杯赐酒,这是无上的荣耀,是比黄金良田高宅美女高得多的奖赏,鞑靼众将满心艳羡。   普颜托着金杯下阶,见他要跪,笑吟吟道:“将军慢来!陛下有规矩的,凡是金杯赐酒的人,都是国之功臣,必要站着满饮此酒,方显朝廷酬勋之诚,陛下荣宠之深。不用跪!来,将军请,还盼将军再接再厉奋勇杀敌,报效国家,报答皇恩呐!——请!”   这番话说得哈剌尔感激涕零,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激动得满面通红,“末将何德何能,当得陛下如此厚赐!?末将愿粉身碎骨以报吾皇恩典!”   海天哈哈大笑,满殿尽欢,称羡不已。   哈剌尔昂然而立,杯来酒干,将金杯恭恭敬敬递还给普颜,这才跪下磕头谢恩,接着又拿起了第三面旗:“再看这一面,飞虎插翅扑天入云,乃是虎翼军团的中军大旗!——各位请看,这旗面上的血迹,可不一般,那是来自楚国一品武臣、虎翼统领薛晋鹏的一腔热血!”   海天动容道:“何人为朕立此大功?!”   哈剌尔有些艰难地说:“第二万夫长达罗雅。”   “拟旨,达罗雅受封万户侯!”   哈剌尔突然跪下,叩头泣道:“陛下!达罗雅将军……已经战死了。他与薛晋鹏独斗百合,二人同归于尽。”   堂下瞬间安静,方才热烈的气氛一扫而空。   当他们回过神来,再望向这面飞虎旗时,竟似有一股猩风扑面而来,没来由的,脑海里浮现这样的场面:铁骑纵横,烟尘弥漫,折戟断矛,伏尸满地,最后的勇士站在最后的阵地前,燃烧的军旗映红了血一样的夕阳。攻者奋勇无畏,守着宁死不屈,两位悍将叱诧咆哮吼声如雷,两道身影刀枪并举亡命相搏……当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浑身浴血相挟而立,最终化作沙场上的一道丰碑。   海天沉默有顷,猛然灌下杯中酒,掷杯低喝:“壮哉,上将军!”   谁也无法确定,皇帝陛下夸赞的所谓“上将军”,到底是指达罗雅,还是指薛晋鹏,可偏偏没人想去分辨,他们都被语气中透出来的那一股悲壮感染了,心中大起“将军不免阵上亡”的悲凉感慨。   哈剌尔见气氛有些沉重,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又先后介绍了次一等的营级军旗,包括骁骑、忠义、奋威、敦武、宣威、射声,一共六面营级军旗,无一不是威名赫赫、战绩卓著的王牌劲旅,尤其是骁骑营和忠义营,那都是上一代逐寇军留下的功勋旧部,经数十年积淀,在新王手中再次焕发新生,可谓历经百战,历史悠久,堪称楚国百万大军精锐中的精锐!菁华中的菁华!   然而,这些凝聚无数鲜血与牺牲,承载无数功勋与荣耀,象征着几万甚至几十万勇士骄傲尊严的精神图腾,此刻却成了一堆堆残破的、肮脏的、饱含屈辱的战利品,被当作佐酒之物摆在胜利者面前指指点点。   这样的场面,即便是边上倒酒的侍女,也不禁产生出一种“幽幽千古、成败无常”的沉重与震撼。   兔死狐悲,人同此心。   不知何时起,欢呼喝彩声早已绝耳。海天也好,赵濂鄂尔兰也罢,乃至席间每位将领,脸上都已失去笑容。更多的人,他们胸膛起伏,一杯接一杯自酌自饮,仿佛只有这刀子般的烈酒,才能破开心中那难言的阴霾晦涩。   直到……哈剌尔举起最后的一面旗帜。这一刻,时间凝固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挪动,没有人眨眼,甚至没有人呼吸!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面破败的、染血的、满是泥污脚印的大旗上。   于是,他们看到了:那是一朵金色的火焰,在金色镶边衬托下静静地燃烧着……   曾几何时,这里坐着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面旗帜下簌簌颤抖,那金色的火焰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看一眼,就叫人化尽万千豪气。   对于海天,那不仅是一面旗帜,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一道无法追赶的背影……   “大哥……”   海天轻轻絮语,闭上了眼睛,仰起了头,以免那无法抑制的眼泪落下了。   没有人听清皇帝陛下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他脸上的神情竟是如此寂寥,如此失落,甚至给人一种淡淡的悲伤,催人落泪。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狄皇海天身上,以至于很少有人发现,华帝赵濂闭上了双眼,无声叹息,察合津大汗鄂尔兰目绽寒光,握紧了拳头。他们的脸上,竟也挂着似有似无的悲凉与惋惜。   三弟啊!除了你,又有谁有这个资格,站在这面王旗下与我们为敌呢?   你的军队一败涂地,你的都城朝夕不保,你的国家危在旦夕,你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你……已经倒下了么?   ※※※   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正当入侵者感慨逐寇老一辈日渐凋零的同时,刘枫却在动员楚国的新兴力量奋起抗击。   “我年轻的勇士们,你们的祖国,在屠刀下流血,在苦难中呻吟,在耻辱中哭泣,但她绝不会倒下!——因为我还活着,你们的王还活着!”   高台上,刘枫意气奋发,发表简短的讲话:“你们中的很多人,天赋过人,勇气过人!几年或者十几年后,很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勇猛的将军,甚至不败的元帅!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在祖国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必须放下梦想,拿起武器,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战士!这也是我,楚国的王,向你们发出的召唤!”   “愿为大王效死!”   军略院的大操场上,两千五百名年轻的男女学员发出震天的呼喊。男声粗豪,女声清越,彼此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别样的震撼。 第二百八十八章 【铺路黄泉】   是的,绮兰口中“绝对忠诚、绝对强悍的精锐之士”,指的正是军略院的学员们。他们很年轻,从未上过阵,可从小就被当作未来的军官培养,经过最严格的基础选拔和长达三年的专业训练,他们年轻气盛,朝气蓬勃,他们忠诚勇敢,坚强守纪,他们弓马娴熟,武艺高强,作为一名普通战士,绝对当得起“精锐之士”这四个字。   不难想象,拥有如此坚实的基础,只需略经几阵,稍加磨练,这支学员军立刻就能脱胎换骨,破茧成蝶!   看着一张张年轻而稚嫩的面孔,刘枫心中激荡如沸。在走上高台前,他曾有过担心,学员们虽然非常优秀,可毕竟他们还很年轻,甚至从未上过战场,没有任何实战经验,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死考验,他们会作何反应?他们会不会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然后在某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偷跑出营,遁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些年轻人斗志高昂,军容鼎盛,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随着这震天的呐喊烟消云散。如此危急窘迫的亡国绝境,如此声势骇人的百万强敌,却无法吓倒年轻的勇士,他们清澈的眼神像海水般纯净,又像火山般狂热,里面写满了坚强勇敢,不屈无畏。   刘枫感动了,几个月的积郁,数日间的悲痛,都被这股朝气驱散天外,一瞬间已是勇气百倍,信心百倍。   他坚信,即使面对海兰坤的铁浮屠,这支娃娃军亦定能奋勇向前,用马刀和铁蹄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绮兰静静地站在刘枫身后,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事实上,久在军略院,她比刘枫更加了解学员们的想法。   曾几何时,他们是国家的希望,天之娇子,每一个家庭都在渴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孩子能够迈入卧龙学府,成为未来的栋梁之才。尤其是军略院,那是英雄出少年的梦想摇篮,罗冠虎、罗秀儿、常朝阳、那一个个名字,就像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为每一个心怀壮志的少男少女照亮了前进的方向。   可是,自从刘枫失势,武若梅被捕,军略院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被朝廷无情地丢弃在遗忘的角落。   早在三个月前,高年级学员就到了毕业参军的时候,按照以往惯例,应当举行隆重的毕业典礼和选将仪式,大王每年都会莅临现场,全程观摩将选竞赛,然后亲手为前三十名优秀毕业生颁奖授勋,他们将进入主战军团,一举成为队正级别的中层将领,而其余的学员也会在兵部的统一安排下,进入各大军团担任基层军官。   可是,今年却大不一样,一切都变了。   院长罢官,大王退位,朝廷变天了。在得知罗冠虎和罗秀儿兄妹不惜与父亲决裂,也要坚定地支持刘枫后,皇帝不可能让这些同样忠于刘枫的学员进入军队。   于是,他们被抛弃了,被放逐了,困守群山,自生自灭。   直到某天,期盼已久的王突然出现在面前,向他们发出召唤,将国家兴亡的千斤重担放在他们稚嫩的肩头,指引他们跟随自己的脚步,抗击外敌!拯救祖国!   身处逆境,却又肩负重任,这几乎是每一个年轻人梦想中的场景,这些初生牛犊满腔热血,他们渴望战斗,渴望荣誉,渴望成为英雄!   如今,刘枫来了!机会来了!带来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他们也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梦想成真。   锵然拔刀,直刺苍穹,刘枫纵声长啸:“拿起武器,跟随我的旗帜!——楚国万岁!”   “楚国万岁!大王万岁!”   兵器舞天,挥手成林,激动的呐喊声腾空升起,犹如那凛冽的秋风在军略院的上空激昂回荡。   看着这充满希望的一幕,刘枫终于露出了微笑:“我忽然发现,当年把你送去军略院,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眼见自己的男人威风凛凛,意气奋发,绮兰跃跃欲试:“殿下,我们出发吧!明日此时,就能抵达襄阳!”   “不!”   刘枫微笑,七分神秘,三分邪气,“离家日久,岂能空手而回?——命令!部队连夜开拔,出山南下!”   军略院训练年余,听见“命令”二字,绮兰条件反射般立得笔挺,大声应道:“遵命!”下一刻她反应过来,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南……南下?!”   ※※※   荆山以南的漳水河畔,学员们正泡在河里搭建浮桥,锤子敲击木桩,铁锁磨过礁石,叮当作响,好不热闹。   “殿下,胡开山……他真会中计吗?”绮兰问着话,掏出小手绢为刘枫抹去额头的汗水。作为“绮兰公主”,小姑娘曾经被胡开山绑架过一次,对此人的智谋手段印象深刻,难免有些心里阴影。   刘枫光着膀子,露出一身油亮彪健的结实肌肉,肩膀上缠着一条粗铁链,口中虎吼连声,脚下步步前移,竟一个人就拖了起来,渐渐绷直,对岸响起了学员们的欢呼声,浮桥最重要的牵锁环节完成了。   刘枫稳扎一个马步,不丁不八,不动如山。学员们赶紧围上来敲桩固定锁链。趁这功夫,刘枫向绮兰笑道:“楚王孤身出现在编县,听到这消息,胡开山如何不来?哼哼……不是我吹,我一个人就比整个襄阳城重要!”   或许是和一大群少年人扎堆在一起,被他们的朝气活力感染,刘枫渐渐走出阴霾,又变得开朗,变得从容。   伤疤未愈不知疼,不是健忘,也不是逃避,而是历经波折跌宕,饱尝悲欢离合,把生死荣辱、安危祸福、成败存亡全都看得淡了。此等心境,已是成败不惊心,兴衰不移志、百折不回头的另一种境界了。   绮兰格格笑起来,刘枫的言谈举止已恢复自信与斗志,她比谁都高兴,却没有半分疑惑不解。因为她知道:有的人遭受打击就此一蹶不振,有的人却能越挫越勇,甚至蝉蜕龙变愈败愈强!——刘枫是君王,更是英雄,理应是后者!   可高兴之余,她还是架不住心中疑惑,眨着大眼睛问:“那……我们为什么要为他搭建浮桥?”   一听这话,学员们全都竖起了耳朵,这也是他们所有人的疑问。   “搭桥?不,我们在铺路!”   刘枫哈哈一笑,可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目绽寒光,刹那间脸上已满是狰狞:“黄泉路!”   学员们不禁愣住了,心底一阵阵地发寒。大王的神情……好可怕!   忽闻马蹄声响,一骑快马自对岸飞奔而来。马未停下,马上骑士已拔身跃起,就踩着这一根铁链飞奔过河,如履平地,学员们齐声喝彩:“瞎子老师好俊的身手!”女学员更是尖叫连声:“老师你好帅!”   来的正是原细雨堂密探,如今的军略院侦查科教师二瞎子,虽然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可他天生就爱卖弄,听见喝彩,愈发得意,竟而掏出铁扇,左手负背,右手轻摇,飘飘然就过来了,好不潇洒。   可一瞥眼的功夫,忽然望见铁链的另一端正是刘枫,他此刻等于踩在大王头上,大王倒像是在给他抬轿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气息一岔,险些倒栽葱摔跌直下,忙不迭滚身落地,就势跪了,露出一脸讨好谄媚的笑容:“属下忘形,请大王恕罪!”   学员们是故意不提醒他,就要看这笑话,一个个全都掩嘴偷笑起来。看来,被年轻人同化的不止刘枫一个,谁到了这里,和这伙娃娃一扎堆,立马都要年轻十岁。   刘枫又好气又好笑:“起来吧。——天晓得,就你这猴样儿,当初怎就让你做了老师?没得教坏了孩儿们!——事儿办得如何?胡开山来了么?”   二瞎子笑得那叫一个欢:“成了!我们侦查科的同学们何等手段!?假消息一日便传开了,胡开山初时不信,可架不住人人都这么说,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十万大军本在攻打夷陵,如今已分出三万骑兵,飞奔赶来,打得正是他的主将旗号。——漳水沿河百里的浮桥渡船都被咱们毁了,他只能朝这儿来,今日黄昏必到!”   “好!——你们继续,务必在下午前完工!”   固定好铁链,刘枫扔下这句话,大步而去,钻进岸边的一座小帐篷里。学员们眼睁睁看着他的消失帐内,满心好奇,也不知大王要去捣鼓些什么。   帐篷内,一个黑矮壮实的中年汉子正在忙碌。   这个人,刘枫是熟悉的。他名叫纪广丰,是工部赵铁锤的徒弟,原本也是铁匠,可自从八年前黑窑开张后,他就该行专攻火药配置。两年前的即墨之战,刘枫首次动用了火药武器,而当时负责炸药包的正是此人。   因此,纵观楚国,他也是唯一有过热武器实战经验的人,于是被刘枫调入了军略院,一手创建了神火科,专门培训未来的第一批“炮兵指挥官”。   此刻,纪广丰正拧眉屏息,全神贯注往一只竹筒里灌火药。那竹筒做的精巧又十分特别,两端以白蜡封口,竟是从中间的小口子里灌火药。   刘枫静静看着,没敢打扰,直到他完成所有步骤,停下手,这才开口问道:“如何,做得出来么?”   “死也要做出来!”纪广丰答得咬牙切齿,双目直欲喷火。   听出他言辞中的恨意,刘枫心里不禁难过。是的,见到他,刘枫才得知,当日引爆黑窑与敌同归于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工部尚书赵铁锤本人!   自刘枫失踪,老人敏锐地感到不妥,他太清楚火药对刘枫和整个楚国的重要性了,于是立刻赶去黑窑坐镇,直到那天出事,老人亲手点燃了火药库……   伟大的人啊,世上又少了一个。   “嘭!”   帐内一角赫然摆着一口乌沉沉的柳木棺材,纪广丰踢一脚道:“主体已打造好了,削薄了棺壁,掩了夹层,也灌了药,这是起爆雷管,照老师的图纸特制的,按上就成了!”   刘枫看了看,又摆弄起那小小的竹质雷管,纪广丰忍不住提醒:“小心!这不比寻常引子,封口一动就炸!”   刘枫这才满意放下,一脸郑重问:“多大威力?”   纪广丰看一眼那口碜人的大棺材,道:“黑窑毁了,军略院只剩教学用的火药,量不多,一共才两千五百斤,光这个,就装了五百斤!杀伤范围最大可覆盖五十丈,而且——保证二十丈内没活口!”   “二十丈……六十六米……”刘枫冷眼一眯,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够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个坟头】   夕阳西下,余辉似雾。漳水河畔,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军队正在缓缓渡河。人马喧哗,浮桥吱呀响个不停。   南岸,大华国第一武臣,上将军胡开山正端坐在帅帐内,一手秉烛,一手扶案,全神贯注地观看作战地图。上面不仅有山有水,极尽详实,更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满是各种各样的标记,一路先南后北,最终止于一点,注着两个清晰的篆书小字:襄阳。   这张图,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东西。上面不仅有他这一路的进攻路线,同时记载了另外两路大军的作战方略,堪称绝密。   这并不奇怪,这场伐楚战争规模如此庞大,各路参战部队动辄数十万,大战一旦开打,彼此间相隔数百里,中间还夹着襄阳,在会师之前想要联络彼此只有靠快马传信,不仅耗时日久,风险也大,想要实现协同作战,唯有事先规划好粗略的进攻方向和战略目标,纵有些许细节调整,对整个战局也无大碍。   胡开山虽然长得黑壮粗鄙,莽张飞一般,其实却是个腹藏锦绣的文武全才,尤其擅长练兵布阵,奇谋破敌。三年前反狄联盟成立之初,为了阻止大狄和察合津和亲,胡开山奉赵濂之命劫取公主,在察合津准备三个月,出动数万大军的全力戒备下,仅凭三千兵马和一条借尸还魂的简单计策,轻而易举地将“公主绮兰”成功劫走,他也因此一战成名,晋升为上将军。   两年前大蝗灾那会儿,大华国几乎面临绝境。又是他想人所不能想,率先提出了“吃蝗虫”的非常之法,并以超人的勇气带头食虫试毒,大华国因此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浩劫。   以上种种,让胡开山成了大华家喻户晓的“智将”,若非他长得实在不敢恭维,只怕就要叫他“儒帅”了。   于是,皇帝赵濂亲赴北线主战场与两国大军合兵会师,南方战场就理所当然地交在了他的手里,既是信任,更是期望。用赵濂的话讲:“望将军先一步赶至襄阳城下,扬我大华军威!”   胡开山郑重答应:“必不辜负陛下厚望!”   可是一旦领军出境,他却显得不慌不忙,甚至没有完全按照行军路线,而是在某些细节上作了适当的调整。当然,他所谓的细节,在很多人看来,其实还是相当粗的。   其中比较重要的几点,包括:战役的始发点,由原先的巫县改成了五十里外的鱼复县,区别在于整座巫山纳入了他的进军范围;此外还有进军的整体方向,由原先的直插襄阳改为了先南后北的弧线,不但距离远了三百多里,战略目标更比原先多了三个县。   显然,这些调整的“细节”,他心中早有定计,在战略制定时却不出口,甚至不惜欺君,叫人看来居心叵测。可他自认问心无愧,他是在替大华国打小算盘,取襄阳,得利最多的是大狄,况且主战场参战部队多如牛毛,自己的存在只是象征性地完成三面包围,缺他这一股完全无碍。   于是,胡开山的心思活泛起来。   他想要在这场战争中为自己的祖国夺取更多的利益,比如西陵峡畔的夷陵,此处地扼渝鄂咽喉,上控巴夔,下引荆襄,乃是大华出川西进的必由之路,此时夺取易如反掌,可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万一落入了大狄手中,日后再要强攻,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耽搁多少年头!   显然,当皇帝赵濂还在想眼前的时候,上将军已在为国家的未来打算。   又比如东南重镇江陵,此地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乃是中原沟通岭南的战略要冲,水陆两便,抢先控制了这里,来日联军挥师南下,哼哼,那两个不可一世的鞑靼人可就要看我家陛下的脸色了!大华国在战后瓜分利益时也必将更加主动!   攻克了江陵,就等于堵住了难民南逃的去路,那些背负身家性命的“运输大队”会给国家带来多少财富?更不用提,江陵往南不足百里就是洞庭军港,里面驻扎着全然无备的楚国第二舰队,更是让胡开山馋涎欲滴,大华国可没有一条船的水师啊!   这一路人马,与主战场乃是同步开战,也是偷袭突击的势头,灌输给黑虎军的信念只有一条:“快!快!快!兵贵神速,打楚国个措手不及!”为赶时间,黑虎军只带口粮,不要任何辎重,骑兵飞马直进,步兵快步紧跑,跑得人和马都像狗一般吐出舌头,胡开山犹在马上挥舞鞭子:“快!快!掉队的不要管,以最快速度向前!”   虽然一路翻山越岭,摧城拔寨,但黑虎军进兵依然堪称神速,整整十万大华川兵仅三日便跨越了巫山山脉,以惊人的速度猛扑向毫无防备的楚国西境。   事实证明这是有效的,边境线上的楚国卫戍部队毫无准备,也无丝毫抵抗之力,短短十日,已连破四县,如此勇猛精进实在可喜!很难想像,曾经强大的楚国在朝夕之间便因内乱而失去力量,又因受袭而陷入瘫痪,宛如一个不设防的巨大宝藏,对于胡开山这样的人来说,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   因此,他大胆果决地执行了属于他自己的战略,手里的十万兵马足以实现他的全部目标!   必须承认,“粗中有细”已不足以形容这个老丑黑矮的粗鄙男人,他其实是个目光长远胆略惊人的将帅之才!   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以帅才自居。弘农战役,大华国为了防备楚国,将自己和十万黑虎军留在了南境戍边,否则的话,他自认绝不比海兰坤或者任何人差劲,是出任统帅之位的最佳人选,哪里轮到屠天煜这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逞威?——话说如今,他已整个儿入了土,也盖了棺,无法面对面打败他,实在是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足够的战果和功勋一样能够证明很多东西!   脑海中的壮美蓝图,都被他清楚地描绘在手里的这张地图上。虽然早已看得滚瓜烂熟,可他依然看得仔细,按照这上面的布置,自己的计划正在一步步达成,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回归原计划,在指定的日子赶赴襄阳……   可是,从三天前开始,情况就有些异样,后卫部队向胡开山报告,很多掉队的士兵没跟上来,他们失踪了,又有超过五百名斥候骑兵出营后一去不回,然后,在山坳里、丛林里、水沟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这一切表面:我们被盯上了!   对于这个报告,胡开山并没有加以重视,他认为那隐藏的敌人鬼鬼祟祟,只敢对落单的散兵和斥候下手,准是一些民兵或者溃败的游兵散勇在跟踪自己,他们藏头露尾故弄玄虚,不过是不甘心失败的布衣之怒罢了,目的正是干扰自己的大部队推进,为后方整集兵马争取时间,根本不必也不应予以理会。   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前进!前进!攻下江陵!   偏这个时候,他又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先后有几十个难民败兵众口一词:楚王孤身出现在编县!   这可是非同小可之事!   胡开山压抑着心中的狂喜,认真分析这条情报:楚王因内乱而失踪,这已不是秘密。如今荆州兵荒马乱,他趁乱脱身也是很可能的事……编县就在荆山南麓往襄阳的方向,附近皆是山区,正是个关押要人的好地方,也是山区出来北上襄阳的必经之路!   想到这里,胡开山悟了!——天呐!他刚脱困,正在拼命往都城赶!   如果胡开山了解刘枫的为人,就会发现,他用计骗人从来都是以事实为依据,九真掺一假,叫人难以分辨,也就更加容易上当。   可惜他并不认识刘枫,从未交过手,也不熟悉他的行事风格。此时,他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又是那么的充满诱惑。   ——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乖乖隆地咚,逮到这条大鱼,这仗可就算打赢了!   ——什么,江陵?去他娘的江陵!擒贼先擒王!   于是,百忙之中,胡开山也不得不抽身前来,看看能否撞上这天大的彩头,反正也耽误不了几天……   又于是,黑虎军的三万骑兵部队在疯狂行军一昼夜后,赶至了两百里外的漳水河畔,没有找到一条渡船,却找到了一座浮桥,还他娘的是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崭新的浮桥。   这种可疑情况引起了胡开山的注意,不知觉间,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胡开山是个天分极高性格又格外谨慎的人,历来相信直觉胜过相信眼睛,他一边派出大量斥候过桥查探,一边命令部队放慢速度,三万骑兵分队驻扎,分十批渡河,严防伏兵半渡而击。自己就躲在帅帐内研究地图,想要找出到底是哪里“不祥”……   “报——!”   一声急喝打断了思绪,胡开山吓一跳,未及出口一个“来”字,那斥候已等不及,径直滚进帐来,慌道:“军门,出大事儿了!——过河的探马发现……发现了……一个坟头!”   “坟头?”胡开山呐呐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灵醒后指他笑骂:“格老子的,咱们出兵放马斩头沥血,真有活尸厉鬼也顺手捉了,见个坟头慌成这样?——老子怎就有你这等脓包兵?!”   那斥候一脑门子急汗,“不不,军门,这不是一般坟头,是……”   “什么!”   胡开山惊而松手,那千钧重的绝密地图落在地上。 第二百九十章 【王的墓碑】   空山寂寂,偶尔几声枭鸣,激得林间群鸦哑哑乱噪,扑腾远去。深秋夜风呼呼吹过,火把焰光乱闪不定,两旁老树张牙舞爪不住摇晃,似是地府群鬼拱卫着中间一座孤坟。   如此场景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在五百亲兵的保护下,胡开山脸色雪白,禁不住一个寒颤。——名将帅才,也依然是人!   可偏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灼热,从心底里沸腾般冒出来,像魔鬼呓语般在他耳边轻轻诱惑:去吧!走过去!那里有你要的一切!   胡开山抬脚进步。这一步艰难踏下,心头愈发炙热,第二步已快了八分。渐渐的,黑幕中,孤坟露出全貌。   那是一座简陋到极点的馒头状坟墩头,除了两挂白布充作招魂幡,风里荡得摇人心魄,其余没有任何装饰,似乎匆忙下葬,就连墓碑也用一块木牌代替。祭品更是简单到只有半罐残酒,三个窝头,其中一个还是咬过的。   胡开山的心在呐喊:墓碑!我要看清那墓碑!   区区一座孤坟,竟引得大华上将军远离大军,只带亲信副将和五百亲兵连夜渡河,深更半夜跑来荒郊野外。——凭的,就是这块墓碑上的几个字!   “大楚国摄政王之墓!”   在火把的照耀下,胡开山看清了那几个字。他的心跳骤然停止,一张黑脸瞬间涨红,眼中熠熠闪出火光。——楚王死了?楚王死了!?   是被叛逆追杀?还是急病暴毙?又或者意外身亡?——不会吧?难道是惊闻国破兵败,急怒攻心气死了!?   一转念间,胡开山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怀疑这座孤坟的真实性。   因为——这太简陋了,简陋到不像是假的,如果有人要骗他,那必要弄得以假乱真才是,更何况纵观楚国,谁敢用这计策?咒刘枫死?就是那群叛逆只怕也是不敢的!——如此草草为之,反倒符合楚王孤身逃难的窘状。墓前的残酒窝头,都表明了一个事实——这是路上的难民们将他安葬的!   可事关重大,此事无论胡开山如何相信直觉,他也必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于是,胡开山咬牙下令:“挖坟!”   挖魔王的坟,这需要超人的勇气。可在上将军一再催促下,亲兵们无奈,只得怀着忐忑的心情,抄起家伙,口中告天念佛,手下连挖带刨,叮叮当当好一阵子,终于起出一口薄木棺材来,吭噔一声搁在胡开山面前。   不是空的!也不是厚葬!——那就更像真的了!   “开棺!”   “慢!”   副将仇连峰阻止了他,“军门,此事诡异,需防有诈!这里末将看着,请您退后二十步,小心总是没错的。——左右,竖盾护着军门!”   十名亲兵,十面铁盾,将胡开山护得严严实实。他重重一点头,仇连峰喝道:“开棺!”   四个胆子最肥的亲兵各执一杆翘棒,只待他一声令下,四面一起发力,只听“嘎吱”一声响,铁钉蹦断,棺盖登时开启数寸。   亲兵们正待加把力,不料一瞥眼的功夫,棺材里竟有一股青烟冒出来,还伴随着“呲呲”的轻响。   这下把他们吓得魂飞天外,扔掉翘棒,大叫一声:“妈呀!尸变啦!”屁滚尿流四散逃开。仇连峰也惊住了,呆着脸木偶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开山愤然推开亲兵,大叫:“慌什么!?不过是……”   后面的话他永远也说不出口,一声雷鸣巨响,喷薄而出的火焰风暴猛卷过来,胡开山瞬间就被彻底吞没……   靖乾四年十月初八深夜,大华国上将军、黑虎军统帅胡开山,趁夜探查敌情,突遭天雷轰毙于漳水河畔,副将仇连峰及随行五百亲兵无一生还……   可怜未来的一代将星,壮志未酬却遇上了天降煞星,在红莲绽放的怒火中,化为灰烬,陨落尘埃。   远处的一座小山头上,刘枫如雕像般立在那里,静静看着那翻滚跳腾的巨大火龙,腾空而起,直冲天际。即便身处五里开外,他依然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热风和硝烟味。   听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在群山中回音振荡,感受着脚下的轻微震颤,任凭那灼热而狂暴的烈风吹乱发丝,刘枫不说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闭上了眼睛:“赵老,你看到了吗?这是你的成就,你的杰作啊!——这份祭品,还满意么?收下吧,当年宁都郊外的喝粥少年,给你送行啦!”   这口棺材,堪称天下第一枚触发式炸弹。——核心就在于那枚小小的引爆雷管!   概念是刘枫的创意,而真正的设计者,正是坦然赴死的工部尚书赵铁锤。   竹管分上下两端,分别连接在机关的两侧,中间除微爆型火药外,还用蜡丸封了三两白磷,一旦开启机关,竹管分节,蜡丸破裂,白磷遇空气自燃,便同时点燃了引爆雷管……   说来简单,却是匠心独具!   一年前,面对刘枫给出的技术难题,赵铁锤苦思冥想三天三夜,做了无数次试验,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被军营训练紧急集合的鸣镝声触发了灵感,一拍脑袋想出了答案,在双眼通红地向刘枫报喜后,老人竟累得就在刘枫面前睡着了……   赵铁锤不会想到,正是这三天三夜一拍脑袋,在一年后的今天,不费吹灰之力除掉了大华国的第一名将。   多年之后,当后世子孙回顾这段历史,他们惊讶地发现:大华名将胡开山的死,不但引发了黑虎军的崩溃,更为其后的一系列逆转埋下了伏笔!换句话说——那道劈死胡开山的天雷,很可能挽救了濒临绝境的楚国……   “开始吧!”   刘枫矍然开目,说出了平平淡淡却又惊心动魄的三个字。身后是各科学员的领头人,他们看着王的背影,品着他的言行举止透出来的那股落寞味道,心中各自震撼。   这些人,都是年轻辈的佼佼者,尽管忠心耿耿,却也心高气傲,他们自认与王的年龄相差无几,纵有不如,却也不会有太大差距。可是这一刻,他们明白了,差距大到难以想象。——天悬地隔,云泥之别!   2500名装备不齐的娃娃军,就敢正面进攻30000名齐装满员的黑虎骑兵,还口口声声要把对方摧垮消灭,这样的疯狂命令,只有他才敢下达!如此怪诞的战术,也只有他才能想到!——不不不,就算他们能够想到,却也绝不可能像他这样,不费尺寸之兵消灭对方主将而不露一丝笑容,决死进攻却又如此轻描淡写地“开始吧”,这份举重若轻,这份笑看风云,这份泰山崩而面不改色……   这就是王啊!   这些楚国最优秀的姑娘小伙们,他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齐声一喏:“谨遵大王钧令!”   ※※※   在寂静的黑夜里,五百斤炸药的爆炸是如此惊天动地,黑虎军三万骑兵全都惊动了。他们扔下手里的一切,钻出温暖的被窝,赤条条站在深秋的冷风里,傻了似的梗着脖子看向北方。——在那里,在黑色烟柱的环绕下,一条巨大火龙张牙舞爪!   漳水河两岸笼罩着一阵恐怖的死寂,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传说:楚国真正的君王,那个不败的军神,那个号称火德星君降世的男人,举手投足间就能呼风唤雨,招雷引电……天火一降,万军尽焚!   恰在这时,火龙所在的方向,树林子里忽然涌出几十个灰头土脸的家伙,看装束,正是将军大人的亲兵。蓦然间,便是最迟钝的家伙也不禁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些人开口就是一通嚎哭:“不好啦!军门踢倒了星君神龛,突然降下一道天雷——活活给劈死啦!仇副将也死啦,大伙儿都死啦!——统统死啦!”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人群在无声颤抖。下一刻,无数人跪地伏拜,哀哀哭告,声称自己只是奉命行事,绝没有伤害任何楚国军民,只求上仙网开一面……   不知怎么的,隔着偌大一条漳水河,南岸军营居然也在同时听到了消息,同样陷入一片莫名的惶恐。   军官们大感焦急,却也难辨真伪。毕竟,他们是知道胡开山过河探查的,而且正是这个方向!天雷降地,火龙冲天,这是几万人亲眼所见,上将军本人不出现,谁敢说这是假的?谁又会相信这是假的?!   焦急过后,军官们忽然想起找那些“亲兵”详问,这才发现,那几十人不知何时已融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宛如大海里的一滴水,这要到哪里去找?   这时,北岸军营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惊呼鬼叫,上万将士像女人一样齐声尖啸,那是何等慑心动魄?——“鬼啊!妖兵鬼卒杀来啦!”   满营喧哗,军心大乱。守营将领正欲下令弹压,可宪兵队正拉着他的胸襟,把他扯出营帐,手指远方厉喝:“你看!你他妈睁大眼看呀!”   一看之下,守营将领如遭雷击,不信邪地揉揉眼睛,再看,心胆俱裂! 第二百九十一章 【鬼魉伎俩】   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月色惨白,夜黑如墨,火光似血,大片大片的人形鬼影,手持各种奇门刀兵,用一种难以言语又极端怪异的姿势,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守营将领敢用性命担保,这绝不是活人走路的姿势,手足僵硬,步伐妖异,这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这种无法形容的迈步节奏,从没见过,甚至根本无法模仿!   天呐!这是鬼!来自九幽地狱的妖兵鬼卒,正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前进!   “别让妖怪靠过来!——放箭!快放箭呐!”   将领发出一声鬼气森然的尖啸,惊醒了手足冰冷的骑兵们,他们不及穿衣戴甲,不顾一切抓起地上的弓箭,哇哇怪叫仰天就射!   恐惧的力量令人疯狂!   在这个时候,骑兵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不管抓到手里的是几石弓,一声怪叫准能拉满,人人箭发连珠,一时间万矢齐出,箭如飞蝗,暴雨般向黑暗中倾泻过去。   “梆梆梆……”   箭支射入硬物的铿锵声响成一片,接着便是一万多人倒抽凉气的嘶嘶声。——老天呀啊!几万支箭射过去,竟然没有一个妖兵倒下!不,他们有倒下,可倒下后又慢吞吞站了起来,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似乎是被箭雨激怒了,一阵妖风吹过,对面响起一片呜呜的鬼啸声!   他们……他们真是鬼啊!   当逐寇王旗竖起来时,对面的恐慌一瞬间爆发了。——王旗在燃烧,是真正的燃烧,滚滚烈焰随风怒卷,热气蒸腾,火舌乱吐,可那面旗帜却像根本不怕火似的,燃烧正烈,却又分毫不伤。   火焰王旗之下,迷雾重重,妖气弥漫,突然,一名重甲鬼将纵马跃出黑暗,那超越常人一倍多的庞大身影,浑身尖刺恐怖到夸张的造型,还有那滚滚燃烧的一双鬼眼怒目和一头火焰长发,无不令人魂飞魄散,只看一眼便吓得失声尖叫,魂灵出窍。   对了,还有那匹该死的战马!——燃烧!马蹄过处,地上星点火光,完整清晰地勾勒出一条燃烧的轨迹!   “射他!快射那鬼将!”   士兵们鼓起勇气张弓搭箭,又是万箭齐发,箭雨如瀑,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箭支在靠近他身周时,仿佛撞上了透明的墙壁,莫名其妙就弹开了,甚至突兀地悬停在半空中,争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保护着他!   “天呐,鬼!他们一定是鬼!——跑啊!快上桥!”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也不知是谁喊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诱惑,还添了几分幸灾乐祸。可不管是谁,有了他这番故意提醒,骑兵们登时惊醒了,他们惊喜地想起,在自己的身后还有一条生路!——浮桥!   “妈呀!快逃啊!”   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不管是骑马还是走路,近两万人不约而同一起转身,同时向着浮桥疯奔猛冲。   这边已是兵溃如水,对面却是嬉笑连天。——是的,嬉笑!   年轻的学员们都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在打仗,而是一场几千人一起玩闹的大型杂耍,少男少女山呼怪叫,做出各种奇怪动作,又或者嬉笑打闹,吹牛聊天,这仗打得又新奇又兴奋,真是说不出的有趣,享不尽的欢乐,看向刘枫的眼神星光闪烁。   刘枫此时的形象绝对惊世骇俗。他骑在一匹巨大的木马上,手脚绑着枝丫乱戳的树干,还涂成刺目的白色,黑暗中远处看去,这就是一个骑在巨马上全身长刺的恐怖巨人。这样的装束,也只有一身神力的他才装扮得来,常人绑上四根粗木杆,头上还顶个大火炉子,早趴下了。   木马腿上装了四个小轮子,腹下藏着十个健壮的男学员,合力一推咕噜噜地往前走,马屁股后头还挂一个漏洞的炭盆,坐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学员,手里拿一支铁钎,走一步就拨下几颗火炭,一路燃火就是这么来的。   身边两千多男女学员打扮得同样不敢恭维,他们之所以“步履怪异,形同鬼魅”,其实说穿了真叫一文不值——他们一个个的都在倒着走,屁股朝着对面,这一走姿势说不出的怪异,怎么看不像活人。他们的背后脑后,以及手脚背面都绑着挡箭的木板,如今已射得一个个跟刺猬似的,显得十分滑稽。   刘枫的“无形屏障”看似玄乎,其实更加简单,那是四根木柱,撑起一个三丈高的平顶,整个漆成了黑色,又有十六名浑身黑衣,就连脸面也涂黑的学员撑着,刘枫走到哪儿,他们就扛到哪儿,远处看去只有三条黑线,到了晚上,更是连人带棚子整个融了进去,变成了“透明的”,莫说是万箭齐发,就是十万箭、百万箭、千万箭,也别想伤及刘枫分毫。   刘枫高坐“马上”,驱使“众鬼”:“炭火拨慢些,省着点用!——行了,下边的,停止前进,再近穿帮啦!——全体注意,徐退三十步,来点儿忽远忽近的感觉,起步……走!——配乐组准备,中号竹管,万鬼呼啸,预备……起!——左翼,给我把脚跺起来,跺响点儿,对!脚步声慢慢右移,慢一点,再慢一点,右翼跟上!好的!”   百忙中刘枫回顾绮兰:“看见没?只要计划周密,考虑详尽,准备充分,简单的障眼法也能用来破敌制胜的!”   这一句话,若是放在平时,那是听过就算的老生常谈,可如今却大不一样,对面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学员们的心都被深深震撼。   绮兰望着山坡上熊熊燃烧的逐寇王旗,奇怪地问道:“你那种烈酒到底有何玄虚?为何只要不停地泼上去,旗帜就不会烧坏?”尽管只是一面山寨王旗,却是绮兰带着女学员们连夜赶工,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可怜这些舞刀弄枪的花木兰,一个个指头扎得流血又流泪,心疼着呢!   “那……那也是障眼法,我跟一个变戏法的老头学的!——去个人,叫烟火组湿叶子少放些,烟太浓啦,呛得本王……咳咳……”   刘枫暗暗惭愧,心中回响起充满磁性的老者声音:“小朋友们大家好,小喇叭又开始广播啦,我是博士爷爷,今天的问题是——烧不坏的小手绢。……我们用2体积酒精和1体积水混合……这样,手帕也就不会烧着了。小朋友们,你们明白了吗……”   绮兰有些钦佩,又有些不服气地说:“天呐,这么多的鬼主意,也只有你想得出来,原来仗还能这么打!?”   学员们一起响应:“就是就是!不愧是大王!比书本上有趣多了!哈哈,鬼魉伎俩也有这成效,真有意思!”   听到这话,刘枫的心猛地一揪,脸立刻沉下来:“鬼魉伎俩?什么是鬼魉伎俩!?还有趣!?”一连三问,语气变得更加严厉:“这是战争!战争永远是最严肃的!——兰儿,谋略课本扉页上写的什么?”   学员们冷不防他突然发怒,唬得一个个惶恐相顾,垂手低头不敢言声。绮兰有些慌乱地回答:“上兵伐谋,胜负只在一念间。”   “上兵伐谋,什么叫上兵伐谋?你们又该如何理解这‘一念间’?”   刘枫逐一望向身周的几个优秀学员,“老一辈的将军们都已经……不在了,楚国的未来全要依靠你们!——我不允许任何人,用玩乐的心态看待战争!尤其是你们!”   “战争,是一场棋局,每一颗棋子都是千百条人命,他们的父母妻儿眼巴巴望着你落子的手,一着不慎,举国缟素,血流成河!——看看吧,汝南、安城、舞阳,六十万烈士忠魂埋骨他乡,上百万孤儿寡母终夜痛哭,如此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你们警醒吗?!——真是混账!”   几句话出口,刘枫反被自己勾起一腔忧患悲愁,不觉已是大怒大悲,双眸盈泪,可他双手缚木无法擦拭,只能任凭泪水滑落下来:“那些老将们,他们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百战余生,哪个不比你们强上百倍千倍?!可是……可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就足以葬送一切!你们……你们……”   “大王!我们错了!”   若不是身上同样绑满了木头,学员们全都要跪下了。那一个个逝去的先王宿将们,都是他们的挂职教官,每位营主以上将领,每年都要在回京述职的时候轮流去军略院授课带训一个月,那一身的本领韬略如何不清楚?又有哪个不是佩服万分?   可如今,累累功勋,艳艳惊才,转眼都成如烟往事了……大王说得没错,胜负只在一念间!   学员们满面惭愧,收起了玩闹的心情。   刘枫深吸口气,止住泪也稳下心神,想想这些学员一腔热血只盼厮杀,怕是把战争看小了,将来岂不吃亏?于是想要趁势警醒他们,说道:“这场仗,便是我一生中也是少有的特例。可是,万变不离其宗!依然是四个字——上兵伐谋!”   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对面溃军还在亡命奔逃,这头刘枫却给学员们上起了实战课……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实战教学】   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对面溃军还在亡命奔逃,刘枫却给学员们上起了实战课:“名将交手,不在刀兵对决,不在城地得失,而是一场心与心的博弈!掌握对方的心理,就能诱导他的行为,从而控制对方一举一动。——反之,掩盖自己的意图,制造假象迷惑对手,或逼或诱,同样能使对方踏入陷阱绝地。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摊开了也只一句话——知道敌人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你就赢了一半!不让敌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你就赢了另一半!”   面对这场别开生面血肉横飞的现场教学课,学员们全都认真听着,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漏了一个字。   “这场仗,胡开山的行军动作暴露了心思——他立功心切,想要为联军中处于弱势的大华争取更多的利益。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就是我,楚王本人!俘获我,他将赢得整场战争!为了实现目的,他不得不分兵前来,不得不连夜渡河,不得不亲眼见到我的尸体,不得不……亲手打开死亡陷阱。结果你们看到了,无法克服诱惑,他的行为就已被我控制,一步错步步错,一直到死。——这就是我说的,赢了一半!”   “另一半,在于我自身。我在猜度对方,对方也在猜度我!我的弱点在哪儿?又或者说,我想要的是什么?——襄阳!我必须立刻返回襄阳,夺回权力,稳定局势,应对战争,我的儿子……他的生死还掌握在别人手里,这就是我眼下的心思!可是……我克服了诱惑,反其道行之,胡开山因此失算,失去了防备心,至死没有料到,我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对他下手!——另一半,我也赢了!”   “此外,敌军的群体心理也要考虑!对面的这些人,他们都是大华国的精锐,精锐部队不怕强大的敌人,可是……再精锐的士兵也还是人,也有所有人都怕的东西——妖魔鬼怪!不错,火药是厉害,可我就这么点儿,他们却有那么多人,任你炸也炸不完,怎么办?——心理!还是心理!只要掌握敌人的心理,知道他们怕什么,你就能摧垮敌人的精神!继而消灭他们的肉体!”   “战场选择也是重中之重!为什么河滩交战?这里尽是沙石鹅卵,打不下桩就立不起寨墙,只要没渡完河,三万人马就只能光秃秃杵在这儿挨打!换个地方,一马平川,十倍兵一道墙,就是神仙也打不下来!——现在,你们总该知道了,我为何要造浮桥?一条狭窄的生路,足以引发最强烈的混乱!没有这漳水,敌军退兵迅速,赢了也无法扩大战果,退到数里之外他们又能整兵再战。可有了漳水没有浮桥,他们就会变成一群可怕的疯子!你们再多二十倍也不是对手!”   刘枫一条条地解说,学员们听得如痴如醉。这才知道,大王看似用兵天马行空,可背后却包含了太多东西,大到对天下大势、整体战局的宏观分析,小到生活常识、杂耍戏法的杂学积累……中有对战场布置、敌我心理的准确判断,以及对特种武器的精细使用,竟是包罗万象,涵盖万千,天时、地利、人和,无所不虑无所不达。   这样的用兵之道,是创意,但不仅仅是创意,是大胆,又不仅仅是大胆。每一处细微末节全都考虑在内了,简直谨慎到无以复加,也严肃到无以复加,岂是一句“鬼魉伎俩”可以囊括的?更不是“有趣”可以形容的!   这一刻的震撼,令学员们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再看向模样滑稽的大王时,眼神中已再难找到半分轻佻。   “轰——!轰轰——!”   漳水两岸的军营里火光闪烁,爆炸轰鸣。——那是二瞎子和侦查科的学员们,他们扮作胡开山的亲兵模样,潜入敌阵散播假情报,乱敌军心,继而趁乱打开马厩,往里扔了数十枚小型炸药包。   一时间,万马受惊,冲奔而出,无数溃兵被乱马撞踏,死者无数,惨叫连天。   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同时也标志着战斗进入最后阶段!   “时机已至!”   刘枫用力一争,身上的绑木尽数抖落,哐当砸在地上。翻身落地,拔刀轻喝:“准备进攻!”   听得喝令,学员们纷纷收拢心神,各自挥舞兵器割断绳索,卸下身后的挡箭板,耳边只听刘枫扬声开气,声音远远传开:“国难当头,用人之际,今日尔等开张大吉,军功三倍计算,杀敌最多者直升营主,前五晋佐领,其后三十为队正!——儿郎们!你们的毕业大考到了!进攻!”   一声令下,学员兵齐发呐喊冲出去。   借鉴即墨战役的成功经验,姑娘小伙一个个的都在脸上画了青面獠牙,魔纹鬼符,有的背上插了四只手,有的肩膀顶着三个头,更有的下巴挂着一条半尺长的红舌头……   这一下可好,争似阎王殿失火,冲出一群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偌大河滩,竟是鬼气冲喷,直如阴曹地府!前面溃兵回头一望,十二分的狰狞,无不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的呐喊声更是极有特色——男学员提气高呼:“还我命来!”女学员撕声尖叫:“我死得好惨呀!”   黑夜里,鬼蜮中,突然爆出这一阵鬼叫,冲出这一群鬼影,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唬得敌兵魂飞天外:“妈呀!对面还有女鬼!”   传说中,鬼是一种阴气重的职业,女鬼历来要比男鬼更加凶厉,惊闻背后数百女鬼上千男鬼一起杀来索命,北岸溃兵更是一溃如水,直往那浮桥涌去。   也亏得刘枫有先见之明,造这浮桥时用了铁索牵拉,百多人涌上去,扯得浮桥嘎嘎响,荡荡摇,竟不断裂,当真结实!只一处不好,造的偏窄了些,勉强两人并肩,后面万把人排队逃命,急得须发倒竖,双脚直跳……   终于,有人动刀了。   “我日你妈的,给老子让路!”骂起刀落,身前袍泽长声惨叫,栽倒在血泊中。仿佛事先约好似的,下一刻,数十人同时出刀,大叫:“死开!谁挡老子砍谁!”   这一下,乱了。红了眼的溃兵个个拔刀,为争一条生路只往眼前死命下刀,背后却又被别的兄弟下了黑手,“群鬼”未至,已有千把人死在自己人手里,踩死的挤死的活活吓死的更是不计其数。——混乱中没有人看见,最先出刀的这伙人,却在内讧爆发后,神秘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守营将领挥刀呼喝,奔走于部队之间,厉喝怒吼,鞭子抽,马刀砍,命令、威胁、甚至哀求溃兵保持冷静。是的,他根本已不奢望能够组织反击,只是最低限度地希望部队有序地败退……   不能说他的努力没有效果,身周的士兵渐渐鼓起勇气,脚步正在放缓。这时,一个士兵满脸是血跑过来,细眼含泪地苦苦哀求道:“将军,没救了!您快走吧!”   那将领颓然一叹,也是落泪:“天呐,想不到我们黑虎军,竟也有今天?——军门呐,您真的已经……”   一柄匕首,截下了他即将出口的“死”字,也割断了将领粗实的喉咙,血箭迸溅,那杀人兵士细眼如刃,精光一闪,嘎嘎怪笑腾身而起,翻着筋斗落入数丈外的人群里,不见了踪影。这时才爆出一阵悲呼:“将军——!”   同样的场景,正在同时上演,只片刻功夫,在二瞎子的带领下,侦查科的学员们先是挑起乱军厮杀内讧,接着又趁乱将能找到的所有军官将领逐一刺死。于是……再也没人能够阻止混乱蔓延,场面越发不可收拾。   说来也是讽刺,当第一个学员赶到背后,剁下真正意义上的“此战第一刀”时,北岸两万多人的大部队,竟有一半已自己跳进了河里。   那是怎样的场景?   宽阔的漳水河面一片沸腾,惨白月光下,满是绝望的惨呼与惊慌的求救,满是挥动的手臂和扑腾的脑袋,密集到可以踩着人头踏水冲出三丈。   秋尽冬来,河水寒冷似冰,黑虎军的士兵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川人,极少会水的,扑腾几下身子就冻木了,呛口水便石头般往下沉,只上来一串气泡。一时间,北岸三里长的河滩上呈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沉下一个,跳下两个,每一秒都有几百上千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此视死如归,叫人不忍相视……   北岸糜烂,南岸也是糜烂。   刘枫之所以久不进攻,等了这许多时候,就要过桥的溃兵到一定数量,好冲乱南岸仓促结起的防御阵线,同时也把绝望惊怖的情绪传染过去。   显然,这个目的达到了。   南岸的黑虎军将士看不见对面敌情,他们只能通过溃兵的哀嚎了解战况,听说上将军踢倒神龛触动天怒,非但天打雷劈而死,更是惹得地狱门开,群鬼暴动,哪个还敢交战?一窝蜂地就要上马跑路,为了争夺马匹,先前逃过桥的溃兵又与南岸人马起了厮杀,双方都杀红了眼也打出了真火,军官喝止不住,眼看都是自己人,却杀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想想不是个办法,一咬牙自己先上马跑了,余者登时一哄而散。   南岸余部的主动撤退,也将黑虎军最后的获胜希望彻底断送,学员们士气如虹,奋力砍杀,直如无人之境。经常是一声鬼叫,面前已是跪了一地,磕头求饶,念佛祈天,直到砍死最后一个,也没人敢站起来稍有反抗。   这一夜好杀,天刚微亮,北岸已没了活人,只有一群男鬼女鬼欢呼雷动。在他们脚下,死尸枕藉铺满河滩,大片大片的浮尸飘满了宽阔的河面,流血漂浆,波荡猩红。 第二百九十三章 【毕业大考】   不完全统计,是役,黑虎军所部三万骑兵除南岸逃散七千骑外,余者尽没。至此,这场楚王自编自导自演,军略院2500名学员倾力打造的年度巨献——历史军事题材大型奇幻歌舞剧《鬼门关开万军破》,就此落下帷幕。   楚国军事史上从此多了一个不朽传奇,几百年后的史学家们谈及此战仍是摇头一片:这场仗,太他妈妖了!——尤其是尾声!   七天后,惊闻上将军毙命于漳水河畔,随行三万骑兵溃败无踪,正在攻打夷陵的黑虎军七万步兵慌忙后撤,在仅存的副将贺千帆的带领下赶到此地查明真相,惊见河滩上尸山血海,横七竖八尽是无头尸首却无人掩埋,正中间高高竖着一根木柱,挂着一具无头焦尸,在冷风中无助摇摆着。此情此景,说不出的悲怆凄凉。   长杆上刻了一排字:犯星君之国获罪于天,降红莲之火天诛不漏。——罪人胡开山授首于此。   贺千帆大怒,当场喝令兵士放下尸身,推倒木柱。   于是……又一声巨响,火海再次降临,黑虎军最后的独苗将军在烈火中永生……   七万大军群龙无首,再不敢稍作停留,连夜狂窜回国……说来也该他们倒霉,过巫山口子时,眼看到家了,却好巧不巧撞见北上勤王救国救夫的山越军团江梦岚,两支人马在山区里打了一场遭遇战,山里遇上山越人,那还能讨得了好?七万无人领导失魂落魄的黑虎军,被这野姑娘和手下十万山越兵杀得血流成河,溃不成军……幸存者纷纷表示——红莲之火当真天诛不漏!   不过那是后话了。   此刻,刘枫正站在昨晚挡箭的高台上,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学员们挥舞双手,高喊“万岁”,簇拥向前,场面十二分的热烈。   刘枫伸手虚按,待人群静下来,突然一个煽动性地大招手:“我以楚王的名义宣布,军略院第六届全体学员,毕业!”   “万岁!”   学员们不顾满身的鲜血泥污,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欢呼和掌声如潮水般汹涌。   可是……他们马上苦下了脸。   因为刘枫紧接着又说:“只要你们完成最后一项作业:不论男女,每个人,必须在开拔之前找到一匹战马,并且在马项子上挂满五颗人头。——注意,所有人头必须亲手斩下,亲手沥血,亲手挂上!不准向他人求助,尤其是女学员,必须自己动手!部队开拔,没有完成任务的,统统退回学院,留级重修!——去吧!”   学员们你看我,我看你,那叫一个为难。   马匹好找,河滩上散落着两万多匹,随便挑选。可那五个死人头……   “怎么?——不想毕业,想要重修!?”   刘枫冷冷一句话,学员们哇哇乱叫,一哄而散。   绮兰张大嘴巴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太残忍了!”   刘枫苦笑:“这仗打得太轻松了,别看杀得热闹,死得满地,大半是淹死踩死自己人黑死的,正经斩杀的,不足这个数!”刘枫巴掌翻了翻,又道:“这是顺风仗,孩子们练练手的,往后可都是苦仗硬仗,不趁热打铁,熬一熬杀气多见见血,怎么成?!——你别小看这个,有大学问在里头!”   “阵上厮杀,凭的是一股子血气,人这时候疯了似的,嗷嗷叫地往前冲,只要不怕死,就没什么不敢做的。可你看着吧,仗一打完,情绪稳下来,叫他心平气和剁人头,揪把头发拎起头,挥开膀子甩出一腔子血……”他说着,就着脚边尸首,一脚踏碎头颅,赤血白浆喷溅满地,面不改色咬牙一笑:“哼哼……不是那么简单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绮兰看看他,再看看地上惨状,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   刘枫提脚在尸体上蹭去靴底血迹,漫不经心模样,不紧不慢说:“听过么,咬人的狗不叫,战场上也是一样,鬼叫硬冲不要命的狂人固然可怕,可最厉害的却不是这样的,而是置身血肉横飞的修罗场,惨叫连天的活地狱,还能时刻保持头脑冷静的人!他们懂得节省体力持久续战,懂得隐藏锋芒规避险境,懂得进退配合随机应变,这才是天下最拔尖儿的精兵!不怕死,也不发疯的兵!——我就要这样的兵!”   刘枫望着一窝蜂的学员们,他们不约而同先去寻马,基本没人选择先剁人头,不禁摇头,“学员们武艺高强,战术意识,团队精神,都过硬!至少是百人将的水准。此番虎犊出山杀败一群狼,又难免生出虚骄狂傲之心!这时候放出去,他们只是会武会厮杀的参谋,不是真将军!可眼下缺将军,缺得又狠又急,恨不得现在就要!——这既是历练,也有去傲气的意思在里头,警醒一下,也鞭策一下!叫他们晓得,真正的沙场虎狼百死之士,要的是狠戾,是凶残,是遇神杀神,遇魔除魔的铁石心!这上头……他们还差得远呢!”   刘枫的话很快得到证实。哇哇大叫着冲出去,真要下手了,昨天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鬼们有一半怂了,别看死人不躲不动,只翻出一双死鱼眼儿瞪着你瞧,那一刀下去,却远不及活杀来的利索,手软的,剁偏的,连皮带骨断不干脆的,就没几个发挥不失常的。   更多的人,攒眉咬牙运了半天气,明晃晃的马刀还没剁下,突然张嘴哇地一声,吐了。这毛病还会传染,你方吐完我登场,片刻间已是一地黄汤绿水,混在一阵尸臭里真叫臭不可闻。   女学员们那就更不济了,有的提刀瞪尸体发呆,有的用可怜巴巴的目光四处求救,更有的干脆刀子一扔,瘫坐在尸体旁放声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死在地上的是她的情哥哥呢……   刘枫在他们面前巡视,幸灾乐祸讲风凉话:“呦儿,忙着呢?别慌!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嘿,说你呢,瞅准了!关节缝儿里下刀,要眼到,手到,心到,哎!对喽!——你看什么,杵在这儿傻吹风?不想毕业了?动手啊!剁什么不是剁?”   绮兰看傻了眼,原来刘枫说的果然是真的。可她想不明白,活的都敢杀,死的怎就不敢剁了呢?没道理啊!耳边响起刘枫的话语:“这个……兰儿啊,你一路跟着我,做甚么?难道你……也不想毕业了么?”   绮兰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军略院学员,自己也要找马剁人头!   小姑娘幽怨地瞥他,楚王一脸铁面无私,气呼呼道:“就你狠心!——剁就剁!怕你?”说罢提刀就去。   刘枫睁大眼盯着她看,只见她信步群尸,若无其事,小脚一挑翻过一具尸体,不声不响也没有一丝犹豫,拔刀就斩,刀过人头落!竟是行云流水丝毫不停,连出五刀,干净利落了了帐,收刀入鞘,一手三,一手俩,一溜小跑一路滴血,回来劈手将五颗人头扔在刘枫脚下:“给你!”楚王狼狈跳脚,溅了一身血。   这下把刘枫惊到了,血都顾不得擦,结巴着问:“你……你怎么一点儿不怕!?”   绮兰媚眼如丝,轻舔红唇,森然一笑:“傻了吧?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剁头算什么?剖腹挖心,抽筋剥皮,断肢碎尸,什么活计我不拿手?!鹰卫的训练可严格了!小妹我啊,能着呢!——听说你十岁杀人,好神气么?我八岁就开荤的!”   刘枫瞪大一双眼,来回瞧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与刚才挥刀断首的女屠夫联系在一起。脑海里浮现出开膛手杰克、剪刀手爱德华、电锯狂人、马加爵、周克华……等诸多伟岸的身影。   这一刻,他重新认识了绮兰。——我怎么就忘了呢,这姑娘……他妈的不是善类啊!   江梦岚、红鸾、罗秀儿……武功高强的女孩子刘枫见得多了,可她们不是女将就是女侠,绮兰大不一样,她是一个从小培养、训练有素、业精技强、冷血无情的女刺客,是他妈地道的职业杀手啊!   刘枫满面悲愤,心中不禁仰天疾呼:“天呐,难道孤王的后宫里,又要多这么一个变态宝贝?!老天爷!赐我一个正常的妞吧!”   绮兰知心解意地靠过来,笑颜如花,俏语娇憨:“怎么?后悔了不想要我了?要打发人家走得远远的?——可以!你给句痛快话儿,我立马就走!放心,买卖不成仁义在,生意嘛,和谁都是做,今后有机会还来看你的,我这一身的本领,总不能荒废了……”   “别……别啊!”   不待她说完,楚王殿下已是毛骨悚然,汗出如浆,“要!怎么不要你了?谁说不要我跟谁急!”楚王急了。绮兰咯咯娇笑不停。   嬉闹过后,却见刘枫收起笑,叹息道:“真想不到,你的童年这样苦的……往后别干这个了,我不缺刺客,你就在家里待着,替我保护子馨她们,也安心晒你的太阳,睡你的懒觉……不动刀子,我也放心些,好吗?”   方才还是嬉笑自若的女杀手闻言一呆,眼睛一下红了,急转过身去,不敢看他也不做声,却点了点头。 第二百九十四章 【动员檄文】   说是开拔前必须完成任务,可刘枫偏不开拔。这一个早上,哭着喊着逼着哄着,总之所有人都完成了任务。   看着台下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手脚发颤的胜利之师,刘枫冷笑:“疆场驰骋黄沙碧血,你们只知赫赫战功,今日便叫你们见识功勋背后的累累白骨!——你们一个个不是武艺高强么?全是少年英雄么?现在又怎么说?剁人头不容易吧!——哼!百战沙场杀伐立功,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死都不怕,还怕恶心?”   “你们今后是军官,是将军,军营里讲究的就是杀气!就要冷血!心狠手辣,兵才服你,这点恶心受不住,叫下头那只眼看你这将军?!——全听好了,现在立刻开饭!就坐在尸堆里吃!准你们吐,吐完给我接着吃!吃完的,随本王救援襄阳,拯国危难做英雄!吃不下的窝囊废,本王不要,军略院也不要,滚回你家热炕头!”   刘枫说着,把手一指,学员们扭头看去,几十口大锅咕咕冒着热气,不时翻滚出一根根微红带肉的大骨头。——那是现杀现煮的新鲜马肉。   学员们僵立了足足十秒,突发一声悲壮的呐喊,挥泪向大锅发起了决死冲锋……   绮兰眉梢一扬,也顿足冲过去,叫道:“我先给你打一碗!晚了可就没了!”   刘枫露出微笑,可他不愿让人看见,背身向北,望着远方喃喃自语:“襄阳啊,我的家,本王这就回来了!”   ※※※   中庐县郊外,距襄阳仅三十里。刘枫到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渐黑。   绮兰咬牙建议:“还有三十里,再熬一熬,中夜就到!”   刘枫看看天色,心中默算时辰,说道:“不急这一刻,让孩子们休息一夜,恢复体力,明日要干好大事儿呢!——曾平柱,传令,就地扎营带甲休息,四更造饭五更出发,天明赶到襄阳。”   “遵命!”   曾平柱不过二十岁上下,身材并不矮,可身子太壮实,模样难免粗短些,双眉平直,方脸广额,咧嘴一乐,黑红脸膛上横肉绽起,活脱脱一个小吴越戈。命令一下,他大声应诺而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没半句废话。   望着他的背影,绮兰叹口气,“你是对的,这家伙功夫硬得很,骑上马我就打不过了,别看长了这副模样,头脑也很灵活,是今年公认最有希望成为首席的。原本我倒没在意,可你一个剁人头,他立刻脱颖而出,看来……这法子是管用的!”   这一场仗,杀敌最多的是他,第一个动手剁人头的也是他。于是,这个叫曾平柱的小伙子立刻被刘枫相中,成了学员军的代营主,一待回了襄阳,组建新营,就要兑现开战前的承诺,正式提拔营主!   而且刘枫还有句话没有说,这个曾平柱,他是认识的。当年龙川县争功私并案中蓝明旭手下的两个幸存者,一个是童二虎,另一个就是他。曾经的那个半大娃娃——柱子!   柱子长大了,带着数十位死去兄长的期望,成了军略院的首席,未来大有希望的少年将军!   此外四男一女共五个学员也得了彩头,刘枫直接授佐领衔,其中三位将归入新营,成为曾平柱的左右手,另外一男一女,则被刘枫挑选为亲卫将领带在身边。   如今老将凋零,罗秀儿、罗冠虎、常朝阳等原来的几个亲卫佐领,虽然年轻,却也不得不提前挑起重担了。   新来的二位,男的叫文星魁,是个一脸笑嘻嘻的家伙,任谁看都是人畜无害的好小伙儿,可照绮兰的话说,“这家伙,忒坏!”   在这一届学员中,文星魁也算是个名人。绮兰外号“鬼难缠”,他倒好,叫“缠死鬼”!两个坏胚没人敢近,又惺惺相惜,于是做了同桌的你,两人往学院大道上一走,十丈内无人敢站,百丈内退避三舍,就是这般吓人!   此番入选五位佐领,绮兰便力荐他做亲卫佐领,说道:“你身边悍将不少,就缺这种坏胚子!——但有他在,没人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使坏!——甭想了,就是他了!”楚王闻言欣然笑纳。   女学员叫盼娣,连姓也没有,一听名字就是贫农出生,从小当成儿子养,三岁下地插秧,五岁抗犁耘田,练得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父母逢人就得意,一个女儿顶俩儿子!可是后来不对劲儿了,这姑娘越长越开了,问题也来了——干农活一个顶俩,吃饭一个顶八,撕掳下来还是个亏字!父母整天苦着脸喂她半饱打法下地去,乡里乡亲指指点点没少笑话。   偏巧,武若梅下乡办案,听了笑话愣是找上门来瞧究竟,见是粗手大脚一个恶女,平心而论相貌倒是不丑,五官周正得很,可那身材实在是不敢恭维,牛高马大,骨格雄奇,胖硕魁梧,好生伟岸!   武若梅见了十分欢喜,抚掌赞道:“好啊!是个将军材料!女中英豪,巾帼气派!——来人啊,带走!管饭!”就这么着,院长特批进了军略院,丑小鸭遇了伯乐,从此变身霸王龙,仗着院长宠爱,纵横学院,独领风骚,得了“女霸王”的赫赫凶名,直到今年毕业,正好赶上这一出好戏。   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此刻,这位女英雄正站在刘枫的面前,两个人竟是一般高大!双手叉腰,睥睨四顾,霸气外露毫不理会,张嘴没说话先是一串“嚯嚯嚯”的豪迈笑声,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女恶来!   刘枫选了她,不是因为她的女性优势,又或者长相奇特吨位过人,而是因为……她是五人中武艺最高的!高得不是一点半点!   一个女人,一柄长刀,回旋四转,劲风激荡,就当着刘枫的面儿,轻轻松松将四个男学员打得嗷嗷直叫,长刀往地上重重一顿,“嘭”地一声巨响,开碑裂石,大地龟裂,然后“嚯嚯嚯”地问刘枫:“大王可要奴家?”   刘枫咽口唾沫,无语问苍天。   这神力!这身手!这身材!——尼玛,不会又是先王留下的孽债,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吧!?   于是,楚王殿下身边,就多了这么一对宝贝儿。   白日搭桥,夜间厮杀,杀完又骑马赶了两天两夜,每日睡不满两个时辰,姑娘小伙们年轻也有些架不住了。听闻刘枫命令休息,学员们如蒙大赦,砌灶埋锅、提水烧汤、支帐铺盖,一个个全忙碌起来。   在这里,已是楚国京畿之地,依旧是难民如潮,大多都是荆州北部沦陷区逃过来的百姓,他们携妻带子,扶老携幼,顶风摸黑犹在急急赶路,一个个神情委顿,疲惫不堪。   越近襄阳,局势就越紧张,民间也越混乱,可混乱中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感动。   这一天,刘枫毕生难忘。   看到军营,看到楚王的血焰王旗,难民们觉得难以置信,不由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这才小心翼翼靠过来,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哨兵打听:“这位小军爷,你们是哪里的队伍?”   学员哨兵挺胸抬头,骄傲回答:“没看见王旗?这是大王的人马!——大王回来了!”   “哦,原来是大王回来了……”   学员们觉得奇怪,没有料想中的激动万分,难民们只是默默念叨这几个字,深望一眼王旗,转身离开了。   可没多久,这五个字就像一阵风似的吹过整个县城,难民的人流凝固了。接着,他们自发地分成了两边,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老人和孩子。   ——父亲给孩子最后的拥抱,丈夫搂紧妻子用力亲吻,儿子跪在母亲面前流泪磕头,说不尽的殷殷叮咛,道不完的万千珍重,最终汇成一句朴实的话语:“大王人少,都是娃娃,怎么成?我们随他去,襄阳走一遭!”   每个人都知道,国都襄阳,即将面对天下最强军事集团的全力进攻,也知道对于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来说,此去一别将是永诀。这一刻,无数感人的场面同时上演,忠诚而质朴的泪水烫醒了黑冷的夜。   送别家人,擦干泪水,男人们默默走到营地前,他们彼此并肩,眺望中央的王旗静立不动。淡淡月光下,那并不雄壮的身躯却拖出一道道深邃的影子。   ——那是高贵的灵魂,无悔的忠诚,不屈的意志,在闪光!   面对营地外聚集的数万热血男儿,刘枫沉默了。百姓们不惜性命的信任与拥戴,令他感动,更令他心痛。他无法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这些忠诚子民的唯一请求——“大王!我们想见你!”   于是,靖乾四年十月十一日夜,一次偶然的机会,楚王在襄阳以南的中庐县郊外,向子民们发表了讲话,这段话后来成为这场战争的动员檄文,以燎原之势传遍全国,使无数彷徨无助的士兵和百姓鼓起了抗争的勇气。   “子民们,现在是我,楚国的王在对你们讲话。——不久之前,发生在豫州战场的惨剧令我们满怀悲痛。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我们的战士英勇作战,但由于种种原因,军队遭受严重挫败,我们最精锐的军团折戟域外,无数忠勇之士埋骨他乡,国家失去了一半的主战部队。”   “楚国最忠诚的子民们,请看清失败背后的真相,军队是无辜的,他们并不是被敌人的刀剑和阴谋打败的,他们是被自己人的野心和怯懦击败的,是被忠义掩盖下的愚蠢与盲目生生拖垮的!——还有我……楚国的王,我未能尽到君王的责任。一时心软,我没能掐断祸乱之源,一时大意,我没能阻止灾难降临。这是我的罪过,我的错,我向你们请求宽恕,也向你们承诺,我既已归来,一切错误必将得到纠正!”   “天意难料,天威不测,或许是上天的考验,让楚国经受更多的挫折与磨砺,我们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危局:外敌猖狂国土之上,国都处于危急关头!——但这绝不是末日,你们的王还站在你们面前!楚国并没有灭亡!不要灰心丧气,不要怨天尤人,一场失利不足以决定楚国的命运,国家兴衰只在于你们,在于你们每一个人!八年来的一切告诉我们,当我们团结,楚国就能战胜任何敌人!”   “现在,我即将率领年轻的勇士奔赴战场,痛击敌人,营救国都。面对即将到来的恶战,我们满怀信心,我们勇气百倍,因为我们并不孤独,在我们的背后,有着千千万万个你们,你们是国家最坚定的基石与后盾,有了你们的支持,我将无往不胜!”   “前途漫漫,充满坎坷,充满艰辛……但请务必相信,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只要王旗还在飘扬,你们的王,他必与你们同行,必在你们前方!——愿我们勇敢,愿我们坚强,愿我们克服一切危难困苦,直到胜利的彼岸!楚国万岁!勇敢的楚国人民,万岁!”   人群沉寂了足足十秒钟,下一刻,狂热的呼喊裂天而起,将黎明前的黑暗震的粉碎:“楚国万岁!大王万岁!”   天空破晓,东方渐明,王旗在第一缕晨光中迎风飘扬。   楚国苦难中的新一天,开始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攻打皇宫】   说来也怪,开拔时大好的晴天儿,天光放亮,悠悠白云,可一到襄阳城下,不过三十里地,天竟是阴了。扑面的风儿带着残秋的寒意和暴雨前的潮气,割在脸上又湿又冷,西边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不时闪过电光。   刘枫勒马而立,身后军民无声止步,咳喘不闻,只听见王旗在劲风中猎猎作响。举目遥望,只见苍黄低暗,黑云压城,古老的襄阳带着一墙斑驳,丰碑般矗立在那里,静静等待不久后的狂风暴雨。   包括刘枫,这一刻,人们仿佛走进另一个更残酷的世界,心中顿起肃杀,又杂着几分莫名的悲壮与萧索。他们中的很多人,将在这里战斗、流血、死亡、最终埋骨于此。——为了亲人,为了家园,为了王。   死一般的静默中,城门吱呀开启,李天磊率数十文武飞步迎出,直奔到刘枫马前,双膝跪地,拜倒痛哭:“殿下!”   城墙上无数身影骤然一矮,铿锵盈耳,呼声如泣:“大王!”   刘枫没有下马,只是静静俯瞰这些忠诚于危难的将领们,目光里带着极复杂的情绪,似悲似喜,似怒似怜。   关键时刻独支危局忠心耿耿的近卫统领、国舅爷李天磊,秉持忠义不惜与兄弟反目的一根筋营主程平安,还有他的义兄,出征军团硕果仅存的高级将领王五仓。其后还有蓝明旭、古越兰等亲卫将领。   他们或有功,或有罪,此刻全都激动得泪流满面,匍匐在地哽咽难言。   良久,刘枫开口:“所有人……”声音沙哑,似乎被什么哽住了。目光猛地抬起,杀机四溢,声音骤然拔高:“所有人!拿上武器跟我走!”   “殿下?”   李天磊惊而抬头,却见刘枫已从面前飞马而过,直入城门,身后军民同声高呼:“遵命!”有马的挥鞭紧随,无马的撒腿疾奔。   城墙上稍一愣神,立刻响应:“跟随大王!”墙头上密密麻麻的身影瞬间消失,隆隆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城里的百姓也早已撤离,留下的尽是勇敢的青壮汉子。他们惊讶地看见,大队人马往同一个方向疯奔猛冲,有骑兵、有步兵、甚至还有百姓。   他们忙问:“怎么啦?城破了么?你们要去哪里?”   “大王有令!抄家伙跟上来!”   “大王?”人们痴呆片刻,突发一声惊呼:“大王!——大王回来啦!”   这喊声仿佛有一种魔力,一个传一个扩散出去,消息瞬间传开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整个襄阳都被惊动,成千上万的士兵和百姓欢声雷动,随手拿起身边的武器,或者任何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高喊着“大王万岁”奔出房门冲上街道,四面八方汇入澎湃的人群里,向着不知名的方向滚滚涌动。   城门口迎驾的几个将领都惊呆了,程平安挠头问:“俺滴个娘唷,这是怎的啦?要去哪里?”   “还带武器!”王五仓补充道。   一听这话,李天磊陡起惊觉:“不好!殿下要攻打皇宫!——他要杀皇帝!”   大王要弑君!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惊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   “世……世子还在宫里!”   不知谁喊了一声,将领们的心猛地一缩,跳起来哇哇乱叫:“马!快上马!”   当李天磊等人飞一般赶到皇宫时,进攻已经开始,又或者说……快要结束了。   半年来,在刑部大名鼎鼎的流氓尚书越鹏飞的励精图治下,襄阳城的治安水平直线下降,无限趋近于零,流氓团伙如雨后春笋般布满街市,酒楼商铺在超高额的保护费面前被迫歇业,年轻美貌的女孩子们再不敢上街,到后来连丑的也不敢出门了。每天夜里都有一群醉醺醺的恶棍横行于市,看中哪家就是一脚踹门,一拥而入,接着便是男人的怒骂哀求和女人的惨呼哭叫……   百姓们含泪奔赴府尹衙门喊冤告状,这才惊恐地发现,门口身穿号衣手持水火棍冲他们嘿嘿奸笑的衙役们,可不正是昨晚施暴的凶手吗?状纸撕烂了,男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女人当场被拖进了衙门……再没有出来。   走投无路的百姓们逃到军营求救,他们隔着寨墙跪地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年轻的士兵们听得怒火腾烧,纷纷叫嚷“除暴安良!”可是……在兵部尚书严臻的一纸令下,营门紧闭,敢于擅自跨出军营半步者,杀无赦!士兵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哭叫挣扎,最终被恶棍活活拖走,看着地上的血迹拖痕,耳边充盈着嚣张笑声,心怀正义的小伙子们气炸胸肺,偏又无可奈何。   面对开国来的首场大败,军营里那些年轻的身影永远消失了,襄阳城家家飘白,户户举丧,白昼一片哭声,深夜哭声一片。痛失亲人的百姓们早已悲到极点,也怒到极点,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楚王当政时的好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有朝一日楚王归来。   这一天,楚王回来了,他亲口下达了命令——攻打皇宫!那股滔天的愤怒与恨意一瞬间爆发了!   这一刻,莫说皇宫,便是天庭他们也敢冲,什么皇帝黑帝,天上的玉帝他们也敢扑上去动手啊!   “打倒楚国的罪人!”   “恢复楚王正统!”   “废物滚下台!”   “交出恶贼越鹏飞!”   在闪电暗雷的辉映下,无数军民将皇宫团团包围,高呼口号,四面攻打。   半年来,刘柏政权的每一桩恶行,良善百姓的每一滴鲜血,都在这一刻汇成火山海啸般喷薄的恐怖力量。任何敢于阻挡的人,都会被愤怒的海洋吞没,所有身负血债者,这一刻统统付出代价!   暴怒的民众浑身是胆,他们冲进了曾如地府般可怕的匪窝,将那些恶棍们打倒,拖出来,徒手撕成碎片,用脚踏成肉泥!   严臻和越鹏飞,两位当朝尚书的府邸被暴民冲破,全家上下男女老幼被暴民全部杀死。数百具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摆在的长街上,暴雨未下地上已是腥湿一片,多了一洼洼的小水塘,入眼殷红,触目惊心。   看到这样一幕,就连将军们也全看呆了,李天磊瞪大眼睛,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反倒是程平安憨憨开口:“俺娘说的,好人未必好报,恶人却难逃恶报!”   巨大的轰鸣声自皇宫响起,黑烟动地,火光撩天。   坚实的宫墙对学员们的炸药包来说脆弱得就像一张纸,轰然一响便整个崩塌,片刻功夫已破开七八处断口,人潮涌入,不到三千人的宫廷侍卫在十万疯狂的军民面前不堪一击。   刘枫跃马出现在阵前,瞠目高呼:“本王在此,要杀我刘枫的,站出来!”   看见楚王本人,这些从前的逐寇老兵、如今的皇宫侍卫们,再没有一分抵抗的勇气,他们乖乖放下武器,被赶出皇宫,在宫前大广场上蹲了一圈,垂头丧气,更有人捂脸痛哭。   “大王!不要啊!”   宫门前染血的玉阶上,李天磊死死拽住刘枫的袖子,痛心疾首地哭喊:“大王请息雷霆之怒!——他再不肖,终究是你的哥哥呀!”   “怒?我已没力气怒了。”   刘枫笑得苦涩,声音颤抖中带着哽咽,“我只觉得悲哀,觉得凄凉,觉得后悔……看走了眼呐……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我答应了百姓们,错了,就要改!就要付出代价!弑君害兄的恶名,本王欣然笑纳!”   一拂袍袖,李天磊只觉巨力难挡,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大叫:“世子……世子还在他手里!”   刘枫眼中的痛苦一闪而没,拂袖转身,大步上阶:“狄皇海天阵前杀子大破敌军,堂堂楚王怎能输给了他!?”   李天磊惊惧莫名,他望着眼前心如铁石的青年,心中悲呼:那个视亲情如生命的好外甥,他到哪里去了?   直入主殿,刘枫立住了,背后手持连弩的学员们也惊呆了。   那是怎样的场景?   华丽的宫殿里血染金砖,伏尸数人。   吏部尚书张大虎静静坐在椅子上,心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顺着刀锋一滴滴打在脚边,汇成浅浅的一滩,浸透了鞋底。   礼部尚书、国舅赵健柏抱柱伏地,额头血如泉涌,一头银发尽被染红,柱子上惊鸿般一抹殷红赤血。   户部尚书,周家家主周宇熙仰面而卧,脖颈被刀切断,巴掌大的伤口涓涓冒血,他的拐杖扔在边上,断了。   刑部尚书越鹏飞蜷缩在殿角的血泊里,脑袋却滚在三尺开外,立着,满面惊恐,死不瞑目。   皇帝刘柏缩在龙椅上瑟瑟发抖,发出女人般的尖叫:“不,不,你不要过来!——你不能杀我,我是皇帝!”   刘枫无声举起右手,绮兰和二瞎子立刻护在两侧,母夜叉盼娣更是长刀一横,拦在刘枫面前,全神戒备。   学员们也同时端起连弩,瞄准的却不是皇帝,而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大楚左相国、天下第一宗师,李行云。 第二百九十六章 【皇帝已死】   “你回来了。”老人的声音透着深深地疲惫,指着满殿死者说道:“他们无颜见你,先走一步了。不愿走的,也已打发上路。——他们瞒着我,鼓动皇帝对你下手,罪该万死!”   刘枫望着他,八年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闪过脑海,终究化作冷冷一句话:“那么你呢……师父?”   “我在等你呢。”李行云笑了,笑得如释重负:“你还叫我师父,我高兴,也愧疚,没能察觉他们的阴谋,让你遇险,是为师的罪过。他们说你死了,可一看脸色,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这不,你回来了。”   老人凝望金碧辉煌的殿顶,目光直欲望穿苍穹,他的笑容渐渐转为苦涩,“说到底,这担子太重,为师老了,没用了,交代几句也要走的。老主公、夫人、还有老兄弟们,他们都在等着我呢……九郎啊,楚国、逐寇军、眼下这烂摊子,可全都扔给你啦!”   刘枫心中一痛,知道老人已存死志,这是要交代后事了。想劝,咬牙忍住了:“师父请说,徒儿听着呢。”   “武氏夫妇、乔家兄弟,还有石金奎等被捕的朝臣,他们软禁在郊外的皇庄里,李德禄亲自守着,很安全,一会儿你派人去接。”   “三大军团全军覆没,除了龙牙破击两支骑兵……连种子也没留下。老将们也死光了,敌人把首级送来了,就在后面,一会儿再加上我的,找个高点儿的地方埋了吧。简单点,别铺张,我们不配的,你若念及往日情分,上柱香,也算告个别。”   “背弃你,铸成大错,我们……罪孽深重,百死莫恕,但我们没给逐寇军丢脸,弟兄们一个个的,傲着呢!哪肯白死?”   “豫州军被骁骑营冲个对穿,再冲铁浮屠的,打穿!回头再冲时,罗三已身背九箭七刀,几乎流干了血,最后马也死了,腿也断了,又见挠钩过来,这才横刀自尽宁死不屈!”   “本阵攻破时,孔云霍彪身负重伤,哥俩靠一块儿才能站稳,海兰坤托大,亲自出马,想来个一刀斩双将,险些被黑白双戟开了膛!打得头盔也掉了,战袍也裂了,胸甲破开那么长的口子,那狼狈样儿,哈哈哈哈……”   “除了骁骑营,忠义营也是全员战死的,薛晋鹏战至最后一人,被几万人重重包围,稳立旗下死战不降,连斩七名千夫长,最后还拖了个万夫长共赴黄泉!——他娘的,这小子闷声不响,就数他最够本!”   老人说着,笑着,枯手轻颤,老泪纵横。刘枫静听不语,脑海里想象当时光景,不觉闷塞胸臆,悲愤难言,就连学员们也一个个听得红头涨脸,目闪雷火,几个女孩子早已转脸拭泪。   老人顿住,仿佛从悲壮的回忆中硬拔出来,长舒一口气才稳住心神,道:“九郎,我们虽然败了,全军覆没,可豫州军和铁浮屠也打残了,至少折一大半,四十五万是吹牛,诈唬人的,这个你要心里有数。将来干掉了他,记得烧个信儿下来,为师和弟兄们便含笑九泉了。”   “师父放心,这个仇,徒儿记下了!”刘枫尽可能保持平静,奈何终于落下一滴泪,擦了。   见刘枫应诺,李行云老怀大慰,又说:“王五仓是你亲手提拔的,这次的事,他极不情愿,是被我逼迫的,他最年轻,打仗也很有天分,希望你一如既往重用,今后全指着他为我们赎罪了。哦,对了,吴越戈还活着,他就躺在后殿,昏着,也不知撑不撑得住。他始终是忠于你的,你出事后天天翻脸,日日骂娘,这我们都知道。所以,最后关头我把他打晕了带回来。我们有罪,他却是无辜的,你不要怪他,好么?”   “所有出征残部,一律无罪!三大军团,我会一一重建!”   “好好好……”   李行云似乎放下了所有牵挂,最后只剩下一丝愧疚:“九郎你知道么?其实汝阳兵败,我们已经知道错了。之后舞阳之战,我们并不是去救皇帝,我们要救的,是你的世子啊!——世子……是周家掳走的,没到我手里,也不知在何处,为这个,我们反倒投鼠忌器,受了几个卑鄙小人的要挟。为师……愧对你啊!”   刘枫未及回应,缩在一边的皇帝刘柏慌急大叫:“在我这儿!大侄子在我手里!你……你别杀我,我退位,我放人,我把一切都还给你!”   刘枫冷笑,笑得癫狂:“五位顶尖儿大将战死沙场,六十万忠义之士埋骨异乡,全国半数精锐军团损失殆尽,数百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你还我?!你拿什么还我!?”他几乎吼叫起来。   “不……不……朕……我下罪己诏,我向他们磕头谢罪!”刘柏连哭带求,身子筛糠似的抖,真就龙椅上磕起头来。   “谢罪?——好啊!”刘枫走近一步,咬牙切齿:“下去阴曹地府,当面谢罪!”   学员们早已听得满腔悲愤,想到那么多的精兵悍将,就因为眼前这人贪生怕死而全军覆没,乃是罪魁祸首,更是怒不可遏,听得刘枫一语,文星魁似受启发,恶狠狠大叫:“臣等恭请陛下——驾崩!”   “恭请陛下驾崩!”学员们厉声齐喝,声震殿宇,连弩上弦之声此起彼伏。   刘柏面如土色,惊颤难言,忽听李行云大喝一声:“住手!”   刘枫怒道:“事已至此,师父还要维护他么?!——国无二主,此人不除,军民如何齐心,如何共赴国难?”   “杀了他,你儿子怎么办?不心疼?”   “六十万儿郎,个个人生父母养,不心疼?”   “非杀不可?”   “误国之罪,百死莫赎!”   “好吧,你的决心,为师明白了。”李行云笑着说道。那笑容里满是释然、解脱、还有决绝。他终于明白,为何屠天煜当初口口声声“我不准你害陛下!”自己一片诚心要刘柏掌权,果真害他性命!我……我糊涂啊!   老人仰天大笑,笑出了一腔自嘲与悔恨:“可我不答应!就算他罪该万死,人人得而诛之,你却不能杀他!——九郎啊,他是皇帝,是你的哥哥,千秋骂名,你如何当得起?”   刘枫正要开口应答,不料李行云突然动了,他一把拖起刘柏,提在手里飞身出殿,身法急如旋风快如闪电,学员们根本不及瞄准,他已从头顶一阵风掠过,满殿惊呼如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宗师!   刘枫大叫追去:“师父!?放下他!”   老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九郎!为师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刘枫冲出殿外,却只见老人的背影已在数十丈外,他直冲羁押皇宫侍卫的大广场上,飞身跃上一座殿顶,让每个人都看见他的身影。   在刘柏的哭叫声中,清朗而坚定的声音远远传开:“豫州之败,国危之祸,错在臣等,罪在圣躬,老臣……恭请陛下共赴先王驾前,谢罪!”言罢,轻轻一掌,击在刘柏额头,楚帝陛下一声不吭软倒在地。回手又一掌,按在自己天灵盖上。   时间凝固了。十数万军民见证了这一刻,大楚左相国、天下第一宗师,浑身一震,缓缓坐倒,垂首而终。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天空炸响一声霹雳,电光乱闪,暴雨如注。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有任何动作,任由那雨幕冲刷,任由那雷鸣灌耳,一动也不动。   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进攻皇宫,形同造反,弑君屠帝本是应有之事,可当这一幕真正发生眼前,当一位皇帝在众目睽睽下死去,人们还是禁不住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那是皇帝啊!   “皇帝已死!”   刘枫不知何时也跃上了殿顶。他高大的身躯伫立在风雨中,像一座巍峨的令人无法正视的神像,雷光一闪,皇帝的尸体就倒在他脚下。刘枫缓缓抬起头,睥睨俯瞰,目光一扫,十数万军民一齐跪倒在雨水里,屏息静气。   最后的障碍消失了。他们在等待,等待自己开口,从今往后,这将是楚国唯一的声音。   于是,襄阳军民在雷电交加中,听见了楚王简短而威严的宣誓:“从现在起,听从我的命令,追随我的旗帜,我就是楚国!”   人群静寂无声,足足十秒钟。下一刻,狂热的声浪破开雨幕、盖过雷霆,撕裂乌云,在皇宫上空昂扬回荡:“大王万岁!楚国万岁!”   无数人被狂热的激情所支配,热泪盈眶,疯狂喊叫。士兵们欢呼雀跃,举起了武器庆贺,他们回忆起了,正是在大王的统帅下,他们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数都数不过来,更重要的是——未曾一败!   将军们仰望高高在上的青年,默默见证一位无私无我心如铁石的君王在风雨中诞生,心怀敬畏,俯首下跪。   历经半年,几番波折,刘枫终于重掌实权,楚国又是他的了!——好啊!万民俯仰大权在握的滋味,真好!只是……这代价是否太过沉重了呢?   没有人看见,在这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楚王殿下借着雨幕的遮掩……狠狠流泪! 第二百九十七章 【宫中噩耗】   这一天,是战争爆发的第十一天。注定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弥足珍贵的。   面对李天磊,刘枫连一句褒奖都没说,直接问:“敌军打到哪里了?”   李天磊深谙军事,如何不知轻重,他立刻用最短的话语交代形势:“联军兵分三路,左路察合津25万步骑,屯兵山都;右路大华20万黄龙军,现已攻取蔡阳,中路大狄主力部队35万,打破了邓县,目前正占据樊城,就在对岸!第一舰队还在抵抗,周武亲率水兵登岸反击,拆毁了襄樊渡口,烧了所有渡船,狄军正在抢修抢造,敌人实在太多了,浮桥打掉一座造两座,水军估计顶不了多久!”   “传令周武,第三舰队已在增援途中,不惜一切代价顶住!就是拼掉最后一艘船,淌水也要给我顶三天!少一个时辰,提头来见!”   “是!殿下!”   刘枫不用地图也已明白了。作为一场成功的偷袭,联军的进兵速度并不快,原因在于地形——汉水!   襄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与地形优势是分不开的。   ——东北两面临水、西南两面环山,构成一个不太规整的正方形,襄阳就在中间!   换句话说,就是百万大军也不可能高歌猛进,直突到襄阳城下,要么翻山、要么渡河,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眼下联军自北而来,那就不得不在樊城停下脚步,搭建浮桥,打造渡船,否则就要绕行四百里,然后还得翻山!   总的来说,想要攻取襄阳,唯有大兵压境稳扎稳打,用时间和实力抹平地形上的劣势,此外毫无取巧可能。这也是联军集中主力军团和两支偏师齐攻襄阳的真正原因。   “海兰坤的部队在哪里?”   “在绿林山附近,看架势,要从宜城渡河,再穿过荆山夹击襄阳!”   李天磊想了想,又自顾自地补充道:“还有胡开山一路,目前正在……”   “啪!”   刘枫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背后绮兰摘下一只包裹,举到李天磊面前,随手扯开,赫然一颗烧焦的人头!   李天磊吓一跳,却听绮兰笑嘻嘻说:“给你,胡开山!”   独臂统领僵立如偶,瞠目结舌,脸色比死人更夸张。   楚王殿下以两千人大破黑虎军!当场杀死大华上将军胡开山!   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个时辰传遍襄阳。尚未交战,五路齐攻的包围网已被大王随手扯碎了一边,这对满怀忧虑的襄阳军民来说,好比死寂中忽闻仙乐、黑暗中乍见光明、又如饿死前的馒头,累倒时的一张床……   大败后的第一场胜利异常激动人心。   百姓和士兵再不用担心自己逃难的亲人被敌军半道劫杀,将军们再不用忧虑援军补给的北上之路被人截断!   所有人都惊喜发现,这一刻起,襄阳保卫战不再是孤军困守,而是一场有增援、有补给、有希望的阻击战!   挡住敌人!挡住恶狼!整个楚国都是我们的后盾!——大王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创造奇迹的男人!   立下大功的学员们这才领悟,大王在如此危急关头,宁可拖后回襄阳的时间,也要先打掉胡开山的黑虎军,这背后竟有如此重大的战略意义——打掉的不是一支偏师,而是生死攸关的拦路虎啊!   强令周武坚守三天,刘枫是有把握的。这不仅是对周武指挥能力的信任,更是对水军整体战斗力的信任!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周武会明白这个命令的真正含义——可以动用天雷地火!   水军是楚国唯一常备有天雷地火的部队。虽然在这场兵变中周武没有明确表态,可他没有交出天雷地火,这就是表态!刘枫懂,这就够了!   紧接着,刘枫又下达一系列命令,比如部队重新整编——包括破击、龙牙、骠骑在内的所有骑兵统一序列,由游击大师李天磊直接指挥,作为刘枫手中最尖锐的长矛,而铁卫、铁山这两支楚国最强步兵则是坚实的盾牌。剩下所有散兵、民兵、衙役和地方守备部队,统统分到相对较弱的锋锐营,交给蓝明旭指挥,负责日常防务。   又比如武器装备的整集,各地方守备部队在受召入京时,李天磊命令将所有可以携带的军资武备统统带上,京畿数县的存粮也尽数运入襄阳,连种粮都不放过!——战争中的荆州,不需要种粮了。这批装备被发给民兵、屯田军和挑选出来身体条件最好的红莲教众。   拿到武器后,他们立刻投入了突击训练,在军略院教官的口令下学习保持队列和最基本的刺杀格斗动作,襄阳宽阔的街道、富户府邸的花园、甚至皇宫门前的大广场,全都成了他们的临时校场,大街小巷,高宅大院,到处是咿咿啊啊嘿嘿哈哈的喊杀操练声。   尽管百姓们斗志高昂,但这种速成训练的效果实在是……刘枫曾视察了一次新兵集训,出来只说了一句话:“名字和户籍要记好、保存好,明年……国库怕是要清空了。”   每个人都清楚,在即将到来的守城战中,精锐力量只能用于关键时刻,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才是真正的主力。——战争之残酷就在于此,最高的荣耀属于精锐,最大的危险留给炮灰。   命令很快下达,整个襄阳城都沸腾起来,马蹄声、脚步声、甲胄兵器的抖动声,不绝于耳。军官的呼喝,士兵的应答,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   这些都是眼前的当务之急,至于今后的整体战略,楚王却只字未提,只是淡淡地说:“等破虏夫妇到了再说,舅舅也来,我们四个商量,够了。”   这时,站岗的卫兵报告:“殿下,外面有位铃儿姑娘求见,说是奉夫人之命来的。”   帐内一齐看向程平安,后者挠挠头,笑道:“嘿,巧了,跟俺婆娘一个名儿……哎呦妈呀,不会就是她吧!”   刘枫默然坐下,片刻后微一摆手,将军们知趣地退了出去。帐外听见程平安欢喜地招呼声:“媳妇儿!”   于是,刘枫听见了铃儿久违的声音:“去去!正经差事,回家找你媳妇去!”   哄笑声中,帐帘一挑,女孩进来了。   周雨婷嫁作王妃,铃儿也跟着成了宫里的总管,所幸程平安也是近卫将领,夫妻俩就王府边上赐了府邸,不当值时照常团聚,倒也不受分居之苦。   半年未见,铃儿还是那副娇俏可爱的模样,穿着蜜合色长裙宫装,半露水红绣梅花形履,眉字宛然如画,乖巧中透着一股伶俐劲儿,只是眼睛红红,似乎刚哭过。见了刘枫飞快行礼,站起来就问:“殿下为何不回府?”   刘枫不说话,心中却有些奇怪:纵然半年未见,可眼前这局面,多少大事儿急事儿要忙?哪里来得及回府?先公后私那是应有之事,自己的女人们都很聪明,当知轻重才是,怎会来催?   铃儿见他不理,一急流下泪,跪倒哭道:“殿下是怨恨周家参与叛乱么?周家该死,可是小姐是无辜的呀!您……您别这么对她,老家主和家主都去了,您和世子又失踪,小姐她……她愁急成疾,病得快……快不行了!您去看看吧,不定就是最后一面,我……我求您了!”   “不早说!”刘枫脑子嗡地一声,过电般跳起来,一阵风似地冲出帐去。   赶到王府已是深夜,刘枫直入后殿,不但林子馨在,红鸾、明月、紫菀都在王妃正寝大殿前的小院子里。   满院灯影闪晃,人来人往,只是脚步又轻又快,影动不闻声,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西廊下,国丈老爷、太医正林宏阳和几个老太医聚着,神情严肃,用极低的声音商量着什么,见了刘枫立时住口,目光闪躲拜下去。   刘枫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江山社稷、国家兴亡全都甩飞天外,提着劲儿加快脚步,几步跨进院子。   “殿下!”   自红鸾以下立刻屈身行礼,一别半年,生死未卜,乍见之下如何不激动?一个个的声音打颤,身子发抖。林子馨虽然也很激动,可她强压住了,趋步迎上来:“殿下,雨婷她……”   刘枫心中着慌,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答理众人,直冲上阶却又在门口站住了,艰难抬手,竟没勇气推门,忽听林子馨说话,猛想起她也是神医,忙扭过头颤着声儿问:“怎样?雨婷怎样了?什么病?”   “心病!”林子馨答得利索,似乎万分急迫,刘枫心头更紧。只听她继续说道:“四个最亲的人一起出事,雨婷早已忧心如焚,日日不安,夜夜惊起,身子就没好过,兵败的消息一来,一下就病了,一病就是不起啊!单看脉象,无恙!可就是心血郁结,体气渐弱,平时终日昏昏沉沉,两三日清醒一回,醒了就说胡话……殿下,这是心病,仙丹也没用啊!”   林子馨看看刘枫越发难看的脸色,咬牙又道:“今日病情又变了,更糟!城里炸雷喊杀一整天,她愣是没醒!可一个时辰前突然醒了,说说笑笑一如往常,红光满面偏又一嘴胡话!这……这可是……你千万要有个准备啊!”   刘枫傻了。林子馨没说出口,可他如何不明白?那分明就是“回光返照”四字。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又要失去一个!?   就在这时,忽听屋内一声轻呼:“是姐姐么?……进来……”   不是周雨婷是谁?刘枫心急火燎拔腿就进,不防门槛就在脚下,竟绊得他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林子馨忙扶起他,压低声气焦急劝道:“生死有命,修短在天,心病谁都吃不准,见了你,未必没有转机!你一定要沉住气,你是大王啊!”   “大王……去他妈的大王!”刘枫脸色刷白,挂满了冷汗,惨笑如哭,蹒跚而入。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心中,周雨婷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第二百九十八章 【是非功过】   冲进殿内,刘枫猛立住脚,盯着病榻上昏沉如睡闭目不语的周雨婷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女子,脸如金纸,灰暗苍白,玉肌瘦弱,大见憔悴,哪里还有半分周家七公子、王妃女尚书的风采?这一刻,刘枫仿佛看见了,那是一朵干涸萎谢的鲜花,只剩最后一片花瓣,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回光返照,再入萎靡,时候要到了吗?!   刘枫满心悲酸,哽咽难言,费尽全力才呼出一声:“雨婷!”   周雨婷颤缩了一下,很吃力地慢慢睁开眼,一双乌黑的瞳仁蒙了灰似地,失了神采,只盯着刘枫一眨不眨。好一会儿,她才蠕动了一下身子,似要挣扎坐起看个仔细,偏又无力为继,最终无奈地颓然松劲,气息奄奄道:“铃儿教我的,想见谁又见不着了,就把名字写一千遍,折成一千只纸鹤,就能见着!——原来是真的,你看。”   她摊开垂在床沿的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上,托着一只精巧的纸鹤,无力地说:“正好一千只……你就来了。”   刘枫悲痛不禁,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小心地走过去,拉起她手时,觉得手里像握了一块炭,灼热异常,心里疼的刀扎一般。   刘枫拿起她掌中的纸鹤,想要拆开看她写的字,周雨婷一脸惊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手一下就按住了,一脸孩子气的任性:“别!别拆!——我知道的,我的大限到了,这是做梦呢。拆了……你就该不见了!”   话很孩子气,态度却很认真,刘枫泪流满面。   在他的印象中,周雨婷只有两种形象——平日里,她是雍容端庄美丽睿智的“七小姐”,又或者发起脾气时,那个撒泼发狠爽辣暴燥的“老娘”。可不管是哪一种,她总是如此精明,如此强悍,不像一个正常的女子。   直到此刻,她虚弱地似乎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目光中露出孩子般可怜的无助的眼神,说的话,做的事,都像一个天真而稚弱的孩子!   刘枫忽然意识到:雨婷她……是真的不行了……   这一刻,痛彻心扉。   看着刘枫伤心欲绝的脸庞,周雨婷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哭,却又苦笑了一下,细若游丝地叹息一声:“张真人说我有两次天劫,这是第二回,怕是过不去了……我……我不怕死,可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睿儿……我……我好想你们,天天想……”   她深吸了几口气,似乎用了全身力气才能轻轻说话:“也好,梦里见你,我也坦然些……周家犯下这等罪过,我……我又弄丢了儿子,你要真个回来,我不知如何面对你呢。你……你会骂我么?还是打我?从前我好凶的,老追着你打,这回一起还你,好么?”   刘枫强忍着泪说:“这是什么话?不要尽想短的……你的八字儿好着呢!张真人怎么说来着,你虽有劫数,可也有御极的命,女人御极是什么?皇后!你看,我还没称帝呢,还没给你金册金印,诏告天下,正位皇后。如何就走?儿子我一定找回来,咱们一家团聚,往后的日子啊,长着呢!”   周雨婷格格笑起来,忽然呛住咳嗽,边咳边笑:“你这张嘴,梦里也不安省,抹了蜜似地,想叫我快活走?罢罢,难得这份体贴,我承你的情呢,来世……我还嫁你,还给你生孩子,好么?”   “好啊!求之不得!”刘枫飞快抹泪,强笑道:“不过这事儿太大,得好好谈,就像咱们第一回见面那样,正儿八经谈出个子丑寅卯来,估摸着谈个百八十年就差不多了。——头一条,不准你再扮公子,叫我好生担心,以为自己喜欢男人呢!”   追思往日,周雨婷痴痴地笑,她轻轻捧起刘枫的手掌,放在脸上细细地摩挲着,“这梦真好……好快活……不想醒呢……不想离开你……不想走……”她无力地合上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上涌起一片病态的潮红。   似乎就在这一刻了!   刘枫魂飞魄散,慌叫:“雨婷!雨婷!——子馨快来!快!”   林子馨应声奔来,大叫:“雨婷!醒住!”   周雨婷惊悸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睁开眼,带着迷惘的眼神望着眼前二人,忽然变色道:“姐姐!这……这不是梦?你……殿下!周家……睿儿……我……”一时激动,这口气竟是顺不过来,她瞪大了眼,瞳孔急颤,整个人痉挛似地抖起来。   “雨婷!不要走!”   刘枫放声悲呼。林子馨已取针在手,尖叫一声:“按住她!”抬手要往头顶穴位上刺去。   就在这时,红鸾的声音疾呼道:“世子!他们找到世子了!——就在门口!”   周雨婷倏然一颤,静了。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身子硬挺起来,“孩儿!我的孩儿!”猛跳下床就往外奔去。   刘枫大急,哪里还顾得儿子,急要赶上去扶她,却被林子馨死死拉住,大叫:“别动她!让她去,就要她跑,全指望这口气了!——冲破心结,活了血脉,人就有救了!”   刘枫将信将疑,又满怀惊忧,忙不迭跟着跑出去府去。   一出正门,只见十三四个汉子跪在门前,人人染血,个个带伤,不少人更是断肢重残,淌着血跪在那里,额头触地,一动不动。为首一人正将一个婴儿交给周雨婷,接着便听一声狂喜惊呼:“睿儿!是我的睿儿啊!”   周雨婷满面惊喜地跑回来,在刘枫面前将怀里的蜡烛包扯开:“看,左臂胎记,是睿儿!是睿儿啊!我的儿……”双眼一闭,一脸满足地倒在刘枫怀里。   刘枫吓得魂飞天外:“雨婷!”   林子馨忙搭她手腕,凝神片刻,惊喜道:“脉象缓重,尚有后力!——殿下放心,最险一关闯过了,有救!——快!快扶王妃回屋!”大群宫女鸾卫立刻一拥而上,搭手抬脚将周雨婷扛了回去,小明睿也被红鸾抱了进去。   儿子回来了,妻子也有救了,刘枫此刻真是满心感激,迎上去道:“各位壮士快快请起!你们……是你!”   跪在首位的中年汉子抬起头,刘枫立刻认了出来,可不正是山顶上负责看守他的疾风卫首领“一号”么?   “殿下!?——殿下!!”   见到刘枫,一号显得万分激动,连连磕头,砰砰直响:“您还活着!您果然还活着!”铁打的汉子放声痛哭:“那日朵里尔率军围山,四面纵火,我们几次冲不进去,人手折了一半,原以为您遇难了,我们自忖罪恶滔天,无颜再活,可突然发现,朵里尔的部队一路往西,很不对劲,我们悄悄探查,发现皇帝原来将世子交给他看管,可他竟要挟持世子投靠察合津!您若不在了,世子就是楚国最后的希望,我们死也要救出来!——就这么着,我们隐秘追踪,趁夜闯营救人,四十几号弟兄,出来十三个,万幸世子平安!我们……我们……”   “你们……”刘枫心中充满矛盾。眼前这些人,软禁自己,间接造成了今日这般局面,这个罪,万死难赎!可他们不惜生死,闯入万军之中救回了儿子,也间接救回了周雨婷,这个功劳、这份恩情,却也是万金难报!   功可升天、罪当入地,怎么办?难道叫玉皇和阎王商量商量再说?   正犹豫间,一号忽然抬头咧嘴一笑:“殿下何必为难?我等以下犯上误国误民在前,屠戮袍泽不仁不义在后,还有什么好说的?——殿下不要忘了,我们亲手杀了白堂主和贺副堂主!”   刘枫怔住了,无言以对。   一号从容转身,朗声大笑:“弟兄们!大王平安,世子无恙,咱们——上路!”   身后众人同声大笑:“且去且去,天不亡楚国!”。   听着这充满释然和宽慰的笑声,刘枫心中一紧,大喊一声:“且慢!”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号翻手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银光一闪,已深深扎进自己的心窝!   鲜血,溅在刘枫的脸颊上,眼前的男人就像一株砍倒的雪松,沉重的躯体仰面栽倒,含笑闭目。几乎同时,十二名部下个个拔刀,或自刎、或剜心、或剖腹……那尸体像镰刀削过麦子,一整排倒了下去!   顷刻间十余人横尸当场,血流满地。包括刘枫在内,每个人都震住了,也噤住了,像一群雕塑般动弹不得。——就在刚才,就在眼前,曾经凶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楚国疾风卫……永远地,彻底地,消失了。   一阵风儿吹过,脸上的热血渐渐失去了温度,可那豪迈的笑声却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刘枫慢慢合上双眼,黯然伤怀:这些人,都是忠勇贞烈守义死节的真豪杰,田横死士不过如此,一念之差,竟走到这条绝路上……“追悔莫及”区区四字,竟是不能承担!   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翻身落地,却是亲卫文星魁:“大王……”猛见一地尸首,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把话儿都咽下去了。   刘枫睁开眼,冷冷问道:“什么事?”   文星魁被刘枫的目光一扫,咽了口唾沫,竟有些结巴:“右……右相国和武尚书他们到了,请您过去议事。”   刘枫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家,又看看地上的尸首,没来由的心中一片怅茫,长叹一口气:“知道了。”   绮兰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伏在耳畔轻轻地说:“没什么好难过的,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也一样!——你是王,很多人心甘情愿为你死。他们想要什么,你清楚,去吧,别叫他们白死!”   刘枫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深看她一眼,倏然转身甩起披风,卷地扬尘而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陋室定策】   暴雨早已停歇,可对刘枫和整个襄阳来说,这一天注定无眠,所有一切都陷入零乱、匆忙、紧张的气氛中。皇宫一片狼藉,王府鸡飞狗跳,于是,刘枫在府尹衙门的一间签押房内,会见了楚国最顶尖儿的三位智谋之士。   半年过去,武若梅有些憔悴,或许是出于失职的内疚与自责,当刘枫喊“免礼”,她反而跪在地上默默磕头,直到刘枫扶起了她,说:“不要无故怀刑!这不是你冰美人的风格嘛!”   刚扶起了女人,她的男人又拜了下去:“臣身在机枢,不能见微知著为殿下分忧,失职渎责之处难逃国典。理应有所处分!”   “好吧,也不叫你们为难。这样,削去若梅爵位,你就减俸一年,不轻不重刚刚好,里外也都有了交代。”刘枫转身将武破虏扶起,把臂笑道:“等打赢了仗,论功行赏,我再加倍还你们!稍稍透露也无妨,今后我登基,你们两个都是国公!——别急着推辞,先听我句话,你们夫妻与众不同,两个混血儿,一门双国公,这对楚国,对天下混血儿,都是一个范例一个信号,代表了我的决心和朝廷的态度,你们明白么?”   那还有不明白的?混血儿的待遇问题一向是武氏夫妇共同的心病,夫妻俩得了刘枫承诺,不由满心欢喜,躬身颔首,一起称谢。   刘枫上下打量武破虏,惊奇笑道:“破虏,你怎么胖成这样?——好啊,这就是你的忠君爱国之心!?”   武破虏拍了拍微凸的肚子,干笑道:“冤枉啊我,从前一天睡不上三个时辰,只进半斤粗粮,肉食都不吃的。被捉去了倒好,不干活,只吃饭,不吃不行!天天大鱼大肉,吃饱就睡,跟猪一样养着,能不胖么?倒是若梅,她主管细雨堂,出了这事心中不安,吃不好睡不香,我说殿下宽宏,绝不会怪你,可她就是不听,整天瞎想,日渐瘦损……哦,未及报知殿下,若梅已怀了两月的身孕,这般不爱惜自己,我看在眼里,心疼啊。——哎呦!”   却是武若梅红着脸踢了他一脚,武破虏夸张地叫起来,刘枫哈哈大笑,连声恭喜,似乎都忘了眼前的危局。   李天磊听着看着,心里品着滋味,情知眼前这三人,除了君臣之谊,其实更有一份浓浓的情分藏在深处,心中既有些羡慕,更多感慨,自己和刘彤何尝不是主从亲情交织难辨?难怪殿下如此信任他们,这样的关系,非但滋生默契,也远比寻常的忠诚更加牢不可破!   刘枫故作为难地笑道:“我原打算分兵作战,若梅独挡一面的,如今她有喜,身子金贵着呢,破虏你辛苦,替你夫人跑一趟吧,南面交给你了。”   武破虏毫不推让:“放心!若梅在这儿陪着你,南面交给我了。军队折损过半,楚国的国力其实并未受损,荆州打烂了也不要紧,南方国土殷实,百姓归心,万物备陈,一年内,我给你拉起一支大军!”   “一年……好,我们就以一年为约!”刘枫重重一点头,转身向武若梅歉然一笑:“莫怪,支走了你男人,孩子出生父亲不在身边,真是罪过。这样吧,也算一功,将来孩子生了,不论男女,先封一个开国男,如何?”   武若梅却没有武破虏这般豁达,她还在为自己失职挂怀,听了这话忙不迭谢道:“怎么敢?!夫君在朝为臣,为国从征这是臣子的本分!怎能额外加赏?——况且天生富贵最是要不得,虚福难消受,要折寿的!若要功名,自己打拼,这才是出息!门荫祖辈的窝囊废,我们武家不要!”   一番话,武若梅疾声快语,竟说得脸红脖子粗,醒过神来,忽又黯然神伤,带着哭腔鼻音道:“殿下这话,是好意,可在若梅听来,那是打我脸呢!——要不是夫君年岁大了,孩儿得来不易,我……我不该这时候生的!我……臣,又失职了!”   武破虏笑呵呵地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失职什么?你要负责襄阳防务,供给前线几十万部队吃穿用度,这担子轻了?——丑话说在前头,孩儿没了还能再生,襄阳丢了,回头我就休了你!”   武若梅又红了脸,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低垂粉面,羞窘难言,急得连连跺脚。   那模样娇痴薄嗔,神态忸怩,哪里还是当年众人面前品春宫的大胆冰美人?惹得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相比从前,成了婚的武若梅变了,变得越来越害羞了。又或者说,像个正常的姑娘了……   李天磊脸上笑,心里却是一半惊骇,一半迷糊,心说哪有这样定战略的?事先全无商量,就这么一应一答,说说笑笑,几个大方向就这么定下了。——这三位,已默契到这个程度了么?   正思虑间,忽听刘枫说到他了:“舅舅,我把所有骑兵全给你,你有没有信心,在短时间内干掉海兰坤?!”   “干掉海兰坤?!全部骑兵?!”李天磊吃了一惊。   “全部骑兵!”   刘枫认真地看着李天磊:“破击营、龙牙营、骠骑营,还有沙克珊的熊骑营,共计十八万!统统给你!——干掉海兰坤,你行还是不行?”   刘枫没到之前,几人已经议过,海兰坤这一路人马虽然消灭了逐寇军出征军团,可自身的损失绝对不小,绝没有45万那么多,最多只有20万出头,里面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羸弱的豫州军!   如果不管前线存亡襄阳死活,集中全部骑兵倾力一击……谁他妈想得到?!就冲这点,这仗有的打!罢罢,殿下自处险境以命相托,我如何不敢以死效命?   李天磊一咬牙:“行!”   刘枫红着眼眶笑道:“老将们在天有灵,这份血海深仇,可就交给你了,舅舅!”   李天磊热血沸腾,喘着粗气道:“我也是侍候了两代霸王的人了,只索这把老骨头再给殿下卖一回命!”   刘枫微笑点头,嘉许数语。武破虏接口道:“打赢海兰坤,你不必回襄阳,直往徐州去,殿下会提前下旨,命大长公主且战且退,必要时可以佯败弃土,只等你到,两军前后夹击,把喀尔吉的五十万部族军消灭在境内!李帅,你要分秒必争,务必在一年内获胜,到时候你我两路并进,你和公主冲他后方,我和殿下与敌正面决战!这一仗,不是守境那么简单,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趁势北伐!”   如此惊天之语,只把李天磊怔在了原地,好久才反应过来,惊骇之余忙不迭问道:“不回襄阳?那怎么成?殿下手里只有十几万步兵,如何守襄阳?”   “殿下不守襄阳,也不需要骑兵。”   武若梅一脸平静地回答他:“襄阳由我来守,留下鸾卫营和几万青壮民兵就够了。至于殿下……”   “我会主动出击,御敌于汉水河畔!”   刘枫站直了身子,深深望着李天磊,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楚国最大的优势,不是骑兵,也不是地形,而是水军!独一无二天下最强的水军!——汉水,不能丢!守住汉水,就是守住襄阳!”   武氏夫妇含笑一揖到底:“大王英明!”   李天磊自认资兼文武,韬略过人,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楚王殿下以及武氏夫妇的差距所在。自己是帅才!能通盘考虑整场战役的攻守战术,也不乏出人意表的奇谋鬼略,三万铁骑纵横幽燕如入无人之境,以一己之力亲手打造勤王阵营,他甚至有这个自信,在战役指挥和才智韬略方面,他更要胜过刘枫和武破虏,不输天下任何人!   可是说到底,他还是一个领兵打仗的武夫。   刘枫和武氏夫妇却不一样,他们考虑的是全盘大局,是万里筹谋一战逆乾坤的宏伟战略!不计较城地得失,不在意局部胜负,不担心耗日持久,谈笑摆布,天下为棋,这才是真正的用兵大家,这才是真正的谋主风范!王者气魄!   于是,就在这间不起眼的签押房内,四个人,一席话,楚国第二次卫国战争的整体战略就此敲定!   李天磊和武若梅告辞出去,各自安排出征事宜。   刘枫独独留下了武破虏,笑着问他:“你智计过人算无遗策,知道我派你南下的另一层涵义么?”   武破虏面无表情,可眼中却闪动着晶亮的光芒:“殿下……要我带走哪位王子?”   刘枫有些丧气地垮了肩膀:“真没意思,果然瞒不过你!”他肃敛了笑容,犹豫一阵,才说:“王长子,明轩。”   武破虏眉头一跳:“不是世子?”   “哪来世子?世子……已经废了。”刘枫语气低沉,似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殿下起了易储之心?”   “世子之位虚悬,便是尚未立储,何来易储之心?”   揣摩上意,并且当面求证,也只有武破虏、乔方书等几个最亲信的人才敢。   此刻听了刘枫的回答,武破虏目露异色,心里掂量这几句话,好一会儿才从容下来,说:“可在很多人眼里……睿王子依然是世子。”   “所以,他要留在襄阳!”刘枫有些狡黠地笑了,悠悠说道:“本王征战前线,都城不能没有‘监国’坐镇,这个小小的误会……就让它存在一段时间吧。若过得去这道坎,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武破虏皱眉想了想,说:“殿下的顾虑,臣明白。就眼下的情势看,这样安排确实是最好的。请不必担心,真到了那一步,破虏知道怎么做,也定然做得比前人好!”   “就要你这句话!”   刘枫叹了口气说道:“先王当年,若是让我跟着屠天煜……罢罢,这都是命,只可惜了屠老——你知道么?我查出来,屠天煜不是自尽的,而是被刘柏暗赐毒酒鸩杀的!多少英雄豪杰闻名丧胆,几番惊涛骇浪屹立如山,最后却死在自己用一生保护的人手里,一世英雄落得这般下场,人到这一步真叫没法说!”   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武破虏也自神往,也终于吃透刘枫的话外之意,心领神会地劝道:“殿下无须难过,屠老天下奇才,却也是个痴人。这世上甚么都讲究个缘分,一勉强就出错儿的。这个道理,他却不明白啊。” 第三百章 【凶兽出闸】   这一夜,刘枫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丧事!   上至皇帝,下到疾风卫,中间还有那么多先王旧臣、逐寇老将。大臣的尸体、将军的首级都要收敛入棺,皇帝更要入梓龙穴。   他们中有自己的哥哥、舅舅、师父,有从小看他长大的刘家屯老人儿,也有第一批投入麾下的逐寇老将……记忆中那一张张鲜活而熟悉的面孔,如今成了眼前香雾缭绕的块块灵牌,太庙前大广场上空阔的祭灵碑一瞬间刻得满满……   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是非功过,尽赴云烟一笔勾,纵有万般罪过,他们终究是自己的亲人和部下啊!   这一夜,刘枫是在皇宫太庙内度过的。他有很多话,很多委屈,很多心事,要对父母在天之灵娓娓诉说。   竹帛留白,史笔九曲,历史的真相从来都是模糊的。李行云的临终馈赠,让他可以粉饰一切,欺骗天下人,甚至可以掩盖千年百代……可他骗不了自己,杀心一起,视同手戮,是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嫡亲大哥!   曾几何时,自己心念父母之名指天发誓,国恨家仇一力报之!这是誓言,也是信念,更是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撑自己走过九年来的风风雨雨。尊兄为帝退居藩篱,战略所需的背后,未尝没有一份私心一份亲情隐于其中。身为皇太弟,他有得是时间、机会、办法,让刘柏在黄袍加身后带着至尊至贵无疾而终。可他没有这么做……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明白,甚至没有人相信,杀人如麻的乱世枭雄,心如铁石的开国英主,在心底最深处,竟会藏着这样的一份执念、一道底线!   ——珍惜每一个家人!   如今,这一切被打破了。自己亲手……打破了……   ——皇帝失德,荼毒百姓;昏庸无能,失政乱宫;治国无方,任用匪人;忠奸不辩,妄撤藩篱;临敌弃军,殆军误国……大道公义天理人情,无一不在刘枫这边,举国上下全军全民,无不奔走相告拍手称快!   似乎,杀对了……杀得痛快,杀得好!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面对自己的本心,千般苦衷,万种理由,无法改变铁一样的事实——弑兄了!篡位了!从今往后的每一天,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他永远是一个犯上弑君的乱臣贼子,一个害死兄长手染亲人血的衣冠禽兽!   百年之后,九泉之下的父母众将会如何看待自己?他们会不会说出这三个字:杀得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绮兰是对的,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也一样!   一种悲哀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悲哀,已渗透了整个灵魂。   “嘿嘿嘿嘿……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守在殿外的卫士们,他们听到了一阵笑声,那笑声由低到高、由轻到响、由悲怆到无奈、由无奈到疯狂,笑声从刘枫的胸臆喷薄而出,仿佛一串滚雷卷过晦暗的夜空。   这一夜,高天繁密,有星无月,夜黑风高,格外苍凉。   次日,也就是靖乾四年十月十三日清晨,集结在襄阳的楚军主力开始行动了。   黎明时分,天刚微亮,襄阳城门大开,庞大的军队开始出动。数以四十万计的步骑兵马从城门里滚滚涌出,雪亮的盔甲在稀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条银鳞巨蟒悄然出洞无声蜿蜒。——勃勃杀机在寂静中悄悄萌动。   在襄阳城南,一个叫半里坡的交叉路口,如同磅礴巨流突然叉开支流,大军在此分道扬镳。   整整十八万骑兵转道向东,独列一阵,马头攒动,嘶声如雷,骑兵们铁甲锵锵,马刀雪亮,枪刺如林。   看着这十八万骑兵,刘枫心跳加快,热血沸腾。   楚国虽然陷于内乱,可郡守们对中央的联合抵制却保住了南方的大局稳定,虽然在豫州失去了一半的军队,可楚国的根基还在,综合国力依然强盛!尤其是人口和农业,两年来天下动乱,楚国却在轻徭薄赋、辑兵养民。   疆域辽阔,江山太平,足以吸引数量惊人的北方难民。自开国以来,户部籍册上的数字每年都要翻一翻!——七千万!这就是楚国目前的人口!这就是力量的源泉,强国的底气!   眼下遭逢大败,虽然只剩下70万左右的在编军队,可要不顾一切的全力动员,短时间内募集百万绝无问题!一年时间,全民进入战时状态,庞大的国家机器超负荷运作,足以将这支新军武装到牙齿!   可是,那全是步兵!   楚国地处南方自身并不产马,所有战马多靠俘获或购买,加上这七八年来老马死去,幼驹未熟,马种退化……眼前这十八万骑兵,已是整个楚国能够征集的极限,除了铁骑军的无颜、忠武两支特种骑兵外,统统都在这里!   ——放手一搏,存亡一举!   近卫统领李天磊催马出列,在刘枫面前颔首躬身:“殿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枫眼望远方,神色惆怅,似在浩瀚的回忆中翻找那珍贵的一页,良久他才沉沉开口:“六年前,建国之战,罗三叔率四千骑兵奔袭敌后,辗转一千五百里,大小二十余战,引发运河暴动,联合青莲举义,四两拨千斤,一己之力牵制十倍强敌,楚国江山由此奠基!——往事追思如昨,人,却已不在了。”   “舅舅,他们有罪,可也有功!他们看我长大,护我起兵,居功至伟,恩重如山!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个仇,原不该假手他人,可我走不开,海兰坤、夜于罗、洛萨哈,这三颗人头,就请你代劳了!”   李天磊也自伤感,含着泪说道:“殿下知恩重义,我没话好说,只有替老兄弟们感激殿下!他们去了我还在,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殿下留步,我们这就出发了!”   刘枫重重点头,说出了当年对罗三叔说过的那句话:“祝君凯旋,来日再聚!”   “遵命!殿下保重,看我等一雪前耻!”   独臂统领勒马归列,一声长啸:“出发!”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十余万骑兵如潮水涌动,战马嘶鸣,蹄声如雷。   刘枫心中突发一阵滚热,跳起身,就站马背上高呼:“将士们,操娘的好好打!都听好了,逐寇军的威名,你们给我讨回来!”   “嗷——!”   众将士吼天回应,声震苍穹,人马如龙浩浩荡荡望东而去。   人群中,刘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罗三叔的遗孀张凤清,带着罗冠虎、罗秀儿兄妹、还有女婿常朝阳。一家四口内披金铠铁甲,外罩一身重孝白袍,盔顶扎着雪白的布条,随风飘荡,在大片红披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李天磊纵马过去,低声说了什么,张凤清勒住马,转身面向刘枫,凄然惨笑,深深鞠躬。   同样在笑的,还有趴在马背上的吴越戈。深夜醒来,黎明出征,他伤得很重,虚弱得提不起那把长斧头,面对众人的挽留,老男人在病榻上痛哭流涕:“错过这场仗,我还不如死了!”   晨晖下,他笑得如此开怀,甚至带着几分天真,那漆黑的脸上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正奋力地向自己挥手,那股兴奋中透出得意的神情,就像一个在家长手中耍赖得逞的顽童,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渐渐的,他身披铁甲的身影融入了千万名同样身披铁甲、骑跨骏马的年轻士兵中间,再也无法分辨出来。但那一幕画面却已深深刻在了刘枫的脑海里,久久难以释怀。蓦然间,眼前闪过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罗三叔、薛晋鹏、孔云、霍彪……他们似乎也在队列里,就在吴越戈的身边,笑着,流着泪,回头看他,渐渐远去……   北风渐紧,扑面如刀。——很难想像,当一支充满仇恨和屈辱的军队,有朝一日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当脾气火爆的男人们被强盗逼近门前背后就是父母妻儿……他们会有多么勇敢、多么坚强、多么……残酷!   刘枫仿佛看见,那是一头狂暴巨兽挣脱了枷锁,带着狰狞的杀意无声奔向远方。——自己亲手释放了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他们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但不论结局如何,无论输赢胜负,他们必将饱餐血肉!   “我想再抱一抱孩子,好么?”   在官道的另一边,武破虏的千骑卫队也已整装待发。红鸾眼含热泪,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刘枫没有转身,默默点头。   二十年前,父亲母亲,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压抑着同样的不舍,将自己送往南方,远离战争的彼岸?——希望,这次的结局,不一样!   “带着轩儿一起走,等打赢了仗,你们再一起回来。”刘枫走过来,伸出手,从背后将女人和孩子揽进怀里,轻轻地说。   红鸾凝视怀中熟睡的小脸,轻轻抚摸那嫩滑的脸颊,垂泪微笑,微笑摇头:“不了,你在这里,小姐在这里,别赶我走,我受不了这个苦。”   刘枫没说话,搂得更紧了。   不远处也上演了同样一幕:武破虏与武若梅紧紧拥抱,尽情亲吻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他们用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着同样的四个字:“活着回来……” 第三百零一章 【死守三天】   楚王的大军赶到汉水河畔,已是靖乾四年十月十四日。那一天中午,玄武第一舰队终于在敌我悬殊下溃败。   汉水虽然也是大江,可毕竟是长江支流,襄樊流段还不到全流域的三分之一,因此江面并不算太过宽阔,只百余丈宽,不起雾时一眯眼就能看清对岸。——这对负责拦截狄军的玄武营第一舰队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作为水师,江面宽度是与防守压力成反比的。   这一天,是狄军占据樊城继而筹备渡江的第七天。在这七天里,玄武统领周武率第一舰队与狄军多次交战,以一艘楼船冲港自爆的惨烈方式,成功摧毁了北岸的襄樊渡口,又以泼天之胆组织水兵敢死队上岸发起反冲锋,一举烧毁了北岸的所有船只,其后更多次阻挠狄军在不同方向上搭建浮桥,成功将五十万狄军拦截在汉水对岸!   期间,狄军用火箭和投石机进行反击,用水鬼牵拉绳索缠住船舵,接着用赶造的小船奋力靠近投掷火罐……在狄军挖空心思如此丰富多彩的连番打击下,第一舰队同样蒙受了巨大损失,超过300艘中小型战船全部损毁,作为主力战舰的楼船,从满编时的55艘锐减至35艘,所属18000名格斗兵和500名“水鬼”几乎伤亡殆尽,就连周武本人和统领夫人凌燕都在第三天的一场接舷战中负伤。战斗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直到第五天,楚王的命令下达。周武终于使出杀手锏——炸药包!通过一场夜袭,35艘楼船来了一次齐射,狄军刚完工的临江水寨被彻底摧毁,刚打造好的十余艘中型战船付之一炬。   第一舰队终于取得了开战以来的首场胜利!   可惜好景不长,在第七天,也就是刘枫命令中“死守三天”的最后一天,战局发生了逆转。   狄军没有大型战船,也不会水战,可是海天却自有办法!——他彻底放弃质量,转而追求数量上的极致。他在这七天里,命令部队就近伐树,制作了上万只木筏,事先都藏在岸上的军营里,面上照样打造大小战船,锲而不舍地搭建浮桥,败而不馁地用各种低效手段进行反击。这一切,都是为了迷惑周武。   这一天时机到了,真正的杀招终于出手!上万木筏连夜铺在岸边,士卒藏于营中,只等玄武楼船照常巡江,临水下锚发射投石机阻挠狄军架桥的一瞬之际,突然发难,万舟齐发,蜂拥而上!   仓促之下,只有三分之一的楼船仓惶起锚,张帆退走,剩下超过二十艘楼船,被数不清的木筏团团包围,被密密麻麻的敌人爬上了船舷……水兵们拔出短刀奋力抵抗,双方在甲板上展开了白刃格杀,尸体铺满了甲板,鲜血染红了白帆。   水兵们久在船上,身体平衡性远超常人,两只大脚板往船头一踩,就像立地生根一般,四平八稳如履平地,相反狄军士兵多不会水,一上船就东倒西歪。若是只论船上作战,三五人齐上也不是水上健儿的对手!   可惜……敌人不止三倍五倍,而是整整二十倍!人数上的巨大差距使一切成为徒劳。   “轰!——轰!”   汉水江面上炸响轰鸣!那是一艘又一艘楼船,失守前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那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需要参加战斗,也不需要操帆驾船,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战舰一旦启航,他们就把自己锁在火药库的铁板夹层里,每舰三人,每人一舱。当战斗开始时,他们会领到内藏炭火的火折子,眼睛从巴掌大的窗口望出去,时刻观察着大门,只要有敌人攻入火药库,或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觉得有必要……   他们是通过层层筛选最虔诚最狂热的红莲教徒!他们随时准备用生命捍卫圣火的纯洁!   这一天,这一刻,刹那的辉煌,到了!   是役,第一舰队损失楼船二十八艘,人员伤亡超过一万人。所有楼船尽数自毁,没有一艘被对方生擒俘获。而狄军方面战损更重,木筏被撞翻炸毁一大半,士兵阵亡超过四万人!尽管这是一场伤亡成绝对反比的战斗,可无法否认,这是狄军的一次胜利!开展以来,面对楚国优势水军的首场胜利!   海天一身金盔金甲,跨坐龙驹宝马,傲然立于北岸高坡之上,黑底金边的大狄盘龙旗在他头顶迎风飘扬。他兴奋地望着江面上漂浮的碎木与尸体,笑顾左右道:“如何,朕的水军,可威武否?”   左右颂声如潮:“陛下天纵英明,睿智过人,臣等万万不及!”   鄂尔兰和赵濂并辔左右,稍稍错后海天半步,脸上都挂着矜持的笑意。他们是收到海天相邀这才率部赶来,与狄军主力会师于樊城。因为海天向他们保证,他将在这里打破楚国水军的封锁,一脚踹开襄阳的北大门!   于是,一位大汗一位皇帝,就像闻了血腥味儿的苍蝇,巴巴飞来了,正好见识了这蚁多咬死象的壮观一幕。——由于汉水阻隔,联络不通,北岸联军至今未知楚王回归,也不知胡开山已死,黑虎军崩溃。在他们看来,如今形势一片大好!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一笑,已是莫逆于心:三弟还没有出现!这个结论是对结果的简单推断——我方赢了,那么三弟肯定不在!作为强势一方竟对敌人产生了这种念头,不得不说,这真是一种讽刺、一种悲哀!   鄂尔兰热情地赞道:“大伯这一着实在是高!慢刀寸割摧毁敌方小舟快艇,接着又反过来,以木筏破楼船,这法子说出去谁信?大巧若拙,大巧若拙啊!”   赵濂啧啧有声地附和道:“岂止大巧?这是夺天之巧!辅以神鬼莫测之机,化腐朽为神奇!了不起!”   这两句话,二人说得声情并茂,十二分的真诚。因此这确实是真心话,用损失四万人的代价突破水军封锁,这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大赚特赚!   海天听出了话里的真心,以他的城府也不禁得意起来。自从登基以来,他已十多年没有亲自指挥打仗了,如无意外,这场伐楚战争也将是他的收官之战。至于身旁两位,不好意思,还不配他亲自动手,海兰坤就够了!   自开战起,大军一路高歌猛进,摧城拔寨,小战即克,势如破竹,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草原争霸那会儿,驰骋疆场,手挥万军,那种快意、那种豪气、那种英雄垂暮却宝刀未老的骄傲与自豪……真好!   他轻捻已经花白的长须,从容下令:“传朕旨意,乘胜挺进,抢滩渡江,摧毁汉水军港,拿下襄樊船厂!”   “遵旨!”陈霖华大声应命,转身传令去了。   片刻之后,只听北岸号角齐鸣,金鼓大震,近五千只木筏像撒下了一把树叶,几乎覆盖了整个北岸江面,顺着浩浩江水箭一般直往南岸漂来!   是的,木筏是漂过来的!没有风帆、没有划桨、甚至没有任何驱动力!——士兵们嘴咬尖刀,腰系绑绳,整个趴在木筏上,是水流在推动他们前进!   不得不说,海天确实是一位杰出的军事指挥家。木筏战术想人不能想,这也罢了,更难得是细节上的考虑。之所以挑在这一天发起总攻,那是综合了水流、风向、天气等各方面因素,通盘考量才有的决断!   打仗,也和所有的技术活一样,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才是真正的最高境界!越是用兵大家,战术越简单,效果却越显著!   就像现在,所有木筏全都顺顺当当地沿着一条斜线漂流直下,如无意外,他们将精准无误地冲上南岸浅滩。   这看似简单,可简单的背后却是连续七天多达三十八次不为人知的反复试验!是二十位水利官员不分昼夜对水流速度的全天候监控!是集合最精英的工部匠师对木筏大小、风向影响、乃至载员额度的精确测算!   可见,哪怕最简单的战术,也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战斗并未结束。狄军乘胜发力,全师渡江,第一舰队不可能坐视不理!   幸存的七艘楼船里包括了旗舰,也就是曾经的周家家主座舰“玉麟舰”。此刻,周武正立在舰桥上大声呼喝,指挥残存各舰展开拦截。可惜,对方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几乎覆盖整个江面,投石机不用瞄准一砸一个准,可是没用!江面上密密麻麻尽是木筏,投石机威力巨大可射速缓慢,根本砸不过来!   周武命令各舰满帆全速,用庞大的船体硬撞过去,拍竿全力起落,像犁地一样将沿途木筏统统撞碎碾碎,水兵们更是放弃掩护,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用弓箭、投枪、锚索、竹槁、木浆……用尽一切办法攻击敌人。不能说他们的努力没有效果,数百架木筏瞬间摧毁,可是……仅仅七艘楼船无法顾及整个江面,竟是处处漏防,拦无可拦!   周武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却眼睁睁看着无数木筏突破封锁擦肩而过……欲哭无泪!心在流血!   第一舰队打残了,麾下直属的战船和水兵几乎全军覆没。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刘枫规定的“三天时限”已经超过了半个时辰,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是……汉水,丢了!   “我本欲拼死一战……以此守土御敌之功,求取立愿之赏,或可赎回周家灭门之罪……奈何天不助我……”周武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铮”的一声拔刀在手,仰天凄呼:“家主!小姐!周武……尽力啦!”只见弧光一闪,径往脖颈抹去。   “不要!” 第三百零二章 【他回来了】   凌燕一直站在丈夫身边,周武握刀时她已万分警觉,见他果然横刀自刎,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抱住他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武哥,武哥!没到这一步!你怎么这么傻!?三日已过,我们就算无功,可也无罪啊!——你不要做傻事,第三舰队已在路上,过几日听涛兄弟到了,汉水还能再夺回来!”   “过几日?狄军渡江,襄阳不保,还要这汉水做什么!?——你放开!”   “不!我不放!”凌燕死死抱紧,尖叫道:“你死了小姐怎么办!?”   一句话,周武立刻定住。凌燕啜泣道:“我知道,你娶了我,心里却想着小姐,你……你喜欢小姐,对不对?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周武,你给我听好了,不要为我,就当是为了小姐,你不能死!——你是军团统领,是周家最后的依仗,此番变故周家种祸不浅,没顶之灾近在眼前!如今两位家主都不在了,你若轻生,周家什么都没有了,谁来保护小姐,谁来维护世子!?”   这番话正中软肋,周武长叹一声扔下战刀,泪如雨下,“我……对不住你啊!”   “这是什么话?”凌燕扑上去,埋身在他怀里,百忙之中还不忘把那刀子踢得远远,哭道:“你我夫妻多年,如何不懂你?——娶我就为收心,你不纳姬妾,不蓄美婢,从未对不住我,我也从未怪你!嫁给你,我知足的!更何况我也是周家供奉,侍奉小姐多年,尽忠报主与你一条心!——可我还要劝你,武哥,我们终究是家将、是下人,就算小姐不是王妃,那也是小姐,是主子啊,主仆悬殊,尊卑难逾,你这痴念……”   她忽然住口,身子颤抖起来。周武顿觉满心愧疚,歉然道:“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小姐早已贵为王妃,小少爷又是世子,大王如此恩宠,我只觉欢喜,早绝了别的念头,只是周家此番惹火上身,纵然眼前过得去,可后患难除,对景儿就是祸啊!总要有交代的!——我全指望这场仗……”目光无意中一瞥,他也说不下去了。   夫妻俩直瞪瞪望着南岸军港,一名小校正立在高塔上,双手持旗,有规律的舞动着,那旗语的含义竟然是——放敌人过来!   “咔咔咔……”   “吾皇万岁!——杀!”   成百上千的木筏终于冲上南岸三里宽的浅滩,密密麻麻交错相叠,直铺出十丈远。狄兵将士纷纷割断绑绳,高声呐喊直往前方岙口里的汉水军港冲了过去。   最难的一关就要突破了!   直到这一刻,海天才真的放下心来。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既已过江,那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直到战争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这一点上,他和刘枫是有共识的,汉水之险,胜过襄阳高耸的城墙!同样的,只要有一支军队渡过汉水,摧毁军港,稳住脚跟,继而攻占襄樊船厂,截断水军补给,百万大军就能从容渡江,就是用死人堆,用尸骨填,也能把襄阳推平了!   襄阳一城,其实无关痛痒,可却是皇城重地,一国王都,更是楚国军民的一道心理防线,一旦攻下襄阳,俘获那个白痴皇帝,那么……从前灭亡大华的历史必将重演!他也将夺回失去的一切,大狄中兴,指日可待!   看着对岸鞑靼敢死队渐渐冲上土坡,对面就是军港,海天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在马背上张开双臂纵情高呼:“叫啊!冲啊!让南国的绵羊都知道,咱们草原男儿是狮子!”   “嗷——!”   对岸响起了震天的呼喊,果然叫了!可是……那叫声为何充满了惊惶?更奇怪的是,他们不再冲了,相反,士兵们像撞了墙似地猛然刹住脚,停在土坡上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   海天举手拢眉,眯起眼细看。——于是,他看到了乌云!   那是土坡背后陡然升起的一片乌云,那浓密的黑色遮蔽了阳光,投下大片阴影,将整个先锋部队彻底笼罩。下一刻,在撕裂耳膜的尖啸声中,乌云落下了,飞快地、密集地、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巨大的惨叫声冲天响起,跨过了百丈宽的汉水江面,直直刺入海天的耳鼓!   赵濂冲口而出:“有埋伏!?”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那箭雨是如此密集,意味着那土坡的后面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弓箭手,正在全力发动齐射!按照楚国军制,步弓兵种的搭配比例是三比一。那么,对面楚军的数量至少有……十五万!   不是埋伏,是楚国的增援部队,到了!   海天的脸色突然涨红,接着又像是被抽光了血液,变得一片苍白,白得骇人!   完了!过江的三万敢死队,完了……   木筏可以顺流过岸,却绝无可能逆流回来,同时,自己也没有更多的木筏可以运兵过江增援……此时此刻,北岸空有三位君王、百万大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岸的人马在绝望中挣扎,什么也做不了。   渡江抢滩登陆作战,不能骑马也不能披重甲,狄军的士兵们只穿着最简单的箭袖武服,拿着尺许长的短刀,连块盾牌也没有,却要在狭窄的浅滩上承受箭雨的洗礼。   除了屠杀,再没有更好地词语可以形容这场战斗。   除了死亡,也没有第二条出路可供他们选择。   毫无疑问。敢死队,死定了!   不得不说,这支鞑靼敢死队确实当得起精锐二字,在遇伏的彷徨和巨大的损失面前,他们居然没有崩溃,身陷绝境犹自死命苦捱,在军官歇斯底里的呼喝下背水一战!   土坡挡住了视线,海天等人看不见对手踪影,他只能看到己方人马顶着箭雨,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决死冲锋。无数将士呐喊着翻过土坡,直冲下去,远处顿时战鼓雷鸣,齐声喊杀,呐喊与惨叫交织,金铁交鸣之声迭起。   可每一次进攻都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进攻势头就被那看不见的敌人强行压制住,迫使战线节节后退,士兵们退潮一样溃败回来,接着便是遑遑箭雨,漫天激射,雨打荷叶般冲刷着狄军将士的血肉之躯,惨嚎连天。   同样的过程重复了整整七次,狄军已伤亡了三分之二,只剩万余残兵犹在垂死抵抗,奈何也已后继无力了。   随着战线渐渐推移,无形的敌人一步步压了上来。终于,在如火的夕阳下,土坡上露出他们狰狞的面目。   ——那是一整排浑身裹满金属的类人生物。银亮的鱼鳞重铠和覆面式铁盔,配合那山一般高大魁梧的身躯,充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们粗实的臂膀上套着两面椭圆形金属臂盾,手中挥舞两米长的长柄战刀,攻防一体,当者披靡,就这么一步步压了上来!   伴随他们出现的,还有歌声!   每一步踏下,每一刀劈落,全都完美地配合着战歌的节奏:   ——“男儿带吴钩,谈笑斩人头,只手片刀颈间过,冷看血迸流。”   ——“男儿挟强弓,昂首射长空,飞鸿一箭贯天日,再射破苍穹。”   ——“男儿舞长槊,死生分对错,尺锋吐信染红缨。何问福与祸。”   ——“男儿披铁衣,涂血似丹漆,甲破膛开见铮骨,汗青留忠义。”   ——“男儿跨龙驹,誓把外敌驱,壮志何惜身与命,尸血筑沟渠!”   歌声中,重装铁卫直劈硬砍猛杀向前,那雄浑的歌声似有冲击灵魂的魔力,压榨出进攻者最后一分力量,也摧垮了抵抗者最后一丝斗志。   “那是……”   “逐寇战歌!”   海天缓缓回头,三位君王彼此对视,异口同声:“他回来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饱含了极复杂的情绪,诧异、震撼、钦佩、惋惜、忧虑……唯独没有怀疑!今时今日,胆敢率部离开都城,大军直抵汉水御敌。这等魄力,这等胆略,如此强势,如此自信,除了他,还有谁!?   仿佛是配合这句话,几乎出口的同时,迎风招展的血焰王旗从土坡背后升起,宛如刺穿地面般缓缓拔升!   “嘘律律——!”   王旗下,一骑黑马奋蹄人立,不住踢腾,重重砸地,血红披风高高飘扬乘风舞动,马上将军宛如背生双翼,展翅欲飞!   双方凝目远眺彼此对视,无法看清面目,却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冷冷微笑。   来吧,战争,开始了!   北岸残兵聚拢在一起,彼此并肩相扶相挟,他们绝望地喘息着最后的空气,呆呆看着土坡上的那个男人,看着他将一根白色的布条绑在盔额上,他仰头闭目,动作很慢,一丝不苟,系紧后一松手,雪白的尾飘荡起,银亮的战刀出鞘,刀锋劈落,直向浅滩上指来。   “进——攻!”   鼓声炸响,号角齐鸣,本已停驻不动的重甲铁卫齐声怒吼,以猛虎下山之势挥刀冲杀下来。   他们彼此保持间隔,荡动长刀车轮般舞,虎虎生风卷起千层雪浪!所经之处,犹如犁地而过,尸枕狼藉,人头滚滚。   在他们的背后,无数佝偻的身影在飞速奔驰,他们身披细鳞软甲,手持尖刀铁叉,控背弓腰,迅如猎豹,齐发一声鬼哭狼嚎:“蛇祖在上!——杀!”叱诧呼喝直奔重装铁卫的阵线间隙处,多则七八人,少则四五个,左右分际前后错落,同进同退自成小阵,一路过去左挡右杀,前堵后截,层层绞杀,势如破竹!   背后的江面上,七艘楼船无需吩咐,已一字儿排开绕行而来,箭如雨,石如雹,阵阵如蝗,遑遑如瀑!   惨叫声裂天而起,汉水南岸,染红了。   海天沉痛地合上了眼睛,这一切他已不忍再看。轻挽缰绳,黯然回马而去,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默默地,摘下了金盔。 第三百零三章 【易储之心】   皇帝走了,群臣众将犹自迷离恍惚,似乎无法接受眼前如此残酷的事实——大获全胜转眼间成了大败亏输,变化之快叫人来不及思考!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   屠杀在继续,却已接近尾声,红色的人潮滚滚向前淹没了黑色的身影,嘹亮的战歌渐渐转为狂热的欢呼,偶尔夹杂几声凄厉的惨呼,叫人听来更觉揪心刺耳。谋士们掩面拭泪,呆坐不语;将军们捶胸顿足,仰天悲呼;千般懊恼万般悲愤,众相各异不一而足。   “就差这一步!如此妙计……可惜!”赵濂和鄂尔兰对视一眼,脸色凝重,缓缓摇头。   鄂尔兰目光流移神色数变,才道:“话说回来,他竟敢直逼到这里,背后全不顾了?还是说……已经摆平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海兰坤,还有你那位上将军,胡开山,只怕……要糟殃了。”   “大哥,你要有个准备!”赵濂转过脸,脸色相当难看,苍白透着灰色,声气异常严峻:“黑虎军若有闪失,大华南境已形同虚设,祸在不测啊!——大哥,兄弟给你交个底,两个月打不过汉水……我就撤兵!”   “撤兵!?好轻巧!”鄂尔兰来了气,脸色铁青,眼中熠熠闪着火光:“你撤到哪里去?还有哪里好让你撤?为今日这局面,我们付出了多少?为了说服部族联军入关参战,海天以半壁天下为饵,送皇后察丝娜出关为质,哥哥我把大汗之位都搭上了!你呢?区区一个军团就萌生退意?醒醒吧你!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蜢蚱,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此战不胜,三弟不死,天下虽大,还有你我容身之处么?!——糊涂!”   鄂尔兰气得催马就走,似乎一秒钟都不愿在这里呆了。赵濂追在身后大叫:“大哥,败军事小,亡国事大!先机已失,但有三弟在彼,汉水已如鸿沟天堑,我们还能赢么?”   鄂尔兰带住马,手挽缰绳竟不回头:“不赢,就死好了!——驾!”狠狠一鞭,策马扬尘而去。   赵濂僵立原地,双拳握得指节发白,俊美的面孔纠结扭曲,久久说不出话来。   ※※※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伐楚同盟没有攻破汉水,黄龙军也并未回兵。   十二月十日。汉水南岸,军营帅帐。   辕门口的中军大旗下,红鸾空自焦急,绕旗疾走。耳边战鼓如雷,喊杀震天,就在一里外的河滩上!显然,伐楚同盟又在发动新一轮的渡江攻势!   想到自己的男人就在不远处拼命,红鸾双手不安的搓动着,有意无意摸过腰间,恨不得就此抽出缠腰剑,娇叱一声便杀将出去找男人,也比在这儿苦等煎熬强得多!   身旁的铃儿看不下去了,娇嗔道:“行了姐,你再这么走,我眼儿都花了!”   红鸾虽是刘枫的女人,王宫里有名有份的“红美人”,可要论及出身,不过是周家宗堂一护卫,相比之下,铃儿大总管反倒比她高贵些。如今虽然尊卑倒了个儿,可铃儿大总管也升官了,总管没变,如今却是王宫总管,宫里最高的女官,又托了丈夫程平安的福,挂了一品诰命的头衔,两人名为君臣主仆,实际地位倒也真难比较。   难比索性不比,两人都是周雨婷身边的老人儿,年纪不大,交情不浅,足有十多年了,沾了这份香火情,谁又抹得开脸摆架子呢?于是两个姑娘私下里都是姐妹相称一如从前的,说话也就直来直去了。   “敢情不是你男人!”   可怜红鸾江湖出生,响当当一个女侠,自从跟了刘枫就得处处收敛,正式入宫后更得时刻扮作端庄模样,才女的风华占了八成,侠女的风范却难得一见,宫里宫外,也就在这小姐妹面前,她才敢露出从前的江湖匪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她,恶狠狠道:“宜城血战,程平安是先锋将军,你不担心?天天跟个小鹌鹑似的,夜夜躲王妃屋里抹泪儿,当我不知道么?敢来笑我!?”   铃儿俏脸微红,吐吐舌头不满道:“您是夫人,是主子,奴婢哪敢取笑?——只不过……想劝姐姐一句话,宫里是宫里,这里是外头,是前线,姐姐身负重任,莫要乱了方寸!”   这句重话反倒让红鸾镇住了,问:“重任?什么重任?”   铃儿轻抚着帅旗粗实的杆儿,瞟她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报捷之事,差一官员足矣,隆重些找个大臣也行,朝廷的大人们都在呢,何必劳动您红美人大驾,顺带捎上我这内侍总管呢?鸾姐姐啊,你是供奉中少有的才女,锦心绣口绵柔剑,一等一的才貌双绝,小姐此举的深意,你真没想过吗?你这是关心则乱,急糊涂了!”   “深意?”   红鸾只待拔腿抽剑大干一场,听得一下冷静了许多,玲珑的心思也动开了。如此年纪精通文武,又擅易容,红鸾的天分自是极高的,方才急切间没往这上头想,此刻情绪一稳,顿时品出了味道:“你是说……周家!?”   “不错!正是周家!”   铃儿缓缓移动着步子,望着远处升起的数缕黑烟,原本好听的声音此刻显得暗哑沉重,透着浓浓的苦味:“张尚书和赵国舅服罪自尽,两大家族空留爵位,子孙夺去一切官职,从此只是勋臣贵戚,再也无法参与朝政。废帝扶植的严氏、越氏,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唯独没有周家!所有参与叛乱的世家大族,都已盖棺定论,只有周家例外!”   铃儿满面忧容,却又强自镇定,“虽然没有处分,却也没有赦免,吏部尚书落了吴承宣,礼部归了田筠驰,这都没错,应当的!可咱的户部却也放给了石金奎,左侍郎是吴嘉年,吴家子弟!右侍郎是郑天授,郑家少主,到头来,周家什么都没捞着,这里头大有秋后算账的味道!更重要的是……”   “世子!”红鸾思路已开,立刻接过口去,“殿下没有复立世子!——啊!难道他要……要易储!?”   红鸾吓得脸都白了!   楚王只有两个儿子,若真要易储,那唯一的人选只有剩下的庶长子,刘明轩!——那是她红鸾的儿子啊!联想到刘枫开战前将自己的儿子送走……   “不!不会的!——我……我怎么对得起小姐啊?!”红女侠几乎哭了。   铃儿看着她,泪光盈盈,明净澄澈,忧急惶恐,情辞真挚,不由叹口气道:“姐姐不要哭,这些都是猜测,或许是大战正酣,殿下没抽出手来,谁知道呢?你不用担心,也别难过,小姐对你并无疑忌之心,你我都清楚,大少爷虽然事涉叛乱,可刚满一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周家有罪,他却是无辜的!——相信殿下会明辨是非的。”   相比刚才的字字珠玑,铃儿此刻的这番话就显得很没有说服力了。叛乱之罪,罪不容诛,保下周家满门,那是昔日“免死金刀”发挥了作用,留下周雨婷的妃位,也是念及旧日情分,相比之下,废去周氏背景的储君,那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如若不然,来日储君即位,如何对待母族?不用则政基不稳,用则置先帝于何处?更重要也更难把握的是,新君出生于政变失败的一方,那他又将如何对待满朝上下的“胜利者”?人人自危,日日难宁,这样的国家,还能安稳吗?   想到这里,两个姑娘一起叹息。   她们清楚,楚王九成九动了心思,之所以拖而不决,多半是顾及王妃身子,大病初愈,如何受得这般刺激?来日只怕是……储位难保啊!   二人想得入神,竟没发现喊杀声减弱,一名女将正满面欢喜地向她们奔来。   “鸾姐!”   那女将一下扑进了红鸾怀里,竟像个小妹妹似地撒起娇来,“燕儿想死你啦!”来的正是凌燕。   周家“凤莺燕鹂”四朵金花,本就是挑选根骨奇佳且样貌秀美的孤儿,从小培养为死士护卫,情同姐妹,如今就剩下她们俩了,身份虽然不同了,可感情却更加深了。   铃儿笑嘻嘻提醒:“喂,这位女英雄,你一身血,夫人的裙子叫你弄脏啦!”   凌燕呀地一声跳出来,讪讪地不好意思,吐吐舌头叫了声“大总管”。红鸾却毫不介意,只是细细地打量她,一身细鳞软甲,腰系宝带,足蹬小靴,一对短剑交错在后腰上,青丝缭乱,满身污泥血迹,显是历了一番厮杀。忙问:“敌人打退了?!——大王在哪儿?”   凌燕本想取笑两句,可见对面两人脸色难看,忙吞下了笑话,端容改口道:“大王不在这里!——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两个姑娘随她出辕门,一入河滩阵地登时傻眼。襄樊渡口她们都曾来过,画船游移,渔歌悠扬,水鸟振翅,两岸柳荫,人间天堂般的美景,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放眼望去,原本整齐的堤岸已是挖得沟渠纵横,凭空多了一道土垒,沿着堤岸两侧延伸出去,望不到头!土垒低矮,只半丈高,墙外的半里河滩上尸体却叠成了小山,江水漂红,铺着密密麻麻一层浮尸,随波荡漾,敌我难辨,血肉模糊,更远处舟楫碎片零星散落,甚至露出某艘沉没楼船的船头,突兀地戳在那里,好不凄凉。   土垒上方的一座小山坡上,拉着一条鲜红的满是箭创洞眼的横幅——“祖国领土辽阔,但我们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国都!”   “身后就是国都!”重复着这几个字,红鸾这才发现,横幅的底色是白的,红,是因为浸满了鲜血。   红鸾还好,毕竟是江湖杀场里走出的成名人物,只是皱眉长叹了口气。铃儿却很不争气地哇一声呕吐起来,战壕里几个坐着休息的兵士淋了一头,骂骂咧咧全蹦了起来。   “干什么!?造反啊!——有力气没地儿使是吧?全给我坐下!惊扰了贵人,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王八!”凌燕很不客气地瞪眼喝斥他们,凶神恶煞。   几个兵士见是统领夫人,哪敢吱声,缩脖咋舌,憨憨地躲回了壕沟里,随即便是一阵自认倒霉的哄笑声。   “你们别介意,厮杀汉,粗人嘛,就这个样儿!——再笑,再笑不给饭吃!”   “嗷!”   红鸾一边拍着铃儿的背,啧啧感叹,笑道:“小燕儿真是长大了,成了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好杀气啊!”   凌燕笑得一脸天真:“武哥教我的,打仗冲前头,平时只管骂,没事儿!——走吧姐,大王就在前面!” 第三百零四章 【猛男浴室】   三个姑娘沿着土墙一通好走,直走出一里地去,每次问时,凌燕总说“就在前面!”,可这前面就是走不到!   红鸾急了,一把拽住她问:“到底有多远?”凌燕无辜地眨眨眼:“大概……还有个十七八里就到了。”   “十七八里!?——你们的防线怎么这么长?!”红鸾和铃儿吓了一跳,齐声问道。   “没辙啊,阻敌渡河就得这么处处设防,能上岸的口子都得守住!大王布置的整条防线总长近三十里呢!”凌燕指手画脚地解说:“合着地形分三段,这里是襄樊渡,西面是老龙州,东面是鱼梁州,各驻兵马,各派守将,武哥率水军舰队沿江巡防,主力部队居中策应,一遇攻击烧烟击鼓,水陆援军片刻就到!——这里是军港所在,舰队驻地,武哥水上作战,陆地就由我守着,老龙州是蓝明旭和曾平柱,大王带着黑狼和古越兰坐镇河面最窄,防守压力最大的鱼梁州,可不得十七八里么?”   红鸾和铃儿对视一眼,无语问苍天。使个眼色一起扑上,将凌燕挠了个笑仰八叉,继而娇叱一声:“备马!”   现代的鱼梁州,是个四面不着边儿的孤岛,不过那是1958年因修汉丹铁路,大量采挖卵石,致使主流改道,鱼梁洲这才断然分离,成为一座大型洲岛。在这之前,鱼梁州一直是与襄阳地区水土相连的,是一块三面环水,一面依山的半岛。   三女退出阵地,上马绕道而行,从背后驰往鱼梁州。路上,凌燕知道了她们的来意,也听了铃儿的分析,脸色凝重起来:“大王竟会如此绝情?不能吧,我们得想法子劝劝才是。”   红鸾和铃儿异口同声:“不能劝!”   凌燕吓了一跳,戛然勒马,不服气地问:“怎么不能劝!?”   铃儿叹口气道:“这事儿,只有大王自己拿主意,旁人岂能置喙?冒然相劝,大王反感不说,小心适得其反!——小姐派我们俩来,一来是真不放心,要我们亲眼看顾殿下安泰;另一层含义,就是暗示殿下——您看啊,身边儿都是周家人,他们正一门心思报国赎罪呢!过不掩功,您就高抬贵手小惩大诫吧!——记住,多的话儿,一个字也别说,殿下睿智过人,烛照洞鉴,会明白这意思的,多说反而不美!”   红鸾和凌燕忙一起点头。心说:铃儿小小年纪,深受小姐厚爱重用,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当年啊,就连楚国第一智囊武破虏都曾称赞她聪明,那还能错的了么?   骑马赶路,半个时辰便到了鱼梁州。只见河面上一字儿排着十余艘楼船,正放下小艇打捞浮尸,河岸上也是一片忙碌,布满了血迹斑斑的防御工事,士兵们说笑喧哗,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战场。   与刚才襄樊渡口所见到的浩浩江面不同,此处水浅河窄,已不能算作“汉水”,而是一条叫唐白河的支流,经由鱼梁州最终汇入汉水,因此河面较窄,最窄处才三十丈,隔岸辩人面目,吼声相闻,防守压力非同小可!   “这就是唐白河么?——好窄啊,这能守得住么?”红鸾不无担忧地叹息。   凌燕嫁给周武多年,耳闻目染之下对水战也颇有心得,笑道:“你们不必担心,此处河面虽窄,水流却急,寻常木筏小舟难以渡过,敌军的大船很少,在水师的配合下,还是能勉强守住的。”   凌燕见她们心事重重,有心排遣一下,笑道:“对了,这唐白河还有一个传说呢,你们想听么?”   二女一起点头:“你说。”   凌燕轻咳一声,声气悠扬地说:“从前啊,有一对非常美丽的姐妹,分别嫁给了姓唐、姓白的两位英俊少年。为了精忠报国,两位少年一起从军,从此再没有回家。家中美丽善良的妻子,热切期盼出征的郎君早日归来,日夜相思,暗自流泪。她们悲伤的泪水慢慢流成了河,一条叫唐河,一条叫白河。姐妹俩感情深,心意相通,使得河流最终交汇于一处,这就是唐白河。”   这故事大大激起了两位留守女士的心理共鸣,心中不禁羡慕起凌燕来,夫妻俩并肩作战,就是死也甘心啊,远比呆在家里,为远方征战的男人挂怀担心倍受煎熬来的痛快!   想到这里,红鸾的脚步不自觉加快起来,可眼前密密麻麻尽是忙碌的身影,他的男人又在哪里呢?   铃儿眼尖,手一指道:“看!王旗在哪儿呢!——走,我们过去。”   三个姑娘眼望王旗一阵疾走,进入了铁卫营的防区。   此刻战斗停歇,打扫战场的粗活自有二线部队负责,铁卫营的大爷们一个个宽衣卸甲,露出一身膘健肌肉,掏着江水冲去身上血污汗渍,不少汉子甚至一丝不挂。   这时,头顶高坡上有人冲对岸高声叫骂:“狗娘养的,还敢过江么!?”众猛男握拳挥臂,齐呼:“呼喝!”士气高涨,斗志昂扬,怪叫喧哗,好不热闹。   高坡上那人又激动地骂道:“我操你们血奶奶的,再杀一场!”   结果这回没人理他。他奇怪回头,猛见三位美女俏生生立在那里,众猛男全都吃惊地看着她们,僵立如偶。话说铁卫营的将士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彪形大汉,此刻定格了似地动也不动,好似走进了古罗马的奥运雕塑群。   三位美女也不好受,入眼处尽是高大威猛的赤膊肌肉男,浓烈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姑娘们熏得晕头转向,不可思议地望着高披上那个壮汉。   那是一个健壮的裸男,钢铁般的肌肉,身上又是血又是汗,二目环睁,龙骧虎视,神情威猛,气雄万夫,正挥舞一支丈许长的乌黑钢棍,做托塔天王怒目金刚状。   这个人好眼熟,似乎、好像、仿佛……就是楚王啊!   凌燕张大了嘴巴,铃儿吓得紧闭双眼,红鸾羞得恨不得钻了地缝。——大王啊,您好歹挂上屁股帘啊!   在喧闹的哄笑声中,刘枫从高坡上狼狈地蹦下来,手忙脚乱地套裤子系腰带,气急败坏数落道:“好冒失!没看见么?男浴室!就敢往里闯?”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见战壕入口一块小牌子,上书:“猛男浴室,美女勿入!”几个字样,结果不知是谁,在“美女”二字前又被加了一个“非”字,变成了“非美女勿入”……照这么看,她们几个没来错!   “文星魁!你小子给我……”   刘枫话没说完,只见众猛男中的一位哎呦一声,提起裤子,在坑壁上用力一蹬,竟是腾空而起,飞檐走壁,一阵风似地逃掉了。那身法……好生了得!   见姑娘们狐疑地望来,刘枫老脸一红,不说话了。   凌燕奇怪道:“有男浴室,莫非……你们还有女浴室?!”   “怎么没有!?”刘枫瞪眼道:“别做声,听着!”   三女屏息静气,只听不远处的战壕里传出女英雄盼娣豪迈的笑声:“嚯嚯嚯……没意思,都没人敢偷看奴家!——大王,大王?你在吗?你敢不敢!?”   “听见没有,那就是女浴室!”刘枫一脸严肃心有余悸地回答。   三女顿时一阵恶寒,点头如鸡啄米。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走,帅帐里坐坐!”刘枫大步向前,逃也似的去了。   铃儿和红鸾赶忙跟着,凌燕落在最后,悄悄一拉红鸾衣袖,“鸾姐,凤莺燕鹂你排第一,从前小妹可不服你,今日我服了,五体投地,你的功夫大有长进,了不起!”   红鸾心里一阵得意,“那是当然……额?今日我又没动手,你怎知我功夫长进?”   凌燕一脸神秘,附耳道:“殿下的本钱……如此雄壮,姐的功夫,能不长进么?!”说完格格笑着逃开了。   红鸾俏脸腾地通红,追在后头气急败坏:“臭丫头,作死啊!”追追打打地去了。   “报捷?!”   入了帅帐,坐定,刘枫先问了周雨婷的健康状况,得知她已度过危险期,正在休养恢复,顿时放下了心。又听了她们的来意,精神一振,追问:“是哪一路人马旗开得胜!?”   红鸾答道:“是江夫人的山越军!——这是一场遭遇战,江夫人率军北上勤王,在巫山脚下撞上了黑虎军,两军在山区里大战一日一夜,胡开山等大将都死在你手里,黑虎军群龙无首,如何是夫人和山越健儿的对手?此战我军全胜,黑虎军土崩瓦解,斩首三万余,俘虏两万,还有两万溃散无踪,与黄龙军齐名的黑虎军,没了!”   “哦!?”   刘枫登现喜色,“我的本意,胡开山死,叫他黑虎军铩羽而归便是,没想到竟全灭了!——这就是天意啊!”他想了想又问:“那梦岚呢?在什么位置?速速传令给她,不必北上,就近攻敌本土!”   红鸾拍手笑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不错,江夫人遣使报捷时听说你驻防汉水,回信说,这里多她不多,少她不少,不如以一偏师攻敌后路,捣其腹心,瓦解前敌斗志,更能为你减轻压力呢!——这不,她掉转枪头,杀往大华国腹地去了!——留下一句话:‘君心妾已知,重逢奏凯时’,殿下,你们还真是难得的知音啊!”   “好!好梦岚!”   这是开战来刘枫听过的最好消息,不禁拍案叫绝,连声赞叹:“这丫头,平日疯疯癫癫,越来越会用兵了!真真小看不得!” 第三百零五章 【低调的人】   铃儿一直不做声听着,没来由的忽起一阵心悸:“幸好江梦岚聚少离多尚无子嗣,否则的话……莫说世子,只怕小姐也要糟糕!”她有心转了话题,说道:“殿下且莫欢喜,还有一个坏消息呢,是关于近卫统领李天磊的。”   刘枫正要伸手去茶碗,闻言顿在那里,手在空中悬停片刻才抓起了茶碗,浅酌一口问道:“哦?舅舅怎么了?”   “殿下要有个准备。”铃儿小心翼翼地看了刘枫一眼,见他凝神在听,接着又道:“李统领率军对阵海兰坤,宜城血战一场,敌军久攻不克,继而转道南下,疾奔百里绕过我军,抢夺荆城全军渡江,李统领闻讯飞军赶去,却是来不及了,豫州军已从东岸渡过了汉水,两军正在荆城郊外对峙。”   “嗯?”刘枫拧起了眉头,沉吟不语,手里的茶碗却噼啪一声,裂了,茶水一滴滴打在地上。   凌燕更是夸张地叫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红鸾担心刘枫听了心慌发怒,忙劝慰道:“这是小败,部队损失不大,两军还是势均力敌,胜负疏不可料。”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谁都知道,刘枫弃守襄阳苦战于此,为的就是阻敌过江!如今豫州军已强渡了汉水,若是李天磊当真战败……襄阳不保,大事去矣!   三位姑娘,三双妙目,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刘枫。刘枫似乎是有点心慌意乱,又带着莫名的期颐与忧虑,还有一丝既来之则安之的释然,扔下茶碗无力靠在椅背上。隔了好久,他才说出一句话:“舅舅,一定会赢的!”   可惜事与愿违,其后数日每天都有快马来报,都是噩耗!   近卫统领李天磊,败了,而且是一败再败!在海兰坤先锋铁浮屠的迅猛突击下,竟被连续突破七道防线,折损兵马三万余,败退百里,又退回到了宜城,结果又没守住,当夜就被偷袭得手,宜城丢了,部队一路北逃,直到襄阳郊外五十里,已是兵临城下退无可退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人来不及思考。刘枫甚至不及回防襄阳,海兰坤的铁浮屠就已经杀到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慌了,就连武若梅也坐不住了,一日三次催促刘枫分兵回援,措辞一次比一次急迫。惟独刘枫例外,事到临头他反而镇定下来,没事儿人似的该干嘛干嘛,每次回复武若梅都是三个字:“再等等。”   武若梅期盼中的援军竟一个没有,只有原本在河畔筑堤的二十多万民工役夫,被直接派往李天磊军中听用,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这让知情的所有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一颗心更是高高的悬了起来。   终于,在这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吃午饭的时候,武若梅亲自出现在了刘枫的面前。她实在是等不住了!   望着冲进帐来,风尘仆仆连马鞭子都没放下的武若梅,刘枫和前线将领们全都惊呆了,一个个端碗停箸,不知所措。   这边武若梅还没开腔呢,哪知刘枫竟已气得丢下碗,跳起来就骂:“胡闹!挺着大肚子还敢骑马!?出了事,破虏还不找我拼命啊!——快给我过来,坐下!——星魁,兰儿上回钓的鲫鱼呢?快捞一条熬碗汤来,浓一点,这玩意儿安胎!——盼娣,你还吃?就知道吃!快去找个军医来,不,去襄樊渡,把陆易巧给我快马兜过来,她家祖传专攻妇科的!”   楚王气急败坏,指手画脚一通咋咋呼呼,帐内鸡飞狗跳忙开了,不一会儿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饭碗。   武若梅又气又急又感动,想发火也抹不开脸,只一跺脚道:“行了,别忙了,才十几里地,能有什么事儿!——你还是管管襄阳吧,都兵临城下了,你怎么不急……”   见刘枫脸上似笑非笑,武若梅顿时住口,她有点儿品出味道来了——阴谋的味道!   “有阴谋?你知道?故意瞒着我?!”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语气凶狠,冰美人生气了!   “你看你,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急三火四的,多不好?”楚王嬉皮笑脸冲她连连招手,“来来来,先坐下,坐下慢慢说嘛。”   武若梅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气势汹汹地坐下了,“你说!你说!说出个道理来,我就给你端茶认错,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襄阳我也不管了!哼!”   刘枫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觉得比起冰美人面无表情冷面冷心,现在的武若梅更像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儿,他很为自己拯救了一个心理畸形的失足少女感到骄傲,又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面对凶巴巴的女诸葛,刘枫笑嘻嘻走过来,亲手给她斟一碗茶,搁在面前,才道:“你可冤枉我了。阴谋,当然是有的,可我也是不知道的呀。之前的一个多月,对面总共才发动三次进攻,最近十天,连续七次进攻,几乎天天恶战,一条舢板也敢下水渡河,对方是舍命拼老本呐,就是叫我无法回援!”   刘枫说着郁闷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里损失很大,伤亡将士接近八万!已经三次征集民兵参与防守,部队超过一半是预备役和新兵,实际战力下降严重,已是一支标标准准的弱旅疲兵!”   “更糟糕的是黑窑毁了,火药储备损失殆尽,你家男人正在南方征集原料恢复生产,可这需要很长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全靠玄武营各处军港里的库存撑着,连日苦战也已消耗得七七八八,防守压力越来越大,已到了咬牙死撑的地步,前头筛起锣吹起号,后面火头军都得上阵!——我也确实无法分兵回援了!”   刘枫顿了顿,抓过茶碗闷了一大口,重重地咽了,又说:“至于舅舅那边,这仗输得太轻巧,肯定有猫腻!你是不熟悉他,不晓得他的手段!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不过我一句话你就明白了,无颜军纵横幽燕多年,你道是姐姐的功劳?不是的!姐姐只管厮杀,定计定策都是舅舅的手笔!”   孤军深入敌境,厮杀定策孰轻孰重,武若梅如何不清楚?顿时大惊小怪,“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她目露深思之色,吃吃地道:“竟然是这样,难怪了,我还以为你是……”   “以为我顾及亲情,才委以重任,授以近卫统领的高位,取的只是一份死忠之心?”刘枫笑着,低伏身子,瞳仁在暗中一闪,“不只是你,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海兰坤,他也是这么想的!”   几句话犹如电光石火,照得武若梅心里通明雪亮。——骄兵之计!这是骄兵之计啊!   可为何自己想不到?为何海兰坤也没有想到?   ——因为,李天磊藏得太深了,大长公主刘彤的光芒像太阳一样耀眼,李天磊就躲在那阴影里,默默无闻,黯淡无光,在绝大多数楚国高层乃至天下人眼里,他就是一个重伤致残的沙场武夫,一个忠心耿耿的外戚国舅,之所以坐上近卫统领的高位,凭的,不是能力,而仅仅是一份夹杂了同情与亲情的可怜的香火情!   试问这样的人,谁会把他当作是和海兰坤同级数的对手呢?只怕连海兰坤自己,也不会!   用当时话讲,这叫韬光养晦,守锋藏拙,又或者自晦自愚,障人耳目。用现在话说就明白多了——低调,才是王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结果是第一位的。——海兰坤轻敌了,上当了,他正一往无前地向着致命陷阱高歌猛进!   “原来如此,若梅冒失了。”武若梅低下头,掩盖心头的震惊。不知是激动还是悸动,她的声音有些打颤,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不知道!”   面对瞪大了蓝眼睛又要发作的武若梅,刘枫无奈地耸耸肩,“你别这么看我,我真不知道,舅舅什么也没说,只问我要去了二十五万民夫,正好我这儿沿河工事也差不多了,十天前已拨给他听用,这你是知道的,其余的,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怎么可以这样!?”武若梅一听霍地站起,忘了手中还有半碗茶,哗地一下,泼了刘枫一头一脸。   可巧,文星魁端着鱼汤,盼娣背着陆易巧,一起冲进帐来,刚好见此震撼一幕,登时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想护驾又不至于,想劝架又说不出口,这场景太过诡异——在孤男寡女的军帐内,美丽而不畏强权的诰命夫人,粉面铁青,美眸蕴火,一碗凉茶泼了楚王满面桃花开,还有隐约听见那句“怎么可以这样?”究竟不可以怎样?难道是那样儿?是那样儿?还是那样儿?   此情此景,所见所闻,实在很令人浮想联翩啊!   女英雄盼娣轧叭着嘴儿说:“大王啊,人家男人为国从征出兵放马,夫人还怀着身孕,您这么干可不厚道,您看,人家翻脸了吧?嚯嚯嚯……”   感受到楚王殿下两道杀人的眼神,女英雄顿时尽收侠义之气,缩脖子怯生生道:“大……大王,您尽管放心,我们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要不……我们这就给您望风去?您别这么看我,您……您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她噗通跪下了,扯开嗓子拍大腿干嚎:“不能啊!奴家对您一往情深,痴心一片,您就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奴家也跟您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呀!大王!”接着便“嚯嚯嚯”地哭了起来。   文星魁反应更快,大叫一声:“眼睛!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啦,陆大夫,快!快救救我的眼睛吧!”   陆易巧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怕!本大夫从医多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你这是夜盲症!说来也怪,这帐篷里怎么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怎么治啊?二位将军,快……快走吧,赶紧的,咱们外头治去!”   刘枫懒得理会这几个宝贝,生怕自己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他们,只轻轻一摆手,三个家伙嗖地一声不见了,只剩下门帘子在那儿风轻云淡地摇摆着。   这一打岔,武若梅的气焰也没了,只是盯着刘枫等他回答。   “有什么不可以的?”   刘枫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绸布,慢条斯理地擦脸,笑了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男人打荆州的时候,我有问过他是怎么打的么?”   武若梅怔了一下,抬眼想问什么,却忍住了没言声,闷闷不乐坐下来。   刘枫含笑归座,翘起了二郎腿,哈哈一笑:“端茶认错么,我看就免了吧。”   “你说免就免?不行!”   武若梅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撅起嘴儿递出那只空碗,娇喝一声:“满上!” 第三百零六章 【反骑阵地】   靖乾五年一月十日,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铅云低压,朔风乱吼,似乎……一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   一支铁骑大军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宜城向北推进,蹄声隆隆,铠甲哗哗,交织在一起响彻山麓。虽只六万骑,却有百万大军的浩荡声势,铁蹄过处,尘飞土扬,掀起一片黄色尘雾,闪闪发亮的厚重铁甲,密竖如林的枪尖,还有那随风飘扬的黑色铁塔战旗,在满天的尘雾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大狄最精锐的军团,皇朝的荣耀,草原的利箭——铁浮屠!   这是一支战功累累凶名赫赫的可怕军队,对包括重步兵在内的任何步兵兵种而言,铁浮屠就是死亡代名词!   这支部队存在的初衷,就是为了毁灭中原农耕国家以步兵为主的军事力量。为此,他们彻底放弃了骑射,转而追求攻防一体冲锋破阵的极致。   纵观中外古今,战场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中庸等同平庸,而所谓的极致,往往意味着某一方面极端的恐怖!——铁浮屠,也不例外!   铁浮屠的每一名骑兵,都装备了精良的罗圈甲。这种极富民族特色的特种铠甲,异于中原流行的鳞片甲,更像是西方骑士的那种板金甲,草原贫瘠的矿产衍生出了独到的冶炼技术,大块的铜铁合金甲片打造成桶状,圈圈层层从头累到脚,无需盾牌就已无懈可击。配上西域特产的重型战马,镔铁打造的马刀和刺枪,人和马组成了一座移动的堡垒,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周身上下毫无破绽可循。   这支军队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铁浮屠”这个词的本意,就是铁塔!   与楚国的重骑兵军团无颜铁骑相比,铁浮屠的战场机动性差,转向能力尤其差,作战功能更是极度单一,除了冲锋还是冲锋,此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但是,就其有用的一面来看,铁浮屠无疑已强化到了理想中的极致。——牢不可破的防御力,无坚不摧的冲击力,战场破坏力堪称恐怖!作为破阵先锋,全军箭头,这就是完美!如果抛开战术层面的差距,双方迎面对冲,无颜铁骑没有任何胜算。   事实上,从铁浮屠建军以来,还没有那支军队在正面交锋中战胜过他们,仅有的一次对阵无颜军的败绩,也是因为中了阴谋诡计而陷入了绝对的被动,但也仅仅只是被动而已,并没有对他们的力量造成根本性的伤害。   从很久以前开始,对于骄傲的铁浮屠骑兵而言,上阵就是杀敌,打仗等于胜利,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尽管在不久之前,这份骄傲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之前的豫州战役中,面对逐寇军三大出征军团的垂死反扑,作为胜利方的豫州军团遭受了毁灭性打击,40万人马伤亡过半,几乎没有任何部队能够保持完整建制,以至于必须对残余部队重新组编才能参加伐楚战争。   可即便如此,能够动用的最大力量也仅仅只有……可怜的18万!   海兰坤的铁浮屠也同样损失惨重,作为正面交锋的直接对手,铁浮屠面对的是逐寇军骁骑营的游骑兵部队。   从理论上看,游骑兵是轻骑兵,与铁浮屠这样的顶级重骑兵正面对冲,骁骑营不存在获胜的可能。   可惜的是,理论被一再证明就是用来被实践打破的。人们习惯称呼这种现象为——奇迹!   很难解释为何骁骑营能正面冲破铁浮屠的军阵,更让人无法理解为何会造成“四万”这个可怕的伤亡数字!就连作为战役指挥的海兰坤亲王也一样存在疑惑。到最后,他只能很不负责任的将这一切归结于“奇迹”二字。   其实呢,真正的原因他心里是清楚的。当时,麾下的骑兵们心有余悸地告诉他:逐寇军的骑兵都是疯子!——冲锋时,他们的前排骑兵与后队拉开差距,在敌我碰撞前的一刹那,竟然死拽缰绳自己主动把战马拉倒,甚至用刀亲手割断奔马的咽喉,滚动的马尸和血肉之躯成为最后的武器,目的就是把迎面冲来的铁浮屠绊倒,为身后的战友赢得那宝贵的一刻!   那一刻,破阵!   撕开神秘的面纱,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简单、残酷,令人难以置信。   奇迹的背后,是血淋淋的伟大牺牲!   常言道:没有办不到,只有想不到,可就算想到,天下又有多少军队能办到呢?这样的战法,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幸运的是,如此可怕的敌人,已经灭亡了,他们沉睡在战场上再也不会醒来。   惨胜虽惨,终究也是胜利的一种!   摆在海兰坤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不趁热把这层阴影抹去,铁浮屠的未来,堪忧!   所幸,这一路进兵顺利,连战连克,势如破竹,这让所有人大大松了口气。在海兰坤和铁浮屠骑兵的眼中,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好啊,真好!   刘枫和武若梅其实想错了,他们小看了海兰坤。作为鞑靼皇族的第一大将,能与屠天煜正面交手而不败,这样的当世名将,区区骄兵之计如何瞒得过他?   可是,他不怕!   海兰坤自有他的凭借——地形!   大军所处的位置,乃是汉江平原的北部边缘,周遭三百里一马平川,虽然越靠近襄阳,平原就越走越窄,尤其是过了宜城,其实已算不得“平原”,只能说是狭长的平地,最宽处不过三十里,直至襄阳城南的荆山尾脉,才算彻底进入山区。可不管怎么说,这里足够平,终是南方少有的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域。——第一次伐楚战争,武破虏率军入境断粮,走的也是这条路!   至于埋伏,他更加不怕、平原地形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因此无法伏击,这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况且……纵有埋伏,那也无妨,只要还在平原上,铁浮屠又怕过谁来?哪怕身陷十倍之敌的重重包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铁浮屠的刺枪和马蹄!   好吧,明知是计,那就将计就计!——我需要时间!   海兰坤就是抱着这个念头,一路高歌猛进,马不停蹄,追着李天磊的屁股一通狠踹——诈败?也叫你掉肉!   为此,他不惜扔掉了18万豫州军步兵,只率麾下的6万铁骑衔尾急追,多次杀败对方殿后部队,斩获颇丰。虽然单靠骑兵无法突破荆山,更不可能攻克襄阳,可是没关系,他本来就是偏师嘛,攻克襄阳不是他的任务,他的任务是吸引对方主力,为汉江战场打开局面。   因此,早一日攻到襄阳近郊,就能早一日对汉江战场产生威慑作用,胜利的天平啊,就缺这一颗砝码!   “报!——王爷,前方发现防御工事!”   “嗯?——哼!”海兰坤不屑地撇撇嘴,“又是老一套,那是被我咬怕了!——传令,绕过工事,继续前进!”   这就是李天磊的反制之法,用壕沟和拒马阻挠自己的追击。   不得不说,对付自己的铁浮屠,这种由沟壑土垒组成的“反骑兵阵地”是极为有效的。战马无法正面通过,而下了马的铁浮屠,那还是铁浮屠么?   可没人太过在意这点,因此这只能称作“不是弱点的弱点”——可笑啊,偌大平原,你能挖遍壕沟吗?!我大可以绕道而过!   可惜,有一个细节海兰坤失算了。   的确,没有人能够拦得住铁浮屠,但如果拦他的……不是人呢!?——中原地大物博,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国家有倒山之力!当一方拥有足够多的决心、时间、人力和资源时,创造奇迹,并不是很难!   派去的斥候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海兰坤的大军终于开到那所谓的“防御工事”前,于是,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前开阔的平原上没有半个敌人,却多了一道延绵无尽的“长城”!   长城的构造很简单,壕沟——土垒——壕沟——土垒——壕沟——土垒——壕沟——土垒……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直延续到大地的尽头,组成了一道无垠的“反骑兵”防御阵地。   “这……这也太他娘壮观了!”海兰坤轧叭着嘴,喃喃自语,点头又摇头:“那独臂废人,还真敢下血本啊!”   主帅大发感慨,铁浮屠的将士们也在那里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斥候们垂头丧气的回来。   “报!——王爷,这防线往东延绵二十里,一直到汉水岸边,无法绕过!”   “报!——防线往西十里,一直到荆山南麓,无法绕过!”   “什么!?”   海兰坤心里轰然一声炸雷,“中计”二字电光石火一样从脑海中划过,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彻骨生寒,余温褪尽,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一样!   纵横三十里的防御工事,怎么可能是一夜间完成的?虽然只是挖坑这么简单,虽然每道坑只有不到二尺深,可就算有百万人一起动手,最少也要十几二十天功夫呀!   原来如此!从一个月前宜城渡江时,他已经在挖这条工事了,之后的一切,都是拖延时间诱敌深入的骗局!   不好!背后,我的背后!   “快快退兵!快!”   不能不说海兰坤的反应不快,从发现陷阱到退兵的命令下达,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可惜,他还是慢了。   “报!——启禀王爷,大事不好,宜城……宜城被攻破啦!城里暗伏了地道,大军一走,楚军突然冒出来……弟兄们措手不及,又寡不敌众……宜城……丢啦!”   海兰坤一听,热血上涌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人、马、草、木、全都旋转起来,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心里只一个念头——前道受阻,后路又断,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海兰坤感觉到脸上一丝凉意,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只摸得一手湿冷。他呆呆凝视空无一物的手掌,目光像被烙铁灼了一下,猛抬起头,瞳孔倏然缩紧,仿佛看到了天下最恐怖的景象!   在他丝丝颤抖的视野里,苍穹晦暗,黑云重重,细密的雪花如樱羽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惊骇欲绝的脸上,瞬间融化无影无踪……   “下雪了……下雪了……”海兰坤双目尽赤仰天痴语,突发一声嘶喊:“天要……亡我!”躬起身飞快捂嘴,指缝间丝丝溢红。 第三百零七章 【同一场雪】   同是一场雪,在不同人看来,心境自然大相径庭。就在海兰坤望雪吐血的时候,宜城郊外的楚军营寨里,几位将军正在围炉煮酒,执杯赏雪,不时有欢畅的笑声传出来。人比人,真要气死人呐!   “大帅,沙克珊今日真正服了你,来,末将敬你一杯,恭贺军门金锁擒龙,引君入彀!”沙克珊举杯起身,殷殷祝酒。   是的,海兰坤追得跟兔子似的李天磊,是假的,那只是一面旗帜,一路偏师。真正的李天磊,真正的主力,早已躲入百里外的山区,大军过尽,这才奔袭而回,此刻已成功夺取宜城,不仅将海兰坤的铁浮屠赶入陷阱,掐断后路,更将整个豫州军团步骑分离,强弱相隔,拦腰斩成两段!   所谓骄兵、所谓诱敌,统统都是欺人耳目的手段,真正的杀招,就在宜城!   一子落定,鼎定乾坤!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李天磊死守宜城阻敌过江的同时,高举楚王大旗,截流了沿途近五十万的逃难平民,数目惊人的军民日夜不停地在平原地带的扼口挖掘壕沟,布置“反骑兵阵地”,构建了一层又一层的沟渠防线,近三十里的平地被挖掘得沟渠纵横,支离破碎。   这些层层叠叠的壕沟和土垒墙一直延续到东侧江边和西面山区,组成了庞大地防御阵线。李天磊不仅胆大,更加心细,他又下令,将沿线所有大树巨木尽数砍到,就地烧掉!以防对方铺路而过。——就留下一道口子,只待乔方武的诱敌部队通过,这才用一夜时间从容封闭通道。   对于这样的布置,沙克珊五体投地,无话可说。纵观楚国,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凉亲王海兰坤的厉害,可就是这么厉害的对手,却被眼前这个独臂粗人耍得团团转,一步步踏入死地。纵横天下无敌于世的铁浮屠,竟被他如此轻而易举又不可思议地围困在平原上!   奇迹!这他妈就是奇迹啊!没说的,沙克珊一饮而尽,赢了满堂彩。   李天磊独持金樽,笑道:“沙帅客气了,李某实不敢当,全赖诸君鼎力相助,将士阵前用命,百姓日夜辛劳,上下齐心,通力配合,就连老天爷也在帮忙!今日之果,实乃天幸我楚国!——诸君,此番尽享天时地利人和,敌军虽是天下至强,我破之必矣!”   “大帅神算,此战必胜!”   铿锵一言,群起响应,个个满饮,举座尽欢。   群情稍定,李天磊又执酒一杯,说道:“诸位将军,今日夺城,熊骑营请缨前敌,勇作先锋,沙帅身先士卒,有勇有谋,令守军敌我难辨,军心溃乱,今坚城一日而克,熊骑营当居首功!来,我等共祝沙帅一杯,如何?”   “正当如此!”   帐内,除了率领偏师先导诱敌的乔方武不在,王五仓、程平安、张凤清、罗冠虎、罗秀儿等将齐聚一堂,闻言一起起身,举杯同祝:“恭贺沙帅立此大功!——干!”满酌共饮,杯杯见底。   沙克珊欣喜难禁,仰脖子又是一杯烈酒下肚,俊逸的脸庞更是红光满面,满面春风。帐内众将大声喝彩。   这时,张凤清又斟满一杯,独个到沙克珊席前,盈盈欠身,道:“沙帅,亡夫捐躯沙场,罗家身负血海深仇,未亡人是把鞑靼全族都给恨上了。狗贼朵里尔又率军叛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凤清打心底里信不过熊骑营,不信你们留在楚国会安好心,对沙帅您也多有得罪之处,今日方知将军高义,凤清一直错怪将军,心中不安,谨以此酒,向将军赔礼了。”   言罢,罗氏遗孀一口喝干,再施一礼,含泪而回,后面一双儿女忙迎上去扶住了母亲,低声安慰为她拭泪,望向沙克珊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歉意和感激。   这番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对于沙某临危守节,矢志不移的坚定立场,众人感动之余都有一份愧疚,之前没少给他白眼,也没少微词,可人家毫不挂怀,一心一意为楚国效力。大家都很清楚,没有沙克珊这伙鞑靼精兵冒死从地道潜入,里应外合,乱敌军心,宜城即便空虚,也绝难在一日内就此轻取的!   唉,这叫大伙儿说什么好呢?   沙克珊却自己心里清楚,楚国最困难的时候,他也和朵里尔一样,挖空心思找退路,两人甚至商量到半夜——商量什么?一起投敌!   可是,来自老家的一封信,留住了他。   这封信,是他的老祖父写的,只一句话:“王在保楚,王丧归狄!”对于这位老祖宗,沙克珊无条件信任,更加无条件服从。既然楚王还在,那就听老祖宗的,全力保楚!   和所有的强者一样,决心既定,那就全力以赴,百折不回!至少此时此刻,沙克珊是真心真意为楚国效力,打算在楚国遭逢难关的低谷期,抓住机遇好好表现,以鞑靼之身在楚军中混出个人样儿来!   必须承认,沙克珊这个人,很聪明,最善察言观色猜度人心,眼光更是毒辣。他深深知道,今日帐内诸人,别看他们残的残,老的老,小的小,甚至还有女人。可就是这些人,今后必将是楚王最亲近、最信任的部将,是楚国新一代军事力量的中流砥柱!   此番他主动请缨,为的就是以行明志,赢得这批人的信赖和友谊,这对他个人的前程和整个部族的将来,都有莫大好处!   此刻,听见最难争取的罗氏遗孀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就像眼前这场战役一样,准备数月之久,耗费军民人力近五十万之巨,如今——火候到了!   ※※※   雪花飞扬,冰封大地,无数鞑靼壮汉,蹲在望不到尽头的坑道里,用马刀砸,用枪杆翘,想尽一切办法,奋力扒拉着泥土,试图把这支离破碎的大地重新填平。   贵重的罗圈甲扔在一边,纯种的西域马无人理睬,那一群群,一堆堆,饭没吃饱又挥汗如雨的狼狈样儿,比民工还不如,哪里还有半分铁浮屠天下强兵的英雄气概?   可这该死的鬼天气,原本松软的泥土被纷扬的雪花覆盖,先融后结,冻得瓷实,硬如铁石,任你刀削斧劈,手扒锹产,我自岿然不动,三天过去了,只辟出一条不足十米宽,五十米长的狭长通道,再抬头望一望眼前,整个阵地足有一里宽,这要干到猴年马月去啊!?   长生天啊,你又没上班啊!   正挖着呢,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接着便是慌张大叫:“敌袭!楚军杀来啦!”   话音刚落,战鼓擂响,号角铮鸣,接着便听嗡地一声轰响,尖啸如潮,箭雨骤至!   无数民工,不,无数铁浮屠将士只觉天空一暗,雪花中便突兀地激射出大片利箭,未及躲闪便已中箭倒地,惨叫声震天价响。   ——天地良心,没有那身罗圈甲,所谓的铁浮屠,也只是血肉之躯罢了!   “快!快披甲!”   军官们大声呼喝。将士们手忙脚乱,试图以最快速度把自己打扮成亮闪闪的铁水桶,奈何越是坚实的重甲,越是穿戴不易,就算心平气和从容下手,穿齐一套罗圈甲也要整整一顿饭的功夫,岂是伸手便有的?这个时候,铁浮屠们开始怀念起曾经不屑一顾的某些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装备盾牌?!   于是,在付出一定伤亡后,骑兵们狼狈地躲进了那刚才还深恶痛绝的壕沟里,总算安全了。可是……   “王爷!王爷!——战马!我们的战马!”副帅哈剌尔心疼地眼泪都下来了。   海兰坤闻声回头,只看得目眦欲裂,心如刀绞。   ——人要干活,马要休息,不可能永远挂着那套沉重的具装,为了修养马力,此刻六万战马皆已卸去披甲,像一群白花花的绵羊似的,赤裸裸地暴露在箭雨下,顿时悲嘶如潮,伏尸遍地。更惨的是,战马都是拴住的,就连逃跑都做不到!   “不不!我的伙伴!”   无数将士不顾性命冲出沟渠,冒着箭雨用零散的甲片去遮盖自己的战马,虽然杯水车薪,虽然自身难保,可他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又有的骑兵冒死砍断缰绳,熬着中箭的痛楚驱赶爱马逃离险境,奈何那马儿不走,越是良驹越通人性,只绕着主人悲鸣踢腾,奋力将中箭倒地的主人藏在自己的腹下……直到人马倒在了一起。   外人无法理解鞑靼人对于战马的感情,那是一种不亚于袍泽战友的深情厚谊,倚重马匹的铁浮屠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战马被屠和兄弟被杀,没什么两样!   箭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双眼血红的海兰坤终于组织起“丐帮众弟子”准备发动徒步反击时,箭雨停了,未知的敌人潮水般退去,至始至终他们没冲上来,只以乱箭伤敌,一共十七次齐射,恰好是一名合格弓箭手在一场战斗中的的体力极限,射完了拉起裤子就走,竟是丝毫没有停留。   面对那远去的滚滚黄尘,海兰坤欲哭无泪。——日他血疙瘩奶奶!他们……他们都是骑马的!   原来,不是弓箭手,而是下了马的游骑兵!   战斗结束后,经过清点,死了两千骑兵,这不算什么,关键是战马!整整一万三千余匹战马被射伤射死,没有了马的铁浮屠……还是铁浮屠吗?   哈剌尔流泪劝道:“王爷,不成啊。再这样下去,就算挖通了,对面重兵把住口子,还是冲不出去!三天了,弟兄们粮草不够,最多再撑七天!——我们,我们回头吧!宁可强攻宜城,伤亡大些,也好过困死在这里啊!”   海兰坤头发蓬乱,满脸惟悴地呆立在壕沟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的雪花,竟是充耳不闻…… 第三百零八章 【天然防线】   沟渠防线背后,龙牙营主乔方武全副拨挂,一身厚重的明光铁铠外照一件黑貂大氅,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头盔上赤红的盔缨在风雪中飞扬激荡,身后红底黑镶的披风被拉扯成一条直线,微微颤动着。   大雪在下,乔方武的心,却是一片滚烫。朝野剧变,国家危难,可越是乱局,越是英雄辈出的天赐良机!就在昨日,楚王已庭寄私信明确表态,这一仗打赢,重建羽林军团,他,乔方武,就是新一任统领!   乔方武是个明白人,从征九年来,在老将罗三叔的光芒掩盖下,他的苦劳多过功劳,照理是没这个福气的,他也不贪心,作为最早一批潜邸从龙的嫡系将领,从牙将做到营主他已心满意足。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弟弟,乔方书已是位极人臣的一部尚书,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现在,机遇来了!楚王要重用自己,授以统领高位,一旦成真,那他乔家兄弟俩必将纵横军政两届,比肩武氏夫妇和李天磊为代表的新一代逐寇旧部,成为楚国举足轻重的第三股政治力量,三方势力鼎足而立,共同构成楚国新的政治格局。   乔方武很清楚地知道,楚王真正目的就在于此:制衡!——无论军政,单方独大势必不稳,血淋淋的教训,楚王已深深吸取了!   说来也怪,刘枫不在,每个人都觉得楚国灭亡在即,都怀着一腔悲愤,觉得与敌同归于尽已是最好的结局。可如今呢,楚王殿下终于回来了,开始带领全国对抗强敌,将军们的想法又都变了,他们不再担心眼前的危局,转而为楚国的将来、甚至是百年大计精打细算起来……   不得不说,眼下这局面,百万大军犹在北岸,天下至强近在咫尺,敌人依然强大,实力对比依然强弱悬殊,现在就想胜利后的事,这很不理性,但却是将军们内心的真实写照。   其实不止将军。跟随楚王,就是跟随胜利,这已是思维惯性,深深植根在了每一个楚国子民的灵魂深处……这就是信念!   正是在这种信念下,李天磊轻而易举动员了五十万逃难百姓,一个月内完成工程史和战争史上的双重奇迹。同样的,也是因为这股信念,乔方武的诱敌部队在铁浮屠的追击下,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历七场败绩而不馁,退百里之地而不乱,始终保持了高昂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心。   人的力量之源,在于一颗坚定的心。所谓王者,就是有能力“定心”的那个人。   今时今日,楚王殿下已在战争中规划了国家远景,乔方武没有一丝怀疑,他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用一场空前的胜利,赢得足够大的军功,让殿下的“提拔”可以合情合理、名正言顺地付诸实施。相比之下,乔家一门的兴衰荣辱,真在其次。   所以,他自告奋勇承担下了最危险的诱敌任务,被铁浮屠军团撵着屁股追,还得控制速度,跑快了不行,咬痛了更不行……目前来说,任务执行得很完美,就差最后一个环节。   “报——!”   一名斥候飞奔到乔方武马前,一个扎猛子抱拳跪下去:“启禀军门,狄军退兵往宜城去了!”   乔方武目中火花一闪,“好!立刻飞鸽宜城,勒紧口袋,大鱼回头了!”传令兵大声应命,飞鸽扑开双翼,冲天远去。   听见好消息,看见白鸽展翅飞去,将士们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副将陆博超一脸兴奋,轻叩双镫带马上前:“军门,好机会!这一路逃,攒了一肚子鸟气,咱们这就登船追去,背后干他娘的一锤子!”   是的,登船。防线直抵汉水西岸,为防狄军水路逃脱,李天磊已请示刘枫,硬是从前线抽调了五艘楼船,就停泊在防线后的江面上。五艘楼船数量虽少,但阻挠数万无舟无船的重骑兵下水还是很容易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在不破坏防线的前提下,运载乔方武的骑兵渡水追敌!   “不急,让他们去。”   乔方武说着转过身来,正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他的眼睛在风雪中幽暗得发绿。陆博超下意识地咽口唾沫,他仿佛看到的是一头饥饿的狼,接着便听见饿狼阴森森地对他说:“让他们再撞一回铁板,军粮没了,队伍垮了,才好下手!”   陆博超一听双眼发亮:“是!卑职明白!”   陆博超明白了,不久后海兰坤也明白了,他所面对的,不止是一座宜城!   之所以第一时间继续向前,而不是马上退兵,因为海兰坤相信直觉,他预感到背后有更大的危机在等他,比眼前的三十里壕沟更大的未知的危险。   此刻,他的预感成真,拦在他面前的又是一条难以逾越的“天然”防线!   这回不是壕沟。诚然,仅仅三天,李天磊不可能再挖一条如此规模的防线。于是,他只挖了一道小口子。只不过……那道小口子,挖在了汉水河堤上!   这是一次人为的、可控的、经过精密计算的小型洪涝灾害,李天磊在破堤前事先挖好了半里长的引水渠,关键位置上都有“地势制高点”引导水流,整场水灾殃及区域最多不过五十里,洪水的水量更是“小”到惊人,仅仅淹没到小腿位置,除了已经收割的上万亩空地就此成了水田外,甚至没有任何平民伤亡。   可就是这刚过脚踝的小洪水,再加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却造就了宜城以北方圆五十里的冰渣沼泽区!   这五十里大地,看似冰封冻实,甚至武装的士兵踩上去蹦跳都没事,可是……人马皆披重甲的铁浮屠……一踩一个坑!   斥候报告:泽区外,八万骑兵往来游弋,冰原上,五万下了马的骑兵枕戈待旦……海兰坤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思考一个理论性极强的学术问题——中原骑兵和鞑靼骑兵有什么根本区别?   答案是:鞑靼骑兵专业,而中原骑兵却是业余的。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优势,但偶尔也会成为劣势,因为——中原骑兵下了马,他们自动转职为步兵。而鞑靼骑兵下了马,他们立刻自动转职为——废人!   尤其是马背上长大的铁浮屠们,他们训练过的唯一阵法,就是骑兵冲锋时专用的矢锋阵,而此时此刻……要他们迈着一双半残的罗圈腿儿,高举长达三米的骑兵刺枪,向精通阵法变化的中原步兵发动矢锋阵冲锋……后果可想而之,就跟鸭子上岸挑战斗鸡一样可笑!   于是,战局变成僵局,这片人造冰原将海兰坤的六万铁浮屠困死在内,他们出不来,李天磊的部队进的去,但他就是不进去,一门心思守在外面站干岸!   两军迎面相望,鸡犬相闻,就像两个在打架的小孩子,一个会爬树,另一个却不会,只好气呼呼地大叫:“你下来啊!”却听见上面轻松调皮地笑声:“呸,我偏不下来,有种你上来!”   于是,不会爬树的倒霉孩子,他伤心地哭了。因为树上有果子,地上只有杂草,而他的肚子,饿了!   至此,刘枫也好,海兰坤也罢,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李天磊,这个独臂的粗莽匹夫,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铁浮屠正面交锋!   虽然他的根本目的没有变,要他们死!只不过不是杀死,而是……困死!耗死!饿死!   “这个卑鄙的无耻的老家伙,真他妈太……太伟大了!”刘枫热泪盈眶,大发感慨。   由于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奔袭,铁浮屠们只带了十天口粮,虽然没有战斗,可连续几天高强度的行军和劳动,他们食粮即将消耗殆尽。   从被困当天起,海兰坤已命令限量供粮,十天后,全军上下连最后一个烙饼也没有了,海兰坤不得不命令,将之前被射死的战马尸体拖运过来充作军粮,可依然无法持久,仅撑了十天就吃得精光,铁浮屠们饥肠辘辘,饿得眼中直冒绿光。   他们每天都在咒骂,不过不是骂李天磊和对面的楚军。相反,他们骂得是自己人——豫州军!   那么多天了,那帮狗娘养的为什么还没来增援?!   不得不说,他们冤枉了好人。夜于罗和洛萨哈早已率领豫州军团日夜兼程赶来了,从围困后的第三天开始,他们就在外围与李天磊的骑兵阻击部队打得昏天黑地唏哩哗啦。   没有假打,也没有存私,两位大督帅是真下死力气了!夜于罗也好,洛萨哈也罢,他们心里都是一片雪亮:——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与海兰坤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不是赢,就是死!   这边下了死力气,那么对面会放水吗?不,李天磊的部队是连命都拼上了!   不是拼命阻挡敌人增援友军,而是拼命要将敌人彻底消灭,将豫州军的每一个人,统统杀死!   原因非常非常的简单。他们……是害了六十万袍泽埋骨异乡的罪魁祸首,是楚国全军不共戴天的仇人呐! 第三百零九章 【不留俘虏】   靖乾五年二月初三,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在这一天,第二次伐楚战争迎来了第一个根本性的转折点,这一天过后,战争的走势发生了变化,楚国从被动防御转向双方战略相持,战争进入了第二阶段。   因为这一天,李天磊所部在与豫州军对战厮杀二十天后,终于等到了致胜的时机,向豫州军发动了总攻!史称“宜城会战”!   面对豫州军的十八万步卒,李天磊布置在外围的八万人马虽然数量上屈居弱势,可是……这支部队是骑兵!   每一位有经验的将领都很清楚,在平原上,纯步兵遭遇纯骑兵,骑兵部队的实际战力可以放大三倍计算!   因此,别看双方打得热火朝天,战场上蠕动的黑色墨点远多于红色颗粒,其实呢,真正占据优势的一方,反而是兵力较少的楚军骑兵部队。事实上,自会战开始之日起算,豫州军除了第一天发动了一次主动攻击外,其余的十九天全在挨打。   他们每天都过得很有规律。罗家一儿一女一婿,三位小将天不亮就发动进攻,三支游骑轮番登场走马灯,平均每半个时辰发动一次绕阵飞射,豫州军的火头兵不得不备上两口锅子,一口煮饭,另一口顶在头上……   过了中午,大家吃过午饭,休养月余已经活蹦乱跳的逐寇老将吴越戈上场了。——据统计,在这十九天里,豫州军团顶在最前面的军寨,那扇可怜的营门被他的长柄战斧劈开了七次,接着便是王五仓和程平安两位大将,率领大股铁骑潮水般涌进寨来,冲撞、烧杀、劈砍、践踏……除了没兴趣奸淫,其余的活计竟是一个也不落下,活生生便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豫州军叫苦不迭,更是惊恐万状,胆战心惊,被安排补充到前寨,那就是一只脚进了鬼门关,到了半夜里,满营皆是求神告佛的祈祷声和哭爹喊娘的哀泣声,尤其是各级将领,每天至少有三到五位中高级军官横死帐内,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别的伤痕,除了死者额头正中央的一把柳叶飞刀。   走又走不得,打也打不过,这个仗,太憋屈了呀!天天提心吊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终于,苦日子到头了。   李天磊毫无预兆地突然召集众将,宣布了一条重要的决定:“时机已至,是时候干掉他们,毕全功于一役了!将军们,做好准备,明日总攻!”   将领们欢声如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磨了这许多时候,终于可以发力了!   次日清晨,楚军在中军大帐前设案供香,摆了逐寇军阵亡老将们的神龛神座,供上三牲六果,猪羊醴酒。在法螺鼓号声中,李天磊率众将白巾束额,恭敬拈香,许愿设醮。   李天磊眼含热泪,拈香一躬喃喃祝祷:“兄弟们呐,你们看到了吗?仇人就在我们面前,他们在恐惧中发抖,在煎熬中等待我们讨还血债!哥哥们,睁开眼,天磊……这就给你们报仇啦!”   三拜礼毕,李天磊插香入炉,转身环顾众将,忽然弯腰深深一鞠躬,用一种商量的口吻恳求道:“诸位将军,胜利在望,报仇雪恨只在今日!天磊有一不情之请,望诸君不吝慨纳。——此战,我们……不留俘虏!”   不留俘虏!不留俘虏!   对面的豫州军不是铁浮屠,兵力构成不光是鞑靼人,事实上,几近七成的士卒都是汉人!   可李天磊的命令居然是……不留俘虏!   众将闻言咋舌,面面相觑。   这时,张凤清走了出来,面色凄苦,面向众将双膝跪地,一言不发只是磕头。   “夫人快起!”   “这如何使得!”   罗冠虎、罗秀儿,常朝阳,三个青年一起走到母亲身后,跪地磕头不止。   渐渐地,那一道道目光变了,从迟疑、犹豫、不忍,变成了仇恨、刻毒、残忍……   沙克珊面无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拔出弯刀,刀锋缓缓指向天空,声音沉缓坚定,俊秀的容颜布满了杀气:“沙克珊在此起誓,不留俘虏!”   王五仓、程平安先后拔刀,振声如雷:“不留俘虏!”   下一刻,八万把马刀对天齐舞,军营里炸出雷鸣般的三声巨响:“不留俘虏!不留俘虏!不留俘虏!”   三声喝毕,鼓号齐鸣。   楚军营门大开,一队队鲜衣怒马的骑兵开出军寨,甲仗森寨,杀气冲霄,在广阔的平原上布下了进攻阵势。   随着一声尖锐的鸣镝,号角一变,三短一长。大军轰然而动,如山洪倾斜般向着不同方向奔涌而去。   ——总攻,开始了!   死亡临近,豫州军却浑然未觉。二十天来每日温吞水一般的进攻,给人一种错觉,楚军忌惮我方兵力强大,他们的进攻力度,不过如此!   老时间,老地点,喊杀声响起,他们以为楚军又会像平时一样,打破前寨,大肆烧杀一番,就会如期退去。接着他们便要连夜开工,把被毁的前寨再建起来。虽然很可笑,可他们不得不相信,这是一种特殊的对抗方式,二位大督帅向他们保证,紧咬牙关,坚持下去,我们人多势众必将耗得更久!   于是,前寨哀嚎震天,其余各营却各自坚守,就连梦中的夜于罗和洛萨哈也是一脸麻木,拿起枕头捂住耳,接着睡大觉。在那梦里……自己正率领大军漫山遍野追杀楚军,驻马高坡,指鞭笑傲,别提有多神气呢!   显然,继骄兵之计后,狄军又中了李天磊的慢军之计!   直到前寨和两翼护营尽被攻破,豫州军这才猛然惊醒,不好,今天与平日不一样了,今天……今天要糟!   夜于罗和洛萨哈仓惶起身,未及出帐中军大营已被四路骑兵团团包围。一时间,箭雨横空,铺天盖地而来,倒霉的洛萨哈身无片甲,隔着帅帐被万箭没顶活活钉死在了帐内,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插满箭支,跟刺猬一样。   尚未交锋,两位主帅已死了一个,豫州兵将抱头鼠窜乱做一团,哪里还能组织起像样的反击?   “快!跟紧我,突围出去!”   夜于罗骑一匹无鞍马,一路高声喊叫,不管不顾直往南门冲杀。少将军摩柯尔率仅存的数千卫队紧跟其后,无数残兵败将看到希望,发一声喊全呼啦啦涌去,倒也真被他冲开一条血路,数万残兵疯奔猛冲,汇合了后营,近十万败兵一路南下,沿途骑兵阻拦不住,便改变策略层层劫杀,血流成渠,尸横遍野,一路往南直铺出去。   眼看冲出了重围,天地重见光明,死里逃生的夜于罗热泪盈眶,高叫一声:“兽神佑我!”   只听“呼”地一声尖啸,眼前黑光一闪,身旁的儿子没了,只留一批光秃秃的战马。   夜于罗没反应过来,呐呐地转过头,只见身后不远处,摩柯尔正“站”在地上,低着头,双臂无力下垂,轻轻地摇荡着……   “吾儿……”夜于罗赶马过去,定睛看时不觉到抽一口冷气,只见儿子的胸膛上插着一支四尺长的投枪,枪尖已斜斜地没入地面,他就是这么“站着”的!   “吾儿——!”   老年绝后的夜于罗悲呼一声,不及悼念数语,又听马蹄声响,接着便是风暴临头般“呼呼呼”的尖锐啸声!   夜于罗颤抖着抬起苍白的头颅,天空是暗的,布满了黑线,几乎遮蔽了阳光,他人生中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迎面冲来了一支骑兵部队,竖着一杆绘有“飞骑掷枪”的红色军旗,侧后方又有一杆将旗,上书五个大字:“忠武将军杨”!   忠武将军?哦,听说过,那是忠武营的营主杨胜飞啊!——咦?他不是铁骑军团所属么?怎么到了这里?   这就是夜于罗在死前最后的心理活动。下一刻,一座钢铁森林从天而降,在大片的血肉沃土中扎下根来,血花绽放,茁壮成长。   这就是李天磊所谓的“致胜之机”!——铁骑军团的勤王部队,终于到了!   面对喀尔吉率领的五十万贵族私兵部队,东部战场同样吃紧,刘彤和孟大牛兵力薄弱,无法派出更多援军,因此只来了一支骑兵。   虽然只有一营兵马,两员大将,可他们不是一般部队。他们是拥有特色兵种“投枪骑兵”的三万忠武营!逐寇旧部中硕果仅存的一支老牌劲旅,最后的一位逐寇老将——杨胜飞!还有他的夫人,山贼女将杜寒玉。   他们的到来不是巧合。——他们,是专程赶来报仇的!   血仇,要用鲜血偿还!   逐寇军的耻辱,理应由逐寇军亲手洗刷!   战斗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所有的将军们,他们下达了同一个命令:打乱编制,全力追杀!最后着重强调——不要俘虏!   士兵们,做出选择,心怀仁慈,让烈士的英灵蒙羞九泉,还是拿起屠刀,用敌寇的人头换取赫赫战功?   没有第二个选择,只有唯一的答案!   广阔的平原上,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往来驰骋,各军各营的将士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都在忙于杀戮,没有任何人试图指挥部队,士兵们遵从自己的直觉各自为战,由于过度兴奋而充血的眼中已认不出军官和战旗,只有简简单单的两种颜色——红色与黑色,生或死!   兄弟啊,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们并肩杀敌!   杀!杀!杀!   这一幕,如此残忍,如此野蛮,如此血腥,像蝗虫在啃噬庄稼,像风暴在席卷落叶,像野火横扫荒原……   马刀为笔血为墨,骑兵们用最直白的方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不要怨我心狠,你们不该踏足我的家园!不该杀戮我的同胞!不该……与我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漫长的一天过去,无边的黑暗降临,血色的休止符,终于在夜色中划落,一切尽被吞噬。   靖乾五年二月初三夜,宜城会战,结束了。   不,准确地说,结束了一半! 第三百一十章 【泼天大勇】   眼前,数万铁浮屠骑兵挥舞马刀徒步上阵,在又冷又滑的冰原上与五万楚军封锁部队对阵厮杀,亡命恶战。双方兵力对等,又都是无马骑兵,势均力敌,互不相让,他们有太多不得不战的理由,却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由于骑兵甲与步兵甲有许多不同,尤其是下半身和各处关节部位,骑兵们坐在高头大马上以冲击力杀敌,除了要挺刺劈砍外动作幅度并不大,再加上马匹提供的高负重力,为骑兵拓展了带甲重量的上限空间。因此,骑兵甲虽然更加坚固,但也更加笨重,灵活性很糟糕。   于是,他们不得不把心爱的罗圈甲脱下来,进行了破坏性改装。——原本长及脚背的甲裙被粗暴的割掉了,大块的护肩甲使手臂无法上举格挡,一起割掉!战靴上的马刺容易被钩住,厚重的骑兵头盔阻碍转头影响视野,统统不要了!   铁浮屠们华丽变身,一个个成了上身重甲下身光腿的奇怪滑稽形象,可这无碍他们在战场上的悍勇表现,轻装上阵的他们,并不介意在敌人取笑的同时砍掉对方的脑袋,而楚军将士也同样认为,与其面对面嘲笑他们,不如尽情取笑他们的尸体更为妥当。   霜雪割面,朔风狂吼,在那布满冰渣的雪地里,两国的将士们颠卧滚打,劈砍拼斗,嗷嗷喊杀,声惨震天。不时有人用力过猛踩破冰层摔倒,就此被踩死或淹死在那层薄薄的冰水里。向那冰原沙场放眼望去,刀剑闪光,箭泼如雨,铮鸣盈耳,火花四溅,巨大的吼声震碎耳膜,滚烫的鲜血温热刀锋,无边的尸体铺满了辽阔的冰原。双反都已全力以赴,双反都在苦苦支撑,困兽要出笼,猎人要收获,不顾一切的厮杀,只为守住或者击破防线。   此时此刻,宜城会战正打得如火如荼。楚军主力尽在南线围剿豫州军,北线负责指挥的是骠骑将军程平安,这个人事安排令人疑惑。虽然他也是从一品的堂堂营主,有权独领一军独当一面,可无论是行军布阵的硬功底,还是捕捉战机的软实力,程平安都远不如结义大哥王五仓,封锁铁浮屠,防止其趁乱脱出,如此艰巨的任务,交给这位有名的“一条筋营主”,合适么?   面对李天磊的命令,就连程平安自己也摸不清头脑,可李天磊偏偏就是认定了他,独排众议,不做他选,用他的话讲,“平安虽钝,却有泼天大勇,尔等皆不如他!”   这句话,这个判断,此刻得到了印证!   毫无疑问,这一天,这一场仗,是海兰坤和麾下铁浮屠最后的机会,不需要战场侦查,不需要排兵布阵,甚至不需要预备队,所有活着的人,所有还能站起来的男人,握紧刀,面向前,冲锋!冲锋!冲出去就是胜利!   这是一群垂死挣扎的饿虎凶狼,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阵法,只顾埋头冲杀!——这就是海兰坤的战术,打烂仗!   是的,烂仗!   装备上不占便宜,阵法上又吃了大亏,没有增援没有退路,取胜之道,唯有火中取栗,乱中求胜!   不得不说,如果换了别的将军指挥,一上手就会乱了手脚,原因很简单,一切都乱了套!敌人像一片散沙,可他们不避刀枪凶悍无比,硬是把己方部队也冲成散沙!两军水乳交融,难分彼此,所有部队统统打乱了建制,指挥者不但看不清敌情,更与部下超过半数的部队失去了联系,就是有逆天战术,无法传达也是白搭!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海兰坤遇到的不是别的将军,而是程平安。——这就是命!   高高站在将台上,面对前方乱糟糟的战场,程平安瞪大了独眼,还是看得一头雾水,他万没想到才一开局,仗就会打成这幅模样!   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参谋,名字好听,叫牛耕田。家里三代贫农,可他却是军略院谋略科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在骠骑营做随军参赞,跟了程平安一年多了,表现突出,深受信赖。   此刻,牛参赞冷汗淋漓地告诉程平安:“危险了,敌我都已失去了对部队的有效指挥,大家都是乱打一通,这是烂仗,我们的阵法优势荡然无存,单兵战力又弱于对方,再这样下去,很可能输得莫名其妙!”   程平安一惊,独龙眼都瞪圆了,忙问:“怎么办?”   “没办法!”牛耕田抹一把冷汗,“打到这一步,只能听天由命,看谁能更快更多地集结部队、恢复秩序,谁就能获得胜利!”   “集结部队……恢复秩序……哦,我明白了……”程平安重复这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话虽如此,可在乱阵中谁也做不到这个,我们只能听天由命,就看各级基层军官……”牛参赞叹息着,说着话,偶一扭头,咦?程将军人呢?茫然四顾好一阵子,终于看到了程平安的身影。   他,在战场中央!   作为一军主将的程平安,双手抱着中军将旗,高高举起冲进了战场,三十名亲兵紧随其后,一路吹响号角,高声大叫:“士兵们,靠过来!——程将军在这里!”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面旗帜,他原本应该立在己方的本阵中,此刻却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锋线!   目睹这一勇敢到近乎白痴的举动,敌我两方的士兵都惊呆了,痴痴看着那怀抱大旗独眼疤脸的大汉。   “他……他是主将,快杀了他!”   “程将军!是程将军来了,快快保护将军!”   靠近的铁浮屠骑兵扔下对手,直往程平安扑来!靠近的楚军将士也扔掉对手,拼了命向他靠拢!   电闪火石间,牛耕田脑中一片透亮,眼睛都红了,他哎呀一声猛拍大腿,跳着脚下令:“鼓号手!——快!吹冲锋号!”   “牛大人,已经吹过啦!”   “放屁!叫你吹就吹!——快!快啊!”   “呜—呜—呜——呜!”   三短一长的冲锋号第二次响起。战斗中,冲锋号只有一次,怎么又来一次?这引起了所有楚军士兵的注意,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于是,他们看见了那风雨飘摇的战旗!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士兵全都惊醒过来,他们明白了主将的用意,更被他的惊人壮举激发了勇气和血性,只一刹那,已是群情汹汹,万众同心,士气和斗志成倍提升!先是数十人,然后是数百人、数千人……最后,整个战场同呼一声:“集合啊!军旗在那边!将军在那边!——杀过去呀!”   原本纷乱无章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核心,那是主将程平安,在他的四周成百上千的士兵围拢过来,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圆之阵”,随着程平安步步向前,小阵缓慢地滚动起来,一路碾碎靠近的敌人,同时也把路过的战友吸纳进来。渐渐的,小阵一点点变大,阵线越来越厚,到最后,整个战场成了一抬搅拌机,在中央核心的驱动下奇迹般的运转起来!   散兵在集结!战阵在律动!力量在凝聚!   这,还是烂仗么?!——如果不是烂仗,那铁浮屠又凭什么与中原人的强大战阵徒步交锋?   一己之力,一线之差,胜负已分!   “输了……我竟然输了……”   海兰坤想笑又想哭,可又笑不出哭不出,那种悲、痛、悔、恨、搅在一起的滋味,莫非事到临头亲身经历,真是无从想象万难体会!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失败的感觉么?   兽神在上,终其一生,历经百战,他还从来未曾败过!直到这一刻,最后的希望随着最后的力量一起消亡,他才猛然发现,在失败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心防与意志,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凉亲王,二皇帝,龙军大督帅,大狄不败的战神,终究只是凡人一个!   一股无可抵挡的压抑和绝望袭上心头,海兰坤不堪重负颓然坐倒,只一瞬间,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粗糙的手掌抓乱了满头的苍发。——完全是个垮掉的人。   “王爷,儿郎们撑不住了!”   副帅哈剌尔跪在海兰坤面前,用力掰开他手掌,将一支马鞭硬塞进去,死命为他捏紧拳头,苦苦哀求道:“您快走吧,骑上快马,一路往西,直入山区,武当山下转道往北,出来就是汉中,您再折返往南借道大华,定能平安回国的!——王爷,来日您东山再起,要为我等报仇雪恨啊!”   海兰坤痛苦地摇头,闭眼紧皱眉头:“没用的,既能设计困我于此,岂是等闲之辈?对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冲不破防线,谁也出不去!”   果然,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苍凉号角,马蹄如雷,战吼狂飙,又有一支骑兵大部队冲奔而来!   一员大将,一马当先,一杆红旗,一行大字——“龙牙将军乔”!   最后一刻,最后的筹码摆上了台面——乔方武的龙牙营渡水而来,关键时刻从背后发动了进攻!   大军在冰原边缘弃马,三万将士挺枪呐喊发足狂奔,及至阵前断然分流,包抄两翼将整个战场包围起来,也将铁浮屠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掐断!   程平安击败了铁浮屠,乔方武的胃口更加可观——他要整个吃掉铁浮屠!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何为名将】   中原士兵惯于战阵,眼见己方增援围上来,没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下令,他们近乎本能地立刻作出反应!——往中央压缩!   战场的中央,程平安的方圆之阵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越来越多的楚军士兵杀出乱局,一头钻进战阵中,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再探头时,他们已是战阵中的一分子——危险分子!   当龙牙营的将士完成包围后,程平安也完成了集结,战场上竟出现了诡异的局面,敌我相间一环套一环,狄军残兵被夹在中间!   “呜呜呜……”   号角声疾,杀声陡高,龙牙将士开始冲锋了!他们在令旗指挥下,三千人一队,一共十队,轮番发动冲击——不是直线冲锋,而是从敌阵的侧翼削过,直如片刀割肉,每过一队便将敌阵活生生削去一层,越削越薄!   程平安立刻抓住战机,下令战阵在自转的同时,配合外线攻击的方位,做出同频同步的推进挤压动作!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高超的指挥艺术!   此刻虽已列成战阵,可士兵们全都打乱了编制,大家凭借默契结阵,依靠的是楚军战士过硬的战术素养!可在所有基层指挥系统全部瘫痪的情况下,想要指挥战阵做出各种动作,还要与看不见的友军实现协同配合……   这绝不简单!指挥难度系数堪称天文数字,毫不夸张地讲,就是屠天煜复生,李天磊亲至,也未必做得到!   可世界上就有这种奇事,极端复杂的困难,往往有一个极为简单的解决方法,就看你找不找得到!   程平安,他找到了!   “快!大家一起喊‘龙牙唱起来!’——快喊!”程平安命令道。   于是,经过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的接力、最后整个战阵同时高喊:“龙牙唱起来!”   乔方武一听大喜,立刻下达了命令。——轮到进攻的龙牙战士一边冲锋,一边唱起了雄浑的逐寇战歌!   而那嘹亮的歌声,为内线的程平安指出了进攻的方向!——事实证明,“老实”和“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老实人,也可以很聪明!   “将士们,往歌声的方向杀!”   “嗷——!”   数万楚军齐声呐喊,循着歌声迎头扑杀过去!   刀在砍,枪在刺,头颅在滚落,鲜血在喷溅。曾经是天下至强的铁浮屠,此刻在两道致命锋线中苦苦挣扎,仿佛是被一头凶残的蛮荒巨兽吞进嘴里,两排利齿不停地撕咬、切割、咀嚼、吞咽……开合之间,血流汪洋,尸满平野!   战斗进入了最后阶段,双方全都杀红了眼,狂热的情绪让人忘记死亡的恐惧,无论是围攻者还是被围攻者,全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此时此地,战斗的残酷远胜于外围宜城战场,被包围的铁浮屠们已无逃生的希望,可他们不愧是天下精锐,身处如此绝境,依然在不顾死活地抵抗。——或许已称不上抵抗,残存的铁浮屠们已如狂浪孤舟,风中一叶,可他们无所畏惧!即使阵线被完全击碎,即使身边的战友统统倒下,最后站着的铁浮屠也不愿向胜利者屈膝,而是选择了战死。   战斗到死,没有人投降。宜城战场不留俘虏,这里却是抓不到俘虏,哪怕是始作俑者的程平安和乔方武,都不得不对敌人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深感震惊。   怀着一种莫名的敬意,乔方武向最后的百余铁浮屠大声喊话:“投降不杀”。然后,他当场得到对方的回答——笑了,铁浮屠们放声大笑。   在这一小撮残兵中,海兰坤睁开眼,那朗朗的笑声给了他力量,让他在极端的痛苦中奇迹般地镇定下来。他神色平静地逐一看过每位将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海某荣幸之至,能与诸位共赴黄泉,本王别无所求。”   “王爷!”   副帅哈剌尔和铁浮屠们跪了一地。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比起这个苦,死亡变得好轻松。   含着泪,带着笑,海兰坤缓缓抽刀,刺耳的铮鸣令人心悸。他双手捧刀,细眼端详那一道道熟悉的纹路,用指肚抹拭刀锋,一脸陶醉地感受着那股透肤的锋锐。   这是二十年前褒扬他征战草原的赫赫战功,皇兄当着多少大族头人当面赠赐,曾招来多少羡慕妒忌的目光?这柄雕龙蜿蜒的御赐宝刀,二十多年来刻不离身,不知饮血几度杀过多少敌人,它自身就是一种骄傲和荣耀,也承载着他的功勋与忧患。   海兰坤甚至还记得最后的刀下亡魂——舞阳城下的那对黑白双将,他们临死前望向自己的眼神,悲中带笑,不甘中又夹杂着释然,仿佛是在无声地诉说一句话:“将军难免阵上亡,黄泉路上,恭候阁下大驾!”   如今……时候到了!   海兰坤闭目仰天,摇头轻笑:“天要亡我,非战之罪,想不到我海兰坤命毕于此!——皇兄!二郎对不住你!”回刀加颈用力一勒,只听滋地一声,那满腔的热血喷出三尺红艳,凉亲王重重倒了下去。   “王——爷!”   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副帅哈剌尔突然爆发一阵毛骨惊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本将戎马一生,杀人无数,今日得报,太迟太迟!——王爷慢走,卑职服侍您上路啊!”笑声中,龙军第三万夫长倒转战刀,扑身自戮。   “同去同去!”百余残兵齐发一声,个个拔刀一齐自刎!   笑声在回荡,那白茫茫的雪地里,洒下片片嫣红……   楚军将士默默围过来,不出声,沉着脸,呼吸粗重,直望着满地的尸体发呆,头脑里昏昏沉沉如在梦中,似乎至今难以相信,就在今天,就在刚在,就在自己的手中,天下至强的铁浮屠,灭亡了!   战争的胜负,绝对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之一,没有人敢说自己就能真的看透,就像同样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何荆州这个二月开春的地方,临了竟会下起这样一场难得的大雪……按照李天磊的原计划,这里不是冰原,而是一片泥泞的沼泽区,水浸泥软,淤得漫漶不堪了,也止得住奔马!   ——如今看来,茫茫冰原堪堪勉强,区区沼泽竟是远远不够!   在场的每一个活人,他们抱着必死之心上阵,只因对手名为铁浮屠!——即便中计、被困、下马、饥饿……血淋淋的事实证明,躺在地上的那些人,他们无愧于天下强军之名!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最重要的运气,缺少一样,胜利的天平立刻倾覆!   如果让这样一群敌人冲出包围……后果会如何,让人想都不敢去想!   胜得惊险!胜得侥幸!胜得肃然起敬!   乔方武下马步行过去,望了望海兰坤余威尚存的遗容,弯腰拾起那把宝刀,用白手绢轻轻地揩拭了血迹,收刀入鞘,回头往程平安面前一递,“自古以来,成就名将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击败另一位名将,取而代之……”乔方武神色复杂似悲似喜,说道:“你是头功,你拿着它!——从今日起,你我也是名将了。”   “名将么?”程平安咧了咧嘴,没笑出来,定定望着那宝刀却不伸手,好一会儿,他悻悻摇头黯然转身,脸上四寸长疤微微一抽,说道:“你留着吧!打完了仗,俺想回乡种地去……”   日月经空,风起云涌,凉亲王战败的消息仅用了三天便已传过了汉水。——继两个月前黑虎军败亡之后,第二支攻入楚境的偏师全军覆没。   煞气弥天,将星陨落,两支劲旅折戟沙场,两位名将饮恨而终,两个国家同时失去了最高端的军事力量。这样的结局,对汉水北岸的伐楚同盟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更是以最直接的方式,正式宣告了联军“速破襄阳,传檄天下”的宏伟战略彻底破产。   事实上,自消息传到之日起,联军便停止了一切进攻,据说是因为皇帝海天惊闻御弟战死的消息悲痛欲绝,旧病复发几度昏厥难以理事,其余几位军国大臣商议后下达了休战命令,整个北岸陷入开战以来最大的低谷期。——仗打到这个阶段,汉水两岸都已精疲力竭,彼此都需要有一段时间舔伤口,同时为下一步制定新的战略。   相比楚国方面连战连胜欢欣鼓舞,对面的伐楚同盟却是一片惨淡,联军士兵都产生了一种令人沮丧的错觉——楚王领导下的楚国,是不可战胜的!哪怕我们有百万大军,哪怕我们集合了全天下的力量,还是不可战胜!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各种惊人的传闻甚嚣尘上:   “楚国已经开始全面反攻!”   “第一个目标就是临近的大华国!”   “山越军团连战连胜,半个华国已经沦陷!”   “山越女魔头已攻到国都城下,巴郡城陷入包围,大华亡国在即!”   “下一个,就轮到察合津了!”   一时间,汉水北岸士气低落,兵心不振,尤其是华军士兵,更是思乡情切,军心浮动。   华帝赵濂沉不住气了,连夜找到鄂尔兰商议对策:“怎么办?我国半壁沦陷,国都危在旦夕,如今流言翻沸,军无战心,你还要劝我拖死在这里么?”   鄂尔兰正睡得沉酣,半夜里被他拖起来质问,又累又烦心里是万分不情愿的,两个眼皮一搭一褡只想瞌睡,闻言打个哈气懒懒地说:“不怕!我早已密令一支大军赶去救援巴郡,你放心好了,眼下已该到了。”   “真的!?”赵濂睁大了眼睛,瞳仁中闪着惊喜的光。 第三百一十二章 【如此兄弟】   鄂尔兰正睡得沉酣,半夜里被他拖起来质问,又累又烦心里是万分不情愿的,坐在那里眼皮耷拉只想瞌睡,闻言打个哈气懒懒地说:“不怕!我早已密令一支大军赶去救援巴郡,你放心好了,符县出发,不过一百五十里,眼下就该到了。”   “真的!?——好大哥!你这是及时雨……”赵濂睁大了眼睛,瞳仁中闪着惊喜的光,可忽然念头一转,惊出一身冷汗,咬牙切齿问:“军令往来,动员士卒,准备粮草,几天就赶到我国都城?——大哥,好快的手脚!这支人马,你原本是做甚么用的?嗯?”   鄂尔兰无辜地眨眨眼,“当然是时刻准备救援二弟你喽,绝不是计划在打败楚国后乘胜翻脸偷袭你的国都,大哥是这种人么?”   赵濂不说话,只盯着他看,脸上那臭臭的表情分明在说:放屁!你就是这种人!——开玩笑,二十多年前,大华与鞑靼内外勾结夹击霸王逐寇军,在取得决定性胜利后的第二天,海天就是这么对付他父皇的!一日破军,五日入境,四十五日攻克都城长安。曾经的大华皇朝,就此灭亡!   鄂尔兰厚起脸皮笑得一脸无害,在这真诚的笑容里,任谁也看不出他正在背后磨刀,赵濂心里一片明镜,要不是楚国意外地扭转了战局,这柄暗藏的匕首,十有八九要捅在自己背上!——大哥啊,你这头恶狼!   可眼下万不是计较的时候,身为国君,他拥有比流言更精准的讯息,楚国强大的山越军团已经打进家门,兵锋直指国都,根据最新急报,先头部队距离巴郡城不到两百里!   与其责怪对方卑鄙,赵濂更关心另一件事:“你这支人马,到底什么实力?有把握么?”   鄂尔兰嘿嘿一笑:“依你看……山越军团厉不厉害?”   “废话!楚国山越军团是仅次于铁卫营的精锐步军,战力惊人,兵力更是铁卫营的五倍,岂容小觑!?”   “那……他们打不打得过骑兵?”   “嗯?”   赵濂一怔,疑道:“你派来的是骑兵!?——哪里来的骑兵?青海铁骑不都在这儿么?”   鄂尔兰神秘一笑,“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嘿嘿嘿……整整五万鞑靼铁骑!配合你的七万都城禁军,对付咱弟媳妇儿手下的十万山越蛮子,够了么?”   赵濂不觉呼吸粗重起来。山越军团名声在外,天下皆知底细,虽是彪健精锐,却也是地道的轻步兵军团,对阵同样的步兵那是纵横无敌,可野战里遇上大股骑兵,那下场还用说么?绝没个好的!——这仗有的打!   “够了……够了!”这两个字被他咬得铿锵嘣响。   数日后,果有战报传来,汉水两岸同时收到消息——山越军团攻势受挫,遭遇一支纯骑兵构成的奇袭部队,交战不利,被牢牢阻挡在了巴郡门外,两军陷入对峙。   至于这支神秘奇袭部队的真实身份,说出来真让人哭笑不得——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下有名的双料叛将,前大狄狼军大督帅、前大楚狼骑营副统领营主,如今的察合津狼帅,朵里尔!   这厮自归楚后一直被沙克珊打压,觉得前途渺茫毅然投入了楚帝刘柏的怀抱,不想这货竟是扶不起的阿斗,一战就败一败就亡,眼看灭国在即,朵里尔哪肯跟着遭殃?叛变这事儿,但凡有过一次,第二次总要容易得多!他便以奇货自居,趁乱率军投入了察合津的怀抱,原本想要献上刘枫的嫡子作为觐见之礼,不想被人半道劫了,只好空手上门,被鄂尔兰命令埋伏在边境地带,只等楚国破都灭亡邻国腹地空虚之时,便要在大华背后下黑手。   世事真叫难料,开战以来朵里尔潜伏山区磨刀霍霍,只等着灭国之功从天而降,不想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原本要消灭的敌人竟成了要保护的对象,这叫他说什么好呢?可不管怎么说,该来还是要来的,所谓事不过三,举天下之大,所有的势力都已被他得罪个遍,除了察合津,也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话说江梦岚兴冲冲杀往巴郡,一心要将大华国打个对穿,自巴蜀过汉中而入荆州,突到伐楚同盟军的背后,为自己男人创造决胜之机,不想半道遇上这么个程咬金,女统领气坏了,朵里尔原本就是她山越军团的副统领,此刻竟在战场上兵戎相见,那叫分外眼红,当场就恶战一场。   奈何双方做了两年多的“自己人”,彼此是知根知底全都门儿清,谁也寻不着破绽,兵种上鞑靼骑兵占优,可地形上却是山越战士有利,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却是互有折损不分胜负,这一拖便相持不下了。   可不得不说,山越军奇袭敌后,捣敌腹心的战略就此搁浅,已濒临崩溃的伐楚同盟粗之又粗的喘了口粗气,缓过劲来,便等到了第二个好消息!   ——青州,打下来了!   四月初三,当鄂尔兰和赵濂再次见到海天的时候,惊呆了。才过一个多月,记忆中那个熠熠矍铄的中年人,此刻竟已成了满头华发的老人!   ——那苍白起皱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从前淡不可见的老年斑似乎一夜之间就冒出来,遍地开花布满脸颊。那佝偻萎缩的身形缩在松垮的龙袍里,让人不禁产生了一种联想,他之所以在军营里穿龙袍,不是因为天儿冷,只是这虚弱的身体已撑不起那套沉重的金甲!   望着那一脸的怔忪色,一身的迟暮气,哪里还有半分草原英雄天下雄主的风采?鄂尔兰和赵濂对视一眼,内心俱震:没想到啊,凉亲王海兰坤的死,竟对他造成这样大的打击!?身为帝王,竟对手足之情看得这么重?!——两个薄情寡义时刻不忘往结义兄弟身上捅刀子的坏家伙觉得难以理解。   同时又不禁起了担心:就他这病怏怏的模样,就是明日一早发现他死在床上,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他是伐楚同盟的主心骨啊,他要是莫名其妙倒了,那仗也不用打了,大家收拾收拾好聚好散得了!   兴许是看出这二位的顾虑,海天自嘲一笑,本已浑浊的双眼在开合间竟绽出两道精光,寒冽冽直掠过去:“二位可是在想,不妙啊,老家伙活不久了,大敌当前,这可怎么办呐?——朕说对了么?”   饶是对面同样两位国君,可在这位垂暮老者的目光逼视下,二人近乎本能的、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给降格了,成了两个面圣奏对的“诸侯”,深一鞠躬诚惶诚恐道:“不敢!狄皇陛下春秋鼎盛,偶有小恙很快就会大安的。”   “呵呵呵呵……”海天声音嘶哑,笑得格外难听,忽然一呛剧烈咳嗽起来,普颜忙给他捶背,好一阵才道:“放心吧,自己身子自己知道,好不了,但也死不掉!——眼下大事未了,家国未定,朕如何闭得上眼呐!?就是不小心下去了,二弟也要赶朕回来报仇的!”   说着笑着,海天伸手一指御案,“看看吧,好消息,终于打开了突破口!”普颜立刻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表,双手捧着走下台阶。俩人把眼一睃,心定了。——赤红封皮插着白羽。这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普颜奉上奏表,鄂尔兰先看,看完递给赵濂,看时海天便自顾自说笑:“喀尔吉老当益壮,不负君恩重托,一路高歌猛进,一路奏凯报捷,先后攻克临淄、平寿、淳于诸城,并于八天前攻破即墨,楚国永胜军全线败退,撤兵南逃三百里,过浯水,直到箕屋山才立住脚,一路斩杀无数,缴获粮草辎重无算,北海东莱二郡不战而克!整个青州……光复了!”   自从半年前开战以来,主战场仗着突袭之利,才勉强打下了汉中、南阳两个郡,江夏郡原本已经拿下了,可海兰坤战败身死又丢了,不想那年老胆小最是昏聩无能的喀尔吉,竟然超常发挥,兵力只有主战场的一半,却一路摧枯拉朽,连战连胜,居然打下整个青州!那可是整整六个郡啊!   鄂尔兰和赵濂大感振奋,仿佛夜地里迷路,陡见前方一片灯火,心中那股彷徨尽去的惊喜真叫无法形容,二人几乎跳将起来,搓着手,带着笑,又是恭贺又是褒扬:“好消息,这可真是好消息!”   “好消息”也同样传入了南岸的楚营,不过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人。   “文哥儿!”   刘枫大步过去,在四周众将的目瞪口呆中,兜肩儿给了来人一个热烈的拥抱!   是的,为了以最完整、最精确的方式汇报东线战况,同时也更直观地听取刘枫的战略部署,铁骑军副统领,大驸马穆文亲自赶来了荆州。 第三百一十三章 【败军之将】   青州沦陷事关全局,身为东线守军的第三号人物,穆文不辞辛劳亲赴汉水前线向刘枫当面汇报战况。——一为详尽,二为隐秘,非得大将亲至面授机宜不可。此外还有第三层用意,青州之失恐乱军心,这个节骨眼上,身为镇军大将的驸马爷穆文大大咧咧回京述职,一路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从容劲儿,给人一种“偶遇小负,东线并不吃紧”的错觉,消息传出去,反倒让人安心了。   一路过来,看见汉水沿岸凝血积骨打成这副凄惨模样,河滩上三五步一走,靴底立时沾满了一层血水肉末。——天呐,这要怎样激烈的战斗,要战死多少士兵,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穆文暗暗心惊不已。   此时见刘枫亲自出辕门相迎,满面热切却也难掩一脸疲惫,穆文心中又是一疼。到他今时今日这个地位,独掌一军担当一面,又经历了兵变风波存亡大战,穆文的心境也在阅历积累中渐渐沉淀,从一个农民军的少主,真正转变为一个强国驸马爷、主战军团副统领。   回首往昔,从前的恩怨还在,对亡妻的眷念也依然如故,回想起来还是会疼,可在心里的分量却变小了,已无法左右自己的言行,想起从前的种种过激,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幼稚可笑。   反观刘枫,身为国君却从不计较自己如此恶劣的态度,原来他早已站在更高的高度,所思所想,所求所付,从前的自己看不见,无法理解,甚至无从猜测。可如今,当他站得更高,肩头的责任更重,有了一番切身体会,于是他明白了——与江山安稳、万民福祉相比,一人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自己最爱的女人!   从前视若千钧的人生目标,此刻忆起,唯有付之苦苦一笑,别的再不放在心上。   刘枫一放手,他立刻单膝跪地,柱刀行了军礼:“末将穆文,参见大王!”   “哎呀,你看你,大老远跑来闹这虚礼,快起来!”刘枫不由分说扶起穆文,把着肩头细看他脸上的气色,因是一身亮闪闪的明光铠,大日头下显得分外威武,欢喜叹道:“好啊,成了婚人也精神不少!嗯,四肢健全,没青没肿,姐姐没有虐待你!哈哈……来来,快进帐里,我们兄弟俩该有两年未见了,生分!——兰儿,备酒!那几坛川窖老陈酿呢?统统拿来!——不瞒你说,临阵我从不饮酒,今日高兴,破戒!咱们好好喝,好好聊!”   楚王出迎,文星魁和盼娣左右紧随,周武、黑狼、古越兰、蓝明旭、曾平柱等各条战线的主将都来作陪,眼见楚王对这位永胜降将出身的驸马爷如此热络,争似亲兄弟般亲密厚爱,心里头又惊又羡,却又不知就里,只瞪大了眼儿傻看,心说丢了青州那就是败军之将,大王向来赏罚分明不徇私情,又怎会给予这般殊荣?——纵是大王姐夫也没有这般道理啊!就连派去取酒的绮兰也暗暗纳闷不已。   二人进帐,就在帐内摆酒叙话,余将各回本阵不提,只留了文星魁和盼娣两个守在帐前,绮兰在帐内侍候,煽炉煮酒,奉箸递巾,布菜分汤,也亏得她手脚麻利,服侍得面面俱到,十分忙碌倒有十二分殷勤,乐在其中。——眼看是最顶级的秘议,楚王没有回避她这个“奸细”,这让她惊喜之余深感意外。   眼下,汉水主场久战兵疲无力为继,西线江梦岚又陷入僵持,于是,东线战事就成了影响全局的关键部位,事关重大!   小半个时辰后,坐镇都城总揽后方军需的武若梅就从襄阳赶来了,如今她已怀孕六月,身子渐渐沉重起来,胆壮如她也不敢再逞强骑马,乖乖坐了王妃周雨婷专用的那辆宽敞舒适的碧纱凤羽安车,驷马并辔,官道缓驰,三十里路爬了两个时辰,这一路走得真叫稳稳当当小心翼翼。   随行护驾的是鸾卫营主明月。以月夫人之尊,屈驾为武若梅护卫行程,纵观楚国,如此恩遇也只独一份!可任谁只要一看明月的脸色,立刻就会就知道——这丫头,终于等到了机会,借着护持重臣看望义兄的名义,假公济私领着一彪女卫兴冲冲就赶来了。这一路走得真叫笑容可掬,合不拢嘴儿,看得武若梅直摇头。   如今武若梅位虽不高,行的是监国之重,不说别的,兵变后搅成一团乱麻的国政机枢要一条条地撕掳清爽,光这个就是天大难事。此外北有刘枫,南有李天磊,两路大军数十万人马,他们的军需用度全靠襄阳调遣供给,千事百务,条理万端,件件都是那么琐碎烦难。   也亏得是武若梅,常人一听就要晕头转向,哪里还能管得过来?这半年来,武若梅以有孕之身硬挺着理政,率领一帮年轻尚书埋头苦干,从挖开眼睛忙到两眼发花,每日睡不满两个时辰,尤其是李天磊大破铁浮屠那阵,国舅爷自己躲去了山区埋伏,武若梅就要兼顾“反骑兵阵地”的督工,那叫忙的昏天黑地,四天三夜未曾合眼,结果视察防线时在战壕里跌了一跤,腹痛如绞,下身见红!   这下可把整个朝野吓坏了,国丈老爷林宏阳以及夫人林子馨,楚国最强父女神医联袂出马为她会诊保胎,然后严肃地密报刘枫:“再这么折腾,这孩子保不住了!”   刘枫一听大惊失色,急忙调回了陆易巧,叫她全天十二个时辰贴身照料武若梅,手里提一根御赐鸡毛掸子,上管若梅,下赶百官,二鼓时分一过,闲杂人等统统打将出去,撵屁股赶武若梅上床,再不准她没日没夜操劳,从而保证了每日三个时辰睡眠。   所幸,筹备许久,耗费钱粮无算,李天磊最终战胜了强敌,全师南下直奔徐州去了,五十万民夫就地解散,少了这拨大肚汉人吃马嚼,襄阳的供给压力立刻大减,加之汉水主战场趋于平缓,兵器甲胄的损耗几近停顿。最关键的,是持节南方的武破虏打开了局面,在全国全民的努力下,第一批增援物资和后备兵员抵达了襄阳。   一切步入正轨,各方压力大减,武若梅这才惊醒,国都危亡的紧急关头已经度过!接下来当是漫长的对峙,这可不是三两个月就能出结果的。   于是,她请旨将大部分的政务都移交给了乔方书,自己带着“监国”之权退居二线,一边着手重建风雨阁,一边就窝在王宫里养胎,加上陆易巧的严格监督和精心养护,武若梅节劳静养一个月,胎气渐稳,胃口也开了,这口气终于缓了过来,更多的人也松了口气。   今日穆文从徐州归来,带来了东线的最新战况,更要定下未来的战略方向,作为楚国最重要的智囊之一,这场合无论如何少不了她,于是就有了军略院长乘坐王妃凤驾的“僭越之举”。   凤驾不亏是凤驾,桐木车箱外包毛毡内铺绒褥,又御寒又防风,里边还点着铜炉子,料峭春寒半点不透,四匹训练有素的御马并辔缓驰,一路走得又平又稳。   武若梅一大早起来,连续接见了三拨官员和七位新选的二档头,车上还批了十余本奏章,此刻忙完正事,悠闲地坐在这车厢里,真是适意得很。   武若梅靠在一只大迎枕上,隔着帷子呆看外头景致,脑海里一件一件思谋筹划,如何分散情报中枢的权力,如何铺设明、暗、备三条传递通道,如何安插高级密谍搭建单线联络,如何尽快恢复运作为眼前的战争服务……   对于风雨阁来说,这场兵变不啻灭顶之灾,组织架构的崩溃导致整个体系紊乱,超过七成的密谍失去联络,曾经无孔不入的风雨阁遭受重创,败坏确乎不疑,尤其是随风堂的顶级刺客更是全军覆没,这个损失无法弥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密谍们还在,只是联络渠道断了,自己对着名册徐徐整顿,一条条打通,自然渐渐就好了,无外乎时间长短……   转念又想起周雨婷盛邀自己登凤驾时那抹复杂而期颐的眼神,虽然明知她是为了复立世子而有意拉拢自己,可自己也即将为人母,这种为孩子前程牵肠挂肚的慈母苦心,她又如何不理解?如何不想帮?可又该如何帮呢?丈夫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立储之事切勿置喙,这可真叫人为难!   武若梅左思右想,慢慢地困意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   凤驾行至中军辕门,稳稳停驻,却半晌不见动静。明月下马过来,掀棉帘子轻声叫:“武夫人,武院长!”   “唔?”武若梅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点羞怩地一笑,说道:“我失迷了一阵子……已经到了么。”举步下车,明月微笑扶住,武若梅笑道:“如何劳您月夫人大驾,您是君,若梅是臣,当不得的,叫人瞧着多不好?”   明月咯咯一笑,“殿下说了,为君之道就要仁厚御下,更要恤臣敬贤,可不就是这个样儿么?”笑容愈甜,手也挽得愈发紧了。   武若梅莞尔一笑不再推辞,任由她挽着往辕门里走,心里只惦记着东线战事,寻思着战局变化是否可控,该自何处入手分析,又该如何谏言战略,想想青州毕竟丢了,大王担忧自是难免,一会儿凡事自己只往轻里说,莫要松了主上的决心……   一头想一头走,及近帅帐未进便听里边楚王爽朗的笑声,“姐姐巾帼豪杰,竟也如此怕羞?行房不准点灯,这是哪门子规矩?——告诉你,灯下看美人,无酒亦自醉!可惜你无此艳福啊!可惜,可惜!哈哈哈哈……”接着便是穆文小声嘀咕:“你小声儿些,没人拿你当哑巴!”   明月一听登时止步,羞红了脸进退不得。武若梅摇了摇头,喃喃说了句“男人”便掀帘而入。 第三百一十四章 【忠君之道】   武若梅和明月掀帘一入帅帐,入眼处火炉烧得正旺,炉上炖着一瓮硕大的陶罐,汤窝儿里翻花沸腾噗噗响,肉块、鱼片、蘑菇、野菜帮子,翻波滚浪似地转不停,香气蒸腾勾人馋涎。两个光膀男人围炉而坐,执箸端碗,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欢。   两个姑娘站在帐口,只觉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春寒尽去,反生出几分燥意。武若梅略微一怔,不禁笑道:“大王好雅兴!”   明月却是格地一笑,一脸夸张地叫起来:“好啊,驸马爷,公主不在,也跟着撒欢?背地里叫苦我可听见了,小心我告黑状!”   刘枫哈哈大笑,一跳起身甩着空碗起哄:“告,告!不告不是好汉!——这家伙,就这德性!阵上像头虎,屋里是条虫,姐姐怎就看上他了?”   穆文白了明月一眼,小声埋怨:“哼,有了男人,不要义兄!”,忙取过武服匆匆披上,转向武若梅讪讪拱手,“院长莫怪,穆文失礼了。”   “穆统领客气了,请坐!”,武若梅一笑入座,施施然道:“来得急,正有些饿,大王不介意多加一双筷子吧。——其实见你们这样,我倒也放心了,看来这天塌不下来!穆统领,敢问一句,青州之失,几分真几分假?”   对于武氏夫妇的传奇事迹,穆文闻名已久如雷贯耳,却只在大朝会时见过数面,挨这么近坐着更是头一回,不知为何,被武若梅标志性的蓝眼睛一扫,堂堂副统领竟有些拘束,感觉竟比面对大王时更紧张,不由肃容道:“大王、院长,你们尽管放心,青州败退,完全是一场骗局。——是喀尔吉和公主殿下共演的一出好戏!”   武若梅看似随意,其实是全神贯注就听这句话,此时闻言果如所料,这才真正松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定是宜城大捷起了作用,喀尔吉这个墙头草,闻了味道又要顺风观望了!——想必是你们私下里达成了协议……”   武若梅正一脸从容地说着,瞥眼见明月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对面,下意识一扭头,陡见一人站在刘枫跟前,立时住口,蓝眸乍现凶光:“你怎么在这里!?——来人!杀了她!”   她瞥见的正是绮兰!   绮兰早在帐内侍候,只因穿一套军略院制式戎装,又背转了身子侍弄炉火,武若梅只道是个普通女学员,竟没留意,此刻认出人来,又想到刚才不防,说出的几句话竟是字字要命!哪里还顾得其他,她为何还活着,又为何会在这里,这些全不及细想,开口就要灭口!   一声令下,帐外文星魁、盼娣、以及明月带来的鸾卫,武若梅新招募的暗卫,统统涌将进来,一脸凶悍,刀枪并举只待厮杀,却不知要杀谁?   绮兰垂手而立,刘枫无奈摇头,脸上都是苦笑。   穆文并不认识绮兰,见武若梅翻脸就要杀人,顿时吃了一惊:“院长这是何意?”   武若梅不及解释因由,把手一指,叫道:“她是狄戎公主绮兰!——吾等秘议尽为所闻,此人不除楚国危矣!——还不动手!?”   “什么!?”   穆文吓出一身冷汗,想到自己竟当着敌国公主的面儿,堂堂皇皇地说出了楚国最大的军事秘密,这还得了?二话不说,回身就去摸刀。   文星魁和盼娣也愣住了,他们哪里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兰儿”,竟然会是羁留楚国的大狄公主?一时敌我难分愣在当场,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旁人哪管那么多,武院长的命令如此急迫,莫非大王有危险?兵刃一挺就要扑过来!   “住手!——星魁盼娣留下,其余人退出去!”   刘枫手里还端着酒碗,眼不抬,声不响,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鸾卫和暗卫在这喝声中身心皆颤,哪敢造次,就连应声也不敢,一躬身就退了出去。   武若梅气得粉面青白,一翻手已摸出短刃,当胸一横,大腹微挺,冷冰冰的说:“穆统领,大王被迷了心窍。国事攸关,社稷攸关,你我当舍一身荣辱,兵谏君上,为国除害!”   “正合我意!”   穆文也是个忠心又大胆的,为了兄弟好,何惧一身剐?锵然拔刀,应声而起。   “不要!”   明月、文星魁和盼娣一起慌叫。   突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定住了所有人,只听绮兰笑道:“殿下您看,二位大人多忠心?宁可事后被您处置,也要手刃人家为国除害呢。”   “楚国就这两个愣头青!”   刘枫说得十分无奈,递出手上的空碗,绮兰乖巧地给他斟酒。刘枫这才转过脸,“听好了,你们眼前的绮兰,不是真正的狄戎公主,而是风雨阁雪藏的密谍,这是掉包计,懂么?——外界所知的绮兰公主,根本就是假的!”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为之一缓。绮兰心里暗暗好笑:殿下就是殿下,忒坏!   自从归顺刘枫,绮兰其实一直头疼这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名正言顺的出现在刘枫身边!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不想刘枫一句话就给解决了!   这句话,刘枫说得模棱两可,其实大有玄机在里头!关键就在他模糊了一个概念——“掉包”的时间!   在明月听来,绮兰从三年前羁留楚国时起,就已经掉包了!文星魁和盼娣也是一般心思,都觉恍然大悟:难怪会送来军略院受训,敢情是为将来打算!武若梅听了又是另一个想法:原来如此,曾经的假绮兰收服了,成了大王身边的“假假绮兰”!——好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是大王的风格!只是这忠心上头……靠得住么?   一时间,大家都“想明白了”,彼此相顾,挤眼挑眉,皆是一脸了然。   只听刘枫叹口气说道:“可惜啊,我国内乱,大战提前爆发,这颗暗子竟是用不上了!——好叫你们知道,这次内乱我被困孤山,叛军四面举火,本是必死之局,绝处逢生,全赖兰儿舍命相救!——是她独闯龙潭绝壁,不顾死活把我硬生生背出来的!”他目视绮兰,露出微笑:“兰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我信得过她!”   只这番话,说得武若梅疑虑尽去。她是深知两人那点瓜葛,可一来信不过,二来没法说,因此并不看好。此刻一听还有这个故事,态度又不一样了。她深知,生死考验最能看透一个人的心,死都不怕忠心当是无虞了,眼下又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这难死人的破事倒也变得顺理成章……   换了婚前的武若梅,当面不语,只怕回头就要暗杀绮兰除去隐患,可如今的她,对“情”之一字迷信颇深,她试问自己,如果武破虏要造反,自己是不是跟着造反?答案是——肯定的!   那不就结了?女人么,还有比爱情更可靠的忠诚吗?反之亦然!   于是,大楚国最大的谍报头子毅然决定——装聋作哑。   绮兰也被刘枫一句话说得面红耳热,心情煮沸般激荡,不由笑得更甜了。——她知道,刘枫是在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绮兰,仅仅是兰儿!   忽听刘枫又说:“也罢,既然提起,那正好一并说了。——若梅,风雨阁是师父一生的成就,既已成为历史,就让它随着师父去吧。往后,细雨随风彼此独立,互不干涉,细雨堂还归你管,至于随风堂,我就交给兰儿了。——这是国家完善制度,并非信不过你,今后‘刺’‘探’分离,这是永例!”   武若梅毫不犹豫地应诺:“是!若梅明白!——恭喜兰儿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切莫见怪。大王既已令下,今日便随我回去交接名册吧。如今剩下的刺客已不足三十人,往后的人员招募、训练,就由你自行掌控即可。”   饶是绮兰心硬如铁,此刻也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道:“院长说哪里话?我是您的学生,今后还要劳您……”   武若梅立刻打断她:“不!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师生之谊,细雨随风也再无瓜葛!——大王苦心,你要明白,你我虽有渊源,如今却已不宜深交!若梅丑话说在前面,细雨监察内外,随风堂也在此例!今后你有失当处,我是一定会严查严纠的!”   这个话说得很不客气,让绮兰有些难堪,但也深受触动!——武若梅是话里有话!既点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又表明了不予追究的态度和时刻监督的警告,更要紧是点醒自己不要领情,从今往后,细雨随风非但不再合作,反而要做冤家!——为的,都是大王的“苦心”!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见识武若梅的“忠君之道”,圆滑之处若油,方正之处胜铁,事事处处都以君国大利为重,个人声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计。这不是一句“至公无私”又或“精于揣摩”可以形容的,而是完美介于两者之间,心术圆滑深谙世事,偏又无私无我无欲无求,这可是身为人臣的至高境界!   一声叹息,肃然起敬。   “好了!人已到齐,先谈正事!”   刘枫放下酒碗起身披衣,抹手把腰带随意一束,“星魁盼娣,你们把守帐外,警戒十丈!”二将应诺而去。绮兰已麻利地移走了炉锅瓦罐,穆文亲自搬来一张方桌,铺上地图掌上灯。帐内气氛顿时一肃。 第三百一十五章 【佯败弃土】   “好了!人已到齐,先谈正事!”刘枫放下酒碗起身披衣,抹手把腰带随意一束,“星魁盼娣,把守帐外,警戒十丈!”二将应诺而去。绮兰已麻利地移走炉锅瓦罐,穆文搬来方桌,铺上地图掌上灯。帐内气氛顿时一肃。   刘枫稳立图前,几人四面围拢,穆文站在身侧,指点地图说道:“这是箕屋山,喀尔吉的贵族私军驻扎在北,我军主力扎在南麓。依山为界,这是事先谈妥的条件。——自从铁浮屠败亡宜城,喀尔吉已有拥兵自保之意,我们的使者一到,他立刻同意暗中停战,同时保证约束部众不劫不掠维护民生,有了整整一个青州给他交差,一年半载都不会动了。作为回报,他暗地里泄露军机,把几个不听话的贵族卖给我们,撤兵途中打了三场伏击,灭敌七万,战果十分客观。”   武若梅眸中蓝眸一闪,忽地轻笑:“蠢辈就是蠢辈!自残手足,自废武功,就看眼前骨头,不知背后锁头!——这条老狗,上钩了!”   穆文讶异地看她一眼,发现武若梅的目光钉在地图上,正蹙起秀眉往西北方向搜寻着什么,心中暗暗惊讶——这是自己领兵打仗近十年来,亲手制订的最高明最得意也最复杂的战略!耗费多少心血?苦熬多少通宵?还是亏得自己久在青徐熟知地理,再加上偶然间的灵光一闪,才有了这个宏大的作战计划!眼下只说了个开头,难道她就想到了后头?   “不错,这是一个计中计!”穆文苦苦一笑,暗道一声名不虚传,笑道:“老狗只道楚国大败大胜伤而不死,眼下正是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他打定主意坐山观虎斗,存得是渔翁心思。可他万难想到,我军的下一个目标,竟然还是选择他!——他想不到,李统领竟会不顾襄阳,倍道兼程断其后路,他更加料不到,我们舍弃青州,看似是割地求和舒缓压力,真正的目的是……”   刘枫目光如铁,地图上重擂一拳,几乎和穆文同声开口:“诱他过黄河!”   ※※※   穆文回到东线战场已是五月中旬。铁骑永胜两大军团近四十万主力部队,就驻扎在箕屋山的南麓山脚下。这个地点乃是精心挑选,二军依山扎营,登高立哨,俯瞰山北大片狄营,喀尔吉的五十多万贵族私军就在那里。   虽然两军私下达成协定秘密停战,可哪敢真就放心高枕无忧?专挑箕屋山作为临时边界,地势就占了先机,若是喀尔吉突然“开窍”发起进攻,楚军就能先一步发现,届时刘彤的骑兵远出在外,孟大牛的步军入山固守,内外呼应互为犄角,军势上也占据了主动。——东线敌我实力本就差距不大,大不了舍下血本也能硬吃了他!   这一天中午,刘彤和孟大牛早早就在营前等候,望见穆文的卫队迤逦而来,对视一眼,脸上便露出喜色。   ——虽是战略撤退图谋后进,可毕竟是舍弃了大片的国家领土,尽管大王有言在先,可以适时“佯败弃土”,可他们扔掉的是整整一个青州啊!那是全国六分之一的领土,国家赋税的三分之一来自这里!   如今他们不战而退说扔就扔了!   更不用提,计策中几个关键的惑敌环节——与敌私下议和,弃战退兵,卖国割地,让土酬敌……计策虽妙,可这一条条的都是通天彻地的死罪!大王会是何种反应?会不会支持这个胆大妄为的战略?   就算大王求胜不心疼青州,可自己这伙人不请旨就做出这么大阵仗,“无视君上,专权擅为”都是现成罪过,一心为公也犯了臣子大忌!如今的大王遭逢内乱必将更加多疑,君臣又远隔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惊闻此讯,他会不会疑心自己拥兵自重了?   胡思乱想,愈想愈怕,他们难免心怀惴惴。   直到此刻,亲眼见到穆文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挺胸回来,脸上的神采只比那五月天的骄阳丽日更加灿烂,两位统领这才真的放下心来。——大王,果然是英明的!   硕果仅存的另一位逐寇老将王擎苍,因归入铁骑军代替李天磊的锋将之位,无比幸运地躲过了豫州浩劫,此刻他也站在迎候的队伍里,心中不禁悲叹:如此气度、如此睿智,我们真是蒙了心,瞎了眼!若是没有内乱,楚国始终由大王掌控,何至于眼前这般局面!?按照原先制定的远景战略,此刻三年之机已至,大王刀锋北指,血焰王旗迎风而动,百万大军兵分三路从容北伐,那是何等浩荡快意壮怀激烈?!   但那一切,终究只是想像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八个字竟无端冒了出来,不觉间,老将军已是心酸眼红,眸中蓄满了悔恨的泪水,他咬紧牙关两只手拼命地抹,可无论如何就是止不住!——李相、老罗、老兄弟们,我们真是……太傻了!   王擎苍的悲伤大家看在眼里,也懂他心,知他痛。可刘彤也好,孟大牛也罢,却只作不见,没人试图劝解。——这种空口白话还是少说,割入灵魂的伤口,痛如刺骨,恨可锥心,不是言语可以抚慰的。   迎候队伍里的一对男女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心境。——那是曾经的青莲教如今的红莲教的教主和圣女,洪涛炎和蓬莲夫妇。   这二位,经李天磊一言点醒,夺权内乱中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站在楚王一边,此刻证明这场豪赌押对了宝,心里又是窃喜又是后怕。   他们投入楚国时已经放弃了军权,选择相对安逸的宗教“神权”。看似依然是高高在上,可他们自己清楚,这一切的浮华虚荣,都是构建在楚王殿下的“君权”基础之上,若一时鬼迷心窍站错了队,如今天又变了回来,刘枫可以宽容幸存下来的逐寇旧将,但绝不会原谅自己夫妻俩,这个下场,只怕是万般凄惨!   可是同样的,经受住最严峻的考验,也必将赢来最丰厚的奖赏。完全可以想象,相比从前刚投楚国那会儿,自己夫妻俩在楚王心里的位置一定会突飞猛进,有了“圣眷”,自己的权势、地位、名望、尊荣……一切的一切,也必将更加稳如泰山!   ——李统领啊,你可真是咱两口子的活菩萨!   “公主、义父,穆文回来了!”   年轻的副统领双目闪光,难耐心中的激动,远隔数丈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   “好好,回来就好,等你多时了!”   孟大牛快步迎上去,用力拍他肩头哈哈大笑。   刘彤紧跟在后头,毫不客气地在孟大牛肩头一推,霸王神力何等汹涌,老农民二话不说,呼地飞了出去。   公主殿下微笑看着自己的驸马,热情地挽住他胳膊,一路走一路说:“瞧你这一路赶的,灰头土脸,赶紧的,洗脸换身衣服!哎呀,饭吃了么?给你备着了,你先吃着,热水在烧,吃完好好洗个澡,奴家给你擦背!”   刘彤就是这性子,胸中坦荡,口无遮拦,小别之下热情似火,什么身份场合全不顾的,逮着男人便不放手,絮絮叨叨问寒问暖,亲亲热热把臂而行,三军诸将视若无物。   堂堂铁骑军团统领,楚国大长公主殿下,这一声“奴家”喊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三军将士听得魂飞魄散,失足落马的、原地栽倒的、走动扑地的,比比皆是,兵器落地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穆文窘得又尴尬又感动,只一个劲儿的咧嘴点头,不及说话只“哎哎”几声,就被连拖带拽地扯进了大帐。   这一进去,就度过了一个充实、精彩、又难忘的午后时光。   驸马爷在里头换了衣服吃了午饭、洗剥干净又被拖上床。所谓小别胜新婚,“房事不点灯”的大长公主殿下终于露出凶狠的本来面目,光天化日就敢邀战三百回合,可怜永胜之虎难敌霸王之女,被当场摆了十八般模样。好不容易两败俱伤鸣金收兵,接着又洗鸳鸯浴,喝茶吃了点心,两口子这才从容更衣,心满意足地施施然出来。   外头众将早已等得心急火燎,只围着公主大帐走马灯似的团团转,偶一照面,具是欲言又止、欲哭无泪,跺脚摇头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转圈。可再急也是性命要紧,谁也没胆子真就吼一嗓子“公主殿下国事为重!”   ——刘彤大家是了解的,说不过就动手的角色,正所谓驳倒容易击倒难,与其豁出性命打扰她夫妻团聚?额……不如留得此身,为大王再出一把子力吧!   此刻终于见他们出来,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打着摆子直哆嗦,抬眼一望,太阳落山了,险些没当场哭了。   孟大牛颤抖着跨前一步,一吸鼻子便带了哽咽:“你们可出来啦。时候不早了,我们……我们这就开会吧。”   刘彤挽着驸马的胳膊,向他甜蜜一笑,回头道:“好!大家终于到齐了,我们开会!” 第三百一十六章 【寿宴见红】   说来也巧,穆文东归这天是五月十五,箕屋山对面狄营一片忙碌,因为再过十天,就是喀尔吉的七十大寿。   这年头活到七十可不容易,说是万中无一亦不为过,是天大的福气。又赶上进军顺当,为国为君出兵放马,收复失地开疆拓土,那是十年不遇的大捷大功。用喀尔吉长子撒尔钦的话说:“双喜临门,那是必要大操大办的。”   于是,喀尔吉随军的晚辈子侄、心腹亲信、奴仆家丁,上天入海钻山觅洞寻那山珍海味预备着寿庆喜宴,全都忙得脚不点地。应募而来的数十位大贵族则在挖空心思你攀我比地筹备寿礼,五十五万大军反倒落个清闲,不用打仗也不操练,坐等好日子一到,大伙儿分酒加菜大饱口福。   就这么着,或忙忙碌碌、或轻轻松松,日子过去了十天。大督帅喀尔吉的寿辰终于到了。   偌大军营披红挂紫张灯结彩,中军大帐前的大广场上摆开盛筵,足有百席上下,一路南北铺出半里之遥。到底是军营野外,珍馐美味求之不得,粗食肉糜却是管够!放眼望去,酒肉满几,瓜果纷呈,都堆得岗尖满溢,倒也十分丰盛。   上百个亲友宾客部将各自入座,除了几个文士皱着眉头,正搜肠刮肚做那祝寿诗词,其余大部分都是粗胚,端起注满烈酒的海碗,只顾呼吆喝六地划拳闹酒,又有醉酒的浑人追逐布菜侍女动手动脚,弄得席间杯盘狼藉,闹语喧天,活像一个混乱不堪的菜市场。   喀尔吉裹一身御赐的八蟒五爪袍子,满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衬着一张红光满面的老脸,你别说,倒也真有几分寿星模样。   他高高坐在正中座上,眯眼扫那熙攘的“菜市”,志得意满豪气顿生:想我喀尔吉,在大督帅中年纪最老,本领最弱,虽然同为当朝一品,可在朝廷上层却从没人看得起他。如今再看,曾经耻笑他的六位大督帅今犹在?   能征善战的海兰坤,英武豪侠的于勃罗,一世英雄落得战死沙场饮恨而终!   野心勃勃的夜于罗,刁钻狠毒的洛萨哈,狼狈为奸最终兵败身死人头落地!   贪婪寡耻的朵里尔,阴柔狡诈的沙克珊,倒戈叛国沦为覆巢危卵丧家之犬!   本帅韬光隐晦,深藏不露,反倒成了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再看几位君王,剑指江山天下为局?说得好听!我呸!还不是蝇营狗苟明争暗斗,咬出满口鲜血满嘴毛,最终落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何如我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作壁上观笑看风云?   喀尔吉一摸怀里的两封信,心中翻腾,真叫踌躇满怀气壮心雄,呼吸都不觉粗重起来。   这两封信可大不一般!一封来自大狄皇帝海天,一封来自大楚国君刘枫,前者请他进兵,后者求他停战,言辞谦卑,语气恳切……   日他血疙瘩奶奶!面皮情儿一床锦被遮着,这就是君王的嘴脸!   嘿嘿嘿……哈哈哈……我不是英雄,可纵观天下英雄,可有出我右者?   想到得意处,喀尔吉昂首苍穹,虎目含泪,哆嗦着嘴唇喃喃祝祷:长生天啊,难道您……最终选择了我么!?   “闪开——!”   蹄声得得,一骑奔马直入中军,马上武士一身盔甲扯得稀乱,汗流浃背,满面仓惶,只顾瞪眼睛抽鞭催马。   满座宾客停杯止箸,傻看那快马飞奔及近。辕门卫士伸手阻拦,那马上武士二话不说,抬手就是唰唰两鞭,两名卫士捂脸就倒,滚地痛呼不起,奔马已直闯进去。   “什么人!擅闯大督帅寿宴,活得不耐烦了么!?”数百亲兵劈手扔下酒碗,瞪起醉眼拔口刀子便围上来。   那武士声如巨雷,瞪眼就是一声暴喝:“滚开!——本将是渤海督帅萨穆尔,十万火急,哪个敢拦我!?”   督帅虽比大督帅少了一个“大”字,可也绝对是军中高级将领,放到楚国来看,那至少也是营主级的将军!四周卫士都被他一句话震住了,傻眼迷茫吃不准真假。宾客中却有同僚认出人来,交头接耳:“果然是萨穆尔!”卫士们一听,慌忙收刀躬身退开。   “萨穆尔?这孩子,还是那么毛毛躁躁!”喀尔吉故作恼火地摇了摇头,忽又矜持一笑,“嗯,我记得……他是留守乐安的,离着两百多里呢,我过个寿辰而已,就跑成这样!这片心意倒也难得。——去,赏酒一杯,给他解渴,瞧那一头汗!”   仆人端酒过去,见他滚鞍下马,笑吟吟地递了上去“将军请……”岂料那萨穆尔挥手就是一掌“闪开!”,那仆人惨叫一声,连人带酒飞出两丈,嘴一张满口血便涌出来,蹬蹬腿儿头一歪,竟不再动,眼看是活不成了。   “放肆!”   喀尔吉勃然大怒,满座宾客尽皆讶然,心中只道这萨穆尔吃错药了,竟在大督帅的寿宴上撒野打杀人命,寿辰见红最不吉利,这下狠狠触了大督帅的血霉,难道他不要命了?!   萨穆尔只顾大步奔来,众人只道他还要行凶,几个交情好的慌忙跳起就要阻拦。却见他奔到主座前刹住脚,摔掉头盔扑地就跪,一抬头竟是涕泗滂沱,嘶声恸哭:“末将无能,乐安丢了!——请大督帅治罪!”   “什么丢了?”   喀尔吉愣神片刻,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新得的封地,从前的“乐安郡”,如今的“乐安国”——丢了!   喀尔吉如梦方惊,心里一阵急跳,呼地跳起了身子,他撒开脚几步绕过案几,抓住萨穆尔的肩头死命一摇:“怎么丢的?敌人是谁!?——你,你给我说清楚!”   也难怪喀尔吉失态,凡是听见的无不着慌。实在是不慌不行啊!——乐安是什么地方?青州北境黄河南岸,与冀州接壤的那个地方!说的再简单点,那是此间五十五万大军补给和回家的咽喉要道!   乐安丢了,就是粮草断了,后路断了,试问哪个还能不慌!?   别看那萨穆尔一掌抽死活人如此神勇,其实他刚打过一场硬仗,厮杀后又紧接着长途跋涉骑马一天一夜,体力早已油尽灯枯,全凭一股意志撑着,此刻说出最后那句话儿,整个人都泄了气,竟禁不起喀尔吉这一摇,双腿一软应手委地倒下!   身周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大叫:“老萨,醒住!”   萨穆尔神昏倦乏疲累欲死,猛听见喊声又一个惊悸灵醒过来,睁大眼,喘着气,转着头,茫然瞪视四周,竟是说不出话来。   喀尔吉到底活了这把岁数,没大本事也算人老成精,深知此刻方寸要紧最是乱不得,于是他立刻稳住心神,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兀自挣扎要起,忙两手扶肩轻轻按住了,放缓声气道:“别急!大军无恙,本帅无恙,什么难关闯不过去?——你慢慢的说,到底怎么回事!?”   萨穆尔心里一热,没开口眼泪就流下了,可他连擦的力气也没有了,只犟着脖子哽咽道:“大督帅!是楚军,楚军干得好事!”   “十多天前,西南诸县都有飞鸽示警,说有大股游兵散勇纵马过境,兵力不多,赶得甚急,旗号杂方向乱,走哪里的都有。我只道是青州打散的败兵,怕他们扰了大军补给,便统合三郡兵马分道追剿……”   “初时……很顺利,一路过去尽是小股散兵,少的三五百,最多不过两三千,但凡我遇到的立刻打散歼灭,全不是对手。可是后来……”   萨穆尔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块一块,看去有些狰狞,“后来不对了,来敌兵力越来越多,五千、八千、最后万人队都上来了!——说来怪得很,虽然他们兵力构成极为杂乱,军服旗号尽各不同,可清一色都是骑兵!他们存心避战,照面就跑,就算兵力与我对等也不肯正面交手,我军步骑混编,他一心跑路我又哪里追得上?竟是带着我兜圈子!”   “这时我已惊觉不妥,急令各路兵马收缩应变,可是……可是……长生天啊,迟了呀!竟已来不及了!”   说着话,萨穆尔捶胸捣背放声大哭:“三天前,我率本部人马往回赶,及至乐安城下,竟被敌人突然拦截。我这才知道,他们哪里是游兵散勇?他们是他娘的地道的大军啊!——整整十六万骑兵!我统共只有五万人马,还分做三路,仗没打对面已扔出两杆大旗,原来另外两路早已被灭,我竟是最后的一路!”   不到两万步骑人马,野外对阵十六万严阵以待的精锐骑兵,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   听到这里,喀尔吉愕然回顾,发现左右都和他一样,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遇到难以理解的怪事。   这一刻,疑惑胜过了恐惧。   喀尔吉捶着脑袋喃喃自问:“十六万骑兵?那是李天磊的部队啊,他们打败海兰坤不是回军赶去襄阳了么?如何来了这里?又是怎么过来的?为何沿途没有示警?他们长翅膀飞了不成?”   一连串的疑问,一个接一个扣得死死,各营将军和大贵族们面面相觑,满腹疑团,竟是谁也说不上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化整为零】   “你说什么?舅舅已攻克了乐安!?——这么快!?”与山对面一样,楚军诸将收到消息也是惊疑不定。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简直就不像是真的。——须知,整个战略最难的一环,就是如何在敌人猝不及防下,强攻乐安断敌后路!一旦攻下乐安,就是合拢了包围圈。门关上了,屋里的“狗”也就只剩半条命。   中军帅帐内,刘彤满面惊喜偏又不敢置信。她深知舅舅李天磊的本领,也深信他一定能做得到,可是……这也太快太轻松了吧?如此大规模的骑兵部队,如此远距离的长途开进,竟不露半点风声,连自己人都瞒过了?包括刘彤在内,所有的东线将领都觉得难以置信。   刘彤瞪圆了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使者恶狠狠地威胁道:“军中无戏言!就算你是罗家女婿,敢有半句虚的,我杀你头!”   作为李天磊的使者,常朝阳从容一笑,满面自豪:“公主刀快,却难斩无罪之人。——末将所言千真万确!我部骑兵八天飞驰八百里,三日三战就地歼灭乐安守军,此刻大军就在乐安城驻扎休整!”   这番话,言辞铿锵,语气坚定,充满了无可置疑的骄傲与自信,让人不得不相信,眼前之人所言句句属实,近卫统领李天磊,他真的做到了!   穆文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尽管相信这个事实,可还有难解的疑惑:“八天八百里,这个不难,都是骑兵嘛!可是……你们如何隐藏行踪?又如何诱使对方出城交战?还分兵让你们各个击破,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这一问,孟大牛、王擎苍、洪涛炎等将领全都屏住呼吸,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全神贯注要听他如何作答。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常朝阳把眼一扫,帐内最低也是从一品的副统领,都是楚国有数的大人物,可常朝阳久在刘枫身边的人,年纪虽轻却见惯了大场面,抱拳一笑,不慌不忙说道:“各位大人,此举确实难如登天,可我家统领爷自有办法。——说出来也是简单,大军过境无法藏形,可如果是几百几千的小股部队呢?敌境沿途诸县只道是游兵散勇,谁会在意?最多报个流寇也就过去了。所以统领爷率军佯动襄阳,在途径豫州边界时突然下令……”   “化整为零!”   帐内诸将异口同声喊了出来,话一出口又彼此瞪眼,尽是满心骇然。——这个李天磊,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是的,化整为零!   宜城会战结束后,李天磊整编了人马。原本是十八万,加上之前诱敌的损失,算下来共折损兵马五万余,可又有杨胜飞的忠武营赶来支援,多了这三万多投枪骑兵,总数还是十六万。   经过简单的休整,李天磊率领全军开拔向北,作势要回襄阳,可在路过平春县时,他突然下达了一条命令。   ——全军以“哨”为单位,分成360个五百人分队,不管你从哪里走,不管怎么走,水路陆路往南往北,统统可以他统统不管,整个行程全由哨长决定,要求只有一个:五月十日之前,赶到乐安境内!   同时宣布两条基本原则:沿途不攻城只赶路、遇敌不准打只准逃!   部队一旦进入乐安即可就近合流,五月十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所有人要在乐安城下取齐,过期不到者,军法从事!   可以想象,三百多支完全独立的马匪,在华南平原上四散纵横疯奔乱窜,穿林子的、抄小路的、兜圈子的、堂而皇之走官道的……那是何等的热闹?   哨长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们有的昼伏夜行,有的晓行夜宿,更有的日夜兼程……胆子大的一路耀武扬威,心思细的下令乔装过境,耐心好的让别人先走他跟在后头,更有人有样学样一分再分,成了五个百人商队……   没有人可以小看年轻人的想象力,这八百里,走得真叫千姿百态无奇不有!   当然,成效也显著。如此乱糟糟稀拉拉的一锅黏糊粥,只把豫州诸县的守军弄得晕头转向,偏又不胜其烦。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分早晚都有乱军出没,一队队一路路,你来我往不间断地从城下溜达过去,要打追不上,不打又看着闹心,更怕出城剿匪反被调虎离山,若是丢了城池那乐子可就闹大发了!   不得不提的是,“五百”这个数字,是精心考量才有的最佳分队配比。   ——随着豫州军和铁浮屠折戟荆州,留守部队本就少得可怜,诸县根据大小位置守军只有二到五千不等,且多为舞阳战役中的伤残兵士,又或者挑剩下的乌合弱旅。   在这种情况下,“五百骑兵”这个概念可以用三个词形容——“战之难胜,胜之难追,追之难及”。   总之一句话:黄胖舂年糕,吃力不讨好!   于是,沿途所过四十八个县,无一不是固守观望,同时飞报朝廷乱兵为患境内不宁。竟是谁也没认出来,这一股股零散的马匪队伍,就是刚刚打败了铁浮屠的楚军骑兵部队!——毕竟,每一队都是一模一样的五百骑,站在城头远望根本无法分辨,“这五百骑”是不是曾经见过的“那五百骑”?谁又会想到竟会有360个五百骑?更多的人相信,这是来来回回兜圈子的同一支部队,他们的总兵力——就是五百骑!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八天八百里,对于步兵军团可谓强行军速度,作为骑兵大部队集群移动,这个行军速度也可以得个“良”。可若是换成五百人规模的小股骑兵分队,机动性和行军速度更为可观,才五天,第一批部队就已进入乐安郡,同时也遇上了拦截部队,统领爷有令在先,不准打只准逃,大伙儿是挥鞭如雨撒腿就跑。   乐安郡才多大地方,跑着跑着就会彼此相遇,那就到了化零为整的时候!   原本是哨长做主,可如果三五个哨长聚一块儿,那该听谁的?   李天磊不愧当世名将,他早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了。——每个哨长都发了一个号码,如果多支分队混编,编号最靠前的哨长自动成为第一指挥!   编号的依据是什么?——军略院毕业大考时的考试成绩!   如果分数相同的比年级,学弟听学长的,年级相同再比年龄,后生听前辈的,真要遇上同分数、同年级,偏又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妖人,那也简单——比武!   就这么着,360个哨长都有明确排序,无论混编多少分队,集合多少个哨长,指挥序列全都明明白白的,号码牌抖手一亮,怎么也乱不了!   终于,五月十二日黎明,随着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各路人马如雨后春笋般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大伙儿多日不见欢聚一堂,嘻嘻哈哈就在乐安城下从容整编。清点后的结果分外喜人,聚拢了绝大部分力量。——孤军散兵深入八百里敌境,竟只损失不到三千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楚国大军,空虚的乐安城吓到休克,十六万这个数字唬得人腿软,哪个不要命敢出城迎敌?只能眼睁睁看着赶回来的主力部队被一一歼灭。   与此同时,惊闻祖国神兵从天而降,乐安百姓初时不信,胆大的冒死登墙偷看,一转身红头涨脸地大叫:“是他们!他们来了!我们的军队打回来了!”   这一嗓子,疯狂了!   青州不比其他地方,早在从前的霸王时代,这里就是逐寇军统治最久、根基最深、民心也最拥护的区域,山东好汉生性彪悍习武成风也是历史上有名的,超过三成的逐寇老兵来自这里,二十八宿将就有八位山东人!永胜军作为反狄势力唯一的纯正农民军,发源于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枫起兵立国,逐寇王旗重临青州,这份隔代的忠诚也在潜移默化中转嫁到了楚国。更何况即墨战役中,楚王以星君之名招来天雷地火,这是二十多万青州百姓亲眼目睹口耳相传的当代神迹,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甚至亲身体会过天兵附体的神奇法术,对于楚王的星君身份深信不疑,以至于这里每四个人就有一个红莲教徒。   刘彤和孟大牛敢于放弃青州,放心大胆地任由敌人占领,凭的就是这份民忠似铁百折不移的强大自信!   这一刻,该是他们登场了!   外面打得如火如荼还没分出胜负,城里的少量狄军就已被百姓撕碎,顺手接管了城池。外头乱城门不敢开,却不妨碍他们以另一种形式燃烧自己的力量。   于是,乐安城出现了奇异的场景。——大群百姓肩并肩站满城头,扯开喉咙高歌呐喊为城下楚军加油鼓劲,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十八般居家神兵对天齐舞,那场面、那声势……主场优势如此明显,下头想不赢也难啊!   这就是李天磊瞒天过海的手段!简单、有效、也很冒险!——自己亲手把麾下的十几万大军活生生给拆了,跑到八百里外再拼凑回来,如此气魄,如此胆量,天下有几人?同样的,能够把如此天马行空的行军变成现实,天下也只有楚军做得到!   这完全归功于军略院!——拥有整整八年积累,或回炉、或轮训,所有哨以下基层军官已经实现了普训。   他们每一个都学过最少一年的军事基础理论,每一个都会看军事地图,都拥有观星定位辩向识路的本领,以及简单的野外生存知识。抛开统驭力不谈,这样的基层军官完全可以当作将领来用!   事实上,李天磊真就这么用了。——于是,他做到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钝刀片肉】   从刘彤到孟大牛和穆文,帐内诸将瞪大眼珠子对看,他们谁也没想到大伙儿熟识的李天磊,真正独掌一军,竟会强成这个样子!——如果说之前战败铁浮屠,胜在对方轻敌冒进掉入陷阱,己方又有数倍兵力,百倍后勤,赢得有些取巧。可如今看来,海兰坤输得不冤枉!   刘彤心里更是思潮涌动,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舅舅。无颜铁骑的威名自己占几分功劳,她心里门儿清!舅舅,他确实是有了不起的大本事!静夜独思,刘彤常会暗自猜测,武破虏和李天磊,哪位才是大楚第一名将?这个真的很难说!   如今,随着舞台的一步步扩大,李天磊逐渐绽放出自己的光芒!——相比武破虏的运筹帷幄和暗计鬼谋,李天磊的本领似乎更加纯粹——他就会打仗!   明白了!武破虏是谋主,是军师,而李天磊只是一个单纯的军事统帅。可是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将军,这就是完美!   常朝阳很满意将军们诧异的表情,作为楚国最年轻的佐领,他也以能够身为李天磊麾下一员而感到自豪,难免露出一丝得意。笑道:“二位统领大人,诸位将军,我家统领爷命我前来,正是商议两面夹击的破敌大计!二位军门有何良策,可通过卑职转告回去。”   孟大牛和刘彤交换眼神,默契一笑,孟大牛笑道:“少他娘闹虚的!有他李大元帅在,我们哪有什么‘良策’?大王已有令下,东线由李天磊全权主持!——说吧,他老李是个什么章程,公主和大牛都没说的,照办就是!”这一说,全笑了,竟是人人心服口服。   常朝阳带甲稽首,一阵铿锵,抱拳大声道:“二位军门高义!卑职托大,这就兜底说了!”他怀里摸出地图,又讨过纸笔桌案,就案上摊开了分说起来。   “这一场仗,头一条便是时间紧!如今大王还在汉水对峙,我军又集重兵于东境,我们大楚国的中部地带——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不设防!说穿了,那是中门大开之势!——狄军本阵尚不知我部已移到东境,襄阳留个空壳无兵可派,加之铁浮屠败亡的余威尚在,敌人不敢分兵绕过襄阳直击中路,可他们早晚会知道的!统领爷说,就要在敌军主力反应之前,打一场大胜仗!摄住敌人,腾出手脚,我们的中路不守也是稳当!”   孟大牛抚须点头,刘彤拧眉握紧了拳头,穆文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就速战!——李统领何时率军南下?我们就在这里,就在这箕屋山下,围歼了这条老狗!”   李天磊部坐拥十六万骑兵,加上刘彤孟大牛的四十万步兵和三万重骑兵,两面夹击喀尔吉的五十余万人马,兵力、战力、地理、乃至后勤和士气,全都占尽优势,打赢已是必然之事,甚至一战击溃全歼也是大有可能!   想到这里,帐内诸将躁动得一身铮劲,呼吸全都粗重起来,却听常朝阳应道:“将军莫要心焦,统领爷说,这仗,咱们得慢慢打!”   这下把大伙儿听糊涂了。时间紧,又要慢慢打?这是个什么说法!?   常朝阳手点口说不疾不徐道:“我们全力猛打,赢是一定的,可对方是穷途末路的困兽,亡命反扑不容小觑,我军纵然取胜,自身伤亡必重!——不能这样!我们必须在打败敌人收复青州的同时,保持七成以上的战力!统领爷让我转达一句话——这一场大战,守土是本,大王志在北伐!”   北伐二字,把大帐里的将军们全都摄住了。他们眼中的胜利,不过是收复领土,驱除外敌,大王竟不满足!他还要我们打过黄河吗!?不,不止黄河沿岸,也不止河北诸州,他们明白了,大王要藉此一战——统一天下!   众将心中且敬且佩且惭且愧,帐内一时静下来,全都看着刘彤。   大长公主殿下眼中火花一闪,一字一咬道:“看什么?君王有命,我等自当拼死报效!”   孟大牛领头,包括穆文在内的众将齐站起身来,脚跟一磕马刺叮当响,高声应喝:“遵命!”   统一了思想,刘彤便把眼去看常朝阳,要等他说那“破敌不伤己”的妙计!   常朝阳会意,深吸口气,重重吐道:“这一仗,咱们钝刀片肉!”   ※※※   “好一个钝刀片肉!”   刘枫用力把捷报拍在桌上,笑顾众将道:“东线告捷,舅舅他们,赢了!——取酒来!”   主战场和西线都是僵局,东线胜负已是关键中的关键!乍闻喜讯,驻守汉水河畔的将军们全都喜出望外,欢声庆贺起来!   此时,已是靖乾五年的七月,这场卫国战争打到现在,已过了八个月,终于赢来了一锤定音的利好消息。——平陵大捷!   是的,在距离箕屋山两百里之遥的平陵县,楚军三大军团终于合围了喀尔吉的贵族私军,两军激战一昼夜,狄军被彻底击溃!   能够取得如此成效,“钝刀片肉”之计居功至伟。   所谓钝刀片肉,说来也是简单。李天磊部在截断乐安后并不着急进攻,反而分散出兵,全面收复青州诸郡,散开一张大而脆弱的包围网,似乎根本不怕喀尔吉破点突围,反而在用实际行动引诱他这么做。   这样的诱惑,纵然喀尔吉不上当,可他麾下的数十位大贵族和五十五万人马却不答应,他们一致要求——立刻突围!   不能等!万一楚军想明白了,奔袭而来两面夹攻,我们受得了吗!?——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得马上走!   这个时候问题来了,想走容易,可得眼前的敌人答应才成。试问近在咫尺的刘彤和孟大牛,他们会答应么?   答案是否定的!   狄营一动,楚营也立刻跟着动,四十万步兵蜂动蚁涌一样从箕屋山两侧军营一起涌出,排兵布阵虚作声势,你要交战,他只固守,你要退兵,他鼓角齐鸣立刻撵屁股追你,你一入营他立刻就停,同时兵退十里容你喘息。次日你拔寨而走,他按兵不动,只等你行出七八里,队伍拉成一条扭曲的直线,无颜铁骑立刻冒出来狠踹中腰,将队伍截成两端,背后四十万步兵紧跟着呼啦一下蜂拥而至,死拖着殿后部队一通海扁,只待你中军掉头增援,楚军忽又鸣金收兵缩回去了。   一连五天,每次喀尔吉下令开拔,刘彤和孟大牛就会呼啸而来,把前一天的动作重复一遍。   整整五天,大军才走了不到二十里。猴年马月才能突围脱困?!   如果说狄军是一个心急回家的巨人,那楚军就是一条打不死吓不走,胡搅蛮缠的赖皮疯狗!它嘴儿不大,每次只能咬下三五千人马,可架不住它天天咬,肉咬多了,也伤骨头!   更要紧的是,大贵族们起纷争了!——谁都心急走,可谁也不肯殿后!   事情已经摆明了,楚军只打殿后部队,谁在后面谁招疯狗咬,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凭什么是老子!?   喀尔吉心里瓦亮,情知对方就是猫准了自己最大的弱点——军心不齐!   这五十五万人马,自己其实只占了三成,其余七成分别归属二十八位大贵族,少的六七千,多的三五万,打起顺风仗来还要彼此抢功劳,遇上逃命这当口,谁肯大局为重牺牲自己的人马?——换了他喀尔吉自己肯吗?一摸胸口,心疼啊!   不行,不能再这样了!   军议大会上,喀尔吉拍桌子喝住乱糟糟的贵族们,咬牙下了狠心——反击!趁眼下余粮未尽军心尚堪一战,立刻组织反击!打掉一路人马,两面夹击的包围网,也是一样散!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过来也是一样,独亏亏不如众亏亏,大贵族们一看,反正大家都一样,好吧,反击!   决心已定,第二天清晨,狄军没有继续开拔,相反,他们铺开阵线,擂响战鼓,五十万大军一起向后扑来!   然后……扑空了!   早在狄军异动的同时,楚军便已闻讯退兵,后撤十里结阵相迎,原地只留了一座空营,两军远隔十里地,遥遥对峙,大眼瞪小眼。   喀尔吉命令——前进!   孟大牛立刻回应——后撤!   你追,我就走,你停,我也停,大家都是两只脚,谁也不比谁的快!一进一退,还是相差十里!   喀尔吉看了先是一喜,敌人不敢与我正面交战!可紧接着又苦了脸,反击不成,甩不开这坨牛皮糖臭狗屎,大军岂不被拖死在这里!?   有大贵族一拍脑袋建议道:“要不这么着,大伙儿把手里的骑兵凑一凑,组织一支快速追敌部队,缠住敌人,其余步兵随后跟进!”   喀尔吉大喜:“好办法!立刻实施!”   大家团结一致,立刻就凑出了八万骑兵,号角一响,马头攒动蹄声如雷,直往楚军奔杀而去。   对面也是号响,阵线波分浪裂,让出了刘彤的无颜铁骑,齐喝一声“有我无敌”便纵开马蹄迎面冲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神奇撤退】   两支骑兵对冲,无颜铁骑虽只三万,战斗力也没有铁浮屠那么变态,却是正宗的重骑兵!截至今时今日,楚国唯一享有不败威名的最强军团!就连纵横天下的铁浮屠都曾在他们面前败退过!而对面是些什么人?——临时拼凑的杂牌轻骑兵!   胜负还有悬念么?   无颜军骑兵如潮水般一层叠一层,呼啸着直扑上去,每个人都做着相同的动作,提马,收腰、挺枪、突刺,兵刃交击,杀声盈耳,眼前的敌人不断跌落马下,却根本无人理会,真正训练有素的骑兵只关注正面的三十度,那是自己的攻击范围,超出这个界限,那就是战友的猎物!   反观狄军,闪亮的马刀无法在长枪刺穿胸膛前勾到远在半丈外的敌人,座下马匹也撞不过披挂重甲的铁骑,按归属拼凑的零散队形在对方整齐划一的密集冲锋下更是不堪一击!   只一个照面,狄军骑兵部队就像被利刃扎入胸膛,顺势一划拉,被整个剖开了!   下一刻,溃散!   几乎在狄军本阵吹起冲锋号的同时,前锋骑兵就被一击而溃,阵线断成两截,露出大长公主刘彤的倩影……   冲锋号立刻变调了,“铛铛铛”地响起一片凌乱的鸣金声。   那是大贵族们用本族特有的调子在召唤自己的骑兵快回来!哪怕是轻骑兵,也是每支贵族私军的中流砥柱,更是大贵族们的心头肉啊!——眼看兵败,谁肯白白消耗在这里?逃出多少是多少吧!   喀尔吉只觉两眼一黑,险些没坠马,颤抖着冲儿子撒尔钦命道:“愣什么?——快!我们也鸣金!”   就这样,原本计划中的绝地反击,成了意料外的全线溃败,五十余万人马齐发一声喝,掉转枪头望风而逃,己方骑兵随后跟上,马蹄踏踏,哪管是不是自家队伍,只顾一门心思催马逃命,踩得步兵人仰马翻惨叫连天。再后面,刘彤率无颜铁骑穷追猛打,孟大牛也撒开了兵马乘胜追击,近百万人马在平原上追追逃逃绞杀成一团,血肉横飞,尸满盈野。   直到……喀尔吉撤回二十里外的大营。   仿佛是有默契似的,狄军一入大营,楚军立刻回军,显得十分厚道。   可喀尔吉却知道,对方阴险着呢!他们是嫌我军败势还不彻底,强攻大营不划算,不如生生拖死来的更好!   经过战后清点,只这一阵便折了十一万人马。其中死在阵上的倒是少数,大多数都是败退中慌急逃散的,用脚趾头想想他们也不会再傻傻回来,早一路跑回充州去了。又或者……投降了!   于是,反击计划破产,撤退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不能不走啊,数十万大军的军粮消耗是天文数字,粮道断绝已经七天了,兵力对等的楚军一路纠缠,致使狄军根本无法分兵掠夺。而且早有斥候报告,方圆百里内的平民都在楚军的护送下往徐州逃难。临走前,他们还被要求当着楚军使者的面烧毁所有余粮!据称,此时烧掉一斤粮食,可以凭两大军团开出的烧粮收据,到徐州换取一比五的补偿!来日归乡,还由国家负责运回粮食重建家园!   不难想象,过了这几天,就是楚军不再纠缠,自己也别想抢到多少粮食。而自己的存粮……仅够二十日!   面对如此绝境,喀尔吉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大撤退!   何谓大撤退?就是不扎营、不停驻、甚至不休息,全军不顾一切往北撤!谁想休息,谁就是殿后部队!   我不停下脚步,看你楚军怎么追我!?   这个决定得到了二十八位大贵族的集体响应,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脚程充满信心——不求第一,只怕最后!   于是,第二天清晨的一声号响,狄军大营所有方向的所有营门一起开启,数十万大军漫山遍野涌将出来,然后不管不顾地一路向北,阵型也不排了,辎重也不要了,只背了粮袋子撒腿就跑!   楚军惊呆了!——如此奇葩的主意就连李天磊也没有料到!   你还别说,这招慢撒天花迷人眼的撤退战术,与李天磊化整为零度陈仓的计策倒真有几分异曲同工的神似!临敌后退,就怕被敌人趁机追击致使阵线崩溃,如今我自己先一步溃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是意料外的变化,“钝刀片肉”成了“逼虎跳墙”!   刘彤忙找孟大牛商量——怎么办!?说好慢慢磨的,现在怎么办?追还是不追?   孟大牛是个粗人,哪有什么急智,扭头就去看义子穆文。穆文一拍大腿:“去他娘的,追啊!”   就这样,四十万楚军也开始了不要命的全民赛跑,除了无颜铁骑保持序列应变外,其余人马全都撒开了追!   这一追,就是两百里!   喀尔吉到底不是真正的疯子和傻子,他也不希望大军真就这样“溃”了,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终点——平陵!   这个地方,是选了很久的。好处很多——靠近充州,可以出其不意绕路回国,同时一路过去没有大河拦路,便于部队急行军。其实这只是方向,到了平陵他们也不得不停下重新集结部队!——因为李天磊的防线到了!   凭借游兵散勇的力量无法各自突破,必须集合力量才能打穿防线逃出生天!而背后铁骑永胜军团的楚军呢?他们还在和“殿后部队”纠缠,跑得快的部队拥有足够的破防时间!   ——伟大的战友们,你们安息吧,愿你们来世生一双长腿!   老实说,李天磊也被这顿乱拳打懵了,他这是以牙还牙啊,自己化整为零,怎么就被他现学现用了呢?   可眼前的事实是——作为诱饵散开的防线来不及收回,其中的任意一点都很脆弱,不足以挡住逃命的狄军!   除非,平陵守军能够拖延足够的时间!   平陵守军只有三万骑兵,统帅这支人马的是谁呢?   破击将军王五仓!   王五仓这个人,后世总爱把他和结义兄弟程平安进行比较。结果是,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程平安的风格就一个字——勇!那是一种不要命的泼天大勇,管你千军万马来,我只一路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连海兰坤这样的当世名将都在这个“勇”字下兵败授首,可见他的能耐!   而王五仓呢?他却相反,取的是一个“诈”字!当他还是一介小兵的时候,就能骗得武破虏中计吐血昏迷,这个天分谁敢说不高?他的成名之战,是在第一次伐楚战争中深入荆州敌后断粮,也是场见不得光的闷棍黑手,似乎……只要有一丝使诈的可能,他就绝不肯堂堂正正与敌交战。   这一次,也是一样!   惊闻狄军大队人马从天而降,几乎与本阵的示警同时到达,与预计相比整整提前了半个月!   王五仓也惊出一身冷汗!   他深知,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平陵县边境,狄军主力可就逃到充州去了,那里有兵有粮,莫说乘虚北伐了,一扭头他又杀回来,整个青州战役全都破产!   可要拦住敌人,却也同样棘手,几乎不可能!   自己手上只有三万破击营骑兵,敌人虽然也不完整,可斥候远远一望就说至少三十万!   十倍啊!这可是整整……十倍啊!   如果是程平安在这儿,他二话不说,集合了人马就主动杀出去了,战至一兵一卒,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可换了王五仓,他就是另一种思维了。   ——就是全军战死,只怕也只能拖延一天!一天根本就不顶用!无论是前线整集兵马,还是后军破阻增援,至少要三天时间!   若是据城固守,三天倒是不在话下。可固守没用啊,敌人志在逃命,绕城就过去了。   怎么办!?   一个字——诈!   于是,喀尔吉在磨刀霍霍准备突围的当口,斥候回来了,声称平陵县城门大开,洞眼里望去街上空无一人,只在县衙门口看到一张告示,似乎……正是留给大督帅您的!   喀尔吉取来一看,倒也简单,只一句话写道:“喀帅吾兄如晤,闻兄挥兵至此,不胜之喜,愿与兄共猎充州,弟已先行洒扫,望兄速至,数日后英雄会首,天下尽知你我之名,岂不美哉?——李天磊拜书七月二十四日。”   “大督帅,大督帅?”   部下的呼唤喀尔吉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眉头的青筋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   ——李天磊已攻入充州?怎么可能!?可细细想来,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为何不赶来箕屋山夹击我部?果然,面儿上诱我仓促退兵,实则乘虚攻打充州?不好,他早早在此相侯,是算准了我会取平陵突围入充州?此番莫不一头撞进口袋里!?   也难怪喀尔吉慌成这样,对手可是李天磊啊!——试问今时今日,天下还有谁敢小看这个独臂的中年男人?大狄军神海兰坤都被他用计击杀,自己离海兰坤差了好几个等级,被他算准了动向,那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第三百二十章 【自投罗网】   喀尔吉越想越怕,眼前空落落的平陵县仿佛是怪兽张开的巨口,正等着自己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呢!?——不行,不能去充州!   这是一部分大贵族得出的结论。可是,剩下的一部分人坚持认为——这是骗局!   他们的理由也充分,哪有敌人故意留下线索的道理?他真要我们去,闷声不响我们自然就去了,留书邀战,反而画蛇添足欲盖弥彰,这是落了下乘!更合理的解释是——他不希望我们去充州,欲擒故纵,故意吓我们呢!   喀尔吉一听,也有道理啊!——若果真看穿我军意图留有陷阱在前头,我们傻傻过去岂不正好?这封信……有问题啊!可眼前究竟该怎么办?两边都很坚持,难道要将部队拆成两半么?   喀尔吉抬眼看了看座下的二十一位大贵族——其余七位已沦为“殿后部队”被两大军团咬上了,凶多吉少。剩下这些人,已是惊弓之鸟,背水一战尚敢拼命,可如今敌我不明,他们又有谁肯出力卖命?   无言的尴尬再次降临。——就像大撤退时没人自愿殿后,此刻也同样没人敢为先锋。   除非——探明敌情!   喀尔吉叹了口气,决定——派出斥候远入充州查探!   他们也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一场会,已用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而派去充州查探的斥候,往返百里,又是一整天!背后的追兵就像绞喉的绳索,每一次眨眼都在步步逼近,他们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探查的机会,只有一次!   于是,他们撒出了全部近五百名斥候,分向充州和冀州方向探查,务必在一天内掌握李天磊部的确切动向。   次日午时,斥候陆续返回,带来了海量的敌情动态。   冀州方向,大量骑兵部队正在集结,甚至边运动边集结,正全速往平陵方向蚁集而来,兵力不下数万!   而充州方向,未发现任何大规模部队,甚至几座沿边县城依然飘荡着大狄的旗帜。可是另有一个诡异迹象:对方的斥候简直可以用海量形容!不过这仅仅是推断,依据是——该方向的250名斥候,只回来可怜的22个!而且没有一个斥候可以靠近任何一座城池!   这下所有人都取得了共识!——陷阱!果然是陷阱!   冀州方向数万骑兵是关门部队,而李天磊的主力,很可能已在充州以逸待劳!那些插着大狄旗帜的城池,只怕是诱骗我军的障眼法!而那封信,乃是区区扰敌之策!   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关门打狗?老子先踹烂你的“门”!   于是,喀尔吉率领三十万残兵悍然东进,向着冀州方向的数万正在集结的骑兵部队发起了主动进攻……   然后,他们遇上了……程平安!   这支人马,是程平安的骠骑营,他们驻扎在平陵东北方的台县,收到军令程平安心急如焚,既为战局忧虑,更为义兄担心,真是马不停蹄火急火燎就赶来了,一心要救援义兄,拦住敌人!   可万万没想到,只赶了半路,敌人自己一头撞了上来,竟是把他给拦住了。   程平安又瞪大了独眼,这是什么情况?可接着就笑自己傻,管他娘的情况,一个字——杀!   骠骑营仅五万兵马,只有对面的六分之一。可面对海量的狄军战阵他们毫不畏惧,第一时间发起了反冲锋!   因为自信!   在程大将军的带领下,我们亲手消灭了天下至强的铁浮屠!我们的背后,数以十万计的袍泽正在飞速赶来!   我们,冲锋!   战斗是惨烈的。仅一个上午,骠骑营伤亡三成,可楚军的总体力量却扩充到了六万!反比开战时多了一万!因为——罗冠虎的部队,赶来了!   下午又是一阵好杀,两军直杀到傍晚时分,狄军依靠数量好不容易压制住楚军,只待连夜混战趁乱破敌!没成想,黑暗中一左一右两把尖刀一起捅来——罗秀儿、常朝阳,夫妻俩各领一支人马给他来了个“两肋插刀”!   这一股股部队,原本就驻扎在黄河沿线的县城里,先后接到李天磊的紧急军令,都是十万火急飞马赶来,相差也就是半天时间!   他们谁也不知道会在半路遭遇狄军,也不知道友军在此阻击敌人,更不知道狄军为何傻乎乎地自投罗网?可他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除了一件事——至今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拦住敌人!消灭敌人!既然敌人近在眼前,那么……   同一条命令在同时下达——冲锋!冲锋!   混战!——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五仓的人马从背后赶来时,战场真正陷入了一片混战!五股骑兵部队,就像五条毒蛇狠狠勒住中间的一头大象,任凭它如何挣扎死不松开!   直到天明时分,太阳自地平线升起,照亮了两个方向的两支大军!   那是李天磊的主力部队,以及刘彤、孟大牛两大军团的追击部队。——他们,终于赶到了!   五股厮杀一夜的骑兵纷纷退却。可松了口气的狄军却自行崩溃了!   此时此刻,就是再傻的人,也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亲手放弃近在咫尺的生路,一头扎进楚军的包围网里!   二十万疲惫不堪的残兵,被近五十万楚军生力军包围!   这个仗,怎么打?   结果一直等到天黑,楚军依然没有发动进攻,只是铁桶般将狄军团团包围,却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似乎,李天磊并不着急。   夜里,楚军四面八方扎下营寨,拉了几千降兵在狄营外通宵喊话,大致意思是——后路已断,回不了家啦,这边李天磊统领连铁浮屠都消灭了,区区喀尔吉不过小菜一碟!汉人的天下就要来了,何苦为鞑靼老爷送命?弟兄们别撑了,楚军优待俘虏,投降免死,倒戈有功!   接着又把上万封优待俘虏的“政策”射入狄营,瞬间就被争抢一空,只一夜功夫,每个士兵都知道了价码——同伴的一枚首级可以在楚国换五亩地!同时也明确了等价兑换原则:拿到将军的首级,你就是将军!   大家的眼都绿了,心却慌了。一边想着是不是可以平白多上五亩地,另一边又担心自己成了别人的五亩地。尤其是各级军官,他们深知自己的价值,部下们的眼神变得像狼一样不怀好意,就是最亲的亲兵也不敢相信。一扭头又觉得自己族长的脑袋今天似乎格外诱人……   这样的情况,也同样蔓延到了最高层。喀尔吉,作为最值钱的一颗人头,他的心,早已经高高地悬了起来!座下二十一位大贵族,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用贪婪的目光望向自己。——大督帅的脑袋,可以换取统领的宝座,楚国有沙克珊在,充分证明了楚王胸怀似海,鞑靼人也是可以做高官的!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在楚军尚未展开任何进攻前,喀尔吉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不打了!我们……议降!   如果战前他做出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楚国第一名鞑靼族统领必将就此诞生。可如今么……李天磊板着脸,对使者又冷又硬地说:“一天时间,无条件投降!”   喀尔吉慌忙召集大贵族商议,可一个时辰过去了,二十一位大贵族竟没有一人到来!——他们一个个地,早已带领私军自行出营向楚军弃甲归降,不等自己决断,为的只是一个“战场起义”的名分!   “这帮狗东西啊!”   喀尔吉的悔恨就象波涛一样,一阵阵袭来,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来,一个屁股蹲儿瘫坐在帅位上。良久,他才鼓着胸膛吐出一句苦苦的话来,“传令……投降!”   完全可以想象,东线战事大起大落,最终以这样一个形式尘埃落定,这对陷入对峙的汉水主战场和西线,会产生何等震撼性的影响!   据可靠情报,狄军主力本已在五月中旬组织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偏师,由大狄万户侯、司隶督帅阿赤儿率领,打算效仿楚军战略,绕过汉水,放弃襄阳,由荆州和徐州的交界处直插而下,直接攻入楚国南方腹地!   可在东线噩耗传来后,这支人马被火速召回了。南方本已集结了近三十万新训部队,正在分批次增援襄阳,眼下又有超过五十万的主战部队腾出了手脚,其中还包括了十多万骑兵!   连番告捷,士气如虹!胜利在望,万众一心!在这种情况下再去搞什么“敌后作战”,简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不得已,狄军终于彻底放弃了进攻,全面转为守势。——海天下令,放弃汉水北岸正在建设中的水寨军营,五十万御林军兵退十里,将沿河的滩涂地带让了出来。   终于,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他来阻止楚军渡江了!   之所以如此布局,也是借鉴刘枫的故智。楚军为何顶在江边设防?还不是因为有强大的独一无二的水军!?狄军如果也这么做,死撑在岸边阻敌登岸,那不是自曝其短,自己等着挨楼船砸么?   相反,放弃河滩阵地,进入相对宽阔的纵深地带与楚军登陆部队交战,让楚国强大的水师没有用武之地,这才是狄军真正可以发挥的主场优势。   至于对面的另两位主角,察合津大汗鄂尔兰,大华皇帝赵濂……真不好意思,仗打到今时今日这般局面,海天就是说破天去,也再无法强留这两位贵客了。   两位君王不约而同地纷纷告辞,说是率军各归本国守土御敌。可海天很清楚,他们是想等待最后的结果,然后……向最终的胜利者,投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爹死娘改嫁,各人顾各人,就是这般凄凉。 第七卷 日月重光 第三百二十一章 【家属慰问】   “爹爹——抱!”   那是一个梳着双角丫,很漂亮、很可爱、很粉嫩的女娃儿,张开双臂向刘枫欢喜奔来。那奶声奶气的呼唤,直把楚王的心都给醉透了。忙扔掉马鞭,揩手弹衣蹲下身,将女儿一把揽紧怀里,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好闺女!——想爹爹没?”   “想——!”小思月已经六岁了,一脸的灵秀,又特会撒娇,只搂住父亲的脖子揪胡子,格格笑着腻声问:“都好久了,爹爹怎么还不回家?月儿可想你了,要来看你,娘亲不准,她可凶了!”小女娃警惕地左右瞧瞧,撅起嘴儿委屈地说:“告诉你哦,弟弟扯烂了人家最最喜欢的布娃娃,我打他脑袋,娘亲就打我屁股,可疼了!——爹爹帮我打回来!”   小思月虽然很警惕地左顾右盼,可她偏偏漏过了身后!——林子馨就站在那里,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记屁股,“人前认错,背后告状,什么规矩?——找打!”   当着刘枫的面,林子馨哪敢真打,只是轻拍一下罢了,小思月不干了,好容易找到了靠山,哪肯乖乖就范,小嘴儿一扁,哇地一声哭开了,直往刘枫怀里钻,“爹爹,娘亲打我!”这哭声情真意切,叫人听来好生心碎,小脸上的神情也十足到位,却唯独没有半滴眼泪……   刘枫哈哈大笑,抱起女儿骑在脖子上,“走喽,爹爹带你吃糖果去!——娘亲打你,她坏,咱们不给她吃……”在小思月破涕开颜的格格笑声中,父女俩蹦着一溜烟儿跑了,只把林子馨气呼呼地扔在那里。   紫菀忍着笑劝道:“好啦,夫人别气了,您还不知道殿下?——闺女嘛,当爹的哪儿有不宠的?数月不见,还不宠上天去?您平时管得严,难得松泛一回,没事儿的,要做规矩,回家慢慢调教不迟。”   紫菀本就是林子馨身边侍候的小宫女,最懂她的心,大王三个孩儿,偏就她一个生女儿,以林子馨的性子,越不甘心就越要争口气,平时管教难免严些,期望也大,不想这位小公主……不省心呐!   也不知随了谁的遗传,这丫头小小年纪精诈似鬼,说话嘴儿甜,最是讨人欢喜,惹得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做事却不着调儿,调皮捣蛋那是轻的,上房揭瓦属于发挥正常,一不留神就给你闯出大祸!   偏偏宫里上下全都宠护着她,藤条还没拿出来,哇地一声已躲个没影儿,出去找时,各宫各殿统统挡驾,侍卫宫女全说没看见,上天入地找不着人,但只要自己人前露口风,说上一句“消了气”,一扭头的功夫准出来!   最严重一回,臭丫头偷了御书房的国玺捣泥巴,武若梅坐镇监国忽然不见了国玺,急得差点儿没上吊了,幸好二弟明睿淌着鼻涕告了姐姐黑状,否则这当口丢国玺后果不堪设想!   听说女儿闯那么大祸,林子馨简直气疯了,提一根鹅蛋粗的棍子跳着脚找她,口口声声“打杀了这祸害”!结果愣是没找到,没多久,也不知这丫头是怎么弄得,竟能请动王妃周雨婷亲自出面,专程上门“斡旋”此事,面子大得很,怎么也管不住,林子馨为此头疼不已。   眼见最亲近的紫菀也站在女儿这边,林子馨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儿,恨恨道:“这也太不象话了,娇子如杀子!——将来怎么得了!?”   “她是丫头,不是‘子’嘛。”紫菀过去,笑嘻嘻抱起林子馨手臂,柔声软语哄道:“好了好了,龙生九种,种种有别,霸王家的孩子,就是女儿也没个寻常的,小时候闹腾,将来成大器的!您没见大长公主殿下多威风?舅舅说啦,也是三岁毁墙五岁拆屋的主儿!您没发现么,殿下刚从阵上下来,衣服上有血!我瞧着都心里发毛,小丫头一点儿不怕,啧啧啧……叫我说呢,咱们小思月啊,这叫乃祖之风!好事儿!——走啦,好容易来一回,这般杵着,多浪费啊,您再不走,我可把夫君独吞去啦。”连拖带拽硬是把她拉走了。   临了,林子馨不忘回头吩咐道:“行了,通知各家的亲属们,都散了吧,自找自家,明日辰时集合一起回都。”   “是!夫人!”   王宫侍卫长秦昆应声而去。须臾便是一阵叽叽喳喳的骚动,心急的百姓们一哄而散,纷纷去寻找自家男人,整个前线一下热闹起来。   林子馨这次来,是有名目的。——功臣家属慰问团!   楚王明令:斩首五级即为功臣!除了该有的军功奖赏外,还有另一项福利——凡是功臣,家在三百里内的,亲人可以随团来前线探望,专人专车接送!家里远的,可以按每月十天折算假期,汉水之战结束后一起轮休,并且允许带走盔甲装备,叫你高头大马披红挂彩戎装返乡!   这一天,就是“功臣家属慰问团”首次来到前线。由于这场战争开战仓促,很多将士的年假都被耽搁了,许多军人家庭已近两年未曾团聚,此番久别重逢,哭的,笑的,搂的,抱的,真叫样样都有。站高处放眼望去,久别的夫妻旁若无人拥抱亲吻,慈祥的父亲把孩子骑在肩头撒欢疯跑,憨笑的儿子跪在老人面前为他们拭泪……人生百态却只看出浓浓一个“情”字。   情到深处,就是力量!   看着眼前那一幕幕悲喜剧,“战功不够”的将士们,勉强笑着,心里不是滋味,许多人莫名其妙流下泪来。——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心爱的姑娘和可爱的孩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功臣战友,夫妻团聚,纵享天伦……   他们下意识地计算起来,距离功臣……还差几颗人头?无数人眼望北岸,一双拳头捏得噼啪响,暗自焦急:这帮狗娘养的怎么还不进攻?等什么呢?赶紧的,老子想媳妇儿了!   收回目光,刘枫放下小思月,“去,找你紫姨玩儿去!”顺手塞一把狮子糖,小丫头欢欢喜喜追着紫菀走了。这才转身,笑着对林子馨说:“雨婷这法子不错,也很必要,仗打了那么久,思乡情绪宜疏不宜堵,总要宣泄的,你回去告诉她,效果很好,让她安心休养,我相当满意!”   “我会一字不落告诉雨婷,她一定很高兴的。”说着话,林子馨有些心虚地瞟了刘枫一眼,可怜兮兮地说道:“还有那件事……我已经安排在办了,一定会办妥的。你……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么?”   刘枫听了脸色一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你没错,我也没怪你。蓓儿她……出身不好,却是重情重义的好姑娘,有资格进我刘家门!你知道的,她走前已是我的人,如今不在了,身后之荣不能轻简,就以……夫人之礼葬入陪陵,来日我下去了,再亲口向她道谢吧。——子馨,雨婷身子抱恙,家务还是你操持,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风光些,不要怕铺张,这是她应得的。”   林子馨怯怯地答应了一声:“是!”抬起眼来,望见刘枫脸上难掩的哀容,心里又愧疚又感动,哽咽着劝道:“殿下不要难过,死有泰山鸿毛之分,能换你平安归来,就是救了万里江山,救了亿兆黎民,这是天大的功德,比起长命百岁庸碌一生,蓓儿她没有白来世上走一遭,这是她的造化,也是咱们女人的福气啊!”   “福气么……”   刘枫摇头,顿了顿,还是摇头,“我知道,也相信,如果换成你,换成雨婷、梦岚、月儿、鸾儿,甚至紫菀,你们每个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自己的男人牺牲自己,对女人来说,这就是天经地义?——不,不是的!没有任何一种牺牲是理所应当的!能有她,有你们,这是我的造化,我的福气啊!”   “傻瓜!”   林子馨无比温柔地瞪他一眼,“只有书呆子才会为了‘天经地义’牺牲自己!蓓儿妹妹,还有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你死,不为义,只为情!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林子馨一头扑进温暖的怀里,男人搂紧了双臂,两相依偎,满腔柔情。   “殿下,我明天一大清早就要回去,片刻不想和你分开……”林子馨红着脸,不敢抬头,只闷在他怀里说:“可我又不敢耽误你的正事,你一会儿要去巡营吧,我陪着你一块儿去,可以么?”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刘枫用手指挑起她下巴,温柔看她,笑道:“你是夫人嘛,慰问前线将士也应当的,走,咱们说去就去!”   楚王夫妇相携而出,才转过帅帐,没走两步顿时立住脚,侧面一顶将军帐内传出一阵粗重的男女喘息声,无法阻挡地灌入耳鼓。林子馨听得满面羞红心口直跳,拔脚要走,刘枫却拉着不放,凑到耳边嬉笑道:“瞧瞧,比我还急,仗打了这么久,人都憋坏了!——你怎么样?急不急?”   林子馨学医素来大胆,床第之事也奔放,却架不住丈夫光天化日如此直白调笑,登时面红耳赤,羞赧难言,捏其粉拳在他胸口上狠锤一记,想想气不过,又踩他一脚。那薄怒窃喜的娇羞模样,惹得刘枫更加心痒难耐,忍不住揽上她纤细的腰身,贴过去就要吻她。林子馨瞪大了眼,闪着紧张又期待的光芒……   不知何时帐内的喘息停了,铁山将军古越兰的闽南口音扬声开气,大叫一声:“妈拉巴子的,好爽!”   这一嗓子,什么气氛都没了,刘枫气得咬牙切齿,林子馨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听古越兰畅呼几声,骂骂咧咧问道:“你这婆娘,又不是俺媳妇儿,专程找爷泻火来么?爷可没钱买你!”   刘枫和林子馨对视一眼,满心好奇。 第三百二十二章 【风尘义气】   帐内古越兰完了事儿,骂骂咧咧问道:“你这婆娘,又不是俺媳妇儿,专程找爷泻火来么?爷可没钱买你!”   “嘴脸!”女人似乎捶打了男人一下,带着动人的娇喘余韵,薄怒嗔道:“谁指望你几贯半两那点子臭钱?多少阔主豪客一掷千金落得铩羽而归,老娘不稀罕呢!——老娘就是来专程看你,看你死了没有!”   帐外刘枫和林子馨对视一眼,满心好奇。古越兰虽是营主,也是个光棍汉,这女人是谁呀?要买不卖的,弄得什么玄虚?   古越兰的声音又响:“你这是图个啥!?俺派人送你南下,你咋不走?还跑这儿来,先人板板的,活腻味啦?!”古越兰是山越出身蜀中长大,一口闽腔说的却是满嘴川话。   “南下?好轻巧!我走了,女儿们怎么办?!怡红坊怎么办?!”女人说话气势汹汹,可说完上句却软下来,自嘲一笑,声气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索然悲意,“我们这样的人下人,留襄阳,到南方,还不是一样由着人欺负?”   刘枫一听陡地想起——难怪声音耳熟,这女人他认识啊,她是怡红坊的吴妈妈!只不过说话语气直来直去,不像迎客时那般“职业化”,听来反倒更见血肉。心中不禁奇怪,勾栏院的老鸨子,怎么就和古越兰搞上了?   吴妈妈说着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也更柔了:“你心疼我,我高兴,没看错人!”语气忽然硬起来,柔中带刚,“可我不能走,不能扔下女儿们!这兵荒马乱的,有我在,仗了你铁山营的势,没人敢欺负咱们,没我周旋着,她们无依无靠一群弱女子,地痞流氓欺上门来,这日子怎么过?”   古越兰沉默一阵,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句:“你又不是观音菩萨,硬要撒这净瓶露水,何苦来哉?”   “呸!”   吴妈妈大怒,床板拍得山响,“偏就你们爷们有义气,咱们院子里的姐妹就该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呸!告诉你姓古的,咱们身子贱,论心,只怕比那些个贵人老爷们更值钱些!——你再多说一句,我穿衣服就走,你就当我死了,这辈子不要见了!”   古越兰又沉默了,堂堂大将,似乎被这女人一句话慑住了。帐外刘枫和林子馨也怔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妓院老鸨,人贱如草,竟有这等义气!这等烈性!刘枫更是暗讶,与他印象中那个满嘴甜话的老鸨子,真叫判若两人!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原来如此,难怪能调教出紫玉和蓓儿这样风尘侠气的好女子,原来根子在这里!   感慨间,古越兰开口了:“行了,别说了。就冲你这句话,俺服了!去他妈的身子贱,俺们山越好汉只重心!——打完仗,你跟俺回家,俺娶你!放心,不出襄阳,你照样看顾姐妹,哪个敢太岁头上动土,看俺活剥了他!”   女人没说话,可刘枫清楚地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好一会儿,吴妈妈才叹息道:“算了……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啥身子,一把年纪春光已老,又做惯了妈妈,也不敢奢望姻缘有靠,图个两情相悦便是知足!说这话你别见怪,跟你我乐意,真的!可我在院子里好歹是个‘鸡首’,去爷府上只能做个‘牛后’,神气惯了,要我低三下四做小的,拉不下脸也笑不出真心,得罪了夫人,叫你为难,自个儿也不快活,何苦呢?”   吴妈妈顿住话头,帐内传来一阵床被搓擦的簌簌响动,似乎声音更近了:“古大哥,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不是来嫖院子的,一问果然,为阵亡弟兄的相好儿赎身,你肯干这个事儿,我认定你是义气深重的好汉子!我为何赖着要送你护花钱,最后把自个儿也搭上?不错,要傍上铁山营是真,可爱熬了你这铁山将军也是真!信不信由你,我们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身子,一颗真心也同良家女子一般无二,只装一个人!”   这一番话,吴妈妈说得动情动性,最后已是声哽气咽:“好哥哥呀,你这句话,我等得好苦,听得好快活,我心里早拿你当我的男人了!你若不嫌弃,奴家这辈子就是你的人,婚娶名分再也别提,你要念起我的好儿,随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便妻子一样服侍你,好么?”   “不好!”   古越兰声震幡帐,气呼呼道:“你道俺是什么人?图你身子?求个快活?——忒小看俺!”   帐内吭噔一声床板响,想是古越兰坐了起来,“你院里标致的姑娘多了,俺动过谁?你给护花钱俺收过么?不也一样照看着你?图什么?——也罢,今儿就把话说开了,俺那战死了的弟兄,从前是青州过来讨饭的难民,饿倒在你门口,蒙你善心舍了一张棉被一餐饭,又让那好心肠的姑娘照顾着,活下命来才能沙场上为俺挡刀!——俺帮你,是替他报你的恩,也是他妈看中了你这菩萨心的老鸨儿!——小的?哼!你哪只耳朵听说做小的?婆娘你听好了,俺要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做的是他妈响当当的正牌子夫人!”   “你……你说什么疯话?你可是从一品的大将军!”吴妈妈被他吓坏了,结结巴巴语带惊慌:“可使不得!我……我不是这台面儿上的人,朝廷纲纪、官缄名声都在呢,我……我不配的……我不能坏你大好前程!”   “不怕!也坏不了!咱大王的规矩,沙场上挣了大功,就有立愿之赏!”古越兰胸膛擂得咚咚响,豪气道:“眼下不正打仗么?好啊,俺就豁出这条命去,好歹给你弄个诰命回来!”   吴妈妈一听急了,“不!千万不要!立大功,要冒大险,我……我情愿做小的,我跟你回家,你只管娶夫人,我心甘情愿服侍你们,你……你千万不要干傻事!”   听到这里,刘枫叹息着摇头,带着同样一脸感慨的林子馨转身离去,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过了一会,文星魁快步过来,隔着军帐叫道:“古将军,快,大王有旨意!”   古越兰慌忙下榻,披衣窜出来,单膝跪倒:“末将听令!”   文星魁忍着笑,“你帐里的女人呢?叫她一起出来,听旨意。”   古越兰一听顿时脸色铁青,作声不得。吴妈妈呐呐地出来,一脸迷茫地跪了,不知叫她听什么“旨意”?   “末将奉大王口谕,听说将军未婚帐里竟有女眷,敢情是窑姐儿吧?”文星魁是个无波也掀三层浪的角色,恶搞成性,存心吓唬人,只待吴妈妈尴尬地一点头立刻追问:“古将军,您也是老军务了,晚辈倒想请教一下,依着咱楚国的军规,为将者营中宿娼,该当何罪?”   古越兰拧眉一咬牙:“夺职罚黜,杖八十,流徙三千里!”   吴妈妈脑子里嗡地一声,脸色一下变得刷白,肠子都悔青了,她压根儿不懂军营规矩,兴起了想来就来,没想过自己身份,哪知竟惹下这等大祸!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吴妈妈跪在古越兰身边,死抓衣袖哀哀哭道:“一心想你,哪知竟会害了你啊!——这都怪我,你打我骂我,杀了我也行,只别赶我,这三千里路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和你一道去!今生偿不完的,来世做牛做马还你!”   “俺不怪你,怪自己啊。”   古越兰咧嘴一笑,摇头叹道:“你不懂军中规矩,有什么错儿?俺懂规矩,没赶人还把人给睡了,这就是罪!不冤枉!”他举起蒲扇大的手掌搂上女人消瘦的肩头,轻拍着安慰她道:“莫要哭啦,没啥大不了,俺这身板,撕虎裂豹,分砖碎石,八十军棍那是小意思。流徙更不怕的,大楚国幅员三千七百里,最远不过交州日南郡,俺本就是山越人,这不回了老家嘛,怕啥?正好带你见俺老娘!——告诉你,俺家是殷实人家,有大屋有良田,什么做牛做马,俺不缺也不要!俺呐,只缺一个好媳妇儿!”   吴妈妈用力抱紧他,使劲儿点头泪珠飞甩,“好好!随你是将军,是财主,是什么都好,这般抬举,我领了!这辈子就给你做媳妇儿,为你生娃子,来世你就是穷光蛋,我也跟你讨饭去!”   文星魁眼见一句戏语惹出这番真情,心中也自感动,头一回为自己恶作剧生出了罪恶感,不忍再折磨他们,板起面孔,嗓子清了又清,才道:“二位,听好了!大王有令,特赐立愿之赏!——嘿嘿嘿……若是求了赐婚,二位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妻,那便算不上营中宿娼了,不是么?”   吴妈妈听了双眸发光,喜不自禁。古越兰却是个死脑筋,一听这话没想别的,先顶上一句:“俺又没立功,如何有赏?”   文星魁也被这位山越将军的憨直可爱逗乐了,笑嘻嘻说道:“谁说赏你了?听清楚了,大王赏得是她!——你就是怡红坊的吴妈妈,对不对?”   “啊!?是我……怎么是我!?”   吴妈妈傻眼了,可怜她大悲大喜这般折腾,三魂七魄搅成一团乱麻,如梦似醉,整个人都迷糊起来。   “对,就是你,你立了大功,理应受赏!”   “我……我立得哪门子功啊?”   文星魁收起戏谑的表情,整肃衣冠正容说道:“大王让我转告你,你培养了蓓儿姑娘,这就是天大的功劳!”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他也死了】   一路巡营,刘枫面色平静,可心中却另有一番波澜。仗打到今天这个地步,“保家卫国”已是高枕无忧了,按照事先的战略构想,接着便要乘胜进取,全面发动期待多年的“北伐”了。   从目前的情况看,各方面的条件都是成熟的。汉水主战场的部队不多,仅二十五万,但历经半年残酷厮杀,已是一支实战练就的铁血之师,就算实际战斗力还不如原来的三大军团,可在战斗意志方面已是过之而无不及。   南方的武破虏实行战时统治机制,所有的资源实行配给制,在短时间内支撑起战局,又要组织后方生产,这都是极不容易的。——最新传来的消息,由南方诸州原有屯田军为基础的三十万新建军团已完成整编合训,于十天前开拔往襄阳进发,这支部队正好用来替换汉水守军,既能磨练新军,又能让汉水主力部队得以休息,为不久之后渡江北伐做好准备。   此外东线战局也已平定,三大军团正在战后休整,二十多万降军拆散整编,光复的青州也在重新纳入统治,一旦整备完毕,随时可以渡过黄河,打着喀尔吉和那些投降大贵族的招牌,兵不血刃接收河北诸州的大片领土。西线虽然没有动作,可山越军团却是第一支打入敌境的部队,不在本土作战不影响全国整体,是真正的分战场,重在牵制和震慑,无论胜负都无关“北伐”大局。   而敌方形势也在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在接连不断的辉煌胜利面前,所谓的“伐楚同盟”已经濒临崩溃。就在此刻,察合津和大华的使臣就在军营里休息,小心翼翼地等待自己接见。两位“义兄”的为人他很清楚,他们想说什么完全可以猜到。   ——毫不夸张地说,争霸天下已注定与他们无缘,名义上贵为君王,其实早已做好重新成为诸侯的打算,只要自己承诺保留他们现有的领地,赐予“异姓王”的爵位,他们立刻就会投入楚国的怀抱,甚至当场倒戈,派出主力部队共同参与“北伐”,这些都是大有可能的。   这不是从前貌合神离的“反狄联盟”,而是一个完整的唯一的主权国家,一个占据中原地域绝大部分领土,主战部队超过两百万的庞大帝国。——只要自己点头,立刻就会诞生!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国家拥有最糟糕的东西——强藩!   两根拥有强大军力,占有国家四分之一领土的“墙头草”,这样的国家如何能够长治久安?   此举实不可为!   至于眼前的对策,刘枫已经想好了!   回到帅帐,已是傍晚时分。林子馨一路观色,望见夫君因思虑过深而有些发绿的眸子,她没敢打断思路,此刻回到帐中,一边服侍刘枫更衣,一边轻轻地说:“殿下……”   “嗯?”   “你打算……如何处置周家?”   刘枫满脑子都是“国事”,此刻一听“家务”,又不禁头疼起来。   楚国真正有身份的都知道,要说宫里最得宠的,其实不是身为王妃的周雨婷,而是眼前这个毫无官家背景,但地位稳居第二的医家女。不仅从龙最早,容貌雅妍,楚王更爱她明快爽捷,公心待人,向来遇事梗直敢言,不含偏私。这种感情已不是宠爱,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敬重。   “好啊,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刘枫苦笑摇头。他很清楚,林子馨此刻这一问,明上问的是周家,往深里说的是周雨婷,可再说到底儿,其实还是个“立储”!   这个问题太严重,林子馨纵然胆大,此刻也难免惴惴,偷瞧一眼,鼓起勇气道:“殿下以为,臣妾不该问么?”   刘枫不答。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想好,从个人感情上说,他对周家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可从大局上看,军队不能一家独大,工商农教等民生领域自然也不能存在“垄断”,而周家的势力,已经发展的太大了!   借着这场变乱打压周家,重用其余中小世家,分化国内门阀势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契机”?   可是……该如何面对雨婷?   林子馨是个极聪明的女子,虽然有心为义妹求情,可她深知自己不通政务,想要说服刘枫就只能另辟蹊径,因此早已从武若梅那里问明了“玄机”,此刻见刘枫犹豫,立刻趁热打铁道:“殿下,你曾说过,贤妻如铮臣,就冲这个,臣妾心里有话就不该藏着掖着。你是王,将来定要登基做天子的。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这道理我懂。可道理不能不顾人情啊!——你不看雨婷的夫妻情分,可周老爷子往日提携之恩您也不顾了么?老爷子最后关头牺牲自己保全雨婷,你说他到底为了什么?!”   被林子馨一番话想起了已故的周昊乾,刘枫心里涌起一股酸热。没有周老爷子的鼎力支持,莫说楚国了,只怕他刘枫根本就不可能崛起!   天下第一世家……这是自己对老人的亲口承诺。而老人最后的牺牲,更是把自己的心性都给看透了,——周家已陷入灭族之祸,只有保全王妃周雨婷,周家才有明天的希望!   现在这颗希望的火苗,就捏在自己手心里,只要稍稍用力……想到老人的微笑,还有那双晶亮狡黠的眸子,刘枫叹口气,起步就往外走,留下一句话,“算日子若梅快要生了,让她歇了吧。你回去传我的旨意,北伐期间,雨婷以王妃的身份临朝监国。”   离开帅帐,刘枫接见了察合津使臣,甚至很给面子地与他共进晚餐,这让他受宠若惊。这位使臣也是熟人,曾经被刘枫俘虏后又重金赎回的白衣军镇南督帅婆伊洛,听到使臣是他,刘枫已经确定了鄂尔兰的心意。   刘枫问的第一句话是,“彭万胜怎么没来?”   婆伊洛暗吃一惊,小心翼翼地回话:“回楚王殿下话,彭军师年纪老迈,已于年初时……病逝了。”   刘枫不言声,手中的筷子却悬空一顿,复又夹菜入碗,默默吃着,许久才说道:“是么,连他也死了……”   虽是仇敌,又是废人,可彭万胜的心机谋略一直为刘枫所忌惮,完全可以想象,这次察合津的临危背义,乃至伐楚同盟的突然围攻,背后定有此人的谋划在里头。这个人的死去,扫开了楚国称霸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当是一件大喜事!   可一刹那的暗喜过后,刘枫的心里不由起了一阵叹息:今年死的人,真是太多了!   刘枫端碗大口吃饭,大碗遮住了脸,看不见神色,他扒饭的动作很大,偏又听不见那碗筷碰撞的叮当声,没来由的,一股淡然无形的落寞感一下子透出来,压得人喘不上气,婆伊洛只觉心脏砰砰直跳。   婆伊洛是清楚的,这个彭万胜,正是伐楚同盟真正的缔造者之一,与大狄的暗中媾和也完全是他一人所为,而他之所以突然暴毙,其实是因为惊闻海兰坤战死铁浮屠全军覆没,惊怒交迸,生生给激死的!   当然,这些都是察合津的秘密,婆伊洛是绝对不会说也不敢说的,他只是打心底里觉得惊讶和钦佩!——楚王在这样一个场合,开口第一句话,就单点这样一个隐于幕后的废人!   可见,楚王殿下早就摸清了底细,真是洞鉴万里,庙算无遗啊!   婆伊洛压根就不敢动筷子,带着媚笑半低头,说道:“鄙邦本无意与楚国为敌,更不敢妄兴战端入犯友邻,实乃听闻大王遇险受困于宵小,既忧切急,故而兴兵来援,只为助大王脱困,绝无二意的。不想大王洪福齐天,神威撼地,叛逆之流举手而灭。这实在出乎了大汗的意料,消息慢了竟不知实情,以至兵戎相见造成天大误会。及至真相大白,大汗深悔己过,汗颜无地,现已退兵全军回国,特遣外臣为使,向大王当面谢罪。”   刘枫只顾扒拉饭菜,吃得呼呼做声,放下已是一只空碗。——身边的绮兰立刻乖巧地接过碗去给他添饭,一脸的幸灾乐祸。   没说话,刘枫先打了个嗝,冲绮兰道:“今日见了故人,胃口格外好,多打一点!”扭头见婆伊洛面露喜色,怪声怪气道:“原来是误会。可即便是误会,我军损失如此惨重,贵国打算如何善了?”   “本愿倾力赔偿,又恐不够诚意。大汗夜观天象,见天下气运在楚,又不忍黎民受厄,毅然决定举国来投,诚心并入上国,化干戈为玉帛,大王……”   婆伊洛说得滔滔不绝,刘枫嘴角带笑,暗道一声“果然如此”。——大哥到底是大哥,果然拿得起放得下,根本不来讨价还价,知道自己就算接受赔偿也绝不可能放过察合津,只有放弃主权并入楚国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刘枫抬抬手,婆伊洛立刻住口,神情紧张地闪眼偷看楚王的脸色。   刘枫抹了把嘴,只说了三个字:“投名状。”   婆伊洛愣了一下,“大王的意思是……”   刘枫接过绮兰递过来的饭碗,又呼呼扒拉了起来,含含糊糊说:“回去就把这三个字告诉鄂尔兰,什么意思,他会懂的!——你去吧。” 第三百二十四章 【明码标价】   刘枫回到帅帐已点起了灯,林子馨和紫菀哄睡了小思月,见男人入帐一齐迎上来,服侍他脱了外衣靴子,换一身舒适的燕居常服入了内帐。刘枫进去便在床头坐下,就着灯烛看女儿的甜美睡容,不觉也露出了微笑。抬手想抚一下嫩脸,闪眼惊见自己满掌老茧,赶紧又放下了,回头一笑,示意二女在边上坐了陪他说话。   林子馨少不了又要告女儿的黑状,数落丈夫太过宠溺娇惯了孩子。紫菀笑嘻嘻插话,帮衬着为小丫头撑腰,说是“顽皮些好,长大了才有出息!”又举刘彤、罗秀儿、常朝阳等“顽童”成“大器”的例子,刘枫连声附和,大点其头,林子馨气得直摇头,没奈何时也笑起来。   看着二女咯咯笑着挠痒嬉闹,刘枫忽然高兴起来,一身疲惫都忘了。——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轻松的笑了?   帐外远远响起三声柝鼓,已是三更正点了。   紫菀知趣地站起身来,抱起床榻上的小思月,微微福礼道:“夜深了。殿下和夫人劳乏一日,也该歇着了。臣妾……”   “来人!”   刘枫笑着止住她话头,唤来一名鸾卫,指着熟睡的小思月道:“把公主抱去绮兰帐里,叫她好生照顾。”   刘枫说着摆摆手,鸾卫知趣地抱走了公主,这才转向林子馨笑道:“紫菀是你给我挑的,从前又是你的宫女,你教的很好,小姑娘懂道理人也本分,从没有过专房之私,偶尔受些欺负也不敢啃声,这不容易,我也都知道。可咱们不能叫老实人太吃亏不是?再说了,襄阳近在咫尺可也半年才得相聚,等打过江去再见更是不知几何,如此难得,叫人白跑一趟,不合适吧?——依我看,今晚鱼水之乐你们便有福共享,好么?”   紫菀刚被夸得晕乎乎的,回过味儿来“哎呀”一声捂住了脸。林子馨也羞得满脸通红,臊低了头不敢作声。   “别害羞!”   刘枫双眼闪着邪光,嘿嘿笑道:“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敦伦大事,夫妻之乐嘛!有甚么不好意思的?”   林子馨抿嘴一笑,强压着心跳道:“这种事……别人知道了要笑话的……”   刘枫早已觉得浑身躁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笑不笑话,两只眼睛贪婪地看着她们,搓着双手便过来搂人了,“笑话?谁敢笑话?本王拔完衣服就扒他皮!”   眼看魔爪当胸抓来,不知是情急还是羞急,林子馨慌乱中噗地一下吹熄了灯火,帅帐里倏然间一片黑暗。接着便是紫菀哇地一声惊呼,刘枫得意的大笑,踢倒凳子的异响,以及重物摔在床上的噗嗵声……连续三声!   此间旖艳荒唐,两千里外的东线大营却是静悄悄的。   大帐内,刘彤睡眼惺忪地被女卫叫了起来,“公主醒醒,广信来了使者。——孟统领和李统领都已经到了,正等您接见呢。”   广信?武破虏的使者?那可不能不见啊!   如今青州重归版图,地方行政恢复期全靠广信支撑粮草,部队打胜仗就要犒赏士卒,这笔钱也由广信支出,更不用提北伐在即,又多了喀尔吉的二十多万降卒,麾下大军的后勤补给哪一样也离不开武破虏的后方调度。   自己虽然贵为大长公主,武破虏却是灶王爷和财神爷的合体大神啊!   刘彤揉揉眼睛,想明白过来,呼啦一下坐起身,“快快更衣!”接着一脚将身边正打呼噜的穆文踹下了床,“死猪,还睡,快起来!”   刘彤夫妻俩来到大帐,果见一个消瘦的男人背身面向李天磊和孟大牛说话,不由目光一闪,露出惊讶之色。——这人是谁?居然坐在两大统领的上首!   见刘彤和穆文到了,李孟二人站起来,那男人也微笑着转过脸,刘彤大吃一惊:“武尚书!您怎么亲自来了!?”   武破虏整装起身,沙哑着声音行礼道:“微臣参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和二位统领旗开得胜,屡建奇功,实在是可喜可贺!”   面对这位楚国第一宣力重臣,即便是刘彤也万不敢轻慢,连忙抬手道:“尚书大人切莫多礼!——此番获胜,多亏您在后方调度,我等数十万人马,只带随身口粮,狂奔五百里退出青州,要是没有您早早安排好军粮用度,还不都成了叫花子?——便是佯败也要变成真败的!”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刘彤一边说一边打量,只见武破虏发髻高挽,披着淡灰色的雪阳巾,一件浅绿色湖绸长袍罩着灰毡斗篷,脚踩一双赶路的八搭麻鞋,全是一副行商打扮。黝黑削瘦的丑脸风尘仆仆,面带倦容,只一双三角眼偶闪晶光,盯着人时像是要把人看到骨头缝里似的。   刘彤不禁暗暗惊疑,穆文不禁笑道:“尚书大人这幅行头,啧啧……真叫人认不出来。”   武破虏看一眼穆文,微微点头道:“方才与二位统领闲聊,听说青州战役出自驸马爷的谋划。——很有魄力,胆子也够大,不错!很不错!”   众所周知,武破虏本就话少,眼界又高,极少夸人的,能得他一句“不错”,即便是穆文也不禁高兴起来,连忙谦虚几句,脸上便带出几分得意。   平心而论,穆文的功利心不重,可他也是人,也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尤其是穆文有着独特的背景!——作为大王的发小、公主的夫君、月夫人的义兄、孟统领的义子,一朝得志跃龙门,独掌一军高居副统领尊位,在多少别有用心的人眼中,自己就是任人唯亲和裙带关系的典范,甚至成为攻击大王用人导向的有力把柄!   两年多来,这一切都在无声地鞭策着穆文,逼迫他用最大的努力、最快的速度,证明自己的实力当之无愧!   此时此刻,有了武破虏这句话,一切都有了!   不料武破虏又紧跟着道:“只是你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不请旨就敢弃了青州,真是的,这上头太欠稳重!——亏得殿下明白,要换别人,对景儿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糊涂!”   被人当众数落丈夫,刘彤立马不干了,涨红脸道:“大人此言差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国都危亡,大敌在前,战局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大人戎马多年,时常领兵在外,难道不知‘兵贵审机,法贵善变’?临机处断本是统军大将应尽之责,所作所为但求一个赢字,是非对错前程荣辱,自有大王公断,实非我等所计,只要仗能打赢,不论下场如何,我等自认一片公心可昭日月!”   武破虏身不动,眼不抬,“嗯,但求一个赢字,旁的全不顾了?”   刘彤瞪起眼睛大声道:“出兵放马,斩头沥血,身家性命尚且不惜,还有什么旁的!?”   武破虏笑了,李天磊和孟大牛也一起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   刘彤眨眨眼间,一下反应过来——上当了!?   面对刘彤疑惑的目光,武破虏笑道:“听说,你们下一步战略,是佯攻河北,实取充豫,由东向西威逼直隶,从背后截断敌军主力的退路,然后与殿下南北夹击,并力破敌?”   刘彤瞄了李天磊一眼——这个战略是李天磊制定的。点点头道:“不错,便是这个章程。尚书大人有何高见?”   “不错,很不错,我没有什么高见。只是——”武破虏从袖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道:“到时候再加上这个。”   刘彤接过纸,摊开,这才发现,原来因为折叠了好几层,其实这张纸足有皇榜那么大,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几个人都围过去看,只见上面写道:铜钱十贯;粮米十石;良田五亩;房宅一座;水牛一头;毛驴两头;女奴两名……一排排一列列,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从金银财宝到日常所需,乃至战功军职,竟是应有尽有!   “这是……”   “价目表!”   看着目瞪口呆的几个人,武破虏风轻云淡地笑道:“这是《割耳令》附的价目表,我要你们每攻克一个地方,就到处贴满这张价目表。——任何人,只要拿出一只鞑靼男人的耳朵,就能到我这里兑换上述的任何一样东西,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李天磊也好,孟大牛也罢,几人都不说话,像看妖魔鬼怪一样看着武破虏,刘彤把手上这张纸捏得嘎嘎响,穆文眼睛都红了。   武破虏打得什么主意大伙儿是心知肚明!——这是《杀夺令》的威力加强版!   作为军中将领,这套办法并不陌生,从前岭南起义时就曾用过,就在一个月前,他们逼降喀尔吉等人时,用的也是这个法子!实践证明,万试万灵!   问题是——规模!这次使用的规模,太大了!   上一回《杀夺令》颁布,仅限岭南地域,而且建国后就已明文废止,可就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小的地方,可前前后后依然造成了近二十多万鞑靼平民丧生!   这张价目表,不,这张《割耳令》!力度虽然减弱了,可范围却是无限扩大!他针对的可是整个天下啊!   天呐,这要死多少人!? 第三百二十五章 【何其毒也】   没有人怀疑这张薄薄纸片的巨大威力,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近一年,楚国动用的都是原本就有的常备军,而伐楚同盟方面,他们的常备军早在第一次伐楚战争和潼关保卫战时就被打残了,这次战争中动用的百万大军,都是关外鞑靼和北方民间最后的有生力量!   换言之,他们早已耗干了战争潜力,男人们都拿起了武器,没人种田,大饥荒的脚步就已经响在门外了。北方本就是粮食贫产区,突然失去大量的青壮劳动力,粮食产量会受到多大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讲,仗打多久,老百姓就得挨饿多久!   反观楚国,发展最早、根子最深的岭南完好无损,武破虏才刚刚动员三十万屯田军,民间的一切分毫不动!更不用提,两场大胜都是全歼的完美结局,敌人携带的军粮和途中掠夺的一切,此刻早已尽入楚国的腰包!   贫与富,饱与饿,这两大差距的远远拉开,为《割耳令》创造了最有利的环境!   刘彤等人恍然大悟——难怪了,早已听说南方诸州的屯田军足有百万,武破虏却只征集了最精锐的三十万,其余的全都就地解散继续种田!   原来如此,其心何其毒也!   仿佛没有看见对面不善的眼神,武破虏自顾自地说:“价目表是精心设计的,按照兑换物的实际价值来看,直接兑换钱粮最不划算,兑换房产田地和军队战功更有吸引力,目的就是要为楚国吸纳更多的人口。另一头说,能在楚国安家落户乃至加入楚军,便是有了后路,那些有胆子的亡命之徒也能更放心地‘干一票’!”   “你们算一算就明白了,一只耳朵只能兑换一样东西,要在楚国过上好日子,少说也得凑满六七只耳朵,不管干什么事最难就是头一回,是人都免不了贪心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上瘾!而且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一个人干不如一伙人干,一伙人干不如大伙儿一起干!干着干着,声势闹起来,这就平白多了一股强悍的力量!”   “这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瓦解人心祸乱敌国那是没说的,而且要兑换就得先找到楚军,消息一旦传开,相信对你们进军会有意想不到的巨大帮助!反过来看,鞑靼人若想保住耳朵,只有一个办法,再打一个耳洞,臣服楚国!——双洞耳朵不能兑换,自然也就保住了。这样一来,鞑靼内部的人心也会动摇,不管是那个群体,内部总有投降派,把他们逼迫过来,北伐至少减去一半阻力,楚军反多一倍助力,这一进一出,非同小可啊!”   武破虏翘着腿,品着茶,随口几句话,把《割耳令》背后的好处都一一点明。渐渐的,李天磊平静下来,目光中露出深思之色。孟大牛轧叭着嘴,自己在那儿掰指头算起来。只有穆文的脸色依然难看,牙齿磨出声响。   借着武破虏端茶的间隙,刘彤突然插嘴,咬牙切齿地问:“这是大王的意思!?”   “不!”   武破虏把茶杯一顿,深邃的目光便直掠过来,瞧得人心里发毛,“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的,你的,还有你……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史笔如刀,曲划分明,此事与大王没有半点干系!你们……明白?”   “嘶——”帐内一片吸气声。这还有不明白的?就像李行云临终前,为大王背负起弑君害兄的恶名一样,这个屠戮千万的百世凶名,武破虏要我们一起替大王扛下来!   不觉间,几个人深吸口气后全都忘了呼出来,帐内死寂,落针可闻。   帐内四人,拆开看三个统领一个副统领,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但同时也分别是刘彤的舅舅、丈夫和公公,说白了就是以刘彤为核心的“一家人”。在这个时候,刘彤的最终决定,代表着整个东线军团的整体意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刘彤艰难开口:“兹事体大,我……我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有!我们完全有这个权力!”武破虏言之凿凿,铿锵有力地说:“身为大长公主,整个东线战区以你为尊,破虏不才总督南方诸州,你我都是持节一方的倾权之臣。一手遮天谈不上,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是有的,辖下诸事只要你我点头,自然就可一言而决!——今儿我就把话放在这儿,只要公主殿下同意,你收耳开单,我凭单兑货,这事儿就这么办下了!”   李天磊闭目不语,孟大牛捏拳咬牙,穆文到底关心妻子,大怒道:“武破虏!你想陷公主于不忠不仁不义么?!”   面对穆文的指责,武破虏面无表情,只是凝视刘彤的眼睛,淡淡地说:“临机处断本是统军大将应尽之责,所作所为但求一个赢字,是非对错前程荣辱,自有大王公断,实非我等所计,只要仗能打赢,不论下场如何,我等自认一片公心可昭日月!”   武破虏的记性极好,竟将刘彤方才自己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最后才语气深沉地加上一句:“诸位,此法固然凶猛狠毒,却能保证我军以最快速度破灭敌国光复河山!区区一纸,可抵百万雄师!——所付代价,不过你我今世荣华和身后之名,破虏不才,愿为大王舍去‘国公’之位,不知殿下您……公主封号心疼不心疼?”   “啪——!”   刘彤拍案而起,眼睛像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象要穿透帐幕看清外面漆黑的暗夜。武破虏等人都望着她,等待她的最终决定。   于是,他们听见了楚国大长公主殿下凛冽的声音:“彤儿命苦,本是无名无分的私生女,公主封号是他给的,他要,我还给他便是!”   靖乾五年八月,东线军团全师挺进,六十五万大军兵分三路渡过黄河,分别攻略充州、豫州、冀州等地,象征着“北伐”正式开始。   与此同时,继《不弃令》和《杀夺令》后,“靖乾三令”的最后一令——《割耳令》,也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此令一出,天下大乱!   率先响应的是青荆二州等光复区,这个消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被楚军打散后,各地的溃兵散落于城乡。他们大多论为打家劫舍的土匪,四处出没,祸害一方。由于北伐事急,楚军一时也没功夫去征剿这些游兵散勇。但自从公告发布以后,鞑靼人的耳朵陡然变得金贵起来了!   第一批找上门来的兑换者,不是楚国军民,而是大狄溃兵中的汉族士兵,这些人眼看着大狄国江河日下,大楚国蒸蒸日上,自己的家乡只怕转眼就要“光复”,谁不想乘着这个时候加入楚军?——价目表上说的分明,鞑靼人的耳朵非但可以兑换家产财富,还可以兑换军功赦免前罪!   要洗清漂泊,要重新做人,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在贪婪之心和希望之光的指引下,走投无路的他们第一时间向身边的鞑靼族兄弟祭出了屠刀,只几天工夫,各地衙门收到了三千多只血淋淋的右耳,同时也象征着三千多名“误入歧途”的汉人同胞弃暗投明光荣反正。甚至不乏鞑靼本族的兄弟,他们捂着自己新扎耳洞的右耳,同时上缴了别人的右耳。   对此,以刘彤为首脑的楚国东线诸州军政府张开了宽容的怀抱,收下耳朵,并为他们一一开具了兑换凭证,凭此证,他们可以在南方兑换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同时此证也能当籍证路引来用,确保他们一路南下畅通无阻!   可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没有走,相反他们全都默契地留了下来,在开票处的门口三三两两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个规模更大的小团体!   因为……还不够!   他们尝过了甜头,可还没有满足!他们有人手、有武器、有实力,完全可以为自己后半生谋求更好的生活!——他们,还想要更多的耳朵!   一夜之间,无数的猎杀小队成立了!   ——“割耳会”“斧头帮”“镰刀盟”“光复团”“复仇社”……一个个响亮的名号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来,打着大义凛然的旗号走村入社穷搜苦索,干得却是杀人夺命割耳致富的肮脏事!   没过多久县城附近就已肃清,再也看不见鞑靼人的影子,可偏远乡镇和深山老林里还藏着更多的鞑靼散兵,于是便出现这样一幕,只要哪里有鞑靼人的消息传出去,无数猎杀队立即像闻了血的苍蝇,大股大股蜂拥而来,三五成群的壮年男人持刀拿枪,像打猎一样在荆莽森森的山林里追捕鞑靼溃兵,那一道道彪悍的眼神比虎凶狠,比狼还贪婪,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劲儿,简直连正规军都为之汗颜!   随着一队队猎杀者欢欢喜喜满载而归,渐渐的,更多的人眼红了,连淳朴的乡民们也被这股热潮带动起来,他们拿起镰刀和锄头,高喊着“要致富,杀胡虏”的战斗口号,与猎杀者们携手踏上了发财致富的康庄大道!回来后纷纷感叹:杀鞑子好啊,可比种地收成多多了!   于是,光复区的行政官员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就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奇迹——正规军都束手无策的流寇问题,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面前,连一朵小小浪花都无法溅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有了!   可是第二个问题接踵而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私掠兵团】   百姓们创业热情高涨,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可第二个问题接踵而来!——作为重要货币的耳朵……没有了!准确说是断货了!因为散落在楚国境内的鞑靼溃兵都被杀光了,活着的都是毫无价值的“双洞耳”!   这下可把大伙儿急坏了!——怎么办!?就此偃旗息鼓,手上拿着为数不多的几张兑换券去南方安家落户,从此做个不值一提的“贫下中农”?——不行,绝对不行,我不甘心啊!   利益是已知最强大的原动力!眼见利润如此丰厚,贪心的人们按耐不住,而那些迟来者更是绝望地跳脚:“你们把耳朵都抢光了,我可怎么办啊!”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这时,他们发现,在早已熟门熟路的兑换处隔壁多了一个铺子,小小门面小小招牌,却写着几个逆天之字:私掠许可证申领处!   是的,顾名思义,凡持有私掠许可证的民间组织,将自动拥有楚国民兵身份,并且根据团队的规模大小,首领授予相应的军职虚衔,最高可达副佐领级!   私掠兵团在官府造册登记后,由军方派驻军事观察员,负责军事技能训练,以及战功审核、记录、上报,同时享有以下特权:   一、允许持有私人武装,允许在规定范围内招募兵员,凡加入私掠兵团的楚国平民,服役期间赋税全免,家属每月可至就近官府领取口粮补助。   二、拥有长江以北地区的自由通行权,并且可以向地方官府申请在敌占区和新国土上承接剿匪任务。   三、剿匪过程中,在享受固有军功奖励的基础上,有权自行保留一切战利品,并可以高于市价半成的价格,向地方官府转卖具有军事价值的各类战利品。   四、在境外执行任务时,可就近向楚国正规军请求军粮补给、武器装备,以及情报信息等方面的限量补助,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获取正规军的武力支援。   五、战绩显赫功勋卓著的私掠兵团,将有资格整体转为楚国正规军,主要首领特招入卧龙学府军略院深造,毕业后获得楚王殿下亲自接见授勋的荣耀。   六、凡拥有私掠兵团服役经历的人员,在应征入伍时享有优先权,视先前战功而定,最高可直任队正职务。   这个……什么意思?   大伙儿琢磨了半天,突然就想明白了!——这是开了禁武令啊!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对民间武装的管控严之又严,除了极少数贵族外,决不允许私人持有兵器组建武装,最夸张时,已经到了几家几户合用一把菜刀的程度。   可是现在,当天下两极就要正面碰撞的紧要关头,楚国竟然开了禁武令!又联想到之前的《割耳令》……明白了,全明白了!   这是有限制的开禁!——区域范围仅限于敌占区和新领土,武装规模不得大于副佐领的统兵极限:5000人,如果哪支队伍不会数数超出了额度,又或者迷路跑到了长江以南……那都算违法!且是杀头抄家的死罪啊!   另外,时间上应该也有限制,第五条已经暗示了,当战争结束天下一统,部分私掠兵团将得到官家承认,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正规军。而剩下的那些人呢?第六条明确给出了答案——实力不足,规矩不严,名气不大,战功不显的小团体将被取消资格,而那些拥有大量实战经验的私掠团成员,他们将以个人身份打散加入楚军!   不错啊,无论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家为己,这都不失为一个理想的结局!——后顾,无忧啊!   于是,随着私掠许可证制度的出台,他们在敌占区和新领土上找到了另一条生财之道!   ——楚国资源耗竭,可大狄国土上还有无数的耳朵呀!大队人马招惹不起,但找一些小地方的鞑靼守备队,袭击一些落单的鞑靼哨兵和斥候,甚至潜入县城绑架一些肥头大耳的鞑靼财主老爷……这些咱们还是办得到的!只要紧跟正规军的脚步,悄悄地干活,打枪的不要。   这才是私掠兵团的真正用意啊!——富贵险中求!说干就干,咱们拼了!   一时间,无数敢玩命的猎杀队纷纷申请成为私掠兵团,无孔不入潜入大狄境内,规模从十几到几百人不等,甚至出现了以专门猎杀鞑靼人为主业的千人大团队!他们成群结队游走于两国边境地区,采取流窜作案的方针,奉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最高宗旨,决不在一个地方多做买卖,奈何从业人员实在太多,你方唱罢我登场,竟是无休无止没个消停!   但凡社会丑恶现象,如果在第一时间无法有效遏制,就会像病毒一样具有惊人的传染性!几乎在同一时间,越境而来的私掠兵团以重利为饵,招募了大量当地人成为兵员。于是,鞑靼本国的割耳运动也逐渐兴旺起来。   据不完全统计,大狄黄河流域的各处县城内,绑架案、失踪案、谋杀案、故意伤人案,全都呈直线上升!每天在城里的臭水沟内总能发现十具以上的鞑靼人尸体,他们全都少了一只右耳!   很快,再也没有鞑靼人敢出门了,全都躲在家里避风头。可紧接着,就接连爆出贵族家里的庄丁护院造反,将主人家满门杀尽后不知所踪的灭门惨案!不得已,有头有脸的鞑靼贵族开始搬家,举家迁移到靠北的地方去。可《割耳令》的传播速度竟是如此恐怖,几乎就撵着他们的屁股往北赶,不少迁徙中的贵族在路上被马匪劫杀,只留下死了满地的“一只耳”。   当然,也有走不掉或者无处可去的中小贵族,他们迫于无奈,在生死考验面前只得忍痛扎上了“双耳洞”,可这样一来,他们就成了臣服楚国的叛国者,被部族军队查获后立刻活活吊死!以此来震慑内心动摇的族人,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   左右都是死,竟没有一条活路!   终于,出现了所谓“沉默中爆发”的导火索,一名被逼入绝境的鞑靼贵族,在最后关头自己扎了双耳洞,然后为了避免被吊死,他暗中联络了城外的猎杀者志愿军,用手中的权力诈开了城门……于是,司隶新郑县,成了第一个楚军未到就自行“解放”的县级城池。   而在此时,刘彤率领的主力军团已攻到了颍川郡的长社县,距离新郑仅五十里!——此次北伐声势浩大,包括二十万降兵在内,整整六十五万人马兵分三路,李天磊孟大牛各领一军,以降兵为先导分别收取河北诸州。而真正的主力军团二十万,由刘彤亲自率领,在常驻青徐的玄武军团第二舰队的护航搭载下,从黄河直入濮水,自濮阳近郊抢滩登陆,在充州境内中间开花四面出击,兵锋犀利锐不可当!   实事求是地讲,所谓“北伐”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这次进军不是奔袭,而是实打实攻城略地的侵略战!六十五万人马看似很多,但每攻占一处郡县,都要留下足够兵马守护城池,打击和威慑转入暗处的残敌隐患。   能够凑出二十万军队增援大决战,已是东路军的最大极限,这还是对方大量有生力量兵败青州或散或降,再加上喀尔吉和投降大贵族全力弹压,双重优势连续叠加才有的理想化结果。须知开战之初,大狄八十万军队,凭借偷袭优势雷霆万钧泰山压顶而来,连番恶战好容易才硬吃下汉中南阳两个郡,稍遇挫折就被迫止步于襄樊。   可见,侵略者绝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十万,是经过反复推敲才定下的临界值,一旦突破极限,楚军的力量将不足以压制河北诸州的反弹势力,从而陷入极端被动的危险境地。毕竟,河北诸州乃是最早纳入大狄版图的地域,已被异族统治了整整二十多年,冰冻三尺民心麻木,根基顽固何等盘根错节?决非举手投足就可轻易刨除的!   纵使成功占领了这一大片的土地,想要实现人心同化,将这些人口和资源真正转化成楚国的国力和战力,那更是不知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不仅如此,刘彤的进军也是困难重重,只缘其兵锋所指不是别处,而是大狄的心脏所在——京畿司隶啊!   虽然充州空虚,豫州更是连遭祸乱一片糜烂,可毕竟是皇城旁侧帝都屏障,能被安排在这里的贵族势力,无一不是忠心皇室的股肱心腹,这些人的抵抗决心无比坚定,绝不是河北诸州可以比拟的。   然而,刘彤却打得顺风顺水,攻城拔寨直如摧枯拉朽。——要知道距离“北伐”开始才过了仅仅三个月!连行军带攻城,这一路大军竟然直线推进了整整一千五百里!这个进军速度太过惊人,简直可以用横扫形容!   之所以当者披靡势如破竹,这完全要归功于《割耳令》的神奇效果,近七成的郡县根本不需要派兵攻打,只要赶到城下亮明旗号耀武扬威一番,无数大大小小的私掠兵团就会突然冒出来,城内立刻喊杀声起不攻自破,然后就是数以千计的新旧老少私掠者,他们乐呵呵地排着队,手里捧着一串串血淋淋的耳朵等着领取兑换券。   ——那些忠心皇室的股肱心腹,就这样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地灰飞烟灭,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奇迹。   接着就简单了,部队到了这个位置,一旦打下颍川郡,整个充豫就算拿下了,挺进司隶的通道也被打开!与此同时,大狄皇帝所在的主力军团,整个侧翼全都暴露在东路军面前,两面夹攻的战略,眨眼间就要实现了!   至此,刘彤也不得不承认,武破虏是对的,区区一纸《割耳令》,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远远胜过了军队本身!   挥手百万兵,杀人不见血啊!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大哥够狠】   时至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割耳运动已是风风火火席卷天下,而汉水河畔的楚王却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坐镇襄阳的王妃周雨婷,自从上位监国没日没夜的忙开了政务,一身忧思痨病反倒莫名其妙地痊愈了,每日神采奕奕地抱着哈气连天的小思睿垂帘听政,在乔方书、石金奎、吴承宣、田筠驰等贤臣能吏的协助下,将朝廷上下诸事百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可不知为何,王妃将所有关于《割耳令》的奏折不管褒贬全部留中不发,也从来不给前线的楚王庭寄节略。于是,这场破坏楚国基本法,残害无数平民百姓的无耻暴行,楚王殿下也就名正言顺装聋作哑地“不知道”了。   此刻,楚王殿下正乐呵呵地读着捷报——不是来自刘彤的东线,而是西线江梦岚的战区取得了决定性突破!——察合津,倒戈!   是的,不久前还是亲密战友的两个好兄弟,分手不足月余便已再次聚首,区别在于立场上发生了根本变化,——从合兵对敌转为兵戎相向!   具体说来,那是九月中旬的事儿。察合津大汗鄂尔兰打着讨伐“反狄联盟”叛徒的旗号,亲率大军二十万,悍然入侵曾经的盟友大华国!而与江梦岚部对峙的朵里尔十万军队,也被命令调转枪头,从保护盟友的援助者,摇身一变成为攻击大华都城巴郡的急先锋!   事实上,江梦岚只是率军远远督师,鄂尔兰却不顾死伤亡命攻城,仅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大华……灭国了!   察合津也同样自损八百,两路出征军团总计三十万人马,伤亡过半,元气大损,十年内怕是无法恢复了。就连先锋将军朵里尔都在战斗中被“冷箭”射死,战斗惨烈,可见一斑。   这,就是“投名状”三个字的涵义!   鄂尔兰听懂了,心狠手辣的他,也用实际行动向楚国献上了投诚觐见之礼!甚至不惜主动退让出益州三郡,全族迁回青海故地,恢复汉人天下时的原有版图,同时上表襄阳,退位称臣。   楚王对此表示满意。尤其在得知鄂尔兰没有留下一兵一卒,也没有占领大华国一寸土地,便已乘势北进,逼近狄军左翼时,刘枫下旨,册封鄂尔兰为察汗,命其“永镇青海,世代为汗”,同时让他的部队“回国休整”,其余宵小交给“朝廷”来办。   眼看大决战在即,察合津这支已经打残的部队战斗力实在有限,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不忠心更不可靠,作为必须要的投名状,出手打掉赵华已是十足到位了,刘枫哪敢真的让他投入大决战的战场?该走的不要留,还是让他回去吧!   事实上,鄂尔兰也猜透了这一点,该拿出的诚意,他爽爽快快拿出来了,“投名状”上缴,任务完美达成,这场战争已经没他什么事,复为诸侯坐等天下归一就行了,陈兵敌境更多的只是做足姿态罢了。   得到楚王颁下的册封和调令,鄂尔兰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叫出自己的八个儿子,就当着楚国使臣的面,由大汗亲自动手,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男性皇族扎上了象征臣服的第二个耳洞,随后捂着淌血的耳朵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按原路折返青海。   唯一遗憾的是,大华皇帝赵濂失踪了。据可靠消息称,巴郡城破后,有人目睹皇帝在一名老太监的保护下,杀出重围,不知所踪。而那老太监……一个人一双掌,独立门楼力挡万众,竟坚持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力竭而死,如此悍勇,如此忠义,令人唏嘘,令人垂泪。   听闻这一消息,刘枫提着笔,沉着脸,枯坐在案前沉默了很久,终于落笔签发了对敌酋赵濂的海捕文书,注明了生擒死获皆可受封子爵的高额悬赏。放下笔,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叹息。——终于,第一个淘汰者,出现了。二哥,你还是不如大哥狠呐!   说白了,这是标准的驱虎吞狼之计,狠毒又堂皇的无解阳谋!以绝对实力施压,逼迫两根墙头草自相吞并,再对胜利者施以羁縻之策,这就是此计的全貌。——对方纵使并力联合也不是楚国对手,更何况两人各怀异志,“大难临头各自飞”已是必然的结局。   在当时的那场会谈上,“投名状”这三个字,刘枫也同样交代给了大华国的使者,可赵濂却犹豫着下不去手,左右权衡摇摆不定,以至错失了最后的生机,落得国破亡命的悲惨下场。   不得不说,沙克珊也好,鄂尔兰也罢,在天下大势的纷繁变化前,惯于恃强凌弱的鞑靼人有着天生的狼性,追随强者趋利避害已经融入了骨子里,化作近乎本能一样的存在,善辨强弱,深知进退,该牺牲的毫不犹豫,该认输时也决不硬顶。远比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中原人看得更透,放得更开,作出决断也更迅速、精准、果决。   毫无疑问,刘枫喜欢这样的人。——充满欲望,富有野心,又有足够的理智和自知之明克制欲望和野心,只要牢牢捏住欲望野心滋生的源头,就能轻易控制住这样的人。   逐寇兵变已充分证明,在有的时候,这样的人,反比一腔热血的忠义之士更加可靠!   至于把握的诀窍,其实非常简单——保持强大,他们就是最忠心的狗!做不到,那就别怪对方翻脸成狼!   天下四方,一国灭一国降,这原本是足以震撼天下的大事件,却没有掀起哪怕一丝波澜。所有人都已明悟,这所谓的大事件,充其量只能算狂风暴雨来临的前奏。——是了,时候到了,世界已无法阻止天下重归一统,区别只是姓楚或者姓狄。   期间,由于楚国王师隔河紧盯,狄军主力在对峙中动弹不得,既不敢退兵露出破绽,更不敢分兵削弱实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羽翼被楚军逐一剪除,却不敢稍有动作。——喀尔吉是怎么战败的?不就是临敌退兵,被一块狗皮膏药粘在屁股上活活憋死的!   很快,狄皇御驾所在的主力军团陷入三面包围的被动局面,就像剥了皮的果实,露出鲜灵多汁的诱人果肉,等着被人一口吞噬!   事实摆在眼前,天下有识之士都已明白,大决战的时机,越来越近了!   可是胜负难料!   是的,虽然楚国已在战略上占据绝对优势,可依然胜负难料。   人们不会忘记,就在不久前,楚都襄阳群龙无首,陷入三面围攻的绝境,不客气地说,就剩最后一口气了。结果呢,还不是凭借一连串胜利逆转乾坤?   漳水夜袭、宜城会战、巫山遭遇战,青州攻防战……楚国杰出的将军们,他们一次又一次用行动证明——出色的战术连续叠加,是足以扭转战略的!   眼下这局面,不过是敌我之势颠倒了个儿,陷入三面包围的对象交换了位置。——可是,楚王能够做到的,谁又敢说狄皇做不到呢?!   乾坤再逆,未必不能!双方同为开国之君,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疏不可料!   能够阻止决战爆发的只有一件事!——冬天,来了!   靖乾五年的冬天,堪称二十年来最冷的寒冬。即便是中原腹地的荆州,进入十月便是一场连天漫地的好雪,落得天地间一片苍茫,再被北风狠吹一夜,天气骤然间变得异样寒冷。   原本,息战数月的汉水战场渐渐重起战端,楚军凭借水军优势频繁尝试小规模渡江,偷窥狄军防御部署,试探各营防线虚实,不大不小地打了几仗,不过彼此都很克制,稍一交锋便各自退走,同时保持了足够的谨慎,一旦退兵,楚军必然再渡回南岸,绝不在滩涂上扎营过夜。——黑虎军的下场历历在目,作为始作俑者的刘枫,他自己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   可突然有一天起来,两岸士兵惊讶地发现,百丈宽的江面居然结起了一层薄冰!这可是几十年才有的奇景。   虽然冰层很薄,一踩就破人不得渡,可也意味着玄武营的水师无法通航。无论楚狄,士兵们全松了一口气——这鬼天气,仗打不起来!   这样的天气人难着甲,马难行道,想打想撤都做不到。于是,这场雪过后,无论是汉水战场还是东西两线,全都默契地彻底停战,敌我双方超过百万的军人一起躲在军营里猫冬,除了加倍派出斥候,四处搜刮冬粮外,谁也不敢做出什么大动作。——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军队的任何动作都变得困难重重,同时也意味着破绽重重,再精锐的强军也会变得脆弱,经不起任何突然打击,除非逼到绝境,否则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于是,江梦岚的山越军团就近躲入汉中城,刘彤东路军也在颍川止步蓄粮过冬。就连狄军也趁机退兵百里,彻底放弃了汉水战场,转而屯兵宛城积极备战,意图守住北上司隶的南大门。   面对这样的情况,楚军只能无奈叹息,即便刘枫也没有办法,这可是老天爷的意思,人再强也难与天斗。只能眼睁睁看着狄军慢慢吞吞挪出包围网,擦一把哈喇子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到嘴的鸭子,飞了!   所幸,整体战局还是楚军占有绝对的战略优势,宛县离着也不远,有种你一路逃回长安去,否则来年开春,照样三面包围你!   得了,事已至此,安心等过年吧!   于是乎,除了敬业精神十足,大雪天儿不忘发财的大大小小私掠兵团仍在坚守岗位,孜孜不倦地发光发热,其余各路正规军全都沉寂下来。一时间,天下无战事。   不知不觉中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拖,便到了年关。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夫妻吵架】   相比狄军顶风冒雪长途跋涉之苦,楚军就要轻松多了。毕竟占着主场优势,汉水紧贴襄阳,部队说撤就撤,又不虞对岸打过来,刘枫便下令刚到的三十万新兵进驻沿岸阵地,襄樊渡八万,老龙州八万,鱼梁州是重镇,其余剩下的十四万便一起驻扎在这里。——楚王严令,就是最冷的天儿,也不准停止练兵,就是天上下刀子,每天至少练足一个时辰。   刘枫的意思,新兵蛋子没见过血,正好借着天气磨练磨练。而换下来的十多万主力部队可就要优待多了。毕竟,在如此艰苦卓绝的环境下,他们卫国抗战死扛了整整大半年,既有功劳更有苦劳,将士们早已兵疲士苦,也该替换出来休整休整,养精蓄锐一段时间,为最后的大决战做准备了。   于是,他大笔一挥,玄武军团全师封船入港,水陆大军无分彼此,统统退入襄阳城郊的五里铺军营过冬。   五里铺军营原本是羽林军团驻地,足够驻扎二十万人。如今羽林军团没了,黑瓦白墙的营房全都空了出来,正好安置这些累到骨子里的功臣们过冬。   眼瞅着这冰雪天儿没个把月过不去,反正冬天还长着呢,又逢岁旦年关大喜的日子,刘枫索性好人做到底,该休假的,该探亲的,全都去吧。军营里保持七成战力,其余的战士也被允许轮流去襄阳城里潇洒潇洒。   王令一下,军营里欢呼震天,几乎把那漫天的乌云都给掀翻了。——仗打了那么久,部队死了一茬补一茬,虽然还是保持在二十万上下,其实早不是半年前的那拨人了。可经过如此残酷的生死淘汰,余下的这些幸存者,哪个不是真本领傍身?甚至有的人当时还只是一介新兵,如今已积功升到佐领。就算是最不起眼的普通士卒,此刻也几乎全成了老兵油子,一个个都揣着大把军功赏钱,不趁这机会花出去,难道留着决战冲锋时累赘人么?   有了这一大笔流动资金的注入,原本因战争而陷入萧条的襄阳消费市场瞬间焕发了生机,尤其是娱乐行业,更是一下子变得活力十足!   初掌户部的石金奎看着这个月的商税报表,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拍大腿叫唤:“回来了!钱都回来了!”。   可主管治安律法的乔方书却苦着一张脸。——自从开禁,饭馆酒肆醉酒闹事,妓院勾栏争婊子打架斗殴,屡禁不止就没一刻消停。   这位年轻的刑部尚书,如今大楚朝堂上的第一宰辅,被这一大把的腌臜事儿牵扯了全部精力,忙得团团转,心急上火直憋出一嘴儿的潦浆泡,可又不敢谏阻此事,想他一个文秀才,对面却是十多万粗鄙无文的大头兵,还都是国之功臣,他要真敢跳出来坏这些兵大爷的好事儿,口诛笔伐还是轻的,只怕还有生命危险……   就这么着,襄阳自开战以来的沉寂一瞬间打破,在一片扰攘嘈杂的喧嚣中,靖乾六年的岁旦佳节渐渐临近。   这一天清晨,刘枫习惯早起,躺在床上睡一夜,一睁眼见窗户透亮,还以为起迟了,连忙跳起来穿衣蹬靴,张嘴就是一通埋怨:“绮兰,绮兰,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在哪里,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门帘一响,一名宫装佳人闻声翩然进屋,见刘枫满面愠色,将手里的餐盘轻轻搁在桌上,笑道:“别生气,外头雪大铺天盖地,雪色映得发亮。其实时辰还早呢!——饿了吧,我把早饭端来了,你洗漱完就在屋里吃吧。”   刘枫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不是身在汉水军营,而是回了自己的王府,眼前的美人也不是早晚相伴的绮兰,而是自己的王妃周雨婷。   是的,回家了。眼看年关将近,楚王本人也给自己放假了。五里铺军营,顾名思义,距离襄阳城就五里地,骑上快马一顿饭的功夫转眼就到了。这个情况,这个时候,再闹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那不是风格,是矫情!——连大头兵都放回去过年了,堂堂楚王回家回的理直气壮!   只不过已经整整大半年没有在家过夜,一时难以适应,很多习惯改不过来,于是第一天早上就闹出了笑话。刘枫又想起一时口快话里暴露出了“玄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道:“军营里睡惯了,牛皮大帐厚不透光,看不出早晚,叫……叫你笑话了。”   周雨婷抿嘴一笑,轻移莲步走到面前,忽然蹲下身子便给刘枫穿靴子。刘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自己来吧。——你啊,你可是王妃呢。”   “王妃也是女人,也要服侍自己的男人,有什么错了?”周雨婷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系紧靴子上的绳扣,却不起来,蹲着身,低着头,有意无意地轻声问道:“这些日子,都是绮兰在你身边,她……伺候比我周到吧?”   刘枫大窘。他是深爱周雨婷的,此刻听出她话里的落寞,心中没来由地一疼,想想这些年,地盘权势日盛,身边的女人也确实多了起来,身为正妻的周雨婷从来不说什么,此刻却冒出这句话来,那定是真的有些伤心了。   刘枫不禁很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情。连忙把周雨婷扶起来,握着她手按坐在身边劝慰道:“这事儿没与你商量,你多包涵。绮兰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对她也……罢了,总之是我的不是,今后一定改正。你不要难过,我晓得的,家里女人够多了,再多……只怕你也管不过来。”   周雨婷噗嗤一笑:“花心就花心,什么烂借口,偌大周家,光直系亲眷就不止千把人,现在连家主都没有,还不都是我兼顾着,我会管不过来?”   周雨婷嘴里说着话,语气轻松,眼角却心虚地不住瞥刘枫。刘枫何等精明,哪里会听不出她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立刻收敛,叹口气道:“周家还没立家主?老爷子走得太突然……罢了,这是周家家务,我就不掺合了,你虽是出嫁的女儿,可终究是长房嫡系,有了事儿还该多操点心,你就做这个主,挑个年轻有朝气的新家主吧。——哦,对了,如今版图扩大急需大量的地方官吏,周家旁支晚辈里头你也帮忙物色一下,有没有可造之材,列个详细的名单报给吏部,叫吴承宣逐一把关酌情任用。老爷子泉下有知,也算我这孙女婿的一点心意,可好?”   好!那敢情好!就等你这句话呢!   周雨婷心里激动得几乎大叫,可她不敢说出口,因为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如此简单,顺利到不可思议。之所以开口就提绮兰,打的就是以退为进的主意,其后她还准备了大量说辞,直谏、哭诉、哀求,乃至色诱,重重手段一样没用上,目的就这么达成了!?   又想起自己意外获得的监国之权,夫君他……真的原谅周家了么?   如此激动之下,即便是周雨婷也难免失了方寸,口不择言冲口就问:“那睿儿呢?你何时复他世子之位?”话一出口周雨婷立刻惊醒——不好,步子走大了!   闪眼看去,果见刘枫一瞬间沉下脸来。周雨婷芳心突地一跳,慌忙起身,一咬牙就势跪了,软语哀求道:“千错万错都是周家造孽,可睿儿是无辜的,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臣妾求你了,要不……你废了我的妃位!”   “你起来。”   “殿下……”   “起来!”   刘枫语气严厉,周雨婷吃了一惊。两人相识已近十年,从来都是周雨婷发脾气耍性子,有时还动手动脚,刘枫还从未用过如此严厉的口吻对她说话,周雨婷不由吓呆了,委委屈屈站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见周雨婷这副摸样,刘枫也知道自己过头了,心一软几乎就要答应,奈何定嗣立储乃是社稷传承国家大事,他心中早有定计,决不能因为一己私情而有所动摇,连忙转过头不去看她,冷下声气硬邦邦地说道:“这个事儿,你不要再说了。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背后传来周雨婷的低泣,却硬梗着不肯放声。刘枫硬起心肠,交代几句便大步离开房间,早饭也不吃了。   原本是久别重逢的温馨欢好,如今却闹得不欢而散,周雨婷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由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心乱如麻。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周家如此罪孽深重,看在爷爷的份上,夫君都能既往不咎,可为什么偏偏如此固执,不肯放过一个两岁的无辜孩子?——天晓得,他好狠的心,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周雨婷忽然抬起头,猛擦一把拭去了泪,眸子里便闪出光来。她想到一个人,眼下这局面,能帮她出主意的,也只有这个人了!——对!我这就找她去!   “铃儿,备轿!我要出宫!”   “出宫?是,我这就去叫上红鸾姐护驾。”   “不!不要叫她!带几个鸾卫就够了,我……我们自己去。” 第三百二十九章 【雪中问计】   荆州的大雪一连多日,外面已是一片苍茫,纯白的世界。细雪纷飞中,一顶软轿咿呀作响,走得又稳又快,穿过了宫中的红墙绿瓦,从西边进菜的小门里钻了出去,莫如一片风雪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   街上已是银装素裹,鳞次栉比的栋宇房舍都染成了琼楼玉宇。狂风呼啸吹得轿子上的风铃铁马叮咚一片。软轿的厚绒窗帘没有扎紧,冷风钻窗而入,与脚下的暖炉激烈交锋。——轿子里的周雨婷正皱着绣眉想心事,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一个透心寒颤。   “娘娘,我们到了。”外头传来铃儿的声音。软轿一震,落下了,门帘轻轻掀起,露出铃儿冻得通红的俏脸,见周雨婷蹙着两条秀美,脸上尽是苍白,不由有些担忧地问:“娘娘,您还好吧?您的气色……”   “我没事!”周雨婷轻咬嘴唇道:“扶我下来。”下轿便是一座府邸,门第宽阔却不奢华,也没有一丝装饰,两扇朱红大门剥落了漆面,显得有些寒酸。周雨婷怔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看门匾上四个大字——襄安公府。   到了,就是这里。——武氏夫妇的府邸!   刘枫回都后,封赏了一大批护国有功之臣。其中便有三位开国县公,分别是武破虏、李天磊、还有孟大牛。其中武破虏的封地定在扬州庐江郡襄安县,因此便有了“襄安公”这个名头。——此外,这座府邸也可以叫做“靖贤侯府”,那是这里的女主人——武若梅的爵位!   想到这里,周雨婷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期望。——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毫无疑问,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对夫妇了。如今武破虏还在南方,武若梅却在府里,周雨婷要找的人,正是武若梅!   可怜周雨婷一片慈母心,为了儿子什么也顾不上了,病急乱投医地跑到这儿来,其实她心里压根儿不知道,武若梅会不会帮她,又或者敢不敢帮她?毕竟,扶立储君可是干系武氏一门兴衰的大冒险!自己有这个人德么?痴痴站在门口,周雨婷只觉心里七上八下,竟是难以举步。   铃儿附在耳边悄悄地说:“事已至此,成败在天,我们尽力争取就是了。”   周雨婷诧异地回望一眼,铃儿目光炯炯地向她重重点头。周雨婷一咬牙:“好,我们进去!”   别看府邸如此寒酸,要进去可真不容易。武氏夫妇都是有名的孤臣,除公事外,从不与朝中同僚建立私交,铃儿好声好气地求告了半天,动之以情,塞之以银,奈何那混血儿门馆儿油盐不进,钱也不接,只认准了一条——公爷不在,侯爷刚出月子,不见外客!   铃儿心急又拿出一锭金子,足有二两重!硬塞过去说道:“一点心意您收着。这大冷的天儿,谁都不容易,您手抬抬,我们不就过去了?”   那门馆儿细眼眨巴几下,咧嘴笑道:“金子?金子好啊,可府里的规矩,拿钱就要丢命!请恕小的没这胆子!——二位夫人,慢走!”说着就要掩门。   “慢!”   周雨婷忍不住了,从手上摘下那只从小带到大的象牙扳指,隔着门缝塞过去道:“拿好了,这不是给你的!拿去给你家侯爷看看。——告诉你,见了此物,便是你家公爷也要开仪门迎接,你想死就别送!我倒要看看,武若梅见不见我!”   这话一说,又见那扳指镂空雕花如此精美,显是一件难得的宝物,那门馆儿立马称出了斤两,忙端正容色,“夫人恕小的眼拙,还请稍后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双手捧着扳指一溜小跑就进去了。   周雨婷和铃儿对视一眼,皆是一脸忧容。——一个门馆儿如此难缠,闹半天门都没进,此行只怕是……唉!   不一会儿,只听吱嘎一声,边儿上不起眼处打开一道侧门,那门馆儿探出头来,警惕地望了望,小声招呼:“夫人,夫人,这边请!”   周雨婷顿时满心气苦。——这算什么?明知是我来,就这么“礼遇”?武若梅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妃?!周家才刚败落,这就要瞧人脸色了么?哼!想到恨处跺脚便要一走了之,可又记挂儿子的前程,脸色一变再变,终究化作一声叹息,裙裾轻扬便入了小门。   这座府邸占地颇大,奈何无修无饰破落的很,周雨婷被领着走了半天,竟是没见到人影儿,心中暗暗纳罕:堂堂一门双爵,竟然清贫若斯,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陡然生出这番感慨,对武若梅的失礼反倒看淡了几分。   终于,在内宅正房的卧室里,周雨婷和铃儿见到了武若梅——她半解了衣衫,正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或许是这一年来的过度操劳,又或者之后的安胎补药进的猛了,武若梅直到八月头上才气满胎全破了羊水,比预计中的十月之期整整晚了一个月!而且……还是难产!   这年头,女人难产就是鬼门关里踏进了一只脚!不用刘枫下令,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官家宪太太,而是军略院长,楚国第一巾帼大臣!——抢救!尽一切可能抢救!   所幸,老天开眼,在楚国第一稳婆陆易巧的全力救治下,总算母子平安,武家多了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就为这个,陆易巧除了诰命外,竟也得了个“开国男”的爵位,这在非军功不封爵的楚国,也算是少有的异数!   孩子的名字是楚王赐的,叫武继业,承诺了如果他十四岁之前从军略院毕业,那就直接晋封“开国男”!   楚王对武氏一门的恩宠,已到了这个地步!   听见人来,武若梅继续喂奶,头也不抬地吩咐:“二位请坐。——张叔你退下吧。哦,对了,去厨房吱一声,叫王姨把剩余的赤豆烩一碗粥煮了,给我发奶。这几日奶水薄了,业儿饿的直哭呢。”   “哎!小的这就去!”   那门馆儿“张叔”扭头就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又问:“前日老爷托人捎来十斤土瓜根,听说很有效的,叫王姨熬碗汤吧!”   “行了行了,看着办吧。没见我这儿有贵客么?去去。”武若梅微笑着赶人,张叔憨憨一乐,一叠声去了。   赤豆……土瓜根……周雨婷是生过孩子的人,知道这两样确实是发奶的食材,可也是最便宜最低等的货色,还从一千里外的南方托人捎带过来……拜托,你们可是堂堂公爷侯爷,用得着那么节省么!?   见张叔走远,周雨婷铃儿傻愣愣坐在那儿,武若梅笑了笑,轻轻放下孩子,系衫肃容收拾停当,这才起身,转向周雨婷郑重施礼:“微臣武若梅,拜见王妃娘娘。——娘娘微服至此,行踪隐秘,微臣怕坏了娘娘的大事,不敢冒然参拜,失礼之处望娘娘海涵。”弯腰的同时,双手递还了那枚象牙扳指。   只一句话,周雨婷心气一下就顺了,接过扳指,带上,便露出了笑容:“好啊,不愧是军略院长,细雨堂主,这份机警,当真难得!——快快起来!”   武若梅一笑起身,“铃儿,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嫁给了程平安?——早在卧龙岗时我可就瞧出来了,你们俩啊,郎情妾意好不知羞!怎么样,他待你还好么?”   铃儿回想起当年岭南战役时,两人不打不相识的一番渊源,心中也自感慨,笑嘻嘻道:“嗨,我那傻哥哥啊,别提了,整个一木头,一门心思就知道打仗,好生无趣!哪像你家公爷,又会打仗又会疼人,那才叫人羡慕!”   拉了几句家常,周雨婷适时接过口去:“若梅啊,不是我说你,女人遭了这罪,最是伤元气的。这才几个月?你的身子啊,得好好将养!光吃这些个,怎么行?——铃儿,回去你再过来一趟,从内库里拿二十支老山参来。哦,对了,皇宫御花园里还养了几只活鹿,你叫鸾卫捕一对儿送过来!——你那天大出血,脸白得跟纸一样,现在想来真叫吓人……鹿血最补的,你每天喝一点,喝足一个月,什么都补回来了!”   周雨婷絮絮叨叨地吩咐,铃儿一脸认真地记下,又煞有其事地一条条地复述出来,往复三遍没有半分差错,周雨婷这才满意地住口,对武若梅笑道:“朝廷上下都知道,武氏一门高洁,俗物看不上的,姐姐也不坏你规矩,这些礼物权当是大王赐下的犒赏,武侯爷,你可不能推辞呀。”   武若梅一直微笑着看对面主仆俩表演,此刻听了周雨婷的总结发言,淡淡一笑,“娘娘如此恩赏,若梅惶恐,先前又蒙娘娘赐以凤辇鸾驾的荣幸,心中是万分感激的。娘娘,若梅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您到底有何吩咐,请说出来,若梅自当勉尽微薄之力。”   周雨婷大喜,她就等这句话,立刻就想开口诉说自己的请求。   不料武若梅就抢在她开口前的一瞬间,说道:“只除了一件事例外!——拙夫临行前吩咐过,睿王子的事儿,是大王的家务,叫我无论如何不能妄加插手逆了尊卑,否则的话……那死没良心的回来就要休了我呢。娘娘,您最是通情达理,若梅成个亲不容易,您是不会在这上头逼我的,对吗?”   周雨婷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周雨婷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垮下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两眼紧紧盯着武若梅,目中射出绝望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变得死灰。   那眼神饱含着母亲特有的凄苦与悲伤,深深刺痛了武若梅的心,不由转过脸去,试图避开这灼人的眼神,却正好看见自己的儿子正躺在榻上冲自己咯咯咯地笑,心里猛地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咔的一下,碎了!   “若梅,你好好休息。我……我这就回去了。”周雨婷摇晃着站起来,游魂似地往外走。   铃儿急道:“娘娘!”   “不要说了!是睿儿命苦,我这当娘的没用,怨不得人家。我们……走!”   周雨婷一手拉着铃儿,两人正要踏出房门,武若梅却突然叫住:“娘娘留步!若梅……有话要说。” 第三百三十章 【十年立储】   武若梅改变主意有话要说,周雨婷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窜了回来,激动道:“若梅!好若梅!我就知道,你也是当娘的人,当知为人母的一片苦心!有何良策只管说来,只要能保住世子,你就是我周雨婷的大恩人!”   武若梅被周雨婷把住肩头一阵狠摇,晃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挣脱出来,开口就是一声叹息:“唉,这些话儿,我原本是绝不该多嘴的,立储之事既凶且险,这上头揣摩上意猜度圣心,乃是我等臣子的大忌!实在是……”   铃儿噗通跪下了,“若梅姐姐,铃儿求你了!——救救世子吧!”   “罢了罢了,你们且听我说。”武若梅自嘲地摇了摇头,接着脸色便严肃起来,在周雨婷和铃儿的注视下,只一句话就叫两人差点哭出来:“娘娘,有些事儿,你要看开点儿。——十年之内,大王是绝不会复立世子的!”   “什么!?”   周雨婷仿佛被无形的大铁锤狠砸一下,蓦地退了两步,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怎么会?难道……没指望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想到历朝历代那些被废储君,他们又有哪个能有好下场?不由掩面悲呼:“我可怜的孩儿啊!”   铃儿突然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十年!?你说十年?——那么十年后呢?世子还有复立的希望!?”   “啊!?”   经这一句话提醒,周雨婷也醒悟过来,睁大噙满泪的眼睛,正好迎上武若梅两道别有深意地目光:“不错!——娘娘,铃儿,若梅奉劝你们,复立复立,‘复’字不要想了,你们只有在‘立’字上头做文章!”   “什么意思?”   “我问你们,逐寇夺权之乱,祸根在哪里?”   “啊?”   聪明如周雨婷也有些跟不上武若梅的思维跳跃,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是名分!道统!——没有能力的人,却因为出身的优势占据了名分和道统!——啊!我明白了!殿下他……他压根儿就不打算立储了!?”   “答对了!”   武若梅露出一抹笑意,“睿王子也好,轩王子也罢,眼下还小,根本看不出好坏。于是,殿下虚悬世子之位,专等王子们长大——当然,也包括将来新添的王子。到时候再考察各人的能力,选贤立储,择优为君!所以……”   “睿儿还有机会!”   周雨婷又一次抓住武若梅的肩头,激动地摇起来:“只要他足够优秀,就依然有复立的可能!?——对不对!?对不对?!”   武若梅痛苦地大叫:“别,别,别摇了,我好晕。”   相比周雨婷欣喜若狂几近失控,铃儿还能保持冷静,悄悄掰开王妃的魔爪,救出武若梅后问道:“若梅姐姐,这是你的猜测,对吧?你……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武若梅虽然眼睛里还在转着蚊香圈儿,可说出话来却依然信心十足,“就凭大王重新启用周家!——娘娘,大王夺取了周家在朝堂上的权势,却又将更高层的监国权交在你手中,如今更把新领土的地方政权下放给周家,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瞧见周雨婷还在那里一个人疯笑,武若梅摇了摇头,转向铃儿:“一为巩固地方政权,二为分化世家势力,第三么,就是让周家在顶层安全的条件下,逐步远离朝堂的权力漩涡,尽可能淡化周家参与夺权之乱的影响,改走一条由下至上的稳妥道路。”   疯疯癫癫的周雨婷,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听见了武若梅的这句话:“换句话说,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有责怪周家!虽然没说出来,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保护着周家,为将来可能复立的睿王子奠定基础!所以我很肯定,殿下没有放弃睿王子,殿下他……还是深爱着娘娘的!”   周雨婷像着了魔似的,整个人定在那里动也不动,长睫微颤,两行眼泪扑朔朔地流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太需要重新确认这个事实了!   “若梅!”   周雨婷提袖拭泪,放下时已恢复常态,“等过个几年,睿儿长大些,我向大王请旨,请你做他的太傅,好吗?”   武若梅摇头,“不行。”   铃儿急道:“若梅姐姐!”   “不,你们听我说。娘娘的好意,若梅心领了。之所以拒绝,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武若梅温柔地笑起来:“我家老爷有言在先,武家只忠于大王!众王子夺嫡,武家只能恪守中立,绝不偏袒任何一方。我若不听话……”   “那会怎样?”二女一起问道。   武若梅苦笑道:“那可就糟了!我帮助了谁,老爷就会倒过来帮助他的对手!——实话告诉你们,和老爷比,我可差得远了。”说话过程中,武若梅替孩子换了尿布,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周雨婷和铃儿没法看清她的表情,也弄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啊?这个……为什么?”   “为了保全武家!”   武若梅似乎很为难地皱了眉头,“就像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和他分属两个阵营,这样无论谁赢谁输,赢的人就能凭借胜利者的身份去保全输掉的那个人,不管结果如何,武家总是安全的。这个……你们明白了么?”   “嘎……好奇怪的想法。”   铃儿对如此超脱常人的变态家庭逻辑,表示完全无法理解。可她到底还是听懂了:如果武若梅直接参与,那就会招来一股比助力更加强大的阻力,得不偿失啊!   周雨婷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事关己身才迷了双眼,此刻被武若梅一语点明,心中已是一片透亮恍然大悟:若梅这是在暗示自己啊,与其明面儿上亮明旗号扶保世子,不如隐于幕后暗中施为!她……她是站在我这边的!   言念及此,周雨婷心花怒放,脸上一下子便绽出了喜色。   “所以……”武若梅狡黠一笑,弯弯的眉毛挑出一道诱人弧度,活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今天我说过的话,你们只能记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能泄露出去,否则的话……”   周雨婷和铃儿齐齐咽了口唾液,点头如小鸡啄米,“明白!绝不泄露!绝不!”   “那好,我只一句话,你要牢牢记住!”   武若梅冷澈地蓝眸凝望过来,目光说不出的凝重,“无论是眼下的‘母’,还是将来的‘子’,可争,不可斗!”   “可争……不可斗……”   周雨婷心里掂量着这句话,猛然间想起当年自己出嫁前,爷爷周昊乾也曾告诫自己“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转念间已品出几分味道:智者所言,果然所见略同!当下再无疑虑,肃然起身,一弯腰便郑重拜下去,“若梅,他日睿儿若有这个福气,全拜你所赐!作为母亲,请受我一拜!”   直到这一刻,周雨婷才对武若梅真正服气了。——自己是名门望族的世家小姐,自幼阅书千卷,行路万里,眼界何等开阔?而武若梅呢?一个深山矿洞里钻出来的混血孤儿,那是从生死边缘的挣扎中磨练出的残酷智慧!   相比之下,自己就像温室的花朵儿,同样好看,却经不起风吹雨打,唉,这叫人说什么好呢?——看来,天分这东西,其实真没那么重要,成长的环境才是真正滋生果实的土壤!   看着心满意足的王妃和大总管欢天喜地而去,武若梅叹口气,自失地笑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手指逗弄着儿子,目光一闪瞥过屋顶,几块瓦片的缝隙没有透光!换了常人根本看不出端倪,可武若梅是谁?楚国资格最老的特务头子!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那,是一道人影!   是随风堂的人!绮兰盯上我了么?武若梅心中了然,却只作不见,心中暗暗叹息:唉,这事儿是瞒不住的,我终究是……陷进去了。夫君他……不会真的休了我吧?——不会的,儿子都有了,不怕不怕……   当女人们在为自己儿子的将来精打细算,刘枫却在为战争中的纷繁国政伤透脑筋。   对眼下的局面而言,当务之急已不是推动战争——战争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想打就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也不是继续征城伐地扩充地盘,而是将已经吞下肚的城池、人口和资源抓紧消化掉!   于是,大好的年关佳节,楚王殿下忙着的不再是军务,而是操心如何迅速在新国土上建立稳固的地方政权。可怜新打下的充豫冀并诸州,面积不大,可人口密集,行政划分细的惊人,地方管理远比南方诸州难伺候得多。   一天之内,他一口气任命了十四个郡守、六十五个县令、三十个佐领级高级军官,光是签任命书和委任状,就把他累得手腕抽筋,卧龙学府政略院待分配的毕业生被一瞬间清空。   另一方面,朝廷中枢的管理压力也变得空前巨大!——从前的楚国有五州三十二个郡,如今再加十四个郡,等于襄阳朝廷要直辖多达三十六个基层单位,更不用提,等大决战结束之后,这个数字只怕还要再翻一个倍!   从管理效能上看,这种粗放型管理模式惨不忍睹。显然,领土的扩大,使原本的郡县二级制变得不再适用,变更行政体制已是事在必行!   必行,但不是立刻就行。——如今战争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要为胜利让路! 第三百三十一章 【圈地运动】   利用决战前夕宝贵的休整时间,刘枫对整个国家的战时统治机制进行了全面的梳理。该调整该明确的地方,全都要一一敲定。   南方三州依旧由武破虏负责整体统筹,统一供给前线军需用度;此外,在交战区四处战线设立战区军政府,分别交给江梦岚、刘彤、李天磊、孟大牛,由四位统领担任大都督,打到哪儿就管到那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军政司法民生吏治统统一把抓!   襄阳的朝廷中枢负责协调各战区联合作战,原本的六部不动,在其基础上新设立一个总揽全局的临时机构——军机处!   军机处大臣由朝廷一品军政官员充任,由武若梅担任首辅大臣,特准其“抱娃办差”一边喂奶一边主持。北伐御驾亲征期间,军机处直接向垂帘听政的监国王妃周雨婷负责,凡与战争相关事宜,不管是政务还是军务,统一由军机处发号施令。撤销原本的六部衙门,各部官员全部搬进摄政王府统一办公,实行政务一体化一条龙,尽一切可能提升办事效率。   目的只有一个,打破壁垒,消除障碍,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整合最大力量,确保统一战争取得最后胜利!经过之前连续几天的昏天黑地,楚国终于像一台精密而复杂机器,加了机油轰隆作响,无可阻挡地运转起来。   期间,各战区也先后派遣使者赶回襄阳,向军机处做了首次全面述职,刘枫也终于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过去的这一年,各路大军以及南方诸州的各项工作,原来是他妈的这样开展的!   一个字——乱!   是的,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平日里的繁文缛节统统不值一提,可回过头来一看,那股乱劲儿真叫人吓一跳!   部队编制很乱!——原本近卫、山越、永胜、铁骑四大军团,除了江梦岚的山越军团还能保持相对整齐外,其余各军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搅成了一团乱麻。   例如乔方武的龙牙营,原本是羽林军团,后来又被归入李天磊麾下直辖,接着又被抽调到刘彤的铁骑军团,几仗打下来,孟大牛抱怨手上没有骑兵,于是刘彤小手一挥,乔方武和龙牙营又被火速派往永胜军团帐前听用。以至于在很多时候,龙牙营的士兵们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统领爷,到底他妈是哪位?   同样情况还有铁骑军团的忠武营投枪骑兵,杨胜飞和杜寒玉的勤王部队从青州一路奔到荆州,才打了一仗,又被稀里糊涂地领回了青州,连刘枫的面也没见到,天晓得他们勤的是哪门子王。   对此,楚王殿下苦思一夜,索性快刀斩乱麻,撤销了所有的军团编制,改为以地缘为参照的战区制。——所有统领就地转为战区大都督,凡是在你地面上活动的军队,甭管他原来是哪个军团,现在起就是你的人了!   千丝万缕先一把抓了,等打完了仗,静下心来再慢慢撕掳!   处理完军务统属的问题,却发现民政后勤方面也是乱得不行。   ——须知,各路大军动辄几十万人,吃穿用度只能用海量形容,每一天的补给都是天文数字。逼得太紧,就是富庶如楚国也要捉襟见肘。   然而打仗就是打后勤,再难也不能难前线!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要依靠各个地方郡县众人拾柴慷慨解囊了。中间负责统筹调度的是两个人——武破虏,武若梅。   武若梅负责整合荆州的一切资源,全力确保汉水战场的衣食冷暖,虽然士兵总量不大,但是难度依然很高!——因为荆州是残破的荆州!北面被抢走了南阳郡,东西两面又被打烂了江夏郡和南郡,如果说得直观点儿,那就是以襄阳为核心,周边五百里内全遭战祸被狠狠犁了一遍,难民如潮,民生凋零,这个后勤,不好办呐!   实事求是的讲,依靠常规做法肯定不行!而武若梅的办法就很有个人特色了——那就是敲诈!   是的,敲诈!   在之前的夺权之乱中,有几个罪大恶极的帮凶被诛了九族,包括原刑部尚书越鹏飞、原兵部尚书严臻等等,他们在位时刮地三尺无恶不作,聚敛了大量财富,这些抄家所得就是第一批补给物资的最大源头。   接下来第二批物资,武若梅另有良策。   武若梅立足本职,依托岗位,充分发挥自己身为特务头子的先天优势,以监国之权派出数十路钦差专员,分赴全国各地大规模公干,然后专找那些挂了名的黑心富商和寡德地主,一手泡制出无数的所谓“间接证据”,证明他们与八竿子打不着的严家越家有着“千丝万缕而又不可告人”的隐秘瓜葛。   什么越鹏飞是令尊的三姨妈的儿子的堂弟的私生子,严臻是你家公子的朋友的父亲的表弟的本家叔叔……巴拉巴拉等等等等……总之,很遗憾地通知阁下,你们一大家子都在这二位的“九族”之列。   这时,这些大老爷们往往脸色发白了。然后钦差大人话锋一转——不过像阁下这样美名在外的善长仁翁,多半是受了卑鄙小人的诬赖攀扯,当与叛乱之事没有什么瓜葛。(对方玩命点头)——这不,听说大王前线吃紧,您老立刻捐粮三十万石,就冲这片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相信绝不会是什么乱党之流的,您说,我说的对么?   说着递上一张空白契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自愿捐粮三十万石”。(对方经过一段艰苦卓绝地思想斗争,终于万分艰难地签字画押)然后府外立刻涌来数百个龙精虎猛的兵丁衙役,踹开库房就往外搬粮食……   刘枫看完奏表,被武若梅厚颜无耻的卑鄙做法气得不轻,原来自己用的花的,都是……都是非法所得啊!岂不是毁了我楚王的名声!?算了算了,女人嘛,何必一般见识呢?无奈地叹口气,接着又看武破虏的报告,这才惊悚地发现,原来,武若梅还是温柔的,他家男人,他……他更不是个东西!   不得不说,武破虏的法子更绝,也更丧尽天良。他筹措钱粮的做法是——卖地!   卖地不打紧,可他卖的不是楚国的地!面对举国大战,内陆打得昏天黑地,玄武营的水师也是交战的主力!可有一支人马却闲得发慌——楚国强大的海军舰队!   这个资源如何可以浪费?武破虏是持节大臣,代表着楚王的绝对权威,他悍然下令,海军舰队全部启航,干什么?抢地!五十艘大型海船从交趾郡出发,一路浩荡往南,安南、占城、暹罗等南方小国全都遭了老殃,物资财富被掠夺一空,就连国土也被野蛮的侵略者无情地夺走,然后转卖给了那些肥头大耳的世家大族。   诚然,对于那些世家来说,蛮荒之地本是看不上的,可是……   “你们……想不想做国王?”——面对这句充满诱惑的广告语,岭南富户们疯狂了,他们有的是钱和粮食,唯独没有权势!如今有强大的楚国为他们撑腰,到海外蛮夷之地过一把“君王瘾”,这……这也太他妈刺激了!   于是乎,东南亚半岛被分割成了三千多个“小国”,按照国土面积不同,分别以一百贯到一百万贯的价格,转手卖给了楚国南方诸州的那些有钱人,土地虽然小了些(最小只有方圆五百丈),但这里的人民都是你的臣民,国家的名字也由你这个国主命名(百无禁忌),而且还有强大的大楚国海军保护你们的安全,维护你们的权威……   来来,把钱放下!行了,去吧,放开了乐呵!   这场轰轰烈烈的圈地封国运动其最终结果是……整个地区数月间成了土财主们过把瘾的“王之主题乐园”,大伙儿玩得不亦乐呼,而楚军的粮仓府库也为之一满。   有趣的是,这些国主登基后还像模像样地派遣使节,带着大批礼物(土特产)巴巴地赶来襄阳朝拜宗主国。一时间,处于战争中风雨飘摇苦苦抗争的楚国,居然出现了传说中“万国来朝”的盛事奇观。   其中,一个名为“天上地下钻山入海走街串巷唯我独尊国”的千丈小国,向朝廷献上了本国最著名的特产——两筐咸鱼。使者因此得到了王妃周雨婷的亲自接见和温言褒奖,一时引为佳话。   很难想像,前线三大战区,近百万的庞大军队,他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就是用这些荒唐的办法搞来的。军机处的大佬们听过了使者的报告,又亲口品尝了那充满异域风情的海外咸鱼,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刘枫苦笑摇头,好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国的大国形象,自己的圣君美名,完蛋了,统统完蛋了!楚王殿下虎目含泪御笔一挥,顿时,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政策,全变成了程序化、合法化、正规化的朝廷国策。心中那股滋味,别提了。   这才过了多久?一年!国家就被搞成这副模样!?实在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总之,楚王殿下就是这个宗旨,凡是对战争有利的政策,不管是千奇百怪,还是恶形恶状,哪怕违法乱纪,一概照准!   刘枫在心里暗暗发狠:管他娘的拆烂污瞎折腾,仗打赢了,天下一统,有的是时间慢慢整顿!   这样一来,无论军界还政界,又或者地方各级官员,所有人作出的所有努力,全都得到了楚王的充分认可,个别效果突出的奇谋良策,还被军机处冠以“赵某某做法”“王某某经验”的名头在全国推广,大大露了一把脸!   消息传开,大家伙儿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这个年啊,过得真高兴! 第三百三十二章 【孺子温馨】   凡事都得先易后难,处理完这一大堆乱麻似的国政,刘枫终于迎来了真正的难题——《割耳令》!这个……该怎么办?   事实上,刘彤也好,孟大牛也罢,他们都有一个地方搞错了。《割耳令》其实不是《杀夺令》的威力加强版,正相反,前者是后者的简化版,又或者说,《割耳令》其实是《杀夺令》的前身!   刘枫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岭南开国之战前夕,自己拿着酝酿已久的《杀夺令》初稿,找武破虏商量,里面的内容其实就是现在的《割耳令》。武破虏看后说,“法子不错,就是力度不够,换取的奖赏还不够刺激,我们也没有那么丰富的资源,去给那么多的人兑换,一旦这环节出了岔子,威信受损,此令就废了!——别急,我来改改,咱们空手套白狼!”就这么着,正式版的《杀夺令》出台了,把奖赏兑换改成了直接杀人夺产。   后来事实证明,杀其人夺其产,果然很刺激,效果之佳远远超出想象,一战而下岭南全境,大楚就此开国。至于原来那份初稿,不好意思,刘枫早已抛之脑后忘光光了。可没成想,武破虏没忘,在时隔七年之后的今天,突然就拿出来用了!   这一用,血流成河!——仅目前已确认的兑换数据,收到的耳朵已经超过了二十五万只!这还只是部分,还有无数的私掠兵团躲在敌占区里疯狂肆虐,他们手里还有多少耳朵?今后还会再割下多少耳朵!?   什么叫人间惨剧?这他妈就是人间惨剧!   刘枫措手不及,却又无言以对,又或者说,他没有反对的立场。——《割耳令》的原作者,就是他本人啊!   明面上讲,这是两大战区之间的正常协作,身为战区首脑,他们完全有这个权力决定自己辖下的奖惩措施。可往深里说,夺权之乱血犹未冷,这时候还敢如此自作主张胆大妄为,只怕也唯有姓武的这对夫妻了。   ——当年,武破虏投入麾下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任何有利霸业的事,我都会去做,哪怕违背你的意愿!任何挡在你面前的人,我都要杀,哪怕是你的亲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哪怕千万人头落地,那怕毁灭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十年过去了,武破虏用行动证明——他言出必行,十年如一日,刘枫又能说些什么呢?   那么……继续装聋作哑?   好吧……继续装聋作哑!   战争期间,尤其是举国大战,君王和主帅所承担的压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刘枫身兼两者,身心俱疲。   殿角的炭炉噼啪一响,刘枫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叹口气,伸出手,却捉了个空,原来不知不觉间,桌案上一人高的奏章总算看完了,天儿也快黑了。   刘枫身子一松,呼啦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因为怕打瞌睡,两扇殿门开着,双眼茫然望着外面,风吹雪飘,刮起一个又一个雪旋儿。这一刻,刘枫什么都没想,脑子都木了。   忽然,殿门左侧探出半个小小的脑袋,嗖一下又缩回去,却被刘枫看个正着,“谁?谁在那里!?”   “是……是我。”   来人一点点挪了出来,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小号但笔挺的缎面棉袍,整整齐齐弄得像小大人似的,未及冠头发披散着,小脸严肃,却又藏着几分怯意。   “父王……”   “是你啊,景旋。——来,到爹爹这里来。”刘枫露出微笑。   这个孩子叫周景旋。   是的,就是当年浈水逃难时,周雨婷悬赏百金,周武冒生命危险从倾覆的楼船里救出来的那个小娃娃。   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周雨婷当场把这个孤儿收为义子,取名“周景旋”,是期望浈水之战“凯旋”的意思。后来浈水之战果然打赢,自然,小景旋也成了周雨婷的小福星,被带在身边,如亲子般照顾,一直至今。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周雨婷的义子,自然也是刘枫的义子,因此喊刘枫“父王”。   尽管,他是姓周的!——须知,就算周雨婷贵为王妃,她也没有权力擅自给老刘家添人!   之后几年,小景旋长大了些,性子沉稳格外懂事,远比那几个淘气的亲生骨肉乖巧得多,刘枫很是欢喜,私下里曾露出口风,愿意让他改姓刘,不过周雨婷谢绝了。——刘枫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个姓……太危险了!不过出于刘枫的坚持,叫声“爹爹”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眼睛红红的,受你二妹欺负了?——不怕,告诉爹爹,爹为你做主!”   “不不,公主没欺负我……”   或许是知道自己特殊,小景旋虽只七岁,却远比同龄人更懂礼数,从不敢像义弟义妹那样亲热地叫“爹爹”,提起几个小伙伴时,也一口一个“王子”“公主”。也不知是谁教的,那么小的孩子,却晓得以侍读臣子自居,可爱之余难免又有些可怜。   在刘枫的印象中,除了日常请安和节日家宴,小景旋还是头一回主动找自己,看着孩子紧张胆怯的模样,刘枫觉得十分有趣也十分可爱,起身松着筋骨走过去,笑道:“怎么啦?有话要对爹爹讲?”   “父王!”   小景旋突发一声悲呼,噗通跪在刘枫面前,不停地磕起头来,咚咚作响!   “你……做甚么?停下,快起来。”   刘枫吓一跳,连忙扯住他,见他绷紧腰还要磕头,一把提起来,小景旋双脚凌空乱蹬,额头已是乌青一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这个怎么弄的,你……你哭什么?真是的……有话好好说,爹爹听着呢,啊。”可怜刘枫堂堂楚王,也被个小屁孩哭乱了方寸,手足无措起来。   “父王……我屋外听……您和母妃吵架……母妃哭了……我好怕……求您……别生气……别不理她……”孩子细嫩的嗓子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哭诉。   听了小景旋的呜咽,感受着那份童真、孝心和真情,刘枫心里浮起一片暖意,手一折便把孩子搂在怀里,提起袖子擦拭小脸蛋上的泪水,“呵呵呵……我说呢,原来因为这个。——爹爹嗓门儿大,说话难免大声了些,没和你娘吵架!天晓得,大过年的我们好着呢,怎么会吵架呢?不哭不哭,看把你吓得,傻孩子。”   小景旋到底还是个孩子,被刘枫三两句一哄,眨眨眼睛止住哭,挂着一脸泪问:“真的?父王没骗我?”   刘枫在小鼻子上一点,“哈,你好大胆子,父王说话也敢不信?君无戏言晓得不?”伸手便挠他痒。   小景旋破涕为笑,扭身躲闪,咯咯笑起来。   刘枫常年征战,又或视察地方,待在家里也忙政务,实在难得这般天伦之乐,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问道:“你娘呢?走,咱们找她去。”   “好!——哎、哎,您先放我下来,我是男孩子,这样……这样不好。”小家伙扭啊扭地挣扎起来。   刘枫大乐,“放下也行,叫声爹爹。”   “爹……爹。”   “哈哈哈哈……好!”刘枫开怀大笑,把孩子放下了。小景旋一落地,立刻手忙脚乱地整理袍服,拢齐头发,瞬间就恢复了小大人的正经模样,逗得刘枫笑完了腰。   通过这一番闹,叫过了爹爹,小景旋明显对刘枫亲近了不少,刘枫披上一件狼鬃大氅,撩起袍角伸出食指,小家伙立刻握住指头钻进了大氅里,紧贴在刘枫身边,抬脸一笑,一副很依赖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刘枫满心欢喜,就这样牵着他走出殿外。几个侍卫跟上,远远缀在后头。   原来的摄政王府被六部用作办公场所,刘枫一家都已搬到了原来的皇宫里。这里的建筑可比王府奢华多了,沿着雕廊曲折漫步,两侧花园覆雪纯白,红墙黄瓦飞檐斗拱,都隐在飞雪迷蒙的佳木竹丛之中。忙碌了一天,此刻松泛下来搂着孩子慢慢地走,颇有几分踏雪还家的温馨意境。   “风大,冷不冷?”   “爹……父王在,不冷。”   刘枫一怔,接着叹了口气,“这孩子,为什么不肯叫爹爹?爹爹难道不疼你么?”   “不不,父王待我很好!可我……我……我不一样……”   刘枫停下脚步,就着廊边排椅坐下,把期期艾艾的小景旋拉近面前,望着孩子有些黯淡地眼神,心疼地问:“这些话儿,是谁教你的?——不要怕,我谁也不怪,你只告诉我是哪个。”   “是……是红姨。”小景旋怯怯地说。   “她还说什么?”   “父王,您千万不要怪她,红姨对我可好了。她……她是为我好,我知道的。红姨还说,我和三弟一样,最要紧就是知道自己的本分,四弟虽然最小,可我们今后都要听他的话,时时处处让着他,有危险要保护他。我……我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四弟是父王和母妃的亲生儿子,我要母妃开心,要父王开心,我一定听话,保护四弟我死都不怕!”   听了孩子天真又饱含坚决的话语,刘枫一句话也没说,木着脸也无喜怒。小景旋有些害怕,扯了扯衣袖问:“父王……您生气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不算太坏】   听了孩子天真又饱含坚决的话语,刘枫一句话也没说,木着脸也无喜怒。小景旋有些害怕,扯了扯衣袖问:“父王……您生气了?”   “怎么会?”刘枫灿烂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温言笑道:“小脑袋瓜子,净瞎想!什么捡来的?告诉你个秘密,爹爹喜欢你,待你像亲生儿子,不,我待你比那两个混小子更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小景旋一脸紧张地摇头,张大眼睛,眸子里映出两个问号。   刘枫煞有其事地凑到他耳边说:“因为爹爹我……也和你一样,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是个孤儿!”   “啊?”小景旋愣住了,这个他可从没听说过。——天晓得,又有谁敢背后议论这个?   “所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没爹没娘更要自强,才有今天这成就!——你是男子汉,爹爹把你当儿子,你就要学爹爹的样儿,有志气,才有出息!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知道报恩,时时处处想着你娘,这就很好!红姨教你本分那也是对的,是做人的道理。可有一点你要明白,外头如何那是两回事,关上门我们就是一家人,家人面前要讲敬、讲爱、讲真心,不能低声下气的。——今后我们说好,没外人的时候,你就叫我爹爹,如何?”   小景旋涨红了脸犹豫片刻,一头扎进刘枫怀里,低泣中,闷闷地叫了声:“爹爹!”   “哎!这就对了嘛!”   “殿下——!殿下——!”   一道倩影挤开侍卫疾步过来,刘枫抬眼一看,却是红鸾,想到她肩负着沟通内外的职司,忙问:“何事?”   红鸾跑近了才发现,大王怀里还有一个小家伙,看清脸,微微露出诧异,忙收敛了,行礼道:“刚到的消息,察合津派了使臣过来,说有紧要事求见,车队已在宫外候着了。”   “察合津?”   刘枫目露深思之色。这个时候,大哥派人来做甚么?拜年么?不像。紧要事,到底是什么?   刘枫边想边起身,把怀里的小景旋交给红鸾,“乖乖跟着你红姨,爹爹做事去了。”   “是,孩儿恭送父……”刘枫目光一扫,小景旋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爹……爹爹走好,天儿冷,早些回家,娘亲……和弟妹们……等您吃饭的。”   虽然只是称呼上的细微变化,红鸾如何听不出来,吃惊地双手捂住嘴巴。扭头又对上刘枫深邃严厉的目光,瞬间涨红脸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刘枫不说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明白。——先带旋儿回去,我去去就来。”交代完了拔脚就走,没几步忽又顿住,“哦,对了,眼下战事平缓,大局渐稳,我已传旨广信,命武破虏把轩儿送回来,这两天就该到了,你们母子也好过个团圆年。”   “啊,真……真的?这……这太好了!”   红鸾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她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儿子了,日日记挂夜夜流泪,现在有了准信儿,终于要团圆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景旋从怀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红姨,三弟就要回来了,您该高兴才是,怎么哭呢?——给,您擦擦眼泪。”   “哎,真乖。”   红鸾接过手帕的一瞬间,脑海里蓦然一声霹雳,满心欢喜一扫而空。——清早殿下和小姐吵架不欢而散,小姐和铃儿出宫竟然没叫上我……殿下让旋儿改了称呼,又赶在这个时候把轩儿接回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遮着一层纱似的全都透着邪乎,自己被排在局外又被蒙在鼓里,竟是怎么也看不真切!   红鸾猛抬起头,望着刘枫远去的背影。——天啊,这都怎么了?我……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红姐姐,你多虑了,不打紧的。”   绕是红鸾一身功夫,奈何此刻心乱如麻,竟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人,小景旋已打起了招呼:“兰姨,您好。您好厉害,从那么高的假山上跳下来,一点事儿都没有。”   红鸾闪眼看去,却是“新来的”姐妹——兰儿。她正抱起小景旋笑道:“厉害吧,等你长大了,姨姨教你哦。”惹得小家伙兴奋拍手,连连叫好。   这个绮兰来头很怪。——先是大狄长公主,后来又说是假的,接着是军略院学员,眼下又成了随风堂堂主,更要命的是……她莫名其妙就做了刘枫的女人,成了自己的姐妹。   不过话说回来,宫里的几个姐妹,自己和小姐是一帮,馨夫人和小紫菀又是一对儿,自从姜霓裳离家出走,明月落了单,可她背景大的吓死人,箭无虚发的本领更吓人,手下一大票鸾卫全在宫里守着,谁敢去欺负她?江梦岚就更不用提了,仗着自己身为统领又有一身功夫,历来在宫里横着走,活脱脱一个采花大盗人民公敌,胡闹起来,大伙儿能躲就躲,躲不过时一咬牙也就忍了,终归可怜她带兵在外聚少离多,一年也见不上几面,轻易不与她计较。   摆指头算来,这里的女人都不简单,各有各的凭借,就连最弱小的紫菀都在去年悄悄和罗秀儿拜了姐妹,成了罗氏一门的干女儿。   有了这块金子招牌,吴越戈、杨胜飞、王擎苍乃至李天磊,所有剩下的逐寇老将们全都要卖她这个面子,连带着和罗冠虎、常朝阳、曾平柱等军略院出身的年轻将领也搭上了关系,更不用提,六年前卧龙岗大撤退时,罗秀儿曾和武若梅一起出生入死,彼此是过命的交情,只怕连武破虏都要记着这份香火情!   叫一声姐姐,眨眼间这些全都有了!——你说,这步棋厉害不厉害?   说到底儿,这里毕竟是宫里,大家都是大王的女人,今后更是皇家的妃嫔,虽然还没到钩心斗角的地步,可彼此间也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然后,就多了这个兰儿!   纵观上下,就数这个兰儿根子最浅,人缘也最薄,平日里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也不和其他姐妹走动,大伙儿自然也懒得理她。——比起天真可爱做公主那会儿,完全是两个人!说到底,大家都有种受骗的感觉,心里不舒坦。另有一点,绮兰虽然不是公主,可她终究是个鞑靼女人,就算汉化再彻底,还是个异族蛮夷不是?额……江统领可不算,这个……山越是南蛮,南蛮……还是不错的!   总之!这个兰儿,她充其量只是殿下带回来的人肉战利品!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骗取了殿下的宠信,还掌握了随风堂这样的要害部门,要不是这样,就凭曾平柱、文星魁、盼娣这几个军略院的同班同学照拂着,这点背景宫里宫外几无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不禁奇怪——今儿是怎么了?神出鬼没的独行侠,竟然主动找上我了?   红鸾收拾下心情,上前招呼道:“是兰儿妹妹啊。你……你方才说什么?”   绮兰放下小景旋,乖巧一笑:“我说啊,姐姐你大可不必担心,殿下是想儿子才把轩儿接回来的。放心好了,没别的意思,也不会冒冒然把轩儿立为世子的。”   “哦,那就好……啊!”红鸾一脸惊颤地望着绮兰,“你……你……”   绮兰月眉弯弯,天真中竟笑出几分妖气,就在耳边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殿下啊,眼下他谁也不会立!今后呢,立谁都有可能!”   “什么!?”红鸾是彻底惊到了,转念一想,若果真如此,倒也不算太坏,至少眼前自己不用那么为难!忙问:“你……你怎么知道?”   绮兰当然不会说是自己的部下在武若梅房顶盯梢时偷听到的,眉梢一挑,随口吹道:“山人自有妙计!——来,我慢慢跟你说。”   红鸾像着了魔似的,牵着小景旋的手,迷迷糊糊就跟着绮兰去了。   此刻,皇宫正殿内,响起一声惊鸿:“下臣婆伊洛,拜见大王!”   如今的察合津已是楚国的附属国,婆伊洛又是楚王的老熟人,这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行来丝毫不带脸红的。   抬起头来,婆伊洛挂了一脸媚笑:“数月不见,大王神威日盛,更加地英武不凡了。”   刘枫对这个无耻的家伙也是知之甚深,早已见怪不怪了,笑道:“嗯,你也气色不错。如何?鄂尔兰的伤,不碍事吧?”   ——在灭亡大华的战争中,鄂尔兰亲冒矢石身先士卒,进而肩头中了一支流矢,受了不轻的伤。闻讯后,刘枫不禁感叹,为了取信自己,大哥真敢下血本呐!大手一挥,当场派了岭南名医赵凯,带了最好的疗伤圣药,持节赶赴益州前线,代替楚王本人探望这位报效宗主血染征袍的属国藩王,一方褒奖盛赞,一方感激涕零……上演了一出“君臣际遇,恩结义连”的感人场面。   听见刘枫时刻不忘鄂尔兰的伤情,婆伊洛立刻换上了一脸感动,颤声道:“大王日理万机,如此百忙之中,还在记挂我家察汗的伤情,这……这也太让……大王放心!察汗受伤虽重,可有大王这番心意,定会铭感五内,只怕三五日就能康复过来。大王恩情天高地厚,下臣替察汗,叩谢大王恩典!”砰砰砰地又磕起头来。   听到这里,刘枫不禁露出微笑。什么受伤虽重,什么三五日康复,脑海里浮现出赵凯回来后说过的话来:“躺床上包得跟粽子似的,吓我一跳,拆开一看,嗨,才擦破点油皮!”   ——大哥,其实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行了行了,说正事儿!”刘枫忍着笑摆了摆手,“大过年的跋涉而来,鄂尔兰有什么要紧事儿说?”   婆伊洛脸色又变了,不过这一回,却是一脸的严肃、认真、郑重其事,一个扎猛子磕下头,“回大王的话,下臣只是沿途向导,察汗也只是牵线引见,真正的使臣,还在宫外等候!”   刘枫一惊,“是谁?”   婆伊洛抬起头,“大狄国,关外部族联盟,盟主巴尔默的长子,掇里班!” 第三百三十四章 【瘪三太子】   关外部族联盟,总实力接近六十万鞑靼游骑,兵力强盛,战力凶猛,不容小觑。联盟与狄庭的关系并不好,名义上也属于大狄,可实际上却是不听调也不听宣,加之当年的历史问题,虽未兵戎相见,却也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之前的伐楚战争,狄皇海天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说服联盟派兵入关助战,入侵楚国的80万大军中,联盟占了40万!   这可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更加不得了的是,这四十万人马,不是狄庭仓促组建的汉胡混编杂牌军,也不是被花花世界泡软筋骨的所谓“胡骑”,而是40万草原长大,放牧为生,真真正正的纯血鞑靼!   换言之,这些人的战斗力,不能用现有狄军的标准衡量,而是当年与霸王为敌时的鞑靼武士是同一个水平。——铁浮屠的标准!   强则强矣,最关键的是,由于是纯骑兵部队,他们没有参与汉水战役,至今仍保持了绝大部分的完整实力,占据了目前海天手上全部力量的六成!   就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在现在的这个时候,派出了最高规格的使臣,不远万里从关外大漠赶到江南水乡,以十二万分的诚意要求觐见楚王!   他们的目的,难道是……   由于婆伊洛来得仓促,年关上朝廷上下都忙,刘枫接见时竟没叫旁人,此刻一听却是这样的“头等大事”,立刻派人去把军机处的所有人统统叫来。想了想,又补充道:“去,把王妃也请来。还有兰儿!”   刘枫有种预感,他即将面临一项艰难的抉择,天下的命运很可能因此变轨!   一盏茶的功夫内,乔方书、吴承宣、田筠驰、石金奎四位尚书,周武、蓝明旭、古越兰、曾平柱四个将军,军机处的常务班子全都来了,接着周雨婷、武若梅、绮兰也先后赶到。人人神色凝重,表情严肃,如临大敌。   刘枫目光一扫人已到齐,率先开口:“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如果猜得没错,部族联盟……是来议和的!”   堂下“嗡”地一声喧哗起来,接着又诡异地静下去,落针可闻。   武若梅拧眉片刻,说道:“不错!纯血鞑靼单兵战力虽然可怕,不,堪称恐怖!可他们装备落后,军纪不严,也不通战阵,否则也不会以六十万的绝对数量,反被十多万的铁浮屠堵在关外压制那么多年。——眼下这局面,我军占据主动,铁浮屠也被我们全灭了,他们……害怕了!害怕这入关的四十万人马折在这里,他们不想打了,他们……”   “他们要走!要抛弃狄皇海天!”乔方书也想明白了,立刻呼应,“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让他们走!没有了这支人马,狄皇手里只剩下不到二十万残兵,这仗也不用打了,赢定的!”   这个说法立刻取得大多数人的赞同,吴承宣、田筠驰、石金奎等几个文官全都附议,就连古越兰也叫嚷着“天助我也,不战而胜!”   刘枫再看其余几人,周武皱着眉头不说话,蓝明旭和曾平柱正在交换眼神,然后一起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刘枫都看在眼里。   第一个出声反对的,反而是身份敏感的绮兰,脆生生道:“不妥!这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简短而有力。对于她这样训练有素的杀手来说,根本没有民族概念。   周雨婷历来是老成持重的性子,不慌不忙道:“你们说的,想必大王也都想到了,记得去年沙克珊也曾说过,部族联盟力量强大,胆子却小,见了天雷地火就会吓掉了魂儿,如今果然应验了!——他们想走当是一定的,只是我们放与不放各有利弊。不如这样,先让大王见一见那个盟主之子,我们都在后堂听着,一边思考对策,会见完了,探明了底线,我们再做计较。”   大伙儿一听,哑然失笑——对啊,人还没见呢,大伙儿挤在这里两眼一抹黑,这不是抓瞎吗?!   刘枫作为召集人,明白过来也讪讪地不好意思,原来如此,步子迈得太大,果然扯蛋!真真是急糊涂了,到底还是雨婷沉稳老练啊!   想着便把眼去看,也不知这丫头是不是还在为早上生气,一看之下不由愣住了,只见周雨婷半点怒意没有,还冲自己甜甜一笑。   这个……什么情况?   他哪里知道,自己立储的那点心思已被武若梅猜破了,继而又被绮兰无意中侦得,又有意地告诉了红鸾,额……基本上,宫里的每个女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政策变了,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不再依据长幼嫡庶,而是改成了选拔制,人人平等,唯才是举,公开竞聘,择优上岗。   女人们想了想,觉得这个政策……不错啊!   不管是膝下有子还是无子,女人们都很高兴。这个……怎么说呢,今后日子还长着呢,有足足十多年准备,她们对自己将来的儿子充满信心,既然机会均等,姑娘们摸着肚子暗暗较劲,哼哼,各凭本领,各安天命好了!   红鸾也很高兴,你们都可了劲儿的培养吧!我呢,得了兰儿妹妹的善意提醒,已经主动找到小姐坚决表态——今后一定把轩儿培养成睿儿的左膀右臂,到时候还有旋儿助拳,成立夺嫡三人组,世子之位,哼哼……   唯一没有丝毫波澜的只有一位——明月。她身子受过重创,伤了腹部,今生注定无法生育,只能坐等看戏。既然是看戏,当然是越热闹越好,所以明月也很高兴。   就这样,大家都很高兴,生气的根子刨掉了。于是,就有了那甜甜一笑。   当然,这些内幕刘枫现在全不知道,只是暗暗欣慰:雨婷不愧是名门贵女大家闺秀,你看,多懂事儿啊!   计议已定,大家伙儿呼啦一下全都躲去了后堂,隔着屏风摆两排凳子坐得端端正正,刘枫瞧瞧没露破绽,把手一挥:“宣部族联盟使臣。”   忽然绮兰又从后堂走出来,站定在主座后束手而立,刘枫不解地眨眨眼看她,绮兰吃地一笑:“差点忘了,关外鞑靼是不会说汉话的,没我,你听得懂么?”   刘枫释然,接着便一起笑起来。   不一会儿,使臣上来了,刘枫看了差点吓一跳。这才知道,纯血鞑靼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汉子,眉宇间只有二十来岁,可那长期日晒的暗红脸膛,饱经风霜的粗糙脸颊,还有横批竖划的干裂嘴唇,让他看去凭空老了十多岁!再看那头发,足有百条细辫子,每一条倒是结得整齐,可上百条这样的辫子呼啦一下堆在一起,还是一头乱发!   盟主之子,当是个顶级贵族了吧,可瞧那一身脏兮兮油腻腻严重脱毛的狼皮袍子,都看不出原来的毛色了,上面还带着箭支射穿的破洞和没洗干净的血迹,让人强烈怀疑,不用说洗了,这件袍子只怕穿上就从没脱下过!   就这么个又挫又糙瘪三一样的货色,竟是关外鞑靼的“太子爷”么?   未从惊骇里拔出来,那“关外太子”已在堂下站定,没跪,抬手捂住心口,眼一瞪,嘴一张,竟唱起歌来,调子怪怪的,可那嗓门够洪亮,震得殿宇回声落尘老大动静。   绮兰忍着笑,伏在耳边随口翻译起来:“长生天!您的孩子找到了光,赐我荣耀见到了大楚王!——大楚王!草原的孩儿见到了光,您比太阳辉煌,你比天山雄伟,我要象雄鹰一样飞回故乡,让孩子们分享您的荣光……”   刘枫听得有滋有味,眉头一跳一跳的,轧叭着嘴道:“这么不要脸?”   绮兰白他一眼,“哼,你们汉人也强不到哪儿去!——当年的大华皇帝赵舜,就是拜这样的人为‘父皇’的,使臣过来,他就站在龙椅上唱歌,比这还肉麻呢!”   “哦……肉麻啊……”刘枫若有所思,忽然眉峰一挑,“额,这个……兰儿啊,你会唱不?我想你听唱呢,就唱肉麻的……”   “滚——!”   那“关外太子”翻来滚去唱足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唱不动了,停下了只喘粗气,两只眼睛幽怨地望着刘枫。   刘枫莫名其妙:“这人怎么啦?一遍就够了,非要唱到断气才肯停,有病呐?”   绮兰噗哧一笑:“草原的规矩,他在等着你接歌呢,足足十八遍,你笑啊笑的偏不答腔,还不气坏喽?”   刘枫恍然大悟,继而大惊失色:“啊?还要我也唱?——真是有病!药不能停!”   说笑间,那“关外太子”终于正常说话了,讲的竟是一口结巴的汉话,“我的……盟主儿子的……掇里班。大楚王的……好!”   刘枫让绮兰翻译:“不用勉强,只管讲母语,这里有人能听懂。”   掇里班大喜,接着叽里呱啦讲起来,听完绮兰又译述一遍,大意和之前的猜测差不多,部族联盟不想打了,情愿拜大楚为宗主国,奉楚王为天可汗,请求楚王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在开春后放这四十万鞑靼骑兵回家。今后两家和平相处,世代友好云云。   刘枫听了一笑,有心想再玩一次“驱虎吞狼”,说道:“告诉他,中原的规矩,入伙要交投名状!”   绮兰说了,掇里班听后喜形于色,一激动又讲汉话:“投名状……有的,有的!”接着双手啪啪啪连拍三下,进来两个穿得更像瘪三的鞑靼武士,押着一个头顶黑纱斗笠身材婀娜的女子走上殿来。   掇里班指着女子一脸激动:“投名状!你的……送的!”   刘枫头上冒出一排黑线,扭头问绮兰:“兰儿啊,投名状这三个字,你翻译对了么?我要他出兵对付海天,不是要美女哎。”   绮兰却瞪大了眼睛,闪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喃喃道:“我翻译的是,‘把海天最宝贵的东西抢来,送给我们’——这个女人……天呐!是她!”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今晚洞房】   刘枫满心好奇又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垂着黑纱的斗笠下,究竟会是怎样一张倾城倾国的面孔?竟当得起这个评价?——海天最宝贵的东西!自己的父母死仇,不世宿敌,曾经统驭九州富有四海的狄戎皇帝,难道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儿?   这时,绮兰脱口而出,“天呐,是她!”   刘枫下意识接口:“是谁?”   绮兰哆嗦着惨白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女子反倒轻笑了起来,声音娇嫩说不出的好听,仙乐一般,却是一口流利又纯正的汉话,“兰儿,我们又见面了。——想不到你还活着,更想不到……你居然背叛了陛下,嘻嘻……真让人失望呢。”   斗笠缓缓摘下,随着那黑纱落尽,刘枫看到了一张美丽,明艳,超凡脱俗的精致脸庞,微笑着,说着话,目光清澈、平静、冷冽,没有一丝波澜。   刘枫脑海里劈落一道炸雷!——这张脸,怎么会是这张脸?!   女人娇柔纤弱的身子,俏立在两个虎背熊腰的鞑靼壮汉中间,显得那样弱不禁风,偏又圣洁到不可侵犯,叫人不忍直视,却也移不开目光,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相比之下,原本娇俏可爱的绮兰,瞬间被夺走了光彩,成了一只可怜的丑小鸭。   女人的目光掠过来,一扫而过,绮兰像被雷电激了一下,颤抖着跪下去,五体投地,艰涩的声音传出来:“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这个女人,正是海天的妻子,大狄帝国的皇后,察丝娜。   “妈妈!”   这一嗓子,把全世界都吓了一跳,就连从容淡定的察丝娜也不禁踉跄一步,望向这个明显是楚王的男人:“你……你叫我什么?”   刘枫已从座位上跃下,几步冲奔,却在察丝娜面前猛然停住,虚伸双手却又没勇气靠近,仿佛轻轻一碰,眼前的人儿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似的。那带着哭腔的声音里蕴满了极复杂的感情,惊喜、激动、思念、眷恋、期冀、渴望:“你是……妈妈么?”   刘枫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张脸。——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人,竟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望着自己,对自己说话!   察丝娜虽然贵为皇后,其实还很年轻,只比刘枫略长。此刻却被对方盯视着口口声声喊“妈妈”!如此荒诞,如此可笑,可所有见此一幕的人,却并不认为楚王殿下是在开玩笑。——老天爷啊,他连眼泪都流下来了!   “殿下,殿下!?”绮兰慌张地从后边抱住她,尖叫道:“你怎么啦?——她叫察丝娜,是大狄的皇后啊!”   下一个瞬间,两个人都醒了,却又都呆了,雕像似的僵立原地一动不动,脸色像纸一样惨白。   良久,察丝娜目光茫然地问:“我……很像……风华夫人?”   刘枫流着泪,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一模一样!”   一男一女,面对面的两个人,一起叹息,一起流泪。原来如此……   ——这一个瞬间,很多很多隐藏在历史背后不为人知的秘辛,在两人的脑海里拼出了答案。   三十多年前,年轻的海天在中原大地上游历四方,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结识了一对身份悬殊的恋人。作为藐视礼教的鞑靼人,他欣赏对方追求幸福的勇气,而对方也感激他不带异样的目光。   于是……他们结义了。天下最强大的两位王者,结义了。他们称呼彼此“大哥”“二弟”还有……“三妹”。   谁也不知道,那个“三妹”,她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的异类,她的出现,让原本和睦的兄弟埋下了决裂的种子。   那一年,就在“三妹”即将变成“大嫂”的那一年,二弟走了,没有道别,只留下一句话:“三妹,是我的。”   大哥虽然生气,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会对他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他更不知道,就连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颤抖!   不久,消息传来,关外的鞑靼族侵略了,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皇城脚下。皇帝仓惶求和,情愿割让国土。鞑靼联军的至尊首领笑了,他对赔款割地毫无兴趣,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三妹!   三妹,是皇家郡主,是和亲的完美人选。皇帝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可是……另一个人,他不同意!   那个人,就是大哥,一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一个不久之后撕裂天地被称为霸王的男人!   战争,毫无悬念的开始了!——为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女人,一场不该发生的战争,开始了!   这场战争惨烈无比,残酷无比,整整打了十年,直把整个天下……打得粉碎!   直到战争结束,人们骇人发现:国家没有了,皇帝没有了,霸王和夫人……也没有了……   天地间满目疮痍,只有那个二弟,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成了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   ——他赢了,也输了。他得到了一切,却失去了唯一想要的拥有。   此时此刻,真相大白。   刘枫终于知道了,那句话的真正涵义——妖孽降世天下变!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刘枫心中酸楚,衔悲畜恨,转头见察丝娜颤抖着站在那里,失神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沉,抬抬手吩咐道:“你们退下,兰儿也走,都走!”   这番变故,掇里班早吓坏了,绮兰轻声几句,他立刻带着两个鞑靼武士抱头鼠窜而去。四周的站殿卫士,宫婢侍女,应声躬身全退出去。后堂也响起一片椅响脚步,包括绮兰在内,所有人全都走了。   殿内静了,察丝娜的脸色也好看了些,收了泪,平了心,恢复仙子模样。抬眼瞥见刘枫便饶有兴致地打量,忽地一笑:“楚王殿下?嘻……天天听到你的大名,没想到能见到面儿,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年轻的。”   “你也不大!”刘枫没好气地嘟囔,随手拖来两张红木椅子,斜对角儿摆好,让手道:“坐吧,我们聊两句。——我听说过你,新皇后么,很得宠的,怎么落到他们手里了?”   “人质呗?”察丝娜随口应答,丝毫不以为意,“邀人助战,总要有点诚意的,总不能红口白牙的一顿说,就指着人家发兵相助吧?”   刘枫笑笑,又问:“怎么又到了这一步?叫人逮到这儿来了?”   “还不是怨你?”   察丝娜白了刘枫一眼,俏生生走过来,“仗打得这样狠,没交手人家就怕了,想上门求和总得捎点儿什么,你也瞧见了,这些家伙穷成这样,哪儿有拿得出手的?赶巧我在,可不就被逮来了?——如何?瞅瞅,这礼物,你还满意不?”说着原地滴溜溜转了一圈,裙摆微扬,翩然入座,还示威似地轻扬下巴,瞪了一眼。   刘枫摇头苦笑,“看来我这魔王只能吓唬小老百姓,你们一个个的,没个怕的。”   “怕?太子你都放了,绮兰也收了,捉我这皇后又有何用?除非……”察丝娜媚眼一眯,“除非你要我……不做皇后改做王妃?”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还真敢说!”刘枫撇撇嘴,不屑一顾,“拉倒吧你,楚国小家小业,一个王妃够了!——你啊,安心做你的皇后吧,没几天好做了!”   原道察丝娜必要开口反驳,不料她却很光棍地点头道:“是啊,陛下老了,斗不过你,看来国家气数将尽,皇后啊,是没几天做了。”   这一说,刘枫反倒无语了,哭笑不得:“你们一大家子真有意思!一个个的,探亲似地轮流上我这儿蹭饭,有这道理么?”   察丝娜秀眉一挑,“怎么没道理?咱们可是真亲戚!陛下这儿算,你要叫我二婶,乾昊这儿算,你得叫干娘!”她话锋一转,又抛出媚眼来:“当然,如果你要纳我入宫的话,那咱们就得重新算起。”   刘枫张张嘴,却是辩无可辩,听到后面不禁失笑起来,“得,打住,说不过你,怕你了还不行?——天晓得,绮兰也这样,你们鞑靼女人都这个样么,说笑没个谱儿。”   “谁说笑了?”察丝娜忽然认真起来,两道晶亮的目光直掠过来,“我是认真的!我……是真想随你!——如何?你点头,我便改嫁!”   刘枫吓一跳,“你疯了?”   察丝娜一瞪眼,“你才疯了!——我还道你多了得,原来你这么笨!”   “我笨?我……我他妈真笨!”   刘枫突然想明白过来!——好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这等心机,这等气魄,绝不比周雨婷和武若梅差!   “你……你好毒啊!”刘枫乍一想透,当场脸就绿了,“部族联盟挑了你做礼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我也想离你远点儿!”   “远点儿,你舍得么?”察丝娜格格娇笑起来,“说吧,我的楚王殿下,你到底要不要我?嗯?”   “要!怎么不要?”刘枫也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做大事,小节全不顾的,当场就拍板,“今晚,咱们洞房!”   终于,在洞房二字的威力下,察丝娜脸上涌起两朵红晕,瞧来更添几分娇艳。刘枫沉着气,眼睛盯着她看,只见一双美眸闪过决然之色,“成!我的夫君大人,今晚洞房,不见不散!” 第三百三十六章 【萝卜开会】   终于,到了靖乾六年的岁旦正日。襄阳城内热闹非凡,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贺岁拜年之声充盈耳畔。城北皇宫也是一片喜气,檐悬彩灯,树裹红绫,数百文武官将挤做一条长龙,拱着手,点着头,闹哄哄往里走。后头又是一大片女眷,打头阵的是几十位诰命夫人,盛装摇曳款摆而来,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赴宴!进皇宫,赴国宴!——楚王恩旨,凡在京五品上文武官员,于正旦未时,携正妻入宫赴宴!钦此!   这个机会万分难得!朝野民间全都知道,楚王节俭,打起仗来大手大脚从不心疼,可极少在生活上铺张,类似这样的宴会群臣的大操大办,开国六年来仅三回。头一回开国为君,第二回迎娶王妃,今天,就是第三回!——真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说的犯忌讳些,就是当年让位于兄,恭贺大殿下刘柏即皇帝位时,也不过是以大朝会的形式,呼啦啦开会,开完会各自回家,不留饭的!——楚王抠门胜过石头,就是到了这个地步,从来连顿饭都不让蹭的!   可今天倒好,五品上啊,还是文武齐聚,足有二百八十人,这顿饭……啧啧……足把大王的内库吃干净了。于是,大家伙儿一个个的,全都抱着五年内没下顿的决心,从昨天开始就绝食以待,说什么也要把本吃回来!   经过一番寒暄贺拜,大王又讲了那一大堆的褒奖勉励,大伙儿饿得发慌,肚子里咕咕叫,耳朵里嗡嗡鸣,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好容易磨蹭完,左男右女入了座,随着大王一声嘹亮的“吃好!喝好!”,宴会终于开始了。   几百个宫装婀娜的侍女流水价地上菜,大盘小碗的还真不少,摆上桌低头一看,我擦,这是什么玩意?   “哦,你说那红的啊,萝卜呗。那紫的呢?紫萝卜!白的是白萝卜,最后还有这个,给,水萝卜!”   惊颤欲死间,楚王殿下持杯而起,煞有其事地告诉大家,这顿饭,有名堂,叫做“忆苦思甜饭”!   “诸君,我们要通过这种形式,重温我们楚国吏治清明节俭倡廉的优良传统,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望众卿能把忆苦思甜化作办差的动力,在新的一年里有个新气象,好好打赢北伐战争!好,我看就这样,开吃!”   呼啦一下,杯酒未进,官员们已倒了一大片。余下者望天悲呼:老天爷啊,好生坑爹啊!   哭归哭,倒归倒,大伙儿琢磨半天,罢罢,还是吃吧!——没辙啊,他们是算准时间的,到了这个点儿,再不吃可就饿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就是吃萝卜么?老夫……老夫跟他拼了!啊呜!   放下酒杯,眼望堂下惨状,楚王殿下露出微笑。左手边坐的是王妃周雨婷,想笑又忍住,憋得十分辛苦。右手边坐的……竟是大狄皇后察丝娜!   虽然同为一国母仪,“皇后”到底比“王妃”高一个档次,察丝娜脸色平静,只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矜持微笑,用筷子优雅地挑起一块白萝卜,看了看又放下,说:“你,还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刘枫端着碗,呼呼呼地大口扒拉,放下已是一只空碗,半斤重的水萝卜全军覆没!鼓着腮帮子说:“有意思?啥意思都没有!这是穷的!——为了打赢你男人,你知道楚国花了多少钱?凑一块儿汉水都给填平了!告诉你,就这样一顿饭,我也只够请一次,知道我内库里还有多少么?……哼哼……说出来不怕吓死你!”伸出一只巴掌,“五贯!就这么多!这个月,我天天都得吃萝卜!”   终于,察丝娜想笑了,可又忽然笑不出来。——这个人,他可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君王啊,不久的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他……还在啃萝卜……   刘枫见察丝娜不理,不服气道:“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有一个地方错了……”察丝娜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目光,轻轻地说:“那个人,不是我男人。这里,现在,我的男人……是你!”   刘枫一怔,尴尬地笑了,忙不迭又端起一碗白萝卜,把脸整个埋进去,呼呼呼地可劲儿扒拉。   是的,曾经的大狄皇后察丝娜,如今已是楚王的侧妃——察妃!这就是察丝娜的新头衔。   对此,女人们先是好笑,全都不信,可在刘枫亲口册封,察丝娜当面受封之后,全都保持了压抑的沉默。一丝丝的不满在悄悄滋生。   除了王妃周雨婷外,侧妃位置统共只有两位,一位是林子馨,这是众望所归,全都没话好说。另一个位置,一直空着,女人们都看着,暗暗较着劲,尤其是最有竞争力的山越统领江梦岚,她早把这侧妃视为囊中之物,谁知凭空掉下个察妹妹,呼啦一下就把位置占了。更不用提,侧妃间也有先后之分,察妃居然排在馨妃前面!这让大伙儿如何服气?   ——大王,赶紧的,让馨夫人号号脉,你那颗心呀,长偏啦!   啃完第二碗萝卜,刘枫放下碗俯眼一看,下头吃的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笑了笑说:“行了,该敬酒了,你们几个都去,女宾席上替我照顾好。”   以周雨婷为首,林子馨等几个姑娘全都笑着去了。察丝娜也点头,微笑站起来,绮兰陪着她,经过身边时,刘枫轻轻地说:“真的要去?我总觉得不妥,这样……这样你们太受委屈。要不还是算了,我另想办法。”   绮兰不屑一笑:“又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这种活计,小场面!”   察丝娜立住脚,深看刘枫一眼,说:“没什么不妥,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不是么?至于委屈……呵呵呵……我一个改嫁的女人……这点委屈,算什么?”   刘枫不说话了。在他的注视下,二女持杯缓步,一起走下高台,跟随在众女身后,挨桌开始敬酒。   “哎呀,乔夫人,这一年尊夫真是辛苦了,妹妹操持家务也是一般艰难!来,姐姐敬你一杯,今儿好日子,好好松泛松泛!——什么什么,这二位是谁?嘘!别声张!我呀,悄悄告诉你!——这个,是大狄长公主绮兰,现在入宫了,封了兰美人,殿下可喜欢她了,三天两头……嘻嘻。这还不算什么,你看边儿上这个,更不得了,大狄皇后!真的,不骗你,就这两天进宫的,是鞑靼部族联盟送来的礼物,殿下当晚就……”   “喂喂,易巧,芸娘,你们俩在后面嘀咕什么呢?有什么悄悄话也跟小妹说说,咱们这里可都是自己人!——什么什么?哦,你说这个啊,得了,别琢磨了,我告诉你吧,别看她们年纪差不多,其实啊,是母女名分!当然,那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啊,母女可成了姐妹喽!”   很快,所有官眷夫人宪太太们,全都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大狄皇帝海天的妻子和女儿,全在楚宫做客,且是常住,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去了,为了答谢主人的热情好客,到了晚上还要母女共侍一夫呢!   至始至终,绮兰始终陪在察丝娜身边,和她一起承受四面八方的异样目光,耳中不时传来零散的闲言碎语,目光随意一瞥,就能看见旁人来不及收回的指指点点……可她们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怡然自若,甘之若怡。   刘枫心中一疼,闭上眼睛不忍去看,无奈叹息。   这条计谋,察丝娜提出一半,刘枫又补全了另一半,两相合并,各取所需,真是极为罕见的定计方式。   察丝娜的一半,在于光明正大嫁给刘枫,然后利用女人的嫉妒心和八卦魂,以最快的速度,最可信的方式,将自己被部族联盟出卖楚国以谋求“和平退兵”的消息传出去,最好是天下皆知,极致丑化!   这就是第一步!   为了这一步,必须以假乱真,不,这一切都是真的!刘枫确实册封了察丝娜侧妃之位,并且在她房里过夜,以瞒过自己的女人,同时挑起她们的嫉妒心,让她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自然而然地说她坏话,传播谣言。   试问,天下还有比女人八卦更快的信息传播方式么?——没有吧,绝对绝对没有吧!   接着便是刘枫的一半了。就在接见当天,刘枫下令,将部族联盟的那位“关外太子”及其随从秘密抓捕,并且当这他们的面,将掇里班枭首处死!然后将随从全部放走,最毒之处在于……给他们看,却不给他们首级!   这就是第二步!   有了这两步,相信用不了多久,狄军内部就会收到消息,部族联盟要背叛大狄,甚至将皇后都送给了敌人!而部族联盟呢,收到掇里班的死讯,知道楚国并不打算放过他们,既然走不得,那就死心塌地向大狄效忠吧!可是海天还会信他们么?——你说掇里班被楚王枭首?那么人头呢?你说死就死?谁信?奶奶的,少给我装蒜,敌人都已经睡我老婆了,还不是你送的?!   相信在短时间内,这个矛盾无论如何化解不了,部族联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是的,此计狠毒、卑鄙、无耻、甚至下作至极……可是也很有效!   察丝娜的目的很简单——给蒙在鼓里的丈夫敲响警钟!当心啊,部族联盟要反水啦!赶紧的,做掉他!   刘枫的目的更简单——将部族联盟至于“不能反、不能和、不能逃”的尴尬境地,好歹逼迫狄军内讧一场!   这就是所谓“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刘枫和察丝娜,双方是亲密合作,各取所需!   至于刘枫的计中计,毒之毒,察丝娜在无奈之余也只能答应配合——两害相权取其轻!   毕竟,对于海天来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深知夫君的实力,唯恐他背后中刀,只要能排除这种可能,让他有了警惕,双方摆明车马在明面儿上内讧,夫君他是一定可以取胜的!   显然,这条计策中,刘枫是稳赚不赔的大赢家,察丝娜是小赢不输的跟庄客,而真正、完全、彻底倒霉的,只有两人共同的敌人——部族联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家的感觉】   岁旦后的第一次军议上,刘枫向军机处选择性地通报了情况,同时也阐明了立场——不能放过部族联盟,坚决把他消灭掉!   这个问题,定计虽然仓促,其实刘枫是有深入考虑的。——虽然他接纳了察合津,可是部族联盟情况不同!   相比部族联盟,察合津入关已久,已被中原文化熏陶了二十多年,各方面都有了同化的种子深深扎下了根,例如最具鞑靼本色的青海铁骑,如今只剩下不到五万,而其余绝大部分的军事力量,其实已经是汉人的天下。虽然名义上占据着青海,可若干年后,汉胡杂居经过两三代繁衍,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是鞑靼族的亚摩尔部落?   疥癣之疾,无关大局!   而部族联军呢?他们可是原汁原味的纯血鞑靼!而且拥有六十万这个可怕的军队基数!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们不具备同化的可能,反而是遗毒无穷的祸根!当年大华灭国时,入关的八大部落军队,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如果放着眼下大好局面不动手,纵容他们完好无损退出关外,那不是纵虎归山,而是自掘坟墓!   东郭先生,刘枫可不想当!   震慑敌心那更不靠谱!刘枫清楚地记得,历史上明朝灭元,把那个曾经纵横欧亚的蒙古族打得支离破碎,生生赶回大草原上。可数十年之后,已经惨得像穷瘪三一样的黄金家族后裔,面对江山稳固国力鼎盛的大明,还在痴人说梦地叫嚣着恢复大元。   人的野心,总有遮蔽眼睛的一天!   什么什么,以德服人?那是屁话!——所有将这四个字宣之于口或者铭记于心的人,不是骗子就是傻子!古今中外,多少血淋淋的历史教训已经一再证明,很多时候,征服敌人的心,远不如灭其肉身来的实实在在!   仔细分析所谓“以德服人”的实际案例,你会发现,在那重重掩盖的背后,藏着的是“别无选择”的无奈,打不过、打不得、打不到、不方便打、不一定打赢、打了不划算……于是才选择“以德服人”!   纵观上下,该莫如是!   群臣众将,这才知道,刘枫抢夺人妻,原来不是一味的贪花好色,其背后还有这样深邃隽永的战略意义。大为敬佩的同时,爱妃们对刘枫的态度也好了一点。   当然,只有那么一点点!   毕竟,这家伙是真把人妻给娶进门了,唯一的侧妃也是真的泡汤,听说江梦岚气得要“带兵回来讨说法”,楚王殿下不得不一日三封情书,这才勉强“招安”下来。   至于所谓“选择性通报”,是指刘枫特意隐瞒了自己和察丝娜的“假结婚”。毕竟,大狄内讧一日不出结果,这个幌子就一日不能揭破!   于是,开完了会,一看天色已晚,刘枫便晃晃悠悠地去了察丝娜的寝宫,堂而皇之的“宠幸”察妃去了。   察妃,毕竟是强抢来滴!所谓寝宫,其实也是软禁之所,自然与别的妃嫔大不一样。   刘枫钦点第一女将盼娣带队,拨了整整五百名鸾卫女兵全天候包围式执勤,那是外围。内部由随风负责,派了二十个女刺客冒充侍女轮班上阵贴身盯防,察妃要是逃之夭夭,或者自残自杀,那都是要倒查责任的!   可是,如此特殊的“优待”,在不明真相的众女看来,那叫一个酸呐!   周雨婷一到晚上就封门闭户以示抗议。红鸾留下一封信就“离家出走”,当然,是晚出早归天亮还得回来。素来胆小的紫菀一气之下索性去了罗府“长期探亲”。就连最大方的林子馨也怒了,抱起小思月就回了“娘家”,明月闷声不响,可没几天穆文就寄来措辞严厉的抗议信,威胁刘枫善待明月,否则东线军团扯旗造反云云……   总之,除绮兰外的众女一致表示:——殿下的心,大大的偏了!   不过至此关键时刻,刘枫也只好硬下心肠让爱妃们受些委屈了,国事为重,天下为重嘛!   察妃寝殿地处中央,紧挨着王妃正宫,规格是极高的。当然。人家好歹是正宗皇后下岗,眼界是不一般的,这点儿规格……也就是个味道。不过居住条件还是极好的,这点钱刘枫还是不肯剩的。   刘枫到时,察丝娜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屋内灯烛摇,炭火旺,映着美人琼首懒梳妆,真像一幅画儿似的。刘枫一瞧也难免心跳,只见察丝娜发鬓也拆了,头饰也卸了,罩裙也脱了,只一件玉色罗衫配一条红纱裤儿,玉足散趿一双嫩黄软拖鞋,一头青丝直披下来,冒着水雾,显是沐浴不久,瞧来很随意,很舒适,也很居家。   是的,暖融融,香喷喷,就是那种在自己家的感觉。   听着有人进来,察丝娜动都没动,自顾自地拿皂角调着温水,冲着镜子里的刘枫一笑:“呦,又被赶出来啦?可怜见得,别怕,姐收留你!——站着干嘛?找地儿坐啊,壶里有酒,不过凉了,茶倒是热的,要喝自己倒去,姐忙着呢,没空招呼你。”   刘枫苦笑,心说:你倒是放得开,真把这儿当家了!得了,咱自个儿招呼自个吧!   不过话说回来,抛开计策需要不说,刘枫确实越来越喜欢往这儿跑,一来是身为人民公敌已无容身之地,二来就为和察丝娜吹吹牛,两人的地位、身份、层次都是平等,又是年岁相仿的同龄人,软禁俘虏的名分早定,彼此间也全无挂碍。察丝娜样貌极美,满腹才学见识,又有鞑靼女人的直爽,几天熟络下来,讲话都不带顾忌,倒也挺有意思。   ——只可惜,刘枫小了她三岁,于是察丝娜就理直气壮地自称“姐”……   解了大氅摘了皮帽,在衣架上整齐挂好,刘枫走去桌边坐了,摘杯子满上茶,又见桌上盘里搁着几块糕点,取一块梅花香饼就着茶吃起来,嘟囔着抱怨:“你说这女人吧,真像猫儿似地,乖起来随你拿捏,炸毛就敢挠你,不就想吃完热汤面宵夜么,犯得着拿弩射人?你不知道,那筷子就擦着我鼻尖儿过去了!唉!真吃不消!”   “不就是碗面么?多大事儿。一会儿姐给你煮去,不比你家小明月差!”察丝娜歪着头,沾着温皂水扑面,挺不屑地说:“不是姐说你,你啊,这是自找的!家里规矩太松,女人们一个个的,蹬头上脸不把你当回事儿,换了我做皇后那会儿,这样的早收拾了!我看啊,你这大老爷们挺没意思的,还是个大王呢,将来做了皇帝,你可得好好管教一番,把个规矩立住喽,否则女人多了后宫乱起来,也要出大事的!”   刘枫两手一摊,无奈道:“难呐!治国打仗我拿手,女人我可没辙。说得重了哭将起来,我架不住就得撤。”   “没出息!——哎,把帕子递给我,那边儿挂着的,对,就是这块。”察丝娜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抹了脸,对折好了搁在桌上,转过脸道:“女人嘛,都爱小意温存,哭是撒娇,要你哄呢,天知道你跑什么?——说白了,对付女人就跟打仗一样,强攻不行你就磨一磨,磨不下你还得绕一绕,讲究迂回进攻,最厉害就是死缠来打,功夫到时没有拿不下来的!似你这样冲一阵就撤,天下哪有这打法?”   “是是是,我听你的,死缠烂打对不?容易!改明儿我就试去!”刘枫一头说,一头就在地上打起了地铺,事先藏好的现成被褥,摊开了一铺就成,这几日都是这么睡的。   和前几天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察丝娜惯例地说:“大冬天的,地上多冷?你身子再好也不能总这样将就,寒气上来要病的!——上床睡吧,我又没拦着你。”   刘枫贼笑,头也不抬逗趣道:“那不成,姐你美成这样,我可把持不住,头脑发热做下事来,没法交代的。”   察丝娜看他在地上忙活,摇头感慨道:“想不到,你声名狼藉至斯,色字上头倒是个谦谦君子。姐看错你了!”   刘枫一怔,苦了脸,“姐,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怪别扭的。”   “正经夸你呢!”   察丝娜脸上神色果然很正经,娇哼一声道:“说出来也没什么,姐的姿色自个儿清楚,寻常人绝难忍住的!更不用提,姐什么身份?母仪天下的皇后啊!你们男人不都好这口?忘情处喊一声‘娘娘’,我再应一声‘本宫’,比什么都来劲儿!男人么,就这德性!告诉你,与你定计那会儿,我已预备着‘这一天’了,压根儿就没想过,天下还有你这只不吃腥的猫儿!——要不是你有儿有女,我便认定你是……是……那个!”   察丝娜说话很平实,不轻不响,绕家常似的,边说边收拾梳妆台上的物件,“不管楚国还是草原,都这规矩,姐落你手里,就是你的战利品,要怎样还不是由着你摆布?再说了,我毕竟改嫁了的,名正言顺是你的侧妃,把身子给你是应有之义,也是说好了该付的‘代价’,这笔买卖姐是心甘情愿,只要救得陛下脱险,莫说这身子,命给你那也是个值!”   说着,察丝娜站起了转身走来,一脸认真地说:“总之,姐还是那句话,你啊,敬我是恩情,睡我是本分,全都由你!今后日子长着呢,哪天你改主意了,想要了,姐都是个给!我们鞑靼人一诺千金的,也不在乎这个。——哎呀,难不成……你在乎?我明白了!你是嫌弃姐嫁过,不是完璧之身么?”   “行了姐,越说越不像话了。”刘枫拍着手站起,挑了挑灯又去添炉火,“姐你别多想,嫌不嫌弃那是笑话,《不弃令》听过没,我定的!在楚国,完璧算个屁!——实话说吧,你长得这等祸国殃民,说不动心那是骗你,可你也不看自己身份,又是二婶又是干娘,沾亲带故还差着辈分,叫我如何下手?姐这艳福,我看还是算了吧,推倒容易,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哎,你忙完没有,我还饿着呢!”   察丝娜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后还是甩个白眼一撅嘴儿:“罢罢,乖乖坐着,姐给你煮面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破产边缘】   夜深人静,只窗外风声不停,一阵阵的,闹心。或许是风儿的缘故,刘枫失眠了,躺在褥子上“翻烧饼”,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两只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脑子里还在回味那碗面,那手艺……啧啧……果真不输明月啊!   念起,转脸放胆看去,察丝娜就睡在三尺外的锦床上,薄薄一层帷幔遮着,月光透窗进来,隐约见个轮廓,曲线……很美啊!   对于察丝娜这个人,刘枫那是相当欣赏。就说眼下这处境,先做了一年多的人质,换个地儿又成了“礼物”,换作旁人还不哭天抹泪儿找绳上吊?可她呢,多从容啊!知道走不掉也逃不脱,乖乖认命倒也不出奇,她倒好,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这还不算,更是化被动为主动,以俘虏之身,行合作之举,处绝境还不忘利用自己一把,为自家男人排忧解难!   天晓得,她还真做到了!——这是一般女人么?少说也是武若梅这个档次!比之雨婷……只怕还小胜半筹!   佩服!佩服!   屋内静极,百无聊赖,刘枫眨巴几下眼睛,无所谓地随口一问,“姐,你想夫君不?”   “哪个夫君?是指陛下,还是你?”这声来的突兀,刘枫原本没料到她会回答,小吓一跳,“呀,你没睡着?”   “有个血气方刚的青壮汉子,半夜里脱得赤条条躺床下打滚儿,换了你,你睡得着?”察丝娜翻了个身,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捉了姐不放,害得人家夫妻分离,良心过不去了?”   “嗯……有一点。”刘枫答得很老实,“你……很想他吧。”   “想!想得心里疼!”察丝娜有些伤感地说,“不过也只能想想。已经一年多没见了,今后也怕是见不着了。自打赴楚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放了我的,不管仗打得如何,谁赢谁输,我这辈子都是回不去的,等来世吧。”   “别,你别这么说,也别想短的。我答应你,无论输赢,我一定送你回去。——我保证!”   “为什么?”   “我的父母,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样的事……我不愿见,哪怕是我最大的敌人。——这么说,你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察丝娜高兴地笑起来,“你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嘛,说出话来自然驷马难追的。”   “狗屁君子,我死撑着呢!——不信,你敢‘坐’上来试试,我立马‘乱’给你看!”刘枫凶巴巴地威胁,逗得察丝娜咯咯咯地笑起来,连说“不敢”。   这一阵热闹,察丝娜倒也没了睡意,忽然一掀帷幔,探出脸道:“哎,你知道么,头回见面,我真的很惊奇,你居然能收服绮兰!?从小养大的鹰卫啊,宁死不屈的,这太不可思议了。——现在啊,姐明白了,你这个人……嗯,怎么说呢,很特别,奇怪又很亲切,处久了叫人生不出防备来,兰儿啊,怕是不知不觉就着了你的道儿吧。”   “或许吧。你们派兰儿来,是要杀我,结果兰儿却把我给救了,这都是命!”刘枫感慨一番,忽然心生好奇,问:“哎,兰儿是个假公主,那么真公主呢?你们把她藏哪儿了?”   “一个大姑娘家,还能藏哪儿?嫁人了呗!”   “嫁人?嫁给了谁啊?”   察丝娜想了想,说:“一个武将,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司隶副督帅速柯罗,原是朵里尔的女婿,可惜丧妻了。陛下很看重这个年轻人,他作战勇猛无畏,很有本事,又忠心,朝廷剩下的军队有一半都由他指挥。你不知道,真正的兰儿性子很野,最爱英雄的,这个速柯罗三旬年纪,在潼关战役中立过奇功,名气很大,人也生得好看——比你好看多了!便央求陛下将她指给速柯罗续弦,如今的兰儿没了公主名分,只是个普通宫女,便允了。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刘枫“哦”了一声,问:“那另一半军队呢?是谁指挥?”   “这个人你一定认识。外头风传他和你有仇呢!——他叫阿赤儿。”   “阿赤儿!?居然是他!?”刘枫一下坐起来,借着月光,察丝娜看见刘枫指了指右脸,“看见这道疤了么?就是他给的!你说,这个仇深不深?”   察丝娜煞有其事地定睛看了半晌,然后极度惋惜地又摇头又叹息,“可惜!就差一点点,要是再准半分……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了!”   刘枫气得够呛,呼啦一下又躺倒下去,好一会儿才气鼓鼓地说:“要说可惜,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阿赤儿,其实是你们大狄皇朝的第一罪人!”   “啊?这话怎么讲?”   刘枫咬牙一笑,森森然道:“要是没有他,没有他带兵袭击我的家乡,或许啊,我这一辈子就窝在山里过了,压根儿就不会起兵!——你说,他是不是罪人?”   察丝娜一怔,接着咬牙切齿起来,“竟是这样!?太可恶了!这个人,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真是该死!”   刘枫听了大为解气,笑呵呵道:“所以说啊,没事儿别惹我,不划算的!你说是不是,姐?”   察丝娜冷哼一声,呼啦甩下帷幔,一个翻身面朝里,再不肯打理他,刘枫无趣地嘟囔几句,便也朦胧过去。   一夜无话,天亮刘枫先起来,吃了早饭,打声招呼便自去前殿上朝理政。察丝娜也没懒觉睡,大清早的,大把官太太们已排着队要拜访“察妃”了。   ——虽然心中鄙夷这个“屈贞忘节”的前皇后新侧妃,奈何风声传出来,楚王对她怜爱非常,宠冠六宫,十天有七天在她屋里过,俨然比王妃和馨妃更得宠!念头一转,又想那察妃入宫未久,朝里朝外也没个根基,正是要物色“心腹”的时候,为了自家老爷的官身前程,该巴结还是要巴结到位的!   对此,察丝娜表示毫无压力。开玩笑,她可是六宫至尊的正宗皇后,官场上,后宫里,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楚国这点家当,小打小闹小场面,抬抬手就应付了。   只不过,这察妃是个坑爹货,收了礼送了客,转身就把名单给了刘枫。——“喏,这都是你朝里的墙头草,拿着,算是姐的房钱,你自个儿料理去吧。——什么,礼物?那不能给你,变了钱叫你打我男人?做梦去吧!”刘枫嘻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最近这段日子,楚国朝廷不算平静,一股小小的暗流随波涌动,那是以乔方书和蓝明旭为首的一小撮人,正在秘密串联,想要“劝进”!   是的,劝进!——劝说楚王,进位皇帝!   一年之前,刘枫除掉了“皇兄”,但依然恢复楚王的名号,并没有继任皇帝位。这事儿当时就有人提出过,认为一个强大繁荣昌盛的国家,只有王国升格为帝国,没见过帝国又退回王国的,不妥!   这个论调,支持的人很多,但反对的也不少!——他们的眼光更远,杀皇帝做皇帝,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刘枫重新掌权,就将彻底沦为谋朝篡位!   这个,不得不慎重考虑!   其实呢,刘枫并不在乎这些个,动手那一刻他已想得明白,保住楚国,他愿意背负百世骂名!篡位就篡位!   可是,武破虏的一番话,令他改变了主意:“国家内乱足有半年之久,政令畅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皇宫王府的传令已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你要即位皇帝,下达的命令突然变成了圣旨,这容易造成下面误会。毕竟,在太多太多人眼里,楚王的权威,要远远高于皇帝!——尤其是对消息闭塞的底层士兵和平民百姓而言,圣旨,绝没有王令管用!当然,或许只要一年半载就能扭转情况,可是……敌人就在对岸,我们有这个时间么?”   不得不说,武破虏看待问题的角度,总是与常人大不一样,偏又能一击击中最要命的关键!   这番论述,刘枫听了冷汗淋漓,立刻下令统一思想——续用王位,暂缓登基!   这一缓,就缓了整整一年多!战争局势已经彻底扭转,大局上取得了决定性突破,眼看天气转暖就要决战!这个时候,皇帝登基,一定能在很大程度上鼓舞军队的士气和百姓的积极性,好处真不小!   作为主角,刘枫自然也是怦然心动,沾沾自喜——皇帝啊,这可是皇帝啊!   可惜的是,户部尚书石金奎悄悄告诉刘枫,“大王,我们……没钱了……”   这个玩笑开大了!   刘枫不信,亲至户部仔细察看账目,这才发现,随着岁旦年关来临,大量的私掠兵团暂且罢兵,回乡过年,兑换各类财帛的比例一瞬间成井喷式上升!   国库铜钱储备从十二月底的六千万贯,瞬间下降到一千八百万贯!这还没计算全国官员的俸禄和年终奖金,以及各战区“欢度佳节,喜迎决战”的额外军饷!   奶奶的,遇到农民工返乡潮啊!——完了完了,没钱了,真的没钱了!   堂堂楚国,难道要面临破产?   石金奎是个老实人,他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王登基,这是普天同庆众望所归之事,登基大典,花费用度绝不能少于三百万贯,否则就太寒酸了。——可是,如今国库已在破产边缘,实在是……挤不出来了,要不这笔钱……从您的内库里拨?”   刘枫咯噔一下栽倒在地,他内库刚刚大出血,如今存款只有可怜的……五贯钱!   莫说登基大典,就是村长连任也办不下来!   消息传开,高层们轰动了,主张此事的官员们想来想去,左右掂掇,可实在变不出钱来。   最后,在察妃守着大堆礼物的幸灾乐祸中,就连后宫的女人们都在拼命凑钱了!结果……万分悲哀的发现,原本富可敌国的周家,为了在战争中用行动挽回大王的圣眷,早已倾其所有全投到了玄武军团的发展建设中,这才架住汉水战役水师舰队的巨大损失,这仗打了多久啊?   整整一年零两个月!——这下可好!周家……也没钱了!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楚国根基扎实底子厚,来钱的路数也多,相信用不了多久国库又会充盈起来,可是……再快也要时间啊!怎么就卡在了农民工返乡潮的节骨眼上呢?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最后,楚王殿下不得不下定决心,罢罢,不登基了!等打完了决战,一口气做整个天下的皇帝吧!   天下唯一的皇帝! 第三百三十九章 【生死赛跑】   新春初至,万物复苏。靖乾六年虽是个“倒春寒”,几场春雷密雨过后,久违的暖意浮出来,冰雪终于融了,河水也流淌开来。   虽然还没到真正适宜用兵的时候,可是已经有人按耐不住要动了!——那是驻扎在南阳宛城的狄军军团!   第一个动作,是分裂。皇帝海天的直属军团近三十万,突然冒着凛冽春寒离开驻地,一路往北毫不停歇,似乎……要回司隶!而留在宛城的部族联盟部队也立刻做出了第二个动作——追击!又或者说……突围!   是的,突围!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楚国的决策层一直在密切关注南阳局势,惊闻海天此举,群臣众将无不拍案叫绝!包括楚王刘枫在内,他们一致认为,这是点石成金的神来之笔啊!——海天的意思很明确,内讧已不可避免,可他不愿牺牲最后的军事力量,去料理这伙出卖他妻子的无耻恶棍。   于是,他毅然决定以退为进,抢在部族联盟反应前,主力移师函谷关,把荆州北上的交通要道死死卡住,部族联盟将被彻底扔在南阳郡!   作为弃子!作为后卫!作为屏障!作为诱饵!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楚王和狄皇不谋而合,相隔两千里的两位王者,他们共同将此战略命名为:关门打狗!——南阳郡已处在楚国三大战区的包围中,现在海天发扬风格,自觉自愿充当最后一道闸门!   毫无疑问,如果海天成功到达函谷关,这个战略就将毫无悬念的完成!四十万部族联军将处在四面包围中,楚国不可能越过他们攻击函谷关,而家在关外的他们也不可能投降楚王。——楚王不会信任全副武装的他们,而放下武器的他们也信不过楚王!   他们将无路可走,同时又被海天卡住粮草,只能乖乖在海天的遥控指挥下死里求生,与楚军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切,就在函谷关,海天只要抢先一步到达——笼子,就要关上了!   对此,部族联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们人虽粗鄙,但也不是傻瓜,相反他们非常清楚,这是一场生死赛跑,跑不过海天,跑不过御林军,那就是个死!   奔跑!人在奔,马在跑,宛城北面无数的人马都在舍生忘死地亡命行军,百里官道,尘飞土扬,人喧马嚣,渐渐地,落后者的先锋追上了领先者的后队,双方竟连成了一条线!   然后,交手了!——楚王筹谋许久也期待许久的内讧,开始了!   无数掉队的御林军被部族联军咬住,然后包围起来陷入缠斗,交战处血肉横飞,两侧路过的部队看也不看,绕过他们继续追击!直到部族联军的后队跟上来,这才把这些可怜的迷途羔羊撕成碎片。   海天不愧是海天,眼看两者间的距离越来越接近,主力部队随时都有被截杀的可能,他毅然决定壮士断腕,主动抛弃了后队所有的步兵!——五万忠心的步卒受命阻拦近四十万游骑,双方在荆司交界的霍阳山山脚下,打响了一场惨烈的阻击战!   形势逼人,这注定是一场速战!可到底“速”到什么程度,却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半天!——霍阳山阻击战,持续仅半日就已宣告结束。   以万为单位的大军交锋,打上几天几十天甚至对峙年逾不分胜负也是极平常的事。如今仅半天就决出胜负,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大!   当然,胜负没有悬念。五万步卒全军覆没,而部族联军也付出了八万人的代价——这可是八万鞑靼精兵啊!   这就是为何“半日取胜”奇迹背后血淋淋的奥妙!   可就是这半日,海天,赢了!   经过十天泥泞不堪的强行军,海天的先锋部队成功抵达赛跑的终点——函谷关!随着后续部队的先后通过,函谷关已是固若金汤!   带着不甘、绝望、恐惧、悲伤与愤怒,部族联军退兵了,他们又回到了南阳。毕竟,苦心经营三个月之久,以宛城为中心已建立了一条坚固的防线,这将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后凭借,绝对不敢轻易舍弃的。   至此,刘枫和察丝娜联手定下的计策,有了令双方都较为满意的结果。当然,最满意也最高兴的那个人,不是刘枫,而是察丝娜。   这段日子,察丝娜完美诠释了一个有着尊贵身份的“再嫁之妇”形象,高贵中带着矜持,平和里透着孑然,心高气不傲,礼恭志不卑,每日早晚准时向王妃周雨婷请安,接着去林子馨宫里小坐,也与其余诸女大方往来,礼数周到,进退合度,既没有曲阿逢迎,也没有拒人千里,偶有一些平平无奇的小礼物,却无不送到人心坎里,叫人不知不觉便承她的情,到后来,就连最善交际的周雨婷也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尤其令人满意的是,察妃虽然受宠,却丝毫没有恃宠而骄,从不做邀恩固宠的出格举动,也不求专房之私,屡屡将“到手”的大王“拱手相让”……渐渐地,姑娘们也只得苦笑摇头,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   于是,那些个封门闭户的、长期探亲的、离家出走的、怒回娘家的、一个个都慢慢缓和态度放弃了对抗,楚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得不承认,在察丝娜细雨润无声的外交手腕下,楚宫里有了她察妃的一席之地,没有人会去刻意为难她,也无不佩服她长袖善舞的玲珑手段。当然,唯有在与刘枫独处时,她才会恢复成那个爽朗亲切的“姐”。   摆脱人民公敌身份,重新迎来幸福生活,刘枫大大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向察丝娜表达谢意,后者一笑说:“怎么?你原本是否担心,我会借机报复,背地里兴风作浪,叫你后院起火家宅难宁,你还有苦说不出?”   刘枫尴尬地笑,却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想,可我不敢。”   刘枫不解道:“不敢?我才不信,你连死都不怕……”   “死?我当然不怕!可我怕你反悔……”察丝娜掠发挽首,笑得格外凄美,“你曾答应过我,最后的最后,会送我回去,让我与陛下见最后一面。我不敢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就怕你……反悔。——当然,我承你的情,理应有所报答。姐没别的本事,你又不要姐的身子,姐也只能为你做那么多了,你别嫌弃才好。”   刘枫被她的话震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脸上不觉露出迷茫。这神情落在察丝娜眼里,却起了误会,原本从容的她,一下子变得惊怒,“你忘记了!?——你怎么可以忘记!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这还是察丝娜入楚以来第一次失态,激愤之下竟尖叫起来。   这一刻,睿智的皇后消失了,站在刘枫面前的,只是一个思念丈夫的痴情女子……看着她盈泪闪光的眼睛,刘枫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归根结底,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导致了她与丈夫生离,而自己即将要做的一切,竟是要让她与丈夫死别!   战争让女人走开,可是女人……她们真的走得开么?——这一刻,刘枫想起了蓓儿。   两人站得很近,互相端详着,喉头里哽着很多话,说不出来。眼前的女人,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多少坚忍,多少悲伤,才能像现在这样,面对一心想要杀死丈夫的仇敌……露出微笑,再把这微笑一下撕去?!   在那个瞬间,不知为何,刘枫的眼睛模糊了,察丝娜的身影与梦中的母亲渐渐重叠起来,在那最后的时刻……   妈妈,是否也是一样的眼神!?情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取与爱人最后一次相见!?   命运乖张,人生如戏,几乎可以预见,又一场悲剧即将重演,就在自己的手中……重演!   为什么?复仇,不都应该是畅快淋漓的么?为什么会有难过?为什么会有不忍?为什么……会感到罪恶!?   难道,复仇的本质,仅仅只是了却旧恨,同时制造新仇?   刘枫自己也不清楚,一向坚强的自己,此刻竟突然变得如此的脆弱,如此气短,如此多愁善感,他只知道,自己内心最不情愿地事,就是伤害眼前这个可敬又可怜的女子。如果这一切终究难以避免,那……就晚一些吧,哪怕一天也好,至少,眼前要让她快乐……   “怎么会?”刘枫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摸出一方绣工精美的手帕,想帮她拭泪,忽然惊觉不妥递了过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瞧你,还皇后呢!撒赖使泼哭鼻子,叫人瞧着以为你失宠了呢,这不好,是吧姐?”   察丝娜笑了,笑得如释重负,如蒙大赦,仿佛死地里走一遭又活过来,那种绝处逢生的惊喜后怕涌上来,精心布置的伪装被一下扯得粉碎。当着刘枫的面儿,她很努力地想克制自己的感情,嘴里结巴地说着解嘲的话,可那眼泪稀里哗啦直往下掉,她双手不停地抹却无论如何止不住,泪水浸透了手帕上的血焰图案……   刘枫也笑。他觉得,今天,这一刻,自己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察丝娜,不是皇后,不是察妃,甚至不是“姐”,仅仅只是……察丝娜。 第三百四十章 【江山和姐】   “告诉你个好消息!”刘枫略带着泄气,苦笑着对察丝娜说:“计策奏效,内讧已经结束。你男人……赢了!”   海天确实赢了,仅损失八万人马,却成功“控制”了部族联盟剩余的三十万大军!这个结果太过差强人意,远没有达到刘枫意料中的理想效果。当然,总体来说计策还是成功的,毕竟不费尺寸之兵消灭了对方十八万人,这个收获相对于原本的六十多万来说,不算大,可无论如何也不算小。   察丝娜刚收泪,听了这话眼睛又湿润了。——这一哭却又不同,那是打心底里喜出望外,毫不夸张地讲,哪怕就是现在死了,察丝娜眉头都不会皱一皱。可却不能笑!自己男人赢,就意味着眼前的男人输,再高兴,也不能当着他的面笑啊,这多不合适?   既不能笑,好吧,那就喜极而泣吧。   奈何刘枫慧眼如炬,透过察丝娜不断闪烁的眼眸,这些个“小念头”全像写出来一般清楚明白,不由苦笑,“姐眼中,小弟的器量就只这样?——想笑就笑,憋出内伤来还要传太医,又是一桩麻烦。”   话音刚落,察丝娜噗嗤一声放胆笑出来,笑过后又讪讪地不好意思,强撑着安慰:“瞧你那样儿,别难过了,今晚你来,姐疼你,还煮面给你吃,啊。”   “成啊!”刘枫光棍地乐起来:“好好一条计策,我寄予厚望的,却没能让你男人伤筋动骨。——这没说的,你得赔我,吃啥补啥,大骨头汤面,两碗!”   察丝娜失笑:“好好,君无戏言,你记住了!——哼哼,我用海碗,吃不撑你!”   说笑的两人都信守了诺言。   当晚,察丝娜真用青花大海碗做了两碗大骨汤面,喜滋滋坐在那里,等着刘枫为难傻眼。   没过多久,刘枫来了,似乎心情有些不好,阴沉着脸,看着小脸盆大的海碗,定定发怔。   就在察丝娜以为自己玩笑开得太过,惹得刘枫当真生气时,刘枫忽然突眉瞪眼扑上去,呼啦呼啦玩命狠吃,竟一口气全吞下了!扔下碗,差点没把肚子给胀破了,强撑在那儿站都站不起来。   察丝娜见他真的吃完,吓了一跳,心里浮起一股恶作剧的窃喜,却又忽然起了一丝心疼,收拾碗筷数落道:“你还真吃光?!撑坏了怎么办?胡闹!孩子似地,还大王呢!”   刘枫打着饱嗝,用一种奇怪的,充满眷恋感慨的口吻叹息道:“不撑不行啊!——这么好的手艺,过了今晚,以后可就吃不到了。”   “啪——!”   两只海碗跌得粉碎。   “你……你要出征了?”察丝娜一脸惊恐地回眸望着刘枫,声音颤抖着。   “是!今日朝会时定下的。——汉水解冻,道路畅通,明日午时便要誓师出兵。”刘枫有些失落地看察丝娜,只看一眼却又闪开了目光,“高兴吧?我就要送你回去了。”   察丝娜忽然心中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那是……不舍!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有些惊慌,更有些迷茫,自己日思夜想,不就是期盼这个消息?可事到临头真来了,为何心里掏虚了似的,莫名其妙酸酸的,很难受,哪怕即将见到丈夫的喜悦也无法将之冲淡。   刹那间,察丝娜强压惶恐,又恢复了庄重,可她还是不敢正视刘枫的眼睛,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刘枫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没说话。察丝娜忽然觉得没有力气,走到床边坐下了,低着头,也是一阵沉默。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没人说话,也没人看对方,没来由的,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又不禁幻想来日一朝分别今生永诀,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此时,默不作声地两人都在面对自己的本心,窥探某些刻意回避却又不时想起的念头……就像一个人走路,无意间踩下一颗种子,直到开出花来,这才一边惊叹一边疑惑,究竟是谁又是何时种下的?为何偏要种在这里?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更不会相信,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实是自己!   两人这一出神,足过了两个时辰。已入深夜,灯烛都快灭了,刘枫忽然站起,椅脚一响,察丝娜吓了一跳,闪眼看时,刘枫目光如炽如炎亮得吓人,似乎定下天大的决心,只见他咬牙一笑,竟接着两个时辰前的话头道:“不用谢,今晚我睡床上。——行吧,姐?”   察丝娜一怔,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半晌才结巴地“哦”了一声,脸蛋一下红了,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虽然不愿承认,先前自己豪言壮语何等无畏,可真当事到临头,不知怎么的,“姐”竟然很没面子的……怂了!——慌什么?说好给他的,也想好要给他的,他要,给就是了,我……我慌什么!?   刘枫一步步走过来,察丝娜竟已无法维持从容,局促地站起来,看都不敢看他。   实事求是的讲,察丝娜虽然精通汉学,思想性情还是草原人,作为一个鞑靼女人,她是真心不在乎这个的,也知道自己身处今时今日这步田地,纵使名节难保失身于人,深爱她的丈夫也绝不会因此对她有所责怪嫌弃,她懂他的心!——可是,真正让察丝娜惊慌失措的,是她不懂自己的心!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难道我的心里……真的有了他?!想到这,察丝娜面色惨白,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她对丈夫超越一切的爱,可以无视肉体的付出,但无法容忍灵魂的背叛!这一刻,几欲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虽然他与陛下同为君王、同样英雄,可是这样的理由远远不够!难道是……   察丝娜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理由!   ——难道是因为……他绝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叫我三妹!?   ——难道我的心……其实是介意的!?   ——难道我就是这样……敞开了心防!?   这样的念头,令察丝娜无比惶恐。可紧接着,她忽然又松下气来,有些自嘲地想:有情也好,无情也罢,管他作甚!今晚我就给了他,便是了断一切,从此一刀两断再无记挂,岂不正好!——对!对!只要给了他,只要给了他!   见刘枫已到面前,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察丝娜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她在脑海里拼命丑化恶化刘枫的形象,把他想象成一个企图占据自己身子的无耻之徒,而自己,是为了丈夫,为了丈夫的事业,为了见丈夫最后一面,才不得不屈心含垢蒙羞受辱,甚至极尽能是的去服侍他、取悦他……对对,我……不是真心的!   这就是察丝娜的“办法”——虚情假意!又或者说,是装作虚情假意!唯有这样,她才能勉强说服自己,并藉此稍稍抵消心中的那抹柔情,以及柔情背后难以抵挡的罪恶感。   想得透彻,察丝娜便放开心怀,站起身,轻轻一掠鬓角,笑了:“也罢,你我也算‘夫妻’一场,今晚……我便是你的妻子!”   雪白的双手搭上了刘枫的肩头,真像一个极尽温柔的妻子,替他轻轻解下了外袍、常服,只剩了贴身小衣,又蹲身替他脱靴,将他扶上床榻躺好。   刘枫一脸僵硬,身子都木了,任其摆布,不作一声,躺在那里定定看着察丝娜。此刻的察丝娜,春衫半现,妙体隐约,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体态婀娜,情挑无限,说不出的诱惑。可刘枫的眼神……原本满是迷醉的之色,可却越来越澄澈,到最后竟没有一丝淫念,有的只是深深地黯然。   他……为什么是这个眼神?为什么没有动情?   察丝娜芳心微颤,有些气馁,又有些不甘,她轻咬薄唇,妩媚地白他一眼,带着撩人的笑意,轻轻爬上榻,骑跨在刘枫身上,一双柔荑却探向腰身,指翘如兰,轻轻勾住腰间的合欢结儿,一寸一寸拉扯……   察丝娜闭上眼睛,噙住泪。就这样吧,给了他,了断一切!   眼看合欢结儿就要松开,忽然,一只大手探出,捉住了察丝娜的小手,阻止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察丝娜睁开眼,惊讶看着男人,端详他脸上古怪的笑意,似为难,似无奈,似自嘲,仿佛在品咂一枚苦果,不想嚼却又不得不连皮带核全吞下去!察丝娜不免有些惶惑,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   这时,男人开口了。   于是,察丝娜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真的不要紧么?带着感情……做这种事。”   察丝娜脑海里轰地一下,泪流出来,无力地伏在了男人的胸膛上,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只剩下一个念头:罢了罢了,这都是前世的孽缘……   感受到胸膛上的温热与微凉,刘枫露出苦笑,语气中仍是十分平静和祥。   “怎么了?”   “完了!”   “什么完了?”   “你姐我,完了!”   察丝娜娇躯扭动挣扎着支起身子,双眸蕴火,咬牙切齿,死死盯着刘枫,瞪了好半晌,她突然捏紧粉拳,甩开玉臂就是狠狠一锤:“我不相信!——我怎么会对你动情?这不应该,更不可能!我……我好不甘心!”   刘枫失笑挪揄:“你问我,绮兰是怎么‘堕落’的。——现在你知道了。”   “你还说!”   察丝娜羞极也怒极,闷头胡乱捶打刘枫,十七八拳下去,一睁眼他还在笑,根本不疼!察丝娜气急败坏,瞅准肩头肉厚处,心中发狠张口就咬!   “哎呦!”刘枫疼得一下弹起来,察丝娜如何压得住?反被他掀翻了按在身下,两双眼睛就这么彼此瞪着,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越来越热……   就在察丝娜心都快跳出来时,刘枫低声道:“别奇怪,我知道的,你身上……藏了一颗药丸,煮面的时候,你三次冲动想把它扔进我面碗,可你没有,还把药丸毁了。——计策成功,合作结束,你完全可以刺杀我了,可是你……没有!——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可怜见,这是察丝娜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刘枫非但知道,还如此直言不讳的当面揭穿,竟是赖无可赖。那一瞬间,察丝娜觉得自己被剥光似的又羞耻又恼恨,侧脸闭目,紧咬朱唇,一心不听他说话,也不搭腔,心中只是认命。   忽然,刘枫语气变了,竟变得悲沧凄凉。这样的声音,在深夜、枕边、耳畔响起,察丝娜神颤心栗。   “姐,回去后……你会死吧?——是的,你一定会死!他死,你一定不肯独活!对不对?”   察丝娜睁开眼,愣住了,她从没见过刘枫这样的眼神,那目光要把人整个吞进去似的,慌乱不知说什么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好疼,像绑了大石直坠下去,忽又起一丝明悟,竟有暖意浮上来,她露出一抹凄艳惨笑:“好啊,原来……你也陷进去了!好好,还以为是我输,到头来,还是平手!——哭什么?没出息!赶紧收了,别让姐瞧不起你!”   刘枫不动不说,也不掩饰,还是那样凝视着她。   渐渐地,察丝娜脸色苍白起来,似悲似喜,又似乎有点自嘲地一个苦笑,眸中闪出泪来。   “江山和你姐,你选哪个?”   “江山!”   察丝娜知道答案,可刘枫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竟没有一丝迟疑,登时气结,大感羞恼,只待一声娇嗔:“你就不能说个谎儿!”,可她说不出口,因为刘枫紧接着也问。   “我和他,你选哪个?”   “他!”   原来,有的时候,说谎……很难!   两人彼此对看黯然无语。或许是这样直白的对话,出现在刚刚互承情谊的男女间,有些突兀,有些诡异,又有些可笑,于是两人都笑起来,笑容很苦。   刘枫说:“我很肯定,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察丝娜也笑:“没错!这根本就是孽缘嘛,专会害人的。你是着魔了,我也是。”   “姐说的是。”刘枫直截了当地问:“可我不想你死,我舍不得了,怎么办?”   “舍不得?笑话!——不想姐死,简单!放过他,姐就活着,还跟你走!如何?你做得到么?”   刘枫没说话。他知道,有的问题,问的人其实知道答案。就像他也不会说“我不放你回去”之类的废话,那没用,只会让眼前的女人当场就死掉。   于是,刘枫翻身躺下:“睡吧。”   “滚下去!姐看着你碍眼!”   “爱妃……”   “滚!”   刘枫还想赖着不走,奈何粉拳玉足雨点般落下,又见“爱妃”目露凶光龇牙欲咬,只得嘟嘟囔囔爬下床,老老实实打地铺睡觉。   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第三百四十一章 【携眷出征】   二月头上乍暖还寒天气,起风还是那么冷,官道上犹见积雪斑驳,却已无碍通行。命令是十天前下达的,各方战区大都督可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自行决定起兵时间和进军路线,三路大军各自为战,边打边调整,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司隶!   一时间,东、西、南,三个方向,超过百万的步骑人马纷纷动作起来,在各自统帅的指挥下开始部署决战。   华北平原上大股的骑兵被调往南方,隆隆马蹄踏碎了官道上的残雪。在大地的另一端,又有同样多的步卒,一队队一伍伍,冒着缩脖的春寒,一路往北,直入那一望无际的大山里,融进去似的,不见了踪影。   两翼开始动了!   东西两大战区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在调动,一张巨大的包围网缓缓张开,将大半个司隶裹在中间,越缩越小,越勒越紧。——时候,快到了!   终于,二月初八,汉水解封,楚王下达了动员令。次日午时,三路大军中的最后一路,也就此踏上了征程。   这一次是统一战争,最终的决战!刘枫出动了几乎所有精锐军队,铁卫、铁山、锋锐等老牌劲旅自不待提,汉水旧部和新训军团全部参战,总计四十五万军队!   更不用提,另有两路庞大的军团即将赶来会师!——毫无疑问,这是迄今为止楚国战争史上的最大规模!直到八百年后朝代更替都未曾超越。   汉水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正在往来穿梭,无数士兵黑压压地排布在南岸滩涂上,耐心等待着上船渡江。北岸前锋部队已经穿越了樊城,后续辎重甚至还未走出襄阳城门。   丽日下,春风拂过两岸,战旗翻卷,一路招展,连绵成一片沸腾的火海。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大踏步前进,十里官道上,各营人马阵旅严整,军威从容,鲜衣怒马,绵延如云。人潮中,到处回响着士兵们浑厚的战歌声,其中既有浑厚的《逐寇战歌》,继而又响起了山越健儿嘹亮的民歌《庆猎欢》,两种风格迥异的歌声潮起潮落,竟也有一种惊人的和谐。——那是血脉沸腾的感觉!   谈起局势,所有人都会露出自信从容的笑脸,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围猎司隶,楚国集结了空前的战力,接下来的这场大战将会是定鼎天下的决定性战役。想到那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胜利的曙光已在天边出现!   从将军到小兵,无不心潮激荡,意气风发。他们的目光投向北方,翻越高山,穿透白云,跨过千里之遥!   ——看见了!在长安的城头上,那支插了整整二十年的金箭!   ——看见了!一个旧皇朝将在我们手中覆灭,一个新帝国将在我们眼前诞生!   ——我们,是历史的缔造者!   ——我们,来了!   目睹如此高昂的士气,刘枫和将军们深感欣慰,坚信这就是预告胜利的吉兆!   就连察丝娜也被这一幕震撼,她吃惊地双手捂住嘴巴,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从未见过那么多军队……太惊人了……”   没有人理她。   ——即便已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在楚国朝野民间,在军队里的骄兵悍将面前,察妃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尽管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也同样震惊了他们,可这无碍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个女人,只是一件战利品而已!   就连察丝娜晋封侧妃,他们也没有人相信这是出于大王真的宠爱,仅仅只是……炫耀而已!向全天下炫耀,看吧,我把狄皇的帝冕染绿了!   这一回,对于楚王“携眷出征”这个明显违规的举动,将军们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就连言官也保持沉默。他们彼此顾盼,挤眉弄眼,一脸邪邪地笑容。——那是男人都懂的笑容。其实……女人也懂。   夺走仇敌的一切,在他被夺走的女人面前,还有比这更狠更快意的复仇么?——没有吧,绝对绝对没有吧!   大王,原来是个如此残忍的人!——好啊,真是太好了!   当然,楚王不会没事找事出来澄清这个误会。相反,他迎合众人的想法,在将军们面前对察丝娜呼来喝去,丝毫不假颜色。察丝娜自然也十分配合地露出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儿,不时找个没人其实有人的角落抹抹泪儿,将一个凄伤落寞,屈心受辱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将军们瞧来更加解气,愈发不会多说什么。——可他们哪里知道,这演戏的两人,阴谋诡计的黄金搭档,全都乐在其中。   对!就是这种感觉!——根本不用商量,那种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默契,妙不可言!   这也是他们能够彼此共享的唯一快乐。——永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刘枫满心苦恼,不久前才答应了周雨婷要“收敛”,一回头又有新欢,还是个“仇敌皇后有夫之妇”,心中难免不安。——做戏时倒没如何,假戏真做了,刘枫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面对这样的结果,刘枫措手不及,又十分郁闷:听说过假离婚变成真离婚的,假结婚什么时候也能成真了?那不是韩剧才有的狗血么?   扪心自问,隐隐也有些答案。自己的女人们,她们的爱多数时候是不平等的。自己是王,是整个楚国的天,在天面前,没有所谓的平等,也没有人会去奢求平等,就连最泼辣最有正义感的林子馨,也不例外。   察丝娜不同,遁入私室,卸下那些礼节,他和她是一场阴谋的合作者,一股莫逆于心的知己感维系着彼此。身为俘虏又无视生死,那好,她已不需要防备和顾忌,就连“天”也对她毫无意义!   于是,她娇称自己为“姐”。抛开生死,唯有输赢,他们是争先比肩的一对儿,彼此欣赏,却又彼此不服气,争争合合,讥讥闹闹,在看似绝无可能其实毫无防范的土壤上,滋养了温馨平等的爱。   这种爱,刘枫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怎么也感受不到的。没有人敢如此嚣张地招惹他,又如此随意地让他开怀,更没有人,有这个身份,这个机缘,让他卸去王的伪装,展露出最真实的自己。——除了姐!   同样的情况,其实也适用于察丝娜。   ——在面对刘枫时,她再也不用暗地里费尽心机,去揣摩、去分辨、去猜测,眼前与自己恩爱缠绵的男人,他在这一刻,心里是否把自己当做“另一个女人”!   是的,察丝娜很清楚、很明确、很肯定,刘枫爱上的,是真正的“察丝娜”,也是唯一的“察丝娜”!——或许是一种讽刺,正是这个突破口,将堂堂皇后拉下了神坛!在某一个瞬间,跌落尘埃,成为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对爱充满了幻想与向往的……小女人!   这种感情看似无形,但却迅雷不及掩耳,一扭头就在了,完全猝不及防嘛!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察丝娜是对的,这是孽缘!   刘枫的面前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可能,海天已向他证明,有的时候,纵使天下在手,也无法挽回仅仅一个人。   那么,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不,刘枫做不到!——从出征的那一刻起,他已明白,这是无解的死局,他不可能真正拥有“姐”,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她记在心里,然后亲手……葬送她!   这是王的责任,王的悲哀!   察丝娜比刘枫更清楚这一点。她早已抱定死志,无论结果如何,她的结局只有一个。这也是她想要的结局!她曾自嘲地笑着对刘枫说:“自古红颜命薄,你姐我同为天下最强两位君王的‘红颜’,江山易主,朝代更迭,我自岿然不动!寻遍古今,域中化外,亦为天下女人之最!——命薄就命薄,女人么,到这一步,也该知足了!”   刘枫想了很久,笑了,“当年,我的父母共赴泉下,留他在世上孤享尊荣……如今轮到我了,这就是报应!——你要去,我不会拦。”   察丝娜满意点头,“嗯!这才像个王的样子!——姐有一点点喜欢你了!”她用手指比划出所谓的“一点点”,刘枫定睛看去,两根葱白般的玉指……我擦,分明就是合拢的!   经过五天的跋涉,也就是靖乾六年的二月十四日,额,也就是后世情人节的这一天,中路王师结束了渡江,全师到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也是南阳防御圈的前哨站——新野!   这座城名气很大,但其实城池很小,驻军更是少的可怜,不满三千。在曾平柱率领的五万先锋部队碾压下,一个白天就已攻克。   令人惊奇的是,在远离东部战区的这里,居然也能看到私掠兵团的影子,人还不少,大大小小足有十余支。为了瞻仰楚王圣颜,他们不远千里迢迢赶来“会师”。其中最大的一股,已在规格上撑到了顶峰——整整五千人!   楚王听了很高兴,他下令停止前进,在新野驻扎调整一下心情,然后带着察妃入帐欢度情人节去了。——天可怜见,这很可能是察丝娜短暂而辉煌的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节啊!   当晚,在新野城郊的军营里,刘枫亲自接见了这位名叫高麒峻的私掠兵团大首领,盛赞其功,屡夸其勇,称其为“扬威境外第一豪杰”!当场授了副佐领衔,晋封开国男,并且慷慨地赏赐了一批铠甲战刀和军粮武备,将这支人马武装到了牙齿!然后,楚王殿下慷慨激昂地命令他们再接再厉,将敌后作战的光荣传统发扬光大!   高麒峻激动地好似连灌三瓶二锅头,红头涨脑一路傻笑奔回了营地,开口就是一声暴喝:“老子是爵爷了!”   这一嗓子,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就传开了!这些“敌后武工队们”乐坏了,附近乃至天下所有的私掠兵团,听闻此讯都像闻血的苍蝇,呼啦一下全都玩命地往司隶赶!   这伙合法的抢劫者,他们已被几个月来的无本买卖熬红了双眼,眼看楚王驾临天兵已至,他们明白过来,此刻正是千载难逢发财的好机会啊!一个个全都兽血沸腾起来,波喷浪涌,横冲直撞,豕突狼奔,蛇伏鼠窜,整个汉江平原,放眼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正规军还没有动,部族联盟苦心经营的南阳防御圈就已岌岌可危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以钱买命】   刘枫灵机一动的举手之劳,给予了部族联盟狠狠一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正规军停留新野的十天里,超过三百支私掠兵团蜂拥而至,他们大的数千,小的几百,装备简陋,士卒散漫,完全是一帮乌合之众!可是,当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乌合之众,全都堆积在小小的南阳郡,当他们从四面八方向狄军防线发起了全方位进攻。——人们这才知道,什么叫“量变产生质变”!   可怜天下父母心,部族联盟的盟主巴尔默,刚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又迎来“被关门打狗”的巨大打击,含悲蓄愤只待亡命一搏!可是连大楚国正规军的影子也没见到,整个南阳防御圈就已经四面烽火濒临崩溃了!   天晓得!在这短短的十天里,以宛城为中心,超过两百个前哨堡垒被连锅端,每一座卫城都在遣使求救,口口声声“遭到不明身份武装力量的疯狂偷袭”,每一位守将都坚称自己面前的是“楚军主力军团奇袭部队”!   巴尔默不禁产生错觉,仿佛手伸进蛇筐,数不清的毒蛇一起张嘴咬来,他连疼都来不及,就已彻底麻木了!   根据麾下将军们日以继夜分析,这支……哦不,这群神秘的袭击者,很可能来自几个乃至几百个不同群体,他们彼此间完全独立,有时配合有时单干,行踪轨迹更是堪称神出鬼没,打也好,走也罢,杂乱无章难以琢磨。放单了看,每一股力量都不大,但他们蚁多咬死象,四面八方一通乱拳砸来,叫人眼花缭乱根本无法招架。   忍不住时,巴尔默下令派兵围剿,可他们呼啦一下就散了,不见了,战报说得分明:“将来敌彻底击溃”!可大军一撤,这群苍蝇呼啦一下又回来了!真真是不厌其烦!   可不久之后,统计战报出来,大伙儿凑脑袋一看,全都吓了一大跳!不厌其烦立刻变成了不胜惊恐!   不好!——零敲碎打,软磨硬泡,大战还未开打,竟被他们生生消灭了五六万人!我们一共只有三十万啊!外围防线更被他们扯得七零八落处处透风,几乎所有的前哨卫所尽被摧毁,连楚军主力的规模方位都没搞清楚,宛城已经成了瞎子聋子。   长生天啊!——这个仗,怎么打?   不得已,巴尔默下令外围的残存部队收缩防线,全都聚拢到宛城沿线“负城坚守,节节抵抗”。   于是,两百里内,大量未经使用的拒马陷阱、战堑壕沟、乃至外围城池尽被放弃,楚王主力一路无遮无拦,撒开大步唱着歌,就这么开到了宛城近郊,期间未费一兵一卒,仅仅损失了一大批“赏赐”出去的兵器和军粮,封了大大小小百多个各级军职,其中还有三个“开国男”的爵位。   当然,坏处也不是没有,因为“赏赐额”太大,军中携带的备用物资不够,为了满足“赏赐”的巨大需求,不少战士贡献出了自己手上的真家伙,到后来连盔甲也被扒掉了,甚至大伙儿的零花钱都被楚王殿下搜刮走,换了一大堆白条。   出征时军容严整神气活现,此刻除了几个王牌兵团不动外,其余二线部队一个个的全成了小瘪三叫花子,守着军旗手无寸铁,眼睁睁看着那伙野路子土匪强盗,拿着自己的装备冲在前头大发横财,心中那股滋味儿,真是好不凄惨。   终于某一天,楚王殿下良心发现又或者实在榨不出油水,不得不在战略主动的情况下命令部队暂缓进攻,原地驻防,同时从武破虏的大后方紧急调运增援物资过来救急。   于是乎,史书这样记载:王师大军在出征后才打了一个新野城,就已“元气大伤”,不得不“被迫休整”。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当然,这一个月刘枫也没闲着。鉴于目前战局的最新变化,部族联盟收缩防线,所有的小股部队全都合并,依靠私掠兵团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做法已难奏效。——已经连续好几次偷袭失败,甚至一位新鲜出炉的“开国男”,都在实施抢劫的过程中,被闻讯赶来的民警包围击毙,团伙成员一网打尽,在业内造成了极其恶劣的负面影响!   于是,刘枫决定改变战术,收拢这伙散漫的暴徒,编组成一支新营,反正现成军官都有,组织结构也健全,不过就是任命个营主的问题。   至于这位新营主的人选,刘枫心里的也有数,而且绝对是众望所归!——蓝明旭!他可是地道的民匪头子,带头大哥出身,管理这伙暴徒,相信他很有几把刷子。至于蓝明旭手上的锋锐营,那就交给他的副手童二虎,这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磨砺多年,忠心耿耿,理应得到重用。   主意既定,第二天大营外就设了私掠兵团收编登记处,一切手续从快从简……   “你手上多少弟兄!?”   “八百!”   “成!你是新编第五哨的哨长了!——从六品!”   “谢……谢大人!”   “哎哎!你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样,连续十多天乱哄哄过后,一个崭新而臃肿的新营诞生了!   蓝明旭昂首挺胸走马上任,不料当场就被吓回来了,声音发抖地禀报:“大王!他们……好多人呐!”   刘枫一怔,“好多?到底多少?”   蓝明旭咽了口唾沫:“十……十八万!”   “多少?!”   “十八万!”   噗通一声,楚王殿下倒了下去。   天可怜见,王师主力军团不过四十多万,这一个营居然有十八万!楚王殿下和将军们被这个数字深深震撼。   事实上,自从《割耳令》实施以来,私掠兵团一共登记三千五百八十一个,其中绝大部分只有几十上百人,高麒峻这样五千规模拔尖儿的大团队约莫三四个,数百到一两千的中间层可就复杂多了,大家都是边打边招人,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一撒,谁也吃不准这些私掠兵团到底有多少人马。   直到此刻,楚王的威名召唤下,三百多有实力的私掠兵团应募而来,大伙儿呼啦啦一凑,就他妈有十八万!   老天爷,这才只有三百多个私掠兵团,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武破虏,你果真空手弄来了百万大军啊!   刘枫差点心脏病发,坐在那儿只喘粗气,察丝娜使劲儿给他揉胸口。——难怪了,能把北方搅得天崩地裂,原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行!这股力量已经超脱了控制,太危险了!   楚王立刻签发王令——取缔私掠兵团,东西两大战区立刻着手收编事宜,前朝颁布的《禁武令》重新生效,《割耳令》兑换制度实施至今年年底作废!   办完了这件大事,刘枫狠狠松了口气,然后深看一眼小心翼翼的蓝明旭,问:“这十八万人,你管不管得住?”   蓝明旭想了想,说:“调两万锋锐营打底压阵,准许末将杀人,那就管得住!”   “准!”刘枫立刻拍板,轧叭着嘴道:“十八万人,这哪里是一个营,分明是一个军团!也罢,这是天意,也是你的机缘!——听好了蓝明旭,我现在晋你统领衔,更把龙骧军的番号授予你,你一定给我把队伍带好了!”   “遵命!大王!”   蓝明旭原本只是平调,此刻成了晋升,而且还是最难跨越的“统领关”,须知楚国军制,一旦成了军团统领,那就是手握重兵屈指可数的一方之雄!是每一个楚军将领的最终理想!机缘巧合之下,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了!?——这对一个绿营降将出身的人来说,当真是喜从天降!蓝明旭心花怒放连连叩头,欢天喜地告辞回去整军了。   帐内众将左右相顾皆是默然。——此令透露出一个讯息,大王很快就要恢复军团制了!   自从过年那会儿设立了军政一统的战区制后,所有的军团编制都撤销了,部队就地编入各战区全权指挥。而这个崭新的“龙骧军”诞生,意味着大王的战区制只是临时制度,一旦决战结束,天下一统,军政立刻分家,各个军团就会逐一恢复,又会回到较为稳定的军团镇边制。   看来,大王对于权力的掌握,比起夺权之乱前要敏感的多了!想明白后,大伙儿不由暗暗自警自省起来。   与此同时,他们又不禁回想起失踪的前任龙骧统领章中奇,大王已经明诏天下,出征军团的幸存者无罪!一年多过去了,不少散落在豫州的逐寇老兵都回来了,可他还是没有出现。难道……这位冠绝天下的射箭将军,他真的死在了乱军之中吗?   众将散去,帐内只剩了察妃,笑问:“你提拔了蓝明旭?我还以为会是黑狼呢。”   “黑狼与杨胜飞关系太近,杨要做近卫统领的,一个系,不能出两个统领。”   “近卫统领?那李天磊呢?”   “和武破虏夫妇一样,国公。——国公嘛,历来是不带兵的。”   朝廷官将的人事变更最是敏感不过,刘枫却没有丝毫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听话的不行。因为在他看来,遥远之事,告诉将死之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打的好算盘!”   察丝娜冰雪聪明,又是做过皇后的人,几句话就品出味道来。——如今的李天磊,威望卓著,三军崇敬,已超越一个派系“领头人”的极限,放在下面确实不妥。倒不是说刘枫不信任他,实在是他身在其位身不由己,作为当代军中的一人,天长日久,总会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各军团间的微妙平衡。   可让李天磊回归都城,做个“封剑荣隐”的“国公爷”,这就是神来之笔了,莫说此举不着痕迹恰如其分,有这么一尊大佛镇着皇城国都,大隐于朝发光发热,各路“小字辈”的地方军团也能更好地看清自己的位置。   察丝娜不禁感慨道:“吃一堑长一智,看来,你这一跤,跌得很重。”   “是啊,很重很重……”刘枫微笑着看她,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姐这才智,没说的!你要生在楚国,不定也是个女国公!”   察丝娜得意地笑:“他也说过,我是相国材料儿呢!你们英雄所见略同!——嘻嘻,姐又有一点点喜欢你了,一点点哦!” 第三百四十三章 【土匪军团】   这段等待物资的日子,也算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刘枫过得很安逸,也很享受。——自从捅破那层窗户纸,察丝娜装作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照料起居,可刘枫明显感觉得出,“察妃”不一样了!女人嘛,心防破开一线,便不可避免地被情丝所扰。就像她开玩笑时说的那样,那一丝“孽缘”,正在“一点点”累积,“一点点”沉淀,“一点点”……越走越远了!   ——女人如此,男人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想来堂堂楚王殿下早已不是情场初哥了,翻云覆雨不知凡几,没理由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前栽筋斗,奈何情之为物最难捉摸,这个“有夫之妇”偏就撩动了他的心弦。   事实上,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暧昧”最要人命,客观上难以自拔,主观上也不是很想拔!若非面前的实在是一个难以挽回的女人,刘枫早耐不住了。可他记得从前看过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有些人,他们的心田只能耕种一次,一次之后,宁愿荒芜。后来的人,只能眼睁睁看它荒芜死去。”——现在回想起来,竟是那样贴切……镜花水月,徒增烦恼!   不过也正是为此,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刘枫再不敢接近那张床,同样的,察丝娜也再不敢说“你要,姐就给”这样的傻话。两人都知道,走得越近将来越疼,可又忍不住越走越近,刘枫大可去外帐就寝,偏要挤在内帐睡地上,察丝娜也不赶他,说是不敢,可天下还有什么事,是这个抱定死志的女人不敢做的吗?——没有吧,绝对绝对没有吧!   饮鸩止渴,乐在其中。——今朝有酒今朝醉,毒酒,也是酒啊!   就这样,“痛并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三月,后方的大批物资已到了襄阳,正在紧张地装船渡江。   这时,来自东线战区的信使终于找到了王师所在,传来了部队进军的最新消息。   猎物,在挣扎。   随着刘彤所部二十万步骑逐步推进,从原武、阳武,到中牟、尉氏,司隶东面的外围防线逐渐开始反弹,几场小范围的阻击战先后打响,时候不长防线便被相继击破,刘彤所率兵马以骑兵为主,无颜铁骑担当先锋,驸马穆文则统帅步兵掩杀推进,夫妻俩一路稳扎稳打横扫过去,一月连下七城,部队已进军至东都洛阳郊外。   洛阳,面对这座天下闻名的巨阜坚城,东路军终于遇到了第一道坎!一道难以逾越又不得不越的坎儿!   因为冥冥中的天意,洛阳的守将,不是别人,正是……阿赤儿。   收到消息时,刘枫正在视察新建的“龙骧军团”,站在营外的一座高坡上,刘枫遥望东方天际,喃喃祝祷:“翠儿姐,你在天有灵,到头来,还是要你的文哥,亲手为你报仇么?”   回首往昔,时光如梭,弹指间竟已十个年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刘枫越来越相信……命运!   “报——!启禀大王!正西三十里处发现大股部队,兵力强大,不下十万!对方不打旗号,身份不明!”   斥候的吼声打断了刘枫的遐思,他目光一闪:“再探!”   “遵命!”   斥候飞驰而去,刘枫转过身,脸上竟带着激动兴奋地潮红,可他强压住了,向肃立待命的蓝明旭命令道:“局势未明,稳妥为先,集合你的部队,做好迎战准备!”   “是!大王!”   蓝明旭拔脚要走,忽又站住了,躬身道:“战场凶险,末将恭请大王回驾主营。”   “对方十万,你二十万,我就在这里。——去吧!”   “是!大王!”   在未来很多年里,龙骧军团都是一支很特别的军队。   军纪松懈,士卒散漫,偏又有与之截然相反的战斗力。不说别的,军团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是经验丰富、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要多么巧合的机缘,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才能凑齐整整十八万个强盗啊!事实上,除了正式场合,很少有人称呼“龙骧军”这个名字,他们在绝大部分时候,都被敌我双方共称为“土匪军团”!   “土匪军团”以擅长“打烂仗”出名,同时又拥有极端丰富的“特种人才”资源。——楚国未来十年里,大量的随风刺客出在这里,军略院几乎所有的旁门科系教师也出在这里。   他们的口号很响亮——“不走寻常路!”   眼下,乃是这支军团第一次全军集结,这种诡异的风格就已初露端倪。——若是换作别的军团,“准备迎战”的命令一旦下达,立刻就要铿锵出营,迅速结阵,这才是正理!可他们……   “哎哎……这是怎么搞的!?”   高坡上刘枫大惊失色!——军号响,战鼓擂,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大军”呼啦一下就散了,四面八方乱窜,眨眼间就已十去七八,中间剩下两个方阵,尽是正规军出身的原锋锐营两万将士,其余人都“不战而溃”了。   “大王放宽心,他们……他们正在备战呢!”派来侍候楚王的随军参赞,一个中年黄脸汉子一脸讨好地解释。   “这他娘备得什么战!?”   随驾的曾平柱耐不住了,他是军略院正宗的首席毕业生,尤其擅长战阵指挥,他麾下铁壁营虽然也是新营,可被他调教了大半年,出了名的精于战阵,最是能打硬仗!如今眼见下头溃散若斯,还敢口口声声“正在备战”?实在是……   曾平柱忽然住口,他发现不对了,这些溃散出去的乱兵,他们看似疯奔乱走,仔细看去竟也有明确的方向,有的直奔山头,有的钻入树林,更有的从营里背出一只只布袋,就在阵前倾倒出来——里面尽是泥土!   很快,东、南、北、三个方向,三条一尺高、三里长、轮廓极不规则、时断时续的土垒眨眼间就出现了!紧接着,足有六七万乱兵分头奔到土垒后头,扑地就趴了下去,然后……消失了!   刘枫揉了揉眼睛,确实消失了!琢磨片刻顿时恍然大悟——披风!是他们的披风!   是的,他们的披风有古怪!——每一个士兵的披风都用泥浆浸透后晒干,沾着厚厚一层土渣,又沾了杂草、枯枝、碎石,乃至小动物的骸骨……总之!平原荒野上有什么,他们的背上就有什么!带上兜帽往地上一趴,他们就与大地融为一体,不走到面前绝对发现不了!谁能想到,那么矮的土垒下头,竟会埋伏数万精兵呢!?   刘枫叹为观止。——不难想象,当未知的敌人被中间两万正规军吸引了注意,自以为以众欺寡胜券在握时,就在身边、脚下、眼前,平地突然“长出”六七万生力军,紧接着更远处又有六七万散兵四面八方涌来……   这个仗,不用打了!   楚王殿下赞叹道:“好一帮活土匪,撒饵设伏,这是要打劫啊!啧啧……不走寻常路!真真是不走寻常路!”——“土匪军团”“不走寻常路”就是这么来的!   “大王过奖了,敌后作战那会儿,狄军过来围剿,我们就是这么躲藏的。”那随军参赞偷瞥一眼曾平柱,见他怔在原地看傻了眼,不无得意,乐呵呵笑道:“大王您看,不管到哪里,头一件事就是这个,都是就地取材,与周围环境完全一致,丝毫瞧不出破绽,寻常人绝想不到的!——否则啊,我们如何活到现在?”   刘枫轧叭着嘴说:“这法子……了不起!——谁想出来的?”   那参赞老脸一红:“回大王,是属下当年的鬼点子。——不敢欺瞒大王,小的原本真是土匪,江北恒山混的,大王恩令下时,弟兄们都想讨个出身,就往南边儿来了。这法子,原本就是小的们干了活计躲官差的传家宝,过来南边跟鞑子干上后,没成想,刚做头一回买卖,就被堵在山下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子,一急就用了,嘿,您猜怎么着,管用!鞑子看都没看,直奔山里去了。——后来别的团问起,就这个,小的们还卖两百只耳朵呢!再往后,法子就传开了,大伙儿都这么干,可鞑子明知道也没辙啊,总不能走哪都把地皮掀起来瞧瞧不是?”   刘枫笑了,格外灿烂,“你叫什么名字?”   那参赞大嘴一咧,露一口黄牙:“小的叫吉利旺。——大王见笑,俺爹硬要取的,说是打家劫舍舔刀吃饭,脑袋别在裤带上的活计,得取个吉利名儿!他老人家能山头坐把交椅,好吃好喝落个好死,全靠祖上姓‘吉’!小的接他的班,就得‘吉上加吉’,才能大发利市好做活!”   吉利旺天生嘴碎,絮絮叨叨没个止歇,刘枫初时耐着性子听,后来也忍不住了,打断他笑道:“行了行了,英雄莫问出处,土匪也有出息的,本王还干过山贼呢!——打完仗,送你去军略院学一年,回头做个正经参赞!”   吉利旺大喜,忙不迭磕头谢恩。想他原本只是个小小队正,今日之所以能来接待楚王,无非为他一张嘴,出了名儿的能说会道,挂个参赞名头就打发来忽悠大王,回去还得干老本行!现在可大不同了,能去军略院啊!他早打听清楚了,军略院凡是“一年”学制的,都是高级军官速成班,专给他这样“野路子”出身的人补课的!回来少说得个四品上,还是大王钦点的,前途不可限量!想明白关节,试问他能不激动万分么?   “报——!启禀大王,对面大军止步于五里外,正在排兵布阵,是……是鱼鳞阵!”   刘枫及众将都是一凛,鱼鳞阵!那是进攻阵型!对面竟露出了敌意?!怎么可能?难道不是她? 第三百四十四章 【是你男人】   对面的未知部队是一支劲旅!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超过十万人,排布阵法竟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鼓角轰鸣,大步前进,须臾便铺天盖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放眼望去,刃树剑山,千矛丛集,映着阳光闪烁一片。队伍里隐约可见卷好收起的旌旗,显然对方不愿暴露身份。   荒野上,一方是锋锐营两个整齐的万人方阵。——当然,还有趴在地上的数万强盗。另一方是数倍之众,排着鱼鳞阵,气势汹汹时刻准备扑上来进攻的未知军队。双方对阵相望,鼓号争鸣,好不热闹。就在这时……   “嗷——!”   对阵毫无征兆突然山呼海啸吼叫起来,那狂野的吼声似牛哞,如虎啸,怪腔怪调,震山撼野。   “我擦,果然是你!”   楚王殿下哈哈大笑,飞身上马反手一鞭,“驾!”——举天下之大,临阵怪叫如此天地变色,只有一支军队!   “大王!”左右反应不及,大王已飞马下坡直往对阵冲去。“愣什么!?快!快跟上!”曾平柱魂儿都吓飞了,厉声呼喝,率领护卫急驰追去。   然后,两边军阵超过十余万将士,看见了这样的一幕——一骑黑甲红袍的家伙,单枪匹马从斜刺里冲出,接着又撒欢往对面冲去。   “好啊,这是要斗将么?——闪开闪开,儿郎们瞧好了,本大都督的手段!”   随着女子嚣张的娇呼,对阵波分浪裂,让出一名手持双枪的银甲女将,一撩披风,双抖枪花,飞马迎来。   两厢渐近,女将纵声高呼:“来将通名!”   对面声音遥遥传来:“我是你男人!”   “放屁!”   “我真是你男人!”   好个登徒子!竟敢占我便宜?不知死活!——女将气坏了,再不答话闷头催马,明晃晃的枪尖挺得老高,发誓要在他胸口捅上两个透明窟窿。   这时,对面那黑甲红袍的家伙哈哈大笑起来:“好梦岚!果然是你!”   女将正是江梦岚,听了一怔,定睛看去,那人渐渐跑近,面目逐渐清晰——哎呀,还真是我男人!?   这个念头一起,两只眼睛立刻湿润了。   从夺权之乱开始,江梦岚已整整两年未见刘枫,期间兵危战乱,举国操弋,发生多少大事,打过多少硬仗,连她自己也是身遭软禁在先,脱困勤王在后,途中偶遇强敌被她打败,敌腹遭逢叛徒将她阻拦,部下变成敌人,敌人变成盟友,稀里糊涂竟成就了楚国头一份灭国之功!   这一遭遭一桩桩,那么多的纷杂,数不尽的跌宕,全在这两年里发生!   她江梦岚再强……终究是个女人啊!   女人,哪有不想自己男人的?江梦岚也想,想得发疯!可她不能疯,只能撑!   男人失踪时,她一个人撑着,男人回归时,她还是一个人撑着,她每天八遍告诉自己,不能垮!得撑住喽!因为,我是唯一手握重兵的夫人,是关键时刻能为男人撑住天的女人!   这一撑,就撑到了现在……   七百多个日夜晨昏,数不尽的忧思挂念,为了那个人!此时此刻,她与他,竟在战场上不期而遇意外相逢!——天呐,他就在我面前!   江梦岚登时脑中混茫一片如在梦中,浑身的力气冰雪消融般化为乌有,双枪,落在地上,姑娘,落入怀抱。   “大都督!”   “夫人!”   “宗帅!”   “统领大人!”   眼看江梦岚竟像被人施了妖法般,毫无抵抗便被对方一把捉过马去,山越军团一片大哗,急得嗷嗷直叫,只待扑上去抢人。   这时,那人反而自己催马过来,而那位不让须眉的江大都督,此刻却像一只小猫儿般乖乖坐在他的怀里,两颊酡红,一脸迷醉,眼睛都闭上了。   这是……什么情况?   背后曾平柱追了上来,心中已是了然,勒马阵前大吼一声:“大王驾到,众兵将还不跪迎!?”   这一声吼,拨云见日,醍醐灌顶!   大王?他是大王!?——是啊,除了大王,还能有谁!?   “山越军团的将士们,本王欢迎你们!”   十万将士齐头一矮,轰隆一声全都跪下,放声高呼:“参见大王!大王威武!”   这时又是轰隆连响,远处东、南、北三个方向,突然冒出无数人影,遥遥呼应:“大王万岁!岚夫人万岁!”   山越汉子们登时变色,这才知道,自己原来竟已不知不觉踏进了包围圈里。如果对面真是敌人……   怀里的江梦岚也是大惊失色,满心后怕小脸都白了,“你……你……”   “晓得厉害了吧!哼!谁让你不打旗号?还结阵,我还以为是敌人呢!”刘枫一脸宠溺地点鼻子数落。   江梦岚不满道:“这能怪我么?你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旗号?——龙爪腾云旗!天晓得,龙骧军不是没了么?战旗也被抢走了,这里又是敌占区,我还以为……以为你们是狄军伪装的呢!”   刘枫一怔,这才恍然大悟:是啊,江梦岚根本不知道龙骧军团重建!原来如此,竟是旗号造成了这场误会!   想想又不对,问:“那你为什么自己不打旗号!?”   “人家也在使诈嘛。”江梦岚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慢慢说了起来。   原来,自二月动员令下,江梦岚便率军从汉中出发,一路翻山越岭,出了秦岭山区又沿汉水上游挥军往东,大小几次交锋,收复了汉中郡东部的几个县,打通了往南阳郡的道路,接着便以急行军速度赶来驰援。   按照江梦岚的估算,盘踞在南阳郡的狄军足有六十万人马,刘枫主力只四十万出头,就算打得赢也是苦战,正急需自己这一路偏师的支援,甚至自己早到晚到一天都有可能影响整场战役,因此是倍道兼程火急火燎地赶。   可一入南阳郡,江梦岚立刻发现情况不对了。——没人啊!不管是狄军也好,楚军也罢,竟是一个没有!只留下大片空城和无数完好无损的防御设施!   这个情况太意外了。江梦岚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狄军内讧,再加上私掠兵团肆虐,部族联盟已收缩防线,而那些私掠兵团也被聚集起来收编了。于是,江梦岚面前就成“无人之境”了。   江梦岚虽然性子野,但心思颇为细腻,情况如此诡异她当然不敢长驱直入。通过连续几波探马大幅度探查,本地百姓都说狄军莫名其妙就自己撤退了。当然,他们也提到了最近治安状况极度恶化,犯罪率井喷式上升,但这些“无关战局”,被斥候们本能地忽略了。   难道是……诱敌!?   有了这份担忧,山越军团的进军瞬间变成了“龟速”,一路偃旗息鼓步步为营,走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一直走过了两百里,还是“无人之境”!   这下江梦岚有点慌了,恰在这时,在南阳郡心脏位置的宛城郊外,斥候们发现了一支数万规模的“友军”,还打着早已不存在的“龙爪腾云旗”。试问,在这种情况下,江梦岚敢过来相认么?   于是,她命令部队遮掩旗号结阵推进。先摸一摸对方的底,又不让对方摸自己的底,如果真是狄军假扮的,那就二话不说一口吃掉,而且这时敌人只知道这里有一股楚军偏师,却不知是千里迢迢赶来增援的山越军团,——这并不奇怪,王师正在进攻南阳郡,境内出现楚军部队相当正常。这样就能误导对方错误估计楚军实力,造成“刘枫主力分兵”的错觉,以至在应变时产生判断失误,继而露出破绽,为刘枫主战场创造胜利条件。   刘枫听了不禁露出苦笑。战场真是磨练人的地方,这丫头山里出来时多单纯啊,如今也学会使诈坑人了。接着便轮到刘枫说了,将渡江以来的种种布置前因后果一起交代清楚。   江梦岚佩服地不行,连说:“不愧是殿下,设套害人比我厉害多了!——咦?你这是去哪儿?”   自入怀中,女统领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刘枫的脸庞。——脑海中幻想了两年,此刻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忽然觉得身子一沉,这才惊觉战马正在上坡,她探脸张望,已在战场边缘的一座土山。掌军多年的本能告诉她,——这是制高点,数十里内一览无余。   “吁——!”   勒缰,下马,刘枫张开双臂,将久别的爱妻温柔地抱下马鞍。尽管以江统领的身手完全可以自己跳下来,临空翻三个筋斗也是等闲之事。可她乖乖坐着,摆荡双足,像个小女孩一样顽皮地笑,任由丈夫将她轻轻抱起,稳稳落地。   山巅,身裹戎装的一男一女,携手并肩,依偎而立。   山脚,二十万大军呆呆仰望,咧着嘴笑,不敢发声。   “看,那就是宛城!”   刘枫指点远处一团小小的灰影,宛如一朵白色野花的花蕾,四面被大片的雪白花瓣包围。   “天呐!这些……都是我们的军队?”   江梦岚这才看清,那大片的花瓣,全是军队的营帐!放眼望去,军旗蔽日人马如潮,铺天盖地盈满视野。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更多的是骄傲!   “是啊,我们的军队!”刘枫握紧掌中的小手,难掩语气中的兴奋:“梦岚,这一仗,我们一定会赢!”   “自始至终,我不曾有过怀疑。”江梦岚直视着刘枫的眼睛,没什么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只是甜甜地笑,轻轻地说:“所以,我来了。”   双手紧握,风中挺立,黄昏落日在大地的尽头垂下,万道光芒映亮山川大地,照得两人脸庞一片通红。 第三百四十五章 【奸情暴露】   黄昏时分,刘枫回马军营,蓝明旭等人全迎出来。误会澄清,警报解除,每个人都很兴奋,因为援军到来,因为偶像降临。   是的,偶像!——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需要一盏明灯,凝望它,未必是为了找路,也许是为了找到自己。   没有人忘记,当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一位女性率领强大的军团冲入敌国腹地,最终立下灭国之功。她的存在,用行动告诉全国军民这样一个事实——战争形势无比残酷,但我们绝非一味挨打,我们……在反击!是的,反击!你有踏过边境的铁蹄,我们也有捅向心脏的长矛!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山越军团作为唯一攻入敌国的部队,孤军奋战,独木支天,将国家的尊严负在肩头,用军队的怒火点亮矛尖,没有补给,没有增援,没有情报,没有喘息,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大王是汉水河畔高高竖起的金盾,夫人就是川中蜀地深深刺入的铁枪!——士兵、商贾、农民、街头巷尾,田垄稻梗……无数人念着“岚夫人”这个名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尤其是……同样活跃在敌占区的“某些人”。岚夫人的山越军团,就是一颗深埋在他们心中永不熄灭的火种,他们所要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将火种取出,然后塞入敌人的心口,化作焚天之火,将敌人烧至灰烬!   无论是岚夫人,还是他们,做到了!   这样的“某些人”,此时,此地,有整整十八万个!在大王抱着夫人归来时,化作了十八万道激动的欢呼,要把天都掀翻了!   将军们也是激动难耐,他们都想见一见这位雄踞一方的江统领江大都督,一睹勇冠三军六宫的双料女英雄,楚国大大有名的传奇女性的绝代风华。然后,他们看见了……   雄踞一方的江大都督,此刻还赖在大王怀里不下来,只探出脑袋,凶巴巴地命令部下回去安排扎营驻防,满脸认真地说:“尔等好生回去,告诉红蛇头人,今日本大都督夫妻团聚,两年没见怪想他的,晚上就不回来了,军务由他主持,其余四位头人协助,有事大家商量着办,不行就来主营找我。——告诉儿郎们,警醒着点儿,这里不比汉中,是敌占区!敌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夜里定要严加防范,切勿轻慢,那么多兄弟部队都看着呢,谁丢咱山越军的脸,回头我揍烂他屁股,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您放心陪着姑爷吧,孩儿们懂事的,晓得厉害,一定十二分尽心,绝没有轻慢这一说!”那部下点头拍胸指天发誓地去了,背后女孩子还在不放心地嘱咐:“喂喂,一会儿大王派人送肉过来,都放开吃,只不许喝酒啊!”。   还真是……风华绝代啊!   将军们彼此对视,张大嘴巴看傻眼,从难以置信的惊奇,化作莫逆于心的了然,最终归于洗心涤虑的欣赏。——他们真切地感到了眼前女子的魅力。不单作为一位山越宗师巾帼名将,而是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山里姑娘,她简单、纯净,坦荡,认真,像水晶般透明,不虚不伪,敢爱敢当。   于是,他们露出善意的笑容,可又怕引起误会,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僵着脸行了大礼,憋得十分辛苦,险些肝胆俱裂。   倒是刘枫有些不好意思,双手一松,江梦岚竟挂在他脖子上没下来,直到他指了指险些肝胆俱裂的众人,江梦岚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哼哼着落了地。   人儿落地,娇躯抖擞,西线战区大都督的威风劲儿立刻回来了,江梦岚美眸横扫,白生生的小手指定刘枫,吊起嗓子娇叱一声:“笑!?我搂的是自家男人,有什么好笑!?”   “大王恕罪,夫人恕罪!——噗嗤!”众人再忍不住,笑倒一片,满地打滚。   至此,西线增援部队与王师主力会师于宛城郊外,山越军团的加盟,使楚军的整体实力再一次跨越式提升,兵力总数已突破七十万大关,远远超过部族联盟与大狄朝廷的总和,更不用提东线还有二十万人正在强攻洛阳。   这是大楚建国以来,楚王第一次毫无掩饰的把全部力量摆到明面上来。——毫无疑问,兵势之盛骇人听闻,整体战局一片大好,仿佛一个魁梧巨汉,睥睨而立,杀气腾腾,只等小弟送来板砖,就要扑上前去大杀四方了!   可以预见,只要襄阳增援物资一旦到达,期待已久的宛城攻势,就要开始了!   主营帅帐内,察丝娜正在摆弄一只行军锅。——已被她改成了炉子,正炖着一只瓦罐,被火烤得噗噗响。   外头军号喝令一声接一声,军士们脚步踩得山响,她专心致志丝毫不为所动,拿把小扇慢条斯理地扇着火,目光涣然,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叮铃铃……”   帐帘上挂着的金铃响了,察丝娜没转头,脸上却露出笑,“你回来了?累吧?快歇歇!不行就在塌上歪着。姐今天特地炖了一只野鸡,等糊得烂熟了,叫你起来尝尝。”   没人回答。   察丝娜微一回头,一位银盔银甲的娇俏女将,正负着双手站在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不怀好意。再往后张望,却不见刘枫的影子,心里顿时有些慌了。   察丝娜微带局促地站起来,将焦黑的小扇藏到身后,强压着心跳问:“这位将军,你是谁?”   那女将的嘴角儿微微一挑,不咸不淡地说:“察妃是吧。——臣妾江梦岚,是来拜见你的!”   “你……你是江梦岚!——啊!难道山越军团已经到了?!”察丝娜猛地一颤,情知刘枫的力量再次加强,丈夫的胜机……愈发渺茫了。   这一刻,察丝娜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什么滋味都有,什么也品不出来……罢了罢了,终归一起去的,又有什么好多想?   “察妃娘娘好大架子,臣妾诚心拜见,不理人么?”   江梦岚冷言冷语落入耳中,察丝娜心里顿时一惊。刘枫别的女人都好糊弄,可却不包括眼前这位岚夫人,任凭你口若悬河舌绽莲花,这位山越姑娘……不讲道理啊!除了王妃,她谁都敢欺负,连林子馨都被她劫过道!   糟了,怎么遇上这魔星,秀才遇到兵啊,临了还要受一番欺辱么?   察丝娜面带苦色地回了礼。——江梦岚口称拜见,其实压根儿就没动。强颜笑道:“岚夫人只怕是误会了,察妃之名是个幌子,如今计策成了也没用了,早该去掉才是。察丝娜只是……一介俘虏,夫人见笑了。”   江梦岚故作惊讶之色,“哎呀,原来是假的呀。呵呵呵……明白了……——好一只野鸡!”她对着炉子讲话,眼睛却瞟察丝娜。   如此指桑骂槐,被人点着鼻子骂“野鸡”,察丝娜长那么大还是头一遭,心中气苦已极,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奈何大靠山刘枫不在,别看对方个子没有自己高,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将军,发作起来一指头就能捅倒自己,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儿,又想自己心里装了两个男人,确实算不得好女人,势弱又理屈,这个眼前亏哪里吃得下?只得碎咬银牙装作听不懂:“是,是野鸡。”   江梦岚面带冷笑,秀眉上扬,挑衅地看着察丝娜,“现在,本夫人来了,你——出去!”   察丝娜脸色苍白,惨惨一笑,不做声,忍着泪,拔脚就往外走。   忽然帐帘唰一下掀得老高,刘枫满头大汗钻进来,一看这光景,知道来晚了。——方才被江梦岚借故拖住,一扭头人就不见了,知道不好立刻跑来,不想还是慢了。   刘枫和察丝娜差点撞在一起,立定后面对面苦笑,脸上表情都像被原配捉奸似的尴尬。   “姐,你别介意,这丫头就这性子,叫你受了委屈,没坏心的。——你到外帐坐会儿,我跟她谈一谈。”   察丝娜僵硬地笑了笑,走出外帐刚要拭泪,忽听里面江梦岚气呼呼质问:“姐?你叫她姐?她算哪门子姐?”整张牛皮的厚帐帘落下,掐断了声音,察丝娜不禁落下两滴泪来。暗叹一声:“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察丝娜并不知道,当帐帘落下后,里面的江梦岚立刻住口不骂了,脸上带着诡异的平静,四下里张望一番,还揭开炖着的锅子嗅一嗅,道了声“好香!”   刘枫也被她的平静吓坏了,歉然道:“你生气了?——信里不是说了么,这原本是假的……”   “闭嘴!”   江梦岚凶巴巴地打断他,飞一个白眼儿,竟露出一丝调皮的笑,然后只是略带不满地说:“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这眼神,这神气,这口吻,假的?哼哼,骗得了谁!?——看着我的眼睛,敢说没有?”   “有!”   刘枫是了解江梦岚的,看似疏豪,其实最不好糊弄,于是一笑说道:“好了,既被你‘捉到’,我也不赖,说吧,我的统领大人,什么章程?”   江梦岚也干脆,“侧妃你老早答应我的,是我的,还给我!至于她么……贬下去做个夫人吧。”   刘枫一怔,这就完了?顿时心中安慰:这丫头,气势汹汹过来,其实只是下马威罢了,肯让察丝娜留下,到底还是懂事大度的,可惜啊……刘枫感叹着摇了摇头。   江梦岚见他摇头,顿时急了:“怎么?我都这样了,还不行!?——你摸摸自己良心,你就这样对我?!”心中委屈,眼睛都红了。   “别急!也别瞎想!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都记在心里,侧妃你是当定的。”刘枫连忙稳住她,苦笑着道:“至于她么,你也不用多费心了。她不会留下,打到长安我就会送她回去。——从今往后……无论你还是我,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啊!?你要放她走!?——让她去死!?” 第三百四十六章 【我不藏奸】   “啊!?你要放她走!?——让她去死!?”江梦岚大吃一惊。不是装的,是真的吃惊。   ——刘枫的性子她很清楚,猫准了就不松嘴的主儿!想当年,他是自己的杀兄仇人,自己恨不得他马上死,这够可以的吧!可这无赖还有胆子过来勾搭,威逼利诱无所不为,几句话就打中死穴,从此被他拐上了贼船……她自己就是这么“沦陷”的!哪能不知道他?霸道又执拗,厚颜还无耻,真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今倒好,竟肯让喜欢的女人赴死?吃错药了吧!   于是,江梦岚瞪大眼睛追问:“你舍得?”   刘枫木着脸点头:“舍得!”   江梦岚跳起来,小手摸他额头怪叫:“你没事吧!?怎么那么重的心事?左右不过一个女人,喜欢就留下呗,反正是敌人的老婆,抢回来家里床头一搁,这不就得了?不喜欢就赏给将军们,也是一样受用!巴巴地送回去,你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我图……”刘枫噎住了,连喘几口还是续不上来,顿时泄气,喃喃自问:“怪了,我到底图个啥?”   江梦岚一脸绝倒,双手掩面就往外走:“完了完了,你脑子坏掉了!我……我走了,回交趾去,你这副模样,傻了吧唧的,跟着你打仗还不全军覆没呀!?”   没走几步,刘枫一把拉住,盯着眼睛问她:“这不像我?对不对?”   江梦岚点头又缓又沉,“完全不像象你!——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不像男人!当年祸害我的十八般手段呢?你倒是拿出来啊!”   刘枫目光一闪,“你在帮她,你不介意?”   江梦岚满面不屑:“我这人不藏奸,但也不傻!襄阳那么多女人,都不吭气,敢情就等着我做出头鸟?——哼!我得宠日子原本就少,得罪你的事还让我做,凭什么?欺负我山里出来没见识是吧?我才不上这个当!”   山越统领、西线大都督、岚夫人一咧嘴儿,露出两颗小虎牙,说不出的奸诈:“告诉你,这恶人我非但不当,我还偏要留下她,打掉她威,叫她承我情,反正我一年到头只有两个月,剩下十个月,叫她成天儿宫里头晃悠,抢她们食,分她们宠,碍她们眼,看不恶心死她们!哼哼哼……嘿嘿嘿……哇哈哈哈!”   刘枫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不无感慨地说:“丫头啊,几年兵没白带,你这不叫不藏奸,而是藏得比较深呐!”   江梦岚羞喜一笑,扭捏道:“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好?”   刘枫一头黑线,没好气地说:“你道怎的?她连雨婷都摆得平,结果栽在你手里。——当真应了那句老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一句话说得江梦岚得意地笑起来。   笑完后,刘枫冲她眨眨眼睛,又冲帐外努了努嘴。   江梦岚眯起眼睛,露出千年狐狸精一样的媚惑表情,手指在男人的胸膛上画圈圈:“今晚,你要敢叫她过来,也不用送回去了,我一剑劈死她!”   刘枫恶寒,冷汗淋漓直下,忙不迭堆上笑:“不敢!不敢!——今晚本王贵宾专线,由你江大都督尊贵独享!”。   江梦岚这才满意一笑,扯调子唤道:“察姐姐,进来吧,喝鸡汤啦!”   外帐,察丝娜正傻站着发呆,听了这声唤娇躯一颤,从“野鸡”变成“察姐姐”,个中差别如何不知轻重?若有若无的甜意、愧意、歉意、悔意交织在一起,泉涌般漫过心田。——面对久别娇妻,手掌十万兵的岚夫人,你……还是选择维护我么?可我……如何生受得起?!   ※※※   从襄樊渡江越过汉水,距离宛城不到两百里路,且是楚国故地,沿着白河一路向北,修有宽阔平整的官道,普通行军也就三天到四天的功夫,急行军两天也能勉强,可如果是一支千辆大车的辎重队伍,那就不好意思了,至少得走八天到十天。   在楚王“以钱买命”的金元战略下,前线急需的物资繁若星辰,量大如海,无数的“御赐白条”等待兑现,所幸,武破虏正有一批物资北上,到了襄阳不及卸货分拣,换马不换车直接就往北走了。——实在没必要挑选,火线组建一个十八万人的大军团,前线需要任何种类的一切物资,就像发回的清单上御批的四个字:“什么都要!”   原本没事偷着乐的玄武军团水师这下苦了脸,大好战舰一起该行做了货船,水兵们没日没夜的摆渡运货,除了装卸货时由征集的民夫动手,其余时候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鱼梁州距对岸最近的位置,一口气抢修了八座浮桥,货车像过河的蚂蚁,一刻不停地在白唐河上穿梭着。   千车万乘,竞道争流,那是何等壮观?又是何等艰难?这些货车可是从岭南千里跋涉赶过来的,磨损严重,此刻勉强上路,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发生,有的货车坏了轱辘,有的断了车轴,又有驮马当场累死在路上。   原本不是大事,修上小半天,换上几匹马,照样上路!可是为了抢时间,负责此次抢运的转运使是常朝霞——常朝阳的妹妹,罗冠虎的妻子,罗氏一门的长媳,当机立断悍然下令:凡是无法行进的货车一律推下官道,任由它躺倒在官道两侧的荒野上,宁可这样白白损毁,也决不能阻挡车队前进!   这条命令,直接导致近百辆货车废弃,价值二十万贯以上的物资损毁。很多官员事后上书要求追究此事,楚王统统驳回去,朝廷当月的邸报上刊载了大王原话:时间就是一切!——早一天运到,大军就能早一天进攻,战争就能早一天结束!前线有超过七十万大军,莫说一天,就是一个时辰,节省下的钱粮物资也是天文数字!   政略院毕业才满一年的常朝霞,也因此得到了楚王的赏识和特别嘉奖,没多久就成了楚国第一位女郡守,朝廷变更行政体制后又担任了扬州刺史,最终成为楚国战后的良牧名臣。常氏一门凭借常朝阳、常朝霞兄妹俩,成了继武乔两家之后,又一个潜邸从龙继而纵横军政两届的权势豪门。——当然,这是后话了。   最终,靖乾六年四月一日,增援物资到达前线,七十万大军进行了大战前的最后补给,特别是投石车部队,终于得到了紧缺的战略物资,炸药包!   不过有意思的是,补给在物资到达前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因为,另一批物资竟比本国增援更早抵达。——那是察合津送来的“国际援助”。   之前察合津之所以乐意为部族联盟牵线搭桥,说到底,是鄂尔兰的小心思作祟。——他到底是个鞑靼人,对于新帝国鞑靼力量所占比例,他希望是越高越好!如果部族联盟能够保全,甚至有朝一日臣服加入楚国……那么,同样身为鞑靼外附属国的自己,地位也将水涨船高更加稳当。   可是,刘枫拒绝了!——毫不犹豫!毫无顾忌!他竟选择要将部族联盟的主力部队统统消灭!   这是鄂尔兰始料未及的,也让他感到惊惧莫名。他深知,自己的小心思无法瞒过刘枫,如果部族联盟保全,这就一笑而过无伤大雅,可如果不是……刘枫嘴上不说,但是一定会记在心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楚军对阵部族联盟未经交手已占据全面主动!鄂尔兰不再犹豫了,为了挽回“圣眷”,他决定加大赌注,派遣了一万青海铁骑,一路马不停蹄赶来宛城送礼!   礼不在重,在有心!也亏得鄂尔兰想得周到,他知道目前楚军新建了一个大军团,正缺少大批甲胄军械。于是,这次来的每一名铁骑都携带了两套盔甲,四把草原弯刀,再加上自己身上穿的,手上拿的,胯下骑的,统统都是送给楚军的“援助物资”!   距离楚军大营十里地,这一万骑兵便停下来,下马,弃械,将武器甲胄全都打包捆好,打着白旗牵着马,轻装徒步走十里过来,交割完拍屁股就走,一刻不停原路返回,而且还是徒步离境,唯恐引起楚军的半点误会。   只留下了两个人!   一个十四岁的鞑靼少年,名叫色勒莫。一个十五岁的鞑靼少女,名叫托娅。   他们,有着愈合不久的双耳洞,是亚摩尔皇族成员,同时也是鄂尔兰的次子和长女。——掰指头算年纪,刘枫骇然发现:鄂尔兰居然十五岁就当了爹!刘枫脑海中浮现起那张淫风荡气的桃花脸,无语问苍天。   长女托娅,毫无疑问,鄂尔兰打得是和亲的主意。可他对刘枫的了解很深,知道他对“女人”的态度很“怪”,不能硬来,所以用的是“留学卧龙学府”的名义,将来成与不成,就看托娅自己的福缘,察汗本人是不过问了。   次子色勒莫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是名副其实的——质子!   临行前,鄂尔兰将三个成年的儿子招到面前问道:“你们谁愿意去?不管谁去,活着回来,就是我的继承人!”   长子苏日格本就是第一继承人,因此不愿冒险。三子阿拉塔胆怯不做声,次子色勒莫却勇敢地跨出一步:“父汗当年也曾只身远赴敌国,历经险阻全身而返,我是您的儿子,虽然没有您的智慧,可我与您一样勇敢!——父汗,我去!”   鄂尔兰大笑点头,并将一把中原风格的战刀赐给了他,“配此刀,可保你平安!——这是磨难,也是机缘,看你的造化吧!”   此刻,刘枫正望着大礼跪伏在眼前的姐弟俩。目光落在色勒莫身侧卸下的那把战刀上。——是的,这把刀,正是当年自己赠送给鄂尔兰的,他也送了自己一把,表示来日阵上交锋,便用对方的兵刃斩断兄弟之谊。   如今鄂尔兰借着儿子的手,将此刀送了回来。那是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袒露心迹——我不再与你争夺天下,也愿你不要斩断“兄弟之谊”。   刘枫笑了,扶起兄妹俩,顶着一张不比他们“老成”多少的年轻面孔,老气横秋笑道:“我与鄂尔兰兄弟也,贤侄、贤侄女儿,快快请起!” 第三百四十七章 【先打哪边】   一听刘枫口称“贤侄、贤侄女儿”,色勒莫松了口气,知道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托娅却在心底里叹一口气,知道“和亲”算是没戏了。——作为草原儿女,受命与宗主强国的君王和亲,托娅非但不觉得耻辱,恰恰相反,她对此是很有一些期待的!毕竟,能够嫁给英雄是每一个鞑靼少女的梦想,天下间还有比楚王更强的英雄吗?就算刘枫是个老头子她也乐意,更何况是个二旬出头的青年呢!   可惜,楚王一句话就堵住了念头,叫人失望。不过没关系,托娅的袖管里还藏着一封长长的“相亲名单”,里面历数楚国所有未婚、离异、以及丧偶的四旬以下军政高官,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托娅将借着“留学”之名,按职务挨着个接触,好歹要把自己嫁在楚国,成为察合津臣服的又一象征。   色勒莫的想法要复杂多了。他不知道刘枫会如何安排自己,或许是参照从前“大狄长公主”入楚的成例,在皇宫里弄个院子圈禁起来,又或者弄去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无限期“考察”楚国风土人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之是个身不由己。——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色勒莫鼓起勇气抬眼看去,刘枫似在打量着他,摸着下巴上尚未过寸的微髯,轻轻点头,说道:“嗯,不错,肩宽胸挺,身板结实,不似寻常纨绔,平日定是勤于骑马练武,对么?”   “回大王……”   “叫叔父!”   “是……是!”色勒莫身上颤了一下,身子前倾两手据膝恭声道:“回叔父话,父汗家教甚严,教子如带兵,侄儿们八岁学骑马,十岁头上就要随军,遇上战事,过十三岁的都要上阵。侄儿今年十四岁,已上过四次战场,亲手杀敌七人。——大姐虽是女孩,也会骑马射箭,箭术比侄儿更强!”托娅露出羞涩的笑,谦逊地低下了头。   刘枫笑顾左右,“看看,我那三个孩子,到底是太宠了,今后也要按这个章程来。”   帐里本有几个将军,闻言都笑,江梦岚掠掠发丝,瑶鼻一哼:“殿下答应过,将来我有了孩儿,让他随我,你看我宠是不宠!”   这是刘枫答应她的“优惠政策”,算是她立下灭国之功的“奖赏”,天可怜见,这也是江梦岚心里最想要的,由不得她不欣喜若狂,又见今日刘枫第一时间与托娅划清界限,心中更是欢喜,脸上便笑出十二分的甜意。   诸将听了却吓一大跳,自古以来哪有“皇子”随母家居住教养的先例?可在承嗣问题上,大家都不敢多说,见楚王坐在主座上乐呵呵地点头,全都咽了口唾沫。   刘枫笑道:“宛城大战迫在眉睫一触即发,这是百年难遇的大阵仗。——小侄儿,这机会难得的很,如何,有没有兴趣随在叔父身边长长见识?”   色勒莫二话不说伏下身子:“全凭叔父安排!”   刘枫满意点头。托娅忍不住问:“那我呢?”   “你来上学的,当然回襄阳去。——正好,这次押运物资的转运使,名叫常朝霞,她是政略院去年的首席,算日子就快要到了。回程时你们正好一道走,学姐身上多请教一番,很有好处的。”   托娅失望地“哦”了一声,眼神幽怨地望了刘枫一眼,刘枫目光游移只作不见。——开玩笑,惹了察丝娜,背一身孽缘没处说,刘枫对感情的神经已绷得紧紧,再不敢胡乱招惹,能打发的立刻打发走,以免害人害己啊。   托娅心知无望,不由暗自盘算起那份“相亲名单”,里头排第一位的,不是别人,正是政略院长、刑部尚书,楚国第一钻石王老五乔方书!——托娅心里暗暗发狠:也罢,逮不到楚王,且会会你这书呆子!   说话间,两个传令兵先后进帐,刘枫一扫,一个面带喜色,另一个脸现忧容。笑道:“你们兄妹一路辛苦,且下去休息,晚上给你们接风!”   兄妹俩很有眼色,一见传令兵进来,又听楚王如是说,当即一齐告辞而出。刘枫便示意传令兵说话。   报喜的传令兵抢先说:“大王,补给队到了!就在十里外,好多马车,足有几千辆!——前哨人马传讯说,转运使常朝霞常大人今晚过来参见。”   “哦!这是大好事儿!——想不到这么快!”刘枫心里高兴,笑道:“星魁!你带五千亲卫过去接应物资,时间紧迫,不必再运入主营,叫各营都派部队过去,拿清单直接分货!——记得,叫朝霞早些来,正好有客人,晚上一道接风!”   “是!大王!”文星魁应命而去。   接着便是那脸色难看的传令兵,刘枫问时,他行礼却不说话,双手递上一卷素纸。   刘枫接过就看,初时脸上还带着笑意,可看到后头,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鼻息和紧锁的眉头,最后,他把纸卷又看了一遍,然后按在了桌子上。   “去,通知其余各营主将,半个时辰赶到这里,议事!——那个斥候呢?他人在哪里?”   “那斥候三日飞驰四百里,昼夜不歇,人晕了,马死了。现在还没醒来。”   “嗯,派军医照顾他,醒了你就说,他很了不起,起码为大军争取了两天时间!——本王给他记功!”   “是!大王!”   刘枫声气低沉,在场的几个将军不由心里一沉,江梦岚立即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军情如火,这道理谁都懂。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营主以上将领聚齐。江梦岚也好,蓝明旭也罢,包括黑狼,谁都没说话,都使劲盯着桌上那张小小的纸卷,仿佛在用目光奋力地消灭它,试图顺带消灭了它带来的坏消息。   “长安洛阳频繁调动部队,函谷关举行了盛大的誓师仪式,他们来了,狄皇海天要出兵了!目标正是宛城!——消息是三天前的,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十五万御林军已经出发,以其规模计算行程,想必已过了陆浑关,距离宛城只有九到十天路程了。”   刘枫开门见山重申了形势,接着便是询策问计——“怎么办!?先打哪一路!?”   众将脸色都不好看,因为判断出现了失误。——没想到海天竟会不计前嫌,亲自前来救援宛城的部族联军。更没想到在刘彤东路军威逼猛打洛阳的紧要关头,他还敢这么做!须知,要是洛阳丢了,那他也回不了函谷关,整路大军都要被困死在南阳,这简直就是孤注一掷嘛!   可问题是……他来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路人马到来,严重影响宛城战略!一旦部族联军收到消息,得知强援将至,一心里应外合,这个仗就不好打了!   这一瞬间,刘枫有些生气,又有些佩服。——换作是他,有人将他的妻子献给敌人,自己能不能如此宽宏,舍下命去救援仇人?哪怕形势需要这么做!   不能吧?绝对绝对……不能吧!?——好吧二叔,你的确比我心狠,比我……更像帝王!   如果姐知道了……会不会伤心!?   刘枫轻轻摇头,挥去乱七八糟地杂念,静心听取将领们的商议。   经过简单商议,意见渐渐趋于统一。——宗旨只有一条:阻敌会师,各个击破!   具体做法却有分歧!   ——江梦岚主张以攻代守,抢夺战略主动,利用眼前剩下的十天时间,凭借兵力优势和强大的天雷地火,全力进攻把宛城拿下!就算不行,也要把部族联军打伤元气,吓破胆子,到时候再从容迎击大狄王师!   ——蓝明旭等人却认为,应当区分主次,这里留下牵制部队,主力军团立刻北上,与大狄王师中道决战!   两个战略都有一定道理。不过刘枫仔细权衡,还是决定先打下宛城!   ——不为别的,这里留下牵制部队,虽然足以防止部族联军阻挠决战,可却绝对拦不住他们逃命!天晓得,城里可是困着二十多万骑兵啊!他们一心跑路,就算有重重防线,可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也是绝对困不住的!   此外,刘枫对快速打破宛城充满信心!——因为有强大的天雷地火!   这东西,攻城的时候尤其管用!宛城的城墙虽高,可今日补给到达,最紧缺的黑火药得到补充,军火齐备,弹药充足,只要大把的投石机架好,滋滋冒烟的炸药包铺天盖地扔过去,半天功夫就能把城墙给“强拆”喽!岂不快哉!   没了城墙保护,两军在宛城内部打巷战,那又是步兵的天下了!要比步兵……天下还有比楚国更强大的吗?   这个仗,胜算颇大!   反之,如果贪图早日决战,因而放任他们逃出绝地,来日只怕有十倍力气,也不一定能够取得一半的战果,更不用幻想一劳永逸把他们全收拾了。   之前耗费了多少力气,多少算计,多少代价!才把这头噬人的猛虎赶进兽笼?!——简直就是倾尽全力,不,是集合“敌我双方”全智全力,才有今日局面!岂能轻易弃之!?   不不,绝对不行!这个机会太过宝贵,与决战相比同等重要,实在不容错过!   刘枫心里默默计算,破城后打扫战场、清剿残敌、抚恤安民、休整部队、重新备战……十天时间,够了!   决心下定,楚王殿下当场拍板!——以最快速度连夜完成物资补给,各营人马抓紧备战!明日午时过后,发动第一次进攻!   “遵命!”   众将信心满满,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回营整军去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意外开战】   出了这般惊天动地的变故,现在看来,常朝霞补给大军的提前到达,对整个战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小姑娘年纪虽轻,功劳很大,而且作为潜邸出来的人物,刘枫看着长大的丫头,理所当然得到了楚王亲自接见。   与哥哥常朝阳不同,朝霞是个极腼腆的姑娘,即便已嫁给罗冠虎为妻,做了少妇打扮,可面对刘枫说话时,还是像从前在卧龙岗帅府时那样捏捏诺诺,动不动就闹个大红脸,叫人瞧来更觉可爱。   刘枫看惯她这样,也喜欢她柔怯温顺的外表,可心里却知道,这丫头是打小习惯了,见了自己条件反射,下意识将自己恢复到寄居帅府时的小丫头了。一旦走出这门,她可就大不一样。尤其办差时雷厉风行十分厉害,光这两百里路,就下令打杀了七个带头滋事延缓行程的脚夫,抛弃了八十多辆损坏阻路的货车,又擅自启封,将车里的金银财货拿出来分发犒赏……刚柔并济,恩威并施,预计十天的路程,她只用了七天!   这样的果决,这样的魄力,这样的担当,绝不是一个刚毕业的寻常学员能够有的!——周雨婷总揽后方,独独挑了她担任转运使,显然也不光是因为念及“旧情”那么简单。   刘枫不禁感慨,不愧是自己身边长大的人,即便是个小丫头,耳听目染也是不寻常啊!   这番见面不是奏对,而似家宴一般,在场的只有江梦岚和察丝娜,色勒莫和托娅,都是刘枫的“家里人”,气氛十分轻松。——只是察丝娜听闻海天亲征,决战即将爆发,情绪难免低落,人便有些沉默,盯着酒碗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饭时先是一番叙旧,问了她母亲常氏安泰,刘枫又拿出东线战区的战报,当面细数她哥哥常朝阳的战功,说是封个正四品的“开国子”不成问题,小姑娘便高兴起来,红着脸,端着酒,连连敬酒垂泪称谢。   别看楚国那么多将军大臣,品序高的不少,可爵位高的却极少!大楚开国时便定下的规矩,非战功不封爵,至今也只有“石金奎献计灭蝗虫”、“陆易巧为武若梅接生”这两个例外。   绝大多数与常朝阳同级的佐领,连个“开国男”都混不上,莫说“开国子”了,就连当朝首辅尚书乔方书,掌管刑部多年,破过多少大案要案,也不过是寻常功劳,后来凭借两次卫国战争辅助后勤之功才得了“开国子”。可见这个爵位的分量!   而且“开国子”和“开国男”虽然只差了一级,但实际上却有天大差别,这个差别在于——继承!   楚国的贵族制度,父爵子承没错,可关键在于若没有“世袭罔替”四个字,任何爵位都要“降一等”继承!——“开国子”降一等还能有个“开国男”,而“开国男”降一等……那就没了!   至于“世袭罔替”,目前的楚国一个都没有!人们都在猜测,这最后一战结束后,或许会出现两到三个吧。不过脚趾头想想也明白,绝不可能变成大白菜的。   常朝霞的丈夫罗冠虎,他是继承了父亲罗三叔的“开国伯”爵位,降一等也是“开国子”,想她一个姑娘家,丈夫和兄长都是“开国子”,这等尊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更不用提,她自身也是有官身的人,这次的押运任务,是地道的军务,也是计战功的,等打赢了仗,未必不能在原有“诰命”之外,再捞个“开国男”!   这是很有可能的!——姑子罗秀儿就是“开国男”!   要是果真如此,她最亲的五位亲人,四个封爵,一个诰命,那该有多风光!?娘亲该有多高兴!?   回想自己幼年时父亲早亡,娘亲一个弱质寡妇,带着自己和哥哥两个娃娃,孤儿寡母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在五岭矿洞朝不保夕苦苦捱命,一路走来,受过多少欺负?挨过多少肚饿?遇过多少窘迫?哪想到会有今天?!   这一切,都是源自十年前的那个岁旦,源自眼前和蔼可亲的这个男人!   王啊!愿为您效死!   小姑娘心中感触,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刘枫笑着安慰:“高兴的事儿,怎么哭呢?——当年你一家子过来,遭际可怜,帮你是乐意,可也就是一间宅子几餐饭,算不得大恩情,你们兄妹能有今天,靠得还是自己出息!当年,朝阳还没毕业,就在五岭大撤退时崭露头角,我看出他是个好苗子,他也没叫我失望,几场硬仗打下来,立马就是个将军样子!你是个女孩子,能进学府这不容易,能够做到首席,这就更加不容易!也亏得你自己……”   刘枫正说着话儿,帐外突然响起“梆梆梆梆”的梆子声,接着便是尖锐的竹哨,隐隐可闻喊杀声渐渐变响!   “不好!——敌人劫营!”   刘枫和江梦岚,还有色勒莫,三个打仗的一起跳起来。察丝娜、托娅和常朝霞几个却惊得小脸刷白。   “传令亲卫队速速整军!——梦岚,我派人护送你回营!”   “不必,我自有儿郎们护卫!”   “集合部队增援北线!他们多半是声东击西,想必是收到了援军消息,要北上会师逃命!”   “放心!摸黑打仗,谁也不是山越对手!——你自己小心,我这就去了!”   因是军营里设宴,刘枫和江梦岚都穿着铠甲,几句话一交代,亲兵送上头盔,夫妻俩接了拔脚就往外走。后面色勒莫飞足追上:“叔父等我,我随您一起去!”   刘枫命侍卫把暂时收缴的战刀递还给色勒莫,扬声道:“好!随我上阵!——盼娣!你保护主营!”   “遵命!”   女英雄盼娣长刀一摆,高声喝命:“文星魁,你带亲卫一到四队随行护驾!第五队,给我散开把主营围了,老娘看着呢,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喏!”   帅营的一万亲卫队齐声喝应,随声而动,脚步踏得山响。   刘枫在亲卫队的护持下飞马赶往前线,一路马不停蹄,可他心里其实并不急。——宛城尚有二十五万残敌,如今被四面围困,已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楚军又如何不防范对方狗急跳墙?   事实上,楚军各个方向的所有带兵将领,都备有数套处突应急预案,无论部族联盟从哪个方向劫营突围,楚军各部都有相应的办法加以应对,事先已推演过多遍,心里走得烂熟,甚至不需要刘枫亲自下令指挥。   其实也无法指挥,黑灯瞎火乱军接敌,谁也找不到谁,平时靠旗号指挥,现在双眼一抹黑根本就是抓瞎。传令兵初时有用,可一旦仗打开了,部队或进或退移动了位置,再想联系上,那就只能赌传令兵的运气。——运气这东西……不靠谱啊!   因此,但凡夜战,最能考验将领的统兵能力,不为别的,没两把刷子的只能干瞪眼,不用打就直接出局了。可就算是有军神般逆天能耐,也别指望能够精细指挥万人以上的队伍,一旦超脱将领的视线,火把照不到了,那就只能阿弥陀佛了。   而像楚军这样事先规划好夜战预案,把作战指挥权全都下放到各级佐领,坐等敌情变化,按图索骥应变,主帅以强军为凭,居中策应随机而动。只要大方向定了,其余所部各自为战并不妄加干涉,这样反倒更加科学,成了少有的好招妙招!   果不其然,刘枫尚未赶到前沿中军坐镇,就已见一道磷火鸣镝自正前方升起,漆黑夜空中火光格外分明。这样的鸣镝一口气射起来四支,同时左右半里处也各升起两支!——每一支鸣镝代表一万敌军,这里就有六支,表示有六万敌军,毫无疑问,主攻方向就在这里!   虽然部族联盟足有二十五万,可你想要夜袭劫营,却只能动员极小部分精锐力量,要是咋咋呼呼唏哩哗啦,二十多万全都动员,不用你来,对面山顶望台上的斥候早看见了,你屁也劫不到!   因此,这里的六万敌人,其实已是一支近乎极限的奇袭部队,他们是撕裂防线的破甲尖刀,负责打开缺口,至于剩下的人马,只怕也是刚刚恍然大悟,正惊慌失措地穿衣戴甲,准备沿着缺口挺进突围。   有了这个信号,就明确了主攻方向,第四套预案立刻生效!东南西北四座大营,每一个佐领级以上将领,他们都在同一个时刻做同一个动作——宽衣解带!   他们的内衣都是统一发放的,内里缝了一个口袋,所有的预案都在里面。——楚王严令,就算洗澡换衣服,也得把口袋缝回原位!不管是谁,遗失泄露都是死罪!   于是,大伙儿撕衣裂衫一通好瞧,立刻明白了自己这支小部队要干什么,别人干啥甭管,自己按命令行事,这就行了!   刘枫的理念就是这样,刷子要有,而且要多,但不一定要“拿在手上”,放出去也一样管用!   “吁——!”   赶到前沿中军位置,马未停稳刘枫已翻身落地,“星魁,接岗驻防!——把王旗竖起来!”   “遵命!”   文星魁立刻指挥八千亲卫四散分开,将楚王所在的一里范围纳入防御。刘枫则“腾腾腾”地窜上了观战台。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夜战八方】   中军观战台是楚王专用的指挥地点,都是用巨木搭建,平时躺平卧在地上,交战时以健马拉动绞盘竖起来,上下足有七丈高,白天视野可及二十里,直接就能越过敌我双方的外围防线,清楚地望见宛城的城头。   刘枫上来时,曾平柱已站在上面。——前沿中军便是他铁壁营的防区驻地,也是刘枫所在帅营的对敌屏障。   见刘枫到来,曾平柱铿锵颔首,“大王!部族联军约莫六万,往正南向突围,已陷在外营里头无法自拔了。第二防线的驻防部队正在组织反击,黑狼将军的铁卫营也已进入阵地。——您看,就在那里!”   高处眺望,远近尽收眼底,绝非平地上视野受阻时可比。刘枫顺着方向望去,整个战场像一张燃烧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这一幕极为震撼!——但见己方防御阵线像一道无边的弧线,在火把星星点点的勾勒下,微带着弯曲的弧度向两边伸展开来,最终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弧线的正中央,外围营地已被敌军击破,营门碎裂,寨墙倾倒,数百顶白色的大型军帐正在熊熊燃烧,映红了夜晚的天空。   ——燃烧的火光中,无数火把组成了数条火龙,正在疯狂扭曲着向第二道防线发起冲击,喊杀声震耳欲聋。己方防线也不甘示弱,大量部队已集结起来,在相应方向进行堵截,数以万计的火箭如星辰坠地般往来激射,令人目眩,令人心悸。   ——东西两侧,更多的火把正聚集起来,军官们短促有力的喝令声隐约可闻。那是左翼古越兰的铁山营,右翼童二虎的锋锐营,正在集结部队前来包夹敌人!——相信在黑暗遮盖下的北端防线,江梦岚的山越军团,蓝明旭的土匪军团,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这时,脚下响起嘹亮悠长的号角,足有三息方才停歇。——黑夜里,士兵们望不见王旗,也看不清本阵,这一声号角,代表着大王已亲临前沿,正在将台上观战。   “大王威武!”   楚军士兵齐声呐喊,士气一瞬间激发起来,格斗拼杀势如猛虎,压得来敌连连后退!   “压制住了,不错!”   刘枫放下心来。   所谓第一道防线的外营,其实是个幌子。部族联军尽是游骑兵,冲锋起来非同小可。楚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大多是步卒,以步卒围骑兵,还要防住对方突围,就必要借助地利工事。因此,整个一圈外营布满防御设施,白天军队进驻防守,到了晚上,所有士兵都会回到第二防线后面的军营安歇,这里是不留人过夜的。   说白了,这一整圈外营,就是抵消骑兵部队突袭的缓冲区,同时也是引诱对方的陷阱,那一片片军帐里头,不是陷坑,就是引火之物。——因此一开战就已瞬间点燃,迅速扩散,用以阻挠敌军。而第一第二防线之间,则有海量的拒马、倒刺、暗桩、马井、绊马索、陷马坑……   实事求是的讲,第二防线,才是真正用以抵挡对方突围的主阵地。   此刻,敌军先头部队已整个陷在了里头,折磨得欲仙欲死,战事进行可谓相当顺利,完全按照预案上演,丝毫不带走样,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好消息。   身后,察合津二王子色勒莫也哼哧哼哧爬上来,刚想行礼,可眼睛往战场随意一瞥,两颗眼珠子都瞪直了。——如此大规模的夜间攻防战,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与大白天两军对阵交战相比,夜战的场面别具震撼,黑暗与火光彼此吞噬,身影和光影一起舞动,喊杀声与惨叫声从看不见的黑暗里传来,显得如此突兀,诡异,更增添几分紧张感。   “别怕,我军占据主动。”刘枫温和地笑,拍他肩膀鼓励道:“不错,到底上过战场,有胆气,还站得住!”   色勒莫想要微笑,可却露出哭一样的表情。他心里清楚,自己号称上过四次战场,可察合津实力摆在那里,“四次战场”规模最大也就两万多人,而眼前敌我双方就已不下二十万军队,而且还是多线开花的夜间大混战。战斗规模和残酷程度岂可同日而语?他的双腿都有些软了。   刘枫把他脸上的神色看在眼里,无声一笑,耳边曾平柱又道:“大王,您看,敌人增援了,又是两个万人队!——好啊,这是跟咱们耗上了!”   “耗上好啊!”刘枫从容地笑道:“他们都是骑兵,只擅长野战冲锋,能在阵地攻防战里磨损他们的实力,对我们百利无一害,来日攻城也能轻松许多。——嗯?又是两支万人队!难道不是声东击西,真是主攻南面?有些怪啊。”   说话间,已有四支部族联军骑兵部队开出宛城,就在本军阵地里布好了阵势,分两个方向直往南面冲来。   “嗷——!”   “顶住!顶住!”   凭借这股势头,楚军第二防线被生生推后了数丈,六七处寨墙已出现缺口,几支小股敌兵已纵马冲入防线,立刻就有长枪硬弩的楚军上去围堵,交战声响成一片,更多的营帐被点燃了。   “大王!”   “不要急!再等等!”   又是两支万人队加入战斗,前沿阵地上前后已有足足十二万鞑靼武士,他们像海浪般一波接一波冲击防线。作为预备队的黑狼铁卫营已有一半被迫投入战场,交战的激烈程度和防守压力成倍上升。   面对眼前的这一幕,刘枫皱起眉头,沉吟不语。——确实很怪!部族联盟的家乡在北方,全力往北突围,并向海天彻底投降才是唯一的存续之道,因此楚军最强的两大军团都布置在北方。此刻,部族联盟却一反常态,不要命地往南进攻,就算让他们打破防线,背后还有汉水在,有强大的玄武军团水师在,他们又能逃去哪里?   那么,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很久了,自从夺权之乱脱困以来,他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那是……危险!——似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悄悄接近,缓慢而又避无可避地向他笼罩过来。   到底……是什么?!   ※※※   宛城南线已打得如火如荼,超过二十万人马浴血苦战,无数将士已在黑暗中倒下,再也无缘明日的朝阳。与此同时,山越军团和土匪军团驻扎的北线却是一片寂静。寨墙完好,陷阱完好,就连缓冲区的外营也是完好。——根本就没有半个敌人过来。   北线左翼,十万山越将士列着松散的阵型席地而坐。有的望天发呆,有的低头想心事,因是下了禁口令,倒没有交头接耳的。可这样一来更加无聊,个别几位仁兄已经打上了哈气,更有甚者歪着脑袋睡得哈喇子下来。这模样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阵地前沿,两支红柄短枪倒插在地,江梦岚搓着小手,一脸焦急来回踱步,一身细鳞银甲抖得哗哗直响。五位头人都有些怕怕地看着宗帅大人,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最艰险的时候她都能镇定自若,此刻汇合了王师大军,反而如此焦躁起来?   忽闻马蹄声响,江梦岚立刻站定不动,脸上焦急的神情瞬间退去,摆出一副胸有成竹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头人们不解,扭头看去,却是右翼蓝明旭派人过来联络。   那使者远开数丈下马,疾步阵前柱刀单跪,“启禀岚夫人,卑职是蓝统领麾下,特来求取应变之策。”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江梦岚知道,因为战事进行到这个阶段,已经偏离了计划,根本没有敌人往北突围,事先规划好的最后几步用不上了!   那么,北端两大军团该如何应对,就要靠领军者随机应变了。虽然都是统领,可蓝统领哪敢跟江统领比肩?因此“特来求取应变之策。”   江梦岚深知,凡遭变故,军心稳固最是要紧,自家儿郎并不打紧,可“土匪军团”的十八万“乌合之众”……因此她故作沉稳之色,不疾不徐地说:“告诉蓝明旭,以不变应万变!——南端有大王亲自坐镇,我等的任务,就是断敌北遁退路。除此之外,非我等所计!——明白了?去吧!”   “是!夫人!”   使者飞马而去,江梦岚不免又露出忧容,暗思:眼看大半夜过去了,敌人不思退路,不要命一样攻向死地,内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唤道:“红蛇!快,安排几队机灵的孩儿,远开十里警戒!”   红蛇头人纳闷道:“夫人,宛城不就在眼前么,一眼就看到了,哪用得着十里那么远?”   江梦岚一瞪眼,喝道:“北面!——别忘了我刚告诉你的,我们身后,有什么!”   “身后……啊!?”   红蛇头人一下跳起来,老脸上一半紧张,一半难以置信,“不能吧!?难道是……不是还有十天吗?”   江梦岚银牙碎咬:“眼下这局面,不对劲,很不对劲,我有不好的预感……小心没大错!快去!”   “是!——孩儿们起来!快快……”红蛇头人大呼小叫而去。   须臾,军阵一角窜出数百条黑影,猫腰伏身,衔枚疾走,像狼一样消失在北方的黑暗中。 第三百五十章 【这是陷阱】   不远处的宛城城头,没有点火把,几个鬼魅般的人影躲藏在一片漆黑中,将对阵的一举一动瞧在了眼里,有些惊讶地叹道:“居然没有中计?一个蛮女,一个土匪,倒是不简单。——可惜了!”   身旁一个肥胖的身影小心翼翼陪笑:“大人的,神……神奇……妙算,这些个,没用的,要死的。”   那人没说话,似乎笑了笑,转身下城楼:“南面压得还不够紧呐,再上两万人!”   胖影大惊:“还要,两万?已经去了,十二万了,一半的,没了!”   那人停住脚,冷笑:“一半算什么?统统都要上去!好不容易骗过了楚王,想要赢,机会只有一次!”   “是,是,老巴,这就去……”   胖影连滚带爬下城楼,墙下火把一照,竟是部族联盟的盟主,巴尔默!   看着巴尔默狼狈的身影,黑暗中又映出另一张消瘦的面孔,“陛下啊,想不到会走到这一步。难道我陈霖华,还要经历一次灭国之祸么?”面孔渐渐狰狞起来:“不!不会的!但有我兄弟三人在,定为陛下您,逆天改命,倒转乾坤!”   南线,楚军主力还在苦苦阻挡着敌人亡命的进攻。——的确是亡命!   半个时辰前,对方的进攻力量增强到了十六万!而楚军的正面防守力量也猛增至二十五万!战线越拉越长,已经把视野里的五里地全都铺满了。——不得不承认,这场夜袭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会战!   部族联盟的大军分成四路狠狠撕咬着防线。除开东西两翼驻防部队不能动之外,楚军方面最强的预备力量,古越兰的铁山营,童二虎的锋锐营,此刻都已投入战斗。由于防守压力实在太大,原本用作攻城的投石机部队,也不得不现场组装起来,把珍贵的炸药包白白消耗在视野不清的黑暗里,只为了压制疯狂到不惜性命的敌人。   这场战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刘枫的预料。交战两个时辰,敌我伤亡俱重,准确数字无法统计,但光用肉眼目测战阵“缩水”的幅度,刘枫轻易就能判断——至少有四万到五万人已经倒下了。敌我战损比,应当在二比一左右。   当然,这仅仅是刘枫主观的猜测,除了他内心的美好愿望之外,防线依然存在,就是他最大的判断依据。   “传令黑狼,铁卫营余部全线压上!——把第七到第九阵地给我顶回去!”   “遵命!”   下了这条命令,刘枫轧叭嘴,满是苦涩。——这是手上最后的生力军了,一旦派出去,陷入混乱的大战场,刘枫就再没有部队可以指挥了,同时也没有了预备队可以换防。之后的战斗,只有靠前线各部自行轮换。否则,刘枫就得把本阵铁壁营,以及身边的八千亲卫骑兵派上战场,能起多大效果不说,光是这份紧迫,这份慌急,就足以令本方战士心寒动摇了。   刘枫望向天边,黑暗中隐隐泛着苍白,相信最多再有一个时辰,黑夜过去,天要亮了!——到了那个时候,敌我态势一目了然,什么阴谋诡计都不管用,后面两支军团级的庞大生力军就能从容增援,战斗将不再有悬念。   时间啊,过得再快一点!   “报——!”   一骑斥候飞马来报,马鞭子雨点般劈落,奔至高台下竟不下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上扶梯,蹭蹭蹭就上来了。   这样的急迫,这样的匆忙,刘枫心跳猛然加快起来!   “何事!?”   “大王,本阵背后东南方十里处出现狄军!规模很大,不下十多万!正向主营快速接近!”   “什么!?”   “杀——!”   几乎就在同时,宛城城门大开,无数兵马涌将出来,高声呐喊直往南线扑来!——部族联盟全军出动了!   刘枫脑子里嗡地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拳头捏的噼啪响。——这是……陷阱啊!   从猎人忽然变成猎物,刘枫也有一瞬间惊慌失措:这么大规模?这是哪里的部队?怎么可能凭空冒出来!?——不对,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看一眼已经惊呆了的色勒莫和曾平柱,刘枫当机立断:“传令南线各部继续战斗,全力顶住,一定要顶住!左右翼防线不动,驻防部队原地掉头准备迎战!——传令江梦岚和蓝明旭,放弃北端松开口袋,全速回援本阵!”   “遵命!”   传令兵去了,眼前的种种布置都得到了落实,东西两线驻防部队都动了起来,现在就等北线两大军团回援。   此刻的形势,南线的各大主战部队都已陷入混战,根本撤不出来,敌人摆明了死咬着不放,如果硬要调动,只有全线溃败这一种可能,无论如何万不可取!东西两线还有近十万驻防部队没有动用,可他们是二线部队,虽未交战却也同样坚守了一夜,已是一支疲军!背后的十多万狄军奇袭部队却是算准机会才现身过来的生力军!凭借现有力量未必能够挡得住,一旦破防,就将影响正在苦战的南线战场,到时候全军都会崩溃的!   不过还有一线希望!——只要江梦岚和蓝明旭的部队到了,凭借兵力上的局部优势,楚军仍将占据主动!   换言之,纵使两面包夹腹背受敌,可刘枫还有整整二十八万的生力军!——这个仗,还能打!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传令兵回来了。还没说话,可刘枫看他脸色已是心中一凛——他脸上的惊恐更盛了!   “怎么了!?”   “大王,不好了!小的赶到北线,两大军团已经开打了!——北线……北线……也来了敌人!也有十来万!交战很激烈,敌我完全混作一团,根本脱不开身啊!”   一瞬间,刘枫脑海里一片空白,接着又像拼图一样块块聚拢,汇成一副完整的画面。   ——宛城,只是一个肥美的诱饵,引诱我军包围此地。再借主力分兵交战之机,从函谷关出兵全速杀回来!   ——不对,时间不对!况且……这支人马也还只是牵制部队,用以阻挠我北线增援本阵,真正的杀招……是从东南方赶来的未知敌人!   ——这支部队是什么人?从东南方过来,十多万的规模……那是……只有他,只有他!——阿赤儿!   这个念头就像闪电划过夜空——明白了!这就是陷阱的全貌!   洛阳只是牵制东线刘彤的障眼法,阿赤儿的部队根本没打算坚守洛阳,至始至终,他的目标——就是我!   什么誓师仪式,什么部队换防,什么王师南下,统统都是假的!那只是为了吸引斥候注意的障眼法!——真正的奇袭部队……早就过来了!   一切已经清楚明白,刘枫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中计了!   说来也怪,未知时的惊慌也随着这一刻的明悟消散无踪,刘枫的眸子里冷静如水,偏又像漂了一层浮油,火星一点,顿时燃起了熊熊战意。   初夏清晨的雾霭刚刚散去,在东方,一轮旭日冉冉升起,那光芒血一样红,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刺眼,被血水打湿的大地正在苏醒,决定天下命运的新一天,开始了。   东南方的地平线上,一排黑线正一点点变粗,那是狄军奇袭部队露出了身影。规模很大,目测超过十五万,其中至少四万骑兵。   刘枫无视这一切,他的目光牢牢钉在敌阵正中央的大旗上,那是一面黑底镶金边的盘龙大旗,迎风激荡,张牙舞爪。随着大旗越来越近,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皇旗!是皇旗!大狄的皇帝在这里啊!”   “二叔是吧,呵呵呵……原来如此。”刘枫紧绷着脸,却忽然失笑起来,似乎见到很奇怪的事情,不相信,却又事实摆在眼前,叫你不得不信。“真没想到,你会选择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与我决战!还叫我不得不战!——好好好,来吧,我们……战!”   这一刻,刘枫的心中对海天充满敬佩!   他们秉持同样的战争理念:战争的主动权胜过一切优势!——就像刘枫放弃襄阳,选择御敌于汉水河畔,因为看清了自己,水军才是最大的优势!同样的,海天也抛弃了“固守关中”这样看似稳妥,其实是失去变数,被敌人猜透的消极做法。他也看请了自己,在天雷地火面前,任何城防设施都不足为凭!唯有野战中寻找胜机,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他们奉行同样的权衡之道,胜利高于一切,哪怕是尊严!——为了胜利,刘枫可以用自己的墓碑欺骗敌人。为了掩盖战略意图,海天也同样放下皇帝的尊严,在部将的阴影下藏匿遁形。   他们拥有同等的谋略高度,借力打力挥洒自如!——凭借战争形势的无形压迫,刘枫利用察合津攻破大华,海天也同样用诡计借助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逼迫部族联盟二十多万人充当诱饵。   就像之前的第二次卫国战争,刘枫通过战略优势困敌主力,然后逐一剪除羽翼,最后摘取胜利果实一样。不,正相反,海天选择彰敌耳目,然后用手术般精准的战术,层层剥开羽翼,让那胜利的果实自己暴露出来!   何其神似!?何其略同!?这一刻,刘枫忽然发现:宿敌,往往也是知己啊!   不得不承认,海天的谋略奏效了!——在兵力和形势的双重劣势下,海天义无反顾地牺牲仅有的“地利”,将刘枫庞大的军队像果壳一样一层层掰开,最终扳平差距,一手造就了如今“王对王”的局面!   王对王,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决战,来得太突然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何谓速战】   两军照面,恶战将临,刘枫沉住气再次审视敌我双方手上的力量。——所有的主战部队都已被敌人拖住,眼下可以动用的部队,包括一个主战步兵营、四个新编步兵营,以及一个特种骑兵营。乍看之下规模依然庞大,足有十六万人。可与原本坐拥七十万大军相比,其实已经削弱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主战部队只有曾平柱的铁壁营和刘枫亲掌的亲卫骑兵营。这两支部队,铁壁营拥有兵力五万,属轻重混编的步兵加强营。亲卫骑兵营兵力一万,这支人马担负拱卫王驾的重任,士卒、装备皆选全军之优,战斗力相当可观。至于余下的四个新编步兵营,则是东西两线抽调过来的驻防部队,兵力上虽然也有十万人,可都是新组建不久的二线部队。   这些二线部队来自武破虏招募的南方屯田军,从百万规模中选拔三十万,身体素质方面倒也勉强过得去,经过一整个寒冬的极限磨练和艰苦操练,技战术水平和战斗意志方面也算能够达到平均线以上。更重要的是,这支军队的基层军官,统统是漳水战役大破黑虎军的军略院众学员!   这些都是不容忽视的优势!可劣势也同样明显。——他们从未上过战场!更没有打过哪怕一场苦仗硬仗!这样的军队,即便根子再硬,基础再好,与主战部队那些身经百战的强师劲旅相比,各方面总要弱一个档次,尤其是遇上狭路相逢的硬仗恶仗,战损承受能力少说跌两个筋斗!   而海天这支部队,虽然兵力上看大致相当,可质量上的确要超出许多!——那可是大狄皇帝的御林军啊!虽不知详情,可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绝对不会是水货。更不用提,骑兵数量上又占有四比一的绝对优势!   毫无疑问,这个仗,不好打!   当然,刘枫也不会失去信心。他也有自己的优势!——时间!   楚军的主战部队并没有被消灭,他们只是被拖住了!拖住再久也总有脱困的时候!宛城北线山越龙骧二军,南线的铁卫铁山锋锐三营,只要有任何一处战场,任何一支人马腾出手来,刘枫立刻就能扳回主战场的局势!   更不用提,驻守洛阳的部队出现在这里,那么……刘彤和穆文的二十万东路军呢?夫妻俩绝对不是傻瓜,眼看洛阳城空,他们不可能猜不到海天的如意算盘,不用怀疑,他们一定在飞奔赶来!随时可能出现在战场上!   海天的一切图谋只有一个目的——擒王!   在这一切发生前,击破刘枫本阵!王旗一倒,强大的楚军立刻就会崩溃!楚王一死,楚国也必将分崩离析!   今时今日之天下,这也是海天乃至大狄唯一的一次翻盘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时间啊!时间就是一切!   这是刘枫和海天的共识,这一战,是一场速战!谁也不会浪费哪怕一丁点儿时间,两边都在用最快的速度排兵布阵,军官们急促的口令此起彼伏,士兵的脚步声踩得雷鸣山响,旌旗翻滚如云涛涌动,只一炷香的功夫,双方都布好阵势,狄军是攻中带防的鱼鳞阵,而楚军则是防中带攻的鹤翼阵。一声令下,双方弓箭手一齐向前,彼此射住阵脚,中间只留一箭之地!   天下之战,一触即发!   “柱子!”   “末将在!”   “你怕不怕死?”   “不怕!——末将是死过一次的人,在末将看来,死和睡觉是一回事!”   曾平柱的口气很平淡,不像面对君王表决心,似乎只是说出一个很显而易见地事实。可就是这样的平淡,却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坚决,周围铁壁营的将士们无不挺起了胸膛。   “好!我要你的部队打头阵!直面对方骑兵冲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任何增援,也不准后退半步!——你敢不敢!”   “有何不敢!?”曾平柱突眉瞪眼,高声厉喝:“弟兄们,你们怎么说!?”   众口一诺声震长空:“愿为大王效死!”   曾平柱转身平静地说:“大王,你听到了。——下令吧!”   刘枫眼中历芒一闪,“出战!”   “遵命!”   ※※※   宛城北面,激烈的混战正在进行中。   在晨辉的映照下,成千上万的狄军士兵组成密集的队形,高声呐喊,向楚军两大军团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从凌晨到黎明,冲锋的队列就如那海潮一般汹涌不息,无休无止。   由于是从背后突然遭遇袭击,两大军团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也被这股迅猛近乎疯狂的冲劲打乱了阵脚,若非山越军斥候在最后时刻发出了示警,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包括江梦岚在内,没有人想到背后会有敌人,事先侦查百里内并无敌情,也不知这数以十万计的狄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能避过大量的前哨游骑,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背后。   初时,江梦岚和蓝明旭的第一反应——敌人要两面夹击,乘势突围!   可紧接着,他们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宛城方面依然悄然无声,任凭外围打得如火如荼,没有丝毫动静。   带着疑惑与担忧,两大军团仓促应战。因为毫无准备,两军无奈都是以后队变前队的方式直接与敌交手。换言之,就是以原本阵型的反面去硬撼敌军的前锋。这样的交战效果必然大打折扣,若非山越军团士卒精锐,土匪军团惯打烂仗,这一锤子下去绝讨不了好!   相比之下,山越军团到底是历经百战的老牌劲旅,适应战场的能力相当惊人,本阵的江梦岚还没有下令,最靠近敌人的绿蛇族长已经一马当先率本族人马冲上去短兵接敌。所有陷入交战的部队都自发地严守阵线,不顾一切死死顶住对方进攻,为身后大军重新结阵争取宝贵的时间。   将士们竭力死战半步不退,伤亡越来越大,才片刻功夫,已有超过四千将士血溅沙场,可战线依然坚挺,虽然变得越来越薄,却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山越军自组建以来,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江梦岚狂怒得像个护崽的母狮,她怒发戟张,声嘶力竭的大喝:“快!再快一点!前面兄弟在流血!”   军官们瞪着血红的眼睛狂吼:“跑!跑啊!后面的跟上!——到位的不要动!原地检查身边人的盔甲武器,迅速做好战斗准备!动作快!”   山越军结的是看似零散实则暗藏杀机的“伏虎阵”,因是从前山里狩猎吃饭的看家本领,最是熟得烂透的,结阵速度也远比寻常战阵快得多,半柱香的时间便已成型。   红蛇族长大叫一声:“好了!”   江梦岚二话不说,挥舞双枪率先冲了出去!   “上啊!儿郎们,上啊!”   “蛇祖在上!——杀!”   眼见岚夫人身先士卒,山越健儿们被激起了怒气,山呼怪叫奋勇争先,如一群出闸的猛虎向前方直扑出去!   话说山越战士的单兵素质原本就比狄军士兵高出不少,又精于小规模斗殴,尤其擅长在昏暗的环境下作战。此刻战场一片混乱,敌我双方忙于战斗,大部分火把都扔在地上先后踩灭,迎面对看只能朦朦胧胧见个影子,敌我难辨。   这时候,山越战士就显出优势来,他们从前在山里捕猎,树荫遮日白昼如夜,为防山火又不能使用火把的,全凭两只眼睛摸黑辩物,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一个个全都练得火眼金睛夜猫子似地,微光之中瞧得分外真切,刀劈枪搠一逮一个准!   狄军士兵哪有这等本事?加之前锋部队攻势受阻,此刻一腔锐气已失,又突然遭遇如此凶猛无比的反冲锋,如何抵挡得住?只一个照面,呼啦一下就被破开了阵线,无数山越战士闪着贼亮的眸子,山呼乱叫杀入敌阵,化作一个个伏虎小阵,又砍又劈,锐不可当。   “统领大人,山越军团反攻了!”   其实不用旁人提醒,左翼喊杀声像潮水般汹涌,比猛兽更狂野,蓝明旭如何不明白?这一刻,他觉得羞愧!   “兔崽子们!”蓝明旭几步窜上一座土坡,抽刀北指厉声大喝:“你们耳朵里塞驴毛了吗?听清楚没有!?夫人杀到我们前头去了!你们日后还想不想抬起头?你们操娘的带没带把儿!?——轮咱爷们卖命了,给我杀!”   “嗷——!”   土匪军团原本就是野路子军团,个个都是混战的高手,可是……实话实说,悍匪们是敌后战场打习惯了,最拿手的是坑蒙拐骗,欺凌弱小,若遇到强大敌人,他们从来不顾“亮剑精神”的,就像遇到城管的小摊贩,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此刻要他们拉开架势,与“城管大人”打一场硬碰硬的阵地战,这明显不是他们的风格嘛,很有些不适应,以至于一榔头下去打蒙了。   可是!此刻听了统领大人的话,想到心中偶像就在前头,自己在偶像面前丢脸……那就不是风格问题了,而是事关男人脸面的大事件!   试问:江湖道上走,什么最重要?   答曰:脸面!   “日他血姥姥的!——斧头帮,跟老子杀呀!”   高麒峻仰天大吼一声,荡开两把劈柴斧,直劈硬砍冲入了敌阵。身后无数“斧头帮众”大呼小叫直追上去。再往后,“割耳会”“铁锤帮”“镰刀盟”“光复团”“复仇社”……无数早已取缔除名的私掠兵团再次浴血重生,猎杀者们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无本买卖”的光辉岁月,高声报出自己的“家门”,挥刀乱杀,一往无前。   随着两大军团的全面反攻,对面的狄军有些吃不住了。进攻的势头被彻底压制住了,整条战线在缓缓后退,顶在最前方的先头部队几乎损失殆尽…… 第三百五十二章 【纯血鞑靼】   “速柯罗将军,形势不妙啊!楚军北线部队居然没有中计离开,我部兵力薄弱,遇上山越军这样的硬茬子,怕是……撑不久啊!”   狄军本阵的一座山头上,一名身穿皮甲的青年在说话。在他面前,一身铁甲的司隶副督帅速柯罗稳立不动,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按剑的手青筋毕露,脸也显得有些苍白,他回过头,露出苦涩的笑:“山越军团也就罢了,没想到一支刚刚组建的军团,也会强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没有道理!大好的突袭优势,却只能取得这点战果,可惜,可惜!”   无奈也是没辙,他这一路人马,其实不是函谷关的所谓“大狄王师”,——那只是临时纠集起来的一帮民兵,彰人耳目的幌子。速柯罗手里的这支部队,其实是之前函谷关“大赛跑”中,从本队悄悄分离出来的一路偏师,藏身在二十里外的伏牛山,直到海天与巴尔默重新达成协议,双方约好时间,只等宛城开战了,两边打出真火,这才作为一支奇兵全速奔袭回来,意图一举扭转战局,为主战场创造胜机!   计划中,宛城北线的楚军人马应该被吸引往主战场,然后速柯罗就会凭借骑兵速度上的优势进行中道截杀!可惜,计划并未完美实现,楚军的两位军团统领都很谨慎,没有中计擅离阵地,这就为他造成了很大的被动。   毕竟,他这一路偏师只有十万兵马,对面却有二十八万!——在楚军的坚强意志前,偷袭战并没有奏效,那么……输是一定的!胜负的关键,在于他能拖多久!拖得够久,输,也是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接下来,换成我军守势,无需求胜,只要能拖住敌人就好。”速柯罗向身后的青年抱了抱拳,“太子殿下,请您放心!无论如何末将一定会拖住敌人,为陛下主战场创造胜机!——传我将令!第三、第五、第八预备队,上阵!”   “遵命!”   那青年正是大狄皇太子乾昊,他看着匆匆离去的传令兵,脸上不无忧色,眼望前方的战场,厮杀更为惨烈,数里宽的战线几乎是逐寸拉锯反复争夺,宛城郊外的平野上已经被尸体所覆盖,鲜血映着朝阳,染红了大地,厮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了刺耳的强音,令人动容,摄人心魄。   收回目光,乾昊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着充满血腥味的空气,几欲作呕,又强忍住,背后的衣裳都湿透了。   忽然,背后伸出一只小手,在乾昊的肩膀上用力一拍:“哥!你行不行啊!?”   乾昊回过头,冲身后的少女露出哭一般的笑:“不行也得行啊!国家危在旦夕,就连妹子你和父皇都上阵了,我怎么能干坐着!?”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真正的大狄长公主绮兰,如今她改名叫“兰绮”,以宫女的身份嫁给了速柯罗为妻。今日这一战,乃是一决生死的定鼎之战,她无论如何也要随夫上阵。照她的话讲:“输了便死在一起!”   听了哥哥的话,又看他笑成这般凄惨模样,嘟着嘴道:“父皇也真是,你是个书生嘛,为何非要让你督阵?手无缚鸡之力,胆子又小,搁在这儿还要保护你,不是给我男人找麻烦么?”   速柯罗吓一跳,奈何对方是兄妹俩,没自己插嘴的份儿,只好装作没听见,一脸专注地凝望前方战场。   乾昊被她这般数落老大没面子,却又宠惯这个孪生妹妹,当初为救“她”脱苦海,乾昊不惜挥军攻打楚国,后来得知陷在楚国的是个掉包假货,乐得夜里做梦都在笑。此刻不过是被妹子说上两句,他又怎会舍得翻脸?   乾昊调转头,望一眼血色黎明,接着把目光投向那泛着薄雾的南方,眼中有着深切的忧虑:“父皇主力……也该交战了吧。父皇他……能战胜三哥么?”   三人都没出声,默默的想着心事。   ※※※   “轰——!轰——!”   宛城南线,炸药包起爆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随着天光放亮,爆炸的红光渐渐淡去,浓浓的黑烟却更加显眼,人体的残肢碎片像冰雹一般四散飞落,不时有狄兵被激射的钢钉铁片打成筛子,滚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如此可怕的一幕,却无法阻挡鞑靼武士们的脚步。他们舍弃了马匹,撕去了皮袍,坦露一身健硕的肌肉,只拿一口弯刀,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哪怕下一刻铁卫营的长刀就会削去他们的头颅,这一刻,他们依然冲锋!   疯了!打疯了!   在死亡的绝境与胜利的曙光下,曾经最怕天雷地火的部族联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楚王不会放过纯血鞑靼,他们必须踏出这一步——死,或者回家!   这样的疯子有整整二十五万!——虽然在过去的那个夜晚,已经有七万死在了战场上,可剩下的十八万,却陷入了最彻底的疯狂,他们脑海里想象着草原的牛羊和妻儿的笑脸,冒着头顶不断飞落临空爆炸的天雷地火,向铁卫营的长刀阵发起了决死冲锋。   人高马大的铁卫排成五队横列,手持两米长的长柄战刀,如风车般舞动,将每一具冲上来的人体绞成碎块,奈何人潮如波涛般汹涌,一浪盖过一浪,无休无止,无边无际,面前的尸体重叠起来,已堆积成了一座尸墙,可还是有粗野的鞑靼武士不断翻越过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尸墙添砖加瓦。   在这一个夜晚,每一名铁卫都已杀人如麻,同时也已精疲力竭,就连他们的心也被深深震撼——原来如此,这就是纯血鞑靼的真面目吗?一旦释放心中的野兽,他们会比最嗜血的野兽更加野蛮!   两翼由古越兰的铁山营和童二虎的锋锐营镇守,在历时一年的汉水战役中,他们与狄军登陆部队频繁交手,哪怕最普通的战士也斩杀过至少一个鞑靼人。这样的经验使他们产生了一个错误的想法:都说鞑靼人如何能打,照我看,不过如此!   如今,他们见识到了真正的纯血鞑靼,见识到了传说中不知死亡为何物的草原勇士,心中顿生明悟: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鞑靼人!霸王时代的鞑靼人!未被中原锦绣江山软化的鞑靼人!同时又不禁产生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人!?   这一刻,将士们终于明白了。——大王为何不肯放过他们,不惜蒙受巨大损失,宁可大幅度增加决战风险,也要将他们留在这里!   原因很简单!——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   这还是依托稳固防线的阵地攻防战,敌人还落在我军的包围圈中,背后还有威力惊人的天雷地火提供支援!如此巨大优势,仅仅只能勉强压制……如果让他们回到草原,骑上骏马跨上弓,在辽阔的边境线上纵横来去……   不!不!绝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哪怕我们死,也要为后世子孙摘下这颗毒瘤!   “将军!弟兄们伤亡很大,再扔一波天雷吧!”   铁卫营副将铁东盛大步走来,一步一个血脚印,不断有血水从鱼鳞重甲的甲片里渗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凄艳夺目。   走到黑狼面前,他伸手揭开染血的面甲,惨白的面孔上透出难掩的沉痛,仿佛刚刚经历了生平最残酷的事,“一半弟兄……没了。”   这是继三年前的“即墨保卫战”以来,铁卫营第二次经历如此惨重的战斗减员,黑狼脸色铁青,心在滴血,握刀的手发起抖来!   可他还是咬着牙说:“天雷有限,半注香一次齐射!不能再多了!——两翼战况如何?传令兵回来没有?”   铁东盛张口欲言,忽闻马蹄声响,却是传令兵回来了:“报——!”   “情况如何!?”   “报告将军,左翼防线还能勉强维持,右翼锋锐营快要顶不住了,童将军已三次补充预备队,剩下的兵力……不足五万!”   黑狼不做声,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着。——南线战场,以三大主战营为骨干,己方的总兵力有二十九万!两翼各有十万预备部队,天才刚亮,右翼已经伤亡过半了吗?!   “铁东盛!”   “末将在!”   黑狼的脸色像枯骨一样苍白,眼中熠熠闪着火光,“带上五千铁卫营的弟兄,领预备队三万,支援右翼!”   “将军!弟兄们已不足两万……”   “住口!——执行命令!”   “是!”   望着疾步远去的副将,黑狼的心猛地揪了起来,照这个速度,白天过去,满编四万人的铁卫营就要打光了,那都是他的好兄弟啊!   可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黑狼的脸上露出刚毅!——背后,是大王的主战场,任何一支敌军漏过防线,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非但不能退,他还要将眼前的强敌彻底打垮!大王正陷入苦战,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自己的增援!   敌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累!狂暴的力量虽然强大,但终究无法持久!——撑下去!黑狼,你一定要撑下去!比他们撑得更久,我们……一定会赢! 第三百五十三章 【双王对决】   南线北线打得如火如荼,刘枫和海天所在的主战场,那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双王对决”,也终于如期打响了!   这场战役,从一开始就带着极为浓重的突袭味道,交战双方的战前侦查严重不足,基本阵型可用肉眼判断,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主力究竟在哪里?左翼?右翼?还是中央!?——楚王也好,狄皇也罢,两人都是靠猜的!   猜测的依据格外简单!——王旗在哪里,主力就在哪里!   若在平时,这样的判断无异于赌博,极易被对方的障眼法误导,为善战者所不取。可在今天这个特殊时刻,猜测已是唯一的办法!——幸运的是,两人全都猜对了!   因为时间!因为形势!——时间紧迫如同收拢的绞索,形势逼人赛过悬顶的利刃!没有人有时间和机会,去从容不迫的在战场上设置骗局,甚至交战双方都带着一夜无眠的疲惫辛劳,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立刻开战!   一战逆乾坤、一战定国运,这场决战早已定下了基调!——王对王!硬碰硬!   这一天,是靖乾六年四月二日。历史会记住这个日子。   清冷晨曦下,在宛城南郊广阔的平野上,密布着正在战前准备的两国兵马,一方赤红如血,一方漆黑似墨,恍如天边落下两片云彩,将初夏翠绿的大地整个覆满,左边望不到头,右边也同样望不到头,场面波澜壮阔,震骇视听。   战刀已出鞘,旌旗正飘扬,传令兵奔驰于战阵之间,呼喝口令整理队列,整齐的脚步伴随着铠甲的铿锵,一声声嘹亮的番号唤醒了沉睡的大地,无数人已经准备好了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为改朝换代献祭奠基。   楚军本阵,以曾平柱为首,文星魁盼娣分列左右,其后是四位新营营主,以及二十余位佐领级学员部将,他们手扶战刀,大红披风高高甩起,单膝跪在刘枫马前,缓慢却毫不滞碍地低下头颅,坚定庄严的声音传出来:“请大王放心,我部必将誓死奋战,绝不退缩!我以我血,愿为楚国开创霸业!”   刘枫用深邃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似要把这些年轻的面孔永远铭刻在心底里。接下来的这场决战,敌我双方将拼尽全力厮杀,战斗的激烈程度不言而喻,或许到天黑时,这些年轻的将军将有一半不在人世……   楚王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壮与酸楚:“漳水河畔我说过,终有一天,楚国的未来要依靠你们!只是没想到……呵呵呵……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楚王高高拔出佩刀,绚烂晨辉下刀锋刺眼夺目,他语气平静,眼中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年轻的将军们!重整河山,一改天地,青史留名,只在今日!——本王,愿与诸君并肩破敌,共创太平!”   “愿为大王效死!”   将军们策马扬鞭,各自奔赴阵地,准备迎接来自命运的最后考验。血一般鲜红的晨曦在他们背后慢慢升起,将士们不由自主地转眼痴望东方,对他们很多人而言,这将是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日出。晨风轻扫,碧草如波,荡开了一股凛冽的肃杀,在无形中弥漫开来,清晨的薄雾都为之消散。   大楚皇朝“三大战役”中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宛城会战”,揭开了决战的序幕。——血肉盛宴,即将上演!   狄军本阵,那个后世被称为“双王坡”的高地上,黑金盘龙旗高悬半空,狄皇海天和他的将军们驻马于此。阿赤儿快马驰上高地,向着狄皇单膝下跪:“陛下,儿郎们已布阵完毕。——请您下令吧!”   狄皇海天外罩黑底金绣的盘龙斗篷,内穿一套赤金鱼鳞短甲,一身装束简洁而不失华贵。他没有带头盔,满头银丝用金冠束得整齐,发梢在风中舞动,给人一种莫名的悲壮与萧瑟。   阿赤儿上前请命时,海天正举手拢眉,眺望着地平线远方的楚军战阵。入眼处,各个楚军兵团一字摆开,战阵张开两翼,展幅三里,环抱中军,形同白鹤亮翅,势如雄鹰天翔。   那是怎样的一片人海啊!   极目所至,旌旗怒卷,视野里仿佛开满了血一样艳丽的红色花朵。根本无法把那密密麻麻的旗帜给数清楚。最终,海天的目光凝固了,落在正中央的血焰王旗上!   良久,海天疲惫地合上苍老的双眼,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不无恐惧,可更多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感。   ——想不到,机关算尽,事到临头,你还能集结如此多的军队!   第一次,狄皇海天因为敌人的数量感到心悸!——十年前,你还只是杂兵百众的区区山贼,十年后的今天,你竟成了挥师百万的堂堂君王,竟与我齐头并肩……不!你在俯视着我!   矍然开目仰望苍天,碧空湛湛,白云朵朵,海天长生叹息暗自喃喃:“此番中我毒计,分明已是死局,可是……山越增援,龙骧重建,补给竟赶在昨天运到!——天不佑吾!死局中竟被你硬破出一线生机!朕……好不甘心!”   喃喃低语,默默无声,可海天凝练的眼眸却有些湿润,闪着莫名的神采:“大哥,三妹,难道是你们的灵魂,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你们的儿子,叫他用我的鲜血,洗刷你们败亡的耻辱吗!?如果真的是这样……呵呵呵……也罢,天道循环,周流万世,无论如何,今日终要做个了断!”   于是,将军们听见了狄皇海天沉稳激昂的声音:“阿赤儿,出动全部骑兵,中路突破,直取王旗!——去吧!勇士们!大狄皇朝的命运,就在你们手中!”   “遵命!——愿为陛下抛头洒血!”   阿赤儿大声应诺,铿锵上马,一阵风驰入前阵骑兵队列,拔刀厉喝:“陛下有令!御林骑所属——进攻!”   “呜呜呜——!”   “万岁万岁!万万岁!”   苍凉的军号吹响,四万骑兵发出震天吼声,铁骑涌动,万马奔腾,如澎湃的海潮,蹄声如雷鸣般轰然震响!   决战,开始了!   “果然如此,你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   对阵王旗下,刘枫目闪精光,脸上竟显出了几分喜色——东路军一定就追在狄军屁股后面,他们很快会来!对对,一定就是这样!   刘枫一瞬间信心大增:“传令铁壁营,擂鼓!迎战!”   “咚、咚、咚、咚……”   雄浑沉重的战鼓,带出心脏跳动的激昂节拍。曾平柱身披重甲手持刀盾,用力一拍,发出“咔”一声铮鸣:“铁壁营所属,出阵!”   “咔咔咔……”脚步踏踏,铠甲锵锵,铁壁营五万将士排成三个密集方阵,踩着鼓点迈着整齐坚定的步伐,向迎面冲来的骑兵大步前行!   没有呐喊,没有呼喝,天地间不断回响着那一阵又一阵的沙沙脚步声。这是一支在沉默中走向死亡的军队,每个人都很清楚,平原上硬撼骑兵,他们即将面对怎样的残酷!——无论胜负输赢,很多很多人注定葬身于此。   “升起令旗,两翼弓箭手,三连射!”   “遵命!”   传令兵高举长杆,挑着绘有弓箭图案的彩旗,后面缀着三面小一号的三角旗,分两个方向催马绕阵疾奔,同时吹响尖利的竹哨。   “弓箭手上前!三连射!准备!”   基层军官们立刻行动起来,以哨为单位,一队队弓箭手们拉开了长弓,箭尖直指苍穹,反射出大片寒光!   近了!更近了!   战马狂嘶,蹄声轰鸣,狄军的御林骑兵不断催马加速,越冲越快,越冲越快,大地在震颤,枪尖在闪光,激起的大片黄尘遮蔽了背后的天空。他们的队列是如此密集,冲锋的势头是如此犀利,如高山上滚落的巨石,雷霆万钧,无可阻挡!   “放箭!”   “放!放!——放!”   三声喝毕,箭雨升空,旭日晨光尽被遮蔽,茫茫大地瞬间一暗。下一刻,无数利箭从碧蓝天空中激射而下,如暴雨般密集落在御林骑兵头上,刚提起来的马速为之一滞!   “嘘律律——!”   箭雨如蝗!冲在最前头的御林骑兵不时有人滚落马下,密集的冲锋队列中,根本来不及发出哪怕一声惨叫,滚滚而过的马蹄就将他踩成了肉酱!   迎着那雨幕冰雹般密集的利箭,御林骑兵们在马鞍上控背躬身,飞鞭如雨,以更快更猛的势头继续挺进!骑兵的先头已经冲过了中段,第二第三波箭雨接踵而至,数以千计的骑兵丧命当场!   眼看骑兵越来越近,铁壁营原地停步,扎稳阵列,曾平柱振臂狂吼:“竖盾!举枪!”   “杀——!”   原本沉默的铁壁营,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战吼,声势之大犹如雷霆落地,霹雳撼天!——那吼声是如此恐怖,那枪尖是如此密集,犹如地面上突然长出一片长枪组成的森林,闪烁着碜人的金属光泽,对进攻的骑兵来说,这无疑是死神狞笑时白牙反射出的死亡凶光!   “嘘律律!”就连训练有素的战马都在枪林前吓得失蹄打蹶,足有上百名狄军骑兵在交战前的一刻失足坠马,含冤殒命。   可是骑兵的海浪依然汹涌,下一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两股人潮狠狠撞在了一起!   铁壁营的阵型像被黑色锥子狠狠戳中,阵线猛地凹了进去,喊杀声与惨叫声拔地而起,响彻云霄!   那是一股可怕的狂飙,就在那轰雷掣电的一瞬间,第一排的铁壁将士一个不落地被飞奔而来的战马撞翻,被马蹄践踏踩成了肉泥,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整整五排将士没有任何幸存者,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做的只有唯一的一件事!——拼尽一生的力气,狠狠刺出手上的长枪!   破开防线的一瞬间,御林骑兵像一头迅猛而嗜血的怪兽,一头扎进了密集的枪林里,鲜红血雾喷薄而出,杀戮降临,地府开门,数以千计的生命在这一刻宣告死亡,放眼看去,人、马、刀、枪、血、肉,泥、沙……统统绞成一团黑中透红的浓稠泥浆,彼此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第三百五十四章 【路在何方】   当御林骑的锋芒撞上铁壁营的坚盾!——惨烈!极致惨烈!   无数的长矛与刺枪在空中交错而过,交换着彼此主人的鲜血与生命。战马高速奔跑让枪尖轻易戳穿了铁甲,破开了铁甲下的胸膛。滚落的尸体被战马踩踏又跳了起来,在空中爆成一团血雨肉末。受伤的战马嘶鸣着倒下,马上骑兵被狠狠甩飞出去,像断绳的木偶,挂在那密集的枪林中摆荡滴血……   马刀划过肉体,头颅飞上半空,战马悲鸣倒地,勇士血染疆场!利刃戳在铁与肉上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响,有的清脆,有的却让人听得牙根发酸,与无数杀人与被杀者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恍如来自地狱的恐怖乐章。   冲击!冲击!双方队列都在不断冲击!每一次冲击,骑兵冲垮地每一寸距离,都产生了大量的鲜血和尸体。   终于!在御林骑冲锋势头耗尽前的最后一刻,铁壁营的第一方阵,垮了!阵型四分五裂,战旗东歪西倒,将士们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块,在骑兵的海洋里苦苦挣扎,渐渐淹没。   “顶住!顶住!”   曾平柱须眉戟张,双目充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半步不退!大王就在身后!”话音未落,突然银光一闪,却是隐于阵中的阿赤儿瞄准他张弦一箭,箭矢刁钻无比,正中他左眼!   “啊——!”年轻的将军当场坠下马来!   “营主——!”   在士兵们绝望的惊呼声中,扑倒在地的曾平柱突然挥出一拳,将抢过来想扶他的战士打倒在地。接着……年轻的铁壁营主,他挣扎着,血淋淋地站了起来。   嘿嘿狞笑着,曾平柱一把抓住箭杆,“咿——呀!”嚎叫中猛然抽手,箭矢连带血淋淋的眼珠子一起拔出!一折两断!黑乎乎的眼眶血流不止。   震撼于眼前惨烈的一幕,不分敌我,四周的战士们全都慑住了。于是,他们听见了恶鬼般凄厉的刺耳狂笑:“哈哈哈哈……大楚国,独眼名将何其多?今日再加我一人!——第二第三阵,突进!”   “嗷——!”   眼见主将如此悍勇,铁壁营的将士们爆出一阵嚎叫,发起了反冲锋!   这一刻,他们浑身充满力量,眼前骑在马上的敌人忽然变得如此渺小,只要轻轻一拽就能将他们拖下马来,手上的刀枪轻易就破开了他们的胸膛,原本如山岳般难以撼动的敌阵,此刻竟像风倒长草般一捋就过!   阵线稳住了!——四万骑兵,竟然无法突破五万步兵的阻拦!   阿赤儿弄巧成拙,欲再行暗算,曾平柱却已杀入敌丛中没了踪影,只得恨恨呸了口唾沫,勒马隐回阵中。   驻马本阵的刘枫又喜又疼,且叹且赞,忍不住轻唤:“好柱子!好孩子!——看见了?这就是军略院首席!”   “是!叔父!”   身旁的色勒莫用力点头,声音镇定,但咔咔作响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在主战场浴血厮杀的同时,血腥而惨烈的战斗也在其余分战场同步进行着。以早已空落落的宛城为中心,楚军的各处阵地都遭受了疯狂进攻。平原上,血与火组成了一朵绚丽的花朵,正在刺耳的厮杀声中悄然绽放。   南线,三大主战营在天雷地火的强力支持下,硬撼部族联军的决死冲锋,以防主战场陷入两面夹击。   北线,山越龙骧两大军团,在压制住速柯罗率领的狄军奇袭部队的打击后,正在竭尽全力试图脱离战斗,以便尽快支援楚王所在的主战场。可速柯罗的部队拼死阻拦,他们出动大量的骑兵分队,分布在战场的两翼,像张开了巨大的翅膀,不计代价地对两大军团的侧翼进行突袭,任何脱离本阵的队伍都会遭到对方的竭死纠缠。开战已一个时辰,江梦岚和蓝明旭数十次尝试分兵,却依然无法实现突围,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   战斗进入反攻阶段时,江梦岚带头冲杀了一阵。可没多久,她就被忠心的“儿郎们”七手八脚拖回了本阵。——开玩笑,要是伤了夫人一根小指头,他们一起抹脖子好了!   此刻,江梦岚正瞪起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马鞍上的战场地形图发怔,目光专注得仿佛要把地图烧出洞来。——身上的细鳞银甲已在厮杀中鲜血淋漓,干涸后的血,变成了一滩滩难看的黑色,就连脸上也趟着一条血斑,顺着白皙的脖子一直流进衣领里。可她连擦一擦也懒。——没有时间了!   主战场的传令兵已经来了三波——他自称是第七批,至于其余的四批,想来他们没能穿越狄军的封锁线,已经不幸牺牲在了战场外围。   他们带来了楚王的命令!——沉着交战,保胜为先,伺机分兵增援主战场。切勿冒进招致溃败,切记切记!   平心而论,命令并不苛刻。江梦岚却知道,丈夫面临的形势其实万分紧迫!——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斗!   输此一阵,就是输了整场战役!甚至输掉整个楚国!   也正是为此,丈夫才会命令稳扎稳打,生怕自己救夫心切妄驱士卒,致使战阵露出破绽,明明稳赢的局面,反而莫名其妙输了。   这里输,也是输!——速柯罗的部队也一样可以绕过溃兵,从容赶赴主战场,将刘枫本阵夹攻击破!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分兵!   两大军团在兵力上稳压速柯罗一头,战局又占据主动,只要保持本阵不动胜局不变,派出偏师赴援主战场。那就两头都能赢!   奈何速柯罗也同样不是傻瓜!——这位,从前可是大狄狼军麾下的“山越督帅”,与山越军团的前身忠勇军,其实是交战多年的老对手了!江梦岚两位已故的兄长,江梦煊和江梦晨,不知在他手下吃过多少苦头和败仗,江梦岚从小耳听目染,可谓深知其能!   今日老熟人又在阵上“不期而遇”“久别重逢”,江梦岚骇然发现,与从前相比,速柯罗的本领更加厉害了!——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以少围多”啊!以不到对方二分之一的兵力,围困两支强悍的军团,这样的指挥艺术,绝对当得起恐怖二字!   传闻速柯罗与大狄兵部尚书陈霖华,情若兄弟,亦师亦友。今日一见,果然精进异常,让人刮目相看了!   当然,再强的战场指挥也有极限。无凭无借,要在野战中正面击败兵力倍己的精锐军团,便是武破虏亲至,屠天煜复生,那也是绝难做到的!   之所以能够拖住两大军团,那是因为速柯罗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胜利!   是的,速柯罗在打一场必输之战。他主动将自己置于必败之局,通过消耗续战能力和军队元气的极端手法,换取短时间内的“以少围多”。   江梦岚和蓝明旭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拖下去,用不了多久,或许只要一天,对面狄军就会累伤致死,自行崩溃。   可是,江梦岚也好,蓝明旭也罢,他们拖得起吗?!刘枫等得及吗?!   当然,如果两大军团舍得付出部队折损过半的巨大代价,快速取胜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军队坚持不到那个地步。——战死一半,然后继续开赴战场……那是绝不可能的!   通常部队只要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士气就会降到危险程度,除非是背水一战走投无路,否则立马就会崩溃。——速柯罗的打法之所以必输,也是这个道理!即便是两大军团这样的精锐部队,蒙受过半战损却毫无休整,再勉强赶去主战场打一场不得了的硬仗?——只怕也就是个味道,“一触即溃”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拖延求胜,赢小输大!勉强分兵,大小通输!   必败之局,也是必胜之道!——如此狠毒的布局,速柯罗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名将之流,距离另一只脚进来,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面对这样的窘境,看着地图上,周边刚标注好的一条条的黑色箭头,江梦岚一筹莫展,心里急得蹭蹭冒火!——南线战斗更加惨烈,双方勉强算是势均力敌,万难分兵后顾。自己这里兵马充裕,本是最可能出动援军的,眼下却被敌人活生生拖住。   怎么办?!怎么办?!   “夫人!夫人!——大都督!”   纷乱的指挥阵地,一个楚将服色的中年人策马冲近她身边,咧着一嘴黄牙叫道:“卑职龙骧军参赞吉利旺,受蓝统领之命前来,请求大都督协同作战,或许有办法增援大王!”   “你说什么?”   “蓝统领请求协同作战!”   人声太过嘈杂,喊杀声、惨叫声、金铁声和部队调动轰隆作响的脚步声混成了一片,直到吉利旺嘶声力竭,把话重复到第三遍,江梦岚才算听清楚他的意思,一瞬间,压抑已久的愁急化作巨大的惊喜,一下子爆发了!   江梦岚一把揪起了吉利旺的衣领,将他从马背上整个拽下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吼道:“办法?!什么办法!快给我说!”   “我……我喘不上气……”   “啪!”   江梦岚撒手就把他扔在地上,又赶紧扶他起来,手忙脚乱替他整理好了衣甲,挤出一脸天仙儿似地甜笑,却没想过脸上满是血迹笑来未必好看,反倒显得愈发狰狞:“对不住,对不住!请快说说你那办法,若真管用,本大都督给你请功!——头功!”   夫人好看不好看,不关他吉利旺的事儿,那是大王的问题。可“头功”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诱惑,口齿一下子又伶俐起来:“夫人明鉴!狄军团团围困,处处纠缠,可还有一条路,他们无论如何也纠缠不到!”   “路在何方!?”   “这条路……”吉利旺把手一指:“看,就在那儿!” 第三百五十五章 【逐寇荣光】   “叔父!铁壁营死伤惨重,怕是快坚持不住了!”色勒莫瞪圆了双眼,紧盯着将台下那绞杀成一团的战阵,近十万士兵舍生忘死浴血厮杀,阵线在一步步后退,翠绿的草地已被马蹄踏平,被尸体铺满,被鲜血浸透……他的眼皮一丝丝地颤,却硬顶着一眨也不眨,梗着嗓子问:“您……还不变阵么!?”   仿佛没有听到色勒莫的话,刘枫挽疆控马纹丝不动,王旗在他的头顶猎猎作响,身体凝固得像是一座雕塑。色勒莫转过脸偷眼一看,楚王神色冷峻,凛凛生威,可他苍白的嘴唇上却咬出了血珠。   这一刻,色勒莫明白了。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时候未到啊!   所谓变阵,其实远没有听上去那么玄乎,不过是鹤翼阵最基础的功能。——如果中央本阵遭遇敌人攻击,只要令旗一摇,左右两翼便会猛然收拢,像两条鞭子倒卷过来,给来敌一个热情的“死亡拥抱”!   鹤翼阵的杀招,就在这里!因此但凡对阵鹤翼,很少有人直接攻击中路,大多都是选择一个方向先打侧翼,破了这个杀招,鹤翼阵的威力就要减去一半。   这是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了然于胸的基础知识。——海天惯于战阵,精于韬略,也绝不可能寡闻至斯!   之所以在开战之初,就以雷霆掣电之势,动用全部骑兵中央突破。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时间紧迫,任何时候,任何一个方向,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楚国的援军。海天万不敢冒这个险,必须要拿出“狮子搏兔尽全力”的架势,能够一战突破,就绝不浪费时间试探!   另一个方面的原因,就是为了引诱刘枫“变阵”!   一旦发动“死亡拥抱”,在爆发出强大战力的同时,所谓鹤翼阵,其实也已不攻自破了。——到了这个时候,刘枫就会底牌尽失,海天手里却还有很多牌,十二万轻重步卒虎视眈眈摆在那里,面对楚军搅成一团的乱阵,当真怎么打怎么有!   那么,如果楚王不变阵呢?——不打紧!因为这是在平原上,四万骑兵突破五万步卒,直杀到楚王面前去!这样的机会仍然很大很大!   这就是海天的如意算盘。进退杀机,陷敌两难!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用兵毒辣,韬略老道。   眼下的情况是,在铁壁营将士以五万血肉之躯组成的重重防线下,骑兵集群冲锋的最强一刻已经熬了过去,可步卒结阵最重要的凭借——兵力,已经折损颇巨,阵地上抬下来的伤兵人满为患,更多人已经倒在了马蹄下,永远也不会起来。   剩下的人,他们能否挡住!?——决战遇到了第一个关键点。   刘枫满嘴苦涩。难道……真的要变阵!?   这时,一名传令兵过来,“大王,叶浩阳求见。”   刘枫一愣:“谁?”   “叶浩阳!就是前骁骑营营主、前羽林统领罗三叔的副将,叶浩阳!他带着几百人过来,说要请缨上阵,助大王击败强敌。”   叶浩阳从前也是营主级将领,刘枫当然认得!可是……他不是人在襄阳吗?怎么到了这里!?还说要上阵?!   “带他过来!”   ※※※   “大王,弟兄们准备好了。”   刘枫面前,站着已过四旬的逐寇老将叶浩阳,身后则是五百名整装待发的士兵。他们身穿厚重的明光铠甲,带着覆面式铁盔,面甲开着,手里却没有武器。——虽然此刻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他们却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带起一大片青烟。   刘枫目光深沉地扫过他们淡淡笑意的脸庞,不说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楚王的眼神很复杂,似痛苦,似悲伤,又像是下定决心后的解脱释然。眼前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豫州兵败活下来的幸存者,前三大军团残存的战士,大楚国最后的逐寇老兵。   这些人,久经沙场百战余生,功勋累累满身伤痕。他们曾背弃楚王参与了逐寇夺权之乱,可他们英勇作战,誓死不屈,战败后转入地下,潜伏在敌占区内孤身奋战,直至去年冬天豫州光复。楚王已明令赦免他们无罪,并要求他们回归军队。   可是……他们拒绝了。   ——“我等悖逆在先,兵败在后,罪孽深重,百死难赎,大节有亏终身难洗,又有何面目复为忠臣良将?大王若不收回成命,那就收回我们的性命吧!”   刘枫无话可说唯付一叹,不再复提此事。于是,这些昔日骄兵悍将,就此留在襄阳做了默默无闻的老百姓。   决战临近,常朝霞奉命运送辎重。纵观上下,如此海量的贵重物资一起上路,这也堪称百年未有的大壮举。行程紧迫是难,护送也同样是个大难题!奈何都城精兵已尽数随驾远征,光靠普通的运输兵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于是,聪明的常朝霞便想到了叶浩阳这批人。——这批人,每一个都是强悍绝伦,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士啊!   想到这里,常朝霞立刻去找叶浩阳,初时不肯,可小姑娘赖着不走,又抬出自己罗家长房长媳的身份……叶浩阳是罗三叔一手提拔的扈从将领,叶家跟从罗家征战沙场足足三十年,如何抹得开脸拒绝?于是只好点头。   就这样,叶浩阳为首,召集了残存隐居四肢健全的逐寇老兵,共得五百来号人,一起到常朝霞帐前效力。常朝霞小手一挥,就以这些强悍的逐寇老兵为骨干,配以最顶级的甲具装备,组建了阵容鼎盛的辎重运输大队,就此踏上了北运之路。   这些事,刘枫并不知情,常朝霞和叶浩阳原也没打算让刘枫知情。可是……在眼下决战危局的紧要关头,在刘枫就要下达“变阵”命令的那个瞬间,他们从阴影中走出,默默来到刘枫面前,恳求楚王给予赎罪的机会。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五十斤重的火药桶!——那是未及卸下的战备物资,甚至还来不及做成炸药包,此刻被他们自行取出,插根导线就连桶直接背在身上,与他们的身体紧紧绑在一起……   此刻,叶浩阳与五百老兵就跪在刘枫面前,哀哀泣血:“大王,我等身负污名败绩苟活于世,行尸走肉一般。今日有幸能为楚国霸业而死,死而无憾,虽死尤荣!统领爷和诸位将军大人在天有灵,见了也定会含笑九泉!——大王,请不要犹豫,现在正是鲜血换取胜利的时候!下令吧!”   “上酒!”刘枫闭上眼睛,以免泪水溢出眼眶,“待本王为诸君壮行!”   “谢大王成全!”   这时,常朝霞也已闻讯急急忙忙奔来,傻站在叶浩阳和老兵们面前,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哭得伤心极了。——要不是自己征召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是她亲手把这些人带入了死地啊!   叶浩阳咧嘴一笑,无礼地抚摸女孩子束起的秀发,真诚说道:“常大人,常姑娘,你不要哭,也不要难过。你是个能干的好姑娘,更是我们的恩人!与其在郁郁寡欢中落寞老死,不如最后辉煌一次!是你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赎罪雪耻,让我们光荣赴死!——就冲这个,不管死的活的,逐寇军所有老兄弟,永远感激你!”   小姑娘“哇”地一声,扑在叶浩阳怀里放声大哭,叶浩阳和老兵们却放声大笑。这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来酸苦交加悲壮莫名,刘枫闭着眼睛口不做声,心中隐痛如山。   须臾酒至,人手一碗,楚王矍然开目双手端起酒碗,放开喉咙高声喝道:“诸君!今日同饮此酒,前罪尽去,尔等复为忠臣良将,愿你我来世再为君臣!”言罢一干而尽。   “谢大王宽宏!——恭祝吾王武运昌隆,扫平天下!”   叶浩阳大吼一声,带头一口喝干,五百老兵纷纷效仿,偶有几人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将酒灌进肚中。   “噼啪!”   叶浩阳将酒碗摔得粉碎,瞠目大吼:“上路!”   “上路!”   逐寇老兵们同声狂喊,齐齐摔碗噼啪连声。面甲放落,火把齐转,脚步轰隆卷地扬尘而去。在场众军诸将,目送他们远去,无不强自忍泪,哽咽难言。   “大王万岁!——轰隆!”   当第一声爆炸的轰鸣响起,当第一蓬血肉染红天空,刘枫双目尽赤……泪,落了下来。   纷乱嘈杂的战场上,无数红色的身影,丝毫不顾刀劈枪刺,撕声厉吼撒开大步,在敌军战马群中疯奔猛冲,直到背后长长的引线滋滋燃尽,轰隆一声,化作血雨,带着身周数十丈内的所有敌人,一起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五十斤火药的威力是如此惊人!狄军的阵列又是如此密集!每一声雷鸣过后,上百骑兵连人带马飞入半空,狂暴的气浪将他们扯成碎片,巨大的轰鸣令更多的战马失蹄扑倒……   从心理上讲,人肉炸弹的震撼胜过了投石炸药包,后者是随机落到头上,避无可避也就没了多余的想头,大家拼的是运气、是人品、是祖坟是否冒青烟!人肉炸弹不同,给人一种“谁冲在前头老子就炸谁”的错觉,那是实打实地拼勇气!   勇气很多人都有,可当生与死可以选择时,无形的压力是如此巨大,足以摧垮大部分自认坚强的神经……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勇士并不是很多。   “救命啊!”   红色的死神冲向哪个方向,那里的骑兵就会爆发这样的绝望尖叫,整齐的阵形就会大乱,整个凹陷进去,可密集的队列又让他们逃无可逃!   一批又一批,一轮又一轮!红光烁烁,黑烟滚滚,连环爆炸化作连天漫地的火焰风暴,瞬间席卷整条战线!   至始至终,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后悔……逐寇的荣光! 第三百五十六章 【沙包破城】   接连不断的爆炸,将御林骑的锋线整个撕裂!阿赤儿首先反应过来——天呐!是天雷地火!大喝:“不要慌,快退,拉开距离!——放箭,放箭阻止他们!”在如此疯狂的自杀式攻击面前,御林骑退却了,两阵开始脱节,惊慌失措的骑兵一起掉头,同时扭身弯弓,无数利箭雨点般射来!   可是没用!常朝霞为老兵们配备了明光重铠,那都是高级将领才有的订制装备,寻常箭支根本无法破防,更加无法伤及要害,就算有一些箭侥幸刺透关节部位,划破逐寇老兵们的皮肤,可他们陷入狂乱的精神作用下,连最普通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几轮箭雨下来,老兵们冲锋势头丝毫不减,甚至有人跳上无主的战马,厉声狂笑,挥鞭疾追,背后拖出长长的一道青烟。   “还等什么!冲锋啊!”   “杀——!”   曾平柱完好的右眼泪水长流,战刀临空劈落,呐喊直冲云天,残余的铁壁营将士们咆哮如雷,勇气百倍,他们紧跟逐寇老兵的脚步,在火焰风暴的掩护下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   御林骑的阵型崩溃了,吓疯了的战马开始不受控制四面乱窜,骑兵惨叫着摔下马背,被无数马蹄踩成肉泥!   “保持阵线!不许乱!”   阿赤儿挥刀大叫,企图重组阵型,奈何铁壁营的将士抓住战机穷追不舍、疯狂掩杀,竟是丝毫不给他机会。阿赤儿像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小舟,被携裹在乱军中越退越远……来时的血路,又被厚厚刷上了一层鲜艳的红泥!   骑兵,竟在平原上被步兵击溃!   海天狠狠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一幕却并未像噩梦惊醒般消失不见……这是真的!?这竟然是真的!   看着兵败如山倒的景象,海天默默无语,心猛地缩成一团,一种酸苦而又辛辣的东西涌上心头。   ——长生天啊,你不佑我!   海天抬头看天色,红日中天,已近午时,低下头艰难开口,嘴唇几度张合,终于说出了苦到极处的四个字:“鸣金……暂退!”   败退不要紧,崩溃却是可怕的,骑兵部队的崩溃更是堪称极端恐怖!——那些发疯的战马就像冲锋的铁骑,会把本阵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这样乱哄哄的场面下,若不重新整军,那是万难再战的!   时间是紧,可再紧也好过直接输了!   海天鸣金,刘枫也鸣金!   反正对楚军来说,时间越久越有利,乐得两厢罢战中场休息。于是双方将士一起回步,退潮般涌回本阵。   铁壁营收拢残兵,清点人数,五万将士战死一万八千,重伤致残无法再战的又有万余,可用之兵只余两万。——对一个组建一年的新营来说,如此战损犹不溃败,绝对堪称奇迹!曾平柱没说大话,果然是打硬仗的精锐!   在全军诸将敬佩惊叹的眼神中,曾平柱撕下一节袖管,把左眼的血窟窿裹住,血淋淋往刘枫面前柱刀一跪,声如雷霆:“末将,幸不辱命!”   “还敢再战否!?”   “愿为大王拼尽一兵一卒!”   “好!”刘枫目光炯炯,疾语铮铮:“晋你开国男!阵亡将士三倍抚恤,没死的,每人额外加赏二十亩良田!——抓紧疗伤休整,下午再战!”   “遵命!”   曾平柱退去。刘枫回顾左右,冷然道:“星魁、盼娣,还有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同学!你们的首席!——下一阵,星魁指挥左翼,盼娣右翼,本王自领中军!将军们,学员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本王期待你们的表现!”   “大王放心!我部必将奋战,誓死不退!”二将为首,所有的学员将军庄严下跪,郑重磕头。   ※※※   “什么!?你说的那条路……就是宛城!?”   江梦岚吃惊地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吉利旺口中“敌人万难纠缠的坦途”,竟然是指背后的宛城!前头胜负未决犹自苦战,他竟要自己分兵同时攻打宛城!?老天爷啊,那可是南阳第一坚城啊!蓝明旭疯了!?   “夫人莫疑!此事大有可为!如今攻打宛城正是天赐良机!”吉利旺兴奋回头,把手一指:“您瞧仔细了!看,城墙上根本没人!”   城墙上当然有人!只不过……只有区区千余人!——刘彤一看恍然大悟:这点兵力,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还真算不得人!   明白了,部族联军已全线压上强攻南线。——宛城,已是一座空城!   什么叫穷途末路柳暗花明?什么叫灯下有影眼前独黑?——这就是了!谁能想到,苦思不得的生门活路,其实近在眼前呐!   打破宛城!穿城而过!——如此大胆,如此急智,怎不叫人拍案叫绝!?   瞧见江大都督目闪精光,知她已想透了关节,吉利旺眉飞色舞道:“蓝统领的意思,山越兵战斗力比我们强,因此由夫人您这头出兵增援大王,这里有咱爷们给您断后阻敌,我军兵力充裕,慢慢跟对面耗着,两头都能赢!”   江梦岚当机立断:“好!我立刻下令打造云梯,打宛城!”   “不行!太慢了!”吉利旺失礼地打断她,焦急道:“时间紧迫,攻城由我们龙骧军担待,您立刻组织军队,听见信号,只管往城下冲!”   “就你们!?行不行啊?那可是宛城!”   吉利旺神秘一笑:“夫人只管放心!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我们野路子军团……哼哼……自有办法!”   吉利旺很不厚道地卖了关子,江梦岚气得不轻,却也只得按捺好奇,着手安排抽调援军。   在江大都督的命令下,军队紧张的调动着,人海长龙从右翼涌来,接到调令的龙骧军战士跑步进入左翼,他们分批次接替山越战士的阵地,没花多久就逐渐揽下了整条战线。替换下来的山越战士回到后方重新集结,等待新的战斗命令。   眼看换防调动有序达成,江梦岚不免又起了好奇心,胡思乱想着土匪军团的“破城良策”,终究不得要领,心里有些郁闷。幸好,没过多久,这个谜团就得到了解答!   就在江梦岚完成了阵线交接,将八万山越战士抽到后方集结完毕时。突然,右翼龙骧军本阵喊杀之声大作,接着数万“悍匪”如潮水般从营门里涌将出来,人人背负一只麻袋土包。   ——这土包江梦岚见识过,还吃过亏,险些被埋伏在土墩下的“隐形人”包了饺子。后来问了方才知道,这些极寻常的麻袋土包,其实是一种独有的“特色装备”,以此为凭,“悍匪们”可以实现丰富多彩的战术变化,另僻蹊径,匠心独具,实在令人佩服。   此刻又见,江梦岚心中不免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宛城守军遥遥观战正看得兴起,突见楚军杀个回马枪,直往宛城冲来,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放起箭来。   奈何土匪将士们都弓身子低下头,把麻袋土包当龟壳子用,整个身子都掩住了,城上守军居高临下放箭,角度有限压根儿就射不到人。须知土包这玩意最是厚实,子弹都能挡住,箭支射在上头东倒西歪根本无法穿透,几轮箭雨过去,竟是半个人也伤不到,也丝毫阻挡不了对方的冲锋。   宛城守军扒着墙头放眼望去,仿佛成千上万的土拨鼠呼啦啦涌来,叫人看了头皮发麻,又不知他们要干啥,这种未知的恐惧最能折磨人心,守军兵将心虚胆颤,射箭都没了力气,甚至尚未厮杀已有人叫起了“救命”。   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土匪们冲近城池。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背上土包狠狠摔进护城河里,接着撒腿就跑,片刻功夫就将护城河填出一条坦途。接着便是高耸的城墙,土匪们紧贴墙根叠土成堆,后面的将士有样学样,土包越积越高,也越堆越宽,再后头的将士直接踩着土包爬上去,一层层往上堆加!   一个两个,十个八个,百个千个……最后整整五万个土包被堆积在一起,成了一座与城墙齐高的“土包山”!   这座山,宽二十丈,高五丈,一面靠墙与城头等高,另一面则是一道延伸渐缓的斜坡,一直铺出三十丈远!   排在最后的龙骧军战士,扔下土包时人已经踩上了墙头,就势抽刀与靠近的敌人厮杀起来!   到了这一步,江梦岚如何看不明白!?——这不是山,而是一排推不倒、移不走、烧不掉的“土云梯”啊!   “蛇祖在上!——跟着我冲啊!”   “嗷——!”   在岚夫人清越激昂的喝令声中,五万山越战士狼呼鬼叫奔涌向前,脚步隆隆,喊杀震天!   城上守军大部分都怔在原地揉眼睛,仿佛不相信依若天堑的高耸城墙,竟会在短短片刻突然变成坦荡通途!直到山越将士踩着土包飞步上城,刀劈斧砍扯出老大一条口子,余者如梦方惊,哪里还顾得厮杀,齐发一声喊,纷纷转身逃命。   只片刻功夫,城墙上已多了成百上千道楚军将士的身影,他们挥舞兵刃,逢人便砍,四处赶杀守军残兵,嗜血的狂笑声此起彼伏。   “快开城门!快快!”江梦岚在城门口挥舞双枪,焦急呼喊。   没过多久,便听城门楼里喊杀惨叫连天,又有男人们合力搬动重物的吆喝声,“咔!咔!咔!”三声响过,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宛城的北门,开了!   “冲!”   江梦岚一声娇喝,双枪一挺,带头冲进了门洞里。   “蛇祖在上!”   无数山越战士欢呼呐喊紧随其后,明火执仗,蜂拥入城!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中场休息】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休战的片刻注定是短暂的。上午溃败的御林骑早已尽数退去,胜利者也消失不见,两支同样伤亡过半打残了的部队,此刻都瘫坐在本阵后方,沉痛地舔着伤口,同时也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复仇。   主战场上一片狼藉,布满了战死者的遗体和破碎的兵器,人尸马尸成堆地叠在一起,血肉模糊,形同沼泽。附近的苍蝇被浓重的血腥吸引而来,大群大群地聚在一起,嗡嗡作响四散飞舞,不时停驻在死者睁大的眼珠上,奇怪着这个人类为何如此坚忍,竟不眨眼。大地炸得一片焦黑斑驳,断戟折矛突兀地戳出地面。犹如嶙峋怪枝,几匹无主战马孤魂般游荡其间,偶尔发出几声哼哼鼻响,叫人听来鬼气森然,格外凄凉。   楚军也好,狄军也罢,敌我双方超过二十万将士,他们无视眼前屠宰场般的残酷景象,保持阵型席地而坐,都在奋力地做着同样的一件事!——吃饭!   这个时候没人有空埋锅造饭,将士们默默啃着随身带的干粮,大块炊饼又干又硬,就着水壶才能勉强下咽,可将士们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即便满眼的残尸碎肢,空气中弥漫的浓浓血腥味,又或者不是打扰的苍蝇,也完全无法影响他们的好胃口。——对于这里的很多人来说,他们正在享受最后的午餐!   从狄皇楚王,到最普通的一介小兵,此刻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眼睛,红红的,带着难看的浮肿。   一夜无眠,长途跋涉再加连场厮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疲惫得仿佛倒头就能鼾声睡去。——可是不能睡!他们肩负着各自的国运,肩负着民族兴亡和万里江山的最终归属,千钧在肩,万石悬心,无论如何不能合眼!   除非……让对面的人,永远睁不开眼!   所谓决战,就是如此残酷!双方都已抱定死志,同时又下定决心要将对方赶尽杀绝,不死不休,不胜无归!   楚军阵地的背后,矗立着一座小小的土坡,那便是主营王帐的所在。   此刻,辕门下立着一道纤柔的倩影,随风轻摆,弱不胜衣,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突遭狂风暴雨的侵袭,片片凋零,摇摇欲坠。   女人颤抖着,噙着泪,遥遥望着战场,望着那临阵对峙的一红一黑两杆王旗,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察丝娜系出名门,才学出众,她心里很清楚:天下虽大,却无法容下这两个男人!某一天,当他们相遇,能够活着离开的……只有一个!   这是王者的宿命!没什么好多说的,然而真正可悲的是,无论死的是哪一个,可怜的自己都将为之落泪!   生离,或者……死别!——上天啊,你为何如此残忍!?为何如此对我!?   这一刻,察丝娜好想仰天悲呼:老天爷,你不公平!——可她又释然了,这是报应啊!谁让自己如此贪心,竟敢将天下都难容的两个男人,同时藏进了心里。   因果报应,好不分明!   可惜的是,感情是不能用理智控制的,男人的身影就这样霸道地闯进了自己的生命,深入心底,即便不想,却也再难挥去!   “你猜,她想的是哪个男人?”   “嘘!小孩子家家,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她是察妃,是我们的主母!”   “切!我们草原上的女儿,心像雄鹰一样骄傲!怎么能……”   “住口!你还说!没规矩,快跟我进去!”   背后传来托娅和常朝霞的小声嘀咕,拉扯着隐入帐中再难听见。   可这已经听见的几句,如刀似锥,摧心刺骨,察丝娜用双手捂脸,却捂不住夺眶的泪。——不是因为屈辱,她早已不在乎那可有可无的尊严,而是因为……太突然了!   自从心防破碎,察丝娜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当这生离死别的一刻最终来临,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想一次,痛一次,痛到撕心裂肺。可这无数次的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一刻真正来临,心中那种酸苦悲凄。   素来骄傲的她,曾经自比相国,直到此刻她才骇然发现——原来,自己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普通的女人。   察丝娜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前世里一定做了天大的孽!今生才会罚作女儿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受尽煎熬!相比那渺不可知的未来,面对眼前真真切切的残酷,她的心,就像浸泡在滚烫的沸水里,缩成一团,痛不欲生。   泪在流,可察丝娜忽然露出一抹凄然的笑,她忽然发现,是否能再见丈夫最后一面,竟已变得不再重要。心里有了第二个人,夫妻情分便已蒙尘受污,不见也罢,不见更好!——死吧!你们谁都好,无论死的是哪个,我便相随于地下,这样就不用痛苦了!——好好,真是一个好办法!   察丝娜下定决心要以死断情丝,阵地上啃炊饼的刘枫仍不知情。不过就算他知道了,那又如何?   短短一天内,敌我双方超过三十万的士兵战死,在这一天剩下不多的时间里,还有更多的士兵即将战死!这样的震撼怎样形容都不为过,早已将刘枫的心填的满满,再容不下别的东西,哪怕是沙场上最奢侈的感情。   事实上,从走上战场的这一刻起,刘枫早已将“姐”抛之脑后了。此时此刻,就是察丝娜在眼前当场自尽,人倒在脚边,血溅在脸上,他连眉头也不会跳一下。   这一刻,刘枫不是人,而是王!——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刘枫不配为王,更不配为人!   半个时辰,大部分将士都吃饱了,就这么抱着膝盖埋着头,坐等开战。可死亡降临前的等待最是折磨人的。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既然早晚要来,那就痛痛快快来吧!   不知何时,一名鞑靼士兵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沫,他站起身,眼望楚军血焰王旗,眸子里燃烧着仇恨的光芒。——他的家在豫州,一家老小十余口,男人统统死在《割耳令》下,妻女被掳为奴,天南地北不知何处去寻!   这一切苦难的源头,就在那面王旗下!——杀了他!只要杀了他,鞑靼族的噩梦就能结束了!   来吧!我要报仇!   他一个人的起身,仿佛成了无声的信号。渐渐地,他身边的弟兄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一片连一片……没有命令,可十多万人就这么自发地站起,披坚执锐,摩拳擦掌,默默做着交战前的准备。   对面楚军士兵嘴里嚼着饼,可眼珠子瞪得又大又亮,早把狄军的动静看在眼里,于是也跟着呼啦啦站起来,抽刀抖甲,蹬脚系靴,虽然没人说话,却也同样忙碌起来。   “呜呜呜——!”   这时,两军的备战号角才姗姗来迟地响起。中场休息结束,决战进入了更加激烈、更加激动人心的下半场!   白白浪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残了手上最重要的骑兵部队,却未曾取得想象中的突破,海天已别无选择。   “传令!各兵团全线压上!”   “是!陛下!”   几乎在狄军动作的同一时刻,刘枫也下达了命令:“各营严守阵地,自行接战!等待命令一起发动反击!”   “遵命!”   这是英雄略同的默契,也是形势所需的必然。   狄军主攻,楚军主防,为了让“鹤翼阵”的威力无法发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左中右三路同时发动进攻,仙鹤的“翅膀”自然就扇不动了!——没有了阵型上的劣势,狄军单兵素质的优势,才能得以更好的发挥!   两边阵地的锋线上,传令兵骑着战马飞快掠过,一路高呼:“备战!备战!”   朔风割面,血腥扑鼻,两军的将士们无声地组成队列,手里的兵器握得死紧,他们鼓风般大口喘着粗气。脸皮绷得太紧一丝丝地颤抖着,那是类似于精神病人的异常亢奋。——他们深知这场战斗是多么的残酷和可怕。   狄皇海天当场砸毁了用以发出撤退信号的钲钟,下达了死命令:“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必须突破敌阵,一路杀到王旗下去!”   一炷香后,天边传来狄军的冲锋号角。“进攻!”   “万岁!万岁!”千万个胸膛同发一声,巨大的轰鸣犹如一阵烈风刮过战场,五里长的狄军阵线瞬间动了,像一片无边的乌云,天塌地陷般压了上来!十多万人在同样时间,以同样的节奏迈动脚步,就像闷雷滚过低空,就连大地也在为之颤抖!   楚军开始放箭,数万弓手一齐发射,密集的箭支骤急如雨,恍若乌云,铺天盖地落在狄军头顶。   可是这样程度的攻击他们毫不畏惧!在那此起彼伏的闷哼惨叫中,成百上千的狄兵中箭扑倒,滚地挣命,可后面的战士无动于衷,他们无声地加快脚步,将队伍出现的空洞一瞬间填平,仿佛原本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他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呜呜呜——!”   “吾皇万岁!”   凄厉的号角一瞬间转急,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左右两翼的狄军同时加快速度,在中军箭雨反击的掩护下,发起了徒步冲锋! 第三百五十八章 【决胜之机】   宛城南线,交战规模最大,战斗也最惨烈的城南防线,在厮杀了一整夜外加一个上午后,终于陷入了沉寂。——实在是打不动了!这样的战斗强度和持续时间,莫说是人,即便真是野兽,只怕也要累倒在地口吐白沫了!   当然,这样的沉寂是暂时的。部族联军并未退回宛城,仅仅只是后撤三里,双方就这么彼此对望着喘粗气。喘完还得接着打!   仗打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谁也别指望全身而退!——敌我双方深有默契不谋而合,都在休战前把最后的数万预备队调到了前锋位置,这群人全都吃饱喝足,全副武装,排好了密集的冲锋阵型,虎视眈眈盯着对面,谁敢稍有妄动,立马就是一锤子过去打你没商量!   当然,这口气喘得很粗!——从战斗开始,到如今已过去了整整七个时辰,两军战死人马都超过了十五万!无数昨晚吃饭时还活奔乱跳的鲜活生命,此刻都静静躺在血红的平野上。   ——这里本来是黑色和褐色的土地,现在已经看不出土壤的本色了,鲜血流得太多,连土壤都吸收不下了,多余的血交汇流淌,成了汪汪血池。所见之处,血流汪洋,一片暗红。   这样的场面具有震撼人心的恐怖效果,敌我残存的三十余万人聚成两片稠密的人海,居然都是鸦雀无声。当然,除了那铺满视野的尸骸里,双方的伤兵发出凄惨的呼救声,还有更多濒临死亡的重伤者在垂死呻呤着。可这无妨士兵们休息,除了医护兵犹在上蹿下跳的忙碌,其余将士要么闷头大吃,要么吃着吃着……睡着了。   趁此宝贵的喘息之机,黑狼召集古越兰、童二虎过来商议对策。三位营主聚首一处,没说话都是一脸惨笑:漫长的一天啊,才过了一半!   三人就地坐下,亲兵们送来了简单的午餐——每人一碗清水,五张面饼。三人手抓口嚼,狼吞虎咽。——这是饿的!从昨日旁晚交战开始,哥几个忙着打仗,吃饭睡觉全都误了,就连水都没喝上半口,此刻松泛下来,饥渴疲劳一起涌来,让人几欲晕倒。   吃饭时,三位营主鼓着腮帮子边吞边说,互相通报了本部人马的战损情况。不说不知道,在这半天一夜里,三大主战营可谓伤亡惨重!   ——士兵的伤亡极大,准确的数字目前暂不可知,但是初初一看绝对不会少于六万!这还是只算主战营的,二线部队更惨,伤亡十万打底!还有两个新编步兵营主将战死,建制崩溃,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将领层面……已经确认的就有两位营主,九位佐领、副佐领战死!那可是从三品到正二品的高级将领!以下参将、副将战死的更是不计其数,有的部队甚至没有军官了!   毫不夸张地将,就算眼下立刻停战,不再打下去了,这一路大军也算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了,更不用提,战斗只进行到了一半!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剩下的一半,必将更为惨烈!   因为防线没了!——这一场好杀,战线反复拉锯,阵地几度易手,超过三分之二的防御设施都被敌军摧毁,拒马被搬倒拆除,壕沟被尸体堆满,火油燃尽熄灭,大量的弩机和投石机都因为过度使用而发生了疲劳性损坏。   最最重要的是——天雷地火,快用完了!   准确的说,现成炸药包已经用完了!虽然还有几十车南方新到的黑火药原料,可散装火药没法直接扔出去,整桶扔又太过奢侈,只怕一顿饭的功夫又要消耗殆尽,那就真的完了,彻底没了!   于是,为了满足高强度战斗的实际需要,不得已,专司投弹的“红莲护教军”只能一次次放慢攻击节奏,同时冒着生命危险点着火把现场点燃炸药包,而且到了做一个扔一个的地步!——原本从不出现伤亡的红莲军,因为爆炸事故频发,已经损失了八百多人!就连教主洪涛炎都险些被自己人炸死,落了个灰头土脸,多处烧伤,目前仍在带伤赶制炸药包。   “老哥给个实话,还能坚持多久?”   古越兰不动声色地问黑狼。童二虎是刚提拔的营主,资历还浅,心里忧急,想问又不敢问,瞪着眼睛傻听。   “一个时辰!”黑狼狠狠灌了一口水,咽下了饼沫子说:“红莲军这次是教主洪涛炎亲自指挥,他亲口说的,再多,就只能把他装上投石机,一起扔过去算了。”说完咧开嘴笑。   两位营主也跟着笑,笑容很苦,但笑声很响,似乎是在很用力地宣泄某些东西。——很沉重的东西!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童二虎忽然开口:“古将军,你亲自上阵了?”   黑狼闻言看去,古越兰的盔甲上果然血迹斑驳。——虽然用心擦过,可甲片的接缝处干透的血迹隐约可见。   古越兰嘿然一笑,露出两排红牙,浓重的“闽南川话”道:“格老子的,你道俺想?仙人板板都杀到面前了,不杀怎么办?叫俺夹着腚逃啊!?”   这个笑话,没人笑。   黑狼和童二虎交换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眸子里读到了惊骇与忧虑。——古越兰可是左翼防线的主将啊!敌军都杀他面前了,可见战局紧迫到什么程度!   放下水壶,黑狼捏起根草杆慢条斯理地剔牙,语气随意:“罢了,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这样,老哥哥从龙最早,资格也最老,南线三营又以我居中。老哥哥托大,接下来怎么打,你们俩听我的,有话没有?”   古越兰与童二虎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请军门下令!”   ——在楚国,只有某一方面军的主将方可称呼“军门”,这一说,算是二将承认了黑狼的临时最高指挥权。之前虽然是默认黑狼为南线“总指挥”,可毕竟是没有正式确定了的,无论是请援还是协防,都是“商量着办”。直到此刻,才算是正式定下了指挥序列和临时隶属关系。   “嗯!”黑狼满意点头,“下午,我带人马接管左翼,二虎协防中路,老古,你把铁山营的儿郎们换下来,以最快速度增援大王。赢了,回头再支援我们。”   “是!”   “这……!”   童二虎大声应诺。古越兰却跳了起来,“支援个屁!你这是找死!——三营齐上才是个平手,没了铁山营,你们怎么打!?不是我说嘴,一个时辰就得垮!”   “不错,没了你铁山营的山越战士,我们这里是输定的。可是没那么快!我们会尽全力拖住敌人,为你、为大王争取时间!——输一场战斗,赢整个战役,这道理你不懂?况且要我们死,对面的鞑子也剩不了多少,这一战,不就为消灭关外鞑靼的有生力量么?灭其主力,纵使逃出几万也成不了气候,战略目标也一样达成!”   黑狼再不多说,只是盯着他看,看得古越兰心里发毛,却又辩驳不得,一甩水壶眼睛都红了:“不成!——换你们铁卫营去!我们铁山营守着,山越儿郎不怕死的!挡不住,你砍我头!”   “老古!”黑狼厉声喝断,压沉了嗓子,带着喑哑说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铁卫营都是重装步兵,打死走不快!锋锐营之前抽走了两万主力,眼下又伤了元气,战力不足四成,能去的只有你!铁山营!”   不看古越兰咬牙切齿的神情,黑狼自顾自地说:“你以为叫你逃命吗?呸!想得美!告诉你,一旦到了地方,无论两边打的如何,我要你不管不顾直奔对方本阵,往死里打,杀到一兵一卒为止!其余的事,你不用多想,大王自然会随机应变的。”   “军门说的是!”童二虎也跳起来甩碗,咬牙一笑:“娘的!大狄御林军难道是软柿子?只怕这仗更难打!说到底,咱哥几个不过是早死晚死,只求仗能打赢,大楚江山一统,天下万民安康,不过一死!有什么好争的!?”   慢慢地,古越兰睁圆了眼,闪着血红的泪光:“好!我去!——你们等俺回来,俺一定回来!”   二将大笑起身,黑狼一把揽过童二虎,嘿然道:“此战能胜,抵顶乾坤!我们两个福没享够,哪肯就死?!——倒是你小子,家里刚娶的婆娘,你要是不小心死了,放心,做兄弟的一定把弟妹接家里照料!”   “轮流照料!”童二虎插嘴接口,嘿嘿贼笑。   古越兰笑着上去一人给一拳,“滚!你们两个比鞑子更可恶!”   “呜呜呜——!”   远处传来急促的号角声,笑声戛然而止,黑狼蹦起来大叫:“列阵!鞑子要进攻啦!”   童二虎倒是个细心的,手一拢,眼一望,“哎哎,不对劲啊!你们瞧,他们在往后退!”   黑狼和古越兰一起望去,果见部族联军的阵列在缓缓后退,似乎走得很匆忙,啃了一半的干粮散落在地上,都被踩得稀烂。——预留的那支预备队,竟已调转马头往宛城方向疾奔!   这时,他们听见遥远处传来一声暴喝:“蛇祖在上!——杀!”   “是夫人!是夫人打过来了!——不对啊,怎么会在城里?”古越兰到底是个粗莽汉子,脑子不太灵光,可黑狼和童二虎却是粗中有细的主儿,略一思索眼中便露出惊喜的光芒!   黑狼几步过去,一把打掉传令兵的饭碗:“他娘的你还吃!机会来啦!——传令各部,尽起人马从后掩杀,胜败……在此一举!”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十年一箭】   四月天,雨绵绵,天过中午渐渐阴沉了下来,接着便是蒙蒙小雨,如哭似泣地撒向那被鲜血浸透的大地,湿冷的微风掠过战场,发出嘶嘶的呜咽声,似在哀悼那些静卧在地的无数亡者。   刘枫高坐马上。在阴霾的天光下,他刚毅的脸容映衬着远方苍茫无垠的天地,仿佛一副轮廓分明的剪影画。他的手上攥着一张纸,那是前线汇总的伤亡报告。没有笔,各营军官们直接蘸血写下了那令人触目崩心的红字!——七万!那是本阵半数的军队!就这么没了,就在这一个白天的战斗中!   战前,谁都以为这场“宛城会战”会以楚军干脆利落的胜利而告终,谁也没料到这一仗会打得如此艰难,牺牲会如此恐怖。   毫无疑问,这是以刘枫为首的北伐最高决策层,因判断失误而造成了战略被动,最终酝酿出这样一颗恶果。即便是王,也应当为之羞愧!   可是刘枫没有!现在的他,没有愧疚,没有后悔,甚至没有悲伤。——因为没有时间!   是的,他没有任何时间,去承受那些无意义的痛苦!此时此刻,楚王殿下的脑海里只思考一件事,一个字!——赢!   赢,不足以挽回一切,但足以让失去的一切变得有意义!   必须坚持下去!   刘枫暗暗催眠着自己,同时又攥紧了另一张纸。——黑狼送来的,同样是用鲜血写就的八个字:强援将至,务必坚持!   坚持!还要多久!?还能再撑多久!?   刘枫望着已经杀至阵前,与自己越来越近的大狄盘龙皇旗……他无法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是的,狄皇海天孤注一掷,他老人家居然亲自上阵督战了!在黑色龙旗的带领下,在残存御林骑的护持下,无边的人潮汹涌向前,阵线一瞬间就推后了半里地,险些崩溃!   于是,就在刚才,就在这里,刘枫不得不作出决定!——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亲卫骑兵营!   两名卫士抗着一根乌黑的钢棍,来带刘枫马前,双手托举,无声半跪。   当刘枫的手握住钢棍的那一刻,心潮澎湃。——多久了?自从成为楚王,自己多久未曾亲临战阵浴血厮杀?金箍棒啊,你多久未曾杀生饮血?   记不清了!但是无论过去多少年,今日这场厮杀,只怕是再也难忘了吧!但愿,这是最后一回!——不对!无论胜负、成败、生死……这都是最后一回!   “叔父!”   色勒莫满面涨红地迎了上来。   ——评心而论,色勒莫与刘枫见面相识不过一天,虽然楚王殿下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给了他很大的好感,楚军上下表现出的英勇无畏也令他震撼心折,打心底里钦佩。可从他个人来看,对楚王这个自来熟的“叔父”,他压根儿就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更别提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情”了。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决战如此惨烈,眼前“江山夺鼎、双王上阵”的一幕又透着太多悲壮,太多凄惶,色勒莫动了情肠,心里一热,忍不住道:“叔父!请您务必保重!”   刘枫在马上转过半脸,似笑非笑:“我若输了,你会如何?”   色勒莫心中激昂,一腔豪气,不觉间已变得坦荡:“无他!没了刘叔父,认个海叔祖,仅此而已!”   刘枫一怔,大笑:“好好!英雄坦荡,光风霁月,有点意思!”   “不过论心……侄儿还是喜欢刘叔父多些!”色勒莫右手抚胸,肃然躬身:“王,祝您胜利!”   “天意在我,我必胜利!”刘枫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他轻轻拉下银灰色的刻着狰狞鬼脸的镔铁面甲。霎时间。整个头部都被金属包裹,只有眼部露出两道狭长地缝隙,射出火一样的光芒:“上马!吹号!”   “喏!”   在骑兵们锵然上马的同时,苍凉的号角呜呜吹响,前方主阵地的楚军彼此掩护着,开始有序地往两翼横移,仿佛是血肉城墙打开了大门,露出了正中间的红色骑兵!   “呜呜呜——呜!”   随着三短一长的冲锋号响,一万亲卫骑兵一齐拉下面甲,发出整齐一声“咔啦”!   刘枫就这样高举着乌沉沉的钢棍,双腿轻轻一挟马腹,乌云踏雪久不上阵,兴奋地甩了甩脑袋又打个响鼻,缓缓放开四蹄开始小跑。在刘枫的身后,一万亲卫骑兵亦步亦趋,阴雷般闷沉的马蹄声徐徐滚动起来。   当那一股雷声逐渐拔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时,刘枫将手上的钢棍狠狠劈落,扬声开气:“跟随本王的旗帜,胜利必将属于我们!——突击!”   “杀——!”   万匹战马开始全速冲刺,亲卫骑兵们齐声怒吼奋勇争先,无数只马蹄疯狂地叩击大地,滚滚黄土甚嚣尘上,刘枫的耳中一片轰鸣,天地间只有战马在嘶叫,骑兵在怒吼,大地在呻吟……   “跟随大王!”   杀机在每一名楚军的眸子里熊熊燃烧,锋利地刀枪高高举起,森冷地锋锐映寒了阴霾的长空。顷刻之间,狄军的阵线在惊呼中凹陷下去,尽管尚未接锋,排在前列的士兵已经手软地提不起刀枪。   楚军的逆袭,开始了!   “怎么可能!?他竟有一支骑兵!?”   相比阿赤儿的慌乱惊呼,海天也同样惊颤,可他毕竟是忍住了。——小看你了!没想到,你有精骑在手,竟派步兵与我骑兵交锋……你够狠呐!你就这样……让他们送死!   “陛下快退……”   阿赤儿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海天一马鞭子,火辣辣地疼。   “再敢擅言退兵者,斩!”   海天一改斯文面孔,挥舞马鞭,脸色狰狞地怒喝:“御林骑何在?!”   “在!”   残存的万余骑兵厉声应答。   “给我冲!楚军步兵能挡住我们精骑,你们都是骑兵!难道朕的手下尽是些孬种吗?!——吹号,反冲锋!”   “遵命!”   阿赤儿被激得满腔热血,扬刀大叫:“报效皇恩!不怕死的跟我来!”一马当先冲出去。   “万死不辞!”   无数骑兵齐声咆哮,紧随其后。   两支骑兵迎面对冲,挥鞭飞马,万蹄奔雷,以严整的矢锋阵同时向前突进,仿佛两道汹涌的洪峰相对冲来,中间的大地不断压缩,其间尚未退走的步兵已经顾不上厮杀了,撒开脚丫就往两边奔逃,奈何楚军早有准备,此刻已走得七七八八,狄军却是仓促避让,你推我挤,踩踏无数,惨叫连天。   “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撞击声首先响起。那是御林骑的战马撞飞了自家的步兵,眼看着袍泽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就被自己的战马狠狠顶飞,喷着鲜血砸在地上,被马蹄踩成一团烂肉。骑兵们心在滴血,可他们不能放慢马速,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拔刀!   在前一次的冲锋中,他们大部分的刺枪已被楚军将士用血肉之躯损毁,雪亮的马刀已是他们最后的武器。可目睹对面闪闪发光的成排枪尖,手上的锋锐竟变得更加冰冷,直冷到了心里。   我们……赢不了吧?!   包括阿赤儿在内,尽管每一名御林骑都已抱定死志,奈何心中竟无半点求胜之心。对方是以逸待劳的精锐,己方是几度恶战的疲兵……尽忠效死,唯此而已!   当两支骑兵终于无可阻挡地撞击在一起,霎时间爆出大片璀璨绚烂的血花,战场一片人仰马翻,金属撞击声、战马惨嘶声交织成一片。   原本信心满满的楚军亲卫骑兵,他们忽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战斗中,当一方明知必输而存心求死,这样的力量也是极为可怕的!比起“必胜之心”,“必死之志”也同样不遑多让!   这种力量,楚军其实并不陌生,当年豫州之战,逐寇军三大出征军团战败时,也曾发起过这样的决死冲锋,只是此刻异位相处,换做楚军来体会尝试罢了。   这一试,满嘴血的味道!   透过扬起的黄沙和飞洒的血雨,刘枫已经很难看清眼前的敌人。他完全是凭借本能奋力挥舞手中的钢棍,将每一匹马头朝向自己的骑兵狠狠砸飞,同时又制造出新的血雨,愈发地遮挡了视线。   耳边的金铁声、喊杀声、惨叫声,稀哗迭响连成一片,刘枫激得头脑充血发胀,恨不得刺聋自己的耳朵!可他顾不上了,敌人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两翼的护卫队越来越薄,几乎每一次回头,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已经几次从侧面突兀地劈出致命的冷刀,砍在他坚固厚实的明光铠上,迸射出灼人的火花,可当他要反击时,却发现那未知的敌人已被自己的护卫骑兵劈下马去,身边又成了自己人。   这一刻,死神是如此逼近!——真的很近!就在他左侧百步的一座小土坡上,在数百亲卫的团团拱卫下,阿赤儿已弯弓在手,透过那浓浓的沙尘,瞄准了血焰王旗下的那道高大身影,瞄准了那溅满血污的镔铁面甲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这一刻,无数沉痛往事闪电般掠过心头,阿赤儿的眼中迸射出刻毒的光芒:“十年了……这次我绝不会失手!近一点,再近一点!——刘枫!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第三百六十章 【他还活着】   “叮叮叮……铛铛铛……”   作为活跃在王旗下的显眼生物,刘枫走到哪里都是众矢之的,已先后有数十支冷箭从四面八方攒射过来,命中他的身体,却奈何不了那身明光重铠,箭支在清脆撞击声中纷纷弹了开去,徒留几道横七竖八的灰白划痕,毫发无伤!   偶尔也有阴毒刁钻地箭矢穿透具装的防护,深深地扎进了乌云踏雪的身躯,入肉寸许的杀伤无法令它毙命,巨大的痛楚反而越发激起了龙驹的野性,开始了更为疯狂的冲奔。   王的脚步,无法阻挡!   双王坡上,海天满心悲酸,仰天叹息:“与三妹相当的智略,又有大哥的勇武,上天竟将两样都赐给了你!天公待汝何其厚!”   “杀!杀!杀!”   刘枫疯狂地挥舞钢棍,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正觉快意,突然心中一片惊悸!那种被毒蛇盯视的感觉又来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刘枫脸颊上的三寸长疤剧烈抽搐起来!   不好!是阿赤儿!   那一刻,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刘枫眼角的余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是一支银色的金属箭支,划破长空,正向自己急速飞来。视野里,箭头模糊的黑影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圆!   电光火石之间,刘枫偏偏又能好整以暇地思考——眼睛,它将射中我的眼睛!   能判断,却又动不了,霎那间的念头远远胜过身体反应的速度,这一箭,避无可避!   海天也在痴望着这支承载着大狄皇朝命运的雕翎箭,眼皮急颤,不敢眨眼!   ——就这样……结束吧!   ——就这样……结束么?   就在希望和绝望升起的瞬间,突闻一声“嘘律律”的嘶鸣,刘枫身子倏地一沉,接着被一股力量猛掀起来!接着便是“噗!”地一声闷响。   身边的亲兵们见到了这样的一幕,就在利箭临头飞过,他们却又未及反应的那个瞬间,楚王心爱的坐骑,那匹名叫“乌云踏雪”的宝马,人立而起,原本射向楚王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的利箭,射中了乌云踏雪的额头,贯脑而过,箭支停留在颅内,半截染红,乌云踏雪长声悲嘶,轰然倒地,刘枫被整个压在下面。   “大王!”   “快快保护大王!”   亲兵们喊叫着跳下马背,四面八方奔来,一面杀散狄兵护住左近,另一面便去救援楚王。   其实不必!战马的重量刘枫轻易就能顶起,此刻他早已自行爬起,却对四周的纷乱视而不见。在那人圈里,楚王殿下半蹲着身子,轻柔地抚摸着乌云踏雪黑亮的鬃毛,悲伤地呼唤它的名字:“黑子!”   乌云踏雪奄奄一息横倒在地上,雪白蹄子无力地踢打着泥土,发出低沉的哀鸣。他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痴望着主人慢慢流淌出来,瞳孔中光泽渐渐淡去,口鼻喷出的雾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终于在某一个瞬间,消散。   “黑子,是你救了我呢!”刘枫合上战马的眼睛,含泪轻语:“你陪伴我十年,辛苦了,也该好好睡一觉吧。下辈子,你做我儿子吧,我也让你骑脖子……”   直到乌云踏雪断气,刘枫慢慢站起,身如铁铸,目光如火,扫向箭支射来的方向。于是,他看见了阿赤儿,站在凸起的土包上,在密集的盾牌护持下,再次拉开了弓弦。   “保护大王!”   亲兵们瞬间聚拢,用身体将刘枫整个遮蔽起来,滴水不漏。   “嗖!”地一声,箭来了!   刘枫没有任何感觉,重重护卫下的他也不可能被射中。可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王旗!他射的是王旗!   刚才的这一箭,捆绑王旗的绳索,已被射断了一枚绳结!旗面整个荡了下来,在仅剩的另一枚绳结支撑下,斜斜地、无力地、飘零着!   “快!阻止他!”   刘枫慌急欲死,声音都变了调子。——两军交战正酣,王旗落地,军心立刻就会崩溃!   亲兵们从未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心中也是焦急一片,他们慌忙举起骑弓,以最快的速度一起发箭。刹那间,上百支箭支覆盖了阿赤儿所在的土包。更多的士兵吼叫着,奋不顾身往那个方向杀去。   可是没用!阿赤儿的卫兵连盾成墙护得死死,而盾牌微小的间隙,却足以让他射出那支逆天改命的利箭!   “嗖——!”   箭支离弦,发出凄厉的呼啸,刘枫的心几乎坠到了谷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光闪过头顶……突然!   “叮!”   一声清脆的鸣响,如清泉般荡过每个人的心头。人们吃惊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天空,那是两支银色的箭支,在空中撞击、翻滚、落地,直直插在泥土里。   短暂的惊讶过后,刘枫茫然四顾:“是谁!?是谁有此神技!?是谁拯救了楚国!?”   “在那里!”   眼尖的亲兵敏锐地发现了“救星”的踪影!——五十步外的人潮中,一道高大而消瘦的身影挺立在马背上,他穿着楚军近卫亲兵的甲胄服色,覆面铁盔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   此是何人?亲卫中竟有此等人物!?   刘枫暗讶之余,目光扫过他双手,瞳孔猛地瞪大,一股惊喜透出来!——他的左手,握着银色金属复合弓,另一只右手,如孔雀开屏般散抓着一大把箭支。   “是他!他还活着!”   “嗖嗖嗖……!”   开弦了!   一支接一支!   银光如流星的尾巴,带着优美的轨迹划过天空,连成一道闪光的弧线,飞速扑向对面的阿赤儿!   “铛!铛!铛!铛!”   前四支箭,分别射中阿赤儿左右两侧的盾牌边角,巨大的冲撞力让盾手瞬间失衡,盾牌出现了轻微的偏移。最后的第六箭,恍如有生命的毒蛇,透过变大数倍的缝隙,直钻进去,惨叫声随之响起!   “章中奇!”   刘枫掀开面甲,满面狂喜,失声大叫起来:“章中奇!你是章中奇!”   就在敌我双方都在思考“章中奇”这三个字的涵义时,神秘人竟没有停手!他的小手指还夹着最后一支箭!   手指,轻轻一拨,箭支像活了似的,一翻就跳了起来,落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夹住,稳稳扣上了弓弦!   引弓!转向!开弦!展臂扩胸,弓如满月,箭支遥指苍天!   在他鹰一般开阔而清晰的视野里,百步外的一座高地上,黑色盘龙的大狄皇旗,正在风中猎猎飞舞!   “嗖——!”   “呼喇——!”   伴随着箭支凄厉的嘶鸣和十万将士的惊呼,刺耳的裂帛之声突兀地响起!海天艰难地抬起头,目瞪口呆!   幸好!象征大狄皇帝的盘龙皇旗……还在!   可是!旗面……旗面!落下的箭支从侧面切割而过,沿着斜对角将旗面整个剖成了两半!   半片旗面凄惶地飘落下来。——好好的龙旗,竟成了一面残破的、只画着龙尾的……三角旗!   “天呐……这还是人么!?”   这一刻,海天惊讶得连恐惧都忘记了,甚至不再呼吸。   “是章统领!”   “神箭将军!神箭将军还活着!”   “龙骧统领威武!”   “哈哈哈哈……阎罗章!他从地府杀回来啦!”   神箭将军、龙骧统领、阎罗章!这些久违的响亮名头余威凶猛!欢呼声如潮水般响起,震天撼地!   这位大发神威救国救难的神秘人,却仿佛被这一连串呼声吓住了,直似蒙面的窃贼被人当场喝破了身份,身子都发起抖来,接着偷望了刘枫一眼便慌乱跳下马背,隐没于乱军之中再不见踪影。   那手忙脚乱的模样……好生狼狈!   刘枫心里百味纷呈:“七星连珠箭……你又突破了吗?!隐姓埋名,扮作一介小兵,分明是不放心我的安危,可你依然不敢面对我!老章啊,这又是何苦?你……还是放不下吗?!”   感慨一闪而没,期盼已久的胜机岂能白白放过!?   刘枫跳上一匹亲兵的战马,一脚踩鞍,一脚踏住马项,血红的披风如双翼般张开,在背后拉成了一条直线,单手持棍,临空劈落一指:“将士们!胜利就在眼前!——杀敌!”   “杀敌——!”   无数楚军将士跟着疯狂呐喊,那吼声震山撼野、风起云涌,连天地亦为之色变!   在那震天裂地的喧嚣中,因为“王旗歪斜,楚王落马”而带来的些许颓势被一扫而空,楚军将士气势如虹,如潮涌动一往无前,阵线开始一步步推进!   双王坡上,海天感到自己忽然浑身没有了力气,坐鞍不稳几乎掉下马背。渐渐的,他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血色朦胧中,海天看到自己的士兵就像是收割的稻杆般一片片地倒了下来……   大狄皇帝陛下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就在刚才,自己一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机会……错过了!   长生天,你不佑我!   恍惚中,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直到斥候的禀报声惊动了他:“陛下!楚军突然停止进攻了!”   此刻的海天,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哪里还在乎对方的小小花样,只是轻轻地“哦?”懒懒地把眼一抬,果见楚军放弃了大好的进攻优势,在战场的中央位置停滞不前,正缓慢地、从容不迫地收拢兵力重新列阵。   “去看看,怎么回事?”海天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询问晚膳吃什么?   其实这也难怪,从小兵到皇帝,狄军序列的每一个人,都想通了这样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情况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们每一个人,万分悲哀的发现,情况变坏的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战场的左右两翼,同时升起了两支鸣镝。接着……出现了!   左翼,飘扬着三面大旗,分别绘着“山峰”“利剑”“铁盾”,那是南线三大主战营!   右翼,银色镶边的“高山飞龙旗”迎风招展,那是江梦岚亲率的山越军团!   他们,终于来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局已定】   援军终于到了!虽然是两支历经苦战的残军!——三大营也好,山越军也罢,赶来增援的兵力都不算太多,加起来也只不过七八万人。且是打完苦战,紧接着又以强行军的速度,从前线一路飞奔赶来。此刻远远望去,将士们有一个算一个,队列松散,甲具不整,征袍血污,汗血交流,全都弯着腰撑着膝盖,狗一样吐着长舌头,胸膛起伏好一阵牛喘!   ——在他们的背后,还有无数游兵散勇正三五成群蹒跚跑来,甚至有的战士刚冲到人群里便一头瘫倒在地,手脚难动偏又边喘边笑,笑声透着发自内心的狂喜,仿佛成就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今生死而无憾了似地。   这样的两支人马,怎么看怎么像是前线溃逃回来的败军,有的士兵尴尬地空着双手,连随身兵器也弄丢了,缺盔少甲的更是不计其数,有的将士还带着伤!可是没有人会真的认为他们是败军。——因为他们脸上的神情!   那是怎样的表情啊!惊喜、侥幸、兴奋、激动、自豪……统统搅在一起,恍如精神病人特有的亢奋潮红!   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出现在败军脸上,正相反,这是专属于胜利者的容光!   毫无疑问,他们不是败退回来,甚至也不是分兵来援,他们……他们成功击败了强大的敌人,乘胜而来,是一支携新胜之威的凯旋雄师!   他们的到来,不仅是兵力上反超了狄军,更是在心理上宣判了对方死刑!——形势逆转!楚军已突破封锁!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脚步,一路路的援军将会像雨后春笋般接踵而至,楚军庞大的兵力优势将得到彻底释放!相应的,胜利的天枰必将随之慢慢倾斜,直至整个倾覆!   战略主动权啊,终于再次回到了楚王手中!   这一刻,很难形容刘枫的心情,他的脑海一片空白。那是忧虑尽去的短暂空虚,是难辨真伪的刹那迷茫……   这是真的吗?!楚国……就要赢了!!   狄楚双方,四块军阵,全都保持高度克制,战场陷入一片奇异的宁静。——事实上,激烈的战斗持续至今,无论是楚军也好,狄军也罢,都已是精疲力竭,全靠一股求胜的意志支撑着。如今形势趋于明朗,胜负已分,无论哪一方都再没有力量来发动新的攻势了。   刘枫忽然想起什么,行至阵前纵目远眺。很快,他在山越大旗下找到了那道倩影。   江梦岚此时的形象有些凄惨。酥胸起伏,香汗淋漓,盔沿露出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透,凌乱贴在脸颊上。一路厮杀,突烟冒火,摸爬滚打,那张俏丽的脸蛋上多了几块难看的灰渍和血迹,此刻又添了几道斑驳的泪痕,就连标志性的朱红双枪,此刻也只剩下了一支。   毫无疑问,这是刘枫与江梦岚相识以来,她最狼狈也最难看的时候。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灿烂,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虽然只是一天一夜未见,可刘枫产生错觉,似乎与江梦岚分别了好久好久,恍如隔世!——笑吧!笑吧!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你有欢笑的理由!   转眼再看左翼。古越兰魁梧的身躯分外显眼。   作为一马当先的领头羊,古越兰早已奔得口干舌燥,胸膛里着火似地火辣辣疼,他拼紧全力想要吼叫出声,似要喊些什么。可喉咙里燥得吐得出血来,以至于发出的只是难听的、嘶哑的干嚎。他努力压抑剧烈的喘息,一遍又一遍尝试,终于,一声破锣似地铿锵呐喊脱口而出:“大王!我们没有来晚!——楚军……必胜!”   “必胜——!”   无数长跑运动员在赛程终点发出了胜利宣言!   “必胜——!”   本阵幸存的不到五万残兵,以劫后余生的狂喜纵声回应!   远近相合,起伏呼应,战场已是一片欢呼的海洋,眼前满是挥舞的手臂,耳中尽是酣畅淋漓的豪迈笑声。——三路人马各尽其欢,残存的近八万狄军已被视如无物……   这样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海天的尊严,也把那颗勃勃跳动的帝王心狠狠攥紧,揉成碎片!   一股咸腥涌上喉咙,却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不知何时起,身边的将军们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或冲杀、或拦截、或督阵、或求援……全都悄悄不见了。只剩下最后的老臣,右相国黎昕照。   “老师,朕……败了。”   当年海天游历中原时,黎昕照就是海天拜授的汉学师傅。不过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今日海天宣之于口,在这临阵将败之际,又怎不叫这位老人家唏嘘感叹,泣泪垂涟?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乃国之根本,只要您健在,国家就保住了根本……”   海天下马,没说话,只是微笑看他,两人对视许久,目光都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感情。终于,海天惨笑开口:“老师,您忘了么?您曾教过我,有些人只能胜,不能败。一旦失败。他就什么也不是!”   老相国“嗷”地一声扑到在地,双手掩面哀嚎痛哭:“陛下!救不了大狄,就救救您自己吧!楚军尚未合围,现在撤退还来得及!”   “开国之祖复为亡国之君……朕,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海天的笑容透着释然,仿佛已经放下了一切,包括希望,“自古世事无常,命运乖张,可是这样的玩笑……嘿嘿嘿……哈哈哈……开得真有点大!”   说笑间,楚军阵中驰来一骑使者,高呼:“海天陛下!投降吧!大王宽宏如天之仁,放下武器,一概活命!您贵为帝君,退位后不失王爵之尊!”   海天一怔,接着放声大笑,他轻轻推开侍卫,从容上前,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皇帝陛下平静而响亮地笑骂:“滚蛋!”   苍天可鉴,这是海天登基以来第一次卸下皇帝的威仪与娴雅,万众之前口出骂语,让人听来如此惊心动魄!可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极为平静,殊无怒意,有的只是风轻云淡的从容,外加一点点的嘲讽。   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从容的根源——那是决意赴死后的泰然与洒脱。   “滚!”   “有种再来厮杀!”   “战至一兵一卒!”   “爷爷脑袋在此,谁敢来取!”   “誓与陛下共存亡!”   在皇帝口谕的感染下,狄军阵营暴起一片喧嚣,将士们忍住夺眶的泪,嘶声力竭、歇斯底里地指天痛骂,俯仰狂笑,仿佛要将那满腔的痛恨与不甘全都宣泄出去,一吐为快!   “呵呵呵……是我太天真了吗?”   收回目光,刘枫抬头望了望天色,彩霞满天,夕阳像血一般赤红。他失笑摇头,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弧度,“传令全军各部,就地休整!——严令!不卸甲,不离械,不支帐,严加防范,枕戈待旦,随时做好战斗准备!明日……一决雌雄!”   “遵命!”   这就是战略主动权的好处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   日头西落,夜幕降临,两军兵马鏖战一日一夜,此刻都已疲惫至极,大部分的将士们直接躺倒在泥地上,鼾声如雷。   这一夜,狄军功亏一篑满心沮丧,楚军否极泰来,则满足于来之不易的优势,双方都没有再打通宵的意愿,只是紧张戒备以防对方突然袭击。   平原的夜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两军燃起了篝火,无垠的大地上出现成千上万的火堆,恍如银河星汉,场面十分壮观。战斗了一昼夜的士兵们都在抓紧时间休息,他们枕着武器睡觉,将披风紧裹在身上,鼾声震天。   此时,在楚军中军王帐内一片灯火通明,最高决策层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军事会议。趁着夜晚停战的机会,楚王和各路人马的高级将官们正在部署次日的决战。   自从进入会场,江梦岚就没松开过眉头。——因为气味!   包括楚王在内,男人们的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就连战袍和头发都被干涸的血浆凝住了,染成了暗红。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阵汗酸混合血腥的刺鼻味道,有的人盔甲上还蒸腾着一层淡淡雾气,那是最新鲜的人血,正在挥发生命的温度。   总而言之,那味道……实在太冲了!   可是没办法,高强度的战斗与行军持续了整整两天,生死成败的紧要关头,谁有功夫打桶热水悠闲洗澡?江梦岚估计自己的模样和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以至于她本想一头扑进丈夫怀里撒娇,此刻都自惭形秽没了兴致,只是随手从丈夫的铠甲片里抠出一节血淋淋的小手指,无所谓地扔在地上。   有意思的是,军议上讨论的第一件事,不是明日的战斗,而是……   “没有!确实没有!——大王,我让每一个人都摘掉了头盔,挨着个瞧过去,很遗憾,没有找到章统领。”   听了文星魁的回话,将军们的神情不免黯然。刘枫叹口气,揭过了此事,正式开始了军议。——局势明朗,战斗部署也就格外简单,在场的都是精通韬略的将才,三两句话就已交代过去,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的任务。   最后,刘枫深邃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将,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传出来:“将军们,明日一战,只有一条宗旨!——皇帝!生擒或者斩杀大狄皇帝海天!”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沙场红颜】   军议结束后,众将散去。刘枫又顶着一身的疲累,接见了两个重量级的俘虏。——巴尔默和陈霖华。   在山越军和三大主战营突如其来的两面夹击下,部族联军终于崩溃,无数鞑靼武士战死在宛城的南门内外,最后被团团围困于瓮城。面对这样的结局,巴尔默无奈,下令残兵弃械投降,并将陈霖华五花大绑献给了楚军。   面对苍老而粗壮的部族盟主巴尔默,刘枫读出了他目光中的深深恨意,并没有多说什么,屠子灭族的血仇,无论用什么样的言语也难以化解,只是轻轻一挥手,将这些残存的纯血鞑靼贬为奴隶,他们将在战后送去扬州,继续修筑大狄未曾完工的大运河,承诺完工之日将还给他们自由。当然,前提是他们得先活下来。   至于陈霖华,刘枫虽是第一次见他,其实已是闻名许久。潼关战役陈霖华高居首功,是少有的以汉人之身,居万户高爵的异类、名扬天下的狄庭儒将、深受海天宠信的兵部尚书,也是一条计谋害死了三十万司隶百姓、大楚国名列必杀的“大汉奸”。   刘枫仔细端详着眼前之人。——他很瘦弱,身子干瘪的像是一节枯柴断木,又被两指粗的麻绳绑得结实,空落的灰袍子被紧紧勒在身上,凭空给人一种“很脆”的错觉。再看他年纪,当过了天命之年,背也有点驼了,一头浓发已尽苍白,发髻散了,凌乱地披在脑后。   这样衰弱的老人被跪缚在地,却又不屈的昂起白头,此情此境很难形容,有些悲壮、有些凄凉,不忍相视。   刘枫看着他,心中也难免戚然。这个时候,追问或者批判他“弃华夏而仕夷狄”的原因,其实毫无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要为选择偿还代价。仅此而已。   于是,刘枫开口问他:“这次谋略,出自你手?”   “是!”   刘枫沉默片刻,点头,轻缓而真诚地说:“了不起!你几乎赢了,就差一点点!——很不甘心吧?可惜了的,上天没有给你足够的运气。——你,还有话要说吗?”   陈霖华摇头,惨惨一笑:“天命难违,但求速死。”   刘枫慨然一叹:“君有大才,惜不为我用,这都是命!罢了,本王不能赦你,也不愿辱没了你。来人,赐酒!——你,上路吧。”   “如此,陈某多谢了!”陈霖华起身,颔首一躬,孑然而去,留下一道苍凉萧索的背影,刘枫的心久难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其实你无需挂怀,陈尚书际遇可怜,一生坎坷,想法难免偏颇了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他从不在乎。他是被汉人天下伤透了,也恨透了,才会曲折大节转投狄庭,为的也是天下靖平,四海安康。”   “可说到底,他终究也是一个汉人,他心底里未尝没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错了!今日他败死你手,其实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宽慰呢。”铃音终了,察丝娜已至面前,晶莹的眼波凝望过来,“现在,你赢了。那么……我希望你兑现承诺!——姐……要回去了。好么?”   刘枫看着她,不说话,那深邃的眸光似要把眼前佳人整个印在心里,一句“我不放你走”几欲破胸冲出,终究忍住了,隔了许久,才道:“我放你去,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死?”   察丝娜凄然而笑,倾城倾国的美艳中透着无比凄凉:“不死又如何?我求你放过他,你能答应么?如果不能,我,是一定要跟他去的!”   刘枫张口欲言,却被她轻柔地按住了嘴唇:“不,你听我说!世上这情字,造化排定,谁也逃不过这罗网。姐……心里有了你,就是有了罪!天知地知自己知,这辈子无论如何洗不清的,不死也难安,这就是我的命!你若心中有我……成全我,也让我解脱,好么?”   这一刻,刘枫心里好难过,无论如何留不住她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察丝娜轻启朱唇,似有若无的一笑,附在刘枫耳边轻轻地说:“如果输的人,是你,姐也会陪着你去。”   刘枫俯下身子,近乎贪婪地拥紧怀里的娇躯,似乎怎么也抱不够。这一夜,刘枫没放开手,也再没说过话,除了……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次日黎明,两军经过一夜时间的休息,都恢复了一定的体力。战斗又一次打响了,楚军发动了全面进攻。   ——不过在此之前,一匹白马载着一位佳人,于千军万马之中,从容不迫,穿阵而过,缓缓驰入战场中央,在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可怕沙场,在那布满尸山血海的修罗地狱,佳人悄然驻马,回眸一笑,见者无不动容,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刘枫凝望着她,至始至终不发一语,也未曾片刻眨眼,直到佳人复又挥鞭娇呼,纵马飞驰进入狄军阵地,隐没于一片刀山枪海消失不见。   活着,未必真正的快乐。比起霸道的占有,放手,难得太多太多了。或许吧,与其在郁郁寡欢中片片凋零,不如在绽放美丽的瞬间陷入永恒。又或者,再美好再热烈的情感,在战争与权力面前,也只能化作妥协和让步。   刘枫忽然想到,当年的海天,为争夺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惜发动战争;为了保护妻子,父亲同样以战争回应!——与他们相比,与真正的英雄相比,自己差的太远了。   然而……历史的悲剧不断重演,侠骨柔情的伟大英雄,最后总是死于卑鄙者之手,人们见惯这样的荒唐事,扼腕叹息之余,对于这样的卑鄙者,人们也有一个习惯性的称呼——皇帝。   沙场红颜,倾国一笑。绝大部分的将士不明所以,却也被那奇特而凄美的意境惹得浮想联翩,神魂颠倒。山越军本阵的江梦岚见此一幕,不免心中暗吃了一惊,秀眉微蹙,红唇轻咬,略带酸楚地轻轻自语:“想不到,你会做到这一步!”   这一刻,山越统领反倒有些同情察丝娜了。——爱上自己的仇人,你内心的痛苦只怕也只有我才能理解吧。   小小插曲很快过去,残酷的战争才是天地间的主旋律。   这一战,没有了公平可言。剪除了宛城的强敌牵制,楚军所剩不多,但也无比犀利的杀手锏终于使了出来。   整整三十五架旋风投石机在阵前列成一排,持续十轮倾泻式的狂轰滥炸,将目前仅存的天雷地火消耗一空,同时也将狄军的阵地轰得稀巴烂。   硝烟散尽,狄军的战阵大为缩水,右翼军团甚至已经无法维持阵线。刘枫迅速捕捉战机,瞄准了这处破绽,命令亲卫骑兵营全力突击,扩大缺口,攻击力最强大的山越军随后跟进,主攻右翼!   海天怎肯坐以待毙?他立刻命令中军挺进,将来犯敌军半翼包夹,同时挥动左翼直攻楚军本阵,防其增援。   很显然,海天已经接受战败的事实,他想要做的,仅仅只是临死反扑,吃掉攻过来的山越军主力。   这样的战术并没有太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山越军显然早有准备,在江梦岚的率领下,山越健儿不慌不忙,从容变阵,就地转为防守。与此同时,楚军剩下的大批军队乘势压上,全力打击突出的狄军左翼军团。   这就是刘枫定下的战术。——你打你的,我的我的,兵力优势摆在那里,我远比你打的快,撑得久!   这场会战,交手的两位君王就像两个持盘握子的棋手,一支支部队在命令下被投入战场,化作两条大龙,在广阔的平原上纠缠、撕咬、吞噬……   这一刻,生命在王者手中退化为简单的数字,军队变作大地天枰上的一颗颗砝码,加加减减,起起落落,染红了天与地。   激战,从清晨打到中午,担当重任的山越军已略显疲态,阵型从最初的圆形,被挤压成一个不规则的矩形,可他们的阵地依然坚挺如故,数量庞大的山越健儿并肩接踵,在狄军潮水海啸般的冲击下坚如磐石,屹立如山。   从江大都督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可以看出,山越军作为当今天下步兵之王,虽处重重包围,依然游刃有余,还远没有达到极限。   相比之下,狄军的左翼却已有些吃不住了,在五倍楚军的强力打击面前,狄军将士疲于应付,渐渐不支,已然濒临崩溃。   楚军进攻的主力,是残存的一万名重装铁卫。他们在黑狼的率领下,排成坚实无比,又犀利无比的长刀阵,在雄浑嘹亮的《逐寇战歌》中,步步推进,刀刀见血。   由于大狄中军御林骑正在攻打山越军,左翼缺少克制重装步兵的有效手段,在这样泰山压顶式的攻势面前,他们无力招架,甚至根本无法抵挡,一支又一支的千人队被消灭在接触面上,后方补充力量甚至来不及衔接!   两翼,锋锐营和铁山营的轻步兵以压制为主,他们的任务,是把散落在战场两侧的敌人残部往中间挤压,一方面冲撞自家新上来的生力军,为狄军反击增加阻碍。另一方面,则是将铁卫营“铡刀”的威力充分释放,制造出尽可能多的新鲜血肉。   这样的打法相当有效,狄军左翼的部队已整个换了一茬,每一个兵团都已轮换上阵,也都已缺胳膊少腿,却又不得不带伤再战。   敌我双方,每个人都很清楚,此时此刻,所作所为,就是以左翼军团全灭为代价,为皇帝陛下所在的中军,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随着鲜血流淌,溢满大地,胜利的天平宛如高悬天际的红日,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倾斜,即将达到终点。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大狄完了】   不得不承认,狄军将士非常英勇,意志坚定,作战顽强,他们用血肉之躯和决死之志重演了昨日此时此地,楚军“伤亡过半,不溃不乱”的战场奇迹,犹在舍生忘死地发起亡命冲击,不愧是整个大狄帝国最后的精华!   可即便是英雄也会流干鲜血,战场交锋,两军鏖战,意志的坚强程度只占一半的比重,胜负最根本的因素,还是实力!   在把部族联军的俘虏分开拘押全都安顿好后,楚军再次多出了三万可用之兵,此刻这支部队被集中起来,作为总预备队,由曾平柱的铁壁营残部担任箭头,时刻准备往狄军左翼军团的中腰位置狠狠砸过去!   此时此刻,时机已至!楚王殿下悍然下令:“柱子,给我一战击溃之!”   曾平柱独眼瞪圆,厉声应诺:“遵命!”   数万带甲铿然而动,士兵们披坚执锐,列队飞奔,以最快速度运动到战场左侧攻击位置,曾平柱毫不停歇,长刀挥舞,振臂狂吼:“大王有令,一战击溃之!”   “大王万岁!”   在铁壁营万余残兵的带领下,三万生力军猛扑向战场,左翼阵地像是被热水浇过的雪地,一瞬间凹陷下去。   “左翼不行了……可惜!”   双王坡上,海天站在皇旗下轻轻皱起了眉头,“下令!右翼继续进攻!中军后阵调转方向,准备迎战!”   察丝娜站在他身后,张嘴想说什么,可看了看丈夫苍白的脸色,终究咽下了,化作一声轻叹。   “遵命!”   传令兵刚要离去,却见一员骑兵以跑死马的速度飞一般向坡顶扑来。   侍卫们立刻拔刀阻拦,厉喝:“来者何人?擅闯御营,不怕杀头吗?!”   那名骑兵狼狈地滚身下马,头盔掉落,发髻散乱,海天认出他是自己派出的斥候队长,心里不由猛地一沉。   那斥候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满面尘土也无法掩饰他脸上的惊惶,张嘴欲呼,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惹得侍卫们全都哄笑起来。但很快,他们笑不出声了,那斥候趴在地上奋力扬起半脸,满嘴泥沙,凄厉得变了声的嗓子杀猪般惊叫:“追兵!追兵!楚军来了!东路军来了!”   察丝娜脸色铁青,抬眼急看,丈夫的背影猛然一僵,接着便听见一声叹息,无力又无奈。   ※※※   午后,映着天边淡漠的阳光,战场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排璀璨的闪光。——血色的大旗,朱红的披风,厚重的铠甲,银亮的面具,锋锐的刺枪,突兀地冒出来,渐渐相连汇集成线,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向前推进。整个军阵俨如一片殷红的血海,从大地的尽头不断地流淌出来,漫延视野。   靖乾六年四月三日未时三刻,在“宛城会战”的最后时刻,东路军团前锋部队出现在了战场上!   楚国大长公主、东线战区大都督刘彤,副都督、公主驸马穆文的身影从一座山丘顶部现身。“鬼脸”战旗下,是数以万计的重装骑兵部队,正以严整的战斗阵容向前推进。他们大多是逐寇军最强悍最有经验的老兵组成,骑兵们保持队列缓驰挺进,神色森严,隆隆的马蹄声,像巨石般沉闷而震撼地滚动着,未及冲锋便已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那是大楚不败的雄师,冠绝天下的当代至强——无颜铁骑!   走在战阵最前端的,是展开阵势的十个三千规模的轻骑突击阵,绘有“飞骑掷枪”的血色战旗迎风招展,骑兵们的身子随着战马的前进而有节奏地微微晃动着。那是东路军的精华,楚王亲手打造的第一支老牌劲旅,大楚国最奇特的“投枪骑兵”部队——忠武营!   统领这支精骑的先锋将军也是一对夫妻——杨胜飞和杜寒玉。   此时此刻,两对“夫妻档”的男女将军彼此对视,露出笑意。——赶上了!开天辟地,再造乾坤的一战,赶上了!   为了速度,东路军抛弃了所有步兵,出现在战场上的,就是这样一支雄师劲旅“强强联手”的纯骑兵部队,高高竖起的刺枪犹如森林般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后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各分队的佐领们身披金铠铁甲,举着旗帜在前方为本队向导。   传令兵快马飞驰于战阵之间,血红的披风在身后拉得笔直,就像掠过天际的火焰流星,喝令声响彻各阵:“压稳阵脚,保持间距!”   “稳速!稳速!听清口令!”   “前队……缓步……止!”   “嘘律律!”   千军万马一起拉缰驻马,军阵“轰”一声不动如山,马蹄带起的黄尘飞沙紧追上来,铺天盖地,杀机浩荡,在狄军的后方大摇大摆地展开了阵势。   大旗下,刘彤摘下面具,露出秀丽而冷峻的面孔,轻轻一笑:“夫君你瞧,弟弟在苦战呢!——轮到我们了,上阵吧!”   “是啊,这家伙最要面子的,就爱强撑,不会求援的。身为姐姐、姐夫,又是臣子,于情于理都该主动些,对不?”穆文说着笑,面具下露出的两只眼睛却闪着熊熊的火光,直掠往狄阵中军的一杆大旗,上书一行大字:大狄司隶督帅葛禄。   刘彤性情粗豪,心思却密,见此一幕不由暗暗叹息:“去吧,我的男人,了却这桩心病,你也该全心待我了。”   “咔”地一声,面具重新扣上,刺枪摘下马鞍,刘彤挽缰举枪,凤鸣般一声清亮娇喝:“吹号!杀敌!”   “呜呜呜——呜!”   “有我无敌!——杀!”   红潮涌动,冲奔如雷!   “东路军到了!东路军到了!”   战场上的楚军疯了似地欢呼呐喊,那股声浪仿佛将天也掀翻了!——所有进攻的部队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防守的部队也开始积极投入反击,阵线在急退中被多处冲断,红色的浪潮正在一步步侵蚀提防,随时可能破堤,化作漫天的洪水,将一切吞噬殆尽。   首先与东路军接触的是留驻后方的中军殿后部队,这是海天雪藏的预备队,一支至今未曾交战的生力军!   可惜没用!刚一接触,就被杨胜飞和杜寒玉的忠武营轻骑绕阵切过,结结实实挨了“投枪奔射”重重一击,接着又是无颜铁骑势如天塌的冲奔践踏,万人军团就如沙子堆的堡垒,被骑兵潮铺天盖地一捋而过,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为了阻挡东路军继续横扫战局,狄军并不是没做任何努力,带伤上阵的前线指挥阿赤儿立刻下达了命令,从交战部队中紧急抽调了两万名长枪兵回头设防,但就连他本人都对这次阻击不抱任何希望,命令成功下达后,他转身就奔双王坡去,胸膛上的箭伤迸裂了,血流满衣,可他不管不顾,一路催马纵声高呼:“陛下快走!”   “陛下快走!”   成千上万的狄军士兵高声叫喊,毫不犹豫地迎着铁骑军的马蹄冲上去,他们已不追求杀敌,不追求军功,甚至不追求活命,他们为的只是用血肉之躯来阻拦东路军的挺进,为皇帝陛下争得退避的时间!   ──哪怕,仅仅只是一次眨眼!   双王坡上,海天听见了将士们的呼唤,可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定定望着那大地尽头源源涌出的强大军队,望着那山崩地裂雷奔海啸般的铁骑滚滚,望着那飘扬在战场上空一面又一面“血焰战旗”……他被一种透骨的、深入灵魂的痛楚压得喘不过气来,僵立如偶,继而浑身颤抖。   足有一刻钟,海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侍卫们目光呆滞大气不出,像一排失去生命的雕像一样按刀呆立,整个双王坡笼罩在一片压抑、沉重的静寂中。   “大狄完了。”   这是所有人用眼神悲呼的一句话。   “梓童。抱歉,你的男人,让你失望了。”海天转过身,饱含深情地看着察丝娜,吐出了极其苦涩的三个字:“我输了!”   “嗯,臣妾看到了。”察丝娜心疼地抚着丈夫鬓角花白的发丝,语气轻柔地像是夫妻情话:“仗打到这一步,没有人比臣妾看得更清楚,陛下,我们无论如何……赢不了。”   赢不了!?   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海天,刺痛了为大狄皇朝苦苦支撑的每一个人,他们投来愤怒、屈辱与不甘的目光,最终化成海天冷冷的询问:“为什么?他……真的这么强!?”   察丝娜格格娇笑,花枝乱颤:“陛下!您错了!——臣妾与他相处日久,我很清楚、很肯定,无论是打仗,还是治国,楚王,绝对绝对不会超过您!——您,才是天下最强的君王!”   “可我们还是……赢不了!”面对众多绝望而疑惑的目光,察丝娜苦笑摇头:“就像这一场仗,至始至终,他没能洞悉您的谋略,他完全中计了,上当了,几乎被您打败,甚至差点命丧沙场,只差最后一线!可是……可是就是这最后一线,非人力所决,是天意!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巧合,少了任何一个,都足以逆转乾坤!可是没有!这一切统统发生了!——陛下,这是天意,是上天要他赢啊!” 第三百六十四章 【英雄末路】   长久以来,对于大狄君臣而言,“天要亡我”这四个字,始终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每个人都曾想过,可又不敢深思,更加不敢说出口来!直到此时此刻,狂澜欲倒,大厦将倾,血淋淋的事实已容不得他们逃避,他们不得不面对如此残忍的现实!——所有的努力与坚持,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刻,无数人流下了眼泪,发出痛苦不甘的哀嚎:“长生天啊!”   然后,他们听见,皇帝陛下轻轻地、极刺耳地……笑了!   那是怎样的一股笑声啊!   ——有不甘,也有释然,有愤恨,但又似藏着欣慰,悲中带喜,苦中有乐,仿佛是把世间所有矛盾的情绪,搅作一团拧成一股,咬紧牙关鼓足口气,张嘴全冲出来!荡人心魄,摧人心肝,偏又听来如此爽朗,如此开怀……那是成败荣辱全无挂心的真英雄,看破生死才有的从容不迫!   英雄末路,陨落尘埃,怎不叫人志摧心折,断肠崩心!   察丝娜静立原地,神色泰然,可被海天的笑声一激,突然觉得心里酸热难耐,泪水也似走珠儿般滚落下来。   “娘娘!老奴求您了,劝劝陛下吧!留下青山,留下青山啊娘娘!”忠心的老太监普颜,跪在察丝娜面前,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察丝娜微笑摇头,将白发苍苍的老人扶起,用一块白绢细细拭去老人满颊的泪:“普颜,本宫没记错的话,你侍候陛下该有……嗯……五十三年了吧,大半辈子了都,着实辛苦,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娘娘!”普颜伏地痛哭,哽咽难言。   “梓童。”海天止住笑,温柔唤她:“这段日子,你受苦了,朕对不住你。不过朕真的很好奇,你当真……对他动了心?”   “是的,陛下。其实……他和您一样,都是席卷天下的开国雄主,俯视苍生的千古圣君。”察丝娜温顺回答,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勇气与坦然:“臣妾已禀告您了。虽然,他不如您,可是臣妾……爱他!”   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就连近在眼前的亡国之祸都不及这一句话来的震撼!老相国黎昕照雷劈似地怔住了,瞪大眼不敢相信,侍卫们惊得刀枪落地无不侧目,就连普颜也痴傻得犟着脖子忘了痛哭。   “你是说过,可朕不信!”   海天一脸很受伤的表情,露出检视未知伤口时的那种惶惑与惊忧,又带着孩子似地不甘与委屈:“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你,你在骗朕!?”   察丝娜玉容不动,目不斜视地凝视着海天,绝美的容颜透着女性特有的倔强:“臣妾不敢欺君。您生气也好,杀我也罢,爱了,就是爱了。”   海天眸中闪出怒火:“那你为何回来!?”   “臣妾爱他,但更加爱你!”察丝娜优雅地轻掠鬓发,迎上丈夫极复杂的目光,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所以,臣妾回来了。”   海天脑海里蓦然闯入那句“爱他,更爱你”,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又突然感到心里的某个顽结一下松了,醍醐灌顶般闪出一丝明悟!——三妹,三妹!当年的你,是否也是一般心思!?你并非对我……彻底无情!?   带着无比的震撼,还有那一丝若有如无的期颐,海天颤声问道:“既已回来,你为何要……说出来!?”   察丝娜翩然走近身边,温柔地靠上他的胸膛,浅浅笑道:“因为,臣妾想让陛下知道,江山归他,我心属你,陛下,哪怕天意在彼,这上头,是您赢了呢!”   “哈哈哈哈……!”海天爆出一阵无比开怀的大笑,紧紧抱住怀里的佳人,流下眼泪:“好好好!二十年前,我输了。这次是我赢,是我赢!”   上苍啊,你毕竟没有亏待我!——畅快的呼声中,大狄皇帝海天,终于放下了一切。   察丝娜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长睫轻垂,剪断两行泪:“陛下,走之前,您可要见他一面?”   “不见了,不见了!”海天爽然一笑:“叔侄俩,夺江山,还争女人,朕觉得挺没脸的,还是不见为妙!”   察丝娜被他逗得格格娇笑,“那好……我们走吧。臣妾好想见一见……你的三妹呢。”   海天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妻子绝美的脸庞,似乎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萌发出来,却又被他深深藏起,温柔地说道:“好,我们走!”   王的夫妻转身缓步入帐。当那华丽的明黄帐帘缓缓卷落,黎昕照、普颜和众侍卫一起下跪磕头,泣声高呼:“恭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命令……暂缓进攻!”   刘枫下令时,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迷茫,可耳边确实传来这样的呼声——“陛下有旨,大狄所属弃械投降!”   开始时几十人,几百人,到后来成千上万人一起传达了大狄兴统皇帝最后的旨意:全军投降!   刘枫觉得不可思议,当代最了不起的战略大家,最强大皇朝的开国帝君,也是最骄傲的草原勇士,他……竟会投降!?   可眼前的事实是:数以万计的狄军将士,扔下了武器,跪地掩面,痛哭流涕,刀枪落地的叮当声此起彼伏,厮杀的呐喊声已经彻底停止。   “再去传令,就地缴械擒拿,驱散监押!严令,不准杀俘!”   “遵命!”   刘枫轻轻一夹马腹,“走!我们过去!”   曾平柱劝道:“大王且慢,谨防有诈!”   刘枫目光中露出一丝犹豫,可却一闪而没,取而代之的是火一般的急切,起手挥鞭:“驾!”战马放蹄冲出,绝尘远去。   “快!快跟上大王!”曾平柱忙率一种近卫纵马追去。   在那片广袤而血腥的战场,到处是折断的刀枪,到处是拆毁的拒马和燃烧的辎重,人尸和马尸枕藉如山。尸山上还突兀地戳起一只只手、脚,和残破的旗帜斜插在一起,被那午后艳阳勾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剪影。   在无数楚军将士挥舞兵器欢呼胜利的同时,一支马队奔尘疾驰,放蹄狂奔,飞一般穿越了整个战场。   马鬃飞舞,耳旁风生,刘枫不住加鞭。战马飞奔如箭,蹄下血水四溅。尽管心中有个声音正在厉声呼喝:“醒醒吧!她已经死了!”可另一个却在不断催促:“快点!再快一点!”   近了,纯黑色的大狄盘龙皇旗,就在那座山坡上!——不好,它正在落下!   “砰!”   刘枫横扫一棍,狠狠劈开了御营辕门,碎木飞散中,楚王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华丽的皇帝金帐正对着辕门,两侧是数以百计插刀跪地的皇家侍卫,他们脱去了铠甲,披头散发只着单衣,脸色木然,目光呆滞,对闯来的入侵者视而不见,只是痴痴望着缓缓落下的盘龙皇旗,默默流泪,重重磕头。   营帐中间的空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割裂的伤口,弃刀在旁,血流满地,就连身下的斗篷都被浸透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怒视苍穹,死亡似乎来的太快,一阵风似的瞬间吹熄了生命,以至于他脸上的表情竟是如此栩栩如生,写满了那一刹那的不甘与悲愤。   刘枫目光无意中扫过,又飞一般追回来!——阿赤儿!他是阿赤儿!他已经……死了!?   看见那个几乎与自己纠缠一生的劲敌死仇,就这样静静地横尸眼前,刘枫百感交集,可他根本来不及讶叹,普颜尖利而嘶哑的嗓音蓦然响起,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陛下——驾崩!”   “咣当!”   钢棍落在了地上。刘枫呆坐在马上,浑身松垮,似乎就连下马的力气也没有了,喃喃吐出一个字:“姐……”   这一刻,刘枫忽然想到,当年的海天是否也是如此?赢了天下,却痛失伊人,这样的心境,究竟是喜是悲!?   或许……是无喜无悲吧。此时的刘枫,脑海里充斥着察丝娜的一颦一笑,回想起她问自己的话:“江山和姐,你选哪个!?”对不起,姐,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不会那么老实,我一定会说选你,哪怕是在说谎骗你!   得知皇帝的死讯,无数大狄兵将痛哭出声,楚军却欢呼如雷,一时间哀声遍野,欢声震天,这样的场面,实在叫人悲喜难知。   曾平柱到底是刘枫身边亲近的人,知道为何大王“闻此喜讯,反露哀容”,走近上前不着痕迹地扶他下马,小声劝道:“殿下,江山一统普天同庆,将士们都看着呢,请您务必节哀。”   刘枫被他一言点醒,这才强压下了巨大的悲伤,点了点头,脸上扯出一丝难看至极的笑意,定睛再看四周,自己的近卫们已将御营侍卫上了绑绳,一队队排着长龙押解出去。自己的面前,则跪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个身着红黑绫罗的高官袍服,另一个则是首领太监的蓝紫箭衣。   刘枫认出了那个官员,心中不无感慨,叹口气说:“黎相,我们又见面了。”   黎昕照目中闪着犹豫与矛盾,终究归于一片平静,他整理袍袖,郑重下拜:“亡遗之臣黎昕照,奉吾皇遗命,率全军将士,向楚王殿下……投降!祈王仁慈,怜悯此间数万将士皆是性命,勿造杀戮,乃为之幸。”   刘枫此时悲喜纠缠,心情沉痛,实在不愿多说,只是轻轻摆手:“本王志在江山一统,素以天下苍生为念,今日……死的人够多了,已下令降者不杀一人。至于将来的安排,本王要与臣下商议再定,你们下去吧。”   “谢大王恩典!”黎昕照磕头而去,普颜随在身后,路过刘枫身边时,老太监忽然停下脚步,深看刘枫一眼,在曾平柱怒喝“大胆”的同时,轻轻说:“楚王殿下,陛下去时吩咐过,皇后也在里面,请您务必……亲自入帐。”   足足花了十秒钟,刘枫麻木的头脑才吃透他话里的含义,一瞬间,刘枫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重重击倒,东西难辨,不知高低,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三个条件】   无论心中如何挂念察丝娜,刘枫冲入金帐后的第一眼,终究投向了自己一生的宿敌,猝然陨落的大狄皇帝——海天。   于是,刘枫看到,在大帐中央华丽的明黄矮榻上,躺着一个人,一个过度苍老的中年男人。看到这个人,刘枫的第一感觉是他没死,只是静静地睡着了。午后的清风透进来,轻轻吹拂他额前的散发,留下淡淡的剪影,温馨的阳光滤过薄薄的帐幕,均匀洒满他憔悴苍老而依旧英俊的脸庞,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再呼吸。   从无到有,由盛而衰,从草原称雄的一代英豪,到君临天下的一代帝王,再到穷途殒身的亡国之君!——诚然,以成败论英雄,他终究是个可怜的失败者。但无可否认,眼前这个男人,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活得鲜烈!   繁华阅尽,潮起潮落。终于,在这样的一天,饱尝胜利与失败的他,走完了跌宕起伏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陷入了永远的长眠。——曾经无比闪耀的帝星,陨落了!   可是!究竟需要多么恢宏的气度,多么豁达的心胸,才能支撑一位亡国之君,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含笑而逝?——刘枫的心被深深震撼!   也不知为何,此刻在刘枫的心中,疏无大仇得报的狂喜与兴奋,反而充斥着一阵若有所失的空虚与茫然。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就连铠甲抖动的铿锵声都觉得格外刺耳,似乎是怕惊醒了他,无颜以对。   走得近了,刘枫端详海天的遗容。——作为生命中最后的装扮,皇帝穿着赤金色的鱼鳞短甲,熠熠生光,黑底金绣的盘龙斗篷垂下床沿,没有一丝褶皱。镶龙珠的金冠将满头银丝束得格外整齐,风神飘逸,一丝不苟。他把自己的长剑笔直地放在枕边,双手安详地握在胸前,掌心里捂着一方墨玉镶金浮刻九龙的精雕印玺。——那是大狄皇朝的国玺。   他的遗容,是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洒脱,威仪如生,一见忘俗。实在很难想象,这真的是一位亡国之君吗?为何看来更像是一位凯旋雄主,正在士兵们欢呼雀跃的时候,安然享受胜利后的休憩与美梦。   刘枫反观自己,蓬头垢面,盔歪甲斜,满身汗污血渍,一步踏下,就是一个肮脏丑陋的血泥脚印……   这一刻,就连刘枫自己都觉得疑惑,到底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纵然夺取了天下,可是我……没有征服眼前这个男人!   “他走了。”   察丝娜的声音,如丝如线,带着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在耳边突兀地响起。刘枫激凌一颤,“姐……”   察丝娜跪坐在床前,纯黑的纱裙,衬着雪白的毛毡,刺痛了刘枫的双眼。她抬起头,脸上带着凄美的迷茫:“你相信吗?他居然扔下了我,他居然……不准我死!”这一刻,雍容睿智的皇后消失了,出现在刘枫眼前的,仿佛是一只受伤的、无助的弃猫,扯着路人的裤腿发出可怜的悲鸣:“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不要我了!?”   刘枫心疼得厉害,忍不住跨前一步:“姐,你……”   “不准过来!”   一声尖叫,察丝娜摸出短刀,双手反握,一点锋芒直指咽喉,“再走一步,我立刻就死!”   刘枫吓得连退三步,连连摆手:“别,千万别!我不过来,你千万别做傻事!”   察丝娜笑声如哭,颤抖的手刺破了娇嫩的肌肤,一线殷红伴着两行清泪,交织着淌过粉颈,可她浑然不觉。刘枫看得心胆俱裂肝肠寸断,可又不敢稍动分毫。   突然,笑声嘎然而止,察丝娜晦涩开口,语气麻木得没有一丝波动:“奉大行皇帝遗诏,恭请楚王殿下三事,若皆应允……”察丝娜哽住了,幽怨地看了海天一眼,隔了好久才说出口:“他就将我……送给你!”   “说!我答应!”   察丝娜娇躯一颤,却立刻定住,冷笑:“楚王,话别说满,没那么简单!——第一件事,不得妄杀投降将士,让他们回乡务农,不要羞辱我朝遗民。”   刘枫不假思索:“好!”   察丝娜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惊觉后复又绷紧了娇躯:“第二件事,立刻废除《割耳令》!被掳被卖的妇孺,还她们自由!”   刘枫思索片刻,一咬牙还是那个字:“好!”   不知为何,这一刻察丝娜忽然变得紧张,就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放过太子乾昊,不要追杀他,让他带领不愿归降的子民……出关!回草原!”   话一出口,察丝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枫,希望从脸色和眼神中窥探他的内心!刘枫不说话,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思。——如何?为难了吧!没关系,拒绝吧!只要你开口拒绝,我就能随着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枫睁开眼,察丝娜屏住了呼吸。   刘枫倏然开口:“来人!”   察丝娜吓了一跳,赶紧把刀子握紧。   曾平柱抖着一身铠甲哗哗地就进来了,一眼瞧见察丝娜好端端坐着,独眼瞪得溜圆,可他立刻反应过来,收回目光低下头,瓮声瓮气道:“大王,听您吩咐。”   “去,把乾昊带来。”   这回换作察丝娜瞪眼了:“你……你把他抓住了!?”   刘枫笑了笑:“他想跑,没跑成。——这是一场意外,李天磊的北路军从背后杀来,刚好把他们堵个正着,全军饱了饺子,没想到捉了个现成太子,这回舅舅赚大了。哦,还有速柯罗和绮兰公主,都抓住了。——去吧!把人带来!”   “是!大王!”曾平柱深看察丝娜一眼,眸中闪过忧虑,转身离去。   察丝娜张着嘴巴傻傻看着刘枫,刘枫失笑:“姐,你怎么了?”   “你……你不会真打算答应吧?”在巨大的惊讶下,察丝娜终于恢复一丝生气,夸张地尖叫起来:“不可能!这没有道理!那是敌国太子啊!鬼迷心窍了你!”   刘枫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错了,绝非鬼迷心窍!——我很清楚,你不是鬼。”   一句久违了的俏皮话,直把察丝娜气得,恨不得一刀子飞过去,死咬嘴唇直瞪眼睛,再不肯答理这个无赖。   刘枫拿定了主意,心中大定,盘膝坐好,闭上眼睛哼上了小曲儿,显得格外自在,也格外地……讨人嫌。   这一等,足有半个时辰。   乾昊来了。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负责押送大狄皇太子的将领,竟是时任北路军熊骑营营主的沙克珊。——乾昊,是他抓住的!   在很多时候,刘枫也不得不佩服沙克珊,这个温文尔雅、长得也过分漂亮的鞑靼人,他的嗅觉如此灵敏,仿佛最优秀的猎犬,总能在最复杂的情况下,选择最佳的出手时机,一举刨出最鲜美也埋得最浅的那根肉骨头。   “王,恭贺您胜利!”沙克珊双膝下跪,隆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喊道:“今日一战,扫清六合,功成霸业,置天下于太平,挽江山之陆沉!大王功业之高,昭然天地,俯仰百世,大楚声威之隆,气吞山河,英拔千古!王,您的脚步已无人可挡!新的皇朝将在您手中开创!——微臣,恭祝吾皇江山永固,万代昌盛!”   刘枫笑笑,也不谦虚,摆手道了声:“免礼,将军幸苦了。”   “无上光荣,陛下!”   认过了“新皇”,沙克珊又转头恬不知耻地向察丝娜跪拜:“拜见察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放肆!你该叫皇后!”   察丝娜咬牙切齿,奈何沙克珊无动于衷。察丝娜气得没话说,冷哼一声扭头不睬他。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沙克珊叙礼后,又趋步到海天遗体面前,再次跪倒,默不做声,却一连磕足九个响头!每一下都是砰砰有声,起来时额头一片青紫,察丝娜和乾昊都看呆了,刘枫也怔住了。   “王,请您恕罪!沙场无情,各为其主,微臣不敢不尽忠效力。可眼下已然胜利……”沙克珊哽了一下,偷看一眼刘枫的脸色,一咬牙壮着胆子道:“海天陛下……他终究是微臣故主,我鞑靼族百年难遇的一代明君,今日败亡非战之罪,实乃大狄气运已绝,天命厌之。”说着,俊美的鞑靼贵族流下泪来,“微臣……微臣应天命,顺人望,率领全族投效大楚,既是为了柯穆儿一族兴旺繁盛,也是为了鞑靼一脉延嗣存续!微臣与海天陛下,敌我两分兵戎相见,根子上却也是殊途同归!今日他走,微臣……不能不送。”   沙克珊的表现令人惊讶,但也引人深思,发人感慨。刘枫大度地点头,挥了挥手:“心存恩义,不忘本族,这是做人的本分。很好!我不怪你!本王赏罚分明!——卫国北伐,两场大战你屡立殊勋,功不可没!沙克珊,你将是大楚国第一位鞑靼族统领。”   “陛下隆恩,微臣愿粉身碎骨以报!”沙克珊大礼谢辞而出,只留下乾昊傻愣愣跪在父亲的遗体前发呆。   ——乾昊的身上很干净,衣甲整齐,似乎没有经过搏斗与挣扎,刘枫不怀好意地暗暗猜测:这个书呆子,估计是一个照面就被拿下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吧。乾昊的身上也没有任何束缚,就这样让他与刘枫面对面,怕是谁也不会有这个担心,区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也难伤楚王分毫吧。   刘枫等了好一会儿,才道:“四弟,节哀。”   “嗯。我没事。”乾昊很干脆地应了声,转过脸来,豆大的眼泪正一滴滴地溢出眼眶,他是在无声地哭泣着。   不理睬迎面而坐的刘枫,乾昊先向察丝娜行了跪拜大礼:“儿臣拜见母后!——儿臣无能,连累父皇蒙难,儿臣给母后谢罪。”言罢重重磕头。最后,他终于转向刘枫,道了声:“恭喜你,三哥,天下……终究归你了。”   乍然听到“三哥”两个字,刘枫的心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四王结义时的那个超然世外的小屋子,回到了那段至今仍觉疯狂与不悔的轻狂岁月,眼前是那副遍布涂鸦的“莫谈国事”横幅,还有四张年轻的笑脸。   可惜,那个叫自己“三哥”的人,他父亲冰冷的尸体就躺在自己面前。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时光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天下么……哼哼哼……”刘枫点头受了,硬起心肠绷着脸说道:“天下我要,可还不够,我还要你的母后!”   谁也没料到刘枫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察丝娜又气又羞,脸涨得像块红布。乾昊攥拳头跳起,怒发欲狂,额头青筋都在丝丝跳动,“三哥!英雄逐鹿,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可是士可杀不可辱!你不要太过分!”   “你母后已经答应了。”刘枫不顾察丝娜杀人的眼神,恬不知耻继续胡扯:“不过她求我放过你,你怎么看?”   “不!母后万万不可!儿臣宁可死!——母后!”   “啊……啊?”   察丝娜一下子没搞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乾昊!”刘枫起身,突发一声断喝,慑住了在那儿喋喋不休的“儿臣”,也吓住了方欲开口的“母后”。   刘枫傲然而立,挥手如风:“成王败寇,这是你自己说的!告诉你,这个女人我要定了!你只有两条路选!——臣服我,你母后不失贵妃之位,一生荣华安享半世!否则,她就做一辈子女奴吃一辈子苦!你选吧!”   结果毫无意外,乾昊虽然手舞足蹈痛骂半晌,可最后还是磕了头,喊了大王,于是便成了继鄂尔兰之后,大楚国辖下附属的第二个鞑靼藩王——归义王。   作为宗主国君,刘枫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率领狄军残部,与楚军一同出关,消灭关外剩余的部族联盟!若是胆敢失败……哼哼哼……哈哈哈……自然,察丝娜又将沦为“一辈子女奴”“吃一辈子苦”……   大事议定,乾昊痛哭拜别:“母后,您屈身侍敌的苦心,儿臣和父皇都已深知!您放心,儿臣定当克敌制胜,为我大狄再挣一片天地!您的牺牲……儿臣绝不辜负!”言罢磕头挥泪而去。   帐帘风轻云淡地摇着。察丝娜傻了似地看着刘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刘枫……你好卑鄙!”   刘枫皱了眉头,斥责道:“你怎么能这样?直呼夫君名讳!——什么规矩!?”   察丝娜“啊”了一声又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刘枫笑道:“放过太子乾昊,让他率部出关,回草原!——我已经做到了,你啊什么啊?还不把刀子放下?!”   “咣当!”   刀子……掉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你的意志】   “怎么可能?陛下他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察丝娜被刘枫强抱在怀里,挣扎间却被一句话慑住,惊讶地何不拢嘴。   “嗯!我很肯定!”刘枫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提出要求的目的,自然是希望得到满足,否则就没有意义。前两条好说,可是第三条……灭其国,夷其族,这是古今天下的至理!姐,你别生气,就算你真是天仙下凡,也绝不可能让我作出如此让步!因此,这个要求明显是非分的,而且非分到不正常!若没有深意……你觉得,他像是一个如此天真的人么?”   “可是……他怎么能料到那么多的事?不,他不可能料到!”   “确实,他料不到全部。可他却料准了我!——是的,姐,从你向他坦白开始,他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他是在赌,赌我足够爱你,愿意费一番手脚,只为让你活下去……”   刘枫自嘲地摇头苦笑:“只要把准了这点,剩下的、他所料不及的所有事,所有麻烦,我自然都会接过手去,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办得妥妥当当。至于我想要从中谋取些什么,那实在不值一提,无论我要什么,拿走什么,总比整个皇族灭亡来的好吧?——显然,他赌赢了。”   说着,刘枫露出神往之色,感慨万千:“海天,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君王,就是死了,也不忘最后利用我一把,假敌人之手保住自己的血脉传承,这样的做法谁想得到?谁又办得到?——可他偏偏就办到了!”   “你仔细想想,无论我是否抓到乾昊,他其实已为我备好一切条件!——就算我是王,可要保住前朝遗属,也不是我一个意愿就能实现的,为了新帝国的稳固,如果不能瓦解这批人的反心,就是菩萨也只能祭出屠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是!有了你,情况就不一样了!”   刘枫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姐,你没发现么?你是我们双方共同珍惜的瑰宝,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桥梁!只要你随在我身边,为了保护你,不让你受委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乾昊他们生不出反意,只能为我所用,将那些隐藏起来的不稳定因素聚拢起来,拉到明面儿上为楚国效力。而我……也受缚于此举背后的巨大利益,羁困于你对乾昊等人的感情,无法再下手杀害他们。——你说,他的手段是何等的高明!?神来之笔啊!”   刘枫正说得激动,却又突然止住,一个离奇的念头冒出来:“如此雄才伟略的君王!如此深谋远虑的智者!——老天爷啊,你究竟是如何让我战胜他的!?”背起冷汗,满心后怕。   这一刻,刘枫终于明白,命运给予自己的恩惠,竟是如此慷慨!   “可是他们恨你!”察丝娜犹自不甘,指出了心中的疑点。   “恨?呵呵呵……”刘枫笑了:“姐,你这是关心则乱!——天下大势面前,四海至尊眼中,反意和恨意,其实是两码事!”   这句话,刘枫点到为止,察丝娜何等聪慧,立刻举一反三想得通透:“是啊!只要压制住近在眼前的反意,区区恨意,天长日久他有得是办法化解!——就算乾昊恨他一辈子,可最底层的士兵百姓们,他们认同了楚国,自认为强大楚国的一员,人心思定,乱根刨除,乾昊他们就是喊破喉咙,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广施恩惠,收拢民心,对眼前的这个家伙很难吗?不!绝对不难!——就像刚才那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自己就从“背恩忘义,再蘸改嫁”的失节妇,摇身一变,成了“忍辱负重,以身饲虎”的活观音!——天呐!玩弄人心,颠倒黑白,不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吗!?   察丝娜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震撼:“陛下啊,我错了,他丝毫不比你弱!他是足以与您比肩的旷世君王啊!”此念方歇,却又有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了心头,不禁回头望向了海天:“原来如此,难怪您不准我死。可是您……为何要这样对我!?难道在您的眼中,我只是一件保住传承的工具吗!?”   似乎看出察丝娜心中的疙瘩,刘枫开解道:“虽然,他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你,可是无可否认,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无论对你、对我、对天下所有的大狄遗民,这都是最好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姐,他和我一样,舍不得你死啊!”   察丝娜闻声动情,掩面泣泪。刘枫转过半脸,凝望海天栩栩如生的脸庞,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二叔,你可是想告诉我,江山也好,伊人也罢,当年你对父亲亏欠的一切,现在统统还给了我?!——好吧,我收下了!你……安息吧!”   这一刻,在刘枫的脑海里,海天嘴角的那抹笑意,竟是如此深邃,如此……耐人寻味。   “殿下。”   “嗯。”   “请你出去。”   “啊!?”   “答应的事情,你不反悔,我也不会反悔。可至少……最后的最后……我想再陪他一会儿。”察丝娜拭着泪,梨花带雨般一笑:“请你见谅,好么?”   见刘枫脚步不动,神色不安,察丝娜露出苦笑:“不用担心,你可以把刀子带走,我已经不打算死了。——身系鞑靼全族命运,我……没有轻生的资格。”   “姐,我相信你。那我去了,请你务必节哀。”虽然嘴里说“相信”,可刘枫走时还是弯腰飞快捡起短刀,做贼似的揣进怀里,猫腰出去了,隐隐听见吩咐声:“盼娣你给我听着!里面有任何动静,记住,是任何动静,你立刻给我冲进去,出了茬子,我……”   察丝娜噗嗤一笑,回眸凝望安详静躺着的海天,轻柔地抚摸他渐冷的脸庞,呢喃小声,似乎怕响了惊醒他:“陛下,您好过分,这是您第二次把我送人了。这是对臣妾的惩罚吗?可您留给臣妾的担子……也未免太重了,您的心,好狠呐!”长长的睫毛垂下了,两行清泪长流。   ※※※   刘枫一出帐就愣住了。——那是一个萧瑟的身影在辕门下徘徊,落山的太阳将他孤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四弟,你没走?”   乾昊慢慢抬起头来。于是,刘枫看到了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很显然,国破家亡的苦难,弑父夺母的仇恨,却又不得不臣服于敌人的屈辱,这一切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可他又强迫自己不能垮掉!   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昔日英俊的皇太子已显得虚弱而疲惫……   “我刚见了楚王,现在……我想见‘三哥’,有话想对他说,不知他想不想听。”乾昊目光复杂地看着刘枫,他把“三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刘枫心里不是滋味,默然走到他面前,目光却闪开了不敢看他:“你说吧,他听着呢。”   “三哥,我想来想去,不对劲!你刚才……是在骗我,无论我是否臣服,你是绝对不会伤害母后的,对吧?”   乾昊一句话,刘枫心里猛地一颤,故作狰狞道:“胡说!你若敢稍有忤逆,我便把那女人……”   “行了三哥。”乾昊平静地打断他,认真地问:“在你的心目中,我真的那么傻吗?”   刘枫噎得够呛,憋了好久终于垮下肩膀,叹口气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心中叹息,洞悉如此之快,难道真的小看他了?   不料,乾昊却说出一句更加气死人的话:“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知道,我所认识的三哥,他诡计多端,残忍刻毒,贪婪成性,卑鄙无耻,是个十足的无赖恶棍!——可他有一个优点!他自命风流,怜香惜玉,是从来不会欺负女人的。”   “啊!?你……你就凭这个?”   “嗯,就凭这个!”   刘枫傻眼了。细细一想,果然,只要把住了这点,自己所有的表演全都无法成立了!——实在很难想像,这个局,从某种意义上说,乃是由刘枫和海天“联手”布下,可谓阵容豪华到了极点,牵扯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已不是一句“事关重大”所能形容的。可如今呢,因为一个“不是破绽的破绽”,就这么被轻而易举捅破了!   这一刻,刘枫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他一直认为很酸很傻的一句电影台词:“百般算计,不如一颗单纯的心。”——乾昊啊,你好单纯,单纯到可怕!   不及感慨,此刻的刘枫,心里只觉得悲哀与沉痛:“你可知道,看穿我的计谋,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你会杀了我,然后灭了鞑靼族,哪怕母后……恨你一生!对不对?”   刘枫偏过身子,山坡下的战场上铺满了尸体,血淋淋的场面刺激着感官,也冷下了他的心,话语带着狰狞:“十年战祸,生灵涂炭,死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我,累了,很累!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再杀任何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逼我?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乾昊笑了笑,“我是在逼你,可你未必要这么做!其实,还有另一个办法,更好的办法!——我可以选择……真心向你臣服!”   刘枫豁然转身,难以置信地问:“真心臣服?怎么可能?我杀了你的父亲!”   “哈哈哈……”乾昊仰天大笑:“三哥,你脸皮可真厚!——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杀死我的父皇,除了……他自己。”乾昊的双眼映着慢慢黯淡的夕阳,笑声中充满了悲哀。   刘枫呆滞,乾昊冷笑:“想一想吧,砸锅卖铁,杀鸡取卵,大狄还有的是钱粮兵马!父皇若非怜惜天下苍生,这场战争至少再打三年!——是他!是我的父皇!他把这偌大江山……让给了你啊!”   刘枫张了张嘴,无话可驳,目光沉下来,好久没说话,只是轻轻地、默默地摘脱了银盔,随手扔在地上,叹息随之响起。——有的时候,沉默可以表达很多东西,言不可及的东西。   乾昊说着话,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当年,我曾劝你,父母之仇再大也是私仇,天下苍生却是大道公义!——这话,既是对你说,也同样是在告诫我自己!”他清秀的脸庞剧烈抽搐,变得扭曲狰狞,泪流满面咬牙切齿:“以一己私仇不顾黎民生死,陷天下于水火,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我不是你!我做不到!”   最后两句乾昊喊得嘶声力竭。这一刻,刘枫低着头,脸颊发烫,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什么时候起,英勇无畏奋死抗争,竟也成了一种自私!   “四弟,你……”   “一视同仁!”乾昊的目光像是燃烧着烈火,直视刘枫的眼睛,“我只要你一句话!平等对待每一个鞑靼人,放过他们的生命与财产,还他们自由与尊严。——我,大狄皇太子乾昊,将永远向楚国效忠!将来的事我不管,在我有生之年,鞑靼族决不会脱离朝廷的控制!”   “四弟,我能相信你么?”   “三哥,怀疑没有意义。我想干什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干什么!我只知道,在未来的若干年里,你需要一个傀儡,一个听话的鞑靼王!——如你所见,我对自己的实力有清醒认识,我会是一个很听话的傀儡!而我需要的非常简单,我只希望鞑靼这个名字能够继续存在下去!希望我的族人能在自由的蓝天下安逸地生活!哪怕弃仇不孝,哪怕沦为傀儡,哪怕身败名裂,哪怕遗臭万年,我无所畏惧无怨无悔!——现在,我请求你,给我你的承诺,将这份希望……赐予我!”   刘枫凝视着他,亡国太子的眸子里有眼泪,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坚决与不悔!——他拍了拍乾昊的肩膀,“四弟,轻视你的意志,是我不对。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哪怕心怀妇人之仁,你……终究是他的血脉!”   言罢,刘枫手指苍穹,郑重而庄严地起誓:“朕,以楚国未来的皇帝、天下至尊、四海之主的名义向你承诺,大楚幅员所及,芸芸众生万千黎民,忠于吾者皆为朕之子民,无分汉胡,不弃夷狄,朕必一视同仁,一体待之!——四弟,我信你,也请你相信我!”   “臣,归义王乾昊……”乾昊双膝跪地,郑重拜倒:“叩谢吾皇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百六十七章 【王旗之下】   大狄兴统皇帝于战阵之中龙驭上宾,标志着历时三月的“宛城会战”宣告结束,也象征着伟大的北伐战争,终于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狄皇海天陛下留下遗诏,大狄所属正式向楚国全面投降。靖乾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北路军团李天磊部开进长安。在这一天,开国仅二十余年的大狄皇朝,覆灭了。   正如乾昊所说,大狄其实仍有余力。——仅司隶、雍州二地,献城投降的狄军城防部队就超过了二十万。尽管他们只是些放下锄头拿起刀枪的农民,没有实际战斗力可言。然而,谁也不能否认,战争能够迅速结束,两军成千上万的战士能够免于战死沙场,北方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不用流离失所,这确实是狄皇海天的临终恩惠。   出于这样的历史功绩,楚王殿下独排众议,破例以帝王之礼将这位亡国之君安葬于骊山。   ——没有人知道,三十多年前,曾有两男一女,在这座风景秀丽的山峰上,昂首莽莽天地,俯瞰芸芸众生,焚香跪拜,义结金兰。又有谁会想到,在那铮铮誓词中,如诗如画的锦绣山河,会在他们手中……摔得粉碎!   ——也没有人知道,在楚王殿下御制的祭文中,为何会出现“君之高义,惠及于孤,且慰先王在天之灵!”这样莫名其妙的句子。在那断龙石落下的瞬间,察妃泣血晕迷,楚王潸然落泪,其中究竟几分真情,几分作伪?   ——更加没有人知道,亡国太子乾昊,为何会在“杀父夺母”的深仇大恨下,欣然接受“归义王”的封号,然后率领重组后的鞑靼军团,跟随楚军的脚步出关作战。以速柯罗为首的前朝将领们,竟也心甘情愿地拥护他!部族联军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的“离心之师”连战连捷,杀得他们一败涂地,最后不得不放下草原男儿的尊严,向大楚朝廷摇尾乞降。   历史的真相,诞生于恩怨情仇之中,却又淹没在金戈铁马之下。伴随着永恒的时间步步向前,斗转星移,潮起潮落,这一切的一切,终将无人知晓。   人们所知道的是,在这片久历忧患、饱经沧桑的神州大地上,一个崭新的强大帝国,即将诞生!   佳音传来,无数人在这一刻流下了眼泪。朦胧中,他们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看到了秧杆起伏的稻田,看到了失散的父母和久别的妻儿……   太平盛事啊,你叫我等得好苦好苦!   ※※※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新一年的七月。   暑热渐过,秋色宜人。   关中白鹿原上的野草已经长得十分茂盛,旷野极目,一碧无际,齐膝高的翠绿波涛起伏不定,金风萌动,哗啦啦倒伏下来,在平川旷野上蜿蜒出一条银色的玉带,衬得天边一轮红日分外浓艳。   风吹草低中,偶见几处破房残垣显露出来,默默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炊烟渺渺、鸡鸣犬吠的某某村庄,也佐证着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曾是一片血腥之地!   四年前,天下闻名的“潼关战役”就在这里爆发!赫赫有名、艳艳惊才的两位当世名将,屠天煜和海兰坤,率领超过一百三十万大军在这里血战连城,伏尸遍野。   战争是短暂的,前后不足一月。可代价却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超过四十万将士战死沙场!与此同时,多两倍的司隶百姓死于这场兵灾浩劫!更重要的是,曾经鼎盛无双的大狄皇朝,至此走向没落,直至最终灭亡!   没有人知道,在这块宽广美丽的平原上,到底发生过多少次惨烈的战斗,又有多少不屈的英灵在此长眠。只有那呜咽的风儿在耳边悲诉:我看见了,无数悲壮崇高的梦想在这里破碎,无数孤儿寡母的眼泪在这里流淌!   从那时起,这片阡陌纵横、桑田踵接的沃土,在饱饮鲜血后再也没有种过粮食,只有那铺满视线的野草,唧唧哀鸣的秋蝉,空中扑翼飞翔的秃鹫,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直到……靖乾七年八月八日这天,一支庞大军队抵达了这里。身披血红斗篷的大队骑兵在绿涛中破浪前行,而在他们的两侧,是阵容更加庞大的步兵军团,密集的长矛高高竖起,一列又一列,像是一座移动的钢铁森林!大军过处,人潮未绝,紧随其后的,是成千上万辆辎重马车,首尾相连,蜿蜒如龙,目光所及,一望无际。   而就在这支浩瀚大军的上方,血焰王旗迎风飞舞,在满眼的碧绿中,那熊熊翻滚的金色火焰显得如此璀璨,如此耀眼!   周雨婷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侧着脑袋,望着男人的背影吃吃地笑:“殿下!……嘻嘻,称呼殿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也该学着改口了。……陛下!?嘻嘻……怪怪的,有些不习惯呢。”   刘枫回望身后,娇妻风致嫣然,丽容无俦,只是年岁渐长愈发显得雍容淡雅,似这般人前说笑倒是少见,显然心情很好!刘枫心中也不禁欢喜起来:“那你想怎么叫?恭请皇后娘娘示下!”   周雨婷凤眼微眯,顽皮地笑,金丝马鞭在掌上轻轻一敲:“你还记得吗?第一个称呼,是什么?”   刘枫追思片刻,露出微笑:“是大首领!对不对?我的压寨夫人。”   “夫人?哼哼哼……”周雨婷冲着后头的豪华马车努了努嘴,眼横秋波,媚声挪揄道:“你的夫人何其多!天知道你说的夫人,是哪个?”   恰在这时,马车里传出“啪”地一声拍桌脆响,江梦岚嘹亮的清音狂飙而起:“胡了!——耶!每人五天!这个月大王都是我的啦!哇哈哈哈哈……”   接着便是明月娇呼叫嚷:“有没有搞错!?又是清一色!?——紫菀,你还有多少?”   紫菀惨叫:“我……我已经倒欠半个月了!——馨姐姐,你快给我们做主!”   林子馨平静地说:“你们两个傻丫头,知道红鸾和兰儿为何从不与她打麻将吗?”二女格格偷笑起来。   “为什么!?”   “就你们看不出来!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仗着功夫傍身,手脚够快,偷牌罢了!”开口的是察丝娜,不温不火却又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山越统领的邪恶阴谋。   江梦岚失口惊道:“你知道!?你故意输给我!?”   察丝娜放低了声音:“我不像你们,我才不想……陪那个坏家伙。”   众女皆笑,忽起一道哭声:“江姐姐,你欺负人!哇——!”却是江梦岚漏嘴自承出千,紫菀听见直接哭了。   明月也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好啊!你敢使诈!我跟你拼了我!”   江梦岚不屑一笑:“哼哼,身处斗室之间,小小射手敢与本统领肉搏!?放马过来!——哎,红鸾、兰儿,你们干什么!?”   红鸾和兰儿一齐怒吼:“我们忍你很久了!——姐妹们来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女人们叽喳乱喊,娇呼连声,马车剧烈摇晃,接着便是麻将牌哗啦啦往车窗外乱飞,一颗正砸在刘枫额头,刘枫接下了一看,笑道:“红中!好彩头!”   “当然是好彩头!”周雨婷笑得感慨万千:“此次迁都长安,你就要荣登九五临极称帝了,这是天人感应,提前给你贺喜呢!——唉,天晓得,我做梦也没想过,我的夫君……居然真的成了皇帝。”   “皇帝么?”刘枫仰头凝目注视着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尘,复又放眼四周,铁甲骑兵、投枪轻骑兵、重装铁卫、山越步兵,超过三十万人的庞大军团拱卫着王驾一路向北,浩荡前行,齐头并进。军旗连绵似海、铠甲折光如日,马蹄声与脚步声交织成滚滚沉雷,轰隆作响。   这是重新组编后的近卫军团!——不是昔日仓促组建的农民起义军,而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强悍精锐!经过一年来的休整补充,这样同等规格的主战军团,自己手上还有整整七个!   ——放眼九州四海,纵观域中化外,全天下最强大的武力已齐集在自己的王旗之下!紧随自己的步伐前进!兵锋所指,一往无前!以这样的武力,无论对上任何敌人,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刘枫都有信心战而胜之!   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壮观的情景,刘枫回忆起了在过去的十年里,那充满了阴谋与血战的无数个日夜晨昏,国恨家仇的千钧重担,螂臂挡车的如履薄冰,沙场驰骋的意气奋发,伏尸百万的流血牺牲……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换来了“皇帝”!——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两个字!   很难形容刘枫此刻的心情,既有兴奋,也有期颐,更有发自心底的悲哀与伤痛,最终化作一句淡淡话语:“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周雨婷温柔地看着男人,读着他眼中闪过的种种,恭顺地垂下琼首,执臣下之礼道:“辛苦了,我的王!”   “长安!长安到了!”   前锋传来喜讯,无数将士挥手成林,刀枪映日,欢呼爆发犹如晴天霹雳:“万岁!万岁!万万岁!”   雷鸣海啸般的“万岁”声中,刘枫抬手猛抽一鞭,战马风驰电掣飞奔起来,直直的冲上了平原上的小土丘,在那耀眼的红日金光下,长安城巍峨的轮廓赫然眼前!   一瞬间,这座古城的千年积威猛然向刘枫压来,直让他呼吸紧促,心脏猛跳!   然后……泪,流了下来。   “残生苦,梦回幽燕破胡虏;就义欢,魂归地府望长安。——父亲、母亲、还有大家……你们看到了么?长安城,我们终于……到了!” 第八卷 天行有常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举棋不定】   定坤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冷。过了十月头上,长安城已是雪的世界,劲风裹着飞絮,在空中打旋儿不肯落地,宫中的红墙绿瓦已披上银装,地上则是一层亮晶晶的白。偶尔几队重装铁卫裹着斗篷挑灯巡夜,踩得咔咔响,可没几步便隐入风雪中没了踪影,像是走去了另一个世界,徒留两行黑黑的脚印,一会儿也不见了。   前殿往北过了长林门,就是大楚皇城的后宫。此刻,后宫第一宫的昭阳宫偏殿内,烛影摇红,炭火正旺,两个衣冠楚楚的青年正坐在暖炉边的桌案前对弈。一个浓眉大眼,一个眉清目秀,此刻却是一般的聚精会神,在殿角香炉散发的青烟中,紧盯棋盘的眼睛瞪直了,幽幽泛着绿光。   一名娇俏的宫女跪侍在侧,不时提起炉子上温着的酒壶,为两位贵人注满酒杯,闲时便取过铁钎拨弄炭火,长长的睫毛垂着,不看棋盘,也不发一语。   眉清目秀的青年用一根修长的手指,点着棋子往前优雅一推,眼波丝毫不动,轻描淡写地说:“九月二十,远征军阴山大捷,一举击溃鞑靼叛军,老三独领一军,高居首功,班师凯旋的日子不远了。昨日父皇已有旨意,凯旋之日,在京四品上文武出西安门十里迎侯,郊迎大礼,以示荣宠。——四弟,这盘你输了。”他最后一句,似乎别有深意。   “输?哼哼……”浓眉大眼的“四弟”拧着眉,不时摆动脑袋,似乎变个角度看去,就能把这死局看活了,说道:“自父皇登基,国家承平至今,除了你家玄武军团扬威海外战功显赫,可那是外头,国内可谓天下无战事。然而忘战必危,这回赶上关外鞑靼起兵作乱,改元以来第一遭!父皇也是动真格的,八大军团动了两个,赢了,自然少不了普天同庆一番,显武功,扬国威,也倡一倡‘尚武之风’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紧捏棋子的手,悬在空中摇摆不定,冷冰冰的白子被他捏得发烫,终究落不下去:“咦——!我真的输了?不是吧,这才几手?”最后,他把棋子扔回碗里,颓然一叹:“景旋,我怎么觉得,五年不见,棋艺突飞猛进啊!——难不成,你在小武先生那儿没学别的,就专攻这个了?多浪费啊!母后三番四次去求,这才让永国公点头,宁国公松口,收了你这入室弟子。你不珍惜,还是说……做个周家最年轻的家主,你便知足了么?”   见“四弟”弃子认输,周景旋也放下棋子,那宫女识趣地递上酒杯,他接过了,温度刚好,转杯轻啄着说:“我姓周的。终究只是父皇母后收养的义子,有幸入嗣周家已是天大福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倒是你,睿皇子殿下,你才是真正姓刘的!我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你,究竟知足不知足?”   殿内一时寂静,风声陡然变响,窗纸猛地一鼓,让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柴碳在炉里滋滋地燃烧着,那宫女似乎受了惊吓,手一抖,铁钎捅深了,碳粒一滚,红得发亮,一股森然烟气翻腾起来,渐渐消散。   “景旋……”浓眉大眼的“睿皇子”刚开口,却发现嗓子哑了,忙咳一声说:“这是怎么的了,又提这个?不是早说好的么?全凭天意,人莫强求!该有的福分,谁也夺不去,不该有的念想……我们谁也担当不起。”   “圣意就是天意!”周景旋没喝完就顿下酒杯,溅出几滴琼浆,印入桌布格外的红,“那时我们才不到七岁,看不出圣意,自然只能等天意!——可如今情势变了,大哥天生就像父皇,自幼喜兵好武,英勇善战弓马娴熟,又有神力傍身,这次奉旨随军又是战功卓著,圣眷日隆更胜从前!你再不动……那就再也动不了啦!”   “动不了……那就不动算了!”睿皇子仰天打个哈哈,脸色似乎一下子变得很白:“大哥继承了父皇神力,又有战功在身,早早晋了翊亲王,将军们也大多挺他。我呢?文不成、武不就,一个废的世子,不开府的郡王,除了你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又有谁肯站在我这边!?——想动,我拿什么动呢!?”   是的,这位那浓眉大眼的“睿皇子”,虽然称为“四弟”,可他其实是大楚国皇帝陛下和皇后亲生的第二子,刘明睿。——在他之上,还有大姐刘思月,二哥也是义兄周景旋,三哥刘明轩。往下,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不过都未成年。   早在立朝改元前的靖乾四年,因为涉及臭名昭著的“逐寇夺权之乱”,年仅三岁的刘明睿被乱党掳为人质,企图要挟楚王。为免投鼠忌器,也为了保护他,楚王在危难中将他的世子位废去,可从此之后却再也没有复立,以至于当时的世子,现在的太子之位,虚悬了整整十八年!   这样的不幸遭遇,对于刘明睿的整个童年来说,不啻于一场无妄之灾。——须知,纵观历朝历代被废储君,几乎没有谁是好下场,无不在新君继位前后,随便寻个由头,幽禁终身,又或者赐酒自尽,更有甚者死于非命。   更不用提,唯一的弟弟刘明峪,他是前任山越统领岚妃所出,早定的山越族继承人,尽管今年已十五岁,但也无缘大宝。因此,太子之位的竞争者,其实只有刘明睿和刘明轩两人,一山二虎,你死我活啊!   背负这样的魔咒,刘明睿的内心深处充满恐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七岁那年,母后悄悄地告诉他,这只是父皇的考验!自己虽然被废过,可依然有着重为储君的希望!——只要自己争气,勤学苦练,成就大器,得到父皇的认可,所有失去的一切,就都会回到自己的手中!   抱着这个念头,刘明睿当真下了一番苦功!白天练武风雨不辍,入夜读书烛至三更,倒也真成了文武全才!——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两个好帮手!   一个,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周景旋。——他是身为皇后的周雨婷,在大楚开国的“五岭战役”时,从战场上,浈水中,沉船里,活生生救出来又一手养大的孤儿。对周雨婷感恩戴德,忠心耿耿,早已抱定决心杀身以报!奈何对方已贵为皇后,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不,她只有一个心愿——刘明睿!   于是,“扶持四弟荣登大宝”就成了周景旋最大也是唯一的人生目标。   第二个,就是三哥刘明轩。原本,刘明轩的母亲红鸾,是周雨婷出阁前的贴身护卫,随嫁之后封做美人。没想到的是,地位不高的她,反倒第一个生下男丁。那就是当时的庶长子刘明轩。“夺权之乱”后,世子被废,红美人开始心慌了,他深怕自己的儿子夺走了原本属于小姐的东西,便立志将他培养为“四弟”的左膀右臂。   原本好好的,奈何天意弄人。刘明轩十五岁时一场大病,高烧多日不退,就连精通医道的馨妃也没办法,眼看孩子就要夭折,可他却又莫名其妙的不治而愈了,而且随着他身子康健,发现小家伙的力气一下子变大了,花园里比他人还大的石桌子他单手就能提起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异变,也没有人关心这个,人们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老天开眼!终于有人继承了皇帝陛下的霸王神力!一时间,朝野民间,举国上下,全都沸腾了!   于是乎,在各种各样的因素推动下,刘明轩“变心”了,他不甘心做四弟的影子,不甘心因为母亲的意愿,而让自己的地位屈居人下。他开始处处表现自己——当然,与他的野心相比,他的能力也确实足够优秀!   十五岁当年,刘明轩主动向父皇请愿,隐姓埋名,以平民学员的身份加入军略院,两年后,他以首席毕业!   十七岁时,刚毕业的刘明轩又要求去军队锻炼。他很精明,选择了楚国最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漠北!那是龙骧军团和铁骑军团的镇边驻地,与关外归义王的鞑靼国接壤,因此派了两个军团“左右包夹”,以为钳制。   相比于龙骧统领蓝明旭,他选择了更强大的铁骑统领吴越戈。   ——除了离职还城的大长公主刘彤,隐退养老的平国公李天磊,以及身涉夺权之而屈居无颜营主的王擎苍,这位可是老一代逐寇军里资格最老的老将,今年正满六旬,车轮大斧头式舞不动了,奈何虎威犹在,拜他为师,刘明轩立刻得到了很多军中将领的好评与支持。   父皇也有偏心!——自己从十四岁起,就以皇子身份出京办差,沐雨经霜,云山万里,好容易才封了郡王。可三哥军略院一毕业,立刻就是亲王!   在这样的情况下,风向变了,原本看好自己的许多朝臣都倒向了本不起眼的三哥,自己的昭阳宫门可罗雀,对面的鸳鸾殿却是门庭若市。   从这个时候起,刘明睿的争胜之心淡了。他觉得三哥的神力太厉害了。——事实上,厉害的不是力量本身,真正要紧的,在于那不仅是力量,更象征着天意!天意面前,圣意也得让步,自己凡胎肉身,实在是无力对抗。   于是,刘明睿自觉地低调下来,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出去办办差。   当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差事。比如代表父皇和朝廷去灾区坐镇赈灾,又比如巡视一下七年前竣工的大运河。跑到农田里和施肥的老农闻着臭气聊聊天,和匠作监的匠师们搞一搞发明创造,混吃等死听天由命罢了。   去年,鞑靼国发生内乱,原本归降的关外纯血鞑靼起兵谋反,归义王乾昊力量有限弹压不住,向朝廷请援。于是,刘明轩的机会到了!在兵力五倍于敌的情况下,他结结实实打了几场胜仗!造反的一共七个部族酋长,被他斩杀两个,生擒三个,剩下两个再次投降,立下了赫赫战功!明日……就要凯旋荣归了!   无疑,这又是一次致命的重重一击!只怕储君的人选……父皇心里早已内定了吧。 第三百六十九章 【柳暗花明】   这样的念头,此刻就像写在脸上一样清晰地展露出来,周景旋全都看在眼里,细心品味着这位总角之交,亦君亦友的四弟,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沮丧、无助、彷徨与悲哀。终于,从他深邃的眼眸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甘!   周景旋心中大定,举杯饮尽一笑起身:“行了,夜深了,凉,你歇着吧。你我虽不用上朝,奈何年关将至,明日起各路军团统领,属国藩王、诸州刺史都要陆续进京了,随时都会叫去伴驾随君,顶着两只熊猫眼儿面圣,算是怎么回事呢?”说着就往外走。   刘明睿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思中没拔出来,忽见周景旋要走,来不及站起,随口唤道:“妙竹,送二哥。”   “是,殿下。”   名为妙竹的宫女早已盈盈起身,听了吩咐趋步前导:“周爷,您请。”及至门前,为他披上华丽的羊绒斗篷,系上绳扣裹紧了,蹲身福礼换了尊称:“恭送王爷。”   门外周家供奉们见了家主,赶忙挑灯迎上来,一个个冻得唇青脸白,连眉毛都盖了一层雪,跺着脚急叫:“快,快把暖轿抬上来!这大的雪,怎叫王爷等!”   临上轿时,周景旋却停住步子,回望宫门内的刘明睿,目光中似有深意,“不甘心的话,那就打开看看吧。”   “打开什么,看什么?哎,你……。”刘明睿追问,周景旋笑而不语,低头钻进暖轿,辕铃叮当,吱呀颠荡,裹入风雪中迷离去了。   卫士合上宫门,刘明睿纳闷着回过头,这才发现,棋盘的正中央,不知何时已端正地搁着一封折好的信笺,封面儿是周景旋手书的四个字:阅后即焚。   信笺静静地搁在棋盘上,盖住了厮杀得难解难分的黑白棋子。——凭空给人一种感觉,只要读了这封信,就能有这个资格,像这封信一样脱离棋盘,凌驾于规则与凡俗之上!这样的诱惑像一团炙热的烈火,熊熊燃烧,捂热了刘明睿那颗死寂的心。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所谓的“不甘”,刘明睿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封信,双手颤抖却又急不可耐地展开,可他只看了一眼,双手猛地攥紧,目光中便燃起了火一样的神采。——那是一份名单!   尽管白纸黑字写满了朝臣武将的姓名,可整张纸上却没有任何标记,无法看出这是一份做什么用的名单。然而,排在第一位的名字……竟是周景旋自己!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是支持自己的“立嫡派”名单啊!   已被揉成一团的信纸复又摊开,刘明睿如饥似渴地想要知道,支持自己的人里都有些谁呢?——毫无疑问,榜上有名的自然都是楚国有身份、有地位、有实力的高官要员,至少也是三品上!否则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资格,毕竟,这可是事关身家性命满门荣辱的“夺嫡之争”啊!   周景旋以下,跃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把刘明睿深深震撼了!——宁国公武若梅!   楚国共有四名国公。   平国公李天磊年过六旬,又是单臂重残,一直在都城荣养,极少在公开场合路面。定国公孟大牛年命不永,去年已不幸过世了。永国公武破虏早年吃过大苦,伤了元气,过了六十身子骨一直不好,三年前就悬车致仕了,皇帝严旨,不准他再像从前般节俭,赐了大批财帛仆婢,每日三餐御厨太医合伙定制,因是奉旨在家享清福。   最后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宁国公武若梅!——永国公从前的养女,后来的夫人,大楚朝唯一的女国公,也是唯一春秋正富,当下还在朝中任职的国公!   老天爷啊!这是刘明睿第一次明确知道,四大国公中最管用的这位宁国公武若梅,她居然站在自己这边!   难怪了!她婉拒自己诚心诚意的拜师,却又破例收下周景旋这个特殊的学生,原来如此,她这是在避嫌啊!她真正看好的人,是站在周景旋背后的自己!我……何德何能啊!   第二个名字,刘明睿揉了揉眼睛,没看错!——蓝明旭!龙骧统领蓝明旭!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与二哥一起出征报捷的吗?——这一刻,刘明睿疑惑了,他猜到可能会有这个幸运,能够有幸争取一到两位军团统领支持自己。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与二哥如此亲近甚至并肩作战的龙骧统领啊。   难道说……二哥并非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在军中深得人心,一呼百应?——好好好,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第三个名字,又是惊喜!依然是一位统领级大将!可这位大将居然是……虎翼统领沙克珊!?   有没有搞错?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大楚第一胡帅,他凭什么拼上身家性命来扶保自己?惊喜如潮水般退去,刘明睿心虚了,开始怀疑这份幸运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玄机?又是否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这一刻,刘明睿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利害。他知道,从打开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和名单上的所有人绑在一起,走上了一条险峻异常的不归路,若不能劈荆斩棘直达胜利的彼岸,结局只有……死!   刘明睿咬了咬牙,继续看下去。   第四个名字,终于不再是统领大将,刘明睿不免有些失望——八大军团,我只占三个么?剩下的五个里,又有几个中立,几个敌人呢?   虽然有了蓝明旭和沙克珊,可是说句心里话,他打心底里最想要的名字,其实是杨胜飞!——原因无他,只因杨胜飞所处的位置,近卫统领!要是有了他的支持,有了驻守皇城的近卫军团的支持……那该多好?!   可惜,这终究只是幻想。——能够拱卫京师,自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在皇帝春秋鼎盛之时,不顾身份胆大妄为地动这个心思呢?事实上,父皇登基十五年来,杨胜飞在这个方面一支做得很好!   所幸,这个名字虽然不是期待中的杨胜飞,可同样让他倍感振奋!——吏部尚书吴承宣!那可是父皇驾前,地位仅次于乔方书的宣力大臣!朝廷政界排名第二的吴相啊!   刘明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场“夺嫡之争”,明面儿上看,是自己和二哥争夺太子之位!其实呢,却是朝廷几大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   ——自己的外戚母族,拥有玄武统领周武全力支持的周家。   ——以武氏夫妇为代表的军略院派系,拥有永胜统领王五仓支持的武家。   ——以乔家兄弟为代表的政略院派系,拥有羽林统领乔方武支持的乔家。   ——以铁骑统领吴越戈等逐寇军老前辈为代表的老将派。   ——以虎翼统领沙克珊、山越统领古越兰为代表的外来势力异族派。   ——最后就是那些无门无派的游侠儿散仙,他们共同组成的散人派,其中就有龙骧统领蓝明旭。   好吧,除了近卫统领杨胜飞恪守中立,其余军团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在民间政界的利益后台。——这个时候,刘明睿不禁想,要协调那么多的利益集团,让他们全都保持忠诚,齐心协力为朝廷效力,父皇当真不容易!   又想前朝大狄,不就是因为七大兽军彼此闹了生分,又于与朝廷和皇家决裂,这才露出破绽最后灭国的!——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这话果然不是说说的!   刘明睿看了之后的名单,果然,前后三十五位,尽数出自几个特定派别,而某些派别名单里则一个也没有。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刘明睿露出苦笑,那是一种“我命由人”的无奈。   刘明睿细数自己手上的实力——周家自不待言,全力支持自己!武家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武老爷、永国公,年纪老迈身子不爽,久不视事三年了,女主人宁国公却在暗地里使劲儿帮自己,永胜统领王五仓虽然名字没有,可他和副统领程平安却一向以宁国公马首是瞻,这二位与我们周家的关系也一向很好,至少……不是敌人!   现在又加上了沙克珊和蓝明旭,一个代表了半个异族派,在所有鞑靼族的军政官员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另一个又是散人派的代表人物,对无数无依无靠的墙头草具有很强的号召力!   文官系统里有了与乔方书“一山二虎”的吴承宣。——有了他,就有了吏部,有了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如果再加上母后隐隐掌控的户部……   得此三人,实在是……助力匪浅啊!   将信纸揉成一团,投入红彤彤的炉子里,看着它在火焰和高温下卷曲皱拢,化为灰烬。刘明旭目光柔和,露出微笑!   ——这样庞大的势力,如此惊人的力量,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拥有了……可笑啊,就在一刻钟前,自己还以为手中掌握的力量,就只有昭阳宫的百人卫队,外加一个娇滴滴的小宫女……   景旋,在我彷徨无措的时候,你究竟在背后做了多少事,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才换来今日放手一搏的资格?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五年!我曾怀疑过,当你学成归来,当我们再重逢,你会不会“今非昔比,翻脸无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此非漂母之情,实乃季布一诺!   得你,何其幸! 第三百七十章 【赌咒发誓】   “殿下,床铺好了,暖着呢,您歇了吧。”不知何时,妙竹轻步走来,因见刘明睿郑重看信,远开丈许便不敢进,此刻信笺已焚,这才怯生生地开口,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忧虑与惊慌。   刘明睿听话地被她引向寝殿,忽然停下步子,小宫女犹自出神地往前走,几步之后惊觉不妥,讪讪退回来,羞怯地表达了不满:“殿下,您捉弄我。”   刘明睿宠溺地抚摸她娇嫩的脸庞,笑道:“妙目凝愁,芳心恍惚,你在害怕什么?”   妙竹抬起头,汪汪美眸含烟笼雾:“殿下,您真的要听?”   从女孩的眼中读到深深的关切,刘明睿沉甸甸的心松弛下来,这才露出真的笑,凑近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说出来,会好受些。”   感受到男人火热的气息,女孩的脸上涌起两团娇艳的红晕,却又倏然退去了,愈见苍白,“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有种感觉,殿下您……好像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很可怕的大事!”她垂下眼帘,一双小手死死抓着衣角,“奴婢是个没用的丫头,心里担心,却帮不上忙,不敢劝,也不知该怎样自处……”眼圈渐红,盈泪欲下。   妙竹,是刘明睿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出京办差时……抢来的丫头。   是的,抢来的!从她的亲生父母手里,活生生给强抢走的!——皇帝为此还金口玉言夸奖了他:抢得好!   刘明睿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定坤九年,幽州突然爆发十年难遇的大旱灾,庄稼颗粒无收,百姓饿殍满地。偏生祸不单行,恰在此时,黄河渡口泛滥成灾,道路翻浆,交通断绝,超过数百万石的赈济粮堆在河南沿岸,眼睁睁看着对面饿死人却运不上去!   在这一个月内,幽州饿死了整整二十万人!   天下震惊!朝野震惊!皇帝陛下立刻降旨:幽州唯有自救!特命四皇子刘明睿为钦差特使,持节前往灾区,督办一切赈灾事宜!就是在那个时候,在灾区路过一座荒村时,刘明睿遇到了和他同龄的妙竹。   妙竹当时的情况很不妙!——她的父母,亲生父母,用她交换了邻居家的女孩子,正要……吃!   老天保佑,这是刘明睿第一次亲眼见到“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   妙竹被剥去衣衫,绑住手脚,亲眼看着从小一起玩耍的邻家女孩被宰杀下锅,当血淋淋的屠刀举到面前时,她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时,刘明睿吼叫着冲了过来,一拳将那人砸倒在地,瞪着血红的眼睛,流着泪,解开了女孩身上的绳子,用一袋大米将她换了回来。   那一次差事,年仅十四岁的刘明睿,素有“仁郡王”之名的刘明睿,性情大变,杀性骤起,在赈灾过程中,他请动王命旗天子剑,一连斩杀四十八个救灾不力的渎职者、囤粮居奇的不法商、以及贪墨赈济的黑心官,赫赫凶名至今仍在幽州传诵。在他的屠刀下,搜天刮地总算熬过了灾情,但也就此将北方的官员和权贵得罪了遍!   差事结束后回京,刘明睿没有想到,他的噩运降临了。回想起来,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凄惨、最落魄的时候!——三哥刘明轩的神力“觉醒”了,几乎同时,幽州官员的弹劾像雪片般飞来……   听闻此讯,整个昭阳宫的下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钻头觅缝地想往外调,他们的窃窃私语是如此之响,那一道道厌恶的眼神是如此刺眼,就在自己面前!他们似乎不在乎自己听见或者看见,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甚至有一次,自己流着泪,抱住教他武艺的卫队长的大腿,求他不要走,自己还有希望,不要放弃自己!可他呢?故作为难之色,皮笑肉不笑地告诉自己,“军令难违,小的端碗吃饭,没法子的事。”   毫无疑问,他们有的是法子,可心却被一个念头塞满了!——离这个“瘟神”远远的,以免将来落难了,高墙一围,全得给他陪葬!   那一刻,刘明睿的心在滑落深渊,他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除了她!只有她!至始至终,不离不弃。   ——也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对于十五岁少年来说,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的绝望时刻,这个笨笨的丫头,她把身子给了自己,忍着痛楚强颜欢笑:“别怕!就算全都走光,我不离开你!”   这件事传到母后周雨婷耳里,她不动声色劝服父皇,一道懿旨驱逐昭阳宫所有宫女,又请旨从老周家调人,换撤了全部宫卫,这才过回安稳日子,妙竹也就此成了昭阳宫名正言顺的尚宫女官。   陈年往事思潮如涌,刘明睿又惭愧又感动,感受着怀里娇躯的轻轻颤抖,突如其来的勇气注满了他的心。   他决定,把那一年,那一刻,自己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   “妙竹。问你一个问题。”   “嗯?殿下您说。”   “你跟了我五年,至今没个名分,你怨不怨?”   “不怨!我是你的,我心甘情愿!”   “我再问你,五年来,你可曾听过我赌咒发誓?”   “啊?——嗯……没有!”   “那好,你听着!”于是,妙竹听见这样一句话:“我,以大楚朝四皇子的名义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妙竹,成为我今生唯一的——皇后!”   ※※※   次日天刚见明,大雪也停了,昭和宫铜钉朱漆的大门刚一打开,周景旋又已长身玉立站在门前雪地里了。若非前夜亲见他归府,今日又换过一身袍服,真像一夜未去似的。站岗的宫卫,扫雪的宫女,全都看直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俯身行礼,叫了声:“浈郡王”。   “浈郡王”是周景旋的封号,毕竟是皇帝皇后的义子,又得宠爱,入的虽是周家族谱,但就仪仗俸禄而言,遵的是半皇子例,也有郡王的爵位,只不过没有“世袭罔替”罢了。至于王号中的“浈”字,取的是浈水之意,以纪念他浈水遇难的无名生母。   雪地里,周景旋扶手静立,雪白的羊羔绒斗篷微微摆荡,毛茸茸的竖领托着一张长眉俊目美玉般的面孔,愈发显得他俊逸出众,潇洒不凡。——身为大楚朝第一代天皇贵胄,顾盼动止之间,已养成了一股天然贵气,温熙柔和如淡日清泉,却也叫人莫敢逼视、万难亵渎。   见众人行礼,周景旋矜持地笑,优雅地抬抬手:“雪地里,别跪!都是见熟的老面孔,取你们一片心就成!——四殿下起了么?”   “景旋你好早!”爽朗笑声中,刘明睿一身鲜亮的缎面棉袍,大步下阶,背后追着妙竹,举着大氅羞急低唤:“殿下您慢些走,披上,冷!”   周景旋一双星眸盯视着刘明睿的眼睛,“看了?”   “看了!”   刘明睿答得格外有力,一腔豪气驱尽寒意。   周景旋瞳仁倏地闪了一下,笑起来,刘明睿也笑。笑声中,妙竹挥起大氅扑上来,将自己的男人裹得紧紧,也笑了。   两人一个是闲散王爷,一个是由勋入仕尚未定下职司,都不用上朝。沿街这一路走,既是闲逛,也是商议,更是难舍这怡人的雪景。因此没要轿子,连带着侍卫供奉都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周景旋踱着步子,漫看沿街店铺揭门板开张。——如今的长安街市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多了很多新奇事物。   ——卖早点的铺子,老板娘正蹲身在一只“煤球炉子”前,大蒲扇哗哗响。老板双手拢在嘴旁,大声吆喝:“披萨!新鲜出炉的披萨!皇宫特供,贵人们最爱吃的披——萨呦!”   ——大楚朝珠宝业头块牌子的宝月楼旗舰店,就坐落在长安正中央的朱雀大街。伙计们早早起了门板儿,露出一面亮晃晃、通透透的大块落地玻璃,隔在外头就能瞧见里面的珠宝饰品,尽管这物件工部开发已于半年,可多做军用,落到民间商铺里头却是头一遭!更何况是那么大块!路过的人无不聚拢过来瞧一瞧这个西洋镜。   ——挑担的行商正在街边拾掇摊子,地上搁着许多竹笼,见了两位贵公子逶迤漫步,忙一脸堆笑细步上来,当先拦住走前头的刘明睿,张嘴竟是出口成章:“这位爷,小的眼拙,瞧您走路那份贵重,那份仪态,龙趋虎步,迎风踏雪,天生带来的体尊!素袍难掩的贵气!定是了不得的贵人呐!——爷您瞅瞅,海外新进来的珍兽崽儿……”   说着,那行商递上一只竹笼子,里头蹲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望出来,既大且圆。——二位皇子郡王何等眼界,一早就瞧出来了,这是周家船队从海外之地带回来的长毛猫,皇帝赐名波斯猫,确实是个稀罕物。   那行商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吹道:“这可是天涯海角请回来的活宝贝,祥瑞招福、祛灾禳病,最是灵验不过,珍贵着呢!您老人家得了,那正是——天造地合的般配!”   刘明睿初时听得畅怀,暗赞他口舌伶俐,不料最后一句露了老底,险些被噎出屁来,周景旋也笑得打跌,斯文尽落。   好容易打发了那人,两位郡王接着逛街。闲聊几句,周景旋转入正题:“昨日见父皇,问我要进哪个部里,我按老师的吩咐,说是躲懒要进礼部,被父皇数落一通,然后……”他狡黠一笑:“果然进了兵部!先做个侍郎,票拟就要下来了。”   刘明睿一怔,展露欢颜:“兵部你也插得进手?嘿!宁国公真是……神了!”   “这才刚起步!兵部尚书穆文,虽说不是老三的人。可也不向着我们,人家可是大长公主驸马,父皇发小,定国公养子,月妃义兄,能文能武后台硬得没话说,继了父爵也是郡公,岂是好对付的?”周景旋露出苦笑,“我一个新来乍到的粉嫩郡王,没个一年半载三跌两撞,站得住脚?”   刘明睿洒脱地笑起来:“怕什么?父皇不是总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嘛,保我的三大军团都是外兵,你在兵部说得上话,把住钱粮武备就是卡了三哥的命根子!——啧啧啧……宁国公这步棋,下得真叫俊!”   说话间,前头一间客栈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接着便是一男一女拉拉扯扯从门堂里出来,两人细着眼看去,却是男人要争抢手里的包裹,女人死命不放。接着又冲出一道人影,却是个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儿,瞪眼怒吼:“敢动我娘!撒手!”提后领一掀,两百多斤的胖大汉子,呼啦一下就不见了。——竟被单手就扔回了大堂里!摔得嗷嗷直叫!   两位郡王互视一眼:“嚯,好大的力气!”   周景旋笑道:“如此壮士,是个人才!——有机会就别放过,走,瞧瞧去!”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一家三口】   年轻汉子扶起女人,一脸关切夹杂着未息的怒意:“娘,娘,您没事吧。”女人诺诺地说不出话,瞧来可怜。   这时,店堂里冲出一群活计,手持棍棒扫帚条子,呼啦一下将那对母子围了,一个掌柜模样的跳出来叫骂:“哪里来的贼婆娘野孩子,爷爷店里上好的红木桌子,五十年的老物儿,叫你这小杂种踢断了一条腿,不赔钱,还敢打人!有没有王法!?”   那年轻汉子忍着气回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五十年的朽木早该坏了,怎么赖在我头上!?”   掌柜哪里理他,只顾气势汹汹地捋袖管往掌力吐唾沫,周围伙计骂骂咧咧起哄:“掌柜的歇了吧,这样的,不好好撕掳一下,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铜是铁!”   “对对,我瞧这小子是少调教,欠揍!大伙儿齐上,痛打一顿抓他们见官!”   “来啊!怕你们不是好汉!——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就由你们欺负人!?”年轻汉子大怒,只看动手,忽然被身后的女人抱住:“别!别动手!——吃了官司进大牢,你怎么上军略院!?——各位爷莫要动粗,我赔!我赔!”   “娘!”   女人用单薄的身子挡住儿子,颤着手就解包裹,“爷,您说,这桌子得赔多少?”   刚才被摔伤的那位,是掌柜的小儿子,哪肯就此罢休,戳着手指骂道:“赔?你赔得起吗?前朝的老物儿,古董!古董你懂么?没个一百贯!你就等着吃官司!”   “一……一百贯……”女人一张脸变得刷白,豆大的眼泪落下来,手一松,包裹掉在地上,里面两摞炊饼,还有可怜巴巴的半贯铜钱。周围伙计哈哈大笑,揉眼睛吐口水打哈欠干咳嗽的,什么怪相都有。   这时,那青年反倒冷静下来,他蹲下身,把炊饼吹了灰小心裹好,塞在母亲手里,说:“娘,孩儿惹了麻烦,孩儿自己承担!——您不用担心,吃了官司要进劳改营,也是当兵!孩儿的本领在呢,多花几年一样出头!”   女人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死抓着儿子的手,不住摇头,“不,不!你听娘的话,娘压在这儿做工,你走你的,好好上学,将来做了将军出息了,再把娘赎回去!”   听了这话,掌柜凑眼一瞧:“吆喝,看不出来,半老徐娘,却也是个不得了的美人儿!——我看行,我看行!”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不怀好意地大笑起哄。   汉子沉着脸,不说话,迈前一步将母亲护在身后。两脚错开,不丁不八,双手自然下垂,虚握空拳,说:“各位,我们本无深仇大恨,可你们辱及家母,那就只能……得罪了!”一时间,青年眼神变得锐利,凶光大盛,灼灼骇人,左右人多势众,手里又有家伙,可被这股气势摄住,竟不敢动手!   周景旋讶然:“这厮有功夫!还很高明!——不好,他要杀人!”   刘明睿剑眉一挑,踏步向前,忽然被周景旋抓住袖子,怒道:“你拉我干啥?这等好人遭狗咬!打杀人命,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你看得过去?!”忽然想起——不对啊!周景旋的脾气,最见不得母子情深,那是他的死穴,巴不得打死那伙儿杂碎才叫解气!如何会拦我?   周景旋拉住了刘明睿,自己反倒走了过去。俊若处子的脸像刷了层铁,青白得可怕:“现在什么时候?——要救人,不要惹麻烦。”   刘明睿恍然,这位二哥虽非嫡亲的皇家血脉,虑事处断竟是处处胜自己一筹,心中对他又生了几分佩服。——这定力……我得学啊!   周景旋并没有大喊一句“住手!”,就这么踱着步子走过去,从容不迫,贵气逼人,挡道的伙计无不让路,低眉顺眼猫下腰来。——那是本能!酒楼客栈讨生活,见了这样的人上人,感受到这样的雍容气派,权贵气场,下意识地,他们一下子就从“人”变回了“狗”。   好狗,是不挡道的!   周景旋走到中央站定,隐隐挡在那对母子身前,美目一眯,那掌柜立刻觉得浑身发冷,然后一个声音传来:“听说,你要报官?本官正好微服路过,过来瞧瞧。”   那掌柜心胆已丧,连对方是什么官都不敢问,只一叠声地应:“是是!官爷您来的正好,小的……”   “本官没问你!”周景旋一声冷峻的轻喝,那掌柜像霜打了的茄子,立刻焉了,只听这位官爷继续说道:“你,你起来,你有冤屈,要报官,对不对?”问的是那个健壮的青年,青年痴傻片刻,这才憨憨地“哦”了一声。   周景旋仿佛听了莫大冤屈,怒道:“好啊!青天白日,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欺负人!?——那断了的桌腿呢?拿过来!”立刻有人飞奔取来,跪地双手呈上,周景旋接过了粗粗一扫,摸索一阵:“这层色,这质地,这做工,哼哼哼……我再问你一遍,多少年?”   那掌柜噗通跪下,“回大人话,小的……小的也不清楚……”   周景旋平静地说:“这层色,红中透白,里外不一,木料托手轻浮,脆而不实,这是仿的!至于做工么……”他指着桌脚底部的一个不显眼的小小印章:“知道这是什么吗?——工部挂了名的木匠铺子,‘亿宅轩’的标记!这家铺子,是定坤元年,圣上登基时开张的,至今不过十五年,一百文的货色,竟被你说成五十年!一百贯!”   周景旋疾声连语,有理有据:“知道犯的什么罪么?——讹诈勒索,持械行凶,还敢当街携众调戏良家妇女!这是帝辇京华,堂堂真龙之侧,容你这里撒野?信不信,我今天就封了你的店!”   掌柜噗通一声,跪下了,冷汗哗啦啦往下流。   其实这家店是他盘来的,家具都是原封就有的,他哪里知道到底多少年?更不知道家具上还有这等玄机!——原本占着理,可被这位“官爷”三言两语一个印记,把自己的“理”剥得精光。这还怎么处?!   于是,一声惨叫响彻长街:“大人!小的瞎了狗眼,您高抬贵手啊!”   ……   直到两位贵人带着母子离去,掌柜擦了好一把冷汗,念了好一阵佛,这才缓过劲儿,捡起那半截桌腿儿,自认倒霉地往回走。   突然,他整个人都定住了,猛地拍大腿惨叫:“日他血奶奶祖宗!老子上当了!”   伙计忙问:“掌柜的,怎么了?”   “这狗屁官爷,坑我呢!”掌柜哭丧着脸,指指桌腿底部的印记,“这……这他娘的是他用指甲新刻上去的!”   摆平挫事,两人不敢久留,毕竟是冒充的官员,又怕自己走后恶人报复。于是,两位郡王决定好人做到底,送这对母子出城。   这对母子的家,就在城外不远处的皇庄——那是专门招募流民安生的地方,供宅租地,三七分成。显然,女人打的主意,就是送儿子进军略院,自己就在皇庄上混日子熬时候,专等儿子毕业了再做打算。   路上,女人满脸急切地问:“两位大人,没骗我吧?你们真能……保送犬子进军略院?!连报名也不要!?也不用送钱!?”   刘明睿早已打定主意要招揽这位“好汉”,撒开了嘴吹道:“那是,我们的来头可大了,入学不过小事一桩!”   周景旋显然更尊敬这位母亲,好声好气地说:“你不必担心,我们能见到军略院的院长,你儿子真材实料,一定收下的,还要赞我们慧眼识人,举荐贤才呢。”   女人欢喜不尽,笑着不停抹泪。周景旋和刘明睿对视一眼,都发现有些不对。——这女人,实在太漂亮了!她抹泪时无意间擦去了黑乎乎的煤灰,那脸蛋……太美了!虽是将知天命的中年妇人,可风姿卓越不遑妙龄,举手投足竟也自有一股难言的婉媚风韵,简直就跟……跟自家母后一个档次!   这绝不像一个寻常的农妇!   再说她儿子,名字就不对!叫明过!——太斯文了!哪有农家崽子叫这种名字的?更不用提,那一身功夫,绝不是乡下人的野路子把式,而是正宗的……战场武术!——轻招式,重实效,讲究快打猛击,出手就要人命,跟军略院学的是一个套路!   更让人惊奇地是,明过除了娘,居然还有“爹”!——他一身功夫,就是这个“爹”教的!而且……“爹”就在家里!可他们危难时却一个字也没有提!——难道是个隐世的高人!?两位郡王揽才之心大起!   皇庄不远,可是皇庄很大!说穿了就是一片连田带屋的小镇,曲里拐弯的路径甚杂,一片都是坯墙草房,住的都是穷人。好不容易才到他们家。推门入院走进屋去。   然后,傻了。   屋子很小,只里外两间。一进门,两位郡王就同时瞧见了那个明过叫“爹”的男人,果然容貌殊异!——虽不魁梧,但骨骼雄奇,苍白的银发围出一张比刀子还冷峻的脸,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厉的气息,令人望而生寒。   这是一个不得了的男人!   可是,真正让两位郡王傻眼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不得了的男人,此时此刻,他正在屋子的正中央……跪着!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而他参拜的对象,正负手站在一面墙前,仰头对墙上的一副水墨画卷看得入神,因是侧着半脸看不清容貌,不过他已染霜的两鬓、隐隐可见的三寸须髯,这是一个高大伟岸的中年男人。 第三百七十二章 【皇家丑闻】   看到眼前这一幕,看到那个男人的高大背影,女人像被刹那间抽去了灵魂,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明过大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强大,如此骄傲,如此英雄的爹爹,竟会对着另一个人跪地俯首!而他的母亲,显然非常害怕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怕到骨子里,似乎就连灵魂也在颤抖!一股压抑不住的屈辱,夹杂着心悸莫名的不安,一起爆发出来,在内心深处汇成了另一种情绪——愤怒!   “你是何人!?竟敢让我爹下跪!?”明过怒吼如雷,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   这时,那个男人说话了,不过他没有理会明过的质问,只是平淡地、不带一丝波澜地轻轻叹息:“这幅画,《红颜送征图》,我找了很久,原来是被你带走了。——唉,这幅画里有月儿,你每天都在对着她忏悔,对么?”   对两位郡王而言,即便是一万道惊雷同时入耳,也不如这轻轻一句话来的震撼!——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这次来,我是收到了消息,特地来找章中奇的,没想到会遇见你。更没想到,你们两个竟会走到一起,还有了这么大的孩子?唉……世事难料,人生如戏,真叫不可思议。——你说呢,霓裳?”   章中奇!姜霓裳!   这两个名字就像两柄大锤,将两位年轻的郡王“啪!啪!”两下彻底砸晕了!——这二位,可不是寻常人物!一位是“逐寇夺权之乱”中唯一一名下落不明的乱党统领!另一位,则是皇帝早年时从潜邸逃走的负罪姬妾!   居然是他们!?他们躲在这里!?他们两个……在一起!?   刘明睿和周景旋对视一眼,都被对方眼中的惊骇吓得不轻!——这……这可怎么得了!?   于是,当男人转过身,屋里的人看到了,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男人,有着一张刀削斧刻般威严的面孔,右侧一道三寸长的伤痕贯颊而过,散发着蓬勃而又内敛的狠戾与杀气。他的双鬓如刀裁般整齐,微微染了霜色,在那浓墨般粗黑笔直的剑眉下,有着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那闪烁的眸光里,写满了岁月和苦难沉淀下的智慧,也透出了更深处那高贵坚强的灵魂。   当这样的男人负手而立,睥睨之下露出诡谲一笑,再彪悍的勇者也要在刹那间心寒胆丧气为之夺!   那个女人,失踪整整二十年的姜霓裳,垮了,双手掩面,伏地痛哭。章中奇双手按地,头颅埋得更加低了。最夸张的是刘明睿和周景旋,两位郡王腿一软同时跪下,重重磕头:“儿臣……参见父皇!”   这个男人,正是从前的楚王,如今的大楚朝开国皇帝——刘枫。   可惜,暴怒中的明过没有听清这句话,他只知道一件事!——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爹妈在一起”有意见!他怒得两眼瞪得铜铃似的,赤脸暴筋大吼一声“滚出我家!”一记直拳迎面击去!   “不要!”屋内四人同声慌叫。   “小家伙,火气倒大。”刘枫随口笑着,随意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抓住那正面击来的拳头。——在他看来,一个健壮得像牛犊般的小伙子,跟一只全速冲来的蚂蚁,没什么区别。   然后……“砰!”   一声巨响过后,大楚朝开国皇帝陛下……不见了。而在他身后的墙面上,多了一个“人形”的空洞。   “陛下!”“父皇!”   “咳咳咳……”皇帝陛下狼狈地从“洞”里钻了回来,袍子也破了,发髻也散了,灰头土脸,满身泥污,可他顾不上了,一手指定明过,气急败坏地叫道:“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么大力气!你们……难道……不会吧!他……他是我的……”   章中奇把眼去看姜霓裳,目光中露出绝望。姜霓裳早已惊得失魂落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明过却是暗暗心惊,自己全力一拳,磨盘也能打碎了,那人居然没事!?慌乱之下,恐惧之中,又是一拳!   这次刘枫有了准备,他有心确认这个诡异的事实,因此也是一拳击去。   两只拳头砸在一起,又是“砰”地一声巨响,两人脚下的地面豁然开裂,形同蛛网。可谁也没有退后半步,势均力敌!   这一刻,每个人都像雕像一样动都不动。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一切已经明摆在眼前!   ——明过,拥有纯正的霸王血脉,是大楚皇帝陛下的……亲骨肉!——难怪了,明过,明过!与我们同辈!他该叫刘明过!   刘枫缓缓收回拳头,目光包含着复杂的情绪,盯在刘明过的脸上分毫不移,沉着声吩咐:“你们两个,出去!”   此刻,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为何会在这里,没有半点儿兴趣。同样的,姜霓裳和章中奇,也包括刘明过,对这两位年轻的贵客竟然会是刘枫的儿子,也没有半点儿兴趣。   此情此境,怎一个尴尬了得!   刘明睿和周景旋自觉磕头,顶着满头冷汗一句话不说退了出去,生怕走得慢了尿裤子,那可就君前失仪了。——这破事儿,可不是莫名其妙多个哥哥那么简单,也不是父皇早年的风流韵事那么无聊,这是事关圣颜国体、朝廷政局、乃至社稷传承的大丑闻!大事件!   继刘明轩之后,又一个拥有神力的成年皇子……出现了!——不!不对!他比三哥继承的神力更加完整,也更加强悍!三哥可接不住父皇全力的一拳!   如果父皇认下他……那么,他岂不是也有了继承权!?这对眼下的朝局来说,不啻于一场八级地震!   这一刻,两颗年轻而聪明的头脑变得混沌一片,走路都打着摆子,游魂儿似的飘着就出去了。   屋内剩下四人,两个站着,两个瘫着,谁都没说话,不是不想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可又偏偏不知该从何说起问起。   最后,倒是刘明过初生牛犊城府浅,耐不住性子,颤着声问:“娘……这个人,他是……是……皇帝!?”可怜这高高在上的两个字,近在咫尺时竟会吃了自己两记老拳……   当他的娘亲,姜霓裳含着泪,缓缓点头后,小伙子开始用力掐脸蛋。——该死的噩梦啊,赶紧的,醒醒吧!   然后……脸肿了,梦没醒。   于是,刘明过又只能无奈地问章中奇:“爹,他……他才是我爹!?”   此刻的章中奇豪气尽失,待死囚徒般呆着脸,也是点头。   随着两人两次点头,刘明过不是很聪明的脑袋也变成了两个大——皇帝……是我爹……那我……是什么!?   刘枫直着眼望向这个年轻人,虎头虎脑,魁梧强壮,果如自己年轻时模样,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万绪纷来。骨肉亲情血脉相连的感觉丝毫做不得假,可他毕竟是皇帝,也同样在心里掂掇,下道旨意让他认祖归宗容易,可一旦多了这个儿子,会对朝廷和整个国家造成什么影响?自己做出的决定,又会对这个儿子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不知道这小子认不认自己这个老子!   老天爷啊,你给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   看着脚下失魂落魄的男人和女人,大冷天儿还穿着单薄的、肮脏不堪的粗青布袍,那满身补丁的凄惨样儿,像煞了乡下穷极潦倒的破落户。刘枫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都是潜邸出来的风光人物,起兵时就在的老人儿了,怎么就到了这一步!?——罢了罢了,纵有千般罪过,过去了二十年,也折磨了二十年,只怕也已受够惩罚了。   刘枫斟酌了片刻,指着姜霓裳说:“她,是我潜邸时的姬妾。后来因为战乱……失散了。当时她已怀了你。可惜我不知道。”接着又指着章中奇:“他,是我麾下的将军,因为打了败仗没脸见我,出走了。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你娘。他虽不肯回来,可对我依然忠心,便主动担起了照料你和你娘的重任。——现在,你明白了?”   这一番话,刘枫说的似是而非,隐瞒了姜霓裳的前罪,也避开了章中奇的叛乱,更把两人之间的“苟且”,曲解成“担起照料你和你娘的重任”。——为了保护孩子纯洁幼小的心灵,为人父者,煞费苦心啊!   “爹,娘,是这样么!?”   姜霓裳和章中奇对视一眼,又一起感激地望向刘枫,同时咬牙:“是!陛下说的没错!你确实是陛下的儿子,大楚朝的皇子。”   刘枫目光温柔,语气平和:“你还小,那么大事儿,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你只需记住,你是我的儿子,算来还是长子,这点确乎不疑,你那一身不亚于我的神力就是明证。——且先出去,外头两个都是你的弟弟,重新认识一下,亲近亲近。我……有话对你娘和……义父说。”   刘明过毕竟二十岁了,无论如何不算小了,有些“事儿”多少也猜得明白,哪肯放心走?忸怩着说“陛下……”   “叫父皇!或者爹爹。”   刘明过偷瞧了母亲一眼,见她急急点头,这才壮着胆子问:“父皇……您,会不会……罚我娘和……义父?——父皇,我叫刘明过,娘和义父,他们已经‘明过’了……”   刘枫失笑:“这孩子,也不是真傻!——去吧,父皇都叫过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谁也不罚!”   刘明过不依不饶:“父皇,您是皇帝,说话算话!”   “什么说话算话,那叫金口玉言!——再不走,我改主意了!”   “别,别,我这就走!”刘明过像中了箭的兔子,嗖一下窜了出去,又跑回几步带上了门。 第三百七十三章 【同病相怜】   门关了,窗又小,屋内顿时一暗,刘枫的脸色显得更加青灰难看,他踱几步,没找到椅子,偏身坐在炕上,打量着这座简陋的土房,幽幽地说:“看来,这些年你们过得很苦,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也着实难为你们了。”   姜霓裳瘫坐在地上,闻声一颤,显然没想到头一句话会说这个,她的脸像被锉刀刮过,从骨子里透出惨白,凄凄惶惶地说:“陛下,奴婢不要脸,前罪未赎,又不知羞耻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该怎么处置奴婢心里清楚,只求您……别当着孩子的面……奴婢发誓,明过是您的嫡亲孩儿,是无辜的,求您把他带走。我们……自己来。”   章中奇从来话少,此时也不例外。他脸带愧色,但身稳如山,只是稳稳地、重重地,砸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触地再不起身。——谨以此举表示对姜霓裳的“表态”没有异议。   话说刘枫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整整三十四年,从未想过会遇到如此“虐主”的事儿,不好受那是少不了的,可真要打心里说,其实他也没觉得有多大耻辱,更谈不上恨意。毕竟隔了整整二十年,想恨,他也恨不起来啊!   毕竟,姜霓裳不是“在职期间”红杏出墙,而是“长期分居”后的枯木逢春,这个在性质上还是很不同的。细细想来,不就是“离了婚的前妻又再婚了”么?才多大事儿!至于么?这点胸襟没有,又哪里配做皇帝呢?   且是感情这东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更加算不准。——就像这二位,谁能说当年的姜霓裳不爱自己?谁又敢说章中奇不忠义?阴差阳错之下,鬼使神差之中,他们一个因妒成罪背夫出走,一个误入歧途叛君下野,凑一块儿就是个实打实的“同病相怜”!   有意思的是,出于情,出于忠,刘明过的存在,成了两人绝对无法舍弃的共同责任,也是唯一的赎罪之道,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开展“长时间、零距离”的亲密合作。于是乎……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天长日久朝夕相对,要不出这档子事儿,那才叫有毛病了。   况且这毛病……自己其实也有!还不轻!——如果真要较起真来,那自己和察丝娜的破事儿又该怎么说?那时人家察丝娜可没有背夫出走!是自己强抢在先,诱拐在后,性质不得更加恶劣?!情节不得更加严重?!——哦,敢情伤了别人没事,摊上自己跳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公理道德良心脸皮还要不要了?   反正这样苛人宽己的事儿,身为穿越人士的刘枫做不出来!——要怪,就怪自己不检点,不修德,不厚道,这是遭报应了!更不用提,皇帝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量变产生质变,最容易摊上这事儿的主,不是旁人,正是皇帝!   刘枫既然做了皇帝,就得承担这样的职业风险!圣君庸主一视同仁!——这是任职合同没写明的隐藏条款,知道就成,说破了没意思。所以说,做人要大气,有的事儿,不能深思,更不能深究,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行了,别磕了。一把年纪,也不怕身板儿脆!——叫你别磕你还磕!抗旨不遵还是怎么的?——霓裳啊,你也别哭了,才二十年没见,不至于感动成这样。”   姜霓裳和章中奇这下都傻了,两人原以为一时情不自禁做下这番事来,今日事发,那是老天爷的报应到了!心想刘枫遣走了孩子之后必定“龙颜大怒”,硬着头皮等着他大发雷霆,当场被他两下窝心脚双双踢死也不足奇。   可如今听刘枫这样说话,绝不似怒,也不像讽刺,诙谐打趣中透着亲切随和,不禁都是一怔。   章中奇停下,奈何头晕眼花,脑袋一晃,“噗通”来了个侧翻,抽抽着连忙爬起重新跪好,做恭聆圣训状。姜霓裳也是愣愣不知怎么好,倒也真的止住——忘记哭了。   刘枫手指敲着床板,不疾不徐地说:“章中奇,你参与夺权之乱,这是罪,不过朕下过旨意,此罪早已免了。姜霓裳,是朕的女人,你碰了,秽乱主妾,这也是罪。不过她是妾,不是妻,不守规矩是有,可也算不得大事,况且你在宛城会战时,保旗射旗,杀伤敌将,立过大功!——功,是擎天之功,罪,是悖礼之罪,这样算来,功比罪大,而且大的多!所以,朕不便处置你,反而倒欠你几分军功。呶,这个女人,朕的,现在朕不要了,赏给你好了,我们两清。”   章中奇没说话,可嘴唇颤抖着,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接着说你!姜霓裳!”刘枫说着转过半脸,依然是平平淡淡拉家常的语气:“你因妒生恨,意图杀害明月,这是大罪!所幸,明月福大命大,侥幸没死,反而因祸得福成就了一番际遇。——如今看来,终究是你命苦,这就是天意!也是天罚!就冲这个,罪就轻了一半。剩下一半,朕方才已下口谕,罚你‘给披甲人为奴’,呶,就这边跪着的那位,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了!我们,也是两清。”   “陛下……”   “先别谢!还没完呢!——我们两清,可你终究亏欠明月!月儿她……因为这场无妄之灾,终身无法生育,别的妃嫔都有儿女,只她寂寞了二十年!这笔账,太大,不能不算!”   姜霓裳拭着泪,抽泣着说:“是!是奴婢对不起月儿妹妹,陛下只管发落,奴婢绝无怨言。”   刘枫点头,“你造的孽,你来偿还!她生不了孩儿,可是你有孩儿!——这样,你把儿子过给她,管她叫娘,我会明旨天下,咬定明过是月儿失散民间多年的亲骨肉,今日意外寻得,又有神力佐证,这是天意叫他回来,因此准他认祖归宗,算是明月的儿子。这样,你们也就两清了!如何?”   “这……”姜霓裳犹豫了,不是因为不舍,而是条件太优厚了!这……这根本就不是惩罚嘛!——须知,这么多年的良心折磨,生死早就看开了的!姜霓裳最大的心病,不是自己的下场,而是儿子的出路!   原本,发现儿子继承了刘枫的神力,姜霓裳和章中奇早商量好了,先把儿子哄进军略院,与爹娘分开两地,然后两人再去皇宫前自首,当众道出一切,当场自裁于阙下,儿子有神力为证,不怕皇帝不认这个嫡亲骨肉,只要儿子能够认祖归宗,恢复皇子应有的身份,那便死也瞑目了。——更有甚者,姜霓裳今日哄住了章中奇,自己独自送儿子入城,走时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可刘枫的一番话,既成全了自己和章中奇,又给了儿子皇子名分,更是化解了折磨自己二十年的“心病”,这样的宽宏和恩情,这样的周到与体贴,姜霓裳就是死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姜霓裳已是泣不成声。   “不要哭了,你走之后,我也想了很多。——你会走到这一步,固然有你的偏私,可也少不了我的过错,是我冷落了你,叫你生了怨恚,以至于把气出在无辜的月儿身上。罢了,这都是陈年往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况且你自责了那么久,什么罪都受够也还够了。如今你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那就别多想,放开一切好好过日子,你快活,我也心安。——中奇,你也是一样,好好照顾霓裳,我欠着她的,你替我还了。”   章中奇郑重磕头,忍着泪应诺:“臣,遵旨。”   自从做了皇帝,刘枫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怀说话,自己也着实感慨了一阵,道:“总之是造化弄人啊。——中奇,你也是半百的人了,戎马半世过的这般凄苦,朕心不忍。可也知道你不想再回去军队,毕竟……”   刘枫看了姜霓裳一眼,后者脸红羞愧地低下了头,“知道的人多了,你们难堪,朕的脸面也不好看。这样吧,你换个身份,去军略院教书吧,那儿封闭又安全,没有外人,学员们都很年轻,哪里认得二十年前的英雄呢?——霓裳也跟去,军略院教师的俸禄还是很丰厚的,你们俩安度晚年也算有个着落,离着明过近些见面也方便。这样安排,你们意下如何?”   刘枫说完,过了好一阵子,章中奇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嘴笨的他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白头伏地,孩子似地痛哭流涕。“陛下,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我不是人!”   刘枫笑道:“你是不是人,那不打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是吧,霓裳?”   姜霓裳正满心悲酸矛盾不可开交时,忽听这话被逗出一笑,流着泪说“您还是老样子,开口就损人逗趣儿。”说完又情不自禁想起与刘枫夫妻恩爱的往日光景,又想起自己因妒为恶大雪天逃家出门,缘牵少年,煎熬半生,苦乐交织千丝万缕,多少往日情?多少凄惶事?今日终于了断!   一时悲喜难以自知,姜霓裳双手掩面,气噎声嘶得直想放声。两个男人也是枯坐无言,各想心事。   好容易镇定下来,因见刘枫方才被打飞出去,须发袍服散乱狼狈,姜霓裳拭泪,起身过去为他整理仪容,说:“陛下慈悲,于情、伦、理、法中再世超生成全我们,这恩情今生是报不了的,且让臣妾再服侍您一回吧。”   刘枫端坐不动,任由她取过梳子跪身上榻为自己梳头,感受到那似曾相识的动作,听见她略带悲伤的感慨:“陛下,转眼二十年,臣妾老了,您也白了头。”   转眼间物是人非,当真一世光阴一指流沙,刘枫心中百般滋味,犹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声音沙哑地问:“家里有酒么?忽然想喝酒。”   两人傻眼,穷得叮当响,米倒是有,还有小半截腊肠,可哪里来酒?   刘枫苦笑,唤了侍卫从御马上取了酒囊过来,姜霓裳拿来几只空碗,三人坐地端碗,倒也喝得别有滋味。   毕竟二十年未见,刘枫也是真心好奇,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通过姜霓裳含羞带怯的一通说,刘枫知道了背后的真相,以及真相背后的……黑手!   是的,这看似偶然的一切,其实背后一直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悄悄地推动着!   对于刘枫而言,这个黑手,这个人,就像一道阴影,一场噩梦,毛骨悚然却又挥之不去。纵观自己的一生,所有的重大转折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简直就像幽灵般恐怖!   这个幽灵就是——张灵峰张真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真相背后】   那一年,刘枫被海天派来的宗师级刺客刺成重伤,除非有另一位宗师出手救治,否则后果严重,不死即瘫。这时,身为“宗师的师父”的张灵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仗义出手救活了刘枫,然后飘然而去。   这是原本知道的,今日从姜霓裳嘴里,刘枫才知道,张灵峰走前,还特意找了姜霓裳,告诉她一个预言:“明月,要回来了!”   这是天下第一活神仙的预言啊!——后来的事实证明,老神棍没有胡言乱语,明月,她是真的回来了!   不过那时,得到警告的姜霓裳已经心虚地逃走了。——逃出广信后,姜霓裳这才绝望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怎么办?一个怀着孩子的弱女子,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又身处乱世战火,这该如何生存?——自己该死,可孩子是无辜的呀!于是,姜霓裳打了退堂鼓,想要冒死跑回去算了,只要孩子平安,自己……顾不上了。   可在这个时候,张灵峰又出现了,像神棍拐骗无知少女那样,把姜霓裳一路往北带,一直带到了豫州境内。那里有早已准备好的隐蔽山谷,有房子,有山田,有水源,有生活所需的一切。苦虽苦,毕竟可以活下去!   这段日子里,老道士经常会来看她,给她送衣送食,送柴送药,甚至……还帮她接生!——真是天晓得,宗师的师父,竟是样样精通!   每一次走时,张灵峰都会重复一个预言:你要等一个人!   这个人,在一年半后出现了。   那一天,有个一身伤,满脸血的汉子,挎弓背箭,伏鞍呻吟,漫无目的地转进了山谷,陡然见到姜霓裳,只及惊讶地喊一声“夫人?”,就晕了过去。   这个人,就是章中奇。   带着半岁的孩子,还要照料重伤的将军,姜霓裳可谓吃尽苦头。可她毫无怨言!因为——预言中的那个人,就是他啊!   足足将养了半年,章中奇的伤终于好了。——得知眼前的婴儿是刘枫的亲生骨肉,章中奇出于忠君大义,执意要把孩子带走,送回广信!可这孩子是姜霓裳的命根子,唯一的心灵寄托,哪里肯给?   章中奇是个出了名儿冷面冷心又格外固执的人,哪里理会女人的“小意儿”?一把抢过,抱了就走!   这事儿要换了周雨婷绮兰,张嘴就能说他辨不清东南西北;换了林子馨,当面答应回头就敢饭菜里下毒;换了江梦岚红鸾明月,拔剑开弩立马跟他拼命!可姜霓裳偏是个没本事的女人,劝不动也抢不过,情急之下,只得拿出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天赋技能,她嚎哭撒泼,接着……一头撞在树干上!   这一撞,半真半假,不轻不重,结果人没死成,却也伤得不轻,一头鲜血昏迷不醒。   不料这下正好撞中章中奇的软肋!——他不爱惜女人,却格外看重恩义。他身受活命之恩,背负夺子之愧,怎好看着夫人就这么死在眼前?无奈之下,杀人如麻的“阎罗章”只好该行“保姆章”,倒过来照料夫人和孩子。   可怜龙骧统领英雄一世,却也光棍一世。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孩子”这两种奇异生物,笨手笨脚不知闹出多少笑话,贴身照料又免不了肌肤之亲,也使他经历了许多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惊心动魄”。   他们未曾料到,同命之缘,尘外之境,日久之情,自有一股难以抗拒的魔力,就连“阎罗章”也难免中招!   就这样,远离阴谋与杀戮的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去,姜霓裳脑袋上的伤,却像绝症般总是反反复复“好不了”,章中奇也像个没见过血的门外汉般傻傻“看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忘却了身上的罪孽,也忽略了彼此的身份,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维系着彼此的心灵。终于,在某个月色朦胧诗情画意的夜晚……   然后,谁也走不掉了。   于是,自觉罪孽深重,却又无法自拔的两人,他们彼此约定——错下去,直到孩子成年!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屋子的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写着八个字:“欲报君恩,速至宛城”……   听完了故事,刘枫不说话。心中充满了震撼!——当年宛城大决战,最后的关键时刻,章中奇突然出现,护住了自家王旗,又以逆天一箭射落大狄皇旗,从而奠定了最终的胜利。这样的偶然,原来根子就在这里!   张灵峰,你个老妖怪!——难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应验吗?哪怕你已经……   章中奇和姜霓裳不知道为何刘枫忽然阴沉了脸,心虚又不敢问,隔了好久才听见刘枫说了一句话:“张灵峰,已经死了。”   两人大吃一惊,“真的?什么时候?”   “五年前,龙虎山送来的消息。在全山道人面前,当众坐化,约期而逝,遗体我亲自看过,没有错,是他,他死了。”   两人犹自震撼,刘枫起身各倒了一大碗酒,端起碗道:“喝了这碗酒,君臣之谊,夫妻缘分,这就全都尽了!——今日一别,朕,不会再来打扰你们。我们都老了,这多半就是最后一面,来,你们陪我干了!”   刘枫今年三十七岁,不再年轻,但也绝当不起一个“老”字,可他话里却处处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瑟没落,让人听来凭空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章中奇和姜霓裳几乎同时目光一触,小心地问:“陛下,您的身子……还好么?”   刘枫微笑不语,只把举着的酒碗晃了晃。   二人无奈,一起端碗:“陛下,您……务必珍重!”   三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地一声脆响,仿佛乐章终结时才有的鸣铃声,宣告着某些纠缠着的东西,就此了断。   皇帝在向他的故人们道别时,屋外的“三兄弟”也在大眼瞪小眼。——这个时候,在这片小小的院落里,已钉子似的排着两圈侍卫,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   很难形容此时刘明过的心情。——方才高高在上的两位权贵公子,一转眼成了更加高高在上的两位皇子!又一转眼自己也成了皇子,还是比这二位更加更加高高在上的“大哥”!   这样突如其来的幸运,这样过山车般的跌宕,对一个涉世未深的憨厚青年来说,实在是有些太过刺激了,一出来就觉得两腿发软,头也有点眩晕,原本不太伶俐的头脑变得更加恍惚,连周围景致都滴溜溜转迷离了……   待得好容易镇定下来,又不免担心屋里爹娘的命运,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以至于刘明睿好几次搭讪,祝贺他寻得生父,欢迎他加入皇族,他却只是呐呐笑笑点点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刘明睿说到口干,心里更是郁闷,忙把站着装酷的周景旋拉到一边,问:“怎么办?他不理我。”   周景旋表面在装酷,其实一直在思考,眼前这个不得了的“变数”,对他们“保嫡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很快,他得到了答案。   “不必担心,也别在意。明过……大哥是无心的,没看他脸色雪白,这是‘晕殿’模样,是被皇恩吓住了!要是父皇现在出来,忽然说要传位给你,你只怕也是这副德性。”   周景旋的玩笑显示出内心的从容,刘明睿感受到了,忙问:“这天上掉下个大哥,你怎么看?是福是祸?”   “福!天降之福!”周景旋言之凿凿,透着难以压抑的喜悦和巨大的自信,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比划着说:“你原本只三成胜算,现在么……七成!”   “七成!我?七成?”刘明睿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从三哥“觉醒”开始,自己就一直弱势,属于在失败边缘徘徊的那种。今天倒好,莫名其妙冒出个“大哥”,一朝翻身就成了“七成”!这样的惊喜……也是很有杀伤力的!   “哼哼哼……”周景旋发出一连串得意的冷笑,嘴角勾出一道奸诈的角度:“神力,曾是老三最大的凭借,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阻碍!——这就是命!四弟,我现在开始相信,你……是天命所归!”   刘明睿也得意地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反应过来,捣胸给了周景旋一拳,笑骂:“我擦,原来你从前不信我!——赶紧的,给我解解惑,究竟怎么个‘天降之福’?”   兄弟俩嘻哈打闹,正待细说,忽然瞥见侍卫中一名军官,交换一个眼神,一起冲去,揪住他就是一顿饱揍!   刘明睿气呼呼边打边叫:“好你个杨天返!父皇在也不提醒一声,眼睁睁看我们进去出丑,你故意的是不是!?——揍他!”   周景旋一声不吭,拳脚尤其凶猛。   那个叫杨天返的年轻侍卫长抱头讨饶:“殿下!王爷!二位大哥!——住手,快住手!不能怪我!陛下严旨,任何人来全都不动声色放他进去,哪料到会是你们二位大爷!?我看见了,可我敢吱声么我?”   “咳咳……”一声低沉的咳嗽,挽救了险些被“施暴致死,英年早逝”的年轻侍卫长。   “哼哼,算你运气!——秦叔!您老也在啊!”二位皇子收手,整装,露出笑,亲热地招呼起来,“秦叔啊,不是又天返在么,您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歇歇儿的了,还要来这里顶风冒雪的办差,真不容易!”   “不敢。陛下亲点我伴驾,这么风光体面的事儿有什么累?再者我是个天生劳碌命,一歇就有病,犯贱!”已过六旬的老侍卫长秦昆笑容可掬走过来,挤挤眼睛说:“二位殿下可别胡闹,陛下耳朵灵着呢,仔细失仪!” 第三百七十五章 【空手白狼】   秦昆是刘枫身边资格最老的亲兵,从刘家屯起兵时就在了,一直担任亲兵队正的角色,风风雨雨二十五年,手下兵将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不乏外放出去的大将之才,乔方武、王五仓这两位统领爷,早年都是他的同僚,副统领程平安更是他的部下,当年没少挨他鞭子。这是真正的老行伍!   如今这些人都已平步青云人摸狗样,唯独这位岿然不动,始终稳坐侍卫长一职。这倒不是说他不堪为将,其实正相反,是皇帝屡次三番舍不得放他,撑不住时一咬牙,跟他打了个商量:“晋爵开国子,一辈子不升官。”秦昆煞有其事地一琢磨,嘴一咧:“成交!”——就是到了这个地步!   纵观朝野百官,此等殊荣实属罕见,绝对是皇帝身边最亲信的人,也是极少数看着皇子公主们长大的人,争似家人般格外亲近。   奈何随驾侍奉是极辛苦的差事,秦昆年事已老,又是一身积年伤病,站不住几个时辰就要眯眼儿打哈气,腿脚也多少有些不利索了,这才请旨挑选了杨天返这个接班人,打算带熟了就退休荣养享清福去了。   话说这杨天返,年纪轻轻一个四品小将,能坐上这个紧要的职司,又能和两位皇子毫无顾忌地打闹嬉戏,这本身就说明他的本领身份也不一般!尤其是身份!   ——他爹,是近卫统领杨胜飞;他娘,是第三任鸾卫营主杜寒玉!   如果说,当年的罗三叔是第一位军中鳌首,那么当他浴血阵难之后,李天磊就名正言顺地接过了这个位置。如今李天磊也退居二线了,那么……时年五十的杨胜飞,经验、资历、威望、功勋全都处于一名统帅的巅峰期,是名副其实的第三代“军中第一人”!   杜寒玉其实也不简单。——自从大长公主刘彤在天下平定后弃了军职,安心做一名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杜寒玉已经跃升为大楚朝的第一女将!   虽然,杜寒玉的武艺韬略皆非超品,出身不过五岭区区一山贼,奈何从龙极早,历次大战一场也没落下,皇帝有次开玩笑说,随便找件布袍子,把她手里的战役纪念章全挂上,立刻就是一件鱼鳞重铠!就是这般夸张!   细数二十余年风雨征途,杜寒玉虽无殊勋伟绩,可也小功苦劳不断,又沾了杨胜飞的光,从来没打过败仗!这个记录在大楚朝也是极其罕见的!   军队始终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作为在朝第一女将,杜寒玉还真没有竞争对手!   就是这样的两个重量级人物,他们联手生下了……杨天返。   就冲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字,身为这两人“强强联手”下的“合资产品”,杨天返已注定了仕途坦荡一生富贵。   一个“双魁将之子”杨天返,再加一个“双国公之子”武继业,两人一武一文,堪称大楚朝最强“军二代”!这个出身,这个背景,这个遗传,当真羡煞旁人,除了龙生凤养金枝玉叶的正宗皇子,又有谁能比得上呢?   此外,杨天返与两位皇子的“缘分”还不止于此,靖乾元年的浈水之战,还是婴儿的周景旋在沉船中获救,被周雨婷收为义子。就在这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同一艘船上,杜寒玉临阵生下杨天返。——杨天返这个名字,便是纪念其父杨胜飞“死而复生,天返神将”的传奇典故。   这样的机缘,可谓生来注定的缘分,两个小家伙从小就玩在一起,连带着与刘明睿也格外投缘,格外亲密。三人明里是君臣主从分定,到了暗处便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铁杆子兄弟。——当然,远比常人早熟的周景旋,有没有借此拉拢杨杜二将的用心,这就不得而知了。   听了秦昆的劝告,二位郡王吐吐舌头,讪讪地笑,扔下杨天返躺在地上哼哼。   刘明睿拍了拍手道:“秦叔点的是,我们弟兄孟浪了,这就躲开。——景旋,走,我们沿着田垄看雪去!”一扭头却不见了周景旋,抬眼寻时,却见他走到刘明过的身边,轻声耳语,几句话功夫,皇长子就露出了笑,竟是作揖抱拳不住称谢。   刘明睿看呆了眼。不一时,周景旋从容而返,面有得色。刘明睿赶紧拉住他问:“哄笑了大哥,这么大面子。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我有办法,让父皇不加罪于屋内二人,还会成全他们。”周景旋露出奸诈的笑,两颗虎牙闪着光:“不过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了。——作为代价,希望他能在兄弟之外,与我们成为朋友。他高兴地同意了,也就笑了。”   刘明睿沉下脸:“景旋,争取大哥固然重要,可是……屋里这档子事儿,什么干系你清楚,那是好沾手的吗?可别话说满了事儿办不成,惹毛了大哥前恩尽去就已得不偿失,触怒了父皇……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周景旋老神在在:“放心,我有把握。”   看着周景旋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刘明睿一咬牙:“成!你说,怎么干?”   “首先,我们出去走一圈!”   “然后呢!?”   “然后再回来。”   “回来之后呢?!”   “回来之后……”周景旋一脸神秘:“我们就告诉大哥,请他放心,事儿……办成了!”   “啊!?”刘明睿傻了眼,“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干啊!?”   “我们是什么也没干,可大哥不知道啊!”周景旋嘿嘿贼笑:“你瞧好了吧,我料准父皇顾念旧情的性子,又不肯失而复得的‘麟儿’离心,今日且是私访,只需一道禁口令下来,可保皇家、朝廷脸面不伤。——因此,我算准了父皇必不会加罪此二人,多半还会眼开眼闭成全他们。——如此一来,我们啥都没干,空手套白狼,叫大哥白白承我们情!岂不甚好?”   “好,好,你好大胆!”   刘明睿听得很是一怔,周景旋的“办法”怎么看都叫“透出邪气带着阴损”,很有几分武若梅的师传味道,但这办法确是另僻蹊径无而生有,成了好处极大,可是万一败了……   刘明睿没好气地说:“要是你料错了,怎么担待!?”   周景旋静静地看着年轻皇子的脸,“四弟,你我相识以来,我,错过么?”   刘明睿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有!那一年,我办完差事回京缴旨,你来迎我,见了我身边的妙竹,问我,能不能把这个俏丫头让给你。——结果呢?”   “结果……”周景旋轻轻捂着脸,苦笑:“结果,你还没发话,那丫头怒气冲冲一个箭步,狠狠甩我一巴掌!哎呦喂,那一下子,可真叫疼!眼泪都下来了,娘的,小爷懂事起还没哭过呢!——果然是……错了呢!”   “你啊,随你祖爷爷的性儿,小小年纪仗着一张小白脸儿,好色无行嗜女如命,该打!”哥俩回想当时光景,妙竹张牙舞爪的凶悍劲儿历历在目,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走,给大哥‘办事’去!——喂,那个谁,说你呢!还在那儿挺尸!赶紧的,咱办事去!”   “来喽!”   奄奄一息的杨天返蹭地弹起身子,活蹦乱跳地追去:“秦叔啊,那个……二位王爷见招,您替我顶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话音未落,三人勾肩搭背去了。独独留下秦昆,抚着花白的长须苦笑摇头:“年轻……就是好啊!”   ※※※   刘枫出来时,天已过了午时,刚饮过酒,脸上带了微醺,只笑着对面露忧色的刘明过说了一句:“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刘明过立刻磕头谢恩,同时感激的目光瞟向刘明睿和周景旋,后者笑得高深莫测,莫测高深。   朔风虎虎,扑面如刀,杨天返趋步过来要替刘枫披斗篷。刘枫止住,接过了斗篷,亲手披在儿子肩膀上,“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楚朝的皇长子,这是天大的尊荣,也是天大的重担。——你自民间来,历遍人间疾苦,深知升斗忧患,这上头弟弟们都不如你,可在为国效力为父分忧上,你又不如他们,好好学,也好好做个榜样,朕的意思,你懂么?”   “是……父皇。——父皇……儿臣今日无状,伤了父皇龙体……儿臣谢罪!”   刘枫摆手,颜色霁和,爽然而笑:“你能克承先祖神力,这是上天的恩赐,先帝的庇佑,只有福,没有罪!——进去吧,爹娘有话交待你的。明日接你进宫,我们父子再好好聊一聊。”   刘明过拜谢进屋,边上的两位皇子郡王犹在震惊中难以自拔,他们在心里逐字逐句地掂掇刘枫刚才的话,揣摩着这几句话里,究竟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深意!   什么叫“天大的尊荣,天大的重担?”什么叫“上天的恩赐,先帝的庇佑”,又是怎么样地“做个榜样?”还说什么“朕的意思,你懂?”……联想下去干脆是不能想!   难不成,父皇有意大哥承嗣?!不能吧!?——即便是周景旋的城府,刘明睿的豁达,此刻也已面如土色。   彷徨中,忽听刘枫唤道:“喂,两位仗义拔刀的‘大侠’,杵在那儿做甚么?等父皇抱你们上马?”   两人这才如梦方惊,慌忙跳上马背,讪讪笑着缓驰追去,落后父皇一马身。   刘枫在马上吩咐:“秦昆,你调三百侍卫今夜守在这儿,明日护送大皇子进宫。——另从内库里拨三百贯钱,三十两黄金,送给这户……夫妇。”最后,皇帝陛下语气随意地说:“交代下去,大皇子失散多年,一朝回归,这是普天同庆大喜的事,可有些别的事,朕不想任何人知道,你懂?”   “遵旨,陛下。”老侍卫长是从刘家屯就一直跟到现在的人物,姜美人也好,章统领也罢,都是熟透的人儿。可是此刻,他眼不眨、身不动,回答地从容自然又一本正经,似乎对屋里是谁根本就不知道,也更加的不关心。   刘枫满意一笑:“走,回城!” 第三百七十六章 【很不对劲】   骑在马上,两位皇子各想各的心事,任由屁股一下下颠得生疼,全然不知,更不知皇帝的马队驶向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刘明睿望一眼父皇的背影,悄一拉缰与周景旋并辔,呐呐开口,没头没脑地说:“圣眷超然,独占先枝了!”   周景旋听懂了,眸子泛着幽幽绿光,显是思虑极深,紧绷着嘴唇似哭似笑的,声音阴沉又带着暗哑:“四弟,我很难过。”   “是啊,机关算尽,与人作嫁,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刘明睿失落地苦笑起来:“也罢!我起心夺太子位,图的是自保!大哥与三哥不同,是个淳朴仁厚性子,又受你我两番大恩,即便幸而成事,也断不至于加害于我,一辈子做个富贵安乐王爷,我也知足。”   周景旋摇头,脸色阴惨,似乎有什么极悲伤的事,不敢相信却又摆在眼前:“不,你错了。——我想明白了,大哥归来,朝里朝外全无根基,来历存疑乍为储君,如何服众?此刻想来,父皇话里应当别有深意!大楚江山,多半还是你的。——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父皇。”   “父皇?父皇怎么了?”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父皇不对劲,很不对劲!——大哥‘认祖归宗’这事儿本身没错,可办得太仓促,也太随意。寻个由头叫月妃娘娘出宫,事先备好‘信物’,百官面前当众‘偶遇认亲’,展露神力以为‘天证’,而后再把人带回来。多自然?多从容?不也更加让人信服么?偏不!直冲硬上就把事办了,这不合情不合理,也不是父皇一贯的风格,里外透着邪乎,似乎……父皇他很着急,背地里有什么逼着赶着似的一天不能等!”   “你这么说……果然如此。难道说……”   “我担心,父皇的龙体……”   刘明睿突然觉得从脚底下泛上一阵寒意,情不自禁一个惊颤险些掉下马来,闪眼急看,刘枫骑马身姿矫健,雄视生威,无论如何看不出个“龙体抱恙”,喃喃地问:“不……不能吧!?父皇今年不过三十七岁,这……这……”   “所以说,我不知道。”周景旋似乎忧虑根深,枯着两道秀挺的眉头,凝视前方缓缓说:“可小武先生说过,如果排除了一切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哪怕再不可思议,再匪夷所思,往往……就是真的!——弄得不好,我们都猜错了,父皇立储……可能就在眼前了!”   “被你说得我心惊呢!”大寒三九的天儿,刘明睿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出口气,目光复杂地望着周景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心希望你……错了!”   一时无语,两人都是沉默。   忽觉队伍放慢速度,却是到了城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当值的把门卫士正在检查违禁,依次放行。   因是私访,自然没有皇帝仪仗,杨天返打马上前,递上了近卫军团忠武营的通关牌子,城门吏验明无误,铜锣一煽嚷道:“来来来,军队优先,乡亲们让一让喽。”   一声招呼,百姓们呼啦一下就散在两边,指点招手笑看军队通过门洞,并没有人露出不耐、不满或者不忿。——这是仅有“改朝开国”的“胜利之师”才能专享的拥戴与尊荣。   在通过城门洞时,刘明睿、周景旋,杨天返、乃至队伍里的每一名普通侍卫,他们近乎本能地抬起头来,去看城楼牌子上的“长安”二字,以及二字中间插着的那支金箭!   这就是三十年前,大狄皇帝海天为纪念“攻入中原、破灭国都”而留下的象征着征服宣言的那支金箭!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可这支箭依然在那里!——不再是耻辱,而是一种警示!   大楚皇帝登基时立下的规矩:凡大楚臣民,过此门者必须抬头挺胸望箭而入,以示“不忘国耻、痛定思痛”!   望着这支箭,直到视线遮蔽,刘明睿低头沉重地透一口气,“景旋啊,我……我忽然觉得难受,心里堵得慌!父皇一手一脚打下的江山,说给谁就该给谁,老三也好,你我也罢,背地里弄鬼,有些……有些对不住父皇。”额头又冒出冷汗,伸手抹了。   “背地里弄鬼?你太小看父皇了。”   周景旋的心抖了一下,也是擦汗,不过斯文些,用的是上等蜀锦帕子,自袖里取出,擦完却胡乱塞回怀里,“罗夫人的随风堂,芸娘的细雨堂,洪教主的伏魔堂……哦,还有乔大人的监察院,小武先生的四方巡察司,刘彤姑姑的宗人府,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一举一动瞒得过谁去?——你信不信,父皇他看着听着全都门儿清,可偏偏装作不知道,他是专等着我们……露出本性!——记得母后挂在嘴边儿的话么?”   刘明睿和周景旋一起用嘴型默念:“可争,不可斗!”目光一触,心领神会。   入城后,队伍贴着墙根绕过街市,自白虎门入宫,弃马,皇帝升轿,余者徒步,一路走过开朝会的前殿,进入日常办公生活的宸极宫。   “父皇,到了。”周景旋亲自掀轿帘,刘明睿便伸手去扶刘枫下轿,两人的眼角扫过刘枫已见飞霜的鬓发,目光中闪烁着极复杂的情绪,心里都是一阵空落。这一刻,他们不是皇子,仅仅只是刘枫的儿子。   “作什么怪?我老得要人扶?”刘枫嘴里连说“胡闹”,可还是听话地被儿子们“搀扶”出来,笑呵呵的。   “饿了吧。回来晚了,连累你们母后都误了饭头,一起?”   入了宫闱,便是到了家里,此刻又停在母后周雨婷的寝殿坤元宫,刘明睿心里高兴,条件反射般放松下来,放胆一笑打趣道:“爹爹肯留饭,那多不容易?自然是要吃的。——是吧,景旋?”周景旋一脸矜持笑而不语,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刘枫大笑,父子尽欢。   迈上台阶,迎面便有宫女鸾卫过来迎驾,接斗篷、换暖靴、递上热毛巾。几番收拾停当,父子信步入殿,炭火正旺,融融如春。   周雨婷正惬意地歪在榻上,雾髻云鬟,鬓如刀裁,一身金丝银线翔鹤吉云的燕居凤袍松垮垮地裹着娇躯,慵懒中透着雍容。炕桌上搁着一叠杏仁干果,一手取用,一手随意地翻看邸报,虽是四旬正岁,可她驻颜有术,那雪白娇嫩的肌肤似乎吹弹得破,凤眼微眯着,偶尔眉尖一挑,还是那样的动人。   几个官家太太正坐在炕下陪着说笑,刘枫一眼扫过,都认得,笑道:“铃儿、凌燕、易巧、你们都进京了!我们好久不见!——哦,这不是秋芷么?好啊,都晋了一品诰命了,早就说你一脸旺夫相,这不,你提一级,古越兰也提一级,当上统领了!”   ——秋芷,叫吴秋芷,也就是古越兰的夫人,从前怡红坊的吴妈妈。   见皇帝进来,一屋子女人都起身行礼:“陛下万安!”周雨婷也放下邸报坐直身子,笑道:“可回来了,累吧,坐上来歇会儿。——来人,传膳。——咦?睿儿、旋儿也来了。”   刘明睿和周景旋一起行礼:“母后!——诸位夫人。”周雨婷微笑颔首,夫人们各自回礼。   “都免礼了吧。”刘枫在床榻另一头坐了,铃儿亲手为他端来了茶,刘枫笑道:“抱歉雨婷,答应陪你吃饭,忙到现在才得空,你看,我把儿子们带来了,给你个惊喜呢。——哎,你们都吃了么?”   女人们羞笑不语,周雨婷吃地一笑:“我不吃,她们怎么吃?专等你赐饭呢!——朝会大典,外官边将述职,都是今早入的城,听说你出宫,男人们都在前殿热闹,武若梅和几个大臣陪着用接风宴,一会儿还等你接见呢。这里几个都是老熟人,好几年没见了,这回巴巴地跟着过来瞧瞧我,我没说你要来,就怕吓走了她们。”   乍见熟人,刘枫心里也是高兴,乐道:“那敢情好,朕下旨留客,一块儿吃热闹!——知会御膳房,加菜!上好酒!”   四位将军夫人娇笑福礼:“谢陛下赐饭!”   说话时宫女们搬来长桌,布上酒菜,刘枫当先入座,周雨婷坐侧首,下首两位皇子,接着便是四位诰命。   正所谓妻凭夫贵,这四位,地位最高的是凌燕,她丈夫周武是玄武军团统领,眼下楚国海军比陆军得瑟,大小战舰不下四千艘,最远已打到了红海,灭国无数,也为大楚国掠夺了无数财富,如此丰功伟绩威名远扬,周武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要不是舰队上不了岸,否则他绝对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统领。   接着是陆易巧,丈夫吴越戈与翊亲王率铁骑军平乱北疆刚打了胜仗,军功压倒一切,陆易巧自然与有荣焉。   照理说,再接下来就该是吴秋芷,她丈夫古越兰是新任的山越统领,而铃儿的丈夫程平安只是永胜副统领,低了一个档次。   其实不然,还是铃儿排在第三。   这倒不是因为吴秋芷出身青楼卑微低贱,也不是因为铃儿曾经做过大内总管。真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铃儿早年是立过军功的!只身入五岭为周家求援,五岭大撤退时又负责浈水岸边搭建浮桥码头,救了十万百姓,这都是了不起的功劳。   因此,她和排在前头的凌燕和陆易巧一样,自身就有开国男的爵位!都是楚国少有的女爵爷!——这上头,只有一品诰命的吴秋芷就被比下去了,自觉自愿坐了末席。   事实上,除了吴秋芷外,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潜邸从龙的老人儿了,虽说刘枫如今身份不同,成了皇帝,可他从前当山大王时是个什么德性,她们也都是见惯了的,倒也没有太多的“诚惶诚恐”,说说笑笑也就吃上了。   吴秋芷就不同了,其余三位都是约好了一起入宫见皇后的,而她只是“碰巧撞上”,否则哪敢腆着脸蹭饭?细细想来,自己跟皇帝陛下不过一面之缘,还是在难以启齿的妓坊勾栏院里,自己还狠狠地敲了他的竹杠……人家都在回味往年的种种趣事,她就是想提旧事也实在没法开口啊!——唉,要是蓓儿还活着,也该是妃子了,可怜这丫头,眼看走到了这一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惜……命里没福啊!   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吴秋芷低头只顾闷饭,连菜也没夹几筷,更不敢插嘴,好酒好菜一点没吃出味来。   倒是刘枫不肯冷落了她,亲自给她夹菜,又主动聊了几句古越兰的话题,说一说他做亲卫将领时的糗事,重点提了他那一口洗不白的大红牙,大家听了都笑,气氛十足,吴秋芷心里暗暗感激。   只听刘枫接着说道:“这次北疆大捷,又恰好是五年一遇的朝会大典,归义王乾昊也要进京的。朕吩咐过,叫他把紫玉也带上,如今她是王妃了,你们姐妹十多年没见,这回正好聚一聚。只可惜……啊,吃饭吃饭!”   吴秋芷发现,皇帝说这话时脸上在笑,语气也轻松,可他把脸埋进饭碗里的一瞬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一抹不易觉察而又难以掩饰的悲伤。   于是,她的眼圈也红了。每个人都明白,这个粗心的男人,在不经意间触动了自己最为敏感而脆弱的伤口。   蓓儿啊,你看到了么?哪怕已过了整整十八年,哪怕已做了全天下的皇帝,可他没有忘记你!你……值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欢场传奇】   皇帝提到紫玉,让人联想到十多年前的“夺权之乱”中,坦然赴死,将生的希望让给刘枫的小姑娘蓓儿。——尽管大家也一样感到悲伤,唏嘘之余却偏又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们联想到了一件在楚国街知巷闻的轶事——怡红坊众女最后的命运。   话说那一年楚王刘枫、大狄皇太子乾昊,在怡红坊中买下了两个姑娘,紫玉和蓓儿。为了营救乾昊归国,紫玉甘愿牺牲自己,竟敢当街挟持楚王!而蓓儿呢,为了让楚王在绝境中逃生,不惜一死服毒自尽。   两个姑娘都是那么的有情有义,誓护恩主不避生死,风尘侠气更胜男儿!且是两试两中百分之百的命中率!——作为专门培养风尘侠女的大本营,连楚王和大狄皇太子也要光顾的国际品牌店,怡红坊想不出名都难啊!   结果就是,楚国大量的达官贵人、商贾富绅、甚至名流硕儒,他们不约而同慕名而来,期期艾艾偷偷摸摸,说是内宅尚虚,也想赎买一位女侠!   怡红坊不算成规模的大院子,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统共不过五十来人,竟是在短短一个月内被“抢购”一空。接过客破了身的买回去做妾,没开脸的清倌人直接娶为正妻的也大有人在,就连几个跑堂拉皮条的王八大茶壶,也被殷实人家招回去做了赘婿。   ——人家有的是道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里走出来的人儿,不论男女,人品放心!”   此等怪事在当时的楚国可谓轰动一时,传名天下。   尤其是那“十八朵金花”中剩下的十六朵,清一色,一条龙,被楚国在京的军政高官们给一股脑儿打包了!非但全是正妻宪太太,且是卖方市场,垄断经营!   吴秋芷从业多年何等精明?一个比一个条件开得高,最后搞得跟项目招标似的,条条杠杠明确着呢!   ——年龄三十岁以下,官职三品以上,身体健康,人品端正,五官周正,身材适中,多才多艺,文武双全,身家清白,家庭和睦,长安城内有婚房,出生以来无婚史,发誓婚前没鬼混,承诺婚后不纳妾!   统共七十三个字,写得皇榜般大,堂堂晃晃贴在正面照壁上。——就得这样才行!才算有资格进场投标!否则,哼哼,您走您的吧,后边儿还排着队呢!——什么?你要硬闯!?铁山营好汉何在!?给老娘打将出去!   即便是这样苛刻的条件,竞标者依然是人山人海络绎不绝,门槛子都踩平了。——开玩笑,蓓儿豆蔻香消,但也在立朝后追封了贵妃;紫玉活着,那可是正宗的藩国王妃!就连最不济的老鸨儿也是堂堂山越统领夫人,响当当的朝廷一品诰命!这样的尊贵谁敢小觑?这样的风光谁不想要?   这时就看出差距来了,相比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商大贾,在朝为官的青年俊杰更加看重这里头的“义”字,对方有钱又心疼钱,往往中途袖手打了退堂鼓。而那些发迹未久的新朝官员们,他们毕竟年轻,憧憬美好爱情,最不缺乏的就是“千金易得,佳人难求”的浪漫色彩,倒敢豁出去舍了小康家业,倾家荡产只为求一良配!   虽说娶的是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可这些得了彩头却散尽家财的官员们毫不在意,他们一脸得意逢人就吹:“俺家那口子是那几位的姐妹,这要算起来,俺和陛下、归义王、山越统领,那可都是连襟呐!”   招标结束后,已是拥资百万的吴秋芷又有惊人之举,她将女儿们的赎身之资当作“嫁妆”尽数返还个人,作为女儿们过门后的体己钱,自己竟是分文不取!   眼看新郎们“千金散尽还复来,不赔夫人不折兵”,无数嫌贵不肯出价而最终落标的吝啬鬼们悔青了肠子。吴妈妈也因此举被誉为“天下第一义鸨儿”。   一场轰轰烈烈的拍卖过去,呼啦一下,整了个“人去楼空”,最后这楼也卖了,建了个私塾名叫“忠义堂”,门上挂着对联:“仗义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专收贫苦出身的寒门子弟,教人忠贞死节,侠义为怀,听说风水上好背景雄厚,幕后老板与卧龙学府的两位院长私交甚笃,生意自然火爆得不行。   至此,红极一时的“怡红坊”关门大吉,天下无数的青楼又争先恐后地改名“怡红坊”,妄图沾一沾贵气。而脱籍从良退隐江湖的“天下第一义鸨儿”和“十八朵金花”更是成了风月欢场不朽的传奇。   这事儿说来大家都笑,都说“这是沾了陛下的龙德余荫,让这些可怜女子集体从良终身有靠,有了好归宿。好一桩大功德!”   刘枫笑了笑,一抹嘴向周雨婷打趣道:“还功德呢,忘了当年你们‘三娘教子’多威风?堵着门口不让进,一口一个‘无形浪子我不嫁了’,唬得朕一愣愣的找不着北呢!”   众女笑得打跌,陆易巧落了筷子,铃儿喷了酒,凌燕凳子一翻溜到桌底下去了。两位皇子想笑又不敢笑,抿嘴憋气,一脸青白,肩膀抽风似的抖。   周雨婷被他一下说红了脸,强撑着回嘴道:“此一时彼一时,情异事不同。就连无形浪子都回头做了皇帝,昔日荒嬉成就今日功德,这又有何不可?——臣妾倒是要说,这上头就能看出来了,所谓王德如风,民气如草,你刮什么风,草就向那边倒!看看吧,麻将牌如今昌盛的没边儿了,还不是咱们从宫闱里传出来风靡了天下的?天家带了个头,百官百姓就全得跟上,大家伙儿门一关都打牌!——天子言行,天下标榜,上头兴风下头雨,敢不慎重么?”   刘枫忍笑,一连串点头:“是是,皇后说的是!”   铃儿掩口笑道:“行了娘娘,吃个饭都不忘教训人,哪儿那么多大道理?我可替您捏把汗!——就像您说的,此一时彼一时,情异事不同,如今呐,可是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您还这般正经,吓跑了陛下您可没地儿后悔去!”话没说完,满屋都是咯咯娇笑,周雨婷脸更红了,伸手敲了敲铃儿的脑袋“找打!”,终究是笑了。   铃儿这话一说,刘枫又被吊起兴头,正要说些更“过分”的话,一眼瞥见儿子们僵在那里脸都憋得紫胀了,这才想起“父皇”的威仪,好歹把话咽了回去,轻咳一声说:“严肃!严肃!注意点儿影响,没的教坏了孩子!”   刘明睿适时举杯而起,笑着拍马:“父皇母后圣学莫测,随口道来也是洞微知著的至理名言。儿臣耳听目染,小中见大,只有裨益良多,断断没个‘学坏’。”   凌燕江湖出身,是个唯恐不乱的性子,从小胆大包天最爱捉弄人的,因言笑问:“哦?妾身倒要求教一二,陛下建龙德于百花丛中,拔清莲于污泥之下,不知四殿下听来有何裨益呀?”   刘明睿从容一笑:“此所谓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真英雄行大义,论心不论行!”   这句高度凝练又不失文采的话一出口,立刻就把几个女人震住了,无不暗自佩服这位四皇子的急智与才华。   周雨婷眼睛一亮:“说得好!大道渊深,存乎一心,睿儿,你见得透了!”   刘枫脸上也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微微点头起来,道了一个字:“好!”周雨婷瞧在眼里,暗喜在心,笑容更甜了。   这一餐饭,皆大欢喜,一直吃过了一个时辰,刘枫抹了嘴漱了口站起了身,“吃饱喝足好干活!——行了,你们各自忙吧,来一回不容易,皇后这边礼数到了,其余妃嫔熟悉的也多走动走动,我上前殿会你们男人去,少不得又被他们灌酒!”   女人们窃笑福礼:“恭送陛下。”接着又一起哄笑道:“陛下保重!”   皇帝一走,女人们也纷纷告辞。——铃儿要去瞧明月,凌燕要探望红鸾,陆易巧则去拜会大师姐林子馨,吴秋芷别无熟人,正欲出宫,却见侍卫套一架马车在殿前候着她,说是陛下吩咐,载她去陪陵给蓓儿上柱香,如此体贴周到,吴秋芷自然又是一番感动不提。   刘明睿和周景旋没有走,又在坤元宫里小坐,屏退左右关门闭窗,把今日之事细细说了,周雨婷大吃一惊:“姜霓裳找到了!?她还有个成年的儿子!?还继承了神力!?还和章中奇……在一起!?”一连四道惊雷,把皇后娘娘劈了个外焦里嫩,如何不知利害?脸色顿时刷白,手一抖茶碗也打翻了。   周景旋掏出帕子小心地擦干了水渍,稳稳地说:“此事如此重大,父皇是一定会知会母后的,方才人多不便,这才压下了。儿子们先给您透个信儿,好叫母后预先筹谋,该如何应对,也好提前有个章程。”   周雨婷原本就是聪明绝顶天分格外高的女人,由商入政已逾二十多年,北伐两年更是垂帘听政国事独揽,学识阅历俱增,谋略权术精进,几番起落早已磨砺得老成练达通明世务,从一个成功的商人转型为成熟的政客,佐政贤能都是小的,辅国宰臣堪当其分。虽是久居深宫的女人,却早也历练出一份处变不惊的将相城府。   此刻乍闻此讯,在短暂的讶然过后,周雨婷立刻沉着下来,手扶炕桌又坐稳了身子,脸色也不那么难看,只见凝重,出神地盯视着对墙一副《吴江烟雨图》发怔。两位皇子自也不敢说话,一屋子人仿佛都睡着了似的。   良久,周雨婷得出了与周景旋相同的答案:“你父皇……不对劲。”   “母后明鉴!”周景旋心里佩服,语出至诚:“原本将军们眼里只有老三,这会子多了个大哥,都有神力,方向多了自然分化力量,对我们是好事。机缘巧合,儿子们有恩于大哥,难里出手雪中送炭的交情非比寻常,大哥殊无野心,自身又没有足够的立储资本,心向我们的机会也要大的多。这一进一出,四弟已是稳占先机。如今眼下只一件事不明白……”   “父皇为何那么急!?”   刘明睿适时接过口去,给母亲又斟一杯新茶,压低着说:“过几日大哥就要堂皇入宫认祖归宗了,这样大事,如此仓促,如此粗疏,大违父皇谋定而动的脾气,儿子们担心……”   “不会!你父皇的身子很好,这我最清楚不过,馨妃每日盯着呢,有病早知道了。”周雨婷轻描淡写的说,端着一杯浓茶在手心里捂着,茶香随着水雾腾起荡漾,衬着那墙上的《吴江烟雨图》,三人的面目都有些朦胧,谁也看不真切。 第三百七十八章 【今日君臣】   且不提坤元宫母子云里雾里,皇宫前殿又是另一番热闹光景。——远道而来参加朝会大典的封疆大吏们,正在这里聚宴。   所谓前殿,可不是一个“殿”,而是一整座庞大的宫殿群,因是皇帝对百官群臣朝会、典礼、聚宴的场所,处在宫闱之前,故称前殿。也可以这么理解,这就是皇宫的办公区!而此刻大伙儿所在的宸极殿,则是大礼堂。   虽说是礼堂,可有礼没礼得看堂下都是些什么人。——楚国定制,五年一场朝会大典,二品上的外官边将,属国藩王,勋臣功卿,都得聚首长安,进京述职。没有特殊情况,各州最高军政首脑、各大镇边军团的统领,全都必须亲自到场,以示恭谨。若实在要请假,得提前两个月请旨,偶发急病的,朝廷要派御医飞马过来验证。实在是一件极端重要的大事。   这样的觐见大典立朝十五年以来开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也是人到得最齐的一次,虽然还未到典礼正日,可大量路远的地方大员深怕迟到,慢君之罪可不是开玩笑的,因此总要早到十天半个月打个提前量,以防意外。   因此,除了北疆平乱的两大军团统领、以及军前效力的翊亲王刘明轩,这三位大人物军务缠身因故缺席;以及两大属国藩王和部分偏远州刺史还在途中未到外,大多数人都已到齐了。   于是,从这一天起,前殿每天都得接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军政高官,设接风宴,安排驿馆住宿,布置关防,忙个昏天黑地。   这伙人呢,也大多是天南地北数年不见,老交情老兄弟重逢,互道离情欢喜不尽。   文官还好些,他们数量最多,但好在他们够斯文,彼此执手含泪,拿腔作势地吟两句酸诗也就过去了。   武将可没那么风雅文明,他们问候彼此的方式可谓粗暴,往往两人一见面,隔开数丈便已粗言秽语骂开了:“你他娘的没死?”“你狗日的死了老子也好好的!”笑骂中两个壮汉赶到一处,抡开砂锅大的拳头就是一通砸,打累了坐在地上抱着酒坛子喝酒,整瓮整瓮地往下灌,喝醉了抱头痛哭,边哭边吐,然后趴作一堆人事不省。这时躲在暗处的宫卫们便会“伏兵四起”,将死猪一样的扑街将军和满地狼藉一起打扫干净。   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典礼正日,足足有十几二十来天,主持接待的是内阁首辅大臣、宁国公武若梅,号称“冰美人”的,此刻也难免成了“火娇娃”。   望着堂下群雄逐鹿,烽火连天,山崩地裂,毁天灭地般的动静,武若梅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连跳,一时一个催促:“去看看,陛下回宫没有?——哎哎,那个谁,罗冠虎!就是你,把桌子放下,否则我喊你娘啦!罗夫人!罗夫人?喂喂,罗夫人你醒醒!你儿子拆天啦!喂喂!——哎呦,平国公您上了年纪,慢着点儿喝,没人抢您的!——文星魁!好啊,当着本院长的面,敢往别人酒壶里撒尿!还笑?盼娣?盼娣在哪里?给我上!没收作案工具!”   刘枫来到前殿时,眼前就是这样鸡飞狗跳的场景,暗暗摇头:但凡朝代开国,那些开国功臣往往就这吊样!听说当年赵匡胤上朝,底下群臣交头接耳,鬼脸怪相,一点儿没个正形,他又抹不开脸申斥,于是独辟蹊径,给他们帽子上装了两个“大翅膀”,他们再敢乱动乱说,翅膀摇啊摇地就会撞在一起,这才明白了陛下一片苦心,朝堂上的纪律才算保住了。——软翅乌纱帽就是这么来的。   某种程度上说,历朝历代多见“开国杀功臣”的窝心事儿,集权君上固然是主因,可也不能排除这个次因——实在是这些功臣们往往功高自傲,不拘小节,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曾用生命辅佐的那个人,一旦坐上那个宝座,成为天子,那么……他就已经不再是人了!   大楚开国时也是一般模样!   幸好,不用刘枫脏手,在“逐寇夺权之乱”中,大楚开国的宿老元勋们已经狠狠死过了一批!剩下的几个,也已用高爵尊荣架空了实际兵权,留在长安封剑荣养,原本最难的集权这一步,就此无惊无险跨过了。   如今还在位置上的这些,大多都是半路出家在战争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后起之秀,他们的资历功勋摆在那里,还远不足以支撑“自傲”。虽然在礼仪小节上个别年青同志有所放肆,可在皇帝陛下三令五申狠狠整顿一番后,倒也及时扭转了局面,好歹把个君臣规矩给立住喽。   不过刘枫也算是个能体谅人的皇帝,作为平时守规矩的奖赏和补偿,特旨这觐见大典前的几天为“开禁日”,允许他们放下礼仪,难得放肆一回,结果……就“放肆”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刘枫万万始料未及的。   这一刻,刘枫忽然想:要是葬在骊山的海天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皇宫被糟蹋成脏乱不堪的乡下破酒馆……二叔,你一定会气得在坟墓里翻身打滚吧!   “陛下!陛下来了!”眼睛最尖的田筠驰发出一声断喝,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下一秒又轰然间雷鸣动地:“臣等(末将)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禁日不愧是开禁日,声音整齐洪亮,震耳欲聋!可姿势不对,武将队伍里竟然没有一个人下跪行君臣礼,而是像当年打了胜仗,大伙儿脚踩敌人尸体,兵器舞天、挥手成林,面向主帅纵声欢呼,高唱凯歌的庆功模样。   那架势,气势如虹,令人振奋,热血沸腾!可如果出现在金碧辉映的宫殿里、出现在酒菜狼藉的宴会中……开禁日,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啊!   幸好,武若梅率一干朝臣过来救场,以标准的君臣觐见大礼做了榜样,粗胚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于是大伙儿轰隆一下匍匐下去,然后头一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声大笑。   皇帝陛下直摇头,苦笑无力地摆了摆手,迈步说道:“诸位爱卿,好久不见了,看到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忽然脚下一绊,地上一具“挺尸”翻了过来,却是古越兰,已醉得口吐白沫,脸色青白,双目怒睁,人事不省……   刘枫忽然觉得牙根发痒,狠狠一咬只作不见,一脚从他身上踩过去,接着说:“……身板儿硬,精神头也旺,朕心甚慰。”古越兰咕噜一个翻身,猛抱住刘枫小腿,“秋芷——!”被刘枫一脚踢飞“走你的!”又是哄堂大笑。   许久不见的皇帝陛下如此“亲切”的开场白,将军和州刺史们都感到十分温馨,闹哄哄笑起来,有的喊道:“陛下气色也好!身板够硬!”“陛下龙精虎猛,这一脚踢得真俊!”又有的叫道:“陛下龙腿岂是凡夫俗子抱得!?——神仙也不行!除非是仙女儿!”   堂下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问安声,有个人吼得格外响亮:“陛下,俺可天天记挂着您呐!”未了又补上一句“俺媳妇儿也想您!”惹得哄堂大笑,刘枫看时,却是程平安,独眼发红淌着热泪,一脸真诚恳切,旁若无人。   刘枫想笑,心下感动又不忍取笑,煞有其事地说道:“嗯,朕刚见过你媳妇儿!说你又想着退休回去种田?朕就两个字——没门儿!”程平安苦下脸,讪讪挠头,堂下一片嬉笑欢腾。   笑声中,刘枫行至主座站定,眼望下方一张张激动通红的脸庞,那一道道真挚充满感情的眼神,叹口气,心软了。   这些人,为自己、为楚国贡献了一生,功勋累累,也是伤痕累累,只怕在他们的心里,过来长安并非述职,仅仅只是为了探望一下自己这个“老主公”,看一看自己是否康健,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们再出一把子力!然后,老兄弟们大家聚一聚,回味一下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重温一回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比什么都快活!   话说回来,规矩不严是真,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无能。别看这些人,躺在那儿醉死似的什么败兴样儿都有。可是!只要自己当堂一喝:“备战!”那些晕的、吐的、倒的、歪的,保管一锥子跳起来,给你摸刀子站得笔挺!   这就是开国的将军,最懒散,也最强悍!——就像狮子,马戏团的狮子守规矩,但你无法奢求凶猛和野性。   纵观古今上下历朝历代,一旦错过了“开国”这个黄金时期,纵有后起之秀、中兴之主,哪怕强盛一时,但与开国时“将星云集、群英荟萃”的“盛况”相比,也必然差着大半截,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历史规律,任谁都没法儿改的。   刘枫不禁叹息:大家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九死一生结下的交情,又天南地北远隔万里,见一面少一面,他也实在不忍心拿出朝廷纲纪,用君臣奏对的臭规矩去约束他们,冷他们的心。   至少……不能在今天这个日子!   毕竟,对自己来说,这样“君臣旧部齐聚一堂”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这个时候,他又能说什么好呢?   啥也不说了,喝吧!   是夜,大楚皇帝陛下是被抬回去的。——有意思的是,真正把皇帝陛下放倒的,不是这群恋主成癖的武将,而是另外的一个人群。   那是以前大狄鹰军大督帅喀尔吉为首的一大群鞑靼贵族所组成的“降臣代表团”。为了和平统一、维护统治,刘枫没有杀害这些早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前朝“柱石之臣”。正相反,每个人都给予了相应级别的虚衔虚荣,以表彰他们对河北诸州“和平解放”做出的“杰出贡献”。   当然,重点是那个“虚”字,实权自然是半点儿没有,甚至土地、部曲、势力和财富也被朝廷盘剥极惨,惟独这个“名”字上头毫不含糊,在旁人看来极其珍贵的爵位,对于他们是以白菜价论斤往头上堆!一个个的,全都是趾高气扬的“爵爷”! 第三百七十九章 【避世洞天】   说到喀尔吉,刘枫也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病病歪歪抖抖嗦嗦,却强撑着不断气,竟硬生生活到了八十五岁,长子撒尔钦都已经老死了,他愣是屹立不倒,还能在孙子的搀扶下过来给刘枫灌酒。让人惊骇之余不得不感慨:祸害活千年,真真没有说错!   想当年,平国公李天磊逼降了喀尔吉,在他的带领下,河北诸州兵不血刃传檄而定,尤其是宛城会战结束,大狄皇帝海天自尽,大量的鞑靼贵族争先恐后俯首称臣。   事情到了这一步,瘟猫儿似地喀尔吉,呼啦一下又再次得瑟起来,每每有新人前来报到,他都会跳将出来,以“最先跟随陛下的鞑靼顶级贵族”身份向新丁们传道授业解惑——素来低调的沙克珊被他直接忽略了。   在他口中,喀尔吉爵爷可是皇帝陛下最最倚重的股肱栋梁!爵爷与陛下之间,有着天高地厚的情谊与渊源,那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故事。   回首往昔,故事是这样的!——心怀正义、至情至性、仁慈善良的喀尔吉爵爷早已对海天暴政愤恨难忍,又与远在五岭群山做山贼的陛下互相仰慕神交已久,在得知自己辖地肆虐的无颜铁骑乃是陛下亲姐的队伍后,爵爷万不忍加害,这才纵容姑息,以至于无颜军纵横多年如入无人之境。   多年之后,第一次卫国战争打响,在海天的威逼下爵爷被迫出兵,在那即墨城下,爵爷与陛下首次见面,两位英雄惺惺相惜,互托生死,拔剑立誓共讨大狄!于是经过一番慎重周密的筹划,在爵爷深谋远虑的建议下,年轻沉不住气的沙克珊被推到前台,而老成多智的爵爷则忍辱负重潜伏狄营,直到第二次卫国战争的关键时刻,这才战场起义从而一举扭转了战局……   自此之后,陛下对爵爷信任有加,放眼大楚天下,但凡鞑靼族事宜,事无巨细,都得征询“爵爷”的意见。   听到如此跌宕起伏、动人心弦、可歌可泣而又与史实极端不符的传奇故事,有些“不懂事青年”当场就问:“那为何是沙克珊做了统领呢?”   能把几近吹破的牛皮再扯回来需要超凡的勇气和过人的智慧,喀尔吉爵爷以蔑视的眼神瞟了提问者一眼,后者顿时寒了心,不敢过分逼问,然后爵爷再以慈祥长者“春秋责备,仁者诲人”的口味深沉地说:“你啊你,太年轻了!见的世面太少!——内幕!内幕你们知道么?!宦海风涛,惊心动魄!有很多事情是不便公开的,眼见未必是真!背后的真相……罢了罢了,咱们点到为止,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啊!”于是众皆钦服。   有了这位“老牌卧底”统一思想,几乎所有鞑靼贵族纷纷表示:“鞑靼是热爱和平的种族,尤其是我们部落!我们善良得连别人的影子都不忍心踩,我们是被万恶的暴君海天强迫才不得不参加战争的!陛下血焰王旗所至,我们无不归心似箭,不惧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千军万马、千辛万苦……投入您的麾下,切切之心,拳拳之意,如久旱盼甘露,婴儿望父母……”   他们说得音情并茂,声泪俱下,仿佛当年攻入楚国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真正的侵略者就只有海天一个,其余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敢情都是他娘的和平主义素食者!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舆论宣传”对于朝廷的统治是极为有利的,喀尔吉的努力付出也是卓有成效的。为此,皇帝陛下不吝高爵之赐,立朝以来连续晋爵,每两年一跳,从开国男一路干到开国郡公,不得不停下来,再往上可就是国公了!   即便如此,喀尔吉也已是除了察汗鄂尔兰,归义王乾昊外,爵位最高的鞑靼人!即便是担任统领的沙克珊,也只不过是开国侯,整整差了两级呐!   鞑靼贵族们一见爵爷果然“仰承天恩,圣眷优渥”,愈发地相信他的话,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不管干什么,都要透过爵爷问一问“圣意”,而后方可实行。就是到了这一步!   就像今天,眼见喀尔吉老爵爷颤颤巍巍连连敬酒,在场的降臣代表团仿佛在一瞬间同时收到了冲锋的信号,呼啦啦涌将过来,你一杯我一杯,皇帝陛下就是这么倒了。   不过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皇帝陛下曾在不同场合私下腻歪:“朕完全没料到,这条老狗居然能活那么久!奶奶的,他再不死,难道要封王!?——不行!朕要好好考虑,是不是要赐他一个空饭盒!”   当然,这都是气话,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到位的,否则的话,敬爱的皇帝陛下早就一脚把他们踢飞了,又怎么会被这群前朝遗属给灌醉了呢?   可是又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陛下其实没醉,他是装的!这个判断理由很充分!——陛下他,闭着眼睛,悄悄命令抬他的杨天返:“别声张,去延祚宫。”   “延祚宫”是一处皇家道观,位于禁苑沧池边上的一座人工景山之顶,乃是前朝钦天监观星台的遗址所在。这座景山乃是堆砌而成,原本不高,不过十丈上下,奈何整个前殿都是建在龙首山的山脊上的,如此山上之山,就成了俯视长安全城的至高之景了。   沿阶举步,缓至牌楼山门前,一道影壁迎面矗立,壁上嵌有“离境坐忘”四个大字,乃是此间主人真迹,字迹端庄隽秀,笔法光润圆熟,颇有名家风范。只这四字一念,令人心底里不由生出一股出尘之意,雅赏之余,不免自思自叹。   一踏入山门,一侧环林,一侧傍山,蜿蜒曲折而上,在弥天的雪花纷扬中,渐渐没入一片淡淡的暮烟夜色,仿佛通向了另一个世界。   穿过象征“跳出三界”的三道石砌山门,软轿一路登上山顶,山门石壁上雕刻着流云、仙鹤、花卉等图案,刀法浑厚,造型精美,栩栩如生,宛如一副展开的画卷,一路铺到山顶上青烟缭绕的道观殿宇。   这就是延祚宫了。   刘枫下了轿,站在风雪中不觉精神一振,脸上已然醉意全无,徒留一抹淡淡的笑意。守宫卫士趋步过来,跪迎圣驾,开门让行,刘枫摆了摆手,杨天返和侍卫们垂首躬身,全都自觉地留了下来。刘枫独自走了进去。   由于道家崇尚朴素自然,延祚宫的殿宇和亭阁都深藏于枝繁叶茂之间,感觉格外幽深,建筑大多取材自然,竹木、藤条、树皮、树根随处可见,全都是最清新的原色,没有丝毫修饰痕迹,与四周的山林岩泉融为一体,的确分外和谐。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一路过去,地上盖了一层积雪遮蔽了地面,失去了行路时本能的预判,每一步踏落,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牛皮靴底清晰地感受到脚下那嶙峋起伏的奇特触感,恍如人生般充满了未知与跌宕。——疼,却又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暮色苍茫,一路无灯,脚边数步便是一块夜光石,荧光烁烁,勾勒出曲折的路径。天上飘着细细的飞雪,脚下是幽幽的翠光,清幽中又透着迷蒙,似仙尘,如梦境,还夹杂着有点神秘的美感。   四周看不真切的夜色中,山涧流水至上而下川流不息,阵阵山风透过树林发出沙沙的摇响。风声、树声、流水声,仿佛虚空中漫出一曲天籁,令人洗心涤虑,宁神忘忧。   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却有这样雅静自然的好去处,说是洞天福地人间仙境,只怕也是丝毫不为过的。   这里精舍相连矮屋比柿,住着好几位大隐于朝的重要人物。正中间的天青阁,住的是天下最后一位宗师,李德禄。西侧一座无名草堂,住的是李德禄的弟子,从前罗三叔的夫人,现任随风堂堂主兼疾风首座,张凤清。   这二位,都是艺惊天下,堪称大楚镇国之宝的隐士高人。他们都选在这处清幽之所避世修行,除了刘枫,外人绝难一睹真容。   只不过,这二位都不是刘枫要找的人。   夜色朦胧中,刘枫径直来到东面一座独立的小院围楼前,门匾上三个字:“镜月楼”。   ——镜中花,水中月,这个优美空灵的名字是他御笔亲题,暗喻了皇帝与此间主人那波折离奇的爱情感悟:明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她却远远胜过喜爱真实。若再往深里想,还有另一层意思在里头——镜花水月,一种无法真正拥有的拥有,然而,你若能摒弃贪念,那它也是永不会失去的失去。   镜月楼是一座造型古朴厚重的三层阙楼,四隅院墙围着厚实的夯土地基,黑石垒壁托着高耸的木檐斗拱,都隐在烟雨葱茏的老树竹丛中,两串八盏淡青微明的六角宫灯在风中摇着,华美雅致,清幽简洁。   好吧,这里根本就不像道观,仍是标标准准的宫殿格局,暗示着此间主人也并非“诚心求道”。   奇怪的是,院里的人似乎知道有客到来,刘枫刚停住脚,门吱呀一声自行开了,橙黄色的灯光倾泻出来,洒在地上,也洒在心田,陡起一片温暖。   石阶上,青灯下,照着檐下一位宫装丽人,长裙盛雪,一件纯白素净的兔绒袄儿,一头秀发已打开了宫髻,柔顺地披在雪白的肩衣后。倩倩玉影,娉婷而立,就在那漫天飘雪中静静地等候着。只是身子站得稍往里了些,容颜看不真切,却有长长的倒影。光影相融,映雪生辉,风摇倩影,摇曳多姿,更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此情此境,堪可入画。   刘枫笑而举步,一步步走近,眼中闪着温馨而喜悦的光,略带歉意地打了招呼:“哈,来的冒昧,还没睡吧?——怎么亲自出来?侍候的宫女呢,都躲懒睡觉去了?”   丽人不答,向前迈了一步。   只这一步,她那无视岁月的容颜便呈现在灯光之下,凤目如星,眉黛含烟,两瓣动人的淡粉薄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还有那秀丽绝俗的桃腮,只看一眼,就让人怦然心动。如此容颜,配着那仙姬临凡般的脱俗气质,无处不美,完美无缺。   一步落下,丽人轻舒皓腕,拢头掠鬓,两道秀眉微微蹙了起来,清亮柔和却又略带责备的口吻轻轻说道:“夜里来,这可不合规矩。”言辞责怪,却有淡淡的笑意透出来,似嗔似笑,倒见几分亲切。   刘枫站定,两只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吾忧卿解,卿心吾知。——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你说呢,姐?” 第三百八十章 【浪子回头】   是的,居住在延祚宫的这位丽人,便是从前的大狄皇后,察丝娜。当然,如今的察丝娜已经不是皇后了,从前她居住的坤元宫理所当然让给了新皇后周雨婷。作为一点小小补偿,察丝娜向皇帝提出了要求——出家。   出家不难,刘枫也很理解,可到底要出哪个家?却很有些讲究了。——青灯古佛被刘枫当机立断一口否决,实在舍不得那乌黑柔顺的三千青丝。刘枫厚着脸皮提出红莲教,却又被察丝娜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开玩笑,大家那么熟,装神弄鬼骗得了谁啊?!   最后,经过艰苦卓绝的讨价还价,双方决定各退一步,察丝娜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正一女冠。   道教分“全真”和“正一”两大派,全真派乃是出家道士,不结婚,素食,住在道观里。正一派则不同,道士可以结婚、吃荤、对修行之所也没有太多要求,俗称火居道士,世间所谓的“某某居士”便多属此类。   由于刘枫的师尊,当年天下第一宗师李行云,其出身的龙虎山乃是正一派的祖庭,刘枫便有充分的理由,强制性要求察丝娜以正一派的标准入道。至于后者也并非真心求道,有个名分便成,又哪里在乎到底是何门派?于是两人终于达成共识。   此外,刘枫还有一项附加条件:察丝娜日后修行的道观,必须建在皇宫内!察丝娜无所谓地表示:可以,但名字要由她亲自来取——就叫延祚宫!   延祚宫,光听这个名字,刘枫就很明白,这是提醒自己,察丝娜生存于世的寄托,就在于延续鞑靼国祚,如果有一天,刘枫忘了承诺,对乾昊或者鞑靼国动杀心,那么第一个死的人,就是察丝娜。   刘枫没有杀死乾昊或者灭亡鞑靼国的打算,因此也不在意。想到这样安排能让察丝娜稍稍减轻一些负罪感,于是他尊重了察丝娜的决定。   延祚宫就此诞生。   定坤立朝元年,察妃娘娘正式上山……不,正式出家,孑然一身住进了延祚宫。——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察丝娜作为亡国皇后,如此安排,无论对朝野民间、边镇外藩、乃至禁内宫闱,都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当然,所谓入道出家也只是一个形式,变化的只是居所,其余的一概不变,哪怕是衣着饮食察丝娜都懒得换,大有几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超然境界。   刘枫也很满意。——尽管有很多人,传出很多不堪的猜测,似乎全天下都公认此事只是变相的“金屋藏娇”。   可两位当事人却似根本不在乎。——以他们今时今日的显赫地位,加上那饱尝忧患历尽沧桑的心胸志量,已无需过多在乎旁人的看法。   这可并非因为什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那种似洒脱、实无奈,而是真正的不必在乎!   须知,只有庸主昏君“混乱又糜烂、堕落而腐朽”的私生活才会引人诟病,被当做其失败一生的最佳注解,被冠以“荒淫酒色恶逆不道”之名遗臭万年。然而对于一位白手起家的开国圣君来说,些许风流罪过不值一哂,反而作为“英雄美人”的千古佳话流芳百世,使其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更添几分浪漫主义人性化的异彩光芒。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不公平!——在真正强势而伟大的帝王眼里,“寡人好色”四字并非不能承担!   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两人心怀坦荡,问心无愧!虽然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不需要介意任何目光,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雪山融雪碧水清泉般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是的,尽管在海天的临终馈赠下,似乎连最后的障碍都已消失不见,可是察丝娜的心理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她固执、任性、坚决、甚至无情地拒绝了刘枫的“非分”要求。   初时,刘枫并不在意。察丝娜毕竟遭受如此大的变故,他觉得姐只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他有这个耐性,愿意付出时间等待,用宽容和柔情打动女人的心,让她慢慢化解心结。   对于刘枫而言,这并不奇怪,也绝非难事。毕竟,他是皇帝,是全天下最不缺女人的男人。——登基以来,随着身边的妃嫔们年岁渐长先后奔四,刘枫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一个辖有天下年富力强龙精虎猛的正常男人,毫无疑问不会放弃这项诱人的福利,也在定坤三年办过一次选秀,陆陆续续收过好几位新的妃子。   原本想的是,一定要守住底线——喜新不厌旧!   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相比那些春光渐老的昨日黄花,新入宫的妃子无疑更加年轻貌美,个个都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丽。然而,刘枫在尝了鲜之后,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当他凝视着眼前美丽而陌生的朱颜粉面,享用着充满朝气与活力的青春胴体,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漫上心头。没有萍水相逢的本色本心,没有情窦发芽的若即若离,没有成就鸳侣的相知相守,没有患难相随的不离不弃……再美的女人,也只是一具任由摆弄的美丽皮囊而已!   原来如此,皇帝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这一刻,皇帝陷入迷茫。   渐渐的,那些“新欢”们自以为“资本雄厚”恃宠而骄,彼此之间邀恩固宠钩心斗角,闹得宫闱乌烟瘴气,更有甚者倚宠威福,别说几个“上了年纪”的贵妃了,几乎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喜新不厌旧?——该死的,这个底线根本就不需要守嘛!   从失望到失落,从不快到不满,刘枫终于从迷茫中走了出来,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也反思自己的贪婪。——原来如此,再大的权力,也无法换来真实的情感。   感情……不是可以量产的廉价货,每一段感情从萌芽到开花结果,都像真正的鲜花,自然而然又不可逆转,经年日久更加不可复制!可要摧毁它……却只需轻轻地一搓手。   从前的刘枫花心不假,却也格外长情,绝不会如此“负心薄幸”又“糊涂透顶”。奈何十年征战,十年为君,如此波澜壮阔的岁月与经历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人的心。——地位渐高、权力越大,最后就连整个天下都在他掌中……皇图霸业,乾坤入袖,反教他失却了本心。   好在,刘枫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善明己身,知错能改。   于是,立朝五年后,时年二十七岁的刘枫,完成了一个“出轨男人”从精神空虚到灵魂正向回归的全过程,明白了欲与爱的最本质区别。   从某种程度上说,“荒淫”二字乃是帝王必经的一种心魔。刘枫度过了。   心魔这东西,迷时雾瘴重重难以自拔,可一旦克服了,走出诱惑,心不再迷茫,心防也会淬炼得更加坚强。这一年是定坤五年——从那时起,他开始刻意冷落那些神气活现的“宠妃”,个别几个“领不清”的废黜了妃位。最后,当皇帝终于狠心下令,将一个培植外戚势力妄图干政结党的宠妃赐了白绫……   终于,楚宫安宁了。从此也再没有册封任何一位新嫔妃,也再没有选秀了。   与此同时,原先那几个有些心灰意冷的“旧爱”们,她们忽然感觉到皇帝变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鲜花和礼物也越来越频繁,久违的甜言蜜语又重新充盈耳畔……更多的则是那句:“对不起。朕错了。”   对于姜霓裳的“格外宽容”,也源于这一刻的明悟。——皇帝,也绝非理所当然就能得到爱!   获得的真谛在于付出,想要求得原谅,就要学会原谅他人!   至于察丝娜……刘枫终于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   姐是对的!——两人万不能越此雷池!这可不是为海天守节那么简单,她不在乎这个,她真正要守护的,其实是两人间那段孽缘般的感情啊!   如果真就捅破这一层,“质变”带来的,往往也是“变质”!若是两人当真结下合体之缘,成就肌肤之亲,到了这一步,试问察丝娜在面对刘枫时,还能如此从容、如此超然么?那么……她和普通的女人,又有何分别?!刘枫的“专宠之恩”又能维持多久!?   清莲之美只在远观,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啊!   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聪明绝顶心志又格外坚定的人中龙凤,一旦心中彻悟,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更加不会像情场初哥那样爱得“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无论是现任皇帝的刘枫,又或者前任皇后的察丝娜,他们深知“至尊寂寞”的道理——对于处在权力巅峰的人,任何纯粹的东西都是那样的弥足珍贵,尤其是感情!   因为输不起,所以不愿赌!这个鲜,不尝也罢!   基于这样的共识,成就了两人“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相敬如宾,亲如姐弟,又夹杂着那种“惺惺相惜,互敬互佩”的人生知己之感。——这样的关系,出现在这样的两人之间,奇特、诡异、却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这就是“夜不登门”的规矩由来。   可是,刘枫今日终究来了。   ——或许是重遇姜霓裳的精神刺激,又或者君臣欢聚的无限感慨,刘枫今天很想见察丝娜,想和她说话……   所以,他来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遭遇坑爹】   察丝娜见皇帝厚着脸皮,竟是硬要从门扉里挤进来,顿时张手一拦把住门框,把俏脸一板,没好气地说:“停停!给我站住喽!——定规矩的是你,破规矩的也是你,敢情我好欺负是不是?不许笑!姐可告诉你了,规矩就是规矩,皇帝也没面子给!——回去!有事儿天亮再来!”   “瞧你,好大脾气!”刘枫一脸憨厚地耍无赖:“朕醉了,你赶我我也走不动了。姐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忍心看我醉地上着凉?”说着眯开眼缝儿,带着几分佯装的醉意偷看察丝娜脸色。   ——在大楚宫闱所有的女人中,察丝娜无疑是年纪最大的,但也是保养最好的!她就仿佛是时间的宠儿,岁月沧桑无法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一丝皱纹也见不到。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稍稍“福相”了些。不过刘枫固执地认为:原本太瘦,现在刚刚好!   十五年过去,刘枫对于前朝遗属以宽为政,非但乾昊安然无恙,关外的鞑靼国也在刘枫统治下变得富饶,就连那些贬做奴隶的纯血鞑靼,在修完大运河后也已发散四方成为了平民,鞑靼人对于楚国的抵触不断降低,已有四海归心之势。   此次关外纯血鞑靼造反,就是因为部下族民正在渐渐脱离部落,真心依附朝廷去过那安定温饱的好日子,再不有所动作,这些野心不死的族长们眼看就要什么都不是了,这才铤而走险冒死一搏,如今也已被一举扑灭。   从此,再没有人可以阻挡民族大融合的脚步,海天心中“汉胡一体”的伟大理想,即将在刘枫手中实现。   有了这个底线,察丝娜也就守不住防线,堂堂皇帝堵门口耍无赖,察丝娜还真就没法儿抵挡,心中一软,翻了个白眼儿也就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身子,不满道:“拉倒吧你!十多年了,你那些鬼蜮伎俩我还不清楚?你啊,从来只爱一个人喝酒,但凡宫宴,瞧来倒是喝得急赤白脸,壶里装的全是凉白开!——进来吧。规矩着点儿,否则姐喊人了!”说罢自己也笑。刘枫的人品与定力,她还是放心的。   刘枫心里却有些异样。——不知为何,他觉得察丝娜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两人说笑着信步入殿,炭火地龙烧得正旺,顿时一股暖意包围过来,刘枫舒适地长吁口气,身子松泛开来。心中愈发觉得奇怪——为何还是不见宫婢侍女,就连站岗的鸾卫也全都消失了似地。   察丝娜脸上凶巴巴地嘴不饶人,可见到他来心里终究还是欢喜的。她一边使毛巾帮他扫落一头一肩的雪,一边为他除去浸湿的靴子,有些心疼地数落道:“这大的雪,你还过来做什么,有事不会明天说,冲风冒雪上山,皇帝就不会着凉了?”   “受伤求安慰。”刘枫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仿佛很委屈地说:“记得么,我说过有人在皇庄见到章中奇,今日去找,你猜我遇见谁?——姜霓裳!对,就是从前失踪的那个……”委屈的神情愈发夸张,撒娇也似的说:“你想得到么?她居然和章中奇在一起了,那可是我的姬妾啊,你说我这心里——”   刘枫孩子似地撒娇戛然而止,两只眼睛瞪得又大又直!——在那玄关放置鞋子的地方,搁着一鼎火炉子,赫然烘烤着另一双沾着雪沫的鹿皮快靴,尺码不大,款式却是地地道道——男式的!   我……我勒个去!一天两回!?   深更半夜,宫禁深闺,屏退左右,紧接着便万分突兀地出现一双男靴!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心生疑窦。更不用提,脚下这个地方,眼前这位佳人,乃是刘枫感情世界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   如果怀疑得到证实,那无疑是在刘枫心头最柔软处狠狠戳了一刀!   这一下,很受伤!   在这样一个悲惨时刻,刘枫欲哭无泪,连怒都发不出来了,心底一声惨叫:“老天爷,你把我欺负死算了!”   皇帝陛下衔悲畜恨,又带着满腹的委屈,用一种饱含幽怨的眼神看向察丝娜。察丝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没什么不妥,“怎么了这是?”顺着目光看去也瞧见了那双该死的靴子,顿时恍然大悟!   察丝娜眼珠一转,脸上也变了颜色。——不过只是微微变色。她手里还提着靴子,一脸平静地扭头转身,似乎毫不在意地把两双靴子搁在一块儿烘烤,她的动作细腻、优雅,也很自然,只是很巧地避开了刘枫的目光。   这一切落在刘枫眼里,心里当真刀割般难受,忍不住道:“姐……”   “你看到了。”   察丝娜转过身,毫不避讳地直面刘枫严厉的审视,目光相接,神态从容,淡淡一笑说:“臣妾没什么好说的,任由您处置。——陛下。”   刘枫见她言行如常,疏无羞愧悔疚之色,还改口尊称自己“陛下”,疏远之意溢于言表,不由得心中大痛。   皇帝陛下一脸僵硬一言不发,白得泛青的脸上肌肉一丝丝地跳动着,眼眸里闪动着火一样的愤怒与悲伤,还有一抹从未曾有过的情绪——那是嫉妒!他极力按捺自己,下颚用力磕紧,似乎是要从齿缝间向外艰难吐字,可又斟酌不出该说的言语。   心哀若死,一切语言都变得苍白而徒劳。   最终,刘枫只是压抑地冷笑三声“好、好、好”,身子便一下子垮下来,似乎一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剩下的力气也只够他万分勉强地摆了摆手,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悲凉惨笑:“镜花水月,终究是镜花水月!”皇帝艰难举步,头也不回蹒跚着往外走。“也罢,缘尽难留!——朕,明日安排你们出宫,今生……再不相见!”   “陛下!”   察丝娜忽然叫住他,玉步轻迈追到刘枫身侧,竟主动伸出双手挽住了他胳膊,整个身子都紧紧靠了上来。   “你做什么?”刘枫面沉似水,冷着声问。   察丝娜不答,她把脸贴在刘枫的臂膀上轻轻摩挲着,闭上了眼睛,用一种祈天祷告的口吻嘤咛低语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和他一样,待我都是如此宽容,上天真是太厚待我察丝娜了。”   刘枫还是第一次见到察丝娜露出如此眷恋之态,正感讶异,察丝娜却忽然放开了手,眉眼弯弯狡黠一笑,“何必急着走?你不进来瞧瞧,里头是谁?”   刘枫气乐了,怒笑道:“你不怕——我顺手一把掐死了他!?”说罢又要转身,他实在怕自己压不住怒火,一时冲动当真就要了那人的小命。   “不许走!”冷不防察丝娜一个箭步,俯身抓起什么提裙就跑,边跑边格格笑道:“快进来,否则赤脚回去。”鞑靼女子骑射为戏,身手倒也灵活矫健得很,刘枫愣神间,女人已裹着一阵香风遁入了内室。   刘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察丝娜抢走了他的靴子。万分难过之余又不免有些好气好笑,他万万没有想到,平日最高贵最端庄的察丝娜,也会做出这样顽皮无赖的出格举动。无奈也只得跟着她进入内室。——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皇帝,哪有赤脚下山的道理?冷倒不怕,丢不起这个人呐!   他心里更憋着一股子郁气!——朕碧血黄沙征战半世,偌大江山都一手打下了,什么龙潭虎穴没有闯过?倒要看看是个怎样的小白脸!敢动朕的奶酪?找死!   想到恨处,刘枫攒眉咬牙赤脸暴筋地大步往里走,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仿佛是要上战场厮杀似的。   是啊,如何便走呢?——就算不能当真杀你,好歹揍你个半年生活不能自理!叫你晓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否则难消朕心头之恨!   皇帝陛下堂皇入室睥睨四顾,一股子帝王霸气运到了极致,奈何屋内竟无旁人,唯有桌上掀开的两只茶杯,暗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第三个人。   “咦?人呢?别躲了快出来,他知道你在这里!”却是察丝娜在满屋子翻找呼唤。   刘枫冷笑:“哼哼,你不怕,他怕!他怕朕活撕了他!”他一眼瞥见床头紫檀大衣柜门缝里夹着半片布料,显是有人躲在里面。   “哈,在这儿了!”   皇帝陛下怒极而笑,几步过去,运起神力,只听“咔嚓”一声,很黄很暴力地直接把半扇柜门给卸了下来,“给朕滚出来!”   随着柜门散架的喀喇呻吟声,果有一个小巧的人影很听话地哎呦一声咕噜噜“滚”了出来,刘枫闪眼看时,那人影却很没出息又无比熟练地做了一系列动作——双手抱头!伏在地上!撅起屁股!接着便是哇地一声大哭:“爹爹别,别撕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那小白脸一身精剪合度的丝棉绸袍,灯光映在他脸蛋上,面如粉玉、唇红齿白,竟是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   刘枫瞪大了眼,立时认了出来——这劳什子小白脸,不正是自己的大女儿刘思月么?   怎么会是自己的女儿呢?!这不是……坑爹么!   刘枫刹那间反应过来,豁然转脸向察丝娜怒目而视:“你耍我?!”   察丝娜妙目流盼,唇角含笑,摆出故作吃惊地一脸无辜状:“有么?”   刘枫几乎跳了起来:“欺君!你这是欺君!”   察丝娜飞他一个白眼儿,似笑非笑道:“这怨得了我么?臣妾啥也没说呀,是陛下您自个儿疑心重,瞎想!”   刘枫气得三尸暴跳七死八活,奈何细细想来,察丝娜果然“啥也没说”,这误会完全是自己“脑补”的结果——如果自己全身心信任察丝娜,那便啥事儿没有,但有疑心,那便自取其辱,权作自己“冤枉好人”的惩罚!   好个察丝娜!这是标标准准的阳谋啊!叫你上了大当出了大丑,还说不出怨不得,算是自找的活该!——最毒妇人心,这话真真没有错的!   可怜皇帝戳着手指嘴唇哆嗦,愣是说不出话来。   思月伏在地上扬起小脸,从指缝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双比花解语的大眼睛无辜地眨巴两下,疑惑道:“爹爹,您不是来抓我的?——姨娘,你们这是唱得哪一出?”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天之骄女】   “就是来抓你的!”这场合刘枫哪敢容她想透?老脸都没地方搁了!赶紧把面孔一板,提过凳子哐当砸地,撩袍稳摆大坐,先声夺人地喝道:“自己说!这回又闯了什么祸?!——躲起来就没事了么?你娘满世界找你,提根棍子这么粗……”说着比了个“很粗很粗”的手势吓唬她。   在刘枫看来,虽不知详情,却也猜得七八。小思月不小了,她可是大姐!当年围着自己撒欢使坏的毛丫头,早已出落成二十出头花朵儿正艳的大姑娘,且是一副娇俏模样随了母亲,唇红齿白、粉颊笑靥的一个小美人,又带着一股源自父亲的勃勃英气,虽不从军习武,又爱在父母面前撒娇弄痴,但骨子里却是那种“松竹不阿,雪山傲梅”的野性倔强气质,深得刘枫欢心,最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   奈何人无完人,人见人爱的小美人也是大楚皇家人见人怕的惹祸精,大大小小闯下的祸事叫你眼花数不清——父皇龙袍上涂鸦,御花园里挖坑,先生背后贴乌龟……什么惊天壮举没有做过!?这上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办不到。——易钗而弁女扮男装,不过是她众多陋习中最没杀伤力的一个罢了。   不过也正应了那句“闯祸的孩子有出息”,这丫头一身使坏本领用在正途上也是一样非同凡响。   四年前,也就是刘思月十六岁时,小丫头死乞白赖地央求刘枫放她出宫“云游天下”,刘枫非但真的准了,还郑重其事地给她挂了个“皇家四方巡察使”的正经头衔,在文星魁和盼娣的护持下,持王命旗牌“外出公干”。   几年功夫当真走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也扎实为民间升斗办了几件大实事,大大小小还扳倒了十几个贪官,其中级别最高的一个贪官,乃是官居从一品的徐州刺史!照样在“刁钻机灵、智勇双全”的公主殿下面前落马,更难得的是把握好了那个“度”,即把贪官办了,又没让官府瘫了,全徐州的百姓为之拍手称快。   于是,小丫头就此博了个“侠公主”的美名。   作为一名父亲,刘枫心里甚感欣慰,多次庭寄褒奖,每年都专栏刊登邸报全国表彰,亦为官场震慑警戒。“侠公主”之名恍如一道清风,刮到哪里,哪里的吏治民生便为之一靖!老百姓说“没有公主扳不倒的贪官!”而如今流行在官场上最恶毒的骂语就是“%&*%¥#*@!@#¥&*……明天公主抄你家!”   侠公主的威力可见一斑!   去年夏天,“侠公主”一行微服私访,流窜到了鞑靼国,正想再有一番作为。不巧正好赶上纯血鞑靼作乱,出于安全考虑,文星魁和盼娣不敢再“微服”下去,立刻派心腹人上报了归义王乾昊。乾昊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哪敢留下这位大名鼎鼎的“天之骄女”置身险地?好说歹说半哄半骗,最后求来一道圣旨这才将她逐出战区,礼送回了长安。   这才过了多久?料想是这不省心的疯丫头故地重游旧态复萌,又闯下了什么齐天大祸,宫里宫外没地儿躲,生怕被自己逮去臭骂,想着延祚宫乃是自己“夜不登门”的一处禁地,最是安全不过的避风港,因此逃来避难,哪知刚好撞上自己“夜袭”,这才万分不幸地被自己堵个正着。   于是,刘枫思前想后,愈发信心满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起来总是没错的!——可惜他忘了一句话:经验主义害死人!   看了刘枫比划手势,那棍子竟似鹅蛋般粗实,思月吓了一大跳,不由一声惨叫:“这么粗?那还不打死我呀?——咦?娘追我做什么?我今儿又没闯祸!”小姑娘突然反应过来,伸直了小手夸张叫道:“好啊!爹爹你诈我?!——你根本不是来逮我的,你……你是来私会姨娘的!”   刘枫“嗯?”了一声,跳了起来。这才晓得自己自作聪明反倒泄了自家老底,不由老脸通红,欲辩无言,恨不得钻地缝里得了。   这时察丝娜笑着开口,一句话就为刘枫解了围:“是姨娘叫你爹来的!”说着,察丝娜端正了容色,肃然道:“你啊,瞒着总不是办法,就算找我商量也是没用的!——这么大事,早晚要你爹爹点头的,说开了才好办!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姨娘帮你开口!”   “姨娘!”   刘思月慌乱叫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恨不能冲上来捂她的嘴,仿佛她说出什么话儿自己就会大祸临头似地。   刘枫深感事态严重,顿时忘了旁的,忙打起精神问察丝娜:“究竟何事?”顺手一把将刘思月又按回原地:“姨娘说话不许打岔!——你说!”   察丝娜一脸严肃,很有分量地吐出了两个字:“婚事!”小思月顿时捂脸发出一声惨叫,羞得几乎昏迷过去,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婚事?!   二字入耳,刘枫顿时松了口气,更有一股由衷的惊喜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宝贝女儿情窦已开,长大啦!   他兴奋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大声笑道:“多大事儿!值得你们这样?”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刘枫爽然笑道:“当年,海天二叔为了绮兰的婚姻自由,不惜整出个假公主来糊弄天下人,如此心胸,如此担当,如此手笔,他能有,我就不能有!?——笑话!”   此刻,刘枫充分展示了一个身为穿越人士的父亲,对心爱女儿应有的宽容与宠溺,把手一挥道:“好闺女!你是我刘枫的女儿,大楚皇朝的开国长公主!看上了哪个你只管说!——你放宽心,只要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人,甭管他是谁,你开口,爹下旨,就算是皇亲国戚、公侯一品,照样一条麻绳绑来洞房!哈哈哈……”   在他想象中,女儿应当娇羞窃喜,拉着自己衣袖撒娇不依道:“爹爹!您坏,您笑话我!”——这才叫对嘛!   然而,思月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了意料,她目光炯炯地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开口问道:“父皇!君无戏言!”   父皇?   这丫头从来只叫爹爹!   事有反常即为妖!   刘枫顿时警惕起来,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察丝娜,恰好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刹那“阴谋即将得逞”之色!立刻就把即将出口的那句“朕决不食言”咽了回去。心里想起一事:关说婚事,其生母林子馨显然更加合适,况且宫里“说得上话”的姨娘还有好几位,女儿为何独独找上了察丝娜!?忽然有联想起思月最近的游历之地,难道说……   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心头,刘枫剑眉一拧:“嗯?!你看上的是个鞑靼人!?”   这两个少妇少女显然没料到刘枫反应如此之快,仅仅一个眼神的破绽也能想透了关键,不由脸上露出异色。——那是一种“机关算尽功亏一篑”的难以置信与极度惋惜,又夹杂着“坐失良机再无胜算”的诚惶诚恐。   如此复杂而隐蔽的信息,都从这两张如花似玉的俏脸上透出来,这越发坐实了刘枫的猜测,不由心里一沉,开始掂掇起这件事的利弊来。   人都是有私心的,刘枫也不例外。从他本心来讲,自然也希望维护自家血脉的纯净,融合异族是一回事,把自家的闺女“融进去”却是另一回事!——这跟自己娶异族女子生儿育女还不一样,“主导地位”不在手中,个中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这事很为难,刘枫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甭提多腻歪,仿佛喉咙里哽了一只死苍蝇咽不下又吐不出似地。可瞧见女儿一脸焦急难过的表情,当真是“盈盈含泪,楚楚可怜”,心里不禁又是一阵酸热,刚硬起来的帝王心,不知不觉又被软化了。   良久,大楚皇帝陛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连拍两下膝盖颓然叹道:“女大不中留啊!罢了罢了,只要入得我眼,鞑靼人就鞑靼人吧。”   刘枫心想这回女儿总该欢喜撒娇了吧。结果还不是——小思月还是那副表情,那股神态,同样的那句话:“父皇!君无戏言!”   刘枫心里咯噔一下:“闺女啊,你可莫要吓唬爹!你到底喜欢了谁!?”   终于,察丝娜长叹口气:“你啊你,还是那么精明,要一句承诺而已,终究骗不了你。——罢了,我直说吧!”察丝娜顿了顿,说出一句令刘枫全盘崩溃的话儿——   “小思月希望你能下旨和亲,让她成为鞑靼国新一代的可贺敦!”   刘枫一字不漏地听了,可足足花了十秒钟,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可贺敦,是一个专用的尊称。翻译过来,就是鞑靼族中的“圣女”,同时也相当于汉人理解中的……皇后!换言之,察丝娜就是上一代的鞑靼可贺敦!   那么就很明显了,想要成为鞑靼族新一代的可贺敦,那就只有嫁给当代的鞑靼王才行……   什么什么,当代的鞑靼王是谁?——嗨,那不就是俺四弟么?   四弟……   四弟??   四弟!!!   刘枫终于天雷击顶汗毛直乍——尼玛!她要嫁给乾昊!?闺女儿!你好生坑爹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为父不易】   宝贝女儿竟然要下嫁给自己的结拜四弟,这一惊非同小可!刘枫几乎听见自己下巴砸碎在地板上的脆响,两眼发花,双腿打颤,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报应!报应来了!——自己强抢乾昊的母后,他诱拐自己女儿还以颜色!   不对!不对不对!刘枫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人!——若是鄂尔兰我信,乾昊……不,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几十年惯于争斗的危机意识作祟,下一秒,刘枫第一个反应——这是一个阴谋!   习惯性地,下意识地,刘枫立刻想到了此事最大的受益人!   皇帝目闪雷火,一下子就盯上了察丝娜——难道是你?是你教唆了我的女儿!?   如果此事成真,宗主国长公主殿下出关和亲,刚刚遭遇叛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鞑靼国立刻就是稳如泰山!此举并非只有乾昊受益,同时也相当符合察丝娜的政治诉求,由不得他不起疑!   察丝娜自然也是明白,见刘枫望来,她平静地掠了掠头发,眸中寒芒隐隐,微笑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冰冷,竟直呼其名道:“刘枫,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怀疑我了。”   一听这句话,刘枫的心抖了一下,他越想越不安,忙改容谢道:“别生气,是我错!——今天发生太多事,我……我的心,很乱,失了方寸人就变得糊涂。”刘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今日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事,是我无法掌控的,哪怕我已是皇帝。——我不会再怀疑你了,姐,请你原谅我。”   察丝娜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这世道,没有谁活得轻松。姐不怪你。只要你记得,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是看利益的!”刘枫无语,很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察丝娜仪态雍容款步过来,拍了拍思月的脑袋,在她祈求的目光中,凤眼睥睨,霸气外露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姨娘,你爹爹……他会同意的。”   思月轻咬薄唇道:“是!乾昊提起过,说他万事儿都由您做主!我信他,也信您!”说罢转向父亲郑重磕头,低声说了句“爹爹,女儿今生从未求过什么。”也不待刘枫回应便起身很听话地走了。   刘枫也没有拦她,只是恨恨又无奈地望着察丝娜,后者笑得十分迷人。   “乾昊叫我三哥的!”   “他还叫我母后呢。”   “他们差着十五岁!”   “我小你二叔三十岁呢。”   “紫玉怎么办?她早就是归义王妃了!”   “以臣尚主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心甘情愿让位公主了。——至于公主,愿以平妻之礼待之。”   ……   一番争辩告负,刘枫脸色已是十二分难看。他和绝大多数父亲一样,对宝贝女儿突如其来的恋情措手不及,这种类似于无所适从的情绪,与其说是“被忽视”的愤怒与不甘,其实更像一种即将“被抛弃”的彷徨与惊慌。——但有一丝“突破口”,他都要像救命稻草一样近乎本能的拼命抓住,以反抗女儿即将“被夺走”的残酷命运。   更不用提,女儿相中的对象,竟是个年长十五岁的“长辈”。——这个差距在当时或许司空见惯不值一提,可对来自后世的刘枫而言,老夫少妻,还是个有妇之夫,这实在是有点难以接受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所有的努力很可能都是徒劳,但他却还是想要争取最后的一丝可能。   察丝娜心如蕙兰如何不明白他的心?盈盈跪倒,就这样伏在他身旁,温柔呵慰道:“我父亲当年送我入宫时,也如你一般纠结,生怕闺女受半点委屈,说来别不信,哪怕是圣旨爹爹也起了抗旨的心。可终究还是让我去了,为何?我自己愿意!——宁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只要是自己的选择,错也不委屈!”   “你是姐见过最开明的父亲,你这女儿什么性子你清楚,今日登门向我求援,这事儿看似八字儿还没一撇,其实已是九牛不回的局面了,你若逼得紧了,只怕就此没了这个女儿!”   刘枫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一轮半月将昏黄惨淡的银光透窗洒落在地面上,时而又被浮云遮住,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赶开似地扫地而过,缓慢而不滞,无形又不可触及,凭空给人一种天地变迁无可阻挡的无力感。花园那边飘过来的花香随风弥散,和道观正殿浓烈的藏香揉合在一起,弥漫在寂静的斗室中。良久,皇帝终于再次开口。   “我就不该让她去漠北!”刘枫懊恼地锤着脑袋说:“我就不明白了,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样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嘛,才多久?怎么就对上眼了?作孽啊!”   察丝娜叹口气,道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公主刚到漠北就逢战乱,不得已啥事儿没办就暴露了身份,心里十二分不高兴。乾昊知道大侄女来了哪敢怠慢,前呼后拥殷勤备至,生怕这刁蛮丫头不如意。谁知这样一来愈发叫她瞧不起,认为他——你别生气,这是事实——认为他贪生怕死恋权爱势,至亡国之耻于不顾,拜杀父夺母的仇人为宗主,卑躬屈膝奴颜侍敌,不是个男人。”   “奈何日久见人心,一旦相处久了,见过乾昊一心为民的拳拳真心,听了两族百姓众口一词的褒扬盛赞,尤其是明白了这场鞑靼叛乱背后的真正原因,小丫头的想法又不一样了。既然知道乾昊根本就不爱富贵权势,心里装的是百姓民生,是社稷太平,是万民福祉,那他忍辱负重的种种举动就完全是另一种理解了。”   “女儿家的心就是这样奇怪,恨地狠了,一旦扭转了初衷,随之而来的那种好感反而更加彻底、更加强烈,到了极处不就情愫暗生了么?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察丝娜冰雪聪明又心细如发,这番话她说得极巧,没有一句提到“和亲”对于国家稳定、民族融合的好处,她是把刘枫的心思看穿了、吃透了。这些好处她能想到,刘枫也一定能够想到。然而,这狠狠触犯了他的底线,这个男人绝不可能将女儿一生幸福作为经国治世的筹码,唯有“动之以情”,让他相信女儿真是“情深意切”的,只有这样才能说动了他。   果然,刘枫听了很是吃惊,惊疑问道:“就这样!?那丫头就这样喜欢上了他?”   “还有愧!”   察丝娜凝视着刘枫,轻言细语地说:“乾昊所背负的一切,是拜谁所赐?——是你啊!亡国、杀父、夺母、全都是你干的好事!你的女儿,打小便是豪侠脾气,眼见一人,一个求大仁、舍小义的坦荡君子,忍辱负重,伤痕累累,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的亲身父亲!这要叫‘侠公主’情何以堪呢?或许她自己也未曾发现,她内心深处藏着的,是为你赎罪、为你偿还的念头。或许就是这念头,萌生了情芽儿,往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由愧生爱,许身相报,这在女儿家再寻常不过,有甚奇怪?”   这又是另一种谋略了,把刘枫自己也拉扯进来,背负上无可忽视的间接责任,以刘枫的性格,他会惊讶、会自责、会内疚,但绝不可能抵赖推卸责任。于是,他便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反对的立场!   察丝娜说完便睁大了眼,但见刘枫面色果然更加难看,眉头微锁着似乎思虑很深,瞳孔里的眸光明暗闪烁,一双黑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眸子望着窗外夜色,沉默不语。然后,他怅怅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把那一腔的愤懑、沮丧、疲累、焦躁与无可奈何,全都倾泻了出来。   这一口气舒缓了,刘枫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可他俩民族不同年龄各异还差着辈分!”   察丝娜早知有此一问,沉着一笑道:“无妨的,情之为物最难琢磨,永远无法分斤掰两锚铢计较地算个清楚,你家的丫头,有点儿像绮兰,不易动心,可一旦动心便是天雷地火深情一路的人,想什么做什么全都百无禁忌,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年龄、辈分、民族、地位,全不顾的!——说到底,这上头……像你!像你刘家人!”   “遥想你家先帝,一个田里刨食的泥腿子也敢拐带当朝公主!你更厉害,敌方派来的刺客被你一早收了房,杀兄娶妹更是英雄了得!最可怜的莫过于‘本宫’了,自打被你掳来,在你宫里一住就是十五年!”说到这里,察丝娜略微一顿,腮红微醉已带了笑,素手轻抬温柔抚摸着男人的脸颊,微微抿起薄唇,万种风情尽付一笑:“离经叛道,披荆斩棘,情字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谁让这丫头也是你老刘家的女儿呢?这叫‘乃父之风’!怨得了谁呢?”   察丝娜这招可狠,连讥带讽奚落了皇帝,就连先帝爷也被她拉出来躺枪,刘枫顿时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于是,察丝娜便乘势使出最后杀招:“其实啊,你该这么想,这段情再难,可曾难得过你我?”   刘枫笑了。二人相视彼此,无声胜有声。   这一笑,面对面的两人都知道。——胜负已分。   察丝娜的笑容里便带了几分狡狯得意:“乾昊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这事明摆着是你宝贝女儿主动咬上乾昊,这傻乎乎的书呆子指不定怎生惶恐呢!听姐的,先别急,过几天就是大朝会了,如今叛乱平定乾昊也要进京的,你们兄弟俩好好谈一谈,搞清楚来龙去脉,准或不准,到时候再定。”   察丝娜说的全都在理,刘枫明白,奈何心中无奈,继而便是一阵浮躁,却又无法排遣,他苦恼地揪着头发,发出一声郁闷悲叹:“为君难,为父……更不易呀!”继而化为一股冲天狂飙,震梁落尘:“等乾昊来!等乾昊来!就算不能当真杀他,好歹揍他个半年生活不能自理!叫他晓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否则难消朕心头之恨!” 第三百八十四章 【藩王遇刺】   一钩弯月斜斜地挂在星空,远处的沮水河涓涓不息,像是伤心人儿长长的悲叹,又如赶路者疲惫的细喘。寂静中,一阵刺耳的杂音撕破了宁静。——马蹄踏踏,辕铃铛铛,那是一支百骑规模的马队,拱卫着几辆大车,在混茫的夜色中急急赶路。   这样的情形,当地人是见惯了的,一定是沮水河的摆渡船又误了时辰,让远道而来的路人不得不摸黑赶路,去到十里外的翟道县过夜。天一亮再踏上旅程,就已是京畿司隶地界了。   夜风呼啸,官道两侧的树林隐在黑暗中哗哗作响,阴森中透着诡异,骑兵们神情肃穆,无不攥紧了刀柄,不少人甚至按开了刀鞘上的铜搭扣。——众所周知,但凡两州交界处,总是治安状况最糟糕的“两不管地带”,此地北临沮水,东接雁浮山,往南又是朔方入关中的必经之路,留客扯活两相得宜,真叫可攻可守进退自如,莫看穷山恶水,其实是一块强梁匪盗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风水宝地。   这样的地形,在久经沙场经验老到的骑兵们看来,如果当真没有强盗,那他们退休后不妨来此填补空白,不失为一个安度晚年“老有所为”的好去处,否则实在太过“暴敛天物”了。   揣着这种念头,骑兵们一边提醒自己提高警惕,一边安慰自己:“没事儿,就算有强盗,也万不敢袭击我们,我们可是堂堂藩王的队伍啊!除非想造反,否则借他们个胆儿!”骑兵们抬起头,望着领头仗马上插得一杆大旗,银丝镶边衬着“黑色螭龙”,有些带劲,又有些泄气。   是的,这支人马是鞑靼国主归义王乾昊的护卫队,马车里坐的正是归义王和王妃本人!   若按大楚朝定制,亲王可用银色镶边旗帜,出入仪仗可随行虎奔千人。只可惜,因为鞑靼国“低人一等”的实际地位,旁的好说,唯独这个“兵”字卡得死严!乾昊虽是藩王之尊,入京朝见宗主也只能带三百名护卫,实在很有些寒碜。   队伍偏后位置的一架豪华马车上,乾昊正在颠簸摇晃中奋笔疾书,车顶悬着油灯摆荡不定,灯光忽明忽暗,令人目眩,又有些不安。   边上跪坐着一名面貌姣好的宫装美妇,边研磨边看他,目光中饱含忧愁与怜惜,心疼地说:“王爷,太暗了,您这样写,伤了眼睛那可怎么好?”   乾昊手笔不停,也不看她,只露一抹苦笑:“国内已是他的天下,就连本王出境也要遍搜全员,片纸不留,今日已至司隶地界,他手勾不着了,我一定要把他的恶行写得明明白白,写完立刻送去长安!”   “立刻?”紫玉不解的问:“再过五天我们不也到了么?何必急于一时……啊!难道……!?”她双手掩口,满面惊骇,“他疯了!?难道他想造反!?”。   乾昊笔尖微微一顿,落下一点难看的墨迹,“这是以防万一!——我总觉得,他不该如此轻易就让我回京,敢这么做,只怕……他就有让我无法开口的把握!”乾昊双眉蹙紧,笔落得更快了。   “哥。有句话,小妹不知当讲不当讲。”——原来车厢里还有第三个人,坐在角落,却是兰绮,自顾自说道:“‘汉胡同仁’是立朝时就定下的国策,他胆敢目无国法为恶至斯,小妹担心,这会不会……是皇帝的意思?”   “不可能!”   乾昊一拳砸在案上,二女惊得脸色雪白,闪眼看时,乾昊咬牙切齿,声音都在打颤:“不可能!他绝不可能……不可能……”   紫玉忽然脸色惨变:“难道……难道是公主的事……陛下知道了?”   乾昊一怔,未及回答。   “什么人!?——啊!”   突然!伴随凄厉的惨叫,车子“哐啷!”一顿猛刹停住,车里三人全都跌倒。   “你们别动!”乾昊喝住两个女人,伸手拉开望窗,不及喊一声“怎么回事?”护卫头领惊恐的面孔露出来:“关窗!快关窗!”几乎同时,便听一阵密集的“嗖嗖”声,接着便是惨叫迭起,箭支射入车厢壁的砰砰连响!   “王爷——呜!”   护卫头领的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鲜血涌出哽住了他的喉咙。他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咔”地一声将望窗狠狠关紧,隔断了外界混乱的嘈杂和残忍的杀戮。乾昊腿一软坐倒在车厢里,望向二女,看到的却是两张同样苍白而惊惶的脸。   惊变骤起!刺客来了!   那一瞬间,两侧树林里倏然拔起数百条黑影,接着便是铺天盖地般的箭雨!护卫们措手不及,只一个照面,足有四十多骑落马。——最先倒下的是打头马车的几匹驮马,射得跟刺猬一样,悲鸣倒毙,顺带拉倒了马车,货物散落,道路堵死。   “敌袭!”直到这时,护卫副队长才吼出一嗓子怒火:“反击!反击!”   护卫们这才陡起惊觉——不好!这不是强盗打劫,这是一场精心预谋的刺杀!   出于长期训练下的本能反应,护卫们第一时间挚出骑弓与刺客对射,奈何一明一暗,双方毫无公平可言,官道上往树林里望去,一片影影绰绰,护卫们箭术虽精,却苦于没有瞄准的目标,交锋数箭竟是完全没有胜算!   “拔刀!”   忠心的护卫们十分悍勇,眼看对射无力,纷纷拔刀催马冲下官道,无数急促翻滚的马蹄踢得满地雪花横飞,一路泼洒的滚血将雪地烫出一连串深坑,中箭坠落的人体像破麻袋一样砸入雪中,翻滚挣命,须臾不动。   护卫们绝望的惨叫声和咒骂声在黑暗的荒野中回荡,鬼哭狼嚎一般,让听到的人都觉得牙根发酸心跳加速,但刺客们恍若不闻,他们像熟练的工人在操作机械,手中弩机丝毫不停,一次齐射,又是一次齐射,又是一次……一排排利箭接连扑向冲来的护卫,狂风暴雨,无休无止。   “是……是连弩!”   当百余名护卫骑兵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幸存者们这才得出了这个血淋淋的答案!——没有人再选择送死,他们翻身下马匍匐在地,爬到乾昊的座车四周,依托车厢和倒毙的战马把身体隐藏起来,他们用双手拖拽马车,把几辆马车围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阵地,准备奋起最后的顽抗。   “嗖——!”   一支磷火鸣镝冉冉升空。   尽管没有抱任何的希望,可是护卫副队长仍然命令部下发射了这支磷火鸣镝,作为王驾遇袭的求援信号。可是没有人为此感到哪怕一丝轻松。——深更半夜,荒郊野外,骤然遇袭,援军到来的希望可想而知。   或许是发现杀伤效果不佳,刺客们停止放箭,悉悉索索地脚步声响起,数百道人影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没有喊杀声,只有钢刀反射月光的冷芒。   “敌人上来了!——放箭!”   眼见对方现身,残存的护卫们抓住宝贵战机,一声令下一起探身射箭发动反击,这无疑是一次有力的打击,一轮齐射放倒了数十个刺客,可更多的刺客已经飞奔过来,来不及再次开弓,飞奔的刺客们已经扑到了身前。   十几名蒙面杀手越过战马的尸体,从马车阵的间隙中钻身突入,紧接着是数十名、上百名黑衣杀手扑进来。护卫们不得不扔掉弓箭,反手拔出马刀与敌短兵相接,顿时乒乒乓乓打成一片,厮杀声响彻静夜。   “保护王爷!跟他们拼啦!”   身陷此情此境,护卫们已是情知必死,他们凭借顽强的意志和无限的忠诚竭死抵抗,奈何敌人实在太多,杀死了一批,立即又有一批从黑暗中扑上来。潮水般一轮接一轮,零落的护卫们在刺客的人潮中恍若风中残烛,转眼就有几十人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倒在了血泊中。   护卫们惊恐地发现,刺客个个都是武艺高强悍不畏死的精锐之士,黑色夜行服下,居然穿着坚实的锁片甲,除非命中头部和颈部,普通刀剑根本无法造成伤害。护卫队的军官们立刻作出反应,让部分护卫躲入马车车厢,从车窗里向外射箭,他们近得几乎是贴着敌人的脑袋放箭,近箭疾射的威力果然不负众望,足以破甲杀死刺客,于是更多的护卫则死死挡住车门,用身体和生命为袍泽换取杀敌的时间。   不知是哪个聪明的刺客想出了办法,在他的带领下,刺客们居然捡起了护卫们掉落的三米长的骑兵刺枪,在同伴掩护下,“咔咔咔!”一连串急响,在同一个瞬间,十几根刺枪从四面八方刺穿了车厢隔板,扎了个对穿!   狭窄的车厢根本无处可躲,濒死的男人们发出痛苦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抽出来的枪尖被染得一片通红,但刺客们不为所动,他们密集地站成一排,平端刺枪,再次用尽全力刺过去!鲜血从隔板的缝隙中流淌出来,车厢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最后的战术宣告失败,护卫们的脸上露出了绝望。   “嗖——!嗖嗖!”   第二支求援鸣镝射入半空,接着又是接连两箭。——三箭连射,意味着最紧急的求援信号!   护卫们余光一瞥,只见归义王乾昊持弓稳立车前,这三箭竟是他亲手所射!——“草原勇士不会放弃希望!——杀敌!”   “杀敌!”   残存的不到五十人的护卫们怒吼着扑了上去。就在那马车之间的狭窄缝隙里,双方展开了最惨烈的厮杀,刀光闪烁,金铁碰撞的火星和铮鸣慑人耳目,没有人能在砍到对手后全身而退,上一秒的杀人者在下一秒被杀,惨叫接连不断,一具又一具人体沉重的倒下,大量滚烫的鲜血化开了地上的冰雪,就像那鲜艳的花儿满地绽放,一朵又一朵,最后汇集成了一片血泊,被那些快速移动的皮靴踩得四散飞溅。 第三百八十五章 【好人好报】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人认为这是一场刺杀。——不,这已经超出刺杀的范畴了,简直是一场小规模战事了。双方战斗人员的素质高的惊人!——鞑靼护卫们都是从前的大狄御林骑出身,堪称整个鞑靼国军中的精锐翘楚,但此刻几乎被屠杀殆尽,对手的实力可见一斑。   厮杀激烈异常,血腥又残酷,但持续时间并不长。从开始到现在不到一个时辰,交战声已经逐渐稀疏起来,大多数发出噪音的人已经倒在地上,陷入永恒的沉默。   官道上陷入诡异的平静,一方是不到四十人,人人带伤的鞑靼护卫;另一方是两百多黑衣蒙面的冷酷刺客。弱势的一方已被彻底包围,战斗接近尾声。可眼前的一幕,却让这些杀红眼的男人们一瞬间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紫玉从车厢里翩然走出,来到脸色铁青的乾昊面前,握住他手,将一柄短刀塞在他手里,牵引着慢慢抬起来,一直到脖颈的位置。   男人满面惊骇,竟没有力气夺回自己颤抖的手,失声哀嚎:“玉儿!”   美丽的女子微笑如故:“王爷,事已至此,我不愿受辱,来,送我走!”   凝视爱妻美丽的脸庞,乾昊攥刀的手青筋暴起没有一丝血色,他难过得流下泪,眸子里写满了怜爱与悲哀:“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你……不要怕,为夫很快就来陪你,很快!我保证!”   紫玉忽然狡黠一笑,“从前不敢说,其实我一直觉得……王爷您……太斯文了。您应该更粗犷更豪放一些,就像刚才那样!您是鞑靼之王,草原上的雄鹰,男人中的男人,应当弯弓纵马,驰骋蓝天,哪能只爱读书呢?——来世,您得改哦!”女人说着,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下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短刀丝丝颤抖,鞑靼之王哭得像个伤心的孩子:“好!听你的!读书什么最没用了,连自己女人也保护不了!下辈子,我一定勤奋练武,再也不读书了!”   “嘻嘻,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看着夫妻俩临终诀别真情流露,兰绮老大不耐烦地摇摇头,“你们就好了,死了也不用分开,哪像我……”   前大狄长公主撇撇小嘴儿,一弯腰也捡起一把无主弯刀,双手架在自己脖子上,气呼呼地说道:“真是的,男人不在就这点麻烦,什么都得自己来!”她忽然想起什么,惊呼:“唉呀,也不知道那死鬼会不会趁机讨小的?不行不行,做鬼我也得回去一趟……”   眼看两位高贵美丽的佳人即将在眼前香消玉殒;绝境中悲伤痛苦的男人,被请求亲手葬送自己心爱的女子,那是多么凄美动人的场面啊!即便最冷血的刺客都不忍心打扰。——无论善恶敌我,人类有着追求美好的本能,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并不介意多等几秒钟,让这个血腥杀戮的夜晚,变得稍稍美丽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雪亮的刀尖,一寸寸地接近雪白的颈部,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突然!兰绮一声尖叫:“哥!你听!”   乾昊陡然停止发力,刀尖儿在刺破肌肤的前一刻堪堪停住!紫玉也一下睁大了眼睛!——他们都听见了,官道上遥遥传来了低沉的隆隆声响,大地在微微震颤着。   终于,刺客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惶,他们的首领也随之暴露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中年男人,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南方的地平线,问向身边的部下们:“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部下们竖起了耳朵,有人轻声说:“好像是……马蹄声!是大队骑兵!”   “不可能!”   首领断然否定:“司隶乃皇畿重地,只有近卫军团拥有骑兵,驻地也不在这里!况且骑兵调动那是何等动静?根本瞒不过人,没有陛下手谕,谁能调动一兵一卒!?除非他们想造反了!”   首领说得肯定,心头却越来越慌,震动和蹄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突然,部下惊叫:“大人,您看!”   月光下,在那飘雪的官道尽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亮点在急速增、汇集,连成了一条闪亮的光带,那分明是一支举着火把迎面冲过来的骑兵部队!   战马嘶鸣,蹄声轰隆,火把辉煌,人如虎,马如龙,队伍没冲近,一股狂野彪悍的森然杀气已扑面而来!   他们没有旗号,但是不难让人判断他们的身份!——一连串鞑靼语的呼喝冲天响起:“代勒!代勒!”(冲锋!)大片的铿锵声中,骑兵们抽出了一把把雪亮的草原弯刀,喊杀声震耳欲聋:“阿勒呀!”(杀啊!)   首领失声叫道:“见鬼了!哪里来的鞑靼铁骑!?”他张嘴就喊:“快!杀了他们!”   刺客们和护卫们同时惊醒!——胜负生死,就在这一刻了!   护卫们一个个激愤地面赤筋暴,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王爷快躲!”,拔刀发疯一样冲上去,一个拦住三四个,完全是拼命的架势!   乾昊二话不说,推了二女就躲进车厢,“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不是胆小怕死,而是责任!——只要他活着,这里的三百护卫就没有白死!这个时候逞英雄,那不是找死,而是犯罪!对今晚战死的所有人犯罪!   暴起之战只持续了片刻,护卫们又死了一半,剩下二十来人不足以拦住所有敌人,已有刺客冲到了车厢前,门却死活打不开!   “刺枪!刺枪!”   首领疯狂地嚎叫着,刺客们故技重施,抓起刺枪对准车厢一阵猛捅,乒乓直响火花四溅,竟然捅不进去!——乾昊的王驾是特指的车厢,双木夹铁,刀枪不入!   “完了!”首领脸色惨变,转身就跑:“快逃!”   刺客们也醒悟过来,撒开脚丫四散飞奔:“跑啊!”   来不及了!在刺客们围攻车厢的同时,骑兵已看到了他们。骑兵们骤然加速,两翼数百骑分散冲下官道,一头钻进树林里去堵截退路,嗜血又野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平心而论,刺客们的确都是精锐之士,但为了刺杀而仓促组建起来的徒步之众,在历经厮杀伤亡惨重后,又突然对上了十倍数量的鞑靼铁骑!   ——结果并不难想像。刺客们连跑进树林都来不及,就被第一轮骑射打得溃不成军,接下来就是全面溃败,狼狈逃跑。   鞑靼骑兵们骑着高头大马,挥舞弯刀,到处追杀着逃跑的刺客,刺客们惊惶失猎,把手中的兵器随手一丢,只为能跑得快点。大伙都知道,两条腿的人决计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的,为了躲避追杀,有人躲进了树林里,有人躺在地上拿血涂脸装死尸,有人亡命反击妄图夺取战马。   为了活命,人的潜力可谓无穷发挥。但真正能逃得性命的只有少数幸运儿。鞑靼铁骑犹如一阵狂风暴雨,飞快追上了逃跑的人群。人马未到,出手就是一通箭雨,当场就把逃跑的刺客们射倒了一片,弯刀匹练般挥过,无数人头被削飞到半空中,然后马蹄凶猛的踩踏过去,将他们踩成了肉泥。   乾昊、紫玉、兰绮,以及残存的二十来个护卫们当场看傻,一动也不动,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实,就连绝境重生的狂喜也敌不过此刻的惊讶。——这里可是大楚皇城重地,怎么会有上千规模的正宗鞑靼铁骑!?   这时,四周保护他们的鞑靼铁骑忽然散开,一名白马将军露了出来,他身上华丽的铠甲在火光中格外夺目。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向这位从天而降救苦救难的“救世主”。于是,他们看见,夜色中,在铁骑护卫下,一位俊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他约莫四十来岁,一张桃花脸俊美得近乎妖异,漂亮的修长眉毛微微挑着,点缀着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双鬓飞霜,身材匀称,穿着一身纹饰夸张充满西域风格的金色胸甲,头戴青缎台冠,披着宽大华丽的骑兵斗篷,两枚雕刻精美的黄金耳环垂在同一只耳朵上,在微风中互相碰撞叮当作响,象征着他鞑靼上等贵族的身份。   看清来人俊朗又带着邪邪笑意的脸庞,乾昊顿时张大了嘴巴,老半天才结巴着说出两个字:   “大……大哥!?”   护卫们脸色茫然,心说王爷是皇族长子,哪里来的大哥?紫玉和兰绮却知道,能被乾昊称作“大哥”的人,普天下只有一个!   于是,玉树临风的中年型男优雅地摇了摇金丝马鞭,动作间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律美感,令人赏心悦目。他开口笑道:“四弟,我们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居然会是你!北疆顽逆当真大胆,竟敢越境追杀你!?赶巧我路过,呵呵呵……看来老天保佑好人呐。”   以“救世主”姿态闪亮登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四王聚义中的大哥,青海之主,察合津大汗,鄂尔兰! 第三百八十六章 【命不该绝】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又或者乾昊福大寿长命不该绝。——此刻,他们脚下的这条官道,不是普通的驿道,而是京畿司隶北通关外的重要国道!往来人员车队甚众。在这一天同时到达翟道县过夜的队伍,不止乾昊一个。察汗鄂尔兰的仪仗从青海过凉州入关,从另一个方向路过翟道县驻扎过夜,准备天一亮就继续赶路,入京面圣。   于是,作为命运中的巧合,这一晚,鄂尔兰和几个妃子合欢取乐荒唐半夜,兴致很高,久难入睡出帐尿尿,哼着小曲儿撒着欢,一抬头就看到了乾昊的求援信号。   察汗与归义王不同,那可是真正统掌一方的主权藩王!大楚国版图上唯一的割据诸侯!手掌雄兵三十万的天下第一大军阀!   按照朝廷制度,乾昊只能带三百护卫,可是鄂尔兰不同,察汗出行的仪仗规格允许随行两千虎贲啊!——傻瓜才会浪费宝贵的名额,绝对是优中选优,精中选精,绝对是青海军团最忠诚、最勇敢、最凶猛、最彪悍、最善战、最嗜血、最高大、最健美、最帅气的两千铁骑!就连每一匹战马都是精心挑选,一水儿的飞雪追风白,连根杂毛都没有!   刺客们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他们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原本只有数百民兵守备队的翟道县,这一夜的郊外,却多了这整整两千位穷凶极恶的猛鬼杀神!   看见求援信号,鄂尔兰没有一丝犹豫。——他以为是哪位权贵的车队遭遇了强盗,那可是天上掉下的好事!既攒人情,又挣功劳,还能在朝会大典上好好地露一把脸!多好的事儿啊!   此外,鄂尔兰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察汗,已是四十多岁人了,太平了十五年,也平躺了十五年,人老了就越不服老,宝刀未老却久不出鞘,手痒心更痒,连胳肢窝就生锈了!——好不容易天赐良机再显身手,错过今晚,或许他鄂尔兰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再上战场!   区区剿匪不值一提,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这是天上掉下的奖励关!不容错过,实在是不容错过啊!   什么?你说君子不立于危墙?强盗很危险!?——不好意思!太平年景,京畿重地,有两千名彪悍如虎的青海铁骑在手,什么样的强盗能入他老人家法眼!?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么?只有唯一的答案——阿勒呀!   就这样,察汗殿下收水提裤,兴致勃勃率军赶来,糊里糊涂一通杀,莫名其妙就把“四弟”给救了。   老天爷爱开玩笑,半个时辰前,刺客们还是威风凛凛的杀戮者,可谁又能够料到,报应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参与刺杀行动的三百多人大多是逃跑中被青海铁骑赶上,被弯刀砍死或者骑弓射死,甚至是被马蹄践踏而死,能够逃出生天的,十中无一。   乾昊手下三百护卫,此刻还活着的只有二十二人,足足二百七十八具冰冷尸体摆在面前,乾昊泪流满面,他一把扯开发冠束带,披头散发,双手慢慢交叉在胸前,弯腰鞠躬喃喃祝祷,向殉难的勇士们表达自己的谢意。   看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陷入永眠,紫玉早已忍不住,扑在兰绮的肩上痛哭流涕。兰绮还算坚强,没哭出声,可眼泪也走珠般落下来,嘴唇都咬出了血珠子。   鄂尔兰过来安慰道:“不要难过,他们都是忠诚勇敢的草原英豪!死得其所,是鞑靼族的荣耀!”   可没多久,骑兵们牵着马,将一具具刺客的尸体从树林里拖了出来,在官道上排成长长地一列,血流满地,“雪地”已变成了“血地”,一整段官道都给染红了。   然后,鄂尔兰也苦了脸。   ——刺客们被揭掉面巾,剥去夜行服,露出了一身做工精良的锁片短铠。虽然周身上下没有任何标记可循,也没有穿着任何表明身份的服装,可那摆在地上的一把把坚韧锋利的崭新战刀,一张张黑光锃亮的铁臂连机弩,无不宣告着这伙刺客的身份。   “是……是朝廷官军。”   鄂尔兰若有所思,脸色须臾变得难看至极,他蹙起眉头,眉梢跳动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像要哭了似的。   缓缓转身,察汗又笑了,那笑容里含有一种无奈的歉然,象大人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下手责打顽皮的小孩,“四弟,我被你害惨了。——大哥只能抱歉了。”右手举起,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秒,铿锵大作!——四周的青海铁骑立刻拔刀出鞘,将方才还在保护着的乾昊等人刀剑加颈四面逼住。   变故发生得太快!乾昊的护卫们历经苦战人人带伤,绝处逢生后又是全然无备,突变骤起如何抵抗得了,一下子就全被制住了,每个人脖子上都架了两三把弯刀,丝毫动弹不得!   护卫们面色铁青,挣扎不起,紫玉和兰绮的俏脸又一次变得雪白,银牙紧咬,脸挂严霜。   乾昊惊讶地望着鄂尔兰,像见到不认识的人似地,可一瞬间又面露恍然,顿时泄气,僵硬地笑了笑:“大哥,你还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鄂尔兰摇头苦笑,双手一摊:“说吧,三弟为何要杀你?莫非……是你不乖?暗地里捣鬼,还在想着复国,想着造反!?——要真是这样,抱歉了四弟,你可别怪我心狠,三弟对我挺很够意思,我也万不敢去招惹他,为了察合津和亚摩尔族的存续,大哥只有绑了你送给三弟了。”   鄂尔兰负手而立,叹息着眯起了眼睛,不再说话。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读懂了他眼中的冷忙,不寒而栗。——尽管震惊于他翻脸的速度,可是没有人怀疑,刚才还在亲亲热热称兄道弟的察汗,是否当真会如此无情,刚救下的“好兄弟”,转眼又亲手加害?   不用问,答案是一定的!事实上,为了国家利益舍弃兄弟私谊,如此“公而忘私,大义灭亲”的凛然壮举,眼前这个男人可不是第一次干了!   当年四王聚义荆襄,昔日二哥今何在?“假正经”赵濂已随着大华国消失在这天地间,下此辣手者何人?不正是他鄂尔兰么?   很奇怪,尽管面对的是一个翻脸拔刀的冷面人,可是乾昊等人偏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个人,他其实并没有恶意,又或者说,他与乾昊的友情并非作伪。眼下做出这个决定,他的内心十分犹豫,万分痛苦,可他凭借超凡的意志,在一瞬间全都克服了!   整个过程如此之快,快到根本无法发现!可是再快也毕竟是存在的,但在那不可察觉却又实实在在的瞬间,察汗的眼眸里确实隐藏着真切的感情,那是怒其不争的愤恨,还有别无选择的悲哀。   是的,鄂尔兰就是这样一个人。——重感情,但在必要的时候,又可以把感情像破鞋一样踩在脚下。   于是,人们意识到,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天生的王者!——王与王的友谊,时而重逾泰山,时而轻如鸿毛。可令人悲哀的是,孰轻孰重,这并不由王者自己决定。   “不!不是三哥!”乾昊初时气得咬牙切齿,可他又忽然笑了,那如孩童般动人的笑容里,满是幸灾乐祸:“大哥啊,我很肯定,要我命的人,不是三哥,是另一个人!”   “不是三弟就好!”   鄂尔兰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看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才想起了问道:“是谁!?”   乾昊却笑得很甜了:“翊亲王,刘明轩。”   鄂尔兰一惊,还以为自已听错了,追问道:“翊亲王?大皇子刘明轩?率军为你平叛的中军主将刘明轩?”   作为回答,乾昊看了他一眼。——那是饱含深意,耐人寻味的一眼!   于是,鄂尔兰抽风似地一哆嗦,心里全明白了!   刹那间,察汗殿下的表情变得精彩极了,似哭似笑,时黑时白,想到自己十多年来处处谨慎小心如履薄冰,一时不防,竟会莫名其妙牵扯进了“夺嫡纷争”,不由气急败坏狠狠一跺脚:“哎——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四弟啊!我可真被你害惨了!”   这一刻,察汗优雅消失,斯文尽落。   这一刻,乾昊忽然发现,看着笑容如何在大哥的桃花脸上凝固,这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感觉良好!   于是,归义王哈哈大笑,说不出的痛快:“好啊!天下鞑靼是一家嘛!有大哥你在,我鞑靼国终于有救了!”   乾昊欢天喜地,鄂尔兰却已瞬间陷入了超负荷的急速思考。——他想的,不是如何从这个泥潭里跳出来,他深知今日无意中已然拔刀见血,那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抽身事外走不干净,带出一腿子污泥一样落不了好!   以鄂尔兰的枭雄处事哲学,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不难作出决断——自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先下手为强,以雷霆万钧之势,抢先一步把对方扳倒!   关键的问题是,在承担风险帮助乾昊的同时,自己又能获得什么呢?   “四弟,三弟曾经写信告诉我,说他小看了你,我只笑笑,不信,不想这次真就吃了大亏!”察汗挥退左右,长叹口气,发出由衷的感慨:“唉!下次动手前,一定要看个真真切切啊!” 第三百八十七章 【认祖归宗】   这一天,刘枫赶在那些“国之栋梁”喝醉前,宣布了“失散在外”多年的皇长子回归,生母则是月妃娘娘——明月。   这个消息引人怀疑,看着站在刘枫侧首,几乎一般高大魁梧的大皇子刘明过,又看看身边抹泪的月妃娘娘,他们并没有怀疑这大个子是否为月妃娘娘亲生,他们更多的疑惑在于……算算年纪,不对啊!——难道说……月妃娘娘是“少女妈妈”?   粗胚们一起回想,谁也不记得月妃当年有过怀孕的迹象,再往后……娘的,再往后不就流落到青州去了么?难道是那时候!?   这一霎那,数十道不善的目光一起盯视穆文,杀气四溢!——驸马爷,该不会是你干的好事吧!?天呐!那可是陛下的女人!   穆文事先受了关照,此刻岿然不动,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了伪证:“当年,微臣于鄱阳湖畔救下月妃娘娘,彼时已有身孕,后产一男婴,因狄军围剿而不幸失散……”又举了当时在场的张某某、王某某等部下为人证。这几位,都是永胜军中出了名纯朴厚道从来都不会说谎的老实人,他们提供的证言是具有说服力的。只可惜……在两次青州战役中,这几位都很不幸地光荣牺牲了,兵部尚书对此深表遗憾。   百官群臣还是不信,直到……刘明过将大殿中央的青铜鼎举了起来。   “神力!霸王神力!——老天爷啊,果然是陛下的血脉!”   惊呼过后再无疑惑,众臣工跪地齐呼:“恭贺吾皇父子团聚!”   刘枫微笑,伸手虚按,鸦雀无声,这才庄严开口:“拟旨,大皇子刘明过晋封恭郡王,赐府邸,领亲王俸。——明过,尊贤敬让曰恭,你,明白么?”   刘明过人虽老实但绝对不傻,昨晚又被姜霓裳和章中奇两人通宵洗脑,知道自己为国效力便是为父母赎罪,更知道如今朝廷因为储位虚悬暗潮涌动,他一个捡回来的皇子,只索卖命,哪里有非分之想?立刻跪倒谢恩:“儿臣明白,儿臣谢父皇恩典!”   刘枫满意点头,又目视群臣道:“昨夜杨胜飞和杜寒玉来报,铁卫营主黑狼突发眼疾。——你们都知道的,这老伙计就剩一只眼儿,再坏一只已是双目俱损难以视物,太医院的人看了,说是挺严重,少不得调养半年。黑狼自觉老迈伤病,请旨离任致仕,朕准了。黑狼随朕多年,是起兵时就在的老人儿了,逢战必先,忠勇双全,一身血汗功劳不能委屈,已特旨加封开国县公,实授食邑五百户,命其退隐荣休,颐养天年,略表朕酬勋之意。”   说着,皇帝陛下转过脸,“明过,铁卫营乃是皇城禁卫,全军翘楚,不可一日无将。黑狼昨日倒,你今日来,这也是天意使然。朕决定,把铁卫营交给你管带,你不要让朕失望。”   “父皇!?儿臣……”刘明过心虚地放低了声:“儿臣从没带过兵,不配如此重任,恐怕有负父皇知人之名。”   刘枫笑了笑,也压低了声说道:“爹就不信了,那么多年过去,章中奇堂堂龙骧统领,二十多年的老军务,就只教你拳脚功夫!?其实,你比自己想象的要优秀得多。你接这个位置,父皇很放心,你会是个好将军的。——挺起胸膛!你是皇子,先帝血脉,朕的儿子!连这点肩胛也没?”   这话还真叫刘枫说中了,章中奇的确不止教拳脚功夫。事实上,刘明过四岁开始,章中奇就对他加意培养,行军战阵,兵法韬略,乃至他出神入化的箭术,全都倾囊相授,这样的全职家教,即便是军略院也比不上啊!   望着父亲饱含期颐的目光,刘明过把牙一咬:“儿臣……遵旨!”   ……   这一桩皇家大事当庭议定,接着便再没有同“当量”的事儿可以与之衔接,须臾散朝,文武各退百官自去。   新官上任的刘明过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自来熟的亲兵们簇拥着,赶去皇城兵营的铁卫营驻地交接关防营务,一会儿还要例行拜见自己的直属上官近卫统领杨胜飞,听他讲一讲铁卫营的光辉战绩和近卫军团的光荣传统,明确自身职责权限和铁卫营的辖区划分。接着还没完,他还要安排时间接见副营主铁东盛及麾下各级佐领将官,激情澎湃地做一番“新官上任大有所为”的入岗训话,让标下们认熟面孔,训诫勉励一番也好立下自己的规矩。   这都是带兵主将领衔就职例行该有的程序,无论是谁都不可或缺的!这么多事儿排着队等他,还不见不散,今晚不忙到黑灯瞎火怕是歇不下来了。   望着“儿子”一副肩负重担的严肃模样,那高大的背影身沉步重渐行渐远,明月不禁感慨万千喃喃自语:“想不到,我有朝一日也会有了孩儿……”想到自己十多年的孤独寂寞,眼看其余姐妹开枝散叶的那份羡慕、那股自哀……眼圈一热便想留下泪来,忙偏过头去不想让丈夫看见。   刘枫却笑着把小脸扳回来,温柔地为她拭去两滴泪,温语谆谆劝道:“这孩子很像你呢!是个敦厚淳朴性子,心地善良又格外守礼重孝,更巧的是,和你一样有一手惊天箭术,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么?于你膝下承欢,你欢喜,朕放心,霓裳心里也会好过些。——高兴的事儿,怎么哭呢?来,给爷笑一个!”   明月噗哧一笑,笑中带泪频频点头。刘枫把手轻轻一揽,女人便顺势靠上男人肩头,一脸幸福地闭上眼睛,满心感激轻轻“嗯”了一声,嘤咛啜泣起来。   这时节“过继子嗣”,可不像后世认个“干爹干妈”那样随意,领了红包敬了茶,转身回头就忘个一干二净。古时候可大不相同,无论是同族认父,还是同枝认母,那都是一件无比郑重的家族大事!   因彼此都是一个大家族下的同姓同胞,所以讲究的是谱系名分,也就是所谓的“哪一房”,在大多数情况下,“过继”二字还要超出“嫡亲”的分量!   因此,一旦大开宗祠祭告先祖通报全族,确认了“过继”生效,那就像出嫁的女儿,也成了泼出去的水,这孩子便公认是“这一房”的人了,新认的养父母就成了亲父母,承欢、尽孝、养老、送终,都与亲子无异,原来的生父生母反倒成了不相干的外人。   这在古代都是约定俗成相沿成习的事,任谁也没二话的。——就像周景旋,分明不是周家血脉,可他姓周,入周家族谱,还是周雨婷一脉长房直系十二代孙,那便是地道的周家子弟周家人!而且地位远比旁支显赫尊贵!更不用提,周家因是国戚,非但要开宗祠,就连宗人府都要备案,象征周景旋的直系身份是朝廷都予以承认的,名正言顺继承周家家主之位,谁敢有异议?谁又能有异议?   像刘明过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的皇室成员中其实也不少见,要知道在古代卫生条件下生育的风险极高,哪怕是皇家也没有优待。偌大皇族,难产的母亲和夭折的孩子比比皆是,宫里多得是没娘的皇子和无子的嫔妃,两厢互补“一对一、结对子”乃是极常见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   因此,这两人虽非亲生母子,可刘明过对明月敬如生母,明月对刘明过视若己出,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没有姜霓裳这档子隐情渊源,这事儿也是没有半分勉强的。   单纯的心,总是容易满足。能有这样的收获,对于明月来说已经是一种意外惊喜了。   话说楚宫里的女人们,就数明月与世无争人缘最好,这样大喜的事,宫里的娘娘们自然都要来道贺添福的。莺莺燕燕一大群气质各异的宫装佳丽,一齐众星捧月似的围住明月,燕呢莺语都说咱们月妃心地纯良与人为善,就该好人得好报,上天必不忍她一生孤寂,今日终于修得正果,让她“寻回”了麟儿,实在可喜可贺。   这话虽然简单,却也不是谁都说得好的。周雨婷、红鸾都是满腹锦绣的才女,林子馨也勉强算半个读书人,几句贺词倒也说的辞藻华丽很是味道。其余的几位就不行了,可怜紫菀是个穷人家的女儿,江梦岚是山里妹,兰儿更糟她是个鞑靼姑娘,须知汉话精通与文采风流那是两个层次两个概念,颠来倒去只是“今天真是好日子!”“恭贺你母子团聚!”“天大的福气到啦!”这样的大白话,夹杂在几位才女寓意诗韵兼备的贺词中显得格外喜感,惹得刘枫偷笑不已。   当然,也不是鞑靼女人都没文化。昔日大狄第一才女察丝娜一到立刻就转了风向,非但锦心绣口出口成章,且是别有韵致耐人寻味,看似华丽铺陈,其实一听就懂,更能循情敦意叫人感受到那片真挚恳切的情谊与祝福,打心底里舒畅。——女人们这才想起,并非只有明月一个无出的。这位“镜月居士”也是孑然一身呢!如今……可是唯一的了。   眼看人多如此热闹,更是难得到得那么齐,皇后周雨婷索性命人置酒备肴筵席相庆,众女一起挽留刘枫,都说“你日日接见臣下治军理政,不是钱粮就是狱讼,不然又是调派文武。这么着松乏一下身子骨儿也是好的。”刘枫便高兴地留了下来,也是难舍这一番天伦之乐。 第三百八十八章 【出大事了】   摆开盛筵举座尽欢,女人们便纷纷开始献宝。——这场合断无空手上门的道理,堂堂继承先祖神力的皇子,独独指给明月膝下,明月无出固然是其主因,但也摆明了皇帝宠爱有加,且是明月与皇帝相识最早青梅竹马,所谓“难忘最是初相识”嘛,又中道分离经年重聚,这样隽永异常也跌宕异常的情分乃是楚宫上下独一份的!包括皇后周雨婷在内,娘娘们个个都是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哪个不要应景凑趣儿?因此全都精心挑选了贺礼。   因是“事发突然”,匆促之间置办礼物的时间十分有限,比拼的便是个人的“心思”!这时候显出差距来了,几个“新晋”的年轻嫔妃们大多送的都是明珠美玉瓷器珍玩,再不就是粉硝胭脂奇装华服,怎么奢侈怎么来。——也怪那些年轻妃子自个儿眼根子浅,没留心明月身上穿的从来都是半旧衣裳,头饰也没有一件金珠翠玉,扎辫束发用的都是通草绒花。难道是皇帝小气吝啬赏赐么?显然不是的!   可潜邸从龙的几位“老姐妹”就不一样了,她们彼此多年相处深知明月淡雅恬静性子,出身穷苦从不忘本,饱经忧患更加惜福,这等身外之物最是看不上的。于是都把准了“礼不在重在称心”的最高宗旨,眼明手快,送礼的矛头全都指向了明月的心坎软肋——刘明过!   皇后周雨婷送的是一件鲨鱼皮缝制的将军斗篷,湛蓝底子带着天然纹路,还隐隐闪着磷光,稀有珍贵不说,保暖透气还防水,确实是件兼顾实用和华丽的稀罕物儿。——不是海上吃饭的周家,还真搞不来这件奇珍异宝!   林子馨与明月相识最早,交情自然也是最好,因此这次也必然下了血本,送了一匹雄骏高大的青骢宝马,乃是女儿刘思月这次从漠北带回来的纯血西域宝驹,生得龙背鸟颈,骠肥体壮,且是一匹六岁龄的壮年骏马,跑起来一阵风儿似的,又稳又快,当真堪称青龙之匹!   或许是事先说好的,与林子馨一帮的紫菀从“娘家”讹诈来了一套玉鞍金镫的甲骑具装,正好凑成绝配!给那青骢马儿披挂上,刘枫亲自下场在宫前广场骑了一圈,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引得妃子们娇声喝彩不迭。   其后又有红鸾送一把珍藏多年的雪花镔铁刀,兰儿送一把造型独特的三棱匕首,俱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江梦岚手面更大,一次送了内外两套护甲,内披银鳞细铠,外罩铁叶明光重甲,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全都包圆!   ——这两套内外甲,乃是江梦岚为自己的儿子,即将晋封“山越王”的刘明峪准备的,工部定制的精品!这次赶巧时间又紧,瞧着两个孩子身材相仿一般高大,便挪过来先给“大哥”用了,儿子封王还没个准信儿,重新置办也来得及。   最后连察丝娜也不甘落后,送了一张纯金属铸造的铁胎宝雕弓,据说是当年大狄皇家御用宝库里的珍藏,弓身巨大,造型夸张,乌沉沉,沉甸甸,就连弓弦也是兽筋混织了细密的金属丝,没有五石力气压根儿拉不开!这样的分量,果如弓臂上用鞑靼文刻着的那句话:“拔山力士才配用吾!”——配套一枚乌兹钢打造的专用扳指,开弓时必要戴上这枚扳指,否则就算有力气拉弦,手指也非割断了不可!   刘枫试着张弦一箭,准头没有,可箭支却遥遥飞出三百步,跨过两座宫殿,直射到第三座宫殿屋顶脊兽上,当场就把那座磨盘大小的石雕给崩了,箭支更是炸成了碎片!惊得内廷侍卫们鸡飞狗跳疯奔乱吼地抓“刺客”……   这威力,这射程,这声势,当真令人咋舌!   到了这个时候,刘枫也自然不能小气,命人将自己专用的那支“金箍棒”给抬了过来,当场赐给了刘明过。——天地良心,除了同样身具神力的刘明过,旁人也用不了这样变态的凶器,就连继承神力不完整的刘明轩,也同样驾驭不了!   眼看姐妹们如此用心,丈夫如此厚爱,明月欢喜不尽,一头称谢,一头忙着派人马不停蹄地送去皇城兵营,叫儿子当场全都用了,下午召见部下时也好“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不是?   这等“合家欢一家亲”的场面刘枫历来最爱见的,抚着须,眯着眼,笑吟吟看着自己的爱妃们嬉笑喧闹,自始至终脸上就没断过笑。   席间,察丝娜忽然目视刘枫,接着又似有所指地瞥了瞥林子馨,刘枫顿时了然会意,便端起酒杯走过去,恬着脸硬挤到林子馨的席案上,与她并肩而坐,捉住她的小手握紧,同时挥手赶开其余几位莺莺燕燕“去去去,朕要同爱妃说悄悄话儿!”。   一人有一人的做派,也有自己特有的情趣。这样“帝恩殊宠”的旖艳场面在楚宫里那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几乎每个女人也多少都享受过这样的“专宠之荣”,因此并不介意,一个个全都偏袖暗笑嬉闹着跑开了。   林子馨那样一个庄重端凝的人,被他当众这一闹也不禁羞得俏靥绯红,打落他手,笑着一啐道:“做什么?老夫老妻了,这样不老成!”可是……哪个女人不要丈夫宠爱呢?一句话说完,脸上终究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喜意,佯羞诈臊似喜还嗔罢了。   原道丈夫必要甜言蜜语说上一车叫人心跳肉麻的情话儿,不料却是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了句“我收到消息,咱们那宝贝女儿啊,好像……看上乾昊了。”——忽略了“收到消息”的时间地点人物,自己夜袭察丝娜的事儿,还是不要叫人知道的好。   当娘的哪儿有不紧张女儿婚事的?在林子馨的脑海里,军政两届、士林民间,凡是有点名气的少年俊杰,心里头全都有谱!可“乾昊”这个名字,却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貌似全都对不上号啊!   林子馨一时反应不及,一脸迷茫地追问:“谁?”   “乾昊!”   “那是谁家的公子?名字怪怪的……啊!乾昊!?难道是……”   面对爱妃张着嘴巴见了鬼似地表情,刘枫苦笑:“没错,就是那个前朝皇太子,如今的大楚归义王……乾昊!”   林子馨听了一下怔在那里,表情呆呆的,似乎无法接受如此劲爆的事实。   刘枫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没事的,我刚听说也像你一样吓傻了呢!这个事儿实在邪乎,你说咱这女儿……哎呦!”   刘枫说着,忽然大腿一痛,低头看时,却是林子馨的小手,在那儿揪着肉恶狠狠地拧啊拧……   皇帝疼得脸上抽筋,急急叫唤:“爱妃,你这是做什么?快,快松手……”   林子馨手上加劲,拧得更加欢实,咬牙切齿地恨道:“怨你!都怨你!——不修德,不要脸,抢了人家母后,可不遭报应了么!?老天瞎了眼,怎不报在你自己身上?!”   这边闹得不动声色,奈何对面察丝娜不错眼的看,刘枫那副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儿瞧得那叫一个格外分明!“镜月居士”顿时心里乐开了花,虽把持着体态尊贵端凝稳重,仍都抑不住笑。   可就在这“皆大欢喜”之时,一名侍卫飞步过来急急扑地跪了,将一只精巧的金匣双手举过顶递给刘枫。——海天的金匣密奏制度,被大楚皇帝陛下很无耻地山寨克隆了去。   刘枫笑着接过金匣,笑着打开锁扣,笑着翻看奏折,可刚才看过一半,脸色就瞬间阴沉下来,待得看完,一张脸已黑得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眸中跃动着的便是那一道道闪电!   女人们全都瞧在眼里,相顾惊愕不敢作声,原本热闹的场面就像有人忽然关掉了开关,一瞬间静了下来。最后还是周雨婷壮着胆子问道:“陛下您怎么了?脸色难看的,我们都被您吓到了呢。”   刘枫不说话,踱步窗前负手而立,窗外风卷回雪,皇帝面沉似水,密折被他紧攥在手里,捏得完全变形了,厚实的羊皮纸嘎嘎地响。良久,他饱含不甘又无可奈何地长叹口气,闭上眼睛,咬着牙,两腮绷得紧紧,才道:“怕出事,终究还是出事了!——来人,传旨三位国公,宸极宫议事。”   传召国公议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宁国公武若梅几乎天天见驾日日奏事,那天见不到皇帝都不会办公了。可一次召齐三位国公,那就极不寻常了。须知另外的两位国公都是退休致仕的赋闲人员,历来是不管事儿的,可一旦重出江湖,那管的就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如果再加上一条召国公却不叫内阁,那么此事的性质就变了,那是不得了又极机密的绝顶大事!   天呐,出大事了!   皇帝的语气与神情令人惊讶,更带着几分莫名的惊悚,满殿的女人们都噤住了,彼此愕然,不知怎么好。直到皇帝起身交代几句往外走,这才本能地躬身福礼,参差不齐喊了声:“恭送陛下。”话音未落皇帝已出殿了。   皇帝的一举一动历来是朝廷最敏感的消息。很快,皇帝中途避席火速召见三位国公的“异状”便传开了,有心人全都留意上了。   可令人奇怪的是,包括内阁大臣在内,无论他们从何种渠道钻头觅缝地打听,却愣是没有半点风声透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君臣四人在宸极宫密室里议了些什么,只知道此次秘议持续时间不长,三位国公联袂进殿见驾,仅一个时辰就全都出来了,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散会了就各自回府,接着……该办公办公,该歇着的继续歇着,皇帝也没有别的旨意,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奇怪!好生奇怪!   奈何“帝心莫测,天度难量”乃是天下至理,再奇怪也只能搁在肚子里,谁也不敢傻了吧唧地去问一声:“陛下,您到底啥意思?”就算是皇后周雨婷或者察丝娜,也是不敢的。   可有些心思灵动的人却从另一个方面捕捉到了某些重要细节!——五年一度的觐见大典,推迟一个月举行。另外,四皇子刘明睿……列席听政。 第三百八十九章 【苦尽甘来】   窗外是冬日明媚的暖阳,叽喳的鸟叫声告诉半梦半醒的刘明睿——雪停了。忽然感觉鼻子痒,越来越痒,他忍不住就是一个大大的喷嚏,耸着鼻子睁开眼,妙竹甜甜的笑脸就在眼前,手里还捏着一根弯弯的狗尾巴草。   “殿下,该起了。”俏丽的女孩放下狗尾巴草,顽皮地笑,很甜。大手抓过来,女孩机灵地跳起来躲开了,留下一串清脆笑声。   刘明睿怪叫一声坐起身,舒展双臂振奋精神,又适度地放下,打着呵欠。妙竹又乖笑着挪回来服侍他穿衣,柔柔地笑道:“殿下莫怪,这几日陛下接见各地州刺史,每每要殿下随班听政,周爷说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还说您是个起居无节的,有时起得极早,闲时一觉能睡到中午去,叫我无论如何拖您起来,万不可误了时辰。周爷您是知道的,文质彬彬,凶起来也吓人,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哦!”   “没有办法?哼哼……旁人怕他,可他怕你!”刘明睿朦胧着披上袍子挪身下床,蹬着鹿皮长筒靴子笑道:“怕你撒泼,再扇他一巴掌,他浈郡王的老脸可就没地儿搁了。”   “殿下你坏!不理你了!”妙竹笑着一啐,撒娇弄痴起来。刘明睿最爱她这般“小意儿”模样,哈哈大笑。   笑声爽朗松快,刘明睿心里却在琢磨。——皇帝理政,皇子听政,那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儿!?没有不懂的,他是不敢相信。——幸福来的太突然了!   从懂事起,父皇历来一幅“严父”模样,除了在母后面前偶尔“慈父”片刻,出了门又是一张“欠钱脸儿”,读书做事、待人说话,从来不准错的。稍有差池,虽不至龙颜大怒,雷霆暴雨,但拐弯抹角往人心底里挖苦,这份啰嗦劲儿也是万分折磨人的。   尤其一点,父皇最见不得“皇子”欺负人。周景旋历来得宠吧,可这家伙风流成性,偶有一次岁旦大宴,借着酒兴调戏宫女,叫父皇抓个正着!那一顿板子好揍……正月十五起不来!   对自己兄弟俩更是没话说,与朝野内外的趋炎附势不同,父皇历来一碗水端平!哦不,是一把尺子扫平!——一张板凳,你跪一头,我跪一头,谁也别笑话谁,谁也不比谁得宠。   可是这次不同了!——听政啊!还是在三哥出兵放马传捷凯旋的时候!   虽然圣眷还没有深厚到“伴驾上朝、协理军国”的地步,但退朝后真正决定军国大事的“内阁议政”会议,四皇子殿下就能堂而皇之的奉旨入殿列席旁听,还时不时的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政治见解。   毫无疑问,如此显而易见又明确无误的政治信号,对于“保嫡派”官员来说不啻于一场甘霖、一曲纶音!——同样的,对于“立长派”来说,那就是一记狠之又狠的窝心脚外加闷棍背刺大连招!   这几天,虎翼统领、当朝首席胡帅沙克珊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新郎官特有的那种“矜持而难以克制”的笑容。内阁大臣、当朝次相吴承宣走路都是甩着膀子横着走,抬脚就是戏台四方步,嘴里还发出“呔呔呔”的配音,鼻孔更是翻到天上去了。那股春风得意的从容劲儿,仿佛“扶保从龙之功”已十拿九稳地揣进了兜里。   就连一贯谨慎的母后也失去了原本的稳重,在“多年夙愿一朝尝”的惊喜刺激下,向来不精于厨艺的她,十年来首次下厨为父皇“素手调羹汤”,味道如何不得而知,至少父皇是吃得话也说不出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捂着嘴巴一个劲儿的竖大拇指,也不知是太美味,还是……太重味。   与此同时,“立长派”的支柱们也变得“暧昧”起来。乔方武、王五仓、古越兰三位军团统领爷闻风而动,一起出马以“切磋武艺”的名义,主动拜访新任营主的恭郡王刘明过,交手数合先后认输,把臂谈笑相交甚欢。   乔方书、田筠驰两位内阁大佬也没闲着,一赠墨宝一赠丹青,说是恭贺恭郡王拜将开府,饮宴而归。   刘明睿自然知道,这是几位重臣大将顾及着“颜面”与“节操”,不好意思太过“见风使舵”地来拜会自己,所以用这种委婉地方式表达了自己“转换门庭”的意愿与决心。   大佬们要面子,其下为数众多的中下层官将就没这讲究了,消息传出,风向陡转,全都一窝蜂的弃暗投明,自己这昭阳宫他们进不来,奈何他们另辟蹊径,打着“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名义,无数官家宪太太们花枝招展,提着大包小包招摇入宫,全是献给皇后娘娘的“区区薄礼”,母后的体己钱茁壮成长的同时,当然少不了转赠的,于是昭阳宫里立刻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连带着和自己有关的一切宫女侍卫全都发了大财。   更有甚者,猫准了自己年轻,还没有请旨册立正妃,那些动辄三品上的诰命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瞬间化身月老媒婆,满面堆欢像蹩脚的推销员一样在母后面前兜售自家的女儿、妹妹、侄女、甥女、孙女……大有“任君挑选、送货上门”的架势,就差没把老娘拉出来卖了。   幸好,母后知道自己的心,也满意妙竹“相知相守、不离不弃”的忠贞劲烈,默认自己立民女为妃的任性,于是……礼物留下,姑娘却是一概婉拒。   面对库房里像山一样高高隆起的礼物,四皇子殿下笑纳之余,不免想起自己势弱时的“门前冷落车马稀”……感慨万千,万千感慨!   “圣眷”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议!荣辱、贵贱、尊卑、存亡……唯有尝过才知滋味!   从回忆中拔出来,刘明睿望一眼窗外,似在寻求什么。窗外蒙了一层稀薄的晨雾,偶尔几只雀鸟飞闪而过,也似乎没回答他什么,不由更加糊涂了:让自己听政,又将禁军铁卫交给偏向自己的大哥明过,如此旗帜鲜明,父皇为何会突然就“偏心”了呢!?   这点就连自己的狗头军师周景旋都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最后只能猜测一种不是答案的答案。——既然,你没做过“加分”的事儿,那么……就是老三“减分”了!   这话很是有理啊!也有大学问在里头!可是……三哥不是刚打了大胜仗么?!   想不明白,真真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该干嘛还得干嘛。刘明睿看看天色,早朝就要结束了,又到了接见各地州刺史的时间,赶紧三口两口吃了早饭,搂一搂妙竹便拔脚上轿,赶往宸极宫。   走到宣室殿门口,便听刘枫在里头讲话:“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来得猛,几处遭灾,二十多个县要赈济,扬州、徐州都是灾区,你们两个要千万留意,闹出民变不得了!”一男一女应道:“是!陛下!”   “糟了!今天怎么提前开始了!?”刘明睿心里暗暗叫苦。忙加快了脚步,一猫腰便报声入殿:“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说着就要跪。   刘枫一手执笔坐在矮塌上,一边批奏折一边听臣下说话,抬头见儿子进来,不愿转换话题,却也没有怪他,只是摆了摆手,“不要行礼了。”又皱眉指了指侧边一个绣凳,“坐吧,好好听着。”   “是!谢父皇赐坐。”刘明睿躬身细步过去,坐下。   这才看清殿内情形:一屋子共六个大臣。武若梅紧挨刘枫坐在炕桌北边,南边是乔方书、吴承宣和田筠驰。——这四位就是眼下朝廷的内阁大臣。参赞枢机,协理阴阳,领衔六部、率御百官,都是位极九重的权柄之臣。   武若梅随意地斜倚在榻上,发不着饰、面无脂粉,与刘枫同岁看去却要年轻很多,纤腰轻折,以手支颐,虽是君前议政,却很有些居家美妇懒梳螓首的慵懒模样。三个男人却不敢放肆,都是按膝端坐,皱眉凝神听着。对面绣凳上坐着的则是两个外臣,分别是徐州刺史刘广智,扬州刺史常朝霞。两边殿角还靠窗侍立着两个宫女,炕上一个宫女双手垂膝跪在墙边,随时预备着侍候笔砚茶水。   肃穆安静中刘枫看完了折页,用朱笔批了几句。写罢说道:“赈灾之余,冬粮储备、春耕抢种、医药果蔬、畜种饲料、都不能耽误!——还有冬衣!驻军被服更换、草料柴炭供应、饷银肉食发放,也都是急务!过年了,军、民都不能怠慢。”   皇帝吩咐一句,对面两人赶紧应和一声,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奏折随手交给了武若梅,目光柔和地看着两人:“朕了看你们写的,还算细致周全,应对之法也扎实可行。最难得的,你们两州友邻互助,心系全局不分彼此,不打小算盘、不存私不攀比也不闹生分,互通有无携手度灾,这份公直爱民之心就很可取!嗯,你们俩很好!这个家当得不错!”说着便露出了微笑。   见皇帝满意,两位州刺史都打心里透了一口浊气,对望一眼,也跟着笑了。 第三百九十章 【雷霆雨露】   眼看父皇龙颜大悦,刘明睿暗自惊异。——与武将的宽容不同,父皇对待文臣、尤其是地方官员极为严苛,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动不动就是点着鼻子一通臭骂。用他自己的话说:“将军们是打天下的,打完了就该歇着,他们是先干活后吃饭,就得高爵厚禄朝廷养着。官员们是治天下的,治不好就是害天下,他们是先吃饭后干活,就得皮靴鞭子屁股后头追着!要不然出了乱子,又得将军们上了!——所以,但凡有为之君眼里,武将有恩,文官有仇,不严是不行的!”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几日听政,只“听见”父皇雷霆震怒,当堂将述职的州刺史们个个骂得狗血淋头,恨不能一股脑儿全都撤换了才好!——不光骂了完事儿!还有一个罢官夺职交部议处的!   冀州刺史张谦云,训管不严治下不力,致使辖下匪盗横行治安糜烂。可他欺瞒不报,后被监察院检举揭发,父皇严旨查问此事。张谦云眼看面圣在即钦差也将起行。为弥罪补过,他又大举刑狱良莠并除,冤假错案无数,终于激起民变,酿成了一场万人暴乱!死伤数百,县衙也被暴民冲破,府库抢空,一把大火全烧成了白地!   不巧,正赶上朝会大典,刺史郡守都尉全都不在,副手又在暴乱中被撕了八块,天大的事儿竟没人主持!幸好,当地驻军司马反应及时,不等命令便率军入城,绞抚并用好歹弹压下去。不然,要是这伙人上山拉大旗,后果真叫不堪设想!   噩耗传来,恰巧张谦云正在面圣,一张嘴巴吹得天花乱坠,皇帝听着听着就来了急报,气得当场摔了杯子,一巴掌扇掉两颗大牙,当场剥去官服下到天牢里待罪,抄家的旨意当天就出了长安城。   眼看大过年的,身为封疆大吏的张涛云,被两名虎背熊腰的侍卫像死狗一样拖出殿外,扭着身子蹬着腿儿,一路发出凄惨、绝望的嘶嚎:“饶命!陛下饶命啊!”——这样的场景是何等的惊天动地?又是何等的惨绝人寰?殿外侯见的州刺史们全都吓得面白身软,两条腿儿站在寒风里直哆嗦。   一个接一个骂过来,一连骂了好几天,像今天这样和颜悦色地当面褒奖,那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刘明睿不由着意打量这二位。——常朝霞一身绛色朝服,冠严发齐,正襟危坐,一张少妇面孔煞是好看,此刻却满是严正官威,不苟言笑,时不时恭顺地颔首应声:“是,陛下。”叫人瞧来更觉干净利落,飒爽明快。   对于常朝霞,刘明睿是熟悉的。这位巾帼官员在全国都是大大有名。大楚第一军旅世家罗家的长房长媳,羽林军团副统领罗冠虎的结发妻子,又是铁骑副统领常朝阳的亲妹妹。这还只是家世,她自己也有开国男爵位,莫看这女子年只三旬出头,却已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六年,清廉能干,老练精明,深受皇帝陛下赏识器重,多次赞她“精白在心,通达权变”,堪称大楚官场上的一朵奇葩。   别的不说,纵观大楚天下十三位州刺史,就只这一位女刺史,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象征,朝野上下谁不认得?百官群臣谁不宾服?要说若干年后,地方大员里谁最可能进内阁?不用说,就是她!常朝霞!   另一位,徐州刺史刘广智。虽是同款的朝服冠帽,补服绶带全都一模一样,常朝霞身上穿出来的轩昂之气,在这位身上就成了市侩气,小鼻子小眼儿,个子不高人还精瘦,活脱脱一只瘦猴儿,披上龙袍也摆不出龙威来。   说来也是,人跟人比真叫没法说。——这位,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雄厚的背景,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刘广智”这个名字,是二十二年前,皇帝陛下御赐的!   ——是的,刘刺史,从前不姓刘,甚至没有姓,只有一个土到掉渣的小名,叫“狗剩儿”。开国时五岭之战,杨胜飞独领三千忠武偏师,于信丰岸边力抗五万强敌。这时,还是一介难民的“狗剩儿”屁颠颠跑过去献计,发明了“马井”这种简单而有效的陷阱,为战役胜利作出了杰出贡献。   因为这份功劳,被还是“刘大帅”的陛下定了立愿之赏,金口赐名“刘广智”,保送卧龙学府政略院学习。毕业后,刘广智从最小的主簿做起,县丞、县令、郡丞、郡守、一路做到雍州别驾,去年刚提拔了徐州刺史。   如果说,常朝霞以女子之身,位居十三刺史之首,那么这位刘广智就是那个资历最浅、底子最薄的了。   此刻御前受褒,当着皇子和四位内阁大臣的面玉言表彰,如此荣宠,常朝霞毕竟久居潜邸,见得场面大,也沉得住气。刘广智却是生平第一次听皇帝夸赞自己“当家当得不错”,这句考语对于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来说,高得无以复加,实如天籁伦音般悦耳,心里说不出的受用,立时兴奋得眼中熠熠闪光,险些就要淌出泪来。   刘广智喜得抓耳挠腮,虽在极力镇定,可终究难掩那矜持中的几分受宠若惊,刘明睿再回看一眼常朝霞,端坐如故八风不动,一尊玉像似的竖在那儿,不由暗暗点头:如此气度,如此城府,真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又回顾自己的仪容坐姿,堂堂皇子似乎都比不得她“堂皇正大”,不由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羞恼,一使劲儿,腰杆也挺直几分。   说话间,武若梅也看完了奏折,随手又递给乔方书几个传阅。大约是累,女宰相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倦容,她揉捏着鼻翅睛明穴说:“大约是好的,细节要再纠一纠。——比起之前几个,确实好得太多了!”一句话儿,逗得几个内阁大臣都笑了。   刘明睿暗想:看来,之前几位州刺史的表现确实不令人满意。——可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竟然没看出来!换句话说,如果自己是皇帝,岂不被地方官儿的花花肠子给框了去!?   武若梅说着一笑,回顾两人说道:“所需钱粮用度,你们等我的批条去户部办理,数字我们再斟酌核对一下,放心,这是赈灾,是给百姓救命,只多不少!——另外,免除赋税陛下已经恩准,你们下午去户部别忘了留档。”   这时,乔方书一边看着奏折,头也不抬地说:“你们请免一年,陛下免了两年,你们要心里有数,这份圣恩,要让百姓扎实受用,不要学张谦云,自作聪明误人误己。——笑!说的就是你呢,刘广智!你名下有三处庄园,一处是陛下赐的,一处是自己置办的,还有一处哪里来的?嗯!?”乔方书抬起头,咬着牙冷冷一笑:“你以为,我监察院是吃干饭的?!”   “这……这……”刘广智乐极生悲,一下从凳子上滑下来,顺势跪了,冷汗淋漓直下,不要命的乱磕头:“下官……下官糊涂!——陛下!臣不敢抵赖,臣死罪!”   刘枫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杯,细品慢饮,只等他磕了十几个头,才摆了摆手,“好了!朕知道,你微末出身,钱字上头难免看得重些,可朕告诉你,吃过大苦就更要承恩惜福!更要事事以慎!——朕,洞见万里说不上,明辨是非还是有的,要不是看你爱民之心还算实诚,收点孝敬没忘了差事,这次又是初犯,我原本是要办你的!——这次给你记下了,这五十亩地就算朕赐的,要是有下次……你连脑袋一起还朕!”   刘广智从身上到心里都惊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以头抢地一通嚎哭:“是是!罪臣不敢!不敢!罪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此时奏折已到了吴承宣手里,他看法又自不同,先看最后的御笔朱批,皱着眉道:“陛下,物资调运上头,或许有些不妥。灾情如火,此刻正是隆冬,道路结冰难行,怕是要耽误的。——不如走海运更加稳妥些。”   刘枫一听,以手加额道:“是了!朕想漏了!——筠驰,下旨交州出粮三百万石!若梅,会后你给兵部传旨,出票拟给玄武军团,调五十艘海船听用,五艘兵船随行!——朝霞,物资调度你是行家,船、粮、兵都归你,不够可以再提,灾情万不可耽误!”   常朝霞一如既往:“是!陛下!”田筠驰和武若梅也先后应命。   刘枫抚须点头,“好了,这些细务你们先商量出个章程,忙过找若梅再谈。——够了,别哭了,你个狗东西,将功赎罪懂不懂!?滚!老实办差去吧!”   笑骂声中,常朝霞整冠弹衣,走得步健身稳:“微臣告退。”   “是是是!陛下放心,小的一定将功补过!”   刘广智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出去,说不出的狼狈,又带着几分死里逃生的侥幸。   看着他仓惶的背影,刘明睿觉得好笑,想想又可怜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堂堂开府建衙的封疆大吏,在皇帝面前,终究是条狗啊!   感慨间,刘枫的声音突然问道:“明睿,刘广智这事儿,你怎么看?”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为君之道】   皇帝突然发问,刘明睿心底一声惨叫:“又来了!”——每每听政,关键处父皇就来这一手——你怎么看!?然后,各位内阁大臣就饶有兴致地看自己冒汗,一大四小五位考官就这么直瞪瞪盯着,答得不好出丑还是小的,万一失了圣眷,储位飞了这可怎么办呀!?   可父皇开口问了又不好不答,刘明睿以最快的速度绞尽脑汁,小心翼翼说道:“父皇治政,犹如和风细雨,首重防微杜渐,更通经权之变。臣下偶有小过,取其心,观其行,可救者当头棒喝,弥罪于初萌,规僭于俄顷!这既是爱护臣子的仁德,也是澄清吏治的圣明,更是高瞻远瞩的经国大道!”   刘枫“哦?”了一声。刘明睿赶紧打弯:“更要紧一层!自古治贪,都是杀鸡儆猴的法子,可鸡杀得多了,猴子血见惯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偶尔见一见活鸡‘迷途知返’,说不定就有奇效呢!”   “瞧瞧!从经国大道说到杀鸡放血,整了个雅俗共赏!这都是逼的!”刘枫笑顾左右,几位大臣也都陪着乐。皇帝又对一脸尴尬地儿子露出慈祥的微笑:“仓猝之间,能说到这个份上,也确实不容易。——可还不够!”   “清,是德;廉,是节;都是人生立世不可或忘的大道理!没了这道理就不叫人了!是猪、是狗、是畜生!可有一条!——欲,也是人性!”刘枫目光炯炯地望着儿子,侃侃而言:“人欲如水,周流不灭,堵是堵不上的,常朝霞这样的出泥清莲可遇不可求,刘广智之流才是芸芸众生相!”   “这世道,人是最复杂的,绝不是非黑即白。有些官善理政,也做事,顺手牵羊捞点钱,有些官不做事,或者专做坏事,无钱不办事一心贪墨,这里头可大不一样!——刘广智求田问舍贪图蝇头小利,这是罪没错。可是!贪钱的未必不是好官,清廉高洁的无为庸才一样是国蠹民贼。——人无完人嘛,只要谋私利不忘公事,有本事、有诚心为百姓谋福祉利民生,爱己也爱民,那就还是个能吏干员!刘广智就是这样的人,学问不足,智量有余!大道不亏,小节不守!小便宜占些,爱民上头没有半点亏欠,这就有可恕可悯之情,朕这才饶了他。”   “行天道,彰法理,但不能灭人欲!这是其一!再者,你想一想,办了刘广智容易,换个新刺史也不难,可你怎知新官儿不贪?不定没本事,贪字上头比他还厉害!”   “现在你留下他,给个教训许其自新,非但救灾急务耽搁不了,只怕他七八年里都不敢乱收一个铜子儿!——为何?他‘死’过一回,知道怕!爱钱更惜命,这也是人欲!七八年过去,忘了疼你再敲一敲!不费事儿!如此,朝廷平白得个清廉又能干的‘好官儿’!不比竹竿儿上多挑一颗人头来的划算?何乐而不为?”   这一番“剖心置腹,直述胸臆”出于金口玉言固然少见,奈何这番吏治见解更加“新奇”,令人耳目一新,不但刘明睿听傻了,就连几位内阁大臣都是一脸好学样儿。武若梅和吴承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眸光闪烁不定;乔方书管了二十多年刑名,这论调着实令他茅塞顿开,真如醍醐灌顶般震撼,脸色数变;田筠驰更是直接听傻,举了个杯子半天没递到嘴边儿,茶水都溅在官服上,脸上写满了“庙谟独运,圣虑高远”八个字。   刘枫起身,背手游步沉沉地说道:“自古人主御下,最要宽严相济,最忌纤过必究,善恶分际是凡俗之见,利弊得失才是圣裁之绳。官场污浊,多少官员一步错步步错?一念之差,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就为没有回头路!拿了钱犯了罪,就是授人以柄,被人牵着鼻子再难回头,以至于死路上头越走越远!”   “杀之快哉,于军国百姓何益?治标不治本,为朕所不取!”刘枫立住脚,霍然回身,眼中放着凛冽的光芒,“唯有导之以方,戒之以严,恕之以义,弃其小过,取其大端,方可不绝迷途自归之路,免除积重难返之哀,小过,才真正是小过,不至酿成大罪!这才是从根子里保护臣子,也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总而言之一句话——人欲与天理并不相悖!善加利用尤能相辅相成!身为君王,这道理你一定要懂!记住了么?”   刘明睿很想大声说一句“父皇教诲,儿臣记住了!”。可他惊骇之下说不出口!——只为皇帝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叫“身为君王,这道理你一定要懂”?——这话意味着什么!?父皇他究竟是一时“口误”无心之语,还是一时“口快”泄露天机!?听一听,想一想,能不令人惊心?   天心不测,祸福难料,刘明睿甚至没有胆量去猜度!他只觉得一身冷汗一下子全蒸出来,刹那间耳鸣心悸,全力压抑才止住身子没跳起来,浑身颤抖。   殿内的几个大臣也愣住了,且不说这话事关国嗣传承何等重大,就算当真是皇帝在教导储君“御下之道”,可这是“帝王心术”,万不该、永不能,开诚布公告之臣子的!身为臣子,就只能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讳莫如深,说出口就是祸,便听一听也是不得了的罪过,这可怎么办才好!?   偷眼看去,刘枫猛然间僵身止步。——显然,皇帝陛下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大臣们留意到,皇帝的脸色渐渐变得青白可怕,双眉愈发蹙紧,仿佛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丝丝地跳动着。——糟了!该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寂静中,众人齐齐吸气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乔方书带头,吴承宣、田筠驰一起离座,三人忙都撩袍跪倒,专等皇帝雷霆天降。唯有武若梅安之若泰,手里碗盖优雅地拨着茶末,撮嘴缓吹,俯首浅啜,连眉头也没有跳一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刘枫像一座雕塑一样动也不动,隔了好久,他微不可查地侧了侧头,武若梅懒懒的声音响起:“您别看我!您是皇帝,该怎么说、怎么做,都得‘圣心独运,乾纲震断’才行。——说漏了就得自己堵,看我,没用!”   “有事就躲,不思为君分忧,不像话!君忧臣辱你没听过么?”刘枫气呼呼说完,露出苦笑自己先泄了气,大摇其头回坐榻上,看一眼武若梅偷笑,自己也笑:“行,朕说漏嘴,朕自己堵!——都起来吧!今日就这样,明睿留下,你们散了吧。”   这一笑,一句话,殿内严霜冰封似的沉重气氛一下子松缓了。三位大臣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赔笑起身,随武若梅一起退出殿去。两扇殿门无声合拢,殿内忽地一暗,又变得阴沉压抑起来。刘明睿独个立在父皇面前,只觉汗透重衣,一背子湿冷,心里怦怦直跳。   忽然,皇帝轻咳一声,喑着嗓子问:“睿儿!父皇问你,你要据实回答!”   “父皇垂询,儿臣万不敢丝毫欺瞒。”   “你……想不想做太子?”   可怜刘明睿还没来得及直起腰,乍听这一声,像被雷击、被锤砸、天塌地陷一样,“噗”地四肢着地瘫下来,语气焕散不成句,“儿臣……儿臣……”声音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涩得就像一口生锈锉刀磨过石板,干硬又刺耳。   可是没来由的,下一刻,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萌发出来,灌入刘明睿的四肢百骸,勇气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回话的声音很低,但听者无不感觉到,他是集中了全部意志才说出这一个字:“想!”   这个“想”字出口,刘明睿豁然抬头,声音大了十倍,几乎是喊得:“父皇!儿臣想当太子!”   刘枫只是轻一点头,波澜不惊地问:“立嗣国本,事关百年兴衰,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比老三更有这个资格!?”   皇帝问话时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声音也没抬高,刘明睿却感觉一股极浓重的寒气笼罩下来。   强自镇定了,刘明睿慢慢地说:“打仗,儿臣不如三哥;治国,三哥不如儿臣。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三哥,太狠了!”   “狠一点有错么?”刘枫眉头一挑,语气狰狞:“你在灾区,一口气斩了三个三品、八个四品、十二个五品,吏员乡绅富户抄家处死的更是不计其数!——你不够狠?!”   “因此父皇申斥了儿臣!”刘明睿说开了反而胆大,争锋相对道:“儿臣口中谢恩服罪,心里一直不明白,一心为公救灾救民,为何会是这般下场?”   不知为何,刘明睿一下变得激动起来,阴暗中瞧去,他的脸色黑白分明,煞是狰狞吓人,说话时咬牙切齿:“灾区……真惨呐!一家人捂一条破湿被子,缩在庙里喝雪水吃观音土,走一路都是哭声,睁开眼尽是饿殍!眼看洪涝封路赈济运不上来,儿臣三次严令各级官府,把衙门、文庙、书院这些官用房舍都腾出来安置百姓,要官员们带头捐粮算是朝廷借的,他们诸多借口搪塞就是拖着不办!”   “还有那一等一可恨的乡绅富户,囤积居奇见死不救,最是天怒人怨!儿臣三番四次低声下气好言相求,不理,持天子剑打上门去,才晓得求饶!?父皇,你可知他们都在干什么?一个个缩在暖阁里搂女人听戏喝酒!那肥的流油的羊腿肉扔在地上喂狗!隔着道墙就有满地饿死的百姓啊!——天地良心,就是真佛也要动杀心呐!儿臣好想问一问父皇,这样的人,不,这样禽兽不如的畜生,杀了有什么错!?”   这番话,刘明睿说得疾声连语声泪俱下,刘枫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这般激愤爆发真性模样,不禁为之惊怔!刚要开口,刘明睿豁然抬头目光炯炯,紧接着说道:“今日儿臣终于明白了!手持修罗刀沙场证菩提,这没错,可还不够!国事纷杂,条理万端,各路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是诛不尽诛的!为人君者,不能一概诛之,而是得‘用’!哪怕是那些畜生!——如果时光倒流,儿臣不会再那么‘狠’,杀了那么多熟牍老吏,换了新手上来,清廉如水,却也手生难用,耽误了灾情一样是害民误国!”   “父皇,儿臣懂了,为君者以天下奉一人,却也是以一人对天下!要狠,但要狠在心里,要比真佛更能忍!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儿臣定当诛除首恶,恕慑群凶,令一众犯官带枷理事戴罪赈灾,乡绅大户出钱恕罪,捐粮买命!只等差事办完,天灾都过去了,再一个个叙功议罪慢慢撕掳!——父皇,儿臣内逞公心外务清名,刚愎自用奉职粗疏……知罪了!”   刘枫委顿地手扶炕桌,无声叹息一下,小声嘟囔了什么,刘明睿隐约听见半句:“我却花了整整十年才懂……”不及思量,便听父皇威严的声音:“下去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 【就为这个】   刘明睿头晕目眩,两条腿打着摆子出了宸极殿,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像吃得酩酊大醉魂游九虚的光棍汉,踉跄得闪着步子,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上,过金水桥险些失足掉下去,吓得侍卫一阵哄忙又被他挥退,好容易才蹒跚晃荡慢慢挨出北阙门。   一路乱走一路瞎想,心里终究是个不明白,自己就算没周景旋智计过人,也算深沉练达,怎么就敢蹦出个“想当太子!?”撞邪还是猪油蒙了心?细品方才言语间父皇分明已属意自己,大好局面步步缓进多大胜算?怎么就不能谦恭一番“儿臣才微德薄,不敢觊觎大宝,社稷公器也,伏惟圣裁”?   自己倒好,不仅自承野心,还一时不忍口出意气卖弄了一番‘为君之道’,生生把自己推在了风口浪尖上!——怎么办?!父皇会如何看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勃勃野心,无父无君”?真要这样,又会有怎样的处置呢?   回头又想父皇的秉性,有时就像对刘广智,骂得狗血淋头处分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时又像对张谦云,谈笑风生提笔就是“斩立决”!所谓“咫尺天威、圣心难测”,谁知道父皇心里想的什么?自己虽是嫡亲皇子,可也万万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安全感,似乎不测之祸转眼便要临头天降,这可怎么处!?   一阵干冷的北风漫地呼啸扑面入怀,刘明睿猛一个惊颤哆嗦,灵醒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已回到了昭阳宫前。眼前一个年轻女子正拉着自己的手臂,惊慌失措说着什么。刘明睿只见她嘴唇张合,脑子里嗡嗡连响混忙一片,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怔忪如在恶梦。   有的时候,人的脸就是一部书,一幅画,千言万语喜怒哀乐都一目了然。妙竹出迎一看脸色就知道出事了,一头扶住他臂膀,一头吩咐:“快去请浈郡王!”,宫卫哎一声瘟头瘟脑撒腿跑得没影儿,宫女们也慌忙张罗起来,又是热水热毛巾,又是温酒煮茶给王爷压惊,偌大昭阳宫鸡飞狗跳起来。   被妙竹扶着进了后堂坐定,两杯暖酒下肚,一股热意上头,刘明睿终于镇定下来,僵脸上这才露出苦笑,开口就道:“我闯祸了。”   妙竹听他把见驾的事儿粗略说了,祸闯得果然不小!也陪着心里一阵发紧,待得听完,忽然又噗哧一笑:“瞧你,这大的人,孩子似的,天塌下来我给您顶着!不成我陪着您遭殃!——不是我女人家说嘴,你那三哥,活脱脱一个杀神,我听了宫里消息,你道他胜仗怎么打的?——全靠杀人!鞑靼国才多少人?反贼才多少人?他一下就杀了二十万!这样的人能是个仁君贤主?!皇帝傻了才选他不选你!”   “什么!?”   刘明睿一个惊乍跳起,“二十万!?不是说贼众只有五万余么?!哪里来的消息!?几分真假!?”   “千真万确!”   妙竹睁大了漂亮的眼睛,压低声音却又绘声绘影地说道:“归义王和察汗双双连夜进京,扣阙告状当庭泣血,归义王妃和兰绮郡主哭着闯进延祚宫,这是她俩亲口说的!察妃娘娘气得吐血,那么雍容端庄的一个美人儿,已在御前哭宫骂殿闹得翻天,还能有假!?”   就为这个!   刘明睿一听就明白:父皇忽然转变态度,属意自己为储君,根子就在这里!——刹那间另一件事也明白了!蓝明旭!沙克珊!这二位不相干的军团统领,一个是在战争中被架空了军事指挥权,另一个则干脆是被杀怕了!他们因此投靠了“保嫡派”!   当真想不到啊,自己昨晚一夜好睡,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哎呀!方才奏对时自己一句“太狠了”,岂不恰恰点在三哥最要命的死穴上!   回来时还是满腹心事,此刻听了这个消息,刘明睿觉得一腔郁气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畅快松泛了。——可一转念功夫,刘明睿又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当时能够“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那该多好?怎么就收刹不住,多讲了那么一大通废话!这是何苦来哉?要是父皇因此又改了主意,那可真叫没地方喊冤呐!   这时殿外挂铃声响,妙竹撒欢跳起:“定是周爷来了,叫他出个主意!”,刘明睿听说主心骨到了也自欢喜,皇子女官一前一后迎出来,一出门就愣住了,来者不是周景旋,而是一个道冠素袍带发修行的中年女居士。   看见她,刘明睿仿佛见了鬼,刹那间脸色变得雪白,声音都在发颤:“罗……罗夫人!?”   女居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逐寇大将罗三叔的遗孀,罗冠虎罗秀儿兄妹俩的母亲,常氏兄妹的婆婆丈母娘,罗夫人张凤清!——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有一个身份:随风堂堂主!   随风堂也叫催命堂,里面都是一帮高来高去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杀手,专门帮皇帝料理一些见不得光的活计,其中又以堂主张凤清的本领最为高强,一手飞刀绝技传自天下最后一位宗师、左相国李德禄之手,苦修数十载,早已至臻化境,听说更是青出于蓝了,担任堂主八年来不知“办过几次差”,却只知从未失过手,也从没留活口,最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这位张堂主历来神出鬼没,除了大朝会,从不在朝堂上露面的,更别提进宫了。今日这头刚出这档子事儿,转头她老人家就找上门来?刘明睿心里乍起一阵恐怖——父皇要杀我!?   也难怪刘明睿胡思乱想,大楚官场上,张凤清原本就是个“不见血不出面,不要命不登门”的恐怖修罗!此刻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已是不得了的吓人,更加糟糕的是,她的脸色实在很难看!   之所以说难看,这倒非是她老丑,事实上张凤清原本就是难得的美人,修炼气功更是青春常驻貌似三旬。——可就是这张欺骗岁月的长春朱颜,此刻却白得泛青,像是刷了厚厚的一层生铁,犹自带着几道干涸的泪痕,那是一种说都说不出来的悲酸凄楚!——也是啊,罗氏三代五十年满门忠义,就算是罗三叔也是糊涂而非不忠,此刻却要下手杀害一位嫡亲皇室血脉,便是您老人家也会觉得为难吧!?   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宫阙,面露迷茫的女孩,刘明睿突然领悟了什么叫“乐极生悲祸从口出”,什么叫“作茧自缚惹火上身”!   果然,刘明睿刚想喊一声:“就杀我一个!”罗夫人已闪电般逼近身来,手腕一紧已被她拿住,铁箍般紧,接着便是腾云驾雾般头晕目眩,眼前景色飞一般后退,妙竹的惊呼被呼呼的风声淹没,已身不由己出了昭阳宫。   刘明睿闭着眼睛“飞”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身子一沉,已被稳稳放落在地,睁眼一看,便知自己想岔了。   这里不是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依然在皇宫里,不过却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眼前一座巨大的三棱石柱,密密麻麻刻满了朱红色的名字,这是祭灵碑!那么这里就是——英烈殿!   英烈殿位于太庙之侧,不仅供奉着前逐寇军二十八宿将的灵位,更有大楚开国时期牺牲的诸位先烈功勋。死后能够进入这里,绝对是每一位臣子最大的荣耀。刘明睿上一回来这里,是去年八月定国公孟大牛南山寿满,灵位供入英烈殿时,他作为皇帝的替身,亲手捧着灵牌放入神位的。取的是“皇子扶棺”的极致哀荣。   除了“新人入住”和每年祭祀之外,平时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只是此刻……这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刘明睿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父皇不是要我的命啊!   刘明睿放下心来,定神细眼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些都不是普通人!   第一排,只站了五个人:皇姑刘彤、大皇兄刘明过、皇姐刘思月、皇弟刘明峪、还有义皇兄周景旋。——都是皇亲,都望过来,显然就差自己了。   第二排,母后周雨婷居中,两侧依次列着林子馨、江梦岚、明月、红鸾、兰儿、紫菀……就连察丝娜也在,手里或牵或抱,都是未成年的公主,竟是所有的后妃宫眷全都到齐了。   第三排,是王公藩篱功勋贵戚。打头的是鄂尔兰、乾昊两位属国藩王,接着是当朝健在的三大国公。——永国公武破虏坐着一张轮椅,宁国公武若梅推着,身旁站着平国公李天磊。两侧是各镇边军团的统领和将军们。周武、杨胜飞、乔方武、沙克珊、王五仓、古越兰……除了放马北疆的吴越戈和蓝明旭,其余的统领都在场,后面列着程平安、罗冠虎、罗秀儿、曾平柱、常朝阳、文星魁、盼娣等十几位副统领,及几十位有头脸的佐领。   再往后,则是乔方书、吴承宣、田筠驰三位内阁大臣、身后六部尚书、各衙门堂官以及各地州刺史和郡守,一排排一列列,不下一百五十多人。   聚集了数百人的广场,却安静得连前殿仓池涟漪拍岸的水涛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么多皇室后妃文臣武将,全都肃穆森立,面带哀容,咳喘不闻。   刘明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可比大朝会时到得还齐!——就连久不露面的刘彤李天磊武破虏都出现了!   天呐!这是哪位重臣归天入殿!?——莫非是国公!?不对啊,三位国公不都好端端的在么!?而且……去年八月,定国公去世时,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啊!至少皇后和后妃是不用来的!   这一刹那,刘明睿兀然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难道是父皇驾崩了!?否则又有谁有这个资格,让整个楚国的菁华齐集在此为他送行!?   于是,刘明睿转眼看身边的罗夫人,用眼神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却又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深切的悲伤。刹那间,刘明睿知道了答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早已淡出全国视野的人,他有这个资格!——“老爷子”要走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千秋功罪】   其实,“老爷子”有很多称呼。老一辈的将军们叫他“军师”,官员们叫“老相爷”,只有皇室成员才管他叫“老爷子”,因为父皇称呼他“老爹”,可皇帝的爹岂是随便认的?这才有了“老爷子”这个饱含敬意又宽泛、亲切的叫法。   “老爷子”的本名,叫李德禄。是天下最后一位宗师,身边这位罗夫人的授业恩师,前逐寇军的“总军师”,大楚开国后的右相国……如此多的身份,每一个都分量十足。可最了不得的是,他是皇帝陛下的“抚养人”!   十多年前,左相国李行云挑起的“逐寇夺权之乱”中,李德禄作为逐寇总军师,是唯一有机会、有能力,擎天保驾力挽狂澜的重要人物。可惜,左右为难的他最终选择保持沉默。从这上头说,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是,无所作为的他,又以自己的身份与威望,保护了朝堂上那些因为忠于刘枫而被罢黜的官员们。——而这些官员们,在第二次卫国战争和北伐战争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现在也大多成了大楚朝堂的中流砥柱,其中就包括了如今红极万方的“武氏夫妇”,以及纵横军政的“乔家兄弟”。不得不说,这也是不得了的功劳。   这原本应是个争议人物,可是没有人敢“议”,因为他是皇帝陛下的“老爹”啊!——是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皇帝陛下拉扯大,这个功劳你又该如何算法!?   夺权之乱结束后,皇帝陛下一道恩旨宽恕了所有“豫州惨败”的幸存者,里面并没有出现李德禄的名字,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得到“宽恕”。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因为皇帝自认没有这个资格,去宽恕这个为霸王、为逐寇军、为自己奉献一生的可怜老人。   您并没有错,因此不需要宽恕。——这就是皇帝陛下想要告诉老人的心意。   老人懂了。流下泪,从此退隐泉林,再不过问任何人任何事。以此来告诉皇帝:逐寇军的一切,交给你了!   刘明睿仔细回想,自己懂事以来只见过老人三次,每次只是看到他面墙枯坐的背影,从没有见过他的脸面,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是艺业惊天威震四方的一代宗师,也是个陷入自责无法解脱的可怜老人。   今天,他要走了。   刘明睿并不觉得如何难过,他打心底里认为,对于老人来说,走在大楚皇朝日益强盛的今时今日,是幸运,是所有痛苦的终结,是他一生最圆满的结局。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脚步声响起,侍卫总领秦昆出现在大殿门前,人群为之一肃。他低喝道:“陛下口谕,宣四皇子明睿进殿。”   “儿臣遵旨!”   来不及思索为何独独叫他,刘明睿本能地跪地磕头领旨谢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步上台阶。   秦昆侧让一步垂首躬身:“殿下请。”   刘明睿点头,独自一人进去。   这是一片静谧而肃静的地方,青松翠柏包围着巍峨深闳的主殿,汉白玉石阶托起一块平如镜面的宽阔月台,青灰色的垒石墙壁和黑白相间的花岗岩地砖,两侧竖着巨大的青石柱,刻着“浩气长存,万古流芳”八个大字。整个建筑结构简单风格粗放,几乎没有装饰,给人第一感觉是古朴、大气,接着便是透入灵魂的威压与厚重。   殿穹空旷堂宇幽深,殿顶高得令人窒息。无论任何人,进入大殿的第一眼,巨大的赤血金焰战旗展开着,像一面墙壁似的从殿顶笔直垂下直到地面,如钢似铁纹丝不动,给人重逾万钧的错觉,仿佛那不是一面旗帜,而是用某种金属浇铸成的一座丰碑。   在国旗庄严地衬托下,大殿正上方居中刻着刚劲有力的三个大字:“英烈殿”。   大楚朝的英烈殿,一个神圣而肃穆的地方。与供奉着霸王和霸王妃的太庙不同,这里是属于臣子的地方。——只有为大楚朝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名将重臣才有资格长眠于此,是臣子一生功业的终身成就与至高荣誉。   大殿空荡荡的,纹理清晰的花岗石地砖一尘不染,清晰得可以照见人影。午后的艳阳透过殿顶天窗照进来,射下一道道金黄灿烂的光柱,将排列整齐连绵不绝的白玉碑一一照亮。——无数英雄沐浴在荣光中永眠。   这一刻,刘明睿似乎产生了错觉,眼前那座座一人高的石碑仿佛化作了先烈们的英灵,矗立着,望过来,威严而神圣。   当刘明睿步入此地的时候,他听见一阵清冷的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呼啸,那是逝去的英灵在发出诘问:“你是谁?你可有这个资格,站在吾等面前?!”   刘明睿低下头颅,表达对先烈们的尊敬与缅怀。接着他又挺起胸膛。——我!霸王血脉,大楚皇子!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我能否继承社稷……大楚开国的英灵们,刘明睿在此发誓,在我手上,你们的荣耀绝不会蒙尘!——或许真是错觉,刘明睿发现在他暗暗祝祷的那一刻,风停了,大殿静谧,竟透出几分和熙与安详。   怀着一种拘谨的沉重,刘明睿放轻脚步,从那些华贵的白玉碑前慢慢地走过,一个个地读出了碑上地名字:杨忠铭、李寒、薛铁山……那是霸王时代威名远扬最后壮烈沙场的二十八宿将,正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与生命,席卷南北征战四方,舍生忘死以御外侮,成就了霸王与逐寇军不朽的威名。   终于,抗敌殉难的他们,得到了与生前功业相称的尊荣与崇敬。——将军们,辛苦了,愿你们安息。   安静地走过一座座石碑,一块很奇特的石碑映入了刘明睿的眼帘。——它的基座是用最纯净的汉白玉构成,主体却是纯黑色的大理石。   黑白相间,真正的黑白相间!——不仅是石碑本身,它的存在就仿佛是一道分界碑,左侧,全是白玉碑,右侧却是一水的黑玉碑。   黑与白的石碑上,刻着一个划时代的名字:屠天煜。   无可否认,无论是霸王时代,还是楚王时代,这位智勇双全的悍将,百年来最了不起的战略家和阴谋家,他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一生贯穿了逐寇军的历史,也将逐寇的荣耀划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时代。   纵观历史,无论是哪个朝代,往往都有这样的人物,他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可整个天下都在他脚下震颤!就像这石碑上刻着的金色铭文:他用忠诚与卑鄙撕裂天地!——这是大楚皇帝亲笔所书,盖棺定论,千古名传。   在屠天煜的石碑前停留了好久,刘明睿深吸口气欠身鞠躬,再次举步,往后则是一整排黑色的大理石碑,那乌沉沉的黑色是如此深邃,透着浓浓的悲哀与悔恨,望一眼,叫人断肠心碎。——他们也是逐寇军的英雄,但却是参与了“夺权之乱”的英雄们。   李行云、罗三叔、薛晋鹏、孔云、霍彪、赵健柏、张大虎……这些人,充满了矛盾与争议,他们或文或武,都为大楚开国立下了不世之功,却也犯下了背君误国的滔天之罪。   刘明睿海里闪过一句话:功高盖世,罪大弥天!   入驻英烈殿,却用黑色的石碑,这是立朝时皇帝与臣子们达成的妥协。听说当年父皇在朝堂上咆哮如雷:“究竟你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朕说能进就能进!”——可即便是身为开国之君的父皇,也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说服“豫州惨败”的无数孤儿寡母,给予这些伟大的罪人们入驻英烈殿的身后之荣。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的黑色石碑上都刻着同样的一句话:“不屈的英灵在忏悔中长眠。他有错,但没有罪!”而供奉在太庙的“伪帝”刘柏,也是纯黑色的石碑。上面却是另一句话:“我们都只是凡人,不可能不犯错误。但有些错误,你我无法承担,哪怕我们是皇帝。”   用皇帝陛下自己的话说:不回避,不粉饰,不抹黑,是非功过,忠奸贤愚,后世子孙必须知道真相!——血的教训,以戒后来!   对于这些人,刘明睿又有着别样的情绪。——原本,他是好端端的世子,升格太子可谓名正言顺稳稳当当,可就是因为这些人,他们发动“夺权之乱”,将自己掳为人质,直接导致了世子位被废黜。回想那痛苦的童年啊,他们正是罪魁祸首!   可是!在“夺权之乱”的尾声,当自己被叛军携裹意图逃往敌国时,舍生忘死杀入万军之中将自己救出的,还是这些人!这个恩德又该怎么算!?   或许是皇帝有意为之,大殿里空间广阔,足以容纳更多的石碑,可黑石碑的尽头,也是第一排石碑的尽头,象征着“先王”时代的结束。再往后的都是从第二排起始,目前只有三块石碑。——石碑又恢复成了汉白玉。   这三块石碑,属于三位功臣。第一位是前周家家主、追封惠国公周昊乾,刻着“他的睿智足以照亮天地”;第二位是前工部尚书、追封玄国公赵铁锤,刻着“高尚的灵魂必在圣火中永生”;第三位则是前永胜军团统领,实授定国公孟大牛,刻着“这是一个抛弃了野心的伟人”。   这是在靖难中蒙难牺牲的重臣,以及立朝后寿终归天的勋将。——显然,真正、完全属于“楚王”的时代,正是从这里开端。再往后入驻的英灵,他们不再有“霸王”的烙印,而是纯粹的大楚朝的开国功臣!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在那整排黑石碑的尾端,却突兀地空出一个位置,竖着一块空白的石碑。——黑色的,镜面般光滑,没刻字。刘明睿上一回进来就发现了,却只觉奇怪未及细想,今日明白了。   这个位置,就是留给老爷子的呀!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道不公】   “你来了?”殿中传来刘枫的声音。   刘明睿这才发现,自己的父皇推着一辆轮椅,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人正停留在这块空白黑石碑前。   “父皇!儿臣参见!”刘明睿忙伏地叩头,刘枫摆了摆手,接着他又转向老人鞠躬行礼,叫了声:“老爷子!”   是的,李德禄还活着,甚至还在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那是怎样的笑容啊!开怀、释然、了无牵挂……老爷子,这一天,您等了很久了吧?   刘明睿并不奇怪为何即将“入驻英烈殿”的人,此刻却还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从前罗夫人曾告诉过他,像他们这样气功大成的人,能近乎完美地支配自己的身体机能,极尽榨取每一分生命力,不仅是长寿那么简单,更能做到所谓的“青春不老、寒暑不侵、百病不生”,直到最后死亡的来临。   换言之,普通人生命力的流逝是不均衡的,奇经八脉有一处出了问题,肉体就会虚弱直至衰竭。他们不同,通过运功能够自我调节,损有余而补不足,合理地调控生理机能,直到生命力总量入不敷出才会迎来自然死亡。   因此,达到“宗师”程度的修炼者,他们往往能够通过推断肉体“生机耗竭”的时间,来预知自己的死期,做到传说中的“坐化升天,约期而逝”。可是哪怕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们依然能够保持正常的“健康状态”,实在令人羡慕不来。   老爷子今年九十三岁高龄,时候到了。   在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中,刘枫推着轮椅走过来,正好停留在一根光柱内。在那金灿灿的阳光里,刘明睿看清了老人。   这是一位身形枯瘦、相貌奇古的银发老者,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常人眼里象征着长者威严的雪白胡须稀疏零落,似乎从来未曾用心打理。在那洒脱的笑容里,老人脸上洋溢着红润的光芒,初看容光焕发,再看却又难掩那一抹充血般触目惊心的病态暗红。——果然,那是油尽灯枯后的回光返照啊!   老人斜斜靠坐在那张金丝楠木的珍贵轮椅上,瘦骨嶙峋,背也有些微驼,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杆。可那长寿眉下一双黑沉沉的几乎不见眼白的深邃睛眸,却在提醒着人们,你面前的人,是天下最后的一位宗师!   刘明睿毫不怀疑,即便老人已是处在垂暮弥留之际,可他依然有着举手投足决人生死的能力,让人望一眼,便打心底里生出敬畏,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下来。   然后,老人开口了。   “九郎,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叫我糊涂死的。——这个孩子,就是你心里的储君?”   这一问,恍如晴天霹雳,那一刹那的狂喜与期颐几乎将刘明睿击倒!——可他不敢,他凝聚了整个灵魂,只为听清接下来的那句回答,决定他一生的回答!   那句回答只有一个字。   “是!”   突如其来的惊怔,无法克制的狂喜,刘明睿噗通跪下,几乎留下了激动地眼泪,颤声喊道:“父皇!儿臣……”谦逊谢恩之语嘎然而止,刘明睿一瞬间坠入冰点。   因为老人……摇了摇头!   “他不如你!”老人的话语冰冷却又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虽然,他继承了你骨子里的那种坚忍与执着,还有最宝贵的仁慈!可他却没有傲睥天下统驭万方的枭雄霸气!从来没打过仗,也从未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注定他一辈子成不了千古圣君,最多也就是个守成之主。——这上头,似乎是明轩这孩子好些,你说呢?”   老人的话语让人沮丧,可真正令人绝望的,却是父皇接下来的回答,还是一个字:“是!”   两个一模一样的“是”,一字升天,一字入地,刘明睿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嘴角泛起苦笑。   可刘枫紧接着的话语却同时安慰了两人的心灵:“这世上的事最讲究缘分,勉强不得。我观察了他们十多年,好歹品出了几分心性。——睿儿心地仁厚,忧怀天下,政务上头也有独到之处,只是有些优柔寡断不够果决,不逼急了龇不出牙来,这是为君者的大忌。可他懂得自省!能够吃一堑长一智,深明己身虚怀若谷从善如流,这又是人君大德!一利一弊,孰轻孰重,当真叫人好生为难。”   这番考语有褒有贬,终究是褒义多些,却又带着几分透心彻髓的意味,刘明睿听来只觉惊惧中暗含着窃喜,不由羞愧地低下头去。   “至于轩儿……唉!——轩儿勇武不假,也很有几分剑指天下的枭雄气,这我喜欢,奈何他太过骄躁了些,终究难成大器。就拿这次平叛来说吧,三路人马齐头并进,他为了争那‘平叛第一功’,不请旨也不与友军通气,自说自话就敢悍然恢复《割耳令》,还美其名曰‘遵循祖制’!哼哼,颁令的是朕不假,可他忘了废令也还是朕!”   刘枫说着脸上已隐隐带了狰狞,语气如腊月的朔风般字字透着彻骨的寒厉。刘明睿却看得听得爽到了极处,他第一次觉得,父皇雷霆震怒,居然也可以如此赏心悦目!   只听刘枫声沉气缓地继续说道:“哼!二十万无辜的鞑靼族百姓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如此伤天害理大违天和,这是他自己造孽!给自己招祸!可更要紧一头,为了区区一场小胜,他竟敢坏了我‘汉胡一家’的百年大计!弄得属国离心离德,全国鞑靼惊惧难安,这,这是对江山社稷军国百姓犯罪!些许微劳小功,竟敢如此放肆!——朕,不能饶恕了他。江山,也绝不能交给他。”   这番话终于道明了一切。   刘明睿第一次把握到了父皇的心态!——原来如此,二十万人的枉死并不是让父皇放弃三哥的根本原因,甚至“不请旨”的专断妄行,属国离心国家动荡的严重后果,这些都不致命!察妃娘娘的怨念那更是无足轻重。   真正重要的是,三哥的亲率之举动摇了父皇定下的“百年国策”!——“汉胡一体,民族融合”!   父皇今日的言行表明,这八个字是决定整个大楚皇朝未来发展方向的最根本的国策!雷打不动,动则必死!   毫无疑问,一个无视甚至仇视鞑靼子民的皇子,如果让他继承了皇位,这条至关重要的铁律也必将打破!继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乃至没完没了的民族矛盾和鞑靼叛乱,朝廷的军队与财力将在动荡与内耗中白白消亡,无数“谋逆窃国、改朝换代”的历史机遇就此从天而降,砸落在那些有志于此的野心家头上!——千万不要忘记,曾经如此强大的大狄皇朝,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年间衰败、崩溃、陨落的!   内耗、叛乱、分裂,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伤不起的心腹大患!这也是父皇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锥心之痛!——三哥啊,不是我够好,只怪你狠狠触及了父皇的逆鳞!   刘枫没有咆哮如雷,也没有赤脸怒骂,只是一脸平静沉声慢语说话,可越是这样,越叫人格外害怕。——他是把满腔的失望与愤怒压抑住了,深藏在心底,不知何时就会瞬间爆发出来!   刹那间,刘枫那句“朕不能饶恕了他”如闪电般划过心间:父皇……要动三哥!?   罢黜王爵?   还是圈禁深宫?   又或者贬为庶人?   难道是……赐死!?   刘明睿不寒而栗!   接着便是毛骨悚然!——三哥手里有军队!整整十万!还是被《割耳令》喂饱了的嗷嗷叫的十万凯旋之师!   几乎未经思考,国家安稳与个人私利已在刘明睿的内心深处分出了胜负,他突然昂起头大叫一声:“父皇!请不要立我为太子!——至少,等三哥回来!”   刘枫笑了。老爷子也笑。那是慈祥的长者面对懂事的孩子时,才会露出的那种赞赏与欣慰交织的慈和笑容。——显然,自己能够考虑到的事,父皇又怎么会想不到呢?他欢喜的,是自己在刹那间的真情流露与大局为重。   “太子?呵呵呵……”刘枫笑容可掬,却又带着诡异的挪揄,“朕什么时候说过,要立你做太子了?”   刘明睿脸色大变,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如今的大楚皇室,可不止他一位成年皇子!还有一个——刘明过!   不会吧!?不带这么耍人的!   不料,李德禄听了也是脸色大变,在轮椅上挺直了身子,语气竟带了几分惊慌:“九郎!你真要这么做!?会不会……太急了!?”   刘枫苦笑摇头,用一种意味深长地口吻说了一句刘明睿完全听不懂的话:“老爹,这是天意!如今乱相已现,我能感觉到,已经越来越近了!留给我的时间,只怕不多了。”   老人炯炯目光与刘枫对视着,许久后颓然失笑:“也罢,天意难违。只怪造化弄人罢了!只要大楚江山永固,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只是……只是苦了你啊,九郎。贼老天,不公平!”   两人的对话里满是玄机,刘明睿眨眨眼睛,一头雾水。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刘枫的笑容里透着彻悟的洒脱,望向老人的目光里写满了悲伤、眷恋、深情与不舍,“我是老爹你带大的,你懂我的心。”   “好好好……”老人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如雷鸣般带着回音,这一刻的豁然与欣慰带给人心底里的震颤。渐渐的,那笑声变得愈来愈轻,愈来愈轻……   英烈殿的钟声又鸣响了。一声又一声,静谧而安详。老人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他渐渐沉睡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漠北之殇】   漠北塞外,燕然山脚。天空灰沉沉的,铅云低压,朔风如虎,一场大雪眼看就要下来。在那云层的下方,数十只矫健的秃鹫展翅盘旋,在阴霾的天空中弯出死神镰刀般凶残的弧度,它们望着地面上无数的“新鲜食物”欢快地嘎嘎嘶叫着,以此向广大杀戮者表达自己由衷的谢意。   这是姑且河畔的一片肥美草原,碧草连天,举目无尽。如此美景,似乎注定要与成群的牛羊、奔驰的骏马、嘹亮的牧歌相得益彰。可是此时此刻,这里却已被苍白的死尸、燃烧的帐篷、以及铿锵的铁甲骑兵彻底铺满,殷红的鲜血成了天地画卷唯一的底色。   杀戮即将尾声。铁甲骑兵穿梭如飞,冷漠地伸出手中的火把,将一顶顶低矮的帐篷像节日篝火般逐一点燃。受惊的牧人尖叫的逃出,迎接他们的是寒光闪烁的锋芒!四周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征服者们那狰狞的欢笑。偶尔会响起金铁交鸣的铮鸣声,还有那守护家园的男人们的愤怒骂声,但声音总是那样的短促,很快就消失了。   在部落外的空地上,五千名整装的铁甲骑兵静静地列队在茫茫地大草原上,箭囊里的箭羽在风中咧咧颤抖,腰间悬挂的精铁马刀不时碰在马蹬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片沉默,只听到战马的喷鼻声和撅蹄声。   一名满头花白发辫的老牧人被强壮的骑兵反剪了双手,像死狗一般拖到兵阵前,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处,清脆的骨折声令人心里发毛。——倔强的老人终于跪了下来。   在老人身后,垒着一堆堆血肉模糊的三角垛子。黑压压红彤彤,触目惊心惨不忍睹。——那是今天的收获,三千枚刚割下的最新鲜的头颅!另一侧,则是千余名挑选出来的年轻鞑靼女人,在森冷的钢刀逼迫下挤作一团,簌簌发抖。   那都是他的族人啊!   断腿的剧痛与下跪的耻辱没有击倒这位老族长,他依然勇敢地昂起了白头,向眼前的仇敌发出愤怒的咆哮:“恶魔!科萨部落忠于朝廷忠于陛下,你无故加罪杀良冒功,我永远诅咒你!长生天会降下惩罚……”   一支银亮的雕翎箭贯穿了老族长的头颅,截断了他的骂语。老人的头颅猛地后仰,颤抖的箭尾缓摇片刻,重重垂落,随着士兵松手,尸体无力地仆倒在地,鲜血缓缓流淌成一滩殷红,身后响起一片女人的凄厉哭喊声。   刘明轩一脸平静地将骑弓收回兜囊,勒马回身睥睨四顾,那英俊而充满煞气的脸庞勾勒出一抹凶残的笑意,“将士们!又一支反贼倒在了我们的马前!——欢乐吧!胜利者们!醇香的美酒,肥美的牛羊,美丽的女人!本王赐予你们享受战利品的权力!”   “嗷——!”   五千把马刀对天齐舞,如同被秋风中倒伏的麦浪。残忍的欢呼声通天彻地响成一片。   刘明轩今年正好满十九周岁,与同岁的弟弟明睿容貌其实很像——又或者说这兄弟俩长得都很像父亲刘枫,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明显更像父亲多一点,虽然眉宇间微微还带着些稚气,但那魁梧精壮的身躯,英武骄鸷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那藏不住的彪悍味道,远远一眼就能分辨兄弟俩。   翊亲王殿下满意地敲了敲金丝马鞭,用一种悠然的口吻吩咐身边的副将成富道:“按老规矩办,动作快点,我们还得早点回去呢。”   “遵命!王爷!”成富恭敬地领命,脸上露出狰狞而贪婪的笑容。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这支军队熟练完成了一系列动作。   首先,所有的女人们被赶到旷野上跪满了一地,骑兵们随即密密麻麻包围起来,带着淫邪的笑容指指点点,嘻哈笑语。女人们也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和嗡嗡声响,不时传出压抑的低泣声。但看押的士兵们立即举用鞭子一阵乱抽死打,喝道:“想死了吗?都闭嘴!”   女人们纷纷低垂着头,身子瑟瑟地在寒风中颤抖着,脸色煞白,再不敢发出声响。身为大草原上的女人,她们很清楚接下来将要遭受的命运,而她们也将不可抗拒地接受这命运。   当值军官便走到副将成富面前,挺胸禀报:“请将军先行挑选!”   成富满意地点点头,策马进入了人群,目光像觅食的猎鹰般四处扫射,偶然停留在某一张姣好的面孔上时,四周的兵士便会冲上去,挥舞皮鞭喝道:“起来!抬起头!把衣服脱掉!”若是动作稍有迟缓,立即就一阵皮鞭!在无可抵挡的淫威逼迫下,一个又一个女人被迫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向凶残的征服者们展示自己的身子和容貌,甚至还被手强行掰开嘴巴察看牙齿。   若是成富觉得满意了,他就点头,用马鞭在那女子肩上轻轻一点,于是士兵就上去把那全裸的女子赶出来,在人群外聚集起来。   这就是老规矩,成富会作为翊亲王的头号心腹,代替他挑选最美丽的十个处女,其中容貌最出众的三个,将会被保护起来,在凯旋时作为礼物送给皇帝陛下充实后宫,已尽人子孝道。中间的五个归翊亲王私人享用,最后的两个则是成富自己的奖赏。   这个过程最为重要也最漫长,整整一个时辰过去,精挑细选百里挑一的十个美丽的鞑靼少女已被挑选出来,被带到翊亲王面前过目。   刘明轩眯着眼睛一一扫过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成富呵着腰陪笑道:“塞外苦寒之地,好货色着实不多,王爷您见谅。”   刘明轩很大度地表示理解,摆了摆手道:“就这样吧,继续!”   海浪般汹涌的欢呼声震天响起!   于是,典军官便走出队列,高声念读功劳簿,被点到名字的有功将士便哈哈大笑着兴高采烈地冲入人群,粗鲁地翻找着自己满意的战利品,淫笑与惊呼声响作一片。   很好,你们越贪婪,对我就越忠心!   刘明轩暗暗欣喜。这支人马是他在整个铁骑军团优中选优挑出来的绝对精锐,也是本次平叛的先锋人马,转破顽敌的核心主力,更是他心目中着意豢养的嫡系强军。只要将他们喂饱喂熟,他们必将成为自己的利剑!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不久的将来,只要自己依然手握兵权坐镇一方,这样的嫡系部队就会越来越多,最终成为一股无可阻挡的强大力量,为自己通往皇权的道路扫开一切障碍!   老四也好,景旋也罢,区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怎如我身具神力坐拥强军武勋昭彰?!——父皇是马背上的皇帝,你们却是书案边的纨绔,哼哼,等着瞧吧!   正得意间,忽闻马蹄声响,一支百骑规模的马队从远处奔驰而来,依然是楚军旗号,通报后斥候回来报道:“回禀王爷,是武爵爷来了。”   “继业?好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刘明轩安坐马上爽朗一笑,回手挥鞭:“本王亲自去迎!——驾!”   对面马队也缓缓驰出一骑,马上坐着一个消瘦的青年,他的容貌五官倒不见得如何英朗,可鼻梁颇为高挺,鼻窦微微勾着鹰嘴般的弧度,最诡异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碧蓝如水,沉静无波,象征着他那并不纯正的血脉,叫人印象深刻一见难忘。   这个人,就是大楚皇朝唯一的“双国公之子”,朝廷最年轻的开国子爵,现任讨伐军中军参赞——武继业。   楚国的高层们说起他时,往往会打趣地说:这孩子可不一般,打娘胎里就聪明!瞧他这长相就看出来了,选择性地继承了母亲最美丽最迷人的蓝眼睛,以及……他父亲脸上唯一像样的鹰勾鼻子。   “继业!”刘明轩率先飞身下马,奔跑着过来热情地张开了怀抱。——就像杨天返从小就支持刘明睿一样,武继业却是刘明轩在军略院的同班同学,总角之交的童年好友,更是夺嫡路上不可或缺的强力臂助和首席智囊。   当然,这背后也是武氏家族的奇特逻辑作怪。——武若梅隐隐约约地支持着刘明睿,那么为了万无一失,武破虏就要反其道行之,虽然他老人家自己不方便出面,便有意叫儿子亲近刘明轩。   面对这样疑似脚踏两条船的恶劣行径,在最初的意外过后,却没有任何人表示不可理解,也说不出什么,谁让他们俩既是夫妻,同时也都是堂堂国公呢?关上门是亲密一体的自家人,可上了朝却是辅佐君王的同殿臣,在拥戴储君的问题上拥有不同的政治立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此刻,面对翊亲王的礼贤下士,武继业显得宠辱不惊,他稳身下马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了刘明轩一眼,复又望向远方冒着滚滚黑烟的修罗场,咬着牙冷冷一笑:“好啊,你终究是做了!”   面对老同学的质问,刘明轩故作羞愧地挠着头,又带着难以克制的兴奋与激动说道:“是是!我没听你的话,恢复了《割耳令》,你不要生气,我长那么大,可不就这一次违你的意儿?这么多年交情,你就这点儿肚量?”   武继业冷哼一声,寒着脸径直往前迈步。刘明轩忙拔脚跟上,两人并肩而行,都不说话,气氛显得很尴尬。   恰巧,成富压着那十名鞑靼美女从旁经过,刘明轩眼睛一亮,忙堆上笑说:“成富过来!——继业,你瞧瞧,千把人里就挑出这十个宝贝儿,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绝色美人!哥哥知道,你从来不好美色,可你内宅尚虚,这次凯旋少不得又要开府自立,你可莫要学你爹娘那般苛己节俭,你堂堂一个子爵,府里冷冷清清像什么话?就算不收房,摆在府上宴客奉茶也是好的。如何,哥哥给你挑两个?算是给你赔不是了,成不?” 第三百九十六章 【祸心萌动】   武继业闻言止步,不出声,看了看这些赤裸着用双手费力遮挡羞处的异族少女。女孩子也本能地偷眼看他,对上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无不露出异色,接着又戚戚惶惶地低下了头,寒风一刺,无不哆嗦着好不凄凉。   所有人都看着武继业,只见他笑了笑,抬起手,用手指先后点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女孩。成富早看的分明,有心讨好这位贵人,一瞪眼喝道:“你们俩还不赶紧出来!入了咱武爵爷的法眼,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大福分!今后你们……”   “慢!”武继业再次轻轻抬手,成富立刻住口,只听这位年轻的大楚第一勋贵子弟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成富是吧。呵呵呵……我想,你搞错了吧。我的意思,是她……到她,你可明白?”   明白?哪能不明白!?她到她,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这位武爵爷吃肉不忘喝汤,竟是十个女人统统都要,这是吃不了兜着走包圆了一锅端呐!——老天爷,里头还有两个是属于成富自己的呀!这可怎么处!?   成富傻愣了张丑脸,可怜巴巴干笑几声,只把眼睛去瞅刘明轩,正牌主子不发话,这个主他可万不敢做呀!   刘明轩的脸色也是难看,眉尖儿一丝丝地跳动着。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翊亲王殿下即将大发雷霆的先兆。可他似乎又一瞬间压抑了下去,哈哈一笑,“英雄爱美人嘛,该的该的!——成富你个兔崽子耳朵塞驴毛了么?还不赶紧的,给她们衣服送她们走!今后她们都是小武爷的人了,拔根头发丝儿比你金贵,还敢狗眼睛看个球!”   “是是!这就照办!这就照办!”   成富深有自知之明,自己除了一手看女人的绝活,旁的文武本领都是稀松,之所以坐在副将这个位置上,只缘自己投效最早,沾了几分故旧之情,充其量不过一个投君所好的弄臣、足够忠心的狗罢了。   可这位小武爵爷大不一样。且不提显赫尊贵的出身,也不说神通广大的人脉,最要紧一条,他年纪虽轻,却是整个“立长派”的大脑啊!   成富打小跟了翊亲王十多年,这点他最清楚不过,不论是自贬为民白身求学也好,主动请缨巡弋北疆也罢,这些个“以退为进,大邀圣心”的奇招妙着,全都是这位拿的主意!   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外人面前,自己这个堂堂副将是王爷的心腹亲信,可拿到里头看,只怕在王爷心里,自己与小武爵爷相比,真的只是一条狗啊!   这不,小武爷摆脸儿,王爷也得退避三舍,自己这亏是吃定了的,这到了嘴的肥羊儿,也只能再吐出来了。   虽然收了“重礼”,武继业的脸色却没有好看半分。刘明轩挥手示意左右退开,接着紧追上去嬉皮笑脸哄他:“行了吧继业,我好歹一个亲王,搁在人前丢了那么大脸,好歹该博你一笑了吧?”   武继业站定——就立在一堆“人头京观”前。脚下是浸透靴底的鲜血,四周是刺鼻的尸臭和乱舞的飞蝇,他转过身,就站在这样触目惊心的背景前说话:“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刘明轩收起散漫的表情,脸上又挂上了严峻与狰狞!“小武,这是战争!由不得仁慈!——是!我大造杀孽,生灵涂炭!可是我取得了辉煌胜利!想想吧,前朝鞑虏破国入关时,十室九空,白骨盈野,那是怎样一副光景?我汉族百姓死了何止千千万!?现在,我只是小小地、微不足道地‘回报’一下罢了,这有什么错!?”   说着,刘明轩愈发理粗气壮,手臂一挥道:“你看看,左路蓝明旭,右路吴师父,全都进军缓慢走走停停,偏就是我中路军旗开得胜长驱直入!毕全功于一役,为父皇和朝廷除去这心头大患,这都是拜《割耳令》所赐!当年父皇和令尊首创《割耳令》时,不也是一般心思!?”   “住口!”   武继业无礼地打断他。——显然,武继业继承了父母“犯颜直谏痛批龙鳞”的勇气与习惯,毫不留情地说:“你以为我不看不出来!?——屠戮鞑靼,祸乱北疆,既能以重利邀买军心,又能把鞑靼国的民心搅乱搅浑!北疆不靖,叛乱不止,你这漠北将军就能一直当下去,直到你把吴越戈彻底架空,把整个铁骑军团捏在手里!拥兵自重要挟朝廷,让陛下不得不立你为储,这就是你翊亲王打的如意算盘!——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不是?!”   武继业疾声厉语字字诛心,竟说得刘明轩张口结舌停噎难语,心中那万不敢说的“用心”更被一瞬间揭破!   慌乱中,刘明轩不禁踉跄退步,可他立刻镇定下来,面沉似水,心知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那也不必遮掩了。于是一咬牙应道:“是!我是用心不纯!可你别忘了,是你告诉我的,战场是最好的舞台,军权是最大的凭借!这你都忘了么?!”   武继业冷笑:“我没忘,是你忘了!我后面还有半句话呢!——以忠孝之心事君事父,以仁恕之道为国为民!你倒好,才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不过区区微末寸功,也敢玩心眼、动权术!不自量力!”   武继业越说越怒,极难得的涨红了脸,戟指怒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为一己之私杀人盈野罪孽滔天!为收买人心劫掠民间滥杀无辜!更有甚者,为使北疆长期动乱,你私蓄兵马暗杀归义王!利欲熏心,悖理蔑法,荼毒良善,丧心病狂!你……你是猪脑子啊!”   刘明轩心里突然袭上一阵恐怖,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他强压心跳,尽可能保持语气平稳,问道:“乾昊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呵呵呵……你问我怎么知道!?”武继业被他气乐了,飞出一指头险些戳在他鼻子上:“蠢货!全天下都知道啦!——你以为,没留活口就是天衣无缝?没有证据就能逍遥法外?愚蠢!愚蠢!愚蠢!——醒醒吧!这不是过堂问案,而是斗争!斗争只有成败输赢,根本不需要证据!哪怕你藏得再好洗得再干净,一丝一毫没有破绽,可只要陛下相信这是真的,那这就是真的!——那么你猜,在你天衣无缝的小伎俩面前,陛下会如何选择?相信,还是不相信?呵呵呵……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也太小瞧你的父皇了!”   听完这一番剔筋剜骨的剖析,刘明轩浑身已经木了,五官都恐怖得扭曲,麻木不知痛痒间浑身发起抖来,猛然抓住武继业的肩头,慌叫:“继业!继业!你说怎么办?我言听计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对不对!?给我指条明路啊继业!”   “明路?呵呵呵——晚啦!”武继业狞笑着,说话声气又冷又狠,“当你刺杀失败,全盘败局就已无可挽回!先出昏招,又遭背运,白白牵扯了察合津!如今可好,两大属国君王豁出性命不要,联名弹劾你这‘不法皇子’,言之凿凿,声声震耳,若不‘废除暴政,拿问凶顽’,他们拼着身死长安,也要发誓让两大属国彻底脱离大楚!——是你!擅启边祸,残害远人,致使臣属离心反目,国家痛失藩篱!下官斗胆,试问翊亲王殿下,这个罪过,你担当得起吗!?”   武继业的声音很轻,却有千钧般重,这一问直把刘明轩给问住了,心里阵阵发凉!接着,武继业又轻轻地、极其阴险地放上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羽毛:“你可别忘了,你已经不是唯一继承先祖神力的皇子!有了刘明过,你什么都不是!——哼!我不妨告诉你,长安来的消息,降罪的圣旨,明天就要到了!”   刘明轩一听这话就炸了:“不会的!不会的!区区异族……区区异族……”翊亲王发出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叫:“我可是父皇的亲儿子啊!”   “哈哈哈哈……”武继业仰天大笑,仿佛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只笑得喘不过气来:“笑话!你以为,什么叫江山为重?什么叫家国天下?昔日问鼎争霸,狄皇海天射杀亲子圈禁幼儿,察合津汗举火焚城屠尽皇族,就连当今圣上,身处绝境时也毅然废除被俘世子,所为者何!?谁叫天家最无情!!——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想做皇帝!?嘿嘿嘿……哈哈哈……荒谬!”   可怜刘明轩,此刻心里已是朦朦胧胧,一片空白,模糊得像泼了一脸盆稀粥似的,耳朵里更是筛锣又打鼓,已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了,蓦然间,却被一句轻描淡写又震天彻地的话语刺入耳中!   “只有一个办法。”   刘明轩猛然抬起头,目光中燃烧着不甘与侥幸,还有最歇斯底里的疯狂:“什么办法!?”   武继业面无表情,冷声吐字:“杀了他!”   刘明轩倒抽一口凉气,仿佛被一阵冷风刮过,整个身子都缩小了几分,惶汗交集地问:“杀……杀谁?”   武继业狰狞一笑,用一种魔鬼般诱惑的口吻轻轻地说:“你……不是一直想做皇帝吗?杀了他,你就是皇帝!”   弑君窃国!杀父篡位!这句话不啻一声晴天霹雳,顿时将刘明轩惊得目瞪口呆,他僵在原地痴傻似地呆问:“这……这怎么可能?我只这一路人马,不及近卫军团半数,更不用提,父皇本身就是天下第一名将!我……我不可能赢的!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去他娘的,造反啊!铁骑军根本就不可能听从我的指挥!”   “这倒不难。”武继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不慌不忙地说:“明日圣旨一来,黜了你,也废了《割耳令》,这就触了‘众利’,也动了‘公愤’!你大可趁着群情汹汹之时骤然发难,推说是老四见你立下奇功储位将定,狗急跳墙挟持了陛下,这才有了这道夺功乱命。至于尔等孝子忠臣,自然免不了要‘回师靖难清君侧’的了。”   说着话儿,武继业风轻云淡地笑起来:“事成,你登基为君,麾下众将皆是护国功臣,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败,你退守关外,割据一方不失诸侯之实,所属兵将逍遥漠北虎视中原,可谓进退自如,成败无忧!哼哼哼……大有可为何惧之有?”   这番话真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刘明轩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他的脸上满是垂死的疯狂,还有那被野心蒙蔽了的贪婪的狂笑:“说得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我这就去!……哈哈哈哈……不拼一拼,我死也不会甘心的!”   望着刘明轩略显神经质的蹒跚跌撞远去,武继业脸上故作的神情渐渐淡去,忽地自失一笑,自言自语道:“欲要其毁灭,必使其疯狂。——轩哥呀,你可莫怪小弟心狠,你只是不明白,无论是我还是娘亲,武家……永远只会效忠陛下一个人呐!”   “唉!如今看来,终究是老头子看得准呐!什么神力傍身,什么天命所归,狗屁!外头瞧着倒是光鲜好看,内里却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只可惜,我几年筹谋却是选错了人,全都白费了,到头来还要自己收拾残局,这叫什么事儿!啧啧啧……我到底是太嫩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小武爵爷絮絮叨叨唧唧歪歪,摇头晃脑地踱着步子正往回走着,忽然想起一事,猛一拍大腿叫道:“对了!亏了大本好歹收了点儿利息!——哎!那个谁?成富!我那十个小美人呢?” 第三百九十七章 【锁拿问罪】   长安城西北一带是官地,住的都是大楚朝的功勋贵戚。地面广阔交通便利,一头紧挨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另一头又遥遥望着禁苑宫阙,实在是万金难买的风水宝地。因是开国立朝不久,闲置的官家房产也尚有盈余,朝廷惯例是封爵就赐府第宅子,都从这里头出,算起来光这一个进项,就胜过十万贯的赏赐了。   其中最大最气派的,自然是四位国公爷的府邸。当然,四位国公,只有三座国公府,有两位是住一块儿的,位列三府正中,占地规制自然也是最大,可论起恢宏奢华,却又是最寒酸的,正门上挂着“永宁公府”门匾,粗大敦实的栓马柱、下马石齐全,朱门布着黄澄澄的六六铜钉,两枚硕大的黄铜兽面门环垂着,都是十分气派。   最特别的地方,门前石狮子旁站岗的,居然是皇宫侍卫!——整整两排雄武精壮的重铠铁卫,持戈跨刀,挺胸凸肚,瞪大了眼睛钉子似的站得纹丝不动,彰显着此间主人高贵超然的显赫身份。   外头瞧来似乎是寻常达官显贵模样。可是!打开门却是别有洞天,那是……一片菜地。   刘枫惊讶地站住脚,左右看看,生怕自己走错了门,确认无误后奇道:“不对啊!朕记得……赐府邸的时候,这里是个花园啊,小桥流水鲤鱼游溪,花篱夹道白杨漫路,还有两棵四百年的桢楠古树,怎么变成了菜地?”   随驾的杨天返噗嗤一笑:“陛下明鉴,这二位国公爷,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么?您下旨不准削减日常用度,派铁卫,赐宫女,赏内饰,连厨子都是宫里派来的,可您百密一疏,偏偏忘了提这个花园!——您的旨意里头,可没说不准动园子。这不,这二位就钻了这个空子,两棵古树早就连根刨去卖了,前后花园也都犁成了菜地,少说也有二三十亩!春暖花开时候,老公爷家里待着闷得慌,少不得亲自下田拾掇泥巴解闷儿呢!”   “还有这个故事!?有意思!”刘枫哑然失笑:“果然是破虏的风格!——你们都后头跟着,谁都不准通报!走,朕倒要瞧瞧他在做甚么?”   带着满心好奇过去,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此刻太阳照着雪地,正是午后闲暇时分,冬日里最宜人的光景,武破虏没有做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事实上,他和绝大多数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正在享受阳光下的酣然午睡。   在那工部顶级匠人费时三月精心打造的日晒暖阁,横着一张老藤编织的躺椅,磨得发亮的扶手有些陈旧,却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那张熟悉的又老又丑的脸庞,在日光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得安然而祥和。   即便是在家中假寐小歇,武破虏依然穿着极富个人特色的黑绸立领对襟锦袍,用料普通,做工却极考究,宽袖束腰,松竹滚边,古拙苍劲中透着几分雍容大气味道。——就像矮几上那把包浆透亮隐泛珠光的紫砂茶壶,还有那支伴随了他整整五十年已经光滑如黑玉的紫竹箫。   那是唯有岁月的沉淀和苦难的磨砺,才有的平凡中的不平凡,格外弥足珍贵。   刘枫到时,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武若梅一身穿戴整齐的深红一品官袍,头戴蝉纱高冠,配紫绶,堂堂内阁首辅国之宰相,此刻却半跪在地端一碗热汤药,举着勺子像哄小孩似的催他吃药:“老爷,您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丫头说你又不肯喝药了,你是故意给我捣乱是吧?赶紧的,把药喝了,乖,快着些,我忙着呢,一会儿还要着急赶回衙门去呢。”   武破虏真像小孩闹别扭似的拧了拧身子,不理。   武若梅顿时有些高兴了!——想她搁下政务不理,偷偷翘班回家伺候汤药,那大老爷还是如此的不给脸!蓝眸一瞪便是一声娇叱:“你瞧你,好歹也是个国公爷,老小孩似的像什么话?什么体统?”   刘枫暗暗发笑:你也是个国公,还是首辅大臣,放着这许多国家大事不管,跟个使唤丫鬟似的端碗喂药,难道很有体统么?   武若梅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武破虏却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娇妻嘟囔道:“李相去了,我也想明白了,都是老病,仙丹也不管用,时候到了自然就走,白白吃这苦头!——我不喝!”   面对老男人耍无赖,武若梅却也不恼了,只是淡淡地说:“哦?你不喝是不是?”问话时,武若梅妙眸凝睇,冰蓝色的眸光逼成了一条线。刘枫心中一寒:不好,冰美人要使坏主意了!破虏只怕要糟……   武破虏背对躺着看不见玄机,犹自嘴硬道:“不喝!说不喝就不喝!”   武若梅搁下碗,风致宛然地挽手掠发,轻笑道:“你不喝,我就——陛下!陛下来了!”无意中的一闪眼,她瞥见刘枫在那儿瞪大眼睛偷窥,顿时惊呼起来。   武破虏身子一乍,作势似要跳起,忽然又躺倒下来,哈哈笑起来:“丫头,真有你的,哄我吃药想这法子?拉倒吧,你还嫩着呢。”   “破虏!你好悠闲!”   刘枫一嗓子吓了武破虏一跳,一个懒驴打滚就想下地,“快扶我起来!怎么没人通报!?”却被刘枫按住,“你别动,就这么躺着!——是我不许他们禀。这里又不是朝堂,你身子不爽,迎起迎坐闹这虚文儿做甚么?从前你可不是这样,越老越讲臭规矩了?”   武若梅见丈夫狼狈模样偏袖暗笑不已,一转念又想到自己“翘班早退”却被“大老板”当场抓到了现行,冰美人也不禁红了脸,赶紧巴结地端来一张矮凳摆在侧首,请刘枫就势坐了,喊了声“上茶”便乖乖坐在下首。   刘枫没有理会武若梅的“擅离职守”,他用忧郁的目光专注地打量着武破虏,似乎在细数他脸上无数的皱纹,摇头笑道:“若梅驻颜有术,你倒显老!还不肯喝药?——来,朕亲手喂你,这份尊荣可不叫你‘白白吃苦’吧?”说着端起了药碗,笑着递过去。   这下武破虏还有什么说的?双手接过,苦着脸就是一口闷!武若梅随即变戏法一样摸出一颗金枣儿蜜饯,飞快地递出手,刚好塞进武破虏的嘴里,红着脸对大老板笑笑,刘枫也笑:“面上凶,终究心疼男人!”说笑间,武破虏一口气缓了过来。   放下碗,武破虏苦笑道:“君有赐,臣不敢辞,翻浆滚油也得浮白了,何况是药呢!?——眼看快过年了,朝里朝外都忙,陛下如何有空,到微臣这狗窝里闲坐?可是有事儿要微臣出主意么?”   刘枫笑道:“没事儿就不能瞧你?我们二十多年交情,串门有什么稀奇?”话虽如此,可对面夫妻俩是谁?又岂是几句客气话就能糊弄的?全都瞪着眼睛不说话,静待下文。   刘枫无奈,只要老老实实道明来意,说来也只一句话,可这句话却带着万钧的重量!   “漠北密报,轩儿……拿下了。”   武若梅目光倏然一闪,忙借着倒茶掩饰了。武破虏却是老神在在,端起自己的茶壶抿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哦,原来如此。北疆那边儿,没出什么乱子吧?”   “还好,继业在呢,误导了钦差到营的时间,轩儿一回大营就被逮个正着,身上搜出三封笔墨未干的密信,都是写给亲信将领串联谋反的铁证,上头白纸黑字清楚写着‘杀钦差毁圣旨’‘下长安清君侧’。”   “说来好笑,轩儿还想煽动官兵作反,他也不动动脑子,不看看朕派来的钦差正使是谁,真是天大的笑话!当着‘铁骑公主’的面儿妄想策反铁骑军,这不是鬼迷了心窍么?”   “眼看事败又想仗着神力‘杀出去’。唉……这孩子,不老成!他哪里知道,钦差副使是他没见过面的大哥,一身神力比他厉害,拳脚功夫更胜他百倍,三招两式就被放倒,一条铁链困得结结实实……”   “最后,当他听到圣旨里根本不是锁拿问罪,而仅仅是一通斥责,他整个人都傻了,只把脑袋往地上死磕,弄得头破血流一个劲儿叫骂‘继业误我!继业误我!’——落到这步田地他居然有脸怪别人!你说好不好笑?啊?呵呵呵呵……”   刘枫平平淡淡地说,轻轻松松地笑,似乎说的不是皇子谋反妄图弑杀君父,而是一件毫不关己的街头趣闻,说到最后乐个不停,终于在某个瞬间,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在那笑声中,两行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打湿了胸襟。   武破虏不动也不说,静静地望着刘枫。武若梅也不作声,只是掏出一块白丝手帕,沉默着为他拭去了眼泪。   ——这一切的计划都是早就定好了的,此刻变成现实也是毫不意外。   是的,这只是一场考验!   如果,刘明轩认罪伏辩,那说明他虽然错了,但却出于一片公心,等待他的不过是罢免王爵闭门读书罢了。只可惜……刘明轩心中有鬼又利令智昏,没有通过最终的考验,终究犯下谋逆这等十恶不赦的死罪!   所幸,朝廷准备充分,应对得当,将一场即将成型的边军叛乱成功扼杀在萌芽之中!   可喜可贺!可欢可庆!   可是!抛开君王的身份与责任,当一名父亲最终确认这个事实,如此残酷的事实!自己的儿子要自己死!——这一刻的痛心,又该叫人如何安慰呢? 第三百九十八章 【死罪不死】   过了好一会儿,刘枫终于恢复过来,挥去泪又重新变得从容。他接过武若梅递来的茶杯,捂在手心里说:“消息还封锁着,局势也很稳定,就是这孩子如何处置叫人为难。——他终究是个皇子,又是平叛有功的将军,说拿就拿了,不明理的容易落人口实,什么父子相残兔死狗烹,这都是现成就有张口就来的,于朝廷的威信……怕是多少会有几分干碍。”   “另一头说,若是处置重了,赐死倒是一劳永逸,可就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可如果处置轻了,放纵了他,属国那边没法交代,对于朝廷将来也终究是个祸患……”刘枫的声音淡得像放凉了的白开水,一点滋味没有,也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完全是站在国家立场权衡利弊说话,愣是没有半点“舍不得儿子”的意思在里头。   武若梅虽是冰美人,可她终究是个女人,总归比男人感性一些,也更能体会刘枫在心底里深深压抑的悲痛。她用期颐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丈夫,她深知皇帝此刻貌似无异,其实正处于深切的迷茫中,是否真要“父子相残”,自己男人的建议能够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刘明轩是死是活,就看他的一句话了!   武若梅看得分明,武破虏更是了然于心,也更加知道自己责任重大。——照着他的本性,那是二话没有,唯有一个“杀”字!可是不知怎么的,对上刘枫看似无波却又深藏暗涌的眼神,老头子突然感到了一阵心疼,这个“杀”字在嘴边滚来滚去,却又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难道说……我是真的老了么?   武破虏自嘲地长叹口气,说道:“确实,二殿下有罪!罪还很重!——其中‘乱命’‘害民’两罪不消说,惨绝人寰,惊骇视听,已是十恶不赦之罪!第三大罪是‘养痈’,暗杀藩王祸乱北疆,妄图引祸自持拥兵自重。论心论行,歹毒险恶殊无可恕之处。更不用提,最后还萌生了谋逆之心,此罪通天,那更是天理不容万死莫赎!”   武破虏说一句,对面两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最后“万死莫赎”四字一出,刘枫已是骇然木坐面如死灰了。   听丈夫话里竟无半分生机,武若梅脸上也没了血色,呐呐地却也无从周旋,最后只是无奈摇头轻轻叹息:“只可怜了红妃娘娘……”   这句话传入耳中,刘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听武破虏话锋一转:“可这终归是小的、近的,陛下您是一改天地的开国圣君,格局眼光不能只看眼前,当以千秋万代之策谋之。——就说立储上头,您是开‘选贤为君’之先河,标榜后世千万年的典范!大楚皇朝,多少后代子孙都要遵从您这‘祖制’,若是弄出个‘夺嫡争鼎伏尸溅血’的开门红,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大凶之兆,也为我大楚朝万年江山种祸不浅!”   刘枫和武若梅都听呆了,心里不得不佩服,武破虏就有这本事,盖棺定论的死案,三言两语就给你活过来!   两人讶异间,只听武破虏继续说道:“所以说,二皇子其罪当死,论势,却又万万不能死!且是无论成败、是非、对错,二位皇子必须善终!这上头半点差池都不能有!如若不然,启了这个祸端,我大楚朝的承嗣之路……必将血雨腥风延祸无穷!——陛下明鉴,皇子谋逆罪犯不赦,此乃天经地义,奈何今世之义,却也是万世之罪!这个罪,哪怕是陛下您,也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这番话,已不是刻意为刘明轩开脱了,而是句句占先、字字在理,真真正正高屋建瓴谋国百世的玄谈阔论!刘枫顿时陷入沉思。   武若梅在旁挤眉弄眼频频点头,用力竖起了大拇指!武破虏神色如常恍如未见,只是端着茶壶专心喝茶。   沉默有顷,刘枫忽然笑了:“破虏,真有你的!我原本没想你会往生路上说,更没想到,你竟真的能说服我。——罢了罢了,你是对的,轩儿……不能死。”   武破虏极少见的,很“人性化”地微笑了一下,说:“陛下您样样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太过‘心怀天下’,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挑,什么错都往自己头上揽,虽然您是皇帝,可有时也难免太过苛刻了自己,这不好。该搁开手时就该搁开手,人活得轻松些,心也会变得豁达,这是小老百姓都有的福气,您可别轻易就给舍弃了。”   “破虏说的是!这上头,我是该向你多学学。”刘枫一脸认真地赞同道:“你致仕三年,在家里种了三年地,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其实你已经变了很多了!换了从前的你,哪会打滚耍赖不肯喝药呢。——是吧,若梅?”   一句话,屋里顿时溢满了笑声,沉凝的气氛也随之松泛下来。   笑声渐息,刘枫脸上还残留着轻松的笑意,仿佛不经意地问:“破虏,那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釜底抽薪!”   武破虏语调低沉地说:“先安人心为上,军功照算,三军照赏,谋逆更是绝不能提!但是二皇子他这个人……”武破虏突兀地顿了顿,用一种深沉、压抑,而又格外清晰的语调吐了两个字:“流放!”   刘枫目光一闪,心里掂掇着这两个字。   武破虏紧接着说道:“废除《割耳令》,那是题中应有之意,可也不能全盘否定,所谓‘有德无威必起恣横,有威无德必生异心’,对异族子民不能歧视打压,却也不该捧着惯着,越是宠,他越觉得自己卓尔不群非同一般,这于我朝融合两族的基本国策是背道而驰,甚至是极其不利的。”   听到这里,刘枫脑海里又猛地跳出两个字——切糕!   切糕啊切糕,虽只二字,字字千金!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重蹈的覆辙?   这一刻,带着那跨越时空的思想共鸣,刘枫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开始专心致志地听取武破虏的高见。他忽然有种感觉,武破虏早已想得很深很透,只是借着这次机会才向自己倾诉出来。   “二皇子所为跋扈凶残,固然令人发指,可是对于大楚朝廷来说,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至少,借着这场兵灾人祸,大楚强有力地展示了军队的强大威力,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警示,于国长远是利大于弊的。”   “因此,朝廷不能在这里头深究,更加不能点明他‘错了’!要说,也只说叛军胡乱攀咬以至王师误伤良善。为此,陛下和朝廷深感同情,对无辜受害者倍加补偿,被掠夺发买的妇孺由朝廷出面从将士手里再赎买回来!把坏事当好事来办,如此可保军心不变,两族皆大欢喜,天下大局也就此安稳了。”   “至于两位藩王,也确实要有所交代。不过要想明白一点,已发生了的事无可挽回,其之所以死咬着不放,也不全是心疼损失,所虑者再也!他们怕的是打蛇不死反遭其害!因此,陛下不妨私下里明说,这场平叛之役,鞑靼族确实受了委屈,这您都知道,可天家皇子终归代表了朝廷的脸面,不能显戮,故而革去王爵,流放海外,令其终身不得再履中土,也再没有复起为王的可能。只要没了这层顾虑,相信他们也是能够体谅和接受的。”   武破虏说着呵呵笑起来:“只要这二位点头默认,那咱们的余地可就大了!——海外,哼哼,海外大了去了!新设一个州郡,还怕找不着地方?——如此一来,对外是惩处,对内是分封,朝廷颜面不损,藩篱忠心不失,更要紧一头,史书九曲丹青粉饰之下,二殿下也就‘善终’了!”   刘枫霍然站起,哐当一声带倒了凳子,他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着暖隔离燥热的空气,隔了好久才长处一口气,沉甸甸地说:“破虏,作为一个父亲,我谢谢你!”   毫无疑问,刘明轩论罪当死,刘枫谋划时不是没想过这个最坏的可能,也曾幻想过像海天、周昊乾那样,公而忘私大义灭亲。——可真正事到临头了,刘枫这才骇然发现,自己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对亲骨肉下毒手!哪怕这亲骨肉有杀自己的心!可说到底,这个心地不纯的儿子,终究是自己“逼反”的!   如果不是自己出于大局的考验,他原本未必会反,也未必要死,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   显然,这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家的铁血帝王应有的心态,甚至不如一个合格的政客。这一刻,刘枫陷入两难,甚至觉得有些羞愧,更有些作茧自缚。   他想起当年周昊乾在处死自己两个亲儿子后说过的话:“正因为你做不到,所以我才放心把孙女嫁给你啊。”自己当时还嘴硬:“现在做不到,今后难说!”   二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自己……终究是做不到啊!   所幸,武破虏今日的一席话,为他找到了“两全齐美”的法子,更难得是从长远出发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拥有了足够分量的理由,他就不会因为妄纵儿子而愧对天下臣民。此时此刻,刘枫真是满心欢喜!——罢罢,终身不见也好,至少……你还活着!   武破虏闻言一脸欣慰,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急智,他不无得意地瞥一眼对面的小娇妻,见其满脸敬仰之色,心里更加受用,不禁乐呵呵地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谦虚道:“诶!雕虫小技而已,几年不动弹,脑子都生锈了,不中用喽!”   刘枫忽然想起一事,转脸问向武若梅:“对了,我刚来时,破虏不肯喝药,你好像并不急,成竹在胸似的。——来,说说看,你原本打算怎么对付他?”   武破虏一听,心里也是好奇,心想这丫头难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铁定就能硬吃了自己?   武若梅嫣然一笑:“真的要说?——不好吧?”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怕什么,只管说!”   “咳咳……”武若梅清了清嗓子,拔腰挺胸,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根葱白素指点定了武破虏,眉飞色舞道:“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爷要是执意不肯喝药,我呀——就大声叫他爹爹!”   噗通!   两个男人一起栽了下去。刘枫擦干净鼻血竖起一根大拇指:“行!丫头,真有你的!” 第三百九十九章 【隔墙有耳】   腊月的天黑得格外早,刘枫从永宁公府出来,未到饭点却已是夕阳消融暮色初现,太阳都还没完全落山,一轮淡月已急不可耐地悬上了苍穹。此番造访武氏,刘枫了却老大一桩心病,只觉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通泰,于是挥退了暖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回宫的大路上。杨天返也是个机灵鬼,自然不会扫兴,笑嘻嘻随在身后,一众侍卫都远开丈许缀在后头,君臣几个就要这么晃回去。   走着走着,天渐黑了。这是个月小风高的冬夜,此处官邸比邻自然不比寻常坊市,乃是闹中取静的雅处,街上空荡荡静谧无人,各府都悬起了灯笼,两侧黛瓦白墙高竖,一条道直通到夜色里去,便显得有些森森迫人。   在这样的昏暗与寂静中,两侧隐约透出暗红的灯光,映着墙头那一丛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红柳,风摇影动,变幻莫测,给人一种“寒冬冷月夜归人”特有的凄凉、晦暗、萧瑟、甚至不安的感觉,让人想家,想快点回家。   此情此景,大有“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味道。刘枫也渐渐没了“踏雪无痕,漫步归家”的雅兴,脚步渐滞。杨天返正觉奇怪,忽然皇帝没头没脑来了句:“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快四十年了。——朕,老了。”   皇帝陛下的这番感慨来的突然,这副颓态更加令人惊心!杨天返怔了片刻,一时拿不准圣意也没个说法,可皇帝讲话又不能不应,心想“颂圣”总没错的,于是忙低下头去,搜肠刮肚地赔笑恭维起来。   “陛下可不能说老!您戎马半世,也是功高盖世,驱胡虏,定乾坤,文武谟烈,千古一帝!——微臣斗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儿,先帝爷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刚起兵还没闯出名堂呢,陛下却已驰志六合、席卷八荒、坐拥天下十余载!且是未及不惑,正是春秋正富好时候!常言道:圣君临朝神灵护佑!您又修身练武龙体强健,圣寿延绵百龄可期啊!励精图治大展雄风的时候还长着呢!何以言老呢?”   这一通好说,马屁满天飞,杨天返心里暗暗得意地想:娘亲凶神恶煞地逼我多念几本书,果然是有道理的!   奈何那么多的吉言佳语,刘枫却只听进去一句话!   “神灵护佑?呵呵,你说朕是神灵护佑?”   冷不防刘枫开口的同时忽然止步,扎根似的一下钉在原地。结果,心不在焉的小伙儿一头撞在皇帝背上!然后……他像撞到了一座山!很不幸地遭受了冲力反弹,哎呦一声,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鼻子那个酸呐,眼泪也忍不住要流下来了。心中不解:一句“神灵护佑”不过寻常吉利话儿,如何引得陛下心绪激荡如此动容?   未及细想忙先谢罪,慌叫一声:“微臣冲撞圣驾,请陛下恕罪。”良久无声,不骂也不恕,杨天返抬眼偷瞧,却见皇帝头也没回,也不说话,正负手仰面痴痴望着天空。   天上有什么?   小伙儿赶紧也抬头往上看,只见夜幕如墨,星月无光,稀稀疏疏点缀在夜空中,神秘,深邃,迷离又朦胧。   天上……什么也没有啊!   心中纳闷,耳边却传来皇帝自嘲的笑声,接着便是一声无奈、甚至是无助的叹息:“从前,或许神灵护佑。如今呢……天道不公,神灵也要过河拆桥啊!”   杨天返一脸纳罕地半张着嘴巴,眨眨眼睛,他真心没听懂。   恰在这时,左侧墙内传来一阵争吵,却是一男一女起了争执,似是边吵边靠墙边来,墙外听得格外分明,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真是想不听也不行啊。   “不行!这个家好歹是我做主!我说了算!——明日,明日就叫儿子请辞,再不济也要外调到边关上去,就这么定了!”   “定什么定?有你这么当爹的么?人家都望子成龙,钻头觅缝地往京师里送,你倒好,儿子争气有出息,你自个儿往外赶?!这是什么道理?”   “女人见识!——也不看你我身居何职?儿子身居何职?敢不避讳么!?”   “避讳什么?你我一没擅权私任,二没行贿说项,这是陛下自要用他,这官做的堂堂正正!有啥大不了的!?”   “从前自然使得,可如今朝局复杂,形势迥异,这个节骨眼儿上,堂堂正正也要避讳!”   “不行!你说破天去我也不听!——你要打发儿子走,先过老娘这一关!”   随着女人这一声娇喝,脚步忽然变得越响越急,砰砰地拳脚声沉闷而密集地响起来,吵架竟然变成了打架。   “哎!哎!你撒泼是不是?你……哎呦!你真打?”   “老娘打得就是你!死没良心的,接招!”   “夫人!夫人!有话好好说啊,你我一向恩爱,怎么就……哎呦!——不带撩阴脚哇!”   “叫你马上逞凶!叫你长兵欺人!——落了地、空了手,就你这下盘根子臭拳脚,哼哼,老娘专打下三路!——踢死你!踢死你!”   ……   刘枫又好奇又好笑,也不禁听入了神。——这里整个街区可都是官地,这座府邸也不例外。听两人的对话,这对夫妻显是地位不低的军旅世家,为了儿子前程夫妻俩闹起家务,特意跑到花园墙根僻静无人处“解决争端”,怕是料准了自家女人是个悍妇,一言不合“争端”多半会升级成“冲突”,只顾着不想被府里下人们瞧了笑话,哪想到碰得不巧,竟是个“隔墙有耳”,躲过了家人却被外人听了广播剧,还是全武行极精彩的动作大片!   墙里墙外的,这叫人说什么好呢?!   “这是个要面子又怕老婆的主儿!”刘枫觉得这真有意思,笑着回头问杨天返:“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声音倒是几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这是随口一问,不料自己一回头,却见杨天返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渐渐揉在一起变成了鸡血般的满面通红。年轻的侍卫长点着自己的鼻子讪讪地好不尴尬:“陛下见笑……这,这是微臣的家呀。”   刘枫听了一愣,待得反应过来只觉更加好笑!——难怪耳熟,敢情里头打架的两人,是杨胜飞和杜寒玉啊!   想象着里头近卫军团正副统领斗殴的场景,刘枫皇帝之尊也不忍不住笑意,忽然童心大起,扬了声喊道:“天返呐,朕也好几年没上你家坐坐了,也不知你娘‘竹笋烤肉’的火候有没有进步,今日朕专要突然登门,就是叫她没个准备,才能见真章嘛!——快到了吧?天黑的真快,路都看不清了,朕记得府门好像是在……在……这个方向!对不对?”   一语既出,墙内打斗瞬间静止,再没有一丝声息,似乎就连呼吸和心跳都定格了似的。   面对皇帝满脸坏笑挤眉弄眼,杨天返顿时会意,不禁激动起来!——想他本就是个坏胚子,专爱恶作剧的,可他再嚣张、再大胆,又哪敢拿爹娘做法?且不论孝道有亏,光是那一顿“男女混双”也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今日可大大不同啊!——这是皇帝圣意要我“戏耍”父母!天地君亲师嘛,您二老可是排在“君”后头的,君要臣欺,臣不能不欺,吼吼吼……请恕孩儿忠孝不能两全喽!   拿定主意,第三代银枪将立刻眉飞色舞地附和道:“是!陛下好记性!正是这个方向,过个弯儿咱就到了。——今日陛下赏脸,那是我杨家阖府莫大的荣幸,爹娘一定会大大惊喜的,只怕要高兴坏了呢!——您放心,娘亲这几年来修身养性知书达理日渐温柔,厨艺上头更是异常经心,尤其是这竹笋烤肉,散了班儿天天练的,吃得微臣我呀……”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杨天返动情地抽了两下鼻子,竟带了哽咽,几乎抽泣着说出后半句:“唇齿留香!通体舒泰!泪流满面!回味无穷!——绝不叫陛下失望的!”   “好好!你老杨家两朝柱石三代忠义,朕理应格外恩宠的!被你说的朕胃口大开呢!走,我们快走几步,也好叫你爹娘快些惊喜。”   “圣意周到,微臣感激不尽!——陛下请!请!”   墙内“嘶”地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响起奔跑的凌乱脚步声,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撒欢似的飞奔远去了,隐隐听见杜寒玉疾声娇呼:“猪!猪!快杀猪!”   墙外君臣再也忍不住,对看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侍卫们也早就憋得死去活来,一起放胆笑出声来。   君无戏言!——哪怕是戏言也要兑现!既然说了要去杨府蹭饭,那就要说到做到!   当下刘枫就真往杨府去,才走没几步,杨天返便巴巴地望着刘枫,有些心虚地问:“陛下,您会不会……额,会不会听我爹的劝,把微臣……微臣的饭碗给砸了?” 第四百章 【君臣相得】   杨天返聪明不假,幼习刀枪武艺也自不凡,却终究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心机城府远没有成年人那么深,对朝堂制衡的“大学问”也不甚明了,一听亲爹要砸他饭碗,赶他去边关,心里顿时慌了,左思右想没个对策,一着急便索性当面就问出来。   刘枫心里很清楚,似他这等出身勋业世家的功勋子弟,要么是胸无大志的酒囊饭袋,要么就格外有志气,能闯就不爱靠父母的,甚至一心想要超越父辈!——对于杨家,这个难度高如登天,可杨天返偏偏就属此类!   在他眼里,侍卫长一职无关富贵尊荣,也没有品序高低,真正要紧的是代表着皇帝陛下对他的欣赏与青睐!——天地良心,他确实是军二代,可受任此职,他爹娘未曾丝毫出力,全是他凭自己军略院的成绩竞争上岗的!说破天去他也占着理字!   可是!可是!要他下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啊!还是担任近卫军团统领、大楚军界第一人的父亲!跟自己的父亲……是没法讲理的!这可怎么办才好?除了求助眼前的皇帝,天下又有谁能让父亲改变主意呢?   这才有此一问!   不能说杨天返决策错误,皇帝确实是他保住饭碗的唯一希望,这本身不错的。可惜……根子上他却没猜透!——因为,皇帝本人的意愿,也是想让他下岗啊!   于是,杨天返看见皇帝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听见他温言善语地说:“天返啊,你的心,朕懂!可如果告诉你,朕也想让你去边关磨砺一番,你可愿意?”   “啊?!”杨天返惊大了嘴巴,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接着便是乱哄哄的一团麻,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刘枫治国秉政二十多年,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浆糊了,哪里容他细想,已自顾自地说下去:“朝廷的制度,你是知道的,统领之职不能世袭,这是恒制,是永例,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断断不能改了。——可是这样一来,碍于这条规矩,你留在长安,隶属近卫军团,那便不可能继任近卫统领之职,这辈子还怎么超越你爹?”   皇帝不胜惋惜地长叹口气:“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朕觉得可惜,觉得不能这样埋没了你。——这样吧,其余七大军团,朕便给你谕旨,准你随意挑选,爱去哪里都是个行!直接加副佐领衔!结结实实给朕带一带兵!待你磨砺成器,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朕再下旨,叫你衣锦还乡载誉荣归!如何?”   杨天返听了,失迷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不是“发配”而是“简拔”!——虽然都是去戍守边防,可个中区别大了去了!   他如今不过一个从四品武官,陛下竟有意培养我做军团统领么!?尤其是那句“这辈子还怎么超越你爹?”,对杨大少来说太有杀伤力了!顿时大喜过望,满口答应谢恩不迭,什么“戍守边疆,耀兵塞外,固所愿也!”,又是“好男儿自当奋起行伍,身功战阵,马上取功名!”巴拉巴拉张嘴就来,激动地眼圈发红丢涕擤鼻,恨不得明日就走,直奔关外。   眼见杨大少如此孺子可教,刘枫也是一脸鼓励地望着他,用力点头,拍他肩膀,然后……有些无耻地笑了。——弱爆了!骚年!   确实,刘枫有心要把杨天返打发出去,而且不完全是因为他说的那样“不能埋没了你”,但也不是对他不满。——且不论杨家对朝廷的重要作用,光是这小子自己,也是一员很有潜力的大将之才!刘枫是真心要用他的!可也是真心要打发他走!   真正的原因,很复杂!   二子争储,在作出最后的决断之前,刘枫为君为父,必须要把握好其中的平衡与适度。明睿先天处于弱势,被寄以厚望的武继业又投向了明轩,于是刘枫便重用与明睿交好的杨天返,让他在皇宫禁军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便是一种变相的制衡与保护措施。——有了杨天返,刘明睿就不虞被人“刺杀”。可能很小,但不得不防!   如今既然已定下明睿为储君,那么,把“储君红人”留在“现任皇帝”的身边,还管着皇帝的宫禁关防、出入平安,那就是一种潜在的风险!——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一种临时制度本身带来的风险。   是风险,那就势必要予以规避!——谁让这是帝王家呢?亲情很重要,不能少!但往往抵不住权力的诱惑。安全这东西,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另外,明轩入罪被捕,也即将押返都城,到时候一定会圈禁在皇宫里。刘枫在这个时候就要反过来考虑了,变成要防着明睿万一狠下心来,利用杨天返的禁军力量“斩草除根”,虽然不愿往这上头想,可也是不能不防啊!   再有一说,帝王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也必须要有自己的嫡系!政界不愁,在刘枫多年来的暗中安排下,两个儿子各有各的班底,谁得势都能以大义之名收服另一派系。这不是很严重的事。——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嘛。军权却不好含糊!——从明轩领兵平叛就能看出来了,刘枫原本属意的储君人选,其实是这个更像自己的儿子,可惜……   总之!新君必须拥有自己在军中的嫡系势力,而且是最强大最忠心的力量!——这股力量需要一个领头人,杨天返就是最好的人选!如今将他下放到地方边镇军团,固然是锻炼能力,也是要他发展自己的势力与人脉,为将来儿子继位撑起一片天地!   最后,由自己做恶人把杨天返下放,为的就是明睿来日继位后再把他召回来,这是给新君“施恩”留余地。——是的,留余地!恩出自于上,收买人心的机会,老皇帝得给新皇帝留一点儿!为君为父,用心良苦着呐!   如此多繁深远的帝王心术,也难怪杨天返这样的官场新丁看糊涂了。事实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透呢?   话说回来,作为皇帝,总是希望下头看透的人……越少越好!   “老爷!夫人!不得了啦!——皇上来了!”   杨家门馆满脸夸张连滚带爬地报进门去,仅数息功夫,仪门大开,杨胜飞杜寒玉带着一脸“惊喜”迎出来,尤其是杨胜飞,激动地不知怎么好了,远开八步嘴里就叫上了:“陛下!您怎么来了!”走得急,脚下一不留神,跌撞几步,“啪叽”摔了老大一跤,五十多岁人了,顿时跌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   皇帝感动地搀扶起他,细眼看这位近卫统领的面目,左眼是青的,右腮是紫的,鼻子是肿的,嘴角是裂的,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把住他双臂,似责怪实心疼地温语说道:“哎呀,瞧你,跌得这么重!怎么这么不小心?走那么急做什么?朕来做客的,又不会跑喽!——古人倒履相迎,你倒好,来个滚地接驾,你啊,一片诚心,朕收到了!——如何……没摔坏了吧?”   “陛下放心,不痛!不痛!”杨胜飞业已花白的脑袋好一阵急摇,咧着嘴笑得欢实。   “好好!这就好,朕放心了。你也上了年纪,摔坏可不得了!”皇帝满面释怀,长舒一口气。只是心中忍笑:不容易啊胜飞!这招苦肉计你也想得到?——这一个跟斗跌过,就能掩盖你一脸的“竹笋烤肉”痕迹,不错!真的不错!难得这份急智,大有长进啊!——只是……你屁股上那个小小的泥脚印,又是怎么回事呢?   刘枫把眼往杨胜飞身后望去,果然杜寒玉俏生生立在那里,肃手垂肩,流眄巧笑……额不,应该是坏笑!——这个鬼丫头!“老娘专打下三路!”果然不是说说的!   “寒玉!朕来叨唠了!”皇帝有些日子没见杜寒玉了,心里又乐着,便率先打了招呼,十分热情。   “陛下大驾光临,杨家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杜寒玉笑吟吟过来,斯斯文文跪倒行了肃拜之礼,低眉敛衽,含睇宜笑,果然“修身养性知书达理日渐温柔”了不少,娇声道:“只是陛下也来的太突然,准备不周怠慢了您,微臣两口子如何担待得起呀!——天返你还笑?你这孩子,这大的事儿,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失仪可怎么得了?”   杨天返“面露惶恐”,刘枫自然少不了为他开脱:“是朕不让他通报的。”   于是皆大欢喜。刘枫这一顿饭,就留在杨府吃了。——席间,杨胜飞趁机替儿子请辞,杜寒玉只能干瞪眼,儿子呢,也大义凌然豪气万千地表示“将门虎子,岂能久居京师福荫祖父?爹娘明鉴,儿子必要出去闯荡一番!”   这个反应杨胜飞自然十分惊喜!万分满意!拍着桌子赞他“有出息!是老杨家的种!”皇帝也自然从善如流,赞一句“老子英雄儿好汉!”把杨天返“超迁拔擢、特旨简放”,做了永胜统领王五仓麾下的一员营主副佐领,戍守北疆名隘“山海关”。   杜寒玉惊怔半晌醒过神来,却是金口玉言已成定局。不过她根子里要的是儿子出息,可不是留在身边宠着,见是“升官外放”,又是“手握重兵”这般重用,哪里还有二话?一家子就在席上“谢主隆恩”了。   这一切自然的……就像排练多遍终于登台献艺似的,所有人都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也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顿饭,君臣相得,吃得真高兴! 第四百零一章 【大起大落】   这是一个微凉的初春之夜,一丝丝的微风,身体感受到冷,可周围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那弯弯的钩月,以一个惊悚的弧度高高挂在一团漆黑的夜空中,用它那惨白的银辉席卷黑暗,照亮了皇宫里这座死寂的小院子。令人心悸,令人不安,令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刘明轩没睡,他就像一个被噩梦吓住,不敢再睡的孩子,痴痴呆呆坐在正屋石阶上,涣散的双眸仰望夜空,冷月窥人,如刀悬顶,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辛辣?是酸楚?还是……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   一个月前,自己还是手握万军驰骋疆场的漠北将军翊亲王,一战破敌追杀千里,千万人生杀予夺只在一念!在那胜利的彼岸,他放眼前望,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他的旗帜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抬头。当他回首,千乘万骑都追随着他,簇拥着他,为他欢呼,为他呐喊,为他抛头撒血万死不辞!   何等的豪气干云?何等的风光无限?令人热血沸腾,令人如醉如狂,身为男儿当如此!——怎知会有今日?!   从将军王到阶下囚!那是怎样的一种大起大落?一步之差,乾坤倒悬!天崩地裂!   刘明轩还不满二十载的人生太过短暂,心性也太脆弱,不足以支撑他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冷清的小院,高耸的白墙,剥离的庭柱和枯黄的小草,这就是他的一切!   不,他还拥有一样东西——那是无时无刻无边无际的……恐惧!   漠北大军是在来年开春时撤兵的,朝廷也在同时宣布了平叛胜利。铁骑、龙骧两大军团各回驻地入关归建,鞑靼国又重新恢复了“独立”,由本国唯一的大督帅速柯罗,及其麾下两万部族民兵接管防务,组织战后重建。   两大统领则带着有功将士四千人赴京参加“献俘仪式”,并接受皇帝的封赏。时间就定在觐见大典的同一天!——百姓们这才“知道”,大典推迟竟是这个原因。   至于另一位有功之臣,率领中军取得决定性突破的翊亲王殿下……呵呵,他早已先一步回长安“报捷”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家不止是将军,更是皇子,考试得了个好成绩,还不紧赶慢赶地去父母面前“讨表扬”?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不奇怪,真真一点不奇怪。   就这样,作为平叛第一功臣的刘明轩,一点不奇怪的消失在了平民百姓和底层士兵的视野里,没人会问起,更没人会质疑——是否皇帝“藏弓烹狗”?滚!想什么呢?人家可是皇子啊!   至于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皇帝只要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一个漫不经心的手势,一句模棱两可的暗示,甚至一道语焉莫详的圣旨,就足以让这些聪明人统统失忆,忘记了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皇次子、翊亲王,忘记了他平叛中的丰功伟绩,忘记了他失踪的原因,甚至忘记了他这个人。   永远不被提起!永远待在这里!   这两个念头,几乎把刘明轩的意志整个摧垮!——作为刘枫之子,霸王血脉,他不乏勇敢,甚至是很勇敢,死亡于他并不可怕!奈何……孤寂这东西,勇气没用,折磨的是人的心。   这上头,刘明轩还差得远了。   于是,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对“幽禁至死”的极端恐惧!唯有一丝丝一点点的求生本能,在维系着他,让他不至于亲手结束这煎熬的日子。   没有希望!   这个院子他是知道的。——从前听侍卫们说起过,这里是前朝时,罪犯谋逆的大狄皇四子乾钧的圈禁之处!   乾钧,乾昊的亲弟弟。在乾昊羁留敌国的危急时刻,不思为君分忧救兄报国,却妄图以西域秘毒药杀父皇……   这里,就是他的下场!   可笑啊!当大狄灭亡,当长安光复,当他落到楚国手里,又听说自己的哥哥,乾昊归顺新君受封藩王之后,天真的他萌生了希望,想要向新的天下之主……恳求自由。   大楚皇帝不置可否,转口问乾昊:“这是你的兄弟,你做决定。”   乾昊是“佛心太子”,天下公认的楷悌君子,这个问题似乎是多余问的。可他给出的答案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此子不死,我位不稳!此子若归,我族必乱!天下……又将陷于战祸!——臣,恳请陛下……杀了他。”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乾钧死了。——白绫?毒酒?还是一柄匕首?无人知晓。可他确实死了,死在这里!这座偏僻的小院从此也就空了出来,传说乾均的冤魂就在这里徘徊不去,不少宫人侍卫都曾听见他凄厉的鬼啸,以至于无人愿意靠近这里。   直到今日,这里又有了新的主人。——刘明轩,来了。   又是皇子!谋逆弑父未遂之皇子!   何其相似?!何等巧合?!——这是历史永恒的规律,还是帝王家无尽的诅咒?!   结果,也会一样吗?   仿佛作为回答,只听天空中蓦然一声炸响“嘭——啪!”,紧接着绚烂多彩的礼炮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一刹那的耀眼炫目过后,渐渐变淡、隐去、须臾消失不见。   刹那光辉,惊鸿之美!   刘明轩却熟视无睹。   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凯旋之师,在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为这五年一度的觐见大典“阙前献礼”。   看天色,仪式也好,大典也罢,都该结束了。接下来的,是长达三天满城尽欢的盛大庆典!——此时此刻,朱雀大街只怕已装点得红绫裹树彩坊相衔,那火树银花的绚丽,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帝都软红千丈十里繁华……   可这一切,与自己无缘!   这一刻,刘明轩的心好恨!——不过他并不恨父亲,也不恨弟弟明睿,甚至不恨那诱他入深渊的武继业……他恨自己!   身陷囹圄,与世隔绝,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本心。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自由的美好。   错了!大错特错!他不该擅起禁令以至生灵涂炭,更不该加剧边患妄图养痈自重,最最不该的,是把父亲……当做敌人!   这一刻的悔悟与忠孝无关,也不是单纯的良心发现,仅仅是——该死的,那根本是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啊!我怎么……这么蠢!   如果时光倒流,刘明轩一定老老实实做个安分皇子,一生安享荣华富贵,再不动这脑筋了!至于储君之位——父皇啊,你爱给谁就给谁吧!   野心会遮蔽双眼,可当双眼再睁开时,那可笑的野心又算得了什么?遗憾的是……古往今来,帝王将相,这种“顿悟”往往都来的太迟太迟。   也罢,时光不会倒流,二十余万无辜的鞑靼百姓无法死而复生,自己也无法逃出生天,这辈子就这样了!失去自由,苦苦等候那最终的裁决,然后……含着悲切,也许还有不甘,离开人间,离开这个曾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不是没想过逃,四面院墙倒也等闲,就算那团团包围在外的千余名铁卫也同样奈何不了他。可是……那捡来的大哥刘明过就守在墙外!自己神力不假,万军之中纵横来去,可那是常人眼中。在这位“大哥”面前,在真正完整的先祖神力面前,自己就是盘菜啊!   刘明轩从来没有想过,除了父皇之外,还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制服自己,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就算是同样具有神力的姑姑刘彤,也绝对不行!   刘明轩甚至产生错觉,“大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认祖归宗”,难道……难道是上天注定,要他取代自己,甚至成为自己的“克星”?!那高高在上的须弥宝座啊,当真就与我无缘吗!?   只可惜!我那可怜的母亲……又该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呢?父子相残,同室操戈,固然无情又令人扼腕,可又有谁想过那个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又该是怎生的凄惨与可怜?——两人相残死一人,可对她而言呢?同时失去两个!   从前的自己没想过,如今想了,愧恨欲死!追悔靡及!   是的,自己算计父亲,却反被父亲算计,落得今日这步田地,可这算不了什么!尽管两人是亲生的父子,但往根子里说,这是男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争权夺利!   争夺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成王败寇,生死无怨!   可是!母亲是无辜的呀!——她要我好好的,不该想的不要想,收起这份心思,平平安安才最要紧!   可是自己……不听话呀!   终于,那一刹那的丧心若死狠狠击倒了刘明轩,让这个骄傲而绝望的年轻人猛地双手捂脸,末语泪先流:“娘啊!孩儿对不住你!”   无声无息,那道似乎永远也不会开启的大门,开了。一个高大挺直的身影,像嵌在画框里的剪影画似的,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刘明轩似有感应,他止住哭,抬起头,含泪的目光凝固了。——自从来到这里,整整一个多月无人问津,直到此刻,他终于见到了……父皇! 第四百零二章 【为父为君】   刘枫也在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拭泪,起身,过来……然后重又跪下,深深地磕下了头:“爹爹!”   儿子的悲诉刘枫在门外就听到了,那一刹那的亲情令刘枫冲动,打开了门,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听到了这一声“爹爹”。   很难形容刘枫此时此刻的心情。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脑海里想象过千万遍这一刻会说什么,该说什么,可真到这一刻,尽管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可脑子里却是浑浑噩噩一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怒,但很淡。评心而论,在杀伐开国的帝君眼中,二十万人的生死很重,但远没有重到那个地步!为了给他们讨还公道,而杀死自己的儿子?不不不……刘枫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做了皇帝就要成为圣人。   圣人……不是人!   可刘枫是人,在他的眼里,这二十万无辜而又陌生的死难者,其分量完全不足以与哪怕一个家庭成员比肩。他们枉死,很遗憾,但也仅仅只是遗憾罢了。   ——有愧,也很淡。作为一名帝王,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必要,对一名可能危害江山社稷的皇子考验试探。作为一名父亲,他也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力,对背叛人伦亲情的逆子予以一切惩戒。   然而,这都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善良与卑鄙,不重要!   仁慈与凶残,不重要!   甚至忠孝与叛逆,也不重要!   没有任何人可以猜透,那颗铁石金刚的帝王心中,早已抛开了那些虚伪的善与恶,更不在乎世俗的对与错,在他看来,能否带领国家走向繁荣富强,就是衡量君王的最高和唯一标准!而君王能够背负的罪孽也只有一条——无能!   是的!两个儿子都是优秀的!杰出的!——哪怕是“斗败”的明轩,玩心计输给老子,这不叫无能,叫嫩!再嫩也会有老成的一天。   可换个角度,他老子是谁?干下多大事?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在他面前折戟沉沙?那是阴谋诡计的祖宗!——刘明轩敢在这样一位“老子”面前玩心计,且是说干就干,不犹豫、不容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纵观大楚天下,这份胆略果敢,这份冷酷决绝,这份破釜沉舟,又能有几人?   或许他不如刘明睿聪明,更不如他深知敬畏,可是无可否认,刘明轩拥有弟弟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东西——不避生死放手一搏的枭雄霸气!他缺少的,只是人德与时运罢了!   其实,在一名真正的帝王眼中,他们谁都没有罪!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遵循自己中心那截然不同的王道!   驾驭?!还是征服?!   今时今日之天下,需要驾驭,而非征服!需要仁君,而非霸主!   于是,皇帝做出了抉择,一人得道升天,一人获罪入狱,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这一点点的怒与愧,那冷漠无情充斥着冰冷理性的“择储之道”,却在这声发自灵魂的“爹爹”面前,统统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怜!   我的儿啊,你不该生在帝王家呀!   可这,又是谁的错呢?——是无法选择父母的明轩?还是有权选择座位的自己?   多少年来,刘枫第一次对自己的帝王之尊感觉到厌恶,甚至是痛恨!他觉得自己要“人格分裂”了似的,一时作为父亲为儿子要“弑父”感到痛心疾首,一时又作为帝王对儿子的“杀伐果决”深感欣慰。作为君王,对反叛的逆子要杀无赦,作为父亲,又对犯了错的儿子舍不得。   疯了!真真要疯了!   此时此刻,刘枫终于明白先父口中的那一句话:“当皇帝,没什么好的。”   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人当的!   可他……终究是皇帝。想不当,没那么容易!   皇帝一步步地走过去,刘明轩伏得更低了,耳里听见父皇问话:“轩儿,从小到大,朕……可曾亲手打过你?”   刘明轩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有些茫然地答道:“没有……”话没说完,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这一掌,下手好重!声音好响!刘明轩像破娃娃一般翻滚着飞了出去,砸在地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完了,爹爹要亲手打死我!   可想象中的雷霆风暴却迟迟未至,刘明轩费力地睁开那已经肿胀充血的眼睛,却只见父皇的身影耸立原地,背负双手,用顿刀出鞘那样的艰涩嗓音开口说道:“二十万人因你而死,朕却只能为他们讨还这一记耳光!朕……不是一个好皇帝。”然后平静的转身,向外走,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刘明轩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晶亮。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刘明轩的头顶,他猛地扑下身子,重重磕头:“爹爹!父皇!是我错!是我错!”   刘枫没有转过身,可他的背影却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他在笑,苦涩自嘲的笑:“错不在你,在我!——你走!就藩!永远不要再回来!”皇帝肩头微颤,真的笑出声来,好难听,叫人心悸,毛骨悚然:“呵呵呵……你喜欢征服,很好,我会为你选一个大展拳脚的好去处!”   刘明轩有些痴傻地问:“哪里?”   刘枫回过头,目光如烛花般一炸,攸地烁起一抹光亮:“东瀛。”   ※※※   举城庆典的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三,长安街头一大早就万头攒动,社火锣鼓声杂着爆竹声响成开锅稀粥一般。朱雀大街压路过来一队耍龙舞狮子的,张牙舞爪当先开道。后头跟着喧天锣鼓,五彩云袖,载歌载舞穿街而过。   一大群歇了课的娃子撒着欢追在后头,笑闹拍手又叫又跳,不一会儿又哄地一下围了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叽叽喳喳凑钱贪嘴,合伙卖了一串,孩子头张嘴咬了一颗,叫了声“甜!”撒腿就跑,后头哇哇叫着一窝蜂的追,吵吵着就去了,独留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儿,跑得慢还跌了一跤,伤心地哭起来。   “乖,莫哭,给你!”一串更大更长的糖葫芦递到眼前,女娃子泪眼疑眸地看了看,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忙抬起脑袋,见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应当不是“人贩子”,于是惊喜地跳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抓过糖葫芦开心地舔了两口,有礼貌地甜甜笑道:“谢谢叔叔,甜!”一脸幸福地跑掉了。   “叔叔”的脸上便露出同样幸福的笑,负起双手,甚至有些羡慕地目视着那小女娃蹦蹦跳跳消失在人群里,发出由衷的感慨:“舞鹤升平,便是如此!真好!”。   身旁一名年纪略长的中年美男看着他,笑道:“老四你也没变呢,还是那个仁厚向善的‘佛心太子’老好人!——你啊你,叫我说什么好呢,彼国富足,亦作本国之福么?”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乾昊无所谓地笑了笑,看向身旁的鄂尔兰:“彼国本国,俱是强权所分。世法平等,在我眼中,万千黎庶不分汉胡,皆为天下苍生。——你不懂的。”   “好好,我不懂,你懂。”鄂尔兰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打趣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糖葫芦再大再甜,这小丫头又如何保得住呢?——瞧着吧,你啊,是给她招欺负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鄂尔兰的话,那群孩子又呼啦啦地窜了回来,那孩子头手上的糖葫芦果然已经鸟枪换炮!换成了那串“更大更长”的糖葫芦,又舔又咬吃得那叫一个欢实,在一群小跟班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而去了,独不见那小可怜的身影,九成九又躲在哪里哭了吧。   乾昊看呆了,鄂尔兰大为得意,眉飞色舞道:“瞧见没!瞧见没!世法平等?这叫弱肉强食!所谓天地不仁,这才是万法归一的大道理!——你啊,跟哥学着点儿!”   乾昊不理鄂尔兰的挖苦,他已变得悲天悯人起来,“这孩子,忒可怜!”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那小女孩的身影,想要“再施援手”,奈何人海茫茫,又哪里找得到呢?不由怅怅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发出由衷的感慨,丧气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竟至于斯!这世道……”   鄂尔兰叉腰大笑,很是没心没肺地打断他道:“得了,老夫子!大道理!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就我在这儿,放虚屁给谁听?——赶紧的,喝酒去!眼瞅着最后一顿了,出了关哪儿找这好酒吃?”挽起他胳膊拽着就走,大叫一声:“走!娘们不带,兵发醉仙楼!”   乾昊无奈,事实胜于雄辩,只能苦笑着,摇着头,被他架走。——四周着便装的两国鞑靼武士忙不迭跟上,生怕把两位主子跟丢了。   如今觐见大典已落下帷幕,纯血鞑靼之乱业已平复,就连造孽的漠北大军也被皇帝一道旨意撤回了关内,战后重建全面启动,各项赈济补偿政策先后实施,还有那罪魁祸首的翊亲王,也已发配到海外不毛之地的东瀛。   评心而论,这样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两位藩王的预期,没有不满足的。——打一开始,他们就想着“扳倒”,没指望能“治死”翊亲王刘明轩。开玩笑,老三什么人他们不知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啊!如今能做到这一步,“放逐海外终身不履中土”,够了!鞑靼又有了活路,他们确实心满意足了。   今日这一趟出来,一来是临走前图个热闹,关外再好终究是苦寒之地,又哪里比得这天朝帝都的繁华气派?二来是临别在即,哥俩再亲近亲近,不说兄弟情,藩国与藩国之间也要弱弱联手守望相助不是?这个三来么……也是最要紧的!——今日是大楚皇帝陛下、老三刘枫下帖请客!敢不赏脸?! 第四百零三章 【别有用心】   醉仙楼……大家不陌生吧。自然是都城在哪,旗舰店就迁到哪儿的,可不管在哪儿,永远是城里最繁华,最抢手的黄金地段。旱涝保收,与国同休,这没什么道理好讲,就像不用指望FBI或CIA会经营不善破产一样,但有老板娘芸娘在,醉仙楼的独家地位就是稳如泰山。   路上,哥俩又讨论起了这次“远征东瀛”的大动作。——须知,走的可不是刘明轩一个人!而是一支大军!他麾下直属的五千铁骑及其家属已不下三万人,再加上全国所有的劳改营,整整十一万待罪囚徒,有男有女,统统征调!组成了这支浩浩荡荡的“东瀛远征军”!今后十年内,全国各地所有的重刑罪犯,也一律发配海外,由玄武军团东海舰队分批运载到东瀛“开疆拓土”。   换句话说,这是大楚立朝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的、无理由的、强势征讨异族!第一次非掠夺性临时侵占,而是建府立衙,划疆封国,将整个地域正式纳入版图的移民扩张!——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灭国侵略!   这件事,从开始就注定是定坤十六年楚国的最大动作,将消耗全国银钱储备六千万贯,军粮库存八百万石,相当于全国全年岁入的一半!——刘枫做到这个份上,就连察丝娜也认为绝不是为了“惩罚”刘明轩那么简单,这二位同为“异族国君”,又怎能不格外关心呢?   当然,关心的不是输赢,输赢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东瀛弹丸之国,军队以百十论数,打仗以木藤为械,早已被玄武军团的舰载格斗兵蹂躏过“一百遍呀一百遍”,从来都是毫无抵抗予取予求的,没兴趣长期占领罢了。即便这次大楚远征军比较“水货”,可对当地土著来说,十余万的数量具有绝对的压倒性优势,与其说是“征讨”,还不如称之为“接收”更为贴切。他们唯一的凭借也只有那茫茫大海。可在最远抵达过黑海的玄武舰队面前,怒涛天堑亦是坦荡通途。   好吧,这是一场无虑输赢的战争。   两位藩王真正关心的是——刘枫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又会对鞑靼国和察合津两大属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简单说,是福还是祸?!   对于这件事,乾昊忧心忡忡,担心“老三的野心萌芽了!”   鄂尔兰却相对轻松许多,他一脸笃定地笑着说:“我一直在想,老三为什么不灭了我们?——别说他做不到,全国超过两百万的主战军团,来一半我们立刻就死,就像东瀛一样,一劳永逸永除后患,多干脆?多省事儿?可他偏不!就这样留着我们,称臣纳贡,怀柔羁糜,软刀子一刀刀地片,叫我们吃不饱又饿不死,残喘百年,无疾而终。”   乾昊似有所悟,说道:“你是说,三哥是顾及着结义的情分,不愿我们在这一代灭国?”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哦不,也只有你会这么想!天真!”鄂尔兰嗤之以鼻,丝毫不给对方面子,直言不讳地说:“要是我有这力量,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把你们统统干掉!——最多太庙里留几个空灵牌,每年烧烧纸,掉掉泪,就算对得起兄弟情分了。我们……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鄂尔兰说得理直气壮,似乎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他却又避过乾昊炯炯的目光,谁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呢?   “养痈!”   鄂尔兰声气不响又格外沉重地吐出两个字。在乾昊吃惊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合理答案!——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没有了鞑靼国和察合津,这片大陆上将再也没有值得重视的对手,大楚朝的后世君王也再没有来自外界的压力。这真的是好事么?不!绝对不是!没有了来自外部的潜在威胁,君王和朝廷就会彻底放心、彻底安逸,然后……彻底堕落!”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老三要后世子孙永远提防着我们,用各种手段限制削弱我们,却又不急于毁灭!这是一种鞭策一种警醒,直到……我们鞑靼完全融入汉人,从根子上没了区别,国界疆域本身也就没有了意义,真正的大一统就会来临。不过这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再往后……老三也懒得再管了。”   “他这是玩火啊!”乾昊有些吃惊,又有些不信:“他就不怕我们一旦机缘巧合地强大起来,让他养虎为患,落个玩火自焚?”   “所以有了这次东瀛远征!”   鄂尔兰咬着牙笑起来:“东瀛孤悬海外,很难受到中原祸乱的池鱼波及,可你千万别忘了,统治东瀛的主人,也是大楚皇家的直系血脉!——这次跨海远征,究其实质而言,老三是要播撒下未来可能的‘复国种子’呀!哪怕有朝一日大楚败亡,千里海外却还有一支独立的力量!他们有着最纯正的皇家血脉,最正统的大义名分,随时都有着举旗复国的希望与可能!——这就是老三的心思!难道不是么?”   鄂尔兰的这番话,就像从乱麻抽出一条条的线索,互相连接、彼此纠缠,终于绞成了一条完整的真相!   乾昊目瞪口呆,可又打心底里相信——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三哥……他很可能,哦不,他一定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大哥居然能猜透这心思,也是一等一的了不起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乾昊心忧胆颤地问道。   “怎么办?凉拌!”鄂尔兰爽朗地笑起来:“弱肉强食,就像刚才街上的那一幕!”   “刚才的……那一幕?”乾昊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群孩子?”   “不错!大到军国争霸,小到童子嬉戏,莫不遵循这一天地至理!”鄂尔兰说话时口气随意,表情却极认真:“老三,就是那个吃糖葫芦的大孩子,你我便是那些起哄追逐的小娃娃,凑份子出钱出力,糖果子让给他吃,剩下根甜棒子咱俩舔舔,就是知足!——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你我这辈子是没指望的!乖乖的也就平安无事,切莫学那小女孩,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招灾惹祸,自取灭亡!”   乾昊心中真是万分佩服这位大哥,比自己强得实在太多太多,可偏又甘心和自己一样弱小,真是用心良苦!再细想他说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不由频频点头道:“大哥说的极是!——我不学小女孩!我也不拿不该拿的!”   “可你拿了!”   鄂尔兰突然语气变得严厉,迅疾又凶狠地低喝道:“老三的宝贝女儿!你也敢碰!”   乾昊倒抽一口冷气:“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咦?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鄂尔兰怒其不争地说道:“连我都知道了,瞒得过老三!?若不出我所料,今天这顿饭,就是找你算账的!——告诉你,就是天仙儿也给我绝了这念想!老三是个什么性子你会不知道!?一会儿乖乖低头认错,夹着尾巴回漠北!这次刘明轩的事,你我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切莫连累老子一起遭殃!”   乾昊天旋地转之余,也终于明白过来,大哥天南地北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目的就是要说这最后的一句话啊!   这一刻,乾昊打生下来第一次想要逃跑,可天涯海角整个天下都是三哥的,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一抬头,醉仙楼的正门口就在眼前……罢了罢了,就是死……也得往里走了!   归义王运气定神,牙一咬,眼一闭,抬脚就进了醉仙楼。   醉仙楼的大堂里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下舞台正演歌舞,楼上分着九间包厢雅座,窗开窗闭隐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堂宇空阔面积不小,支着八根根朱红色的木柱,柱间摆着二十几张八仙桌,全都面向舞台,一桌可容十人,桌上摆满了干点水果各色菜肴,已是男男女女座无虚席,边吃酒便看那台上载歌载舞,喝彩叫好之声迭起。   刘枫请客,自然是二楼正中间天字第一号的大包间。店家伙计一叠声地过来迎客,乾昊鄂尔兰各怀心事,身沉步重地登阶上楼,来到包厢。   包厢颇大,春凳桌椅俱全,已摆满了一桌酒菜,色香俱全,只是两人都没心思细看。八面落地大窗敞开着,舞台上的表演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楼下食客也一览无余,“高人一等”的尊贵超然之感油然而生。屋内陈列精雅,临窗还有一座落地大自鸣钟,还有各色盆景根雕装点,也都备极精巧。东头摆着一个卷耳书案,文房四宝齐全,方便客人趁酒赋诗。转身一道八折彩绘的巨大屏风,绘的是吉祥如意的喜鹊登枝图,后头是包厢自带的小舞台,有兴致的客人便能叫几个舞姬歌女到眼前来现场表演。——不愧是大楚朝最顶级酒楼的最顶级雅座!   最特别的地方,这间名为“忘忧阁”的雅座,四面都悬着一块匾额,都是四个字。——西面写“主客交融”,东面写“物我两忘”,北面写“自在一心”,而最重要的南面,则挂着令两大藩王瞬间呆滞的四个字:“莫谈国事!”   莫谈国事!   区区四字,一瞬间勾起尘封的回忆,那襄阳郊外的无名小楼,那已化为灰烬的寄语横幅,还有那胜负已分、各安天命的结义四友。   即便是最重心机的鄂尔兰,也在这一刹那不禁露出了温馨的微笑,低低地说了声:“老三……有心了。”   不料,那乾昊却是一声惊呼:“有……有鬼!”——乾昊整个人都扑到鄂尔兰的身侧,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猛力摇晃,却又张口结舌欲言难出!   鄂尔兰老大不耐烦,甩着手道:“做甚么?发得什么疯!?”   乾昊手指那“莫谈国事”,语无伦次地叫道:“字迹!这字迹!你看啊,看清楚!——这是二哥亲笔真迹啊!”   鄂尔兰却是傻了吧唧地问:“二哥?你二哥是谁……”他突然反应过来,也是见了鬼似的跳起来:“娘的!赵濂!?赵濂藏在这里!?” 第四百零四章 【笑泯恩仇】   乾昊鄂尔兰这哥俩无意中发现,那个“四王聚义”中排行老二的赵濂,那个已经亡国失踪的大华皇帝赵濂,那个为天地所不容、十余年间杳无音信、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死亡的大楚朝第一通缉犯赵濂!他的亲笔真迹……居然出现在一座酒楼里!   这座酒楼在哪里?在国都长安!在朱雀大街!在大楚皇宫的正对面儿!两位藩王面面相觑,心中无比敬佩:老二啊,你当真好大的胆子!这一手“灯下影、眼前黑”玩得可真叫漂亮!   不知为何,两位藩王都没有第一时间惊讶:“他还活着!?”而是第一时间为难:“这该怎么办!?”——刘枫就要来了呀!   检举揭发?还是隐瞒不报?——难度倒不是很高,两人心里全都门儿清,“四王聚义”就数楚王“文化低”,量他也分辨不出赵濂的真迹。只要两人谁都不说,装不知道,这事儿说说笑笑没准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如果选择隐瞒,两人中却突然有一个人改口说了呢?另一个人就将飞来横祸万劫不复啊!   乾昊有心隐瞒,却正是为了这一层顾虑下不了决心。——如今的鞑靼国,可再也承受不起风雨了!   不料,鄂尔兰却在一阵沉默过后,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你怎么想,这话也只有我来说!——瞒吧,大哥……信得过你!”   只这一句话,乾昊重新认识了鄂尔兰!——原来如此,什么“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把你们统统干掉”,去他娘的全都是假的!最无情的你,也有这样为了友情敢于担当的另一面啊!   两人心意相通一拍即合:“好!我们……瞒着!”   恰在这时,包厢外响起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九爷到了么?”   接着便是伙计讨好地请安声:“呦!赵员外来啦!爷您吉祥!——九爷还没到呢,另外二位爷都已经来了,正在屋里等着您咧!”   “嗯?另外二位爷?……”接着便是“嘶”地一声倒抽凉气,然后一个肥硕的身影卡着门框子冲了进来!   房门风轻云淡地摇着,屋内三人相视不语,定格似的一动不动。——那胖子一身绫罗裹着肉滚滚的身子,那肥嘟嘟的脸上眉目婉然,慢慢绽放出笑容来,竟有几分娇俏女相。——嗯,是个挺清秀的胖子,越看越像了。   相持片刻,终于,三人一起开口叫了起来。   “你们!?”   “二哥!”   “果然是你这娘娘腔!”   这个肥仔“赵员外”,可不正是老二赵濂么!——只是岁月是把杀猪刀,当年的玉面小郎君、翩翩美少年,如今已成了肥头大耳的胖员外,这又有谁想得到呢?   可是没人在意这外观上的巨大变化,屋内两人都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这赵濂,是“九爷”请他来的!   乾昊慌叫:“三哥知道你还活着!?”   鄂尔兰大声惊呼:“你落在老三手里了?!”   赵濂忙掩上门,身子靠在门上,柔柔绵绵地拍着胸口吁了口气,“莫怕,莫怕,我十年前就叫老三给逮到了,可我赵某是什么人?口风紧着呐!当年你们帮助我的事儿,绝没有出卖你们啦!老三啊,至今被我蒙在鼓里……哎呦!”   话没说完,他那肥硕的身子突然飞起,一个前扑,成大字型摔在地上。——却是某人用无可阻挡的力量,推开了门!   只见一人昂然入室,哈哈大笑道:“好啊!你今日终于说了!——可不叫我一网打尽!?”   乾昊鄂尔兰笑得尴尬,脸都僵了。赵濂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反倒无甚惧意,只是一叠声的叫疼。   刘枫反手关门,正手拉起赵濂,对早已“石化”的鄂尔兰笑道:“你当初挥军攻灭华国,有意放过了二哥,只把庆生老太监给‘堵截’了。其实这位‘无相神君’也是有心求死,他知道,如果他这位宗师和二哥都逃了,我势必心中不安,天涯海角也要追杀他们。可如果只有二哥活下来,他一个弱书生,已没了造反的本钱和能力,或许我就能看在兄弟情分上网开一面。——你们当初就是这么商量的,对不对?”   鄂尔兰张张嘴巴,却愣是不敢接口。   刘枫又笑谓乾昊:“二哥一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天罗地网又能逃去哪里?当然只有投靠四弟你了!——你收留了他,可归降时却又没把他交出来,又放他跑路了!对不对?”   乾昊脸色发青,吃不准刘枫的意思,心里突突地狂跳起来。   刘枫绷着个脸,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突然绽放出笑容:“行啦!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在乎这个?——我虽是皇帝,也是有血有肉!你们都念着兄弟情,我就该绝情绝义?!就该把你们一锅端喽?!拉倒吧!我十年前就全知道了,不说破罢了,你们以为是谁把这家伙养得白白胖胖的?”说着一指赵濂,果然白白胖胖,三人终于放下心,也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常言道:慈不掌兵,善不称王。——这四位,虽有金兰结义之名,可同时也是逐鹿中原称霸一方的君王!   在彼此敌对时,他们死掐猛打毫不手软,用计使诈机关算尽,可当胜负两分大势已定,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在那国家兴亡和民族利益的最后一丝缝隙里,做出决定——留住这份人性的良知!留住这份离奇的兄弟情!   有人说:伟大的情谊往往都是在战场上培养起来的!——哪怕是作为对手!多少年来,他们口中并不承认,彼此深藏在心互不得知,今日终于一起揭破!彼此看看,真叫“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这一刹那的感觉,笔墨难书,妙不可言!——好吧,承认吧,那传说中太上无情的至高境界啊,此时此地,一个都没有!   岁月匆匆二十载,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但总有些东西是时间无法改变的,四人都活着!四人再聚首!   此刻,世俗的一切是那样的可笑!地位与权力是多么的无聊!激情澎湃也好,头脑发昏也罢,江山、社稷、成败、兴衰……统统抛掉!相逢一笑泯恩仇!   四人把臂狂笑,齐声欢呼:“好兄弟!入座!”   多少年了!刘枫何曾如此开怀纵饮!?这一刻的放纵与欢愉只怕两世为人也未尝有!其余三人也莫不如此!   放下一切的感觉,真好!   四个男人围桌而坐,兴高采烈,酒醉醺醺,接着坐不住了都站起来,亲热的揽腰搭背胡言乱语说个不停,酒到酣处刀疤刘放开喉咙引吭高歌,赵胖子双持筷子击碗相和,两个鞑靼男人更是拆了屏风点起了一堆篝火,然后搂在一起跳起了草原特有的篝火舞,边跳边还往楼下扔酒瓶子,嗷嗷乱叫,哈哈狂笑……   如此声势,如此喧嚣,甚至掩盖了楼下台上的轻歌曼舞,舞姬歌女无不花容失色,左右食客无不摇头侧目,更有人破口大骂要冲过来“动粗”,立刻就被守在门外的鞑靼御林骑、察合津青海铁骑、大楚禁军铁卫……哦,还有员外郎家丁,四路人马一起动手,打得抱头鼠窜嗷嗷直叫!   帝辇京华,天子脚下,何人胆敢如此嚣张!?   醉仙楼到底是天下第一楼,众食客藏龙卧虎不乏有权有势的,普通食客拍桌抗议,混黑道的叫来恶霸镇场,有官身的请动官差拿人。值此危急时刻,杨大少脚踩八仙桌,振臂大喊一声“我爹是杨胜飞”!全场为之一静,所有人齐齐缩了脖子。再接着么……食客们被恶霸痛打后赶走,恶霸们又被官差痛打后捉去,各种痛打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这一切的一切,屋内置若罔闻,喧闹如故。——这一刻,他们已抛弃了整个世界,四大皆空只知尽情欢乐,什么皇帝、大汗、王爷……哦,还有员外,统统见鬼去吧!   我们,喝酒!   这一场酒,喝了整整一夜,天光放亮,鸡鸣三唱,四个尊贵的醉汉终于如愿以偿地趴下了,呼噜打得山响,就在那大堆的酒瓶子里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偶然醒来也不过是牵萝卜嘘嘘,又或者抱个马桶把脑袋整个埋进去,抑扬顿挫一咏三叹地吟一首“鹅鹅鹅”。   酒这东西当真伟大,无论是富有天下的九五至尊,还是老奸巨滑的鬼蜮枭雄,又或者圣学渊源的谦谦君子,烂醉后统统打回原形,与寻常醉汉相比没有半分区别。   皇帝有言在先:门不开,人不准入!——这是口谕,也是圣意,没有人敢违背的,就算是藩国卫士也一样。因此门外虽然站满了侍卫,却也只能任由哥几个烂在里头,谁也不敢进去偷看一眼。   于是,他们就错过了目睹自己君王“另一面”的天赐良机。——此刻,刘枫靠墙根坐着,无力地摊手摊脚,脖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脑袋,以一个怪异地弧度歪着。那张常见威严的“天颜”,此刻又青又白,目光呆滞,满是宿醉的迷离。鄂尔兰活像一只烧猪似的整个趴在那卷耳书案上,手脚垂下都拖在地上,两只眼睛半睁着,也不知是睡是醒,口水几乎淌到了地上。乾昊还行,坐姿中规中距,神态也从容,如果不看他那苍白的脸色、还有手里抱着的朱漆马桶的话,这厮还是很有风度的。最惨是赵濂,整个人都钻在桌下,上半身已瞧不见了,只伸出两条肥腿,不时抽两下。   这副模样,怎一个衰字了得!   可他们终究不是寻常醉汉,除了桌底抽抽的那位淘汰出局,其余哥几个,不管大小都是国君,且不是昏君。这就决定了只能“偶尔”放纵,放纵过后还得各自归为。——平均每二十年放纵一回,算得上很“偶尔”了。   于是,作为东道主和宗主国君,刘枫当仁不让地宣布“狂欢”到此结束,呵着满嘴的酒气说道:“酒也喝了,闹也闹了,该说一说正事了。” 第四百零五章 【一语惊人】   此间大事小事皆了,两大藩王不日即将回国,的确该说一说正事了。——某些不能在正规场合公开说的……正事!   乾昊直着眼睛、呆呆点头,机械地重复刘枫最后的几个字:“嗯……说正事。”他下意识地把手里马桶放下,忽然胃里一阵翻腾,忙又抓过马桶重新抱回怀里,干呕两下这才缓过劲儿来,脸色更加白了。鄂尔兰趴着没动,可那双失神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咕噜噜转了两圈复又定住,显然已经醒了。至于赵员外……他可以继续睡。   刘枫慢吞吞的,用手捏弄揉搓着印堂眉心,徐徐说道:“第一件事,我将在不久之后启程离京,巡幸天下。主要是各处边关港口、运河枢纽、粮矿产地,还有灾区也要去。偌大江山,我是该好好走一走看一看了。当然,这事儿只是关照一声,心里有数就行,应当不会叨扰藩国的,你们不必操心准备什么,一切照常即可。”   这是宗主国的内政,帝王应有的自由,两位藩王事不关己听听也就罢了,心里却都清楚,刘枫的潜台词是——我旅游期间,你们乖乖的,莫要搞风搞雨,否则朕少不得就要“叨扰”藩国了。   两人了然于胸,心说:待不住想出去转转?成!只管走你的吧!——咱身正不怕影子歪,横竖没那个反心,也不怕你言语敲打我们。   这时鄂尔兰忽然想起什么,插嘴道:“呦,万千国政你倒真放心得下!如此说来,你终于要立太子了?呵呵,睿殿下可得多谢我们。——唉!这个事儿,可见承嗣有天意、有夙因、有福泽,并不全在本领上头论高低的。”   刘枫看他一眼,笑了笑说:“巡幸期间,的确是明睿这孩子监国理政,不过……并非以太子之名。”   鄂尔兰一怔,不解道:“这……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第二件事!”   刘枫跳过了这个话题,他似乎有意地顿了顿,那醉惺朦胧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眼神亮得让人不敢正视,森然一笑道:“关于承嗣,你我不谋而合!这便是第二件事了。——藩国承嗣的制度,要改一改。”   此言一出,焦雷轰顶,乾昊立刻扔掉了马桶,鄂尔兰侧翻了身子,全都盯着刘枫,异口同声道:“怎么改?”——没有惊讶愤慨对方插手本国内政,这是身为失败者应有的觉悟。他们所考虑的,是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刘枫睥睨二人,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障碍直抵人的心底最深处:“自今往后,历任藩王须册立左右二妃,其中汉妃一人,称王妃,胡妃一人,称可贺敦,二妃地位平等,如娥皇女英,然传承之子,必须系王妃所出!——你们,听明白了么?”   两位藩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震惊与了然。——鄂尔兰是对的!他的话同时回响在两人心头:“就这样留着我们,称臣纳贡,怀柔羁糜,软刀子一刀刀地片,叫我们吃不饱又饿不死,残喘百年,无疾而终。”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面对如此恶劣的不合理要求,乾昊保持了一贯的服从态度,他几乎想都没想,立刻以藩属之姿垂首应道:“听从您的安排,陛下!”——在这位的眼里,只在乎自己的百姓究竟是“生民”还是“亡灵”,是否富足安乐,至于民族……这算不了什么。   鄂尔兰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照此立制,从今往后的藩王们皆为混血儿,而且鞑靼血脉一代比一代稀薄,逐步汉化的倾向可谓毫无悬念也无可阻挡!更加可怕的是,上行下效,整个藩国都会以模仿藩王的行止为荣,不自觉地同步汉化!可以预见,两三代后,当某一天,藩王完全以汉人自居,藩国就将在藩王手中自断国运,由他亲手遗弃母族的传统与习俗……鞑靼一族,只怕要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你……”   声音一出口,便把鄂尔兰自己吓了一跳。他那声音,仿佛锈刀出鞘,晦涩沙哑之极,又带着无尽的愤怒、无奈与不甘,终究汇成一记老拳,重重擂在桌案上:“釜底抽薪!剪草除根!——老三!你好毒啊!”双眼闭上,泪流下来。   此刻的刘枫心硬如铁,丝毫不为所动,似商量、实命令地说道:“大哥一把年纪了,你这一代就算了。——我看色勒莫这孩子不错,在我身边待了十一年,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允文允武是个全才,远胜你其余诸子。我的意思,你百年之后就由他继位吧,想来也算合你的心意。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鄂尔兰愤愤不语,像受了欺负的小女孩似的伤心地抹着泪。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方才一刹那或许是真的,可现在么……这家伙又开始装腔作势了!——尽管刘枫的手段“好毒!”,可这样的结果却并没有超出意料之外,毕竟对方打的主意就是要“缓吞”,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完全不足以击倒这个没心没肺烂肚肠的男人。这把泪,不过是博取同情,想要尽可能多搞些好处罢了。   “至于你,老四……”   乾昊听见说到他了,便恭敬地望过来,应了声“是!”静待吩咐。刘枫却忽然沉默,似乎重重顾虑堵住了口,那目光中竟似充满了挣扎,脸色铁青得像戴了一张金属面具。   乾昊不由害怕起来,不知怎的犯了圣怒,强自镇定唤道:“三哥……”   “不准叫我三哥!”   刘枫突如其来地一声怒斥,吓得乾昊赶紧俯首,改口道:“陛下……”哪知刘枫更加暴跳如雷:“也不准叫!”   那你要我叫什么!?   乾昊又惊又怕又不知所以,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怒道:“从今往后,你……要叫我……父皇!”   乾昊如遭雷劈,连心脏都冻结似的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在旁做戏扮可怜的鄂尔兰都惊大了嘴巴。   下一秒,他们同时反应过来,终于明白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刘枫,竟是有意把闺女许配给乾昊!   再下一秒,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鄂尔兰几乎欢喜地跳了起来,仿佛要当新郎官的人不是乾昊而是他。——好啊,只要大楚长公主成为王妃,下一代的藩王必然为其所出,那么无论如何,哪怕部族传承最终消失,可至少,乾昊一脉就此拥有了皇族血统!   好好好!从此以后,血浓于水,与国同休!   那么……乾昊可以,我察合津又为何不行!?——色勒莫这小子,今年还没满三十岁,又生的像极了自己,仪表堂堂,口舌花花,刘枫那么多未成年的女儿,不怕一个也追求不到!   妙极!妙极!此事大有可为!——这个臭小子,早早回国作甚?不行,得再派他赴京入朝,老子还指望他“把妹承嗣,泡妞救国”呢!不抱美人不准归!嗯嗯,就这么定了!   此时鄂尔兰再看向刘枫时,方才的幽怨委屈一扫而空,更有一股暖意浮上来。——好啊,老三,我就知道,你是不会真把兄弟们逼死的,果然早就想好了折中之策,好歹留下一条活路啊!   乾昊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似的蹦起来:“不不不!三哥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思月……”   “住口!”   刘枫一声断喝,挥臂如风,拳头几乎擦过了乾昊的鼻尖儿,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细节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拐走了我家闺女,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你!叫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乾昊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兴趣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于是乖乖闭嘴,老老实实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极心虚地低低叫了声:“小婿……拜见父皇……”   鄂尔兰却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起哄道:“这就对了嘛!——老三,这下可好,你和察丝娜的辈分啊,扯平啦!”   “唔……”刘枫被这个精明的家伙一下子击中了痛处,也再没底气冲着乾昊发火摆脸子,于是老脸一红,万分郁闷地闭上了嘴巴,不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罢了罢了,屋内虽只四人,可这辈分乱的,像是一团被小猫玩过的毛线,剪不断、理还乱。就算再添点乱,也还是这个样子!——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不知何时,赵濂赵员外从桌底钻了出来,笑弥勒似的挺腰凸肚,大摇大摆地过来解围搅局:“没啥事儿了吧?——没事儿赶紧撤,各回各家各抱各娃,困得很,补觉去!”这家伙,十年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富家翁,心态上是极潇洒的,且身无长物一死方休,因此光脚不怕穿鞋,豁得出去也最不怕刘枫,几句话大咧咧说出来,那是相当有范的。   眼看一场欢宴座谈即将好聚好散。刘枫突然叫住所有人道:“且慢!——还有最后一件事!”   三个家伙都已起身,就像下了课的学生一股脑儿直奔门口去,听了这话都止住脚,三双眼睛全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刘枫微微一笑,笑得风轻云淡。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时坏笑几声,只待吊足了大伙儿的好奇心,这才用一种轻松惬意拉家常的口吻,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天崩地裂的话语,险些把三个家伙活活吓死。   那句话是——“我,要退位了。” 第四百零六章 【天大玩笑】   旭日初升,微风吹拂,龙首山满目新绿随风摇荡,长安城的三月春意正浓,生机勃勃。   宸极宫正寝大殿内,明黄重幔错落有致,地上黑青色的金砖光可鉴人。南边一排殿窗在外边看着灿烂夺目,里头看却甚是黯淡,一重重门前都站着宫女,掩映在檐下的阴影中,悄然而立,纹丝不动。偶尔也有女官来往,着的都是平底软鞋,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偌大殿宇明亮轩敞,侍者如云,偏又是那样的寂无人声,繁忙而机械地运转着,给人一种感觉,宫里冷清了很多!却又有一股皇家特有的威严与厚重透出来。——这种气氛上的变化无影无形,却又是如此的无处不在,如果真要形容的话——那么好吧,这里比从前更像皇宫了!   寝殿内室,一个轩昂的男子稳立镜前,那是一面足有一人高的落地明镜,映出了一张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他头戴珠顶冕冠,缂丝面金灿灿的九龙纹火长袍直裰下来,一条软金明黄马尾纽带束紧,昂藏七尺,端然凝立,气度雍容沉稳,英武威严中透着儒雅,和蔼可亲却又刚严可畏,当真令人一见忘俗。——如果不看他表情的话。   他的表情……很多变,也很抽象。时而温和微笑,时而拧眉怒目,时而庄严肃穆,时而轻松自如……最后,终于变回本来面目。——他是刘明睿。   “还是不行啊。”刘明睿有些沮丧:熙和有余,亦见威严,奈何无法将这两种相反的气质完美融合在一起,终究没有父皇的那种从容不迫。——那是久居人上,惯经生死之人,才有的特殊气质,缺一不可。   刘明睿对镜自览,看得十分投入,这已是两个月来每天起床时雷打不动必做的动作,哪天不看浑身不自在。不是自恋,而是不得不以这种带有强烈心理暗示的方式提醒自己——身份变了!   看得入神,没发现背后那俏丽女子正猫儿似的蹑手蹑脚悄悄接近,直到她拢起双手耳边猛喊一声:“陛下!”   刘明睿吓一大跳,近乎本能地就要依礼下跪,嘴里脱口而出:“儿臣参见——妙竹!”青年羞恼地训斥道:“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妙竹眸波流转,无辜地眨了眨,脑袋一歪吃吃笑道:“可您是皇帝了呀,臣妾理应尊称一声‘陛下’呀!”   刘明睿气呼呼的,瞪视着女孩偏又有理说不出。一扭头,一个器宇昂扬的年轻皇帝赫然镜中!也正看着他,与他茫然对视。   妙竹,是对的。——虽然自己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但事实无法改变,自己……是皇帝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可笑。自己拼死拼活要争那太子位,结果得来的……却是那至高无上的须弥宝座!   这两个月,朝廷发生了很多大事,不可思议的大事。——先是三皇子远征东瀛,接着是长公主下嫁藩国,七皇子提前晋封山越王……临了又是皇帝陛下巡幸天下。每一件都足以撼动朝野惊骇民间,这一连四下组合拳,只把满朝文武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   就在这时,就在临走前,皇帝再次果断出手,使出一记势大力沉的庐山升龙霸,终于将他们彻底打趴下了。   如果在此之前,刘明睿只是一个站圈儿看热闹的,那么这下就轮到他自己被人当热闹看了。——三月初一,大楚始皇帝刘枫,当着满朝文武颁布诏书,正式传位于皇四子刘明睿,自己则弃权退居幕后,升格为太上皇。   此次巡幸,刘枫便是要以“太上皇”的新身份,微服出宫,入世修行,以身济世,为国禳灾祈福。这年头,少有不敬天地无惧鬼神的,尤其是楚国,当真有个火德星君下凡的活神仙。——有了“为国应天”的大帽子,加上“微服民间”的小鞋儿,顿时让那几个抱怨皇帝“荒怠国政、劳民伤财”的御史们无话可说了。   刘明睿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父皇在朝堂上说过的每一个字:   “朕自起兵以来,十年征伐,十年倥偬,幸赖天佑祖德,终于推翻暴狄,恢复汉家天下,恪尽先帝遗愿,也算心满意足此生无憾。如今,朕未及不惑,本应克勤克俭孜孜求治,为天下子民再多做些事,奈何红莲夜照,石龟出世,钦天监说这是天人感应,是天意要朕惜福去尊,入世修行,积善还愿,‘哪里来那里去’,唯有如此,方可保我大楚江山太平黎庶安康,更可避过天惩,为朕增福添寿,德荫子孙。”   “你们不要这样惊讶,也不要盯着洪涛炎,这是天意断断不错的!朕,曾遇仙人托梦,说的就是这个事儿!星君临凡济世渡人,如今大功告成自然是要功成身退的!如今天兆应验,朕已深信不疑,也是势在必行了!”   “如今四皇子明睿,温良恭让,孝顺贤德,且前后数次奉公办差多有建树从未有过错失。朕拟仿尧舜先贤,择吉日传位此子,退居上皇。”   好吧,尽管很丢脸,可刘明睿不得不承认,那一刹那,当满殿群臣一起转头望过来,他险些当场尿了裤子。那一身的冷汗,活像一只水里捞起来的湿猴子,大腿根子都在打颤。   直到此刻,刘明睿终于明白,父皇那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立你做太子了?”原来并不是开玩笑!不!这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传位之事太过突然了,前一刻连太子都不是,下一刻就要直接继位皇帝!?   “父皇,此事万万不可啊!”刘明睿扑地痛哭连连叩头:“儿臣钝驽,年轻识浅,才微德薄,不及父皇远矣。何以敢当父皇厚望?万请父皇收回成命!——众臣工!你们还不赶紧劝一劝!?”   平常时候,但凡皇帝提出重大决策,一入廷议,或附和或反对,文武百官立刻会有无数人排着队激昂上奏。然而,这一天也不知是因何道理,之后竟是全场一片沉寂,但见满殿的呆鸡愣鹅,瘟了似的傻站着一动不动,竟是无法接受这个离奇怪诞的事实。   上古至今,其实不乏君王自动退位的先例。只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禅让”与其说是自动退位,还不如说是被自己强势的儿子逼得走投无路了,这才迫不得已下台的,类似于“给你留面子,自己递辞呈吧。”   可这一次刘枫的传位却不一样。他是自觉自愿地传位给皇子。与其说是别人逼他,还不如说是他逼迫群臣、甚至是逼迫自己的儿子……这不愿意当皇帝而异想天开要当太上皇的,实在是不多见呐!   待得缓过神来,有头脑灵活的大臣以为皇帝只是试探一下,便也试探着站出来反对,他们大多说得很委婉,无非“陛下康健春秋鼎盛”、“储君初立资历尚浅”、“天兆玄奥未可尽信”之类的面话,打的是猜度圣意的主意,谁知道在无数砰砰叩头的声音中,皇帝陛下岿然不动,只是淡淡一句:“诸卿且退,此事朕意已决,切莫再劝!”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威严,当场震住了群臣,莫说试探了,竟是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颇有几分“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的天朝王霸之气。   接着皇帝陛下又看向自己的儿子,抛出另一番奇谈怪论:“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朕细细思量了,觉得不妥!大大的不妥!——于家,这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在朕看来,不管前人后人,都要栽树!哪个不会,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就是这个道理。”   “且是时不我待,不能等老树倒了师傅去了,你才想起学,生疏懵懂,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干,这就晚了!——朕,是个栽树的皇帝,不准自己的后人作个只乘凉不栽树的二世祖,也不能允许一个不懂栽树的无能纨绔,成为大楚朝的九五至尊!朕要你现在开始就真学真干,就是要趁着朕还在世,还精神,教你如何栽树,栽好树!更要亲眼看着你造一片大大的林子留给子孙,只属于你刘明睿的林子!”   “睿儿,父皇是知道你的,你秉性温和,又一向守正刚直胸怀磊落,并不缺乏人君气度。最要紧的都有了,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学嘛,何必妄自菲薄?——再者,朕虽退位,还有这许多贤士能臣在呢,定会竭力辅佐你的。还有你的弟弟恭郡王在呢,遇有兵事征伐,又可代你临阵督师,这是文武兼济,上下齐心的大好格局啊!——你只管放手去做,若真有军国大事难决不下,朕又没死,仍会过问的。你又何须担心?”   大道堂皇,小意温存,好话歹话全被皇帝张嘴说个精光,也把刘明睿堵得哑口无言,心里更是一阵懊恼:看来群臣是靠不住了……于是,刘明睿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了那心目中最后的救星:内阁首辅大臣武若梅。——放眼当今天下,能劝得父皇收回成命的,也就是这位巾帼传奇了吧!   可惜,武若梅俏立原地,琼首低垂,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进入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神奇境界!竟是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想说! 第四百零七章 【黄袍加身】   刘明睿大惊,可细看之下,他品出味道来了,这位宁国公与其说是对传位之事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是已经……认命了!   是啊!这样天大的事儿,父皇又怎么可能不与这位首辅提前通气呢?今日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公诸于天下,说明什么?——毫无疑问!包括武若梅在内,父皇与这些柱国重臣,乃至各大边镇大将早就达成了统一!   刘明睿觉得愤怒!——别人也就算了,可你武若梅是什么人!?大楚朝堂最是鼎鼎有名的耿直敢言之臣!在君王犯糊涂的时候,自当剖肝沥胆,犯颜直谏,舍得一死也要痛批龙鳞!怎么可以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呢!?这可是韬晦欺君之罪啊!   可是下一秒,当他望见文官队伍里排中游的武继业时,当他看清武继业嘴角那淡淡的玩世不恭的微笑时……明白了!   武家!是不能用寻常逻辑来推断的!——比如那所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脚踏两船”理论,初初一想似乎合情合理,可三哥明轩的落马已经充分证明,这压根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   什么脚踏两船!?根本就是一个局,就是为了等父皇指定一只船时,方便以最小的代价将另一只船踢翻!双面间谍!——这就是武家在“夺嫡之争”中扮演的角色!   换言之,如果父皇指定的是三哥,那么宁国公立刻就会倒戈,素手一翻,把自己……掀翻!扳倒!拍死!   原来如此,夺嫡之争竟是这样的一场闹剧!——任凭我们斗得你死我活,至始至终,父皇他掌控着一切啊!   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了,表面上,武家忠于大楚皇朝,其实呢,这一家子混血儿只忠于父皇一个人呀!——哪怕他做出如此荒唐透顶的决定,只要出于他自身的意志,就算要毁灭整个国家,武家也会义无反顾执行!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包括你!父皇!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心急火燎匆促传位?为什么朝臣上下乃至边镇统领们在“三劝”后就像说好了似的默认了此事?你们的风骨气节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人来问过我?你们没有看到我还不足以挑起这副重担?!   没有“为什么”了,父皇历来说一不二,这样大事当众出口,自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谁都劝不回来。   已成定局!——自己就这样,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莫名其妙就“被黄袍加身”了,还是父皇亲手所为!真是天晓得,似这等古往今来多少储君梦寐以求的大美事,落在刘明睿头上,却只觉得六月飞雪无处喊冤呐!   “好了!还在生父皇的气么?——他老人家可把皇位都给了你,还不知足么?”妙竹有些不满地嘟起小嘴,毫不客气地数落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啊,你在害怕!——克承大统,泽被天下,这是身为皇子应尽之责,也是好男儿该做的事。如今虽然早了点儿,也仓促了些,可这不正说明父皇信得过你么?你反倒信不过自己了?”   刘明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瞬间涨红了脸,想要恼羞成怒,奈何眼前的少女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呵斥她,更不用说……她说的是事实!   好吧,我怕了。   不过身为男人,适当的嘴硬还是要有的,刘明睿强撑着笑道:“一心为父皇说话,小叛徒!”   妙竹倔强道:“妾妇之道,以顺为本,听长辈的话,有什么错了?”   刘明睿哈哈大笑:“叫你多读几本书!——孟子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说的是顺丈夫,不是丈夫他爹!更要紧的是,这道理是讲给小妾听的,意思是顺从丈夫外,还得顺从正妻。你是小妾么?嗯?这叫唱的哪一出?”   他瞥一眼女孩——攒花镶云珠翠冠、金凤舞天赤霞帔、缠枝牡丹琵琶袖,繁复的朝阳五凤髻衬着一张俏脸,颊生晕采羞态宜人,配上那遍裹全身的明黄分外夺目……这一身扮相,赫然便是坤极规制!   刘明睿上下打量着女孩,哂笑道:“莫要忘了,如今的你啊,可是咱大楚朝母仪天下的皇后啦!”   不提皇后也罢,一提妙竹的俏脸立刻垮了下来,满含歉意地低低说了句:“要立我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为后,当真难为你了。其实你知道的,我并不看重……”   女人的温柔能够激发男人的勇气,刘明睿嘿然笑道:“怎么了这是?我曾经亲口答应你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就要做到!更不用提……君无戏言啊!”他轻轻揽住少女消瘦的肩头,温和说道:“我知道的,很多人反对,就连母后都弹压不住,我这个新君又威信不足……最后关头,还是父皇以太上皇之尊出面独排众议一锤定音。你心里一直感激父皇,这才处处为他说话,对么?”   妙竹摇头:“论起此事,臣妾虽是无知女子,却也多少猜到几分道道儿。——父皇母后一力偏帮妙竹为后,多半还是看中了妙竹出身低微,没家世,没背景,也就没外戚!如此,母后尊升太后,周家也仍是唯一国戚!”   这番“言外之意”,不算太深,却也不浅,刘明睿自然心下雪亮,可妙竹也能看得如此透彻,实在出乎意料!——究竟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善良、天真,又有些执拗的小宫女,摸爬滚打几年,竟也历练了一双火眼金睛,拥有了如此尖锐而深刻的政治眼光!   年轻的皇帝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妙竹掩口而笑,说道:“您别这样看我,妙竹话是这么说,可心底里仍感激的!须知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圣躬同体,与民更始,立后本就是国之重典,哪能不虑深思远?又哪能随便乱指一人呢?这上头妙竹是明白的,也更加顾念这份恩情。——父皇和母后,确实是看重妙竹的!只不过……”   年轻的皇后说着,玉步前落,挂上皇帝的脖子忘情一吻,低语痴痴如泣如诉:“只有你!全心全意为我好的,只有你一个!”   皇帝也自感动,拭泪刮鼻子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就爱见你这样,真情真性,仍是我心里喜欢的小妙竹!父皇母后私下也从不体尊威仪重虚礼的,你我夫妻恩爱,形同一体,今后自当一如既往,好么?”   妙竹羞笑着应了,却又接着说了下去:“可是,感激归感激,敬佩又是两码事!——我打心底里敬佩父皇,只为他那片忧国忧民无私无我的心!”她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那双眸子,水晶般澄澈,“从古自今那么多皇帝,有谁能像父皇一样,敬天惟谨,光风霁月,为了区区天兆,这偌大江山说放下就放下,那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他老人家耗费十载之功,几经磨难,数历生死,碧血黄沙一刀一枪亲手打下来的!——就这样……放掉了!为了风调雨顺!为了国泰民安!”   女孩子说得动情,肃然起敬,眼里已多了一抹神往之意,“什么叫人间圣君?什么叫千古一帝?小女子看来,不是挥军百万灭国无数,不是开天辟地创世立国,打下一座大大的江山!——不!不是的!如此雄主数不胜数,可哪里有不受逼迫就心甘情愿自动退位的天子么?——何如我父皇,民陷水火勇立潮头,大业功成急流勇退,至尊荣华无上权势,云烟过眼全无挂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平!为了百姓!这,才是真正的一代圣君啊!”   妙竹鹂音清脆,语调激越,似乎能感染任何人。刘明睿却始终低着头,默然不语,嘴角露出古怪的微笑。——傻丫头,你被父皇骗了!   确实!父皇甘愿退位隐世,为的是天下太平,为的是不叫整个国家为他一人而违背天意,乃至遭受天谴!这上头的伟大、无私、坦荡与磊落是千真万确的!   可是!原因却不是什么“红莲夜照,石龟出世”。——那个什么夜里浮于皇宫半空熊熊燃烧着的巨大红莲,还有那挖出来后自行显字劝君退位的石龟,这一切看似神迹天意的玩意儿,那都是父皇自己折腾出来的噱头,是专为退位名正言顺而自导自演的幻术戏法!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这都是罗夫人带领随风堂的高手们干的好事,还有那位钦天监、红莲教教主洪涛炎,这个蹩脚的神棍也是同谋!   为的,就是掩盖父皇退位的真正意图!——这个意图,太荒唐了,太莫名其妙了,以至于父皇本人都清楚,这样的理由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是会被满朝臣子和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的!   一张小纸条!——某个游方道士在临终时留给父皇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谶言:天行有常,盛极难继,汝已复为妖孽!天劫将至,何去何从,慎之!慎之!——这就是父皇退位的全部理由!   去他娘的贼老道,危言耸听,妖言惑主!——该死!真该死!父皇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轻易相信了他!?竟是不顾一切,早早把这江山……扔给了我!   大约因思虑过深,又带着满腔的郁愤、委屈与不服输,在那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刘明睿的眼睛黑得发绿,年轻而饱满的额头上也蹩起一层皱纹。——他没有发现,他千百次尝试也无法模仿来的,那种父亲特有的气质,此刻在他的脸上竟是如此分明!——那是帝王独有的城府与威严!   好吧!这是您的决定,也是您应有的权力,去轻信,去逃避,去抛弃,而我……却只能承受,也理应承受!父皇,您自由了,这万里江山,儿臣……不!——朕!收下了!   妙竹看一眼窗外天色,回头见丈夫犹自出神,忍不住催促道:“陛下,该上朝了!”   刘明睿没说话,慢慢转过身。四目相交,妙竹的心颤了一下!虽只刹那,可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不同了!——不是装束与身份,而是那种心灵的成熟,似乎每一次眨眼都在飞速成长,让人惊喜,却也陌生,不由自主地生出彷徨。   接着,便听见了男人低低一声轻喝:“摆驾,上朝!”——这声音清洌、干脆、铿锵,无可质疑更不容拒绝!新皇后惊退两步,继而惊喜在心,于是舞袖振衣,肃容下拜:“臣妾,恭送陛下!”   刘明睿步出大殿,稳立中庭,放眼前路——天子仪仗、金吾铁卫,全都沐浴在那东升旭日的万丈金光之中,近乎神圣的跪伏在他的面前。与此同时,那金碧辉煌的龙楼凤阙巍峨而立,仿佛整个大楚帝国都在他的身后!   身未动,心已远。——父皇啊!您如今……在哪里呢!? 第四百零八章 【承袭大典】   交州,合浦郡。——这里是十万大山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合浦城,南山延绵连着北仑河,千沟万壑纵横其间,山势缓处便是钦州湾的乾体港。从这里出海,航线遍布东南亚,甚至辐射波斯湾乃至红海。此时的合浦已不再因珍珠出名了,而是作为大楚对外贸易的第一大港闻名于世,也是玄武南海舰队的母港锚地。   大楚西南属于山越地盘,治所已从交趾移到了合浦,年初时始皇帝陛下在退位前颁布了最后的一道诏书,将自己最小的皇子刘明峪分封在了这里,封号山越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位峪皇子殿下乃是岚妃所出,从小便随着母亲两头跑,长安待一年,岭南待一年,早已内定了的山越之主,此刻正式受封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那是朝廷分封的官样仪式,汉人百姓最看重的。不过对于山越子民来说,更要紧的是山越族内的交接,也就是宗帅一职的承袭大典。——今天就是大典举行的日子。   此时已是盛夏近秋时节,南方之地更是骄阳遍洒万里晴空,整个山谷里晒得蒸腾一片,热得像沸汤锅似的,可却敌不过数以万计的山越子民的热情欢呼。   拥有皇室血统的山越之子,第一位山越王,诞生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歧视山越一族,就像没有人能够正视阳光一样,那是不容置疑也无可抵挡的尊荣!   仪式已近尾声,却也是最高潮的阶段——铜鼓舞!   在那万人欢呼瞩目的覆土高台上,围着九九八十一面铜钉皮鼓,上下垒了三层,各有两名鼓手绕鼓而舞。其中一人双持鼓槌,敲击齐舞。另一人持木桶,随鼓点节奏将木桶送向鼓口,取其共鸣。那“咚咚咚”的鼓声,配合着鼓风的呜呜呼啸声,宛如急雷震霆,又似虎啸深谷,蔚为壮观!   在那高台的最顶端,竖着一面巨大的铜皮鼓,鼓面上纹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蜿蜒巨蛇,随着敲打震颤抖动,愈发栩栩如生。——这面巨鼓,才是所有鼓的核心灵魂,不仅声音最响如同惊雷,更是引领所有的节奏和鼓点,实乃百鼓之王!   而那敲鼓的两位鼓手,真的是王!——山越族的两代宗帅,江梦岚和刘明峪。   刘明峪精赤上身,虽只十六岁,却也抖着一身彪健充满活力的腱子肉,两脚一分,扎了根似的站得山稳,两根鼓槌上下翻飞敲得虎虎生风。江梦岚披散的长发,身着民族特色的两片衣,露出两截莲藕般的雪白臂膀,也是双持鼓槌,绕着儿子疾步游走,从头上、脚下、或翻身、或跃起,做着各种高难度击鼓动作,身姿矫捷,翩若惊鸿,令人叹为观止。   台下无数的山越百姓迎合着震天的鼓声,在场地上尽情高歌欢舞,那潮水般的欢呼,如同大海狂啸一般。   这便是山越族传统的承袭大典。——这段铜鼓舞跳罢,刘明峪便正式从母亲手里接过了“宗帅”的位置,统领整个山越族,这才成为真正的山越王。   鼓,是山越人最重要的祭器,每一个家庭都有两面传家铜鼓,且有公、母之分,跳舞时,它们各分左右,中间夹一大皮鼓,皮鼓主奏,公母铜鼓伴奏,别有一番韵味。山越人相信祖先的灵魂凝聚于此,当鼓敲响时,就能与祖先的灵魂沟通,并能够得到赐福。因此,但凡重要的祭祀庆典,必要摆这群鼓大阵,祭告山越先祖。   此刻,作为承袭大典的“特约嘉宾”,大楚太上皇陛下正坐在观礼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妻儿的表演,不时发出赞赏的惊叹:“难怪了,双刀双剑双枪,他们都爱用双持的兵器,原来根子在这里!——鼓槌!”   在他的两侧,四位“太妃”依次而坐,分别是林子馨、察丝娜、兰儿、紫菀。——刘枫选择退位云游天下,同时也给了这些女人们一次新的选择:“走”还是“留”?悉听自便。   太上皇后周雨婷,理所当然地选择留在长安辅助儿皇帝执掌朝政;明月也任性地选择帮儿子掌军一段时间。红鸾更不用说,刚从乾体港出海,远赴东瀛辅佐“远东王”刘明轩去了。   好吧,说起来确实挺没脸的,虽然是暂时的,可这毕竟是一个令人万分沮丧的结果:但凡有儿子的女人,这一刻统统叛变。——事先一点儿商量也没,随随便便就敢退位,臭男人去死!   刘枫有苦自知,笑纳了。   此时鼓舞正值巅峰,台上母子二人四根鼓槌,以惊人的速度敲出了一连串叠击,仿佛就是一头大象在这里,也要被他们噼里啪啦剁成了饺子泥。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群鼓相合,鼓声铺天盖地,让人的心都跟着狂跳起来。   刘枫也听得热血沸腾,脸色涨得血红,不由自主用力鼓起掌来。——这可不是他早已看惯了的宫廷歌舞,也不是洋溢着一脸灿烂假笑,敲敲打打吵吵闹闹的威风锣鼓,更不是后世旅游区那些不知哪里找来的中年妇女,穿上民族服侍蹦两下的那种所谓的“民族歌舞”。   神情!他们神情中透出的,是那种发自灵魂深处近乎神圣的投入感,用句时髦点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用生命在擂鼓!   林子馨看看他脸色,又望一眼台上敲得拧眉怒目的江梦岚,噗嗤笑道:“你且得意,小心梦岚下来收拾你!”   紫菀也笑:“就是就是!——人家前脚刚送儿子回合浦,你转身就退位,才一眨眼的功夫,贵妃成了太妃。——这是好称呼么?听着好听,其实是个坏意思!皇后娘娘也说了,历来太后啊太妃啊,那都是……都是寡妇!”   兰儿更是起哄:“更要紧一头,你退位了就云游天下跑得没影儿,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通知江姐姐,她呀,还以为被你始乱终弃了呢!——嘿嘿,一会儿有你好瞧的!”   配合着这句话,那鼓声轰隆一响,嘎然而止,全场寂静了片刻,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在那吼声中,江梦岚将手里的两支鼓槌,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刘明峪。——这面巨鼓,还有那对鼓槌,都是宗帅身份的象征,类似玉玺的存在。   刘明峪跪地双手接过,随后起身高举鼓槌,接受族人们的热情欢呼,仪式到此结束。——谁也没有发现,江梦岚不知何时下了台,又不知何时顺手抄起了儿子换下来的那对鼓槌——直奔观礼台!   “丑鬼!看打!”   江梦岚一个筋斗翻上观礼台,左右一扫,瞬间就盯准了居中正坐的太上皇,二话不说,一声娇叱举槌就打!力劈华山!   “爱妃好久不——哎呦!”   刘枫笑着起身,笑着迎去,却突然当头挨了一鼓槌!——剧痛中这才慌忙闪躲,又哪里及得江统领武艺精妙,手里也没个招架,顿时左右见拙连连中招,被打得抱头鼠窜好生狼狈。女人们唧唧咯咯笑成一片,大叫“活该!”。   一连抽了二十七八棍,刘枫已被揍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直哼哼,江梦岚却突然扔掉鼓槌,扑上去抱住男人,哇地一声自己哭起来:“半年了!整整半年了!——你今日才来找我!?”   是的,太上皇云游天下来去无踪已经整整半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又去过哪里,将要去向何方。却也不担心他老人家的安全,以张凤清为首,整个随风堂都被他带在身边护驾。当然,有时候也不光是护驾,少不得也要兼顾些“行侠仗义”的份外事。   这半年里,大到贪官害民,中到强梁剪径,小到家庭暴力,五湖四海都有太上皇“卧龙令”出手的痕迹,仿佛一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侠客,专管天下不平事。以至于全国的犯罪率直线下降,贼匪盗寇彼此相见,无不善意地提醒对方:“太上皇出没,小心了!”   于是,这一路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晃荡了半年才到达岭南,中间也没个音讯。这就难怪江梦岚当场光火,痛打“负心汉”了。   “好啦,我这不来了么。”刘枫嬉皮笑脸地安慰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哭了,啊。”   江梦岚本就是个极坚强的女子,此时发泄了一通平了心气,顿时就把泪收了,起身与其余的姐妹们见礼。待得看清“少了”的几位,明白了,转向刘枫笑道:“你以为,我也会像她们一样,守着儿子不要你这丈夫了,对么?”   刘枫眨眨眼,奇道:“不是么?你的性子,不是历来最重视山越一族么——啊,难道……难道你肯跟我走!?”脸上不禁露出惊喜的笑容。   江梦岚深看他一眼,忽然手指台下,说道:“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众人便顺着方向看去——不知何时,鼓舞已撤去,人群围成了一圈,全都跪着,中间则是九头壮硕的公牛,全都捆紧了四蹄栓在木桩上。刘明峪手持一把巨大的斩刀,高高举起,重重挥下!——他正在杀牛!   刘明峪虽然没有继承神力,却也生得身精力猛魁梧结实,这一刀下去,那牛立刻哞哞叫着倒了,复一刀,便斩下了牛头。每一头牛边上站着的都是族里有头脸的宿老,红蛇头人为首,随着山越王的动作,一起出刀,刀刀见红!   这一刹那,场面血腥残忍,极为震撼!四面都是哭声,就连刘明峪自己,也是泪流满面,泣泪挥刀。   “这是做甚么?”刘枫大奇也大急:“别价!牛耕地的,杀了糟蹋!赶紧的,别杀了,一头够我吃的了……”   话没说完,又挨了江梦岚一巴掌。刘枫捂着脸委屈道:“打我做甚么?这牛……不是用来招待我的么?”   “呸!”江梦岚没好气地啐了他一脸:“吃吃吃,吃死你!鬼才杀牛招待你!——这是我族的‘砍牛’仪式,是葬礼!”她说着,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喃喃地说:“这些牛,就是我!——这是我的……葬礼!”   “葬礼!?”   这时,刘明峪恰好杀完了牛,把刀一扔,放声大哭:“娘啊!把您的牛领去吧,您放心地去吧……”   数万人一起磕头高呼:“宗帅大人好走!” 第四百零九章 【众多理由】   果然是葬礼!?——所有人一起大惊,继而围上来又摸又瞧,“梦岚,你别吓唬咱,你……你没事吧!?”刘枫吓得脸都绿了,瞪着眼睛说:“你要轻生?难道是被我气得?不能吧!?”   “你才轻生呢!”江梦岚忍着泪,凝视着刘枫的眼睛说道:“宗帅,一经上任至死而终,从没有活着卸任的!——要把位置给峪儿,我就得‘死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宗帅,甚至永远不是一个山越人!”她说得委屈,眼泪落下来:“你!你还不明白么?我已打算放弃一切,去找你,找你算账!问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刘枫感觉自己鼻孔一酸,也想落泪,不由叹口气说:“你我多年聚少离多,你有族人、有军队要管,最坚强,也最独立,从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也从来不争宠,不粘我。我原以为,最不可能跟我走的人就数你了,以为对你来说,族人最重要,有没有我并不打紧,我的离开反倒会还你自由。——对不起,看来我大错特错了。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伤了你,真见鬼,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你从前也没扔下过我!”江梦岚气得,粉面青白,娇躯直抖,怒道:“更没有这样不负责任!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妻儿家小,说扔下就扔下,统统都不要了!你!你可真能啊!——不要拦我!他自己不要做皇帝,我凭什么还要尊圣?放开手,让我揍死这个懦夫!逃跑的混账!懦夫!”   江梦岚激愤难当,刘枫垂首黯然,忽然一道倩影跨前,便挡在了两人中间。刘枫抬头一看,却是察丝娜。   “其实,我们都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退位?一定是有原因的吧。这半年来,你走遍了所有的边镇军团,每一位统领都被你说服了,唯独漏了我们!——当然,如果你认为,没有给我们女人家解释的必要,那也由你……”   察丝娜不愧是当过皇后的人,就这么往中间一站、几句话一说,全场都被她那无形的气场镇住了,不出声,全都望向刘枫。   “好!我说!”刘枫看着眼前的女人们,读着她们眼中的不满与坚持,还有那份无法隐藏的最深切的担忧,终于松了口,“我退位,确实是有原因的。——梦岚,你找个清净地方,我们把话说开了也好。”   江梦岚没想到还真能问出个结果,不由张起眼盯着刘枫好一会儿,说了一个字:“好!”   岭南不比中原繁华处,这里又是城外郊野,清净地方当真好找,步行小半个时辰,几人已来到了一处山顶。——岭南地区是后世所谓的“喀斯特熔岩地貌”,这里的山与别处大不相同,奇峰林立,但却圆圆矮矮少见棱角,像一个个倒扣着的巨大馒头,绿色的馒头。   刘枫等人此刻便在其中的一个“馒头”顶端,眼望东北,隐约可见合浦城的城墙轮廓,可若是放眼西南,只见无数“馒头”堆堆叠叠铺陈开去,碧绿苍黄延绵无尽,直至视线尽头!   叫人顿时明悟——“十万大山”名不虚传!   刘枫似乎很满意这里的景色,静立山巅痴看了好一会儿。——毕竟,他曾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余年光景,尤其是这种山区,更是他的“起点”和“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此时回首,江山依旧,他已从一介布衣登基为帝,龙椅上小坐十余年又变回了一介布衣,这一刻沧桑与感怀,激荡与彻悟,当真不足与外人道哉。   女人们似乎也能感受他此刻那徐徐波动着的莫名心绪,都不出声地立在他身后,望着他,等他回头。   “我退位,你们很失望,对么?”刘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觉得我是厌倦了朝政,在逃避,在躲懒,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国家与子民,是不折不扣地犯糊涂,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他。可有的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只是这种回答未免令人很有些难堪。   刘枫肩头耸动,似乎自失地一哂,转过身来,很没形象地盘腿坐在了地上,“好,给你们一个交代!都坐下,我们慢慢说。”   众女依言席地跪坐,刘枫便要开口,察丝娜忽然打断他道:“先说好了,别拿你那套‘栽树理论’忽悠人,我们是旁观者清,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刘枫一怔,苦笑道:“也不能完全说是忽悠人,因为这确实是我退位的众多理由之一,不过是最浅的一层。”   众女听了都是失笑,紫菀最没心思的,不由打趣道:“哦?还众多?——那一共有几层呢?”   孰料刘枫张开一个巴掌,很认真地答道:“五层!”   “那么多!?”   但凡女人,无论尊卑,不管老幼,都是好奇的动物,听男人说起退位这样的荒唐事,居然还有那么多理由,还分了深浅层次,不由勾起了好奇心,就连江梦岚也不闹了,一起娇呼道:“愿闻其详!”   刘枫点头,不温不火地道:“栽树就是第一层,传位诏书里写的,你们都已清楚了,我接着便说那第二层。——不过在此之前,请先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你们看来,真正决定一个皇朝气数长短,乃至兴衰强弱的,究竟是这个皇朝的哪一任皇帝?”   众女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回答上了:“那还用说?自然是开国圣君了!”   “不、是、的!”刘枫磕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这个答案令人惊奇,不由全都望着刘枫,细听他解释。   “但凡开国雄主自然是英明神武的,不然就没有这个皇朝了。可作用也仅仅在于奠基,就像母亲生下婴儿,带给他生命,可并不意味着孩子不会夭折!——纵观历史千年,真正决定皇朝气运兴衰的,其实是第二任皇帝!”   其余几个女人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那是不知道轻重。察丝娜却是不同,她瞬间产生了某种明悟,似乎明白了刘枫要说的深意,饶是她养气练神城府深沉,心里这份惊骇也难以掩饰!   “这是一个皇朝由稚嫩转向成熟的关键阶段。——但凡开国者,必然是得道多助,但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朝野上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们各有各的利益,也各有各的凭借,彼此间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矛盾。一旦过了众志成城的开国初期,圣君宾天,无人压制,这些利益、这些纠葛,矛盾和冲突,统统都会爆发出来。这就是皇朝命中注定的一场大劫啊!”   “平安渡过,意味着皇权稳固,朝野制衡,万民归心,天下重树正统,任谁想要动摇,难度都会大大增加。如何渡劫也有讲究,是武力扫平,还是和平统和,不,形式并不重要,关键是时间!这个时间,要尽可能短!越短,意味着渡劫顺利,也意味着皇朝的元气与底力损伤不大,这是关乎国祚休戚长短的重要标志!”   这话女人们大多只是听听,并不往心里去。只有曾经历过这场“大劫”,并且败下阵来国破家亡的察丝娜,才隐约听懂了一些皮毛,也更加印证了心里的想法。可即便是她,对于“二世定社稷”这种奇特的历史论调,她的理解毕竟不如刘枫来的深刻。   刘枫领先当世两千年的见识,岂容小觑?——“秦隋二世而亡”、“西晋八王之乱”的失败,皆以亡国告终。再来看,“汉初七国之乱”、“初唐玄武门之变”、“明初靖难之役”、“清初平三藩”的顺利度过,带来了什么呢?“文景之治”!“贞观之治”!“永乐盛世”和“康乾盛世”!   即便是处理最完美的“杯酒释兵权”宋太祖赵匡胤,也在“斧声烛影”和“金匮之盟”下难逃这场大劫,可毕竟够快,又不动刀兵,不伤国家元气,哪怕死的是皇帝,乱的是道统,可对于皇朝来说,照样也算度过!只可惜,继任上位的二代君赵光义治政有为,不善武功,对外战争屡遭败绩,似乎就此为宋朝积弱奠定了基调。   以史为鉴,可知兴衰,不需要繁复地调查与论证,甚至不需要细细考究,刘枫不是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他只要知道一点:这所有的史实,统统发生在开国初期,绝大部分的主角都是二代君王!   这是历史的巧合么?还是发展必然的规律!?——没有人可以回答,但所有人都能看见!冥冥中自有天意,皇朝的寿数长短,潜力多寡,似乎就取决于这段关键的幼生期!   带着脑海中恢弘的明悟,刘枫侃侃而言:“我提前退位,就是要大楚皇朝的劫数提前到来!——我虽不在位,可我还活着,任谁也不敢忽视这一点!武若梅那里我已吩咐,就要利用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对各大边镇军团、勋贵势力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该下来的下来,该拆开的拆开,该分化的分化,把那七经八脉全给撕掳干净了,也把睿儿的君威彻底立住喽!然后……武氏夫妇也将悬车致仕退归泉林,做一对远离尘嚣的盛世隐者!”   “这一切即将发生,我会隐于暗处,瞪大眼睛看着,守护着,谁敢跳出来,我立马把他按下去!毫不留情!”说到这里,刘枫的神情变得狂热起来,眼神偏又理智得可怕,“我,大楚皇朝的开国皇帝,一统天下的旷世圣君,汉胡两族,边镇外藩,包括后继新君,天下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我的意志,这没道理好讲,是真理!是事实!不会因为我已不是皇帝而有丝毫改变!退与不退,我永远都是大楚的主宰!”   刘枫张开双臂,仰天一声狂笑:“嘿嘿嘿……哈哈哈……皇朝的劫数啊,逃无可逃,我便要以最完美的方式——渡过!” 第四百一十章 【大笑归去】(大结局)   这一番长篇大论,莫说几个不参政的女人,就连察丝娜也是闻所未闻,初觉难以接受,偏又越想越有道理,不由在那一阵狂笑中听呆了,痴痴地说道:“这都高深成这样了,还只是第二层?那么第三层呢?”   刘枫笑了笑说:“第三层,就是我自身的缘故了。”   众女听了都有些想笑。——把自己放在比江山更高的位置,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样的君王的确少有。   刘枫却不以为意,似乎说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他的下一句话,却着实把所有人都惊到了:“我的权威……太高了。——好吧,你们没听错,就是我的权威太高了!而且高得离谱,已收天下之心,已被尊上神坛!——作为帝王,固然求之不得,可你是否想过,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世人眼中,我是火德星君下凡,自然是算无遗策战无不胜的。而我那‘白手起家坐拥天下’的传奇,似乎也很有力地佐证了这一点。——可你是知道的,我败过,也错过,有些是糊涂,有些却是不可原谅的大错,我……终究只是凡人一个。——是凡人,就会老,就会糊涂,也就更加容易犯错!这是自然规律,并不可怕,可若加上无边的权力……那就太过可怕了。”   “尤其是那种一言九鼎一念决天下的伟人,任何一个小小的错误,都很可能演变成整个国家的一场浩劫,一场灾难!——相信我,这样的历史悲剧不是没有发生过!下场极其惨烈!随时都可能重演!”   刘枫忽然住口,失神片刻便是一声无奈叹息:“很不幸,我已具备了这样的条件。”   “你们看到了,即便是‘壮年退位’这样荒唐的事,那么多的当世人杰,百战沙场死不皱眉的骁勇悍将,竟没有一个人敢违抗我的意志!他们,已养成了一种本能,不再考虑对错与否,也不会去质疑什么,天地良心,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他们只关注一件事,是不是我的决定,只要是,他们就会毫不犹豫不折不扣执行!——包括我犯错的时候!”   “这是好事,但也是坏事!天大的坏事!因为——我是凡人,凡人是一定会犯错的!我如今未至不惑之年,身子也远比常人强健,正常来看还可以活很久,那么久的时间,那么多的年头,还会遇到多少事,多少大事?如果真有一天,我又一次犯错,犯下他妈的大错——这是很可能的!这个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质疑我、提醒我、更不可能阻止我!那时,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你们想过么?”   刘枫仰首看着天空,象穿透云层在遥视骄阳,久久才深长地叹息一声,说道:“功成身退,当退则退!——不退,功亦不功,功亦成罪!这个罪人,就是死,我也断断不当!”   他把手一指,远方群山青翠,巍峨隽美,说道:“这江山,乃是无数的生命与血肉所凝,有我的亲人和朋友,也有我的敌人,不论是非功过成败输赢,他们为之拼搏为之流血为之牺牲!所牵所系,沉甸甸的,全在我肩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它,谁都不可以!包括我自己!”   刘枫忽然收声,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地说:“所以,我把自己‘放逐’了。”   如果说刚才是长篇大论,那么此刻就是奇谈怪论了,可他偏又说得如此郑重,显是经过缜密思考细细掂掇,最后才作出“放逐自己”这样的荒唐决定,女人们在不可理解之余,却又不由自主去思考这种怪诞背后的逻辑——怕犯错,输不起,所以……不玩了!?   有道理么?有道理!不,是他妈的太有道理了!   有赌未必输,这谁都懂。可“不赌不会输”这样逻辑简单却又真正不败的至高境界,又有多少人参破玄机,又有多少人执迷不悟!?——看吧,天下有多少的赌徒,因为不懂这个道理,输到倾家荡产,输到家破人亡!   如果,这个赌徒是君王,且是一个一手遮天没有任何人敢于犯颜直谏,极端容易犯错的独裁者……那么,他终有一天会输,大输特输,一输到底,输掉整个天下!   如此,在江山鼎盛时急流勇退,在尚未犯错前退步抽身,化身隐形的守护者与捍卫者,在避免犯错的同时,又能在必要时出手纠正错误!——以退为进,化明为暗!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好主意,需要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仅仅只是……权力!   权力啊权力,轻如鸿毛,重于泰山,试问天下君王,“放权”区区二字,做到的又能有几人!?   很难形容察丝娜这一刻的震撼。——在她的认识中,刘枫无疑是强大的,睿智的,英明神武神通广大的,乃至一切形容“牛叉”的褒义词,统统可以扣在他头上。——唯独没有两个字:伟大!   是的,所谓“伟大的君王”,从来只会出自阿谀之辈的颂圣之词,在那真正的历史长河中,但凡成功的君王,从来没有伟大的!——对于“逐鹿天下,皇图霸业”的高风险职业者而言,“伟大”二字最是见血封喉的催命符,是与天真幼稚直接挂钩的!与之相反,只有无耻与卑鄙才是开启胜利的钥匙和最基本的岗位技能。   可如今,当无耻与卑鄙的极致过后,尘埃落定,乾坤入袖,当一切已尽在他手中——他轻轻地……放开手!事了拂衣,孑然一身,“伟大”二字竟也随之“浴火重生”!   她忽然想起乾昊说过,刘枫所谓“君王的仁慈”!就是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为后世子孙杀出一个太平盛世!   多少年了,你没变呢!还是那样的善良、执着与任性,杀光了所有“敌人”,你就要对自己动手么!?——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王道么?!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成就伟大!?   这一刻,察丝娜的心里,刘枫第一次真正超越了海天。   刘枫的脸上始终带着淡然的笑意,“说到这里,已足够我说服所有的朝廷重臣和军团统领,还有两大藩王。再往后的理由,只有明睿这孩子知道了。”   是啊!这才是第三层!——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人会认为刘枫的自行退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了,这是真正的酌量再三深思熟虑啊!   女人们的心被深深震颤了!她们不由在心里整理一番——前三条,除了最浅一层“以实践锻炼储君”之外,后两层分别代表了“退位”的客观原因和主观原因,那么……再往后又是什么呢?   察丝娜猛地惊醒过来,脱口叫道:“天意!那张纸条!——该死的,小术小道,妖言乱语,你竟真的相信!”   经她一言点醒,女人们全都反应过来:是了,前三条理由看似充分,其实有一处致命破绽!——太仓促了!   刘枫完全可以先立太子,以监国之名理政,待三五年后时机成熟再行退位,如今走得太过突然也太匆忙了。   原来,真是为了那张纸条!   女人们全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刘枫,似乎不相信这样一个伟大而睿智的家伙,会相信一个江湖术士的谶言!   刘枫苦笑:“好吧,我知道你们不信,可是因为某些原因,我知道,谶言很可能是真的……”   “也可能是一个无聊的笑话!”察丝娜急道:“你无法预知未来,如果你错了呢?”   “如果没错呢?”刘枫反问,那是一种耐人寻味意味深长的口吻,一下就把察丝娜给问住了:“你可以不信,但我不行。与天挣命,我不敢赌。”   察丝娜绷着个脸:“你这话对也不对,纵然输不起,可也要看输的可能有多大!——区区江湖术士几句鬼话,你竟要因噎废食!?社稷传承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呵呵呵……旁人或许不信,不过你一定会信的,只要我说一句话。”   “好,你说!”   刘枫看她一眼,从容笑道:“你口中的江湖术士,他曾向我母亲预言——江山,将在她手中崩坏!母亲没听,结果你看到了,天变了,你因此成了皇后。你不妨再想一想,如今你不再是皇后了,天又变回来了!说明什么?我和我的母亲,做到了同样的事!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或者说是——妖孽!”   察丝娜不说话了,她努力地压抑着情绪,可那苍白的脸色和颤动的眼神,彻底出卖了她心中那难掩的惊骇。   这是真的!?太可怕了!   刘枫远比世上的所有人更加深知这张纸条的可怕!——妖孽啊!哪怕功高盖世,终究是个不容于世的妖孽!当一切归入正规,当那虚无缥缈的“天”又变了回来,自己为国家作出的每一次改变,都在增加自己的罪孽,也在累积再次“变天”的因果!   明过的归来,刚好克制和取代的明轩,为国家和朝廷避免了一场叛乱浩劫,这是巧合吗!?——不是的!这是苍天回报自己拨乱反正的功劳而给予的最后眷顾!更是那恐怖的老不死,在以这种形式最后一次警告自己:他的预言,是一定成真的!——汝已复为妖孽!   何去何从,自己必须有所抉择!立刻抉择!   刘枫,抉择了。   于是,此刻的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茵茵绿草上,脸上洒满了明媚的阳光,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在女人们看来,这个登上皇位又扔掉皇位的男人,他身周仿佛笼罩在耀眼的光圈中一般,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洒脱……开怀!   这是天意。好吧,天意弄人!他却看破了!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刘枫开口,却发现没有人理会,似乎太过震撼以至于对这“压轴大戏”失去了兴趣。刘枫不由打趣道:“喂喂!说到你们啦,给点反应好不好?!”   “我们?”女人们愣了一下,江梦岚撇撇嘴道:“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刘枫伸出双手,牵起林子馨和察丝娜,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个女人:“最后也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你们呀!——你们不快乐!是的,除了察丝娜和兰儿是我抢来的不算,你们几个,出嫁时可曾想过嫁给皇帝?没有吧!——当我登基,你们走上女人的巅峰,初时或许与有荣焉,可当那虚荣过去,当你们意识到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当你们明悟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们却无法回头更无力改变,你们不可能快乐!”   刘枫笑着一个个看过自己的女人:“子馨,你花了十年心血攥写《林氏针石录》,可是三年前却突然停笔,为什么?因为剩下的部分需要亲身实践与考证,要你上山采药,挖洞捉虫!可你身为六宫贵妃之首,你做不到,只能眼巴巴地放弃了理想。”   “梦岚,那么多年了,两地奔波,两头牵挂,这苦你自己知道!这样的你,难道没有幻想过嫁个寻常汉子,过那朝夕相伴长相思守的小日子?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最后甘愿放弃了族人?”   “菀儿,你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每天却要强迫自己举止端方言语得体,深怕一个疏忽露了本性人前失仪,这样的生活,不累么?”   “兰儿,你多久没有练武了?四年还是五年?自从我免去了你随风堂主的职务,你始终不信我是为你好,一心以为是我对你生出了疑心,从此再不敢练武犯忌,却又终日郁郁寡欢,我知道,若非察丝娜执意留在这里,只怕你早已生了离家出走的心,对不?”   “姐你更不用说了。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一待就是十几年!哪怕再坚强的人,就是刀枪不入的金刚,只怕也难忍这种割在心底里、说也说不出口的悲酸苦楚。”   刘枫每问一句,便有一个女人垂下泪来。——多少年了!自己的心,原来他都懂!   “不快乐!你们统统都不快乐!”刘枫轻轻低诉,又似喃喃自语:“我知道,都是我造成的,我深爱着你们,更无意伤害你们,可事实上正是我的存在给你们增加了负担,剥夺了你们的自由与快乐。所以……我还你们!统统还你们!”   “雨婷心里放不下儿子,放不下周家,我给她!”   “鸾儿只求儿子一生平安,我也给!”   “月儿想要享受几年天伦之乐,我更是双手赞成!”   “至于你们……”刘枫跳将起来,把手一挥:“好了,忘记我是皇帝!我的人生已足够精彩,往后的日子,我只为你们而活!这许多年的亏欠,我要一次弥补个够!——从今天起,我会一直陪着你们,游山玩水也好,行侠仗义也罢,爱去哪去哪,爱玩啥玩啥!等这万里江山都走遍了,咱们登船!出海!周游世界!等有一天,你们玩累了,玩不动了……我就带着你们……回家!”   林子馨失口道:“回家?——啊!难道是……”   刘枫嘿嘿一笑,一口白牙:“不错!回家!卧龙岗!”   女人们彼此对视,皆是哑然,又透着惊喜!——卧龙岗乃是皇帝的起兵旧地,潜邸所在,如今依托矿山,已是一座规模相当不小的山城,幽藏深山又不缺繁华,且是无数回忆的牵记之地!——果然是养老的好去处!   刘枫怅然道:“卧龙啊卧龙,长眠未醒曰卧,永眠不醒亦曰卧!你们看,当初我随口起的名字,现在看来,未尝没有天意在里头,就是叫我落叶归根啊!”   “我人都找好了!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报名呢,火得不行了!你们听好了,外院管事程平安,内院管事铃儿,账房先生是武破虏,手下家将阵容更是强大得飞上天去!——李天磊、吴越戈和王擎苍三个老家伙看门护院,就连章中奇和霓裳也死活要来,其他几个老伙计被我好歹拦住了,满五十退休才准过来!”   西陲南疆,五岭山巅,莺燕环绕,大楚太上皇发布了激动人心的离职宣言:“往后啊,我就是卧龙岗一霸,岭南最了不起的大财主,大楚皇家养老院院长!有钱有势,兵强马壮!天下若得太平,咱们呀,撒开了逍遥,可劲儿地玩去吧!”   这一天,是太上皇陛下有史记载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此大笑归去,不知所踪,其后整整六十年,每年都有一封“平安诏书”送抵长安,表示太上皇他老人家依然健在,还在冥冥之中守护着大楚皇朝。   在这六十年里,太上皇后周雨婷和剩下的几个太妃先后离宫,宁国公武若梅、大长公主刘彤及驸马穆文、近卫军团杨胜飞杜寒玉夫妇、玄武军团周武凌燕夫妇等一大批老臣旧将先后致仕,随即不知所踪。   据消息灵通人士表示,曾有一批人疑似是太上皇陛下和失踪的这些老人家,他们曾一起出现在曾经的东瀛,也就是如今的远东郡,受到了同样已经一把年纪的远东郡王刘明轩的最高规格款待,甚至在那逗留了两年之久。更有甚者煞有其事地宣称,曾亲眼目睹远东郡王向一名红光满面老者跪地磕头,泪流不止。   更有许许多多关于太上皇的野史轶事先后问世,其中不乏敲诈贪官、抢劫歹徒、调戏恶少、挽救失足少女……等等坊间百姓喜闻乐见的传奇故事,为各种戏剧评书乃至后世无数的狗血编剧提供了最宝贵的演义素材。   一直到第六十一年,皇帝刘明睿都已龙驭上宾,皇孙继位满十五年,也就是太上皇陛下九十九岁的那一年,超长跨度的长篇连载《平安诏书》才正式宣告“完本”,实体版被大楚皇家出版社译成十八种文字全球同步发行。据说卖疯了,火得不行,尤其是最后也最特别的一封。   无他,却是一首无名词曲:“独占鳌头,且笑男儿得意秋,求者多生受,得者复多求。休!浮华如烟苦难留,几番起落哭白头,雨暴风狂,安得长久?黄粱梦短,何必贪求?——休!宏图霸业一笔勾……”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